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挺圆满的一场功德,临了儿叫那个绅二爷搅了局!”震二奶奶满面懊恼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的话也没有说错。”曹太夫人平静地说,“他一回家正赶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时对他的好处,急急忙忙哭着来送,就算是有良心的。若说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妇跟琪珠,这是谁定的规矩?说这话的人,自己心里先就有病。”
“都像老太太这么说就好了!”
“对了!都得像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问道,“赏号开了没有?”
“自然开了。”震二奶奶说,“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个面子。”
“哼!”曹太夫人声音是冷笑,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似的,“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钱,自己买好儿,倒说替我做面子。”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买好儿,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说:到底是姑太太调教出来的,强将手下无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宽厚,震二奶奶敢这么大方吗?”
“你们听听,”曹太夫人向丫头们说,“都是她的理!”
丫头们都知道,其词若憾,其实深喜,所以个个含笑不答。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说,“这一天累得可真够瞧的!”
老年人爱热闹,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却舍不得去睡,“还没有‘召请’呢!”她说,“你忙你的去吧!答应了给人家帮忙,可别躲懒。”
震二奶奶心想瑜伽焰口一完,还有一顿消夜。打发吊客、打发和尚,归拾动用什物,还有许多琐碎事务,少不得会有下人来请示,四姨娘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得帮着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个全始全终的好名声。
于是她说:“既如此,我可走了。不过‘召请’供茶烧纸,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好吧!”曹太夫人说,“料想不允你这句话,你也不会走。”
震二奶奶微笑着,将秋月招到一边,悄悄叮嘱“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带着丫头回到花厅内账房。
刚坐定下来,喝得一口茶,只见李鼎走了来说:“表姊,我父亲着我来请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喔!”震二奶奶问,“舅公这会儿在哪儿啊?”
“在书房里。”
“好!我这就去。”
震二奶奶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不知怎么,脚下一绊,人往一边歪了过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我的丫头呢?”震二奶奶问,又坐下来,伸手下去握着自己的右足。
“上二奶奶屋子里取手绢儿去了。”顺子答说。
“怎么?”四姨娘问,“蹩着了?疼不疼?”
“还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脚踮了两下,又走两步,显得不大利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说,“叫人抬软椅!”
话还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拦:“算了,那成什么样子?叫人看了笑话!我能走。”
“那就让顺子搀了你去。”
“锦葵不在,就顺子一个人,怎么离得开?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踌躇着说,“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烦!”
“干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爷搀一搀!”
“这,让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不要紧!开角门出去,往里绕一绕,谁也瞧不见。”
震二奶奶不作声,显然同意了。于是李鼎命小丫头点灯笼引路,一手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肘,从花厅里面的角门开了出去,但见凉月在天,西风瑟瑟,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赶快走吧!”震二奶奶说,“你不是感冒?这风太厉害。”
“不要紧!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说,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试试她衣服穿得够不够。
震二奶奶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转过脸来,向前努一努嘴,意思是当心小丫头发觉。
“有多远啊!”
“绕过这个院子,穿一条夹弄就到了。”李鼎说道,“表姊,你走里面来!”
说着,他调到外面,让震二奶奶沿着回廊的墙走,为的是有他可以挡风。手臂还搀着,不过本来搀左臂,此时也调到右面来了。
“你是在哪儿得到表婶儿的消息的?”
“从热河回京以后。”
“当时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的问,“哭了几缸眼泪?”
“先倒没有怎么哭。回来——唉!”李鼎不愿往下说,只重重地叹口气。
“也难怪你!一个爷儿们,最怕遇到这种事。”震二奶奶也叹口气,“我表婶也是!去年还跟我说,说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兴,两口子有几年恩爱的日子过,哪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说完转脸向外来看,月光正照在她脸上,一双眼中充满了怜惜,倒像盈盈欲涕似的,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怎么啦?你!”震二奶奶带着埋怨的声音说,“知道自己不能受凉,也不多穿一点儿。”
“没有什么!走快一点吧!”他把手放了下来,疾行两步,忽又醒悟,回过身来,歉意地说,“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脚上这会儿好一点儿了吧?”
只为走得太急,小丫头绊了一跤,人没有摔伤,却将灯笼摔熄了。绕行回廊,有月色相照,没有烛火倒也不碍。但前面那条长长的夹弄,不能没有照明,李鼎便骂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还不快回去点了灯笼来!”
