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个燕姑仍然是昏沉未醒,张凯也正盼着现在她醒转,这正是一个重要关头,总得闯出城去才能避开危险。那裴子恒他一耸身向城门北边那个马道扑过来,往马道下砖垛子旁一缩身,他跟着把白鹅翎子取出,连晃了几下。张凯这时一纵身,也蹿过来。忽然从马道的北边黑影内也有白鹅翎子晃动,跟着有两条黑影已经到了裴子恒的近前,他们在附耳低声地说话。张凯听不清,可是知道盛京地面黑龙姑已经安置下不少人,这是自己最大的帮助。
此时见这两个助手很快地各从身旁囊中取出一条软索,接连在一处。裴子恒扭头来向张凯耳边低声说:“张老师,我们预备好了,跟着出城了。”他此时把那条软索接过来向张凯面前一举,低声说道:“凭这点东西,我们还走不脱么?”张凯点点头。裴子恒向他身边的两人一挥手,这两个人往前一纵身,已经从马道翻上去。裴子恒向张凯低声说道:“咱们跟着上。”此时,头里翻上马道的两个人的身形非常轻快,他们很快地已经扑上城头,上面哗噪声起,巡城的两队官兵一直地向南扑过去,内中高喊着:“放箭!有人蹿上来了。”他们每一队官兵是隔两三丈,此时这两队猛往前扑去,靠北边一队官兵,离着还有好几丈远,他们虽则听到这边的喊声,也往这里赶,可是相隔着这么远,任凭多么快也得稍有耽搁。
他们刚往前闯时,突然从城头上一个箭垛子旁涌起一条黑影,倏起倏落,向北边这队官兵扑去,这个人可是起落全往贴着城边的箭垛子上面着脚,官兵赶到发现他的身形,因为相隔近了,弓箭不能用了,各举刀枪向上扑。可是这个人身形轻快,官兵的刀枪递上去,这人已经腾身而起,往北蹿出去。裴子恒跟铁麒麟张凯此时已经从马道翻上来,全停身在城墙边。裴子恒低声向张凯招呼:“我们趁这时正好走。”张凯也看出往南去的官兵已然追下去,从北边过来的也被这个身形轻快的弟兄引诱得往北退回去,城头的十几丈内就没有官兵。裴子恒耸身已经翻到垛口边,他很快地把那软索上面一只铁抓搭住了城墙边,牢牢地抓住。
裴子恒向张凯道:“张老师,你背着人身形重,我给你把住抓头,免得滑落。”张凯此时知道时机是稍纵即逝,自己一反身从垛口边把全身往下一飘,双手把软索抓住,往下翻是极快,三四丈高的城头,眨眼间已经到了下面。可是在张凯脚一落地,贴着城墙边又有一个人举着一只白鹅翎蹿过来,低声招呼:“张老师,我下来得不算慢吧!”张凯在黑影中已经看到这个人背上背着一顶大草帽,就是方才在城头上往南引着官兵追下去的那个。张凯也十分惊疑,侠女黑龙姑手下竟有这么多风尘异人,自己也不敢多说话,这个人一拉张凯的左臂,低声说:“随我来。”
这时,那个裴子恒也从城头上翻下来,他把软索铁抓也全从城头上退下来,向张凯身边这个弟兄低声招呼道:“老四,咱们越过护城河,赶奔黄草坡,可千万注意着城门附近一带驻防的官兵,不要惊动他们。”这名弟兄答了声“好”,立刻一拧身,往北蹿出去,张凯、裴子恒全紧随在这名弟兄的身后。这三个人嗖嗖一连几个纵身,又出来有十几丈远,这时,那名弟兄先一停身,向张凯、裴子恒打招呼道:“这一段不过两丈多宽,放心大胆越过去好了。”他头一个一腾身蹿过护城河,张凯也是跟着蹿过来,裴子恒也越过护城河,回头往城头上望去,只见城头上的官兵还在来回地惊蹿着。裴子恒向张凯微微一笑道:“这群东西们也就是会狐假虎威,对付老百姓。张老师你看见了,现在他们还不知自己要扰乱到几时呢!”
