知府荣贤向他两人问:“云天柱昨天全会见过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从哪里走的。”他两人一齐叩头说不知道,知府立刻一拍公案喝声:“拉下去打,每人先打他二十大板。”把陈义贾德拉下堂口,每人打了二十大板,可是那个贾德竟自高喊着:“大人开恩,小人愿意说实话,我们是一个当奴才的,主人的事,从来不敢过问。”遂把昨天夜间突然在客厅中来了一个异乡客人,这个人姓柳,后来主人把他领到内宅,走的时候,大约是跳墙走的。云天柱到此时认为个人这是命里该当,柳鹏飞好心好意地来看望自己,反倒害了自己,贾德是亲眼看见的,柳鹏飞走时他也看得清楚,云天柱到这种时候,他不能不认了,自己家中人当面质对,银子又摆在面前,只好承认,这个姓柳的当初在大孤山林场做过工,自己待他有恩,多年不见,到凤城府来访我,正赶上我家中出事,他从墙头上翻进来,给我留下银两,赶紧走开。知府道:“他是做什么的,你会不知道?云天柱,我已经和你说在头里,本府的堂上不难为你,可是这份公事,我得照样地办清楚了。姓柳的是占据龙江虎头湾的匪首,你结交匪人这件事不是本城诬赖你吧,他若是正大光明的人物,就是有官差监视,他也应该明着请求和你相见,有朋友来看望你不犯法,这种行为,无私有弊。你是好体面的奉公守法士绅了,好,本城始终恩典你,这个柳鹏飞是你的好友,深夜中越墙到你宅中,你把他领进内宅,谈了半夜,留下这笔钱,这你总该承认了。”云天柱道:“商民一定承认。”知府道:“你画供。”云天柱看出这知府荣贤是安心要把自己断送了,无奈贼赃俱在,无法摆脱,好在自己并没承认柳鹏飞是江洋巨盗,只可当堂画供,知府立刻喝令钉镣收监,别的人也不问了。
赶到柳鹏飞带到了,他是立刻用严刑取供,跟对付云天柱的情形不同了,因为云天柱是奉命解到盛京去审讯,所以知府荣贤不敢当堂用刑,恐怕刑审之下,万一出了差错,他就无法交代了。此时对付柳鹏飞,是在他本府发现的盗匪,虽则跟云天柱并为一案,他认为公事上没有这个人,他有权任意处置。在这种专制的时代,是只要一沾上贼情盗案,就是刑讯,在那个时候,固然是也需要贼证,可是有时候贼证不足,官府一样的只凭严刑之下,逼出口供来。这种手段其中是弊窦丛生,有的被屈含冤,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有那种穷凶极恶之徒,他分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他破出死命去挺刑,任凭你怎样用严刑煎熬,他咬定了牙关,不给你招供,多大的官司,他一样滚出去,不过像那样逃得活命的太少了,被屈含冤的,到处皆有。
柳鹏飞被获遭擒,自己本打算破出这条命去,不到了最后那一天,咬定了牙关不认,免得牵连上云天柱,叫他落个通匪的罪名,无法摆脱,知府荣贤也真要用这种大刑取供。可是黑心刘德茂他是都统那荣授意而来,对于都统和云天柱结仇经过,也全告诉了他,无意中竟得到了云天柱犯法的这种贼证,这真是都统报仇的机会,用不着其他的法子买改罪名,只这一件事,就可以要了他的命,所以他立刻不顾一切地阻止知府荣贤,别再用大刑把他废了,这个人要和云天柱并案的解到盛京,都统定然要感念贵府的格外帮忙了,所以知府才指出这个刘德茂,就是柳鹏飞犯罪的证人。
