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禄站了起来,怒目相视地道:“我一个人的?刘老爷,你多开恩吧,下镣放我们逃?你刘老爷先打听打听,这五个人倒有两个一家老小全在凤城府,我们逃向哪里?”刘德茂也站起,一把抓住张德禄道:“告诉你,沉住了气,我这是苦肉计,不这么做,这个案平不上了。张头,你也想想,一路上匪党下手多么厉害,他们人至少有六七个。现在来到盛京,我虽则找出几个帮手来,但是全是本地人,他们这班人全是在官应役的,身份很明,认得他们的人太多。现在把你们上镣收案,凤城府下来的人全当罪犯办了,在这时出其不意,你们全能出去,并且所有动手的人全亮过相,我们这次只要布置好了,匪党们一个走不脱。张头,事情还用我细说?你是老行家。”

此时,这五个人听了,全十分惊异。张德禄道:“刘老爷,你好厉害!”刘德茂道:“事情挤到这步,不这么拼着干,咱们人也完了,差事也完了。这还是我们弟兄向都统跪求,才蒙他恩典,答应这么办。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坐下吧!”

水上漂杜兴跟着站起,他出了屋子,很快地从旁边屋内带过两个人来。他们带着应用的家伙,这五个人脚上的镣原本就砸得不结实,此时往下落,费不了什么事,并且全是布置好了的,往下落镣时,在铁砧上全垫上皮子,一下一副镣,眨眼间,把五个人的镣全撤去,声音很轻,外面听不到多么清楚。这两个差人立刻把东西收拾出去,一声不响,仍然退向旁边屋中。这时,刘德茂把屋中的油灯拨暗,低声招呼:“哥几个腿底下活动活动,随我走。”大班头张德禄此时放了心,因为这种事,已经不用细问,就明白他们一切的作用,完全用抽梁换柱之法,回头定有五个人来顶替。杜兴头一个顺着这个夹道子往北走下去,刘德茂向大班头低声说:“你随着他走,我得到房上瞭望一下。”这五个人跟随着杜兴的后影出了这条夹道,往西又转过一段院落,后面是一片很大的院子,一片片的房屋足有十几间长,看情形像是仓房库房。从这里一直往北走,又往东转,出了一道小门,后面黑沉沉的,看情形好像一座花园子,不过荒废着,里面有许多树木,从树荫下走过去。

前面有三间房,窗上现着灯光。杜兴头里引路,刘德茂此时也从后面跟随过来,这些人全是一声不响,来到这三间北房前。杜兴轻轻咳嗽一声,把风门拉开,向大班头张德禄等一挥手。这五个人一同走进里面,进得屋来,见里面地势很宽大,三间一通连明敞着,屋中虽有些桌椅,可是看情形好像久已没有人住的地方,到处全有灰尘。靠里边贴着窗前一张八仙桌两旁,有两人正在那里坐着喝茶,此时全站起来。刘德茂、杜兴忙地向前打招呼道:“二位,叫你们久候了。”

大班头张德禄见里面坐着这两个人,一个年纪有六十多岁,一个年约四旬左右。这个六十多岁的,黑毵毵一张脸面,形容很瘦,颧骨很高,两道秃眉毛,一双小眼,唇上留着短须,黄焦焦的,这个人长得其貌不扬,可是他这两只眼神光十足。大班头张德禄是个久办案的人,他一看这人,就像是绿林中人物。那个四旬左右的汉子,身躯却是十分粗壮,一张黑紫的脸,脸上尽是糟疙瘩,浓眉大眼,翻鼻孔,大嘴岔,虎背熊腰,相貌生得很凶。张德禄心说:“这是什么人?这要是在我们地面上遇上他,我绝不叫他走开。”

可是这时,黑心刘德茂却向大班头张德禄等引见道:“这位老师傅,姓崔名起凤,是个老练家子了,他的轻身术真有独到的功夫,在关东三省,能够和他并驾齐驱的,找不出几位来。现在崔老师傅在将军府当着一份差,我这是烦了好几位好朋友,请出老师傅来帮忙,并且现在叙起来,我们还有点渊源。这位姓石,名叫玉峰,是老师傅的门下,也在将军府当差,手底下全是很好一份功夫。我们弟兄遇到这种逆事,万分不得已下,只有求老前辈帮忙,捧捧我们哥两个。”跟着把大班头张德禄等的名字全报出去,这个崔起凤,只略微客气,那种情形是很狂。