这时,云燕姑在张凯的身上,竟自低声呻吟,张凯赶忙地扭着头招呼:“云姑娘,你不要害怕,现在把你又救出来了。”可是云燕姑还是不答声,裴子恒忙向张凯道:“云姑娘尚未十分清醒,这时我们紧赶一程,到黄草坡也好暂时安置她。此处离着城头太近,不要停留了。”张凯答应着,裴子恒向那名弟兄招呼道:“金老四,你头里紧走一步程,到黄草坡看看有我们的弟兄,向他们先打招呼,免得误事。”这名弟兄答应声,他立刻纵跃如飞一直地向东南一片庄稼地边,把身形隐去,张凯跟裴子恒也全转到庄稼地边,往东南紧走下来。
张凯对于附近的小地名全知道得不清楚,裴子恒前边引着路,不时地穿着庄稼地走,一路急驰,离开东南门约有一里多地左右,方才那个金老四已经翻回来向裴子恒招呼道:“裴老师,我们来得正好,我们那首领已经有信息到了,告诉我们所办的事如若得手,就在黄草坡这里集合等候,我们首领很快地就能够赶回来,大约可没有多久的耽搁了。张老师背着的人可以安置在那草棚内。”裴子恒听到这个金老四的报告,他伸手拉住铁麒麟张凯的左臂,很快地转进一片高粱地,从一条很狭的小道往南出来也就是半箭地,裴子恒向张凯道:“张老师!你看这个地方不很好么?从东边过来的大队官兵是必走这个路口,我们看个清楚,不很便利么?”张凯是不明白他的话,大军过境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因为背上的云燕姑已经连声呻吟着,似乎要醒转,张凯看到他们所指的一座草棚是种地人看青用的,这个地方果然十分严密,离着道边子只有一箭多地远,四周除了两条很狭的小道,现在庄稼地全长起来,高粱全有一人多高,只有这个草棚比较着高,形如一个高铺。金老四他到了草棚前竟把火折子抖开,往里边照了一下,草棚黑空着,上面有芦席的顶子,裴子恒、张凯也全到了近前。
张凯低声说道:“火亮子不怕有人发现么?”裴子恒道:“没有什么妨碍,此处看青人是我们自己的人,早叫他们躲开。这一带除了官道,那边是一条通行的道路,附近一带全是庄稼小道,没人来往。”张凯此时把云燕姑解下来轻轻放在草棚内,叫她倚在草棚子上面,张凯轻轻地在她耳边叫唤着。此时云燕姑已经缓醒过来,可是眼前黑沉沉任什么看不清。云燕姑此时她突然想起自己是在监狱中被一个很年轻的面生人砸开狱门,救出来的。云燕姑还认为是逃走的铁麒麟张凯他办的事,自己急怒之下,竟自晕了过去。被人背着她一路地逃下去,燕姑哪禁得住这么折腾?所以她一直地在晕沉迷惘中。赶到张凯二次把她从都统府后花园子救出来,她虽则在中途已然醒转,究竟她的神志不清,还是辨别不出是什么人。此时她这一正式地缓过来,在十分愤怒之下,招呼道:“你们这是把我弄到什么地方,你们全是什么人?趁早告诉我,我不想活了。”
铁麒麟张凯赶忙向身边的裴子恒低声说道:“把火亮子给我!姑娘的性情固执,我得跟她说明。”裴子恒赶紧向那个金老四手中把火亮子要过来,递给了铁麒麟张凯。张凯把火折子一晃,把火光全隐在草棚子里边,跟着说道:“姑娘,你认得我吧!”云燕姑眼中看到是张凯在面前,流着泪道:“张老师,我问你,方才从狱中救我出来的是什么人?”张凯忙地正色说道:“姑娘,这一切事你不必介意,从狱中把你弄出来的还是匪党,用一种阴谋手段,那个赃官他依然不想放过你!我现在呼援求救,蒙龙江侠女黑龙姑仗义相助,现在你完全算是逃出虎口,眼前就要云开雾散,总会叫你看见,一班贪官污吏,飞贼鼠窃全要叫他们反尝到国法的厉害,报应临头,就在眼前了。从城里把你带出来,就是我张凯,你难道还认为不当么?我把你已当亲生女看待,过去的一切事,全不是你所能抵抗的,可是大快人心,就在面前了,姑娘你若为这些小事取轻生求死之心,你就错了。龙江侠女也是你愿意见的人,你好好地忍耐吧!”