小丫头不敢作声,摸着墙壁又绕回廊走了回去。此时风势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耸一耸肩,说声:“真该多穿点衣服才是。”
“这儿正当风口,来!到这儿来避一避。”
他所指的避风之处,正当转角,风虽不到,月亮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护,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里,是个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觉!什么叫“瓜田李下”?这就是。倘或小丫头跟人一谈此时此地的情形,那时流言就不堪闻问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不比鼎大奶奶还更冤枉!
想到这里,她毫不思索地说:“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
李鼎一愣,旋即会意,看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问都不必问,问了会自找没趣,便提高了声音喊:“等等!你回来!”
把小丫头叫住,换手让她回来跟震二奶奶做伴,李鼎匆匆又从角门回到花厅,四姨娘奇怪地问:“怎么回来了?”
“来换灯笼。”
“怎么不叫小丫头,还自己来?”
李鼎不好意思说,震二奶奶不愿跟他单独相处,只说:“小丫头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着说说话,等一会儿要什么紧?”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位大爷,”四姨娘自语似的说,“真老实!”
李鼎不作声,心里却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这句话什么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头背影努努嘴的神情,一颗心顿时火辣辣地动荡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在耳边,立刻又觉得脊梁上冒冷气。
就这样心潮起伏之际,不知怎么一头撞在柱子上,额上撞出老大一个包,心里十分懊恼,但有苦说不出,只有定定神,举高灯笼,好生走路。
因为灯笼举高了,他额上的包让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包?”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丧着脸说。
“疼不疼?”
“还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细察看伤处,油皮未破,亦无淤血,便又问道,“头晕不晕?”
“不晕。”李鼎说着还把脑袋摇了两下。
这是真的不碍,震二奶奶斜睨着他笑道:“必是你心里在胡思乱想,天罚你!”说完了,又拿手绢捂着嘴笑。
李鼎唯有赔着苦笑,再一次举高了灯笼,照着她扶着小丫头的肩,一直穿过夹弄,转过弯,就到了李煦的书房。
李煦亲自打门帘将她迎入屋内,满面忧容地说:“深夜惊动,实在叫事出无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这个关可就难过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会是好事,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什么事?请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几笔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没有能催得来。年下到了,京里的‘香’不能不‘烧’,不然还可以拖几天,偏偏又要进京递折子,一时哪里去凑?就凑到了得找人划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说急人不急人?”
“这——”
李煦不容她往下说,抢着开口:“我只求二奶奶帮我挪一挪,在令叔那里,先拨三千银子,一过了年,立刻奉还。”
原来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娘家,不但与曹、李两家同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当过织造。马夫人的祖父名叫马偏额,是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苏州织造,他的长子改了满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当江宁织造,是曹寅的前任。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怜”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几个,长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亲。另外有个哥哥叫马维森,是内务府的红人,管着好几座库房,与领了内务府本钱做买卖的“皇商”,以及包办修缮宫殿陵寝的大木厂,都有往来。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马维森,因为“皇商”采办之物,遍于四海,譬如要到福建来采办供上方玉馔的海味,自然要带一大笔银子,但如果南边有人要捎现银到京里,只要划一笔账,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里要用银子,都由马维森那里兑划,至今如此。李煦在风头上时,凭一封书信,让马维森先垫个万儿八千的,亦办得到,只是有一次垫了五千银子,久不归还,直待催索,方始偿清。李煦自觉信用已失,不便开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这是件令人极为难的事。但谊属至亲,彼此的底细,尽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当家,银钱调度,动辄上千论万,只凭她随身携带,起卧皆俱、上镌一个“英”字的一颗小玉印,写“付银三千”,她叔叔那里就会照付。所以如用这些手续上的托词来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会伤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钱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这笔钱,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还,至少也要能开得出口来讨才好。第一,要张笔据;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讨债才便于措词。
她的心思极快,沉吟之间,已筹思妥当。“舅公,”她说,“若是要我叔叔划三千银子,不如舅公自己写信。我的话一定不灵!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来,何必我插手在里面?我叔叔会说,李大爷托我垫钱,非经你的手不可,显得我只相信亲戚,不顾交情。那成什么话?舅公请想,是不是得驳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会说话!”李煦苦笑道,“实不相瞒,过去对令叔失过一次信用,虽然料理清楚了,总觉得没脸再见令叔。‘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着离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闪避,“舅公,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她说,“你老人家请坐,我有个计较,看行不行?”