大班头张德禄他一边拱着手,行着礼,对于他面前这个人他是另想起一件事,他看到他这个年岁,和这个长相,并且这些天来,从逃走的柳鹏飞口中,屡次听到刘德茂、杜兴出身不正。现在他找出的这个人,姓崔叫起凤,自己可想起一个人来,大约总有七八年前,在吉林一带,有一个飞贼巨盗,名叫过天星崔秀。这个人在东边一带横行了多少年,偷盗窃取的功夫实在高,并且他也曾加入“凤字帮”,专吃牧场,东边一带好几府好几县,为他身上毁了好些个捕头,各处虽则严拿他归案,但是这个人行踪诡秘,始终没有捕到他,后来这个人不知为了什么,销声匿迹,再也听不到他的信息,各处里也安静下来。按他的年岁,跟他的姓可全像。大班头张德禄无形中对他注了意,此时全落了座。

黑心刘德茂指了指里边的桌上,向张德禄道:“你们所有应用的东西和家伙,全在这里,一样不短。”张德禄点点头道:“好!”这时,那个崔起凤坐在那里,仰着脸一语不发,张德禄忍不住遂向刘德茂道:“事情究竟想如何下手?请你吩咐一下,你们哥两个既然是对得起我们弟兄,没有别的,我们反正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要你划出道来,我们力所能及,绝不会含糊了。何况有老前辈在这里帮忙,我们全是栽过跟头、现过眼的人,跟着老前辈长长见识,学学本领。”刘德茂说道:“天色还很早,不要忙,你们哥几个就在这里将就吃些东西。”

说话间,水上漂杜兴把门旁一个提盒打开,里面敢情早预备好了很丰盛的饭菜,摆在通间的桌子上。张德禄等此时全是一肚子怒火,哪还吃得下去?可是杜兴很诚恳地把他们哥五个让过去,大家也只好随便用了些,饭后仍然随便地坐在靠窗前靠东墙一带。

这时,刘德茂道:“张头,现在的事,弄到这般地步,已经是一败涂地。但是现在如同贴钱捞本一样,我们无论如何,孤注一掷,最后弄个倾家败产也得再干一下了。现在是双管齐下,有这个雏儿在这,这是很明显的事。这一班匪党,他们在路上敢那么干,现在恐怕他们最后还要下手。我们要跟这群匪党赌最后一招,缺德的事可不是我们做的,这可没有法子,都统跟姓云的,我们可不知道是哪辈子结的仇。此番最厉害的是姓云的从我们手中逃去,若不是我们弟兄先前在他身上立过功,给都统卖过命,这回不只于你们哥几个,恐怕一交案,连我们哥两个脑袋也得搬了家。现在都统已然看中了这个雏儿,至于官家的公事,用不着咱过问,戏法人家会变,用不着我们多管。都统大约今夜就把这个雏儿收房,这件事很严密,谁也不知道,只告诉了我。也因为一班匪党们太厉害,到了时候,都统只要把这个雏儿传到内宅的东跨院,也就是事情发作的时候。我想这班匪党必然有人跟随下来。那个东跨院是内签押房,都统就在那里,把这个雏儿收了房,因为都统的眷属有点麻烦,绝不敢把这个雏儿弄到内宅。这也正好,我已经在都统面前满应满许,把这一班匪党一网打尽,只有三天的限,日限虽则很紧,但是事情的情理明摆着,一班匪党既能够把云天柱、柳鹏飞全弄走了,最后这个雏儿他们焉能放手不管?这就是我们挖下深坑擒虎豹,安排香饵钓金鳌。我可没敢把我们预备动手就在本衙门内告诉都统,这种事,哥几个也可以不言而喻,今夜来几个我们擒几个。我的话说得虽大,虽不能一网打尽,只要我们捞着一两个,其余的还逃得出手去么?铜筋铁骨,一个时辰内,也把他炼化了,我们只要能够当场捉获几个,我们的脸也算正了,面子也要回来,都统面前也好说话了。因为我请出崔老师来,凭他老人家本领,谅这一班匪党全逃不出他老人家手去。不过沿路上所见的人,实不是在关东道上什么出头露脸的人物,手底下厉害些倒是真的,他们爷两个对于这班人全面生,我们现在能动手的还有五六个,回头我们略微布置一下,安排好了,给他们留出入的路,成心叫他们往网里钻,我想这班匪党,不会再逃出我们手去吧。这就是我们弟兄的打算。