云燕姑拭了拭眼泪,向张凯道:“我爹爹们还在狱中么?这种暗无天日的情形,叫人实难再活下去了。”铁麒麟张凯一边劝慰着云燕姑,一边更把裴子恒跟金老四全给燕姑引见了,告诉她,“今夜你能够二次逃出魔手,全仗着他们相助,若没有他们这般任侠仗义的人早早得到信息,姑娘你本身的事就不堪设想了。把心肠放宽,绝不会再叫你落在他们手中了。”说话间,天可就要亮了,东方已然破晓,此时野地里一阵阵的风吹过去,显得十分凉爽。云燕姑向张凯道:“老人家,你扶住我!在庄稼地内活动活动可以么?”张凯道:“此处庄稼地十分僻静,你身上没有什么痛楚,可以在草棚子四周走动着。”说话间,张凯从草棚里面挟出来,刚转到草棚子旁。裴子恒忽然向张凯道:“张老师,听东南一带,风送过来的是什么声音?”张凯侧耳细听,果然东南一带很远的地方不时地被风送过来很乱的声音,张凯赶忙向燕姑道:“姑娘,你先别动。”这时,声音是越来越近了,不大的工夫,已然辨别出竟是万马千军,往这边涌来。
铁麒麟张凯向裴子恒道:“这大队的军兵响起了号炮,大约是要在这里扎营了。”裴子恒道:“你们不要动,这里是不要紧,我向道边上略微看一下,是谁的队伍?”裴子恒从这片高粱地内纵跃如飞,一直地向北扑去。这片庄稼地内,有两条小道,裴子恒在里面穿行,外面的人绝看不到。离着道边子还有数丈远,裴子恒把身形停住,只见从这条由东往西的官道,官兵像潮水一般,不大的工夫,裴子恒已然看出军兵的旗号,正是镇东将军所统率的得胜之师。裴子恒他很快地嗖嗖一连几个纵身,从官道边上翻了回来。
铁麒麟张凯跟云燕姑依然站在草棚子旁,向东张望着,因为往东去不到一里地就是一片高岗,大队的兵马必须从那里过来,所以这里远远地也能看到。裴子恒到了近前,向张凯说道:“真想不到,镇东将军真会来得这么快。”张凯道:“昨夜在都统府,我听到赃官那荣他也是说,镇东将军的队伍最早也得今晚或是明朝到盛京。”
裴子恒面带笑容向张凯道:“咱们走!这种事轻易不会遇到,连我也不知道我们首领究竟要用什么手段对付这种赃官。这一带二三里内全是黄草坡,我们从这里往西南转过去,离着城关附近靠东南角有一片山埂子,那一带草木隆茂,镇东将军的大队绝不会入城。他扎营之后,我们在山坡那里可以看到大营的一切,并且盛京将军定要带领阖城官员,必要出城劳军,我们看看他们究竟能够有什么举动?”
张凯道:“听说镇东将军统率的兵马有好几万人,这一带他扎营之后,必要断绝行人,我们可不要被他发觉,当奸细办了,那才冤呢!”裴子恒微微一笑,不答张凯的话,他叫那个金老四先行到那山边看一下。此时他跟张凯、云燕姑从庄稼地内往西南走过来,跟着又听到轰轰之声震天的炮响。此时那个金老四已经翻回来,迎着张凯、裴子恒,向两人打招呼道:“镇东将军已然紧对着东关安营下寨,我们到前面山坡那里正好看个满眼。”张凯等跟随金老四的身后一直地到了山坡边,这里离着前面那片官道也就是一箭多地远,彼此全隐身在大树后面向那边看,毫无阻挡。
此时,那边三座中军大帐已然扎好,看那个情形,似乎一时还未必走,一排排的帐篷全立起来。此处眼中所看到的已经有四五营队伍,全在东关附近安好了营,再从东看去,后面的队伍也全停住,各自安营下寨。就在这时,城门那里三声炮响,城门也开了,从里面也涌出大队的军兵,枪刀耀目,服装鲜明,这一队军兵有五百多名,后面是二十多匹马,马上全是武官,最小的身份也是哨官。铁麒麟向裴子恒低声招呼道:“你看,当中的那个很像那荣,他出来迎接了。”裴子恒道:“一点不差,就是他,你看后面那队军兵所扛抬着的全是劳军酒食。这个东西趋炎附势巴结差事,比谁本事全大。”此时他所带来的军兵到了大营前,全向两边分开,单有一名小武官手中举着一个名帖,到了营门前,有人接过去,向里面跟进去。工夫不大,从中军大帐那边出来两名武官,看那身份至少是统领副将,后面跟随几名挎腰刀的弁勇们,到了营门口,把都统那荣迎了进去。后面这数百名军兵把牛羊鸡鸭酒食全送到大营内,单有人引领着他们向中军大帐后走去。