柳鹏飞被架上堂来之后,向黑心刘德茂,瞪着眼说道:“好个臭贼,你居然也能站在堂堂的知府身旁,你这种万恶的东西,你手里有多少条人命,一块和我打官司吧。”这个黑心刘德茂他非常的万恶,这种地方他不吃这种亏,决不答话,仰着脸,扬扬得意地站在知府的身旁。知府荣贤呵斥着道:“柳鹏飞,你敢在本府堂上放肆,我先给你个厉害,我看你不必皮肉受苦了。”柳鹏飞哼了一声道:“好,你也不必用刑折腾我,不错,我现在是龙江虎头湾的匪首。”知府道:“你手下有多少人?”柳鹏飞道:“二三十条船,一百多名弟。”知府道:“作过多少案?”柳鹏飞道:“记不清了,已经干了三年。”知府道:“你是龙江省的积匪,本府境内,你没有底案,我得把你解走,交到该管地方官来处置你,你给我画供吧。”柳鹏飞道:“你先等一等,站在你身旁的是什么人?”知府道:“盛京都统府的上差,龙江各府县当过差事捕拿过你,所以认得你,你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柳鹏飞道:“他现在是都统府的上差,过去在龙江府县全当过差,大人你看见么?请你赶紧把他锁拿,和我并案办理,他比我的罪名重,姓柳的作过案,还没杀过人,他叫黑心刘德茂,还有一个匪名水上漂杜兴,过去他们跟已死的匪首活阎王金开甲,霸据虎头湾,抢劫客商,杀害人命,穷凶极恶,那才是真正的江洋大盗。姓柳的出于一时气愤,他们的行为万恶,把那匪首活阎王金开甲除掉,我为得恐怕金开甲手下一班党羽们流散四方,所以才把他们仍行聚合起来,在虎头湾暂时栖身,我们虽也曾作过案,但是所劫掠的,全是那贪赃枉法的害民贼,为富不仁的守财奴,良善客商,姓柳的决没动过他们一草一木。这两个万恶的东西,当时竟是偷窃了虎头湾的积蓄,逃出姓柳的手去,想不到贼皮没脱去,竟换了官衣,今日竟敢出卖姓柳的,大人,你若是秉公办理,立刻把他锁拿并案,他犯法的情形有贼有证,我柳鹏飞跟着他一同挨了刀,那算认了命,若是任凭这种万恶的东西也来装模作样,姓柳的至死也不甘心。”
这个知府荣贤对于柳鹏飞这种话他哪肯听,立刻呵斥道:“这种东西太万恶了,他敢这么诬攀别人,给我掌嘴。”这种堂上,柳鹏飞是干吃亏,立刻又挨了二十鞋底子,打得两边颊上全肿起,口中喷出血沫子来,柳鹏飞立刻破口大骂道:“万恶的贼官,你收了这臭贼的多少贿赂,只偏听他一面之词,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不肯信。二太爷这条命给了你,我没有供,虎头湾只有这个刘德茂是匪首,我是被害的苦主。”这一来,把个知府又惹翻了,立刻也大声喝喊着道:“柳鹏飞,你吃了熊心豹胆,你敢辱骂本府,咆哮公堂,我先不问你贼情盗案,只这眼前的罪名,就能办你个罪名,我把你毙在刑讯下,我也非叫你画供不可。”跟着喝声:“大刑伺候。”虎狼差役,立刻又把夹棍给柳鹏飞套上,知府荣贤,虽是这么暴怒,但是省城授意的案子,和云天柱关系太重,那个黑心刘德茂更不住地低声说:“可得息怒,这个人都统一定要他。”此时差役们已把绳子拢好,只剩往紧处一收。知府荣贤点头会意,向差役们一挥手,这种用刑,是有一种暗号,知府用不着出口,只在一伸手时,掌刑的就知道对犯人用几成力收刑,这种夹棍可是过厉害,只用了五成力,把绳索一收,柳鹏飞哎哟一声,就要晕过去,已经被一个差人,把头发抓住用力地一提,立刻呵斥着道:“还不快招。”知府也在拍着惊堂木呵斥道:“柳鹏飞,你只要叫本府公事上交代的下去,我能把你起解到龙江府,你或者还许逃得活命,你只要再和本府狡展,柳鹏飞,你可要废了,可别怨本府对你不留一线之恩,那是你自作自受。”
柳鹏飞此时脑袋上的汗珠比黄豆大,觉得夹棍往骨头里杀,再若延递下去,绳子只要再一收,筋骨全受了伤就毁了,心说我怎么这么糊涂,遂连忙说:“大人恩典,我招。”这时知府一摆手,掌刑的已经把绳索松开,就这样一松刑,柳鹏飞反晕过去,跟着两口凉水,喷在他脸上,缓醒过来,录供的已经把供状写好,念一句,柳鹏飞只好答应一句,跟着叫柳鹏飞按了手模脚印,就算是定了案,立刻标签牌,把柳鹏飞暂时收押。这一堂下来,耽搁的时候很大了,问案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过了很大的工夫,此时退了堂,天全快黑了,把柳鹏飞押到狱中,这两名提案的刘德茂杜兴,因为天色已晚,当天不能起解,只好第二日一早起身,叫府衙门预备车辆。
