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伏身的地方,是一个房后坡,两人全都探着头,往那边张望。只见从南边一段夹道子内,前面是两个穿官衣的提着灯笼,带一个女的,低着头跟在他两人的身后,后面还有两名提刀的军兵在监视着。

这时,捕快陶成低声向张德禄道:“张头,你看下面分明是已经把云天柱的女儿燕姑提了来。其实咱们吃这份捕快的饭,固然是不算十分干净,可是像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咱们敢说是没做过,我们家中全有妻子儿女。现在我们尽在房上给他把守着,这个衣冠禽兽的都统,他把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糟蹋了。我们全是六尺多高的汉子,自己扪扪良心,还有脸面活下去么?”张德禄嗐了一声道:“这件事你叫我有什么法子?我何尝不知道我们现在简直不是人了。可是我们哥两个在凤城府有家有业,我们难道连家都不顾了么?我现在就盼着救姓云的跟姓柳的人,他在这时候赶到了,我张德禄要是不设法给他们个机会,我就不是我爹娘养的。陶成,这可不是我变心,我这个捕快头不想干了,只要能叫我回了凤城府,把我一家老小保全住了,我从此绝不再吃这碗饭。”他们两人说话间,那四个官人已经把那个云姑娘领进了月洞门。此时,更看到像是那个杜兴,他从南边一片房顶上扑奔了签押房的南墙,他似乎伏身在那里察看,张德禄跟陶成等这几个弟兄对于签押房那边下面的情形可就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两个提刀的军兵退出了签押房院落,他们没走,这两名军兵分站在月洞门的左右。

当时,差人们出入没有多大工夫,忽然听得那伏身在南墙头的杜兴,他竟出了声,从墙上一飘身,往签押房的院内蹿去。大班头张德禄低着声音道:“活该!我就盼到这样。”张德禄他是在想,这必是都统那荣,他对这云姑娘施行强暴,姑娘破着死地抗拒,可是杜兴这一下去可要毁了,这小子是个极下流的东西,他那种卑鄙无耻,只顾把差事了结,何况还有两个差人在押送云姑娘的中途。张德禄等全知道云姑娘是个平常女流,她没有本领,就让是她想着一时保贞操,可是这些个东西们,一帮着动手,她哪能逃得出手去?张德禄、陶成在咬牙愤怒之下,事情变化得可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就在水上漂杜兴一蹿下去,听得签押房院内一片唉哟扑通之声,那杜兴竟响了呼哨,可是很快地签押房屋顶上已经蹿上一个身形瘦削的人,手中却提着一条链子枪。那个杜兴也很快地翻上墙头,用他手中短刀向先蹿上来的这个人身上扎去。这个人一回身,链子枪盘旋横扫,这条枪一连就是两个转身,她竟向东北方蹿过来。张德禄、陶成在房坡后一长身,张德禄忙向陶成低喊:“哎呀!怎么换了人?挡一下,我们别伤她。”陶成头一个就揭了一片瓦,抖手向前打去,口中更呵斥着:“回去!这不许走!”这片瓦叭的竟砸在房坡上,哗啦一声爆响,这个姑娘把手中链子枪往起一抡,一拧身,往北蹿过去。

此时,守北面的是费和、胡长胜,一个打出一块飞蝗石,一个打出一片瓦。这时,西边崔起凤、石玉峰师徒两人也因为变生意外之下,他们从西边扑过来。逃出的这个人,没被费和、胡长胜挡住,已经越上北边的那片小房。那个崔起凤脚底下倒是真快,口中在喊着:“你往哪儿走?”这个崔起凤他一个“飞鸟投林”式,从南边这片高大的屋顶猛扑过来,也往小房上一落,手中一对鸡爪镰向这姑娘背上砸去。这姑娘身躯往左一晃,已经把他双镰躲开,链子枪向崔起凤左肩头反砸过去。崔起凤双镰砸空之下,他赶紧往起一提,他这种家伙,专能拿敌人的兵刃,赶到他双镰翻起,这姑娘猛一坐腕子,把链子枪往回一撤,身形往外一耸,她依然想往北撤身逃走。可是崔起凤的徒弟石玉峰、刘德茂、杜兴,他们早看清了这个人是想往北逃,他们一打招呼,全从偏着东边一片矮房上嗖嗖的紧耸身,已经蹿到头里。