这时,从城门那边又来了五匹马,四个戴亮白顶子,一个是红顶子,这五匹马如飞地到了堂门前,也有人接进去。裴子恒向张凯低声道:“这是盛京将军那里派来的官员,大约要迎接镇东将军进城。”顺着这个山坡前往南去,是一条官道,那一带早有盛京地面派来的官兵和地方官全把守住,现在连城门附近完全是军兵把守住了,商民全不准出入。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南边那条官道一片呼号喊叫的声音,这种声音很乱。这时,金老四顺着山坡边往南转过去,他更到了较高的地方向南望去。他赶紧回身,向这边招呼:“你们快来!”张凯向燕姑说了声:“你在这别动!”自己跟裴子恒也随着山坡转过来。金老四隐身在树木后,用手向南指着道:“你们看,这伙人是干什么的?官人们阻挡着他们,不许往前走,你看还有被打的。”张凯往南望去,果然在那边宽大的官道上,足有一百几十名,一个个虽则是乡下人的情形,可是全穿着长衣服,衣服非常齐整,其中六七十岁的是占一多半,年岁最轻的也在四十岁以上。此时,他们被官兵推着打着,可是他们却一齐地高声喊:“冤枉啊!”这种声音是一百多人同时喊出,所以山坡这一带叫得很清楚,他们是越喊声音越大,保护盛京地面的官人跟城守营的官兵,已经动手捆起二十多人来,并且还是尽力地驱逐这些老人们,不准他们往前走。
镇东将军的大营,就在这个山坡的东北,相隔不过半里地,守营门的官弁们哪会听不见?这时,竟有两名小武官抓了两匹牲口飞身上马,向山坡南紧跑过来。这两名武官一到近前,在马上高声喝喊:“将军的大营就扎在附近,你们这些老百姓,集众喊嚷滋事,你们不要命了么?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为了什么事往这里闯?想进城可以走南关。”这时,有两个年岁最大的已经被捆上,他们在高声招呼道:“老爷们,请你多恩典。我们是这东三省一百二十八县的老百姓,我们有不白冤枉,只有镇东将军才能代我们做主,我们全是千八百里赶到这里,求见将军。我们这种举动,自知是死罪。但是为了我们一百二十八县受尽冤屈,无法申诉,所以才冒死前来,只要叫我们见到将军,我们死也甘心了。”这两个老者话一说出,马上的这名武官赶忙地向当地军兵一名带兵官说道:“老兄是本城的城守营吧,请你把他们的绑绳放开,这件事我必须向将军回明,请贵营的官兵不要再打骂他们了。”这名武官立刻拨转马头,如飞地向回翻来,一直地冲进大营。他到了中营大帐前,翻身下马。镇东将军常畏三正在大帐中接见都统那荣跟盛京将军派来的军官。
这位将军也是旗籍,可是他这个人和一般旗籍的勋贵不同,他完全是凭军功熬出来的,到现在位列专阃。可是他从做官以来,就是关心黎民百姓的痛苦,所以他带兵多年,无论驻扎在什么地方,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尤其是此次出征五国城,他这次为边荒一带的黎民百姓造福不浅。此次他到盛京来,他就是安心要跟盛京将军璞建勋会面,因为这次边疆上的变乱,整整一年的工夫才平定下来,镇东将军他已经得到许多报告,有各处地方的驻军,跟一班不法的官吏,借着边疆上的战事,他们做了许多不法的事。镇东将军已经得到许多证据,他虽则管不着地方上的事,可是这些违法殃民的事,跟他这次出兵东边很有关系,这种骂名全要落在自己身上,所以镇东将军他宁可耽搁了行军的日期,也要往盛京来一趟。此时,他对于都统那荣跟盛京将军派来的官员是十分客气地周旋着,不过盛京将军是请镇东将军进城歇马,可是镇东将军在婉言谢绝。此时忽然有手下的武官进来报告,官道上发现一百几十名老百姓请求面见将军陈述冤枉,镇东将军把面色一沉,向这名报事的武官说道:“本帅是奉旨班师,地方上的事绝不愿过问,这时在都统的地方,应该请都统亲自办理,我怎好落个越权二字?”