“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们哥几个,连我们弟兄今天到了都统衙门之后,始终没见面,绝不是因为故意地令都统收拾你们,我们躲避开遮掩耳目,现在都统衙门附近,已经全知道我们哥两个带着有力量的公事离开盛京,去缉捕逃犯归案,外面的风声散布出去,我们哥两个走了,你们弟兄五个又因案被押,这样叫匪人放心大胆,他们没把亲兵小队子放在眼内,这是当然的事,完全叫他们把都统府看成如入无人之境,比路上要走的人还容易,任凭他们多么精明强干,他也得自投罗网。张头,这点计划你认为怎么样?”

大班头张德禄到这种时候,他简直无话可说了。他固然在凤城府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东西,可是他当着大班头,不过是位粮当差,行私受贿,可是这个人过分地伤天害理的事实没有办过。至于缉捕云天柱全家,他是一个捕头,他有什么力量敢说一个不字?并且里头牵连上江洋大盗。可是一路上连遭打击,张德禄固然是也想着设法把犯人弄回来,弄来弄去,最后竟把云天柱的女儿要收房做妾。这个张德禄对于这件事好生气愤,他觉着这种事办得太怪了,堂堂的朝廷选宫女,怎么到现在竟敢这么无法无天?一个朝廷的大员,竟敢办这种暗无天日的事情,这可真有些叫人看着不平。张德禄不过是心中气愤,他可不敢有一点表示,仍然是点头答应着,只有连说:“很好,很好,你这种布置,匪党们插翅难飞,咱们几时动手?”

刘德茂道:“二更过后,我指定了你们潜伏把守的地方,大约动上手,总得三更左右吧。现在我们全不要客气,哪位身上的伤动作上不便,可别勉强。因为这是都统衙门,发现匪人时,总得把他们诱开签押房附近,免得到时候惊了大人,我们不好交代。”张德禄道:“我们哥几个虽则带伤的一半多,但是伤全不重,还能招呼一下子。”

这时,那个老头子崔起凤眼光向大班头张德禄等扫了一下,冷然说道:“哥几个放心大胆,只要人进了都统府,你们只要四周能够照顾到了,指点一下,内中哪一个最厉害,交给姓崔的,有我老头子在场,叫你们哥几个再受了委屈,我老头子的跟头也栽不起。”那个刘德茂却是很恭敬地说道:“这场事,全仗着老前辈成全我们了。”张德禄看着这个崔起凤狂妄的情形,自己真是忍着万分的怒气,因为个人此番已经是栽跟头现眼的人,什么话全不能说了。刘德茂这时打发杜兴到前面去了一趟,跟着回来,报告:“前面安排得很好,弟兄们各处全派人守住。”说话间已经是二更左右,大班头张德禄向崔起凤说道:“老师傅!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应该预备一下了。”崔起凤点点头,他却扭头向刘德茂说道:“你可以跟他们几位说一声,哪位身上带着伤可别勉强,眼前的人足够用的。”刘德茂向这边几个捕快说道:“哥几个商量一下,这绝不是争强好胜的事,今夜动上手,可得拼个死活出来,大家别客气才好。”

捕快陶成等他们也因为这个崔起凤一派的狂傲,不过还看不出他是什么来路,陶成腿上受伤,在店中又摔了一下,他现在本不能再动手,可是干他们这个的,在一个面生人面前,最怕人轻视看不起,他却首先向刘德茂道:“请刘老爷不用为我们打算,我们现在全安心把命留在盛京,你只管分派,上了阵还不会含糊了。”刘德茂道:“哥几个这真是捧我,那么咱往前面去。”说话间,大家各自收拾,兵刃、暗器全带好。杜兴在前面领路,出了屋门,一个个脚下放轻,仍然是找黑暗的地方走。