这姑娘往北一逃,那个石玉峰首先地扑过来,迎头就是一刀。刘德茂、杜兴也全跟踪赶到,这两个人,齐往上一扑,双刀齐下,把这个姑娘截住。她再想往北逃是不行了,手中的链子枪舞动,可是那个崔起凤跟得也紧,他从背后也扑到。这一来,四个人把她围住,她哪会逃得出去?就在这一带平房屋顶动上了手。现在连刘德茂、杜兴也全认出来,眼前的这个姑娘,正是在中途他们救云天柱时那两个假扮乡下人内中那个姑娘,刘德茂、杜兴到此时弄得莫名其妙,竟不知什么时候云燕姑被换走,自己是一边动着手,身上直出冷汗,他们认为今夜的事太险了。倘若这个女匪进签押房动手行刺,都统恐怕这时早完了,幸而事情发作,这姑娘已然逃出来,还听得都统连声高喊:“你们别叫这女贼走了。”就这样,刘德茂、杜兴全认为今夜若是不能把一班匪党捕获,自己也恐怕活不下去,所以现在全下死手地进攻,现在趁他们动手之机,得先把事情的变化补述一下。

这个逃出来的正是云姑娘婆家的许秀英。云姑娘被押在都统府东夹道,敢情这个都统那荣,他把云姑娘提上堂去,他就变了心。先前他本打算把姓云的一家人全置之死地。赶到一看到云姑娘秀丽的面貌,亭亭玉立的身躯,都统那荣起了淫心,他安心把云姑娘霸占了,虽则云天柱逃了,也算解了恨。不过他是带着家眷的,他这位夫人很厉害,所以他这件事绝不敢在内宅办。仗着手底下用了刘德茂、杜兴,什么事吩咐他们绝不会走漏风声。这个都统那荣,他真是丧心病狂,自己不想想个人,身为朝廷头品顶戴的统兵官,虽则靠着裙带关系和有力的靠山,也仗着是多年的军伍,才弄到现在这种地位,绝不应该假公济私,为了泄个人的私仇私恨,想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来收拾云天柱的儿女。这就是财色所迷,把利害的关系他全不想一下,认为自己大权在握,可以任意横行,谁敢奈何他?

他到了晚间,二更过后,在内宅跟他那位太太假说现在平定边陲的大将军班师回朝,已经快入境,此时得连夜预备迎接犒赏,公事很忙,不能回内宅。好在到了晚间,一个都统府是内外隔绝,他预备把云燕姑收房之后,天明后叫刘德茂、杜兴这二人把她再安置在都统衙门附近另立小公馆。他想得好,哪知道这种逞凶作恶早有人安排来对付他。

那个云燕姑过堂时任什么没问,她说了几句硬话,都统也没有责打她,就被差弁们押着,把她押到东跨院夹道北头,通着后面一个角门前一间小屋内。因为刘德茂、杜兴全知道她是一个平常懦弱无能的女流,入了都统府,这是有多少军兵防备的地方,当时是只派了一名军兵看守着。尤其是刘德茂、杜兴是早有打算,已经安排拿云燕姑做饵,她把一班匪党诱了来,一网打尽。并且这个姑娘是都统预备收房的人,嘱咐军兵,不得有一句戏言戏语,可提防着脑袋,这一来,无形中对于云燕姑守卫上可就松懈了。

燕姑被囚禁在这间房内,愁肠百转。她自己现在真是生死大难,个人是不惜一死,但是在眼前,个人也无法决断,好在个人绝没有贪生怕死之心,索性看到最后,这个万恶的都统要把自己如何处置,那也就是个人决断生死之时。燕姑虽则也想到救爹爹和柳鹏飞的人,他们不会叫自己陷身监牢置之不顾,可是个人也不抱希望真能逃出去,因为前途茫茫,逃出去又该如何?好在被囚禁这里,尚没遭到意外的侮辱。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另一名军兵送来饮食,把屋中也给点起一盏油灯。燕姑此时满怀忧愤,哪还吃得下去,喝得下去?这个地方可是清静,守卫门旁的那名军兵来回地在门旁走着。先前还不断地听到有许多人从这条箭道来往,赶到起更之后,渐渐地清静下来。燕姑忽然听到门外那名军兵似乎在问:“哪一位,你做什么?”他这个话声刚出口,突听得他只哎呀出半声来,扑通一下,似乎已倒在地上,耳听一阵轻微的响声。燕姑听着这种声音不对,她可是仍然坐在那里不动,跟着两扇格扇门吱扭一响,向里推开。燕姑一抬头就是一惊。