“好,好!请说,请说!”李煦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静听好音。
“我来之前,佟都统的太太,有笔私房,共是两千五百银子,托我替她放出去。只为赶着动身,还没有来得及办。莫如舅公先使她这笔银子,期限也宽舒了些,就出几个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为催索参款,只弄来几百银子,卖田又非叱嗟可办,办丧事都还亏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两金叶子。而曹三等着要走,非立刻找一笔现款,不能过京里的那个“年关”。如今听得有此两千五百银子好借,喜不自胜,急忙答说:“好极,好极!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只要佟都统不调,没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过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着吃她的重利。过了年,看有哪笔款子进来,先还了她再说。”
“说得不错,我想用三个月就行了。”李煦又说,“至于利息,请二奶奶做主就是。”
“她要是要两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一分五内扣,舅公用三个月,拿利息先扣了给她。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也让她高高兴兴。”
“好!就这么办。不过,”李煦忽又皱眉,“钱,我是在京里用。”
“这不要紧,就作为我家要用钱,请我叔叔代垫。”震二奶奶歉意地说,“有句话,舅公可别骂我,佟都统太太那里,我得交账——”
“啊!啊!我知道。”李煦抢着说道,“我自然写张借据给你。”
02
住了还不到半个月,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名为“想家”,其实是想孙子。
李家伺候这位姑太太,倒是无微不至。总怕她寂寞无聊,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只是热孝之中,不便有丝竹之声,若说替她凑一桌牌,倒容易得很,无奈曹太夫人自己觉得不成体统,坚拒不许。这一来,除却人来人往,陪她闲话以外,别无遣闷之道,自不免“想家”了。
“你在姑太太面前,别老提‘表哥’!”锦葵特为叮嘱阿筠,“姑太太会想芹官。”
“既然想,为什么不派人把他接了来?”
“你倒说得容易!人家就是老天爷赏的这么一枝根苗,赛过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哪像你!”
锦葵是一句无心的话,却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儿里装的事很多。人家是“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丫头?从李老太太一死,她便受了冷落,本就郁郁不自在,此时心里在想:大家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为什么只当芹官是宝贝?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有人疼的缘故,如果老太太不死,锦葵说这种气人的话,就可以回她一句:“你别看不起人!你们不说我是老太太的‘活盆景’吗?你倒碰碰看,碰坏了,老太太不撕烂你的嘴才怪!”
如今呢?如今说不起这样的硬话了!阿筠这才发现老太太死不得!悲痛与委屈交集,眼泪一流,撒腿就跑,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里,将别住的嗓子一放,号啕大哭。
“怎么啦!”连环赶紧将她拉住,蹲下身来问道,“谁欺侮了你?”
不问还好,一问让阿筠哭得更厉害,把玉莲、玉桂都招引了来,三个人连哄带吓,说“再哭就不跟你好了”才让她抽抽噎噎地自己挤出一句话来。
“我哭老太太!”
“你看,吓人一大跳!”玉莲又好笑,又好气地说。
“老太太又不是刚故世,你哭也不止哭过一场了!”玉桂也怪她,“这会儿好端端地又来这么一下,你倒是什么毛病啊?”
“你们别怪她!她哭,自然有她的道理。”
听得这一句,刚要住的哭声,突然又响了,“越扶越醉!别理她,走!”玉桂一把将玉莲拉走了。
她们不会懂,阿筠的哭声又起,是因为连环的那句话,正碰到她心坎上。这一阵哭过,心里舒服得多了,便将锦葵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连环。
“老太太活着,她不敢这么说,老太太一死,就没有人疼我了!都不理我了!”说着,阿筠倒又要哭。
“你这话说得全不对!”连环沉着脸说,“这话要是让四姨娘听见了,会把她气死,她不是挺疼你的吗?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若说没有人理你,你不看上上下下,不都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陪你玩儿?都说你聪明懂事,连这点都不懂,真是白疼了你!”
一顿排揎,反倒将阿筠小心眼儿里的疙瘩,扫了个干净。不过脸嫩不好意思认错。
于是连环携着她的手走回屋里,为她洗了脸,重新替她梳了辫子,说道:“上姑太太屋里玩去吧!不过,锦葵的话也不错,你别再提表哥了。”
阿筠点点头,在镜子里问道:“我的眼怎么办呢?”
眼泡肿着,人家自然会问。连环想了一下说:“那你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写字好了。”
“喔!”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连环姊姊,你叫人送我到绅二叔那里去好不好?”
原来,阿筠虽未正式从师,老师却很多。李鼎替她启的蒙;李煦高兴了,教她念唐诗;但她跟李绅念书写字的时候居多。而自“接三”那天,李绅回来以后,她还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绅二叔”,此时由写字想到积下的“九宫格”,已有好几十张,急着要拿给李绅去看,所以做此要求。
连环有些为难,“绅二爷”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李煦提起来便骂他“畜生”。听说李绅自己亦说过,只等老太太出了殡,就要回山东老家归农去了,既是这样子,派老妈子将阿筠送到他那里,似乎很不相宜。
“怎么?”阿筠已看出她的脸色,不解地问,“连环姊姊,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眼肿,怕见人吗?”