柳鹏飞被押到大狱中,幸而他这是省城里提走的案子,狱中的一班恶役们,还不敢再折腾他要钱,可是柳鹏飞身受棒伤,打得很重,脸也肿着,把他囚禁在一个囚笼中,因为他案情重,不准和别的犯人一同收押。这一来柳鹏飞越发可怜了,伤痕疼痛,身上戴着三大件的刑具,一个潮湿的土炕上,只铺着些稻草,谁来管他,倒在土炕上,自己想到此番来到凤城府,自己想不到得到这样的结果,这真是自己的死期到了,这种情形看起来,不用说解到龙江归案,一路上也就把自己折腾死了。柳鹏飞看了看眼前,虽则木栅栏土墙上挂着一盏昏昏沉沉的菜油灯,里边依旧昏黑异常,自己稍一动转,被打处疼彻肺腑,自己想自己就这样毁灭下去,这样叫他们送了命,我这是白从死里逃出来了,但是不甘心又怎样,现在成了笼中之鸟,网内之鱼,唯一的希望就是铁麒麟张凯,他是否能够伸手搭救我和云天柱,这件事是毫无把握,对于他只是闻名,个人对于他一切的行为,知道得也不十分清楚,我柳鹏飞堂堂一个男子汉,就这样毁灭下去。此时咬着牙,强挣扎坐起,但是被打伤很重,坐不住了,只有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斜着身躯倚在墙上。
待的工夫久了,囚笼中已经辨别得很清楚,自己看了看身上的刑具,认为个人这身武功本领,还没有力量把这种东西卸掉,希望断绝之下,自己只盘算着,还是死,还是破出这条命,活到几时算几时,柳鹏飞对于自己的生死,犹豫不决。此时已到了大狱收封之时,一个牢头拿着一个黑砂碗,端了一碗冷水来,还带来些食物,这情形真是恩典柳鹏飞了。他把木栅栏的锁,开了之后,走进里面,口中在招呼着:“柳鹏飞,你也是条汉子,我们对于你这种人物,特别地照顾你,这里有一碗水和这些食物,你吃些喝些,老老实实睡觉,缓了精神气力。”这个牢头把食物和黑砂碗放在土炕边,柳鹏飞此时腹内是一点不饿,怒火燃烧着,他虽然脚底下砸着镣,就这样猛然一伸腿,把黑砂碗和食物全踹下去,口中呵斥着:“小子,给我滚开,二太爷不想吃这种牢食了。”这个牢头吓得往后退了一下,因为对待这种犯人,要想收拾就得下狠手,把他收服了,不然就得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们罪名重,到了这里已经是难逃活命,他们是什么手段全用得出来,下死手,有时候干吃他的大亏。这牢头赶紧把地上那个摔破了的黑砂碗拾起来,立刻退出囚笼,砰地一下,把木栅上的小门关闭,哗啦哗啦把铁链子穿过去,仍然锁好,这个牢头躲出去这才开口骂道:“姓柳的,你这个下流东西,真是不识抬举,爷们把你当好朋友看待,押进狱来,丝毫没难为你,给你送饭送水,你还敢在老子面前装孙子,小子你是找倒霉,这可别怨老子缺德,我非给你个样儿看不可。”柳鹏飞被他骂得不顾伤痕疼痛,竟自从土炕上下来,两手虽然被拷着,脖项上还有铁链,抓住自己项上这条铁链,口中喝骂着:“我砸死你这种万恶的东西,也把我杀不了。”哗啦这条铁链抡起,向木栅的隙孔砸去,可是这种地方哪会打得着他,铁链子完全砸在木柱上,那个牢头往后退着,怪叫着道:“好小子,你不用发威,有那种本领,别落在人家手内,小子,大堂上打得你皮开肉绽,你的本领搁在哪儿了。不要脸的东西,你敢在这里发威,我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他说话间立刻出了木栅外面的小门,这个家伙也是犯了毒性,在这种监牢中,除去正式衙门内有名字的狱卒、牢头,但是每一个监房中人多的,单有一种铺头,这种人可也是犯人,他们全是案情重大,有的是因为定不了案,有的是因为牵连太大,成为悬案,有的是长期监禁,这种人,有的凭力气凭着硬骨头,在监牢中闯出来,和牢头狱卒打成一片,他们在监牢中什么暗无天日的事全做得出来,对于打官司的犯人尽情敲诈。