只见进来的竟也是个姑娘,一身乡下人穿的衣服,头上罩着包头,肋上挎着一个皮囊,一进门就把两扇格扇门仍然掩蔽。燕姑站起来,刚要问你是什么人,这姑娘道:“妹妹,不要出声,我姓许叫许秀英,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云燕姑大惊失色,人没见过,可知道,这是自己未来的大姑子。云燕姑依然免不了少女的羞态,此时羞得脸通红,但是身在难中,也顾不得许多,低着头,低声招呼了声:“姐姐,你想做什么?”许秀英很快地到了近前,抓住了燕姑的胳膊说道:“现在不能详述一切,你可知道,你很危险了。放心,你父亲跟柳叔叔全到了安全的地方。万恶的都统那荣,他竟起了禽兽之心,今夜已经想对你下手了,快着点,把你外面的衣服脱下来给我。”云燕姑道:“姐姐,我们遭了这种冤枉官司,这么逃走,全弄成了罪犯,这一辈子还能见人么?”

许秀英道:“现在不是你讲道理的时候,强梁世界没有理可讲了。快着点,外面有人等待,再迟延,守卫的人全出动,就不易走脱了。”云燕姑被许秀英这么催促着,她只好把自己外面一身短衫裤脱下来,许秀英很快地把自己所带的一身衣服叫她穿在外面,跟着拉住了云燕姑的腕子,低声说:“不要怕,有人保护我们,我把你送走,我还得回来。现在叫他们发作了,出不了城。”云燕姑被许秀英拉着,走出屋门,一出屋,燕姑就吓得一哆嗦,台阶下站着一名军兵,提着一把刀,燕姑几乎失声喊出来。仗着许秀英拉着她的腕子往前一带她,那个军兵反低声说:“走。”许秀英也不答话,拉着燕姑从旁边这个小门转出来,一直地往东,所走的尽是黑暗之处,很快地已到了东大墙下。

这时,许秀英低声招呼:“妹妹,你站住。”跟着许秀英轻轻击掌,立刻房头上有人抛下一条软索,许秀英把这条软索系在燕姑的腰间,低声招呼:“你抓紧了绳索,自然有人把你带出城去。妹妹,放大方些,救你的人,告诉你,是我们一个老前辈,你可不要再过分固执了,他是个有年岁的人。你一家生死全在他掌握中,我实不能送你出城,上去吧!”说话间,许秀英一击掌,上面已把绳索往上提。燕姑听到秀英告诉自己都统那荣已起了万恶之心,不逃出去,就是死了也落不得干净,现在只有听从她的话抓紧了绳索,很快地到墙头。这个人力量很大,把燕姑提上去跟着低声招呼道:“姑娘,你抓紧了,别撒手。”这个人跟着把绳索向外一放,很快地把燕姑放到大墙外的地上,这个人飘身而下。燕姑究竟没经过这种大劫大难,此时已经晕得几乎不能支持,身躯往墙边一靠,可是面前尚有一人,不过并没向前打招呼,只在旁边守着。墙头上的人飘身而下,到了燕姑的面前。

燕姑迷离中,强自挣扎睁眼看眼前的人,隐约地辨别出是一个面容瘦削的老者。这个人低声招呼道:“姑娘,你的老爹爹正在盼望你逃出虎口,我老头子得赶紧送你出城,叫你父女团圆。”说话间,他把燕姑身上的软绳解下去,跟着从自己身上抖下一条抄包,把燕姑往前微带了一下,用抄包往燕姑背后一兜。这个人手底下很利落,一斜身,已经转过身去,把燕姑背在背后,他却招呼了声面前这个人道:“你赶紧进去,她一个人可恐怕出险,只要有半个时辰的耽搁,我是可以赶回来。”燕姑虽则被一个面生的老者背在背上,这种情形实非所愿,但是已经由不得她了。这个人疾走如飞,从黑影中已经逃下去,这老者正是铁麒麟张凯。