“啊!”阿筠爽然若失,“今天不去了。”
“过一阵子再说吧!”连环趁机说道,“绅二叔帮着办丧事,怕没有工夫教你。”
阿筠点点头,就不作声了,一个人静静地写了两张字。连环一面陪着她,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遗言——
03
连环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不知怎么谈起了“老古话”,李老太太说:“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好到比亲弟兄还好。遇到打仗,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也不知死过几回,总算命大,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不过,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连马溺都喝过!你道,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
这些“老古话”,连环也听得不少,便即答说:“要不然,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
“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李老太太说,“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后来睿王爷死了,没有儿子。郑王爷他们公议,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这才成了‘上三旗’。不过,内务府在那个时候,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
原来明朝亡于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间,并特为铸一面铁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监干预外事,凌迟处死。但此辈数百年心传,善于献媚邀宠。当时皇帝刚刚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听从他的献议,竟不顾祖宗家法,废止内务府,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设立司礼、御用、御马、内官、尚衣、尚膳、尚宝、司设八监;尚方、钟鼓、惜薪三司;兵仗、织染两局,合称“内十三衙门”。规定:“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所谓“满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话虽如此,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而以皇帝的支持,太监占了上风,所以特设一项规定:“凡系内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太监原就如此,不受影响。显而易见的,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
不过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无奥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为孝庄太后的家奴。当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曾做了一次分配:“镶黄属太子、正黄属至尊、正白属太后。”所以皇子和皇女的乳母、保姆,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
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做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假托遗诏罪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暌隔”,凡此重汉轻满,引以为罪,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无益之地,靡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艰”,自责奢靡,则将来务从简约,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宫中之所以靡费,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门,首先就得制裁太监。罪己的遗诏中,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
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研审情真。有王之纲、王秉干交结通贿,请托营私,良辅等已供出,即行逮问。其余行贿钻营,有见获名帖书柬者,有馈送金银布帛者,若俱按迹穷究,株连甚众,姑从宽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谓奸弊隐秘,窃幸朕不及知。嗣后务须痛改前非,各供厥职,凡交通请托,行贿营求等弊,尽皆断绝;如仍蹈覆辙,作奸犯法者,必从重治罪。”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问,宠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刹高僧,供养在禁中,其中玉林与木陈,更受尊礼。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势如水火了。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木陈。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天性毕竟重于宗教,所信虽不同,而皆愿容忍。汤若望在中国多年,人情透达,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是个危险人物。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但历史深浅不同,佛教传入中土,已历千年,禅儒相结,成为理学,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所托。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只有委曲求全,所以从不敢说一声“皇帝不该信佛”。
至于玉林、木陈是得道高僧。凡高僧无不广大,无不圆融,亦无不世俗,只是能见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所以玉林与木陈,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利益所关,壁垒分明,渐成势不两立之局。
顺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追谥“端敬皇后”,亲制行状。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草稿拟了又拟,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为之大窘。
纵然如此,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红尘之意。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自愿代皇帝出家。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刹,唐太宗征辽还师,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皇帝亲临观礼。其时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
“那年我三十四岁,老爷才八岁。”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正月里拜年,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说,满汉大臣进宫请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爷,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匆匆忙忙奔了来说:宫里有旨意,不准点灯、不准泼水、不准炒豆子。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是为皇上求福。哪知道当天半夜里,皇上就驾崩了。初七天还没有亮,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等着给顺治爷磕头。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又淌眼泪又笑——”
“那,”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阿哥当了皇上,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你说还不该笑吗?”
“那么,”连环问道,“是谁定的呢?让如今的皇上当皇上?”
“自然是太后!从那天起,就是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
“谁是汤法师啊?”
“西洋人,他的那个国度叫什么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说,“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皇上在那个年岁,也还看不出来,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按理说,二阿哥居长,皇位该二阿哥得——”
“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
“你别性急!听我告诉你。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一个人不拘身份多么贵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过就没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三阿哥可是出过了。”李老太太说,“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当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我们几个昼夜看守,提心吊胆,到天花长满了,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三阿哥奇痒难熬,只嚷:‘痒,痒!替我抓!’可是谁敢啊!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抽风了,我们心里哪个不疼的?亏得曹家的孙姊姊——”
“那是谁啊?”连环性急,又插嘴问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我们都