都统那荣他听到这种意外的事发生,他是很盼着镇东将军不多管闲事,可是这里他却不敢多说话。此时这名报事的武官却向将军说道:“这件事还要将军恩典,他们已经说出是这关东三省一百二十八县所推举出来的乡绅,他们不见到将军至死绝不肯回去,求将军无论如何得开恩。”镇东将军见都统那荣站起来要告辞,将军却伸了伸手道:“贵都统不要客气,这总是你的地面,我问一问,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看事情还要老兄代劳。”都统那荣不敢走了。镇东将军说了声:“把这班乡老们全给我带来,我好向他们问话。”这名武官转身退出大帐,他赶紧骑着马如飞地赶到山坡南,当地的军兵们在严厉地监视着。
这名武官向一班乡老们招呼道:“你们自己可得谨慎些,将军已经恩典你们,叫你们进大营,有什么事当面陈述。可是不许胡言乱语,任意地喧哗。”这一班乡老们连声地答应着。这一百多人排成两排,随着这位武官的马后,向大营走来。带进营门后,把他们领到大帐前,因为他们来的人过多了,镇东将军在里面已经看见,竟自站起来,走到了大帐门口。他身边一班将弁们全随出来,分在两旁,都统那荣跟将军府的差官也全跟出来站在一旁。
这时,这一百多名乡老们一齐地跪倒,口中一齐地招呼道:“求将军恩典我们,我们一年来被屈含冤,全不能过了。可是我们听到将军你平定变乱,统率十万大兵,并没有丝毫招扰地方。我们不知道我们把家全毁了,所献纳的粮饷,全用到什么地方?将军你平定变乱,实在是救命来的,我们这一百二十八县的老百姓们,现在没有别的请求,把我们每县交纳出来的粮草数目,全开列清单,求将军你看一看,如其是我们各县地方官以及当地的驻军把老百姓所纳的粮草资财全用在将军所带的十万大兵身上,我们是应该的。此次来到盛京,冒犯将军的虎威,是我们这班小民无知,应该治我们什么罪,我们情愿领罪。倘若真有那种贪赃不法之徒借着将军的名义,勒捐粮饷,将军你得追究一下,小民们遭殃是小民们该死,将军这些年的盛名被他们断送了,不可惜么?小民们每一个人是代表一个县城,我们所开列的被害人全是被害较重的。请将军看过之后,只要我们所写出来的有一件是捏造不实,小民情愿具领死罪。”他们说到这,每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禀帖,双手捧着,绝不再多说别的话。镇东将军带着微笑向都统那荣看了一眼,跟着面色一沉,向身旁的弁勇们说了声:“把他们的禀帖全收过来。”
过去十几个人,把这一百多名乡老手中的禀帖全取过来,将军向这一班乡老道:“你们自己可放明白些,倘有挟嫌诬告的行为,我可按军法处置你们。可是我在盛京没有多久耽搁,你们事情容易弄明白了,我要立时处理。你们站起来,往两边站。”这些乡老们全退向两边。镇东将军却向身旁的一名记名提督,中军副将冯继业说道:“你把后营粮饷处的人员全叫来,叫他们立时把一百二十八县捐献的粮饷给我结算清楚。”镇东将军手下这班人全是在军营干了多年的人员,这种军令如山,将军话一出口,不大的工夫,在大帐旁已经放好了四张桌子,他们立时把这些禀帖分开,算盘珠吧啦吧啦响着,他们办这种事快,不大的工夫,已经清算好,这次他们这三省一百二十八县,借着边疆变乱为由,计算起来,按当时的钱币,白银足够十万余两,粮食好几万石。
赶到把单子一呈上来,镇东将军常畏三看过之后,把面色一沉,向身旁的弁勇们招呼:“只传唤他们四名乡老过来。”这四个人可是镇东将军亲自指出他们的姓名来,这四个乡老到了近前,给将军行着礼。镇东将军此时的面色十分严肃,向这四个乡老厉声说道:“你们所开列献纳的粮饷,现在已经结算清楚,数目是很不小,难为你们。尤其是吉林省境内,遭到这次变乱,朝廷已经是很对不起你们,叫你们遭到颠沛流离之苦。可是你们又献纳出这么多的粮饷来,叫本帅只有心领你们的盛情。可是你们所来的人,每一个人是代表一县,所举出来的事实,倘若有一分银子、一斤粮食有虚假不实的情形,可怨不得本帅要用军法处置你们。至于我如今处理,用不着你们过问,我虽则做的是朝廷官,但是万民托付之重,我常畏三还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这件事本帅自要还你们个公道,你们可以具这种结么?”