堂下的罪,比堂上的罪更难受,只要是一个平常商民百姓,被官司牵缠着押进狱中,先不论你案情如何,官司打得好打得不好,这个监牢内就能叫你家败人亡,他们敲诈的手段,比起那贪赃枉法的贼官来,厉害十倍,只要一收进去,就算是估计着你的身份下手,敲诈到最后一滴血算完,那种黑暗的手段,真是罄竹难书。这种铺头他们虽是一样出不去,在里面虽则是戴着刑具,可多半是一副脚镣,别的刑具,只有提案过堂时,现给他们戴上。平时犯人全受他们管束,没有一个不怕他们的。
此时这个牢头,他名叫崔四,竟自招呼过两名狱卒,四名铺头,他知道柳鹏飞是个江洋大盗,人少了收拾不了他,他把这班人招呼过来,暗地已经吩咐好,把他骗出囚笼,立刻地动手,先把他收拾躺下,然后用非刑来惩治他,反正不要他的命,多咱把他折腾得叫了妈,输了口算完。监狱中这班人,他们是不管不顾,说办就办,虽是前面有刑房书吏,八班人役,漫说是看不见,看见也没人管,全是互相勾结,敲出钱来,大有大份,小有小份。他们还有名目,对于犯人敲诈钱,名叫“叫菜账”,犯人们用饮食的一只黑砂碗,只要是犯人家中还折变得出钱来,他们就能敲诈你几百银子。所以这个牢头崔四,此时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招呼人动手,他们有一种护身符,只要有人一查问下来,立时报告,犯人有图谋脱逃的情形,任意行凶的举动,这两句话,就能把他们一切的罪恶掩去。
此时人已经预备好,牢头崔四,他头一个进来,立刻蔼声和气地招呼道:“你小子真走运,我本来不能吃你这个亏,要对不起你,你们家中德行太大,感应的府台过夜堂,还要审问你,相好的出来吧。我们是惹不起你,小伙子,有骨头堂上挺着点。”柳鹏飞口中在骂着道:“混账的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你只要再敢侮辱我,我非弄死你不可。”这个牢头此时却嬉皮笑脸开着囚笼木栅上的锁,口中说着:“算了吧,无冤无仇的,谁也没把谁的孩子搁在井里,何必为仇结怨,爽快地过堂去。你对于我们看着不顺眼,我们也不服你这个,咱们先把公事交代完了,相好的,回头咱们再商量,别动手动脚的,那不够朋友。”
柳鹏飞此时已经从土炕上下来,柳鹏飞是头一次入监牢,戴上这种刑具,这副脚镣,两脚上得十分留着神,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只要一慌了,被镣环一绊,并且上面还有铁拐子,一摔便就得受伤,他口中也在说着:“小子们,只要不说挖苦话,二太爷决不动你,你只要敢再骂我,那可另说另讲。”柳鹏飞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他认为真是过堂了,他对于监牢中的情形不清楚,提案时是什么人不懂的,他往牢门外走,这种门极矮,身躯得矮着,往下一低头。这个牢头崔四,早已预备好了,他趁着柳鹏飞俯身之际,猛伸手,把柳鹏飞那条铁链抓住,口中喝声:“出来吧。”哗啦的用力往外一带,柳鹏飞原本就脚底下不得力,被他这么猛拉铁链,哗啦一声,镣铐锁链齐响之下,砰的一声,已经摔出囚笼外,头也撞在对面的土墙上,立刻一连闯进三个人来,一齐动手,原本柳鹏飞就是戴着铐子,他们在上半身又加了一条绳索,把双臂捆个结实,再想挣扎全不成了。
牢头崔四竟敢以非刑来残虐柳鹏飞,柳鹏飞这条命也就到九死一生的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