这班人把云天柱救出去之后,知道事情是各走极端,绝不容缓手,刘德茂、杜兴、大班头张德禄他们弄个一败涂地,焉肯甘心?所以下手稍一迟延,就弄个虎头蛇尾,并且准知道燕姑非毁在都统府不可,这是必然的事。他们把柳鹏飞、云天柱安置在安全的地方,铁麒麟张凯、铁扇子侯天化、许连城、许世英、许秀英眼看全翻回来,在十河驿计议之下,铁麒麟张凯头一个自告奋勇地要一步不放松,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法,这可完全仗着他随机应变,一身小巧的功夫,变装易服,入了盛京。他在白天竟自勘查好了出入的道路,在白天就往后边废园掩入都统府。张凯这种行动是十分险,这可全仗着胆大心细,他处处地要用这种出乎意料之外,别人所疏忽的地方,他要乘虚而入。任何人也是这样,就凭一个白天,都统府是什么地方,有多大胆量敢侵入,唯其这样,张凯倒毫无阻挡地凭着一身小巧的功夫,滚脊爬坡,反倒得到都统府大致的情形。

刘德茂、杜兴使尽心机,用尽了狡诈的手段,这就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他这算遇上了劲敌,处处地克制他。他是急于下手,在这短短半天的工夫,他要布置好了一切。赶到黄昏之后,这个铁麒麟张凯竟把他全部计划看个明白,知道在今夜不和他拼一下,可非把燕姑毁在这,弄个噬脐之悔。可是铁麒麟张凯在黄昏时候,退出都统府的一刹那间,他也是利用都统府后面这座废园。幸亏张凯是丝毫不敢放松,不敢大意,虽则是一个荒废的花园子,依然提防着形迹败露,他的身形隐蔽得极严。

刚从一排大树下往北蹿过来,扑奔这园子的北后墙,也就出了都统府。这时,忽然听得后面墙头唰的一声响,一连翻上两人来,这两人一露面,铁麒麟张凯就知道是江湖上的能手,身形起落,轻快异常。张凯赶紧把身形隐蔽在树后。可是这两个人,他们并没往里边蹚过来,往花园子里一落,一直地扑奔靠着北面的三间敞房。这两个人进了屋后,跟着窗上现出灯光来。张凯是十分诧异,这是什么人,形迹上这么诡秘,可是来到这个地方,好像是这府内的人。自己已经看过,这是两间空屋子,土蔽尘封。张凯略沉了一刹那,要看看这两个人是否还出来。

就在这时,通着前面的一道小门一响,有人从里面走出来。铁麒麟张凯细辨面貌,正是那水上漂杜兴。他一直地扑奔后面那北房,到了门口,他隔着门竟招呼道:“老师傅来得很快,我们还想着还得沉一刻,屋子也没收拾。”他说着话,已经拉门走进屋中。

铁麒麟张凯从树下一耸身,已经飞纵过去。这北房本是三间一通连的空房,久已没人住了,所有纸窗和门上到处是破孔,灯光是偏着里边紧靠着东半边,贴近风门这边却是黑沉沉,张凯相度好了自己的退路,身形贴到风门旁,从破纸孔向里张望。

这时屋中一阵笑声,张凯看到里边站着两人,一老一少,仔细一注意这个有年岁人的相貌,张凯不禁倒吸了口气,心说:“好贼崽子,你们把贼皮全蒙上官衣,老子一样认得你,这分明是过去横行东边的过天星崔秀。”这个东西和自己虽则没正式对过面,可有人已经暗中指给了自己,因为这个老贼十分狡猾,他这些年明着是洗了手,暗地里和一班久在东边盘踞的飞贼巨盗全有勾结。张凯隐迹关东也正为的是自身事未了,一班冤家对头尚还不肯放手。

可是来到关外时,已经有人要约出这个老贼来帮忙,和自己做对头。但是这个老家伙狡诈十分,他似乎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他明着不肯和自己树敌,不过张凯已有两次险些落在一班仇家之手,事后调查就有过天星崔秀的死党,他本人可是绝不露面,绝不出头。不过张凯自己知道,那时疏于防范,就许为这个老贼所乘,也是在十分防备他。不过这个老儿行迹诡秘,近一二年来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不想竟会在盛京地面和他会上,尤其是黑心刘德茂、水上漂杜兴,这两个贼子全是一家人。张凯此次虽则是十分冒险,但是要听听他们究竟要怎样和自己这班人做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