乡老们叩着头道:“将军不用挨着个地问,我们所来的人,全是各县有身家的商民百姓,我们既然甘冒斧钺到将军面前陈情诉苦,有一字虚言,我们所来的人以及全家,全愿意领军法处治。”镇东将军立刻令军政司用一张极大的纸单子,写上了他们所献纳的粮饷数目,以及他们是代表每个人所住在的全县百姓们,据实际情况愿意具这种甘结,上面的措辞非常严厉。这张甘结写完了,叫他们自己会写名字的,把名字写上,不会写字的,由军政司代写,然后叫他们挨个地在上面捺了手印。这件事刚办完,叫这乡老们全退下去,都统那荣跟盛京将军璞建勋所派来的官员们全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他们全是变颜变色,就知道这件事全牵连到了自己身上。
此次镇东将军奉命出征,半年多的工夫,才把五国城的乱事镇压下去。镇东将军率领着一班久战的精兵,在上半年,冒着奇寒天气,直捣五国城,收服各部落,五国城的盟主才立了盟书,永远地归服王化。这次的事,国家耗费了多少粮饷,伤亡了多少官兵,可是给一班贪官污吏们做了饭,他们趁着机会横征暴敛,都统那荣他头一个自己就亏心,所以此时他面无人色。不过他还想着:“自己是盛京将军的近人,镇东将军常畏三总然大权在握,可是他不过跟璞将军平起平坐的身份,他多少总要留些客气,自己还是赶紧撤身走,只要离开他面前,这件事就容易设法疏通,想璞将军也不能不维持大家。”都统那荣他就不明白,这一百多县的乡绅们是谁鼓动他们出头办这种事?这种情形,分明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事情发作得太怪。他此时看到镇东将军的情形,他赶忙向前请着安道:“帅座,这班老百姓们敢在将军面前这么做,想见他们是有冤枉的情形,卑职虽则不是地方官,但是这种事关系着帅座的清名,卑职定要赶紧地回明璞将军,要查明真相,严惩这班借势招摇之徒。帅坐转战边陲,为国为民,太辛苦了,这些事卑职自能替帅座查明。帅座还是赏璞将军个面子,进城歇马,卑职把奉天省内的事,自能够很快地办出个眉目来。”
镇东将军常畏三容都统那荣话说完,面含着笑容道:“贵都统太客气了,不过贵都统认为自身不是地方官,关于这件事,是想代劳,谢谢你的好意。”镇东将军跟着扭头向自己的中军副将说了声:“那个单子你们带着么?可以给那都统看看。”中军副将好像早预备好了,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折子,递给了将军,常畏三却把这个纸折子递给都统那荣。都统那荣不知是什么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开列的全是自己统领的六营兵马驻扎各道各县,带兵官以及所在地,这个单子写得很详细,常畏三向都统那荣道:“这上面所开列的全是贵都统所统带的镇守各地、保境安民的兵马么?有错误的地方没有?”都统那荣忙地请着安道:“不错,这全是卑职所统帅的兵马和驻防之地。”
镇东将军把面色一沉道:“那么这里的事,用不着老兄代劳,贵都统也是朝廷倚重的统兵大员,请都统回衙听参。兄弟我现在还没有权限来和贵都统多说。”跟着旁边的弁勇们就喊声:“送客。”这个大难堪,都统那荣虽则当了这么多年的带兵官,也曾遇到过几件难应付的事,可还没遇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人。都统那荣也有些负了气,心说,“我犯了什么罪,你也没有权惩治我。”不过当时他不敢真个地顶撞,只有请着安,口中连连说:“帅座还得多栽培卑职。”他是想着早早地撤身退出来。镇东将军原本就站在大帐的门口,始终没回到里面,他这时告辞往外退,镇东将军是连睬也不睬。就在这时,忽然山坡那边有人在高喊着:“冤枉啊!”随着喊声,从山坡的小树林边,竟自跑出一个人来,身上还背着一个,骤然出现。这段山坡是斜对着临时扎营的营门口,相隔着也就是一箭多地远,喊声起处,人是走得极快。山坡下更有一片庄稼地,靠营门附近的军兵,虽则听到喊声,看不清人在哪里,赶到他十几名军兵循声往这边扑过来时,喊冤枉的已从庄稼地内扑出来,军兵们各摆腰刀,一字横排阻挡来人。
这时才看清了,所发现的人,是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一身黑衣,头上青绢包头,背上背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姑娘。军兵们用刀拦住,比画着不叫往前闯。可是这个青衣女瞪着眼,疾声厉色地向军兵说:“我们有不白之冤,所告的就是现在大营还没走出去的都统那荣。你们只要拦阻,我们姐两个可一头碰死,求你发慈悲之心,把我们带进营门,我们生生世世不忘老爷们大德。”内中有一个头司把总张长胜呵斥着道:“这是将军临时驻兵之地,你们竟自偷着隐藏在附近,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竟敢这么无法无天,想告起那都统来,还不赶紧退去。”
这个青衣女把眼一瞪道:“镇东将军所统率的将弁军兵,还没见过你这样不懂人情的。你不叫我过去,告诉你,可有十几条性命全毁在你手内,难道姑娘就非得你去通报不成么?”说话间,身形突然向左一转,她虽则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可是一腾身,已经蹿起来,向东蹿出丈余远,越过这一排军兵,如飞地冲向营门口,后面这几名军兵齐声喝喊着,追了过来。好在镇东将军到这里,不过是暂时驻扎,绝不像正式立营寨,所以营门口距离大帐并没有多远。这个青衣女一冲到营门附近,她一耸身,已经蹿到营门口内,往地上一跪,高声地呐喊:“冤枉!”这一下子,镇东将军和手下一班将弁全在大帐前,听得见,看得见,守营门的军兵可不敢对付这两个姑娘,只有监视着不叫再往里闯。此时已经有两位前锋营的营官如飞地跑过来,向地上跪的这个青衣女喝问:“你是什么人?擅闯将军的大营,难道你不要命了么?”