出了这座荒废花园子,前面就是一道小门,杜兴首先递过口令,门里面有把守的军兵,他们早已全安排好,军兵们也是低声答应。这一行人从小门进来,穿过好几道院落,每处门口全有一名军兵守卫。这时,刘德茂向大家打招呼,叫大家把脚步停住,他用手一指面前那一排小房,刘德茂低声向捕快等道:“我们从小房这里翻上屋面,前面就是签押房了。”张德禄头一个纵身蹿上屋顶,仗着这片小房不过一丈多高。这种地方倒是刘德茂对于一班捕快们照顾到了,因为他们高来高去的本领,全不怎样高明,内中更有两三个带着轻伤,所以他单找了个这么地方。内中只苦了捕快陶成,他腰上带着伤,咬着牙努力往房上蹿,这仗着他们自己弟兄中全是十分关心,孙秀暗中拉了他一把,这七个人已经全到了屋顶上。那个崔起凤跟他的徒弟石玉峰,他们爷两个好像是故意看着凤城府下来的一班捕快们施展本领,这时,崔起凤跟石玉峰全各自一耸身,一东一西,翻上房头,果然这一老一少全是轻灵巧快,往屋面上落,脚底下一点声音不带。他们这爷两个顺着屋顶上倏起倏落,顺着前面一片高大的屋顶如飞而去。

刘德茂这时却向大班头张德禄打招呼道:“你们看往南偏着东边那道院落三间东房,两间北房,就是签押房。我们这一班人要在四周布置,崔老师回来时,听他的吩咐。”说话时,崔起凤、石玉峰他们爷两个换了个方向,已经全翻回来。崔起凤向刘德茂、杜兴说道:“我老头子年纪大了,脚底下的功夫实不如从前了,叫他们哥几个见笑。”张德禄等并不答话。崔起凤这时向张德禄道:“你们哥五个分散在西北两面离开签押房附近,只注意着所来的人。那西边通着都统的内宅,北边就是我们方来的废花园子,千万不要叫匪人往内宅那边逃窜,只管往北边挤他们。你们哥几个可会使暗青子,最好到时候用暗器阻挡他们,南边跟西边不用你们管。这样一来,只要能给我们助声势,就足够了,你们哥几个大约没有危险,到了拼上时,只有我们上前。”

大班头张德禄听崔起凤这个话,简直是把自己弟兄五人看了一群废物,这是当面侮辱,但是自己已经栽过跟头,并且在这种时候,实不敢再跟他负气了,忙答道:“老前辈怎么吩咐怎么办,我们是谨遵台命。”这时,刘德茂已经扑奔签押房,很快地翻回来,低声向大家招呼道:“请大家声音放低些,都统已经到了签押房,大约这就要提那个雏儿了,我们分散开。”

大班头张德禄等这般人物全是多年办案的能手,只为这个很可疑的崔起凤把自己全看成了废物,所以在他面前,也只有装傻。其实这种布置,大班头等早看好了地势,哪儿能隐身,什么地方应该给匪人留道路。这时,向陶成等一挥手,从这片小房各自散开,大班头张德禄略一指点,全把身形隐起。可是对于签押房那边,看得十分清楚。那崔起凤、石玉峰他们扑奔了签押房的西边,刘德茂、杜兴奔了签押房的南边,很快地这九个人全隐身在签押房的四周。工夫不大,见签押房那边靠东墙的一个月洞门,有灯光闪动。

大班头张德禄他明知道捕快陶成是咬着牙地干,所以,张德禄叫他紧靠在自己的身旁。这种事那个崔老头子他眼空四海,目中无人,但是张德禄心里明白,一路上所遇见的匪党,个个全是十分扎手,若不然何至于连刘德茂、杜兴全弄成了这么狼狈?今夜果如所料,匪党们真个前来,恐怕又是一场凶杀狠斗。陶成守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保护他,张德禄并且俯耳低声告诉陶成:“你要十分注意些,这个老东西,很像当初在吉林横行的飞贼过天星崔秀。我们今夜的情形,自己可得打算一下,怎么也得手底下留点尺寸。你看姓崔的、姓石的,他们哪还看得起我们?连刘德茂、杜兴也全是绿林出身,一路上大约你也听说了。我们干捕快的落个给贼卖命,那可丢尽了人。你看,月洞门南边灯光很亮,注意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