这个青衣女道:“大人,民女冒万死前来,只为负屈含冤,关东三省没有我们申冤诉苦的地方。我们的对头是掌兵权、有势力的人。我们只求镇东将军为我们昭雪冤枉,否则只有含冤而死,所以明知道擅闯大营有死罪,可是死中求活,只有求镇东将军的恩典。大人,你发一些慈悲之心,替我们禀报一声吧!”这时,这位前锋营的营官向这个青衣女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背上背的是什么人?”这个青衣女道:“民女住家在龙江红石坞,以打鱼为生,乳名龙姑,我们是清真教徒,我姓黑,我背的是我义妹,姓云名燕姑。”话一出口,两旁官弁全愣然惊顾,互相看了一下。可是这时,大帐前已经又过来人,因为将军那里已经传话,叫把营门口喊冤的人赶紧带进去。
此时,都统那荣他带着四名亲随弁勇已经向外走来,他忽然看到一个青衣女背着一个姑娘,被军兵们引领着往里走,他就十分惊心。此时他往旁一闪,一注目青衣女所背的人,他赶紧低下头,想要紧走出营门。哪知冤家对头到了,焉能容他再走出去?
这来的正是龙江侠女黑龙姑和藏在山坡边的云燕姑。她们伏身在山坡一带,裴子恒跟那个金老四看到这班乡老们喊冤,就知道是他们首领黑龙姑已经发动力量,这些个乡老们不问可知,全是黑龙姑和活药王卢九先生把他们指示地到这里给他们申冤诉苦,借着这个铁面无私的镇东将军,来惩治这一班贪官污吏。这些人一被带进大营,就知道事情是成功了,因为这全是有真凭实据的事。不过连裴子恒、金老四、铁麒麟张凯对于自身的事尚不知如何处置,究竟在什么时候能为这一班人昭雪冤枉,救他们早脱囹圄?他们全是奉黑龙姑指示,把应办的事办了,别的事全不敢冒昧地行动。哪知道这时,黑龙姑竟从山坡后面转出来,向张凯打过招呼,跟着向云燕姑道:“姑娘,你只记住了我是红石坞的渔家女黑龙姑,是你的义姐,别的事,或者也许没有多少话问到你。你们所有的冤枉,我已经早已替你们申诉了,现在是还得办这个眼前的交代。我带你去面见将军,你只有按着实话讲,谅不会说错的。”铁麒麟张凯等此时也不便细问,龙江侠女黑龙姑遂把燕姑背在背上,直闯大营。
这时,燕姑一看到了都统那荣,这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立刻推着黑龙姑的肩头道:“姐姐,你撒手。”燕姑跳了下来,黑龙姑可是把她的胳膊抓住。燕姑此时再也不怕他了,用手一指道:“恶赃官,你先别走,姑娘要和你在将军面前说说理了。”都统那荣他依然发着官威,厉声呵斥道:“大胆的逃犯,你还敢目无官府地满口胡言?”
黑龙姑却把燕姑一推道:“妹妹,这不是和他说话的地方。”自己跟着扭头向身旁的一位营官说道:“大人,请你关照一声,可别叫这位都统走,我们身上的事,和他有极大的牵连,他身上可背着好些命案。”黑龙姑说着话,拉着燕姑,脚下紧走,到了大帐前一跪,向上叩头道:“求将军恩典,民女们有不白之冤,请将军传令,别叫盛京都统那荣走了。我们现在有他犯法的真凭实据在,求将军本着爱民如子之心,准许民女的请求。”镇东将军一怔神,旁边一名营官已经凑到将军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镇东将军向下说道:“你就是黑龙姑么?你有几个脑袋,敢这么做?”黑龙姑向上叩头道:“民女幼承师训,救人之急,济人之危,眼见这班负屈含冤的人,一个个惨死在这种贪赃枉法、负国负民的赃官手内,民女所以不避死罪,在将军前为这一班负屈含冤的人陈情诉苦,这是民女从师门受艺到现在不问祸福的行为,大人认为民女有罪,我情甘领罪好了。”镇守将军立刻一抬头,向身旁的这个营官说道:“把都统那荣请回来。”跟着更呵斥了声:“击鼓升帐。”将军话一出口,帐前原本就伺候好了,跟着三遍鼓响,各营的将弁二十多人分别两旁,小队子刀斧手亲兵一排一排地弓上弦、刀出鞘,真是令下山摇动。
镇东将军是立时转身进帐,向璞将军所派来的官员们说了声:“请老兄们暂时在这里稍留一刻,本帅少时定要进城拜谒璞将军。”这几位差官身份是全不小,他们也知道事情一发生跟璞将军也有牵连,现在谁还敢多说话?
镇东将军升帐之后,立刻有将弁们已把都统那荣请回来。他此时贼人胆虚,进得大帐,行过礼,将军这时从公案旁一位幕府的手中取过一个纸折子来,令手下的差弁把这个折子递给那荣,就叫他站在大帐前看。都统那荣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脑袋上已经流下汗来。事情是从头到尾从他在关内山东带兵起,因为云天柱的事克扣军饷,冒领粮饷,以后到关东,私托人情,暗行陷害云天柱,一直到他假传朝廷的命令,把云天柱已经有了婆家的女儿强行列入被选宫女之数,勾结凤城府的知府,设计陷害,图谋他的家产,以及收容江湖飞贼巨盗刘德茂、杜兴,都统府强行霸占燕姑一切的罪恶事,以及他所有统率的六营兵马在各处勒索粮饷,鱼肉乡民,敲诈百姓不法的情形,一条一款,全行给他揭发出来。
这一来,不只于他的私人事已经是难逃一死,就是他这种纵兵殃民,以镇东将军位列专阃,他们更是借着镇东将军平定边乱的时候,来做这种违法殃民的事,以军法全能处治他。当时他看完了之后,立刻把自己的顶戴摘下来,往那一跪,不过他是一面领罪,还要一面申辩。镇东将军沉着面色,向那荣道:“贵都统所行所为,自己不觉扪心有愧么?现在事实俱在,老兄也不必狡辩了。这件事我是奉旨班师的人,不愿越权处理,请老兄随本帅一同进城,这件事只有请璞将军替老兄维护一切,我常畏三绝不做赶尽杀绝的事。”都统那荣他一看到这种情形,自己在那一件事上再争执,与个人全有十分不利,他这顶大帽子始终就没敢再往头上戴。
此时,镇东将军向黑龙姑云燕姑说道:“黑龙姑,以侠心义胆,顾念到三省负屈含冤的黎民百姓,你的行为固然是于法所难容,但是你居心令人可敬,本帅对于你替他们鸣冤递柬不再追究。云燕姑仍然由你领去,一班含冤在狱中的人,也自会释放。”这时,镇东将军却立刻吩咐外面备马,带着自己的亲随将弁连璞将军那里所来的差官,以及这位摘去顶戴的那荣,一同进城。
这位盛京将军璞建勋,他是朝廷的勋贵,虽则他的治下出了这些违法殃民的事,他也不能够推却责任,不过要打起官话来,镇东将军只有回了朝再和他为难,当时是奈何他不得。可是镇东将军进了盛京,入将军府之后,倒也没费了什么事,只有低声悄语地和璞将军说了几句。
这个璞建勋已经面目变色,立时打发几名亲信差弁赶到北极阁,把上面藏着的两个人带了来,可是绝没走将军府的正门,把两个人带进去,一个是不能行动的过天星崔秀,一个就是侯玉。这一来,这个璞将军顺情顺理,除了当面向镇东将军赔罪之外,反倒求镇东将军格外地关顾些。这一来,镇东将军绝不往下追究,把一百二十八县的乡老全送进城来,任凭璞将军自己处理,两下里就算是心照不宣。
这一来,倒也省了事,这位璞将军把府衙大狱所押的云天柱等全行释放,事情是绝不再细究,可是都统那荣却被看管起来。将军更是雷厉风行地行文本省各府县,以及吉林、龙江两省,凡是借着镇东将军出征向民间征发的粮饷,完全照着所开去的单子,如数地报解到省城。公事下去十分严厉,这一来,凡是克扣中饱的,怎么吃的怎么吐,把这一百二十八县的乡老们全是厚赏川资,由盛京将军这里,留下他们的姓名、住址,就算是奉官保护的人,事后谁也不敢再设法陷害他们。
云天柱等一班人出狱之后,黑龙姑把他们全数带到红石坞,除了铁麒麟张凯,这一班人也就随着黑龙姑在龙江红石坞过起水上生涯。可是事后东三省被参的官员和被惩处的公门胥吏,总有七八十名,所以东三省的吏治,经过这一次严厉的整顿,倒澄清了很长的一个时期。那都统那荣落了个查抄家产、充军宁古塔,崔秀等全置之于法。《凤城怪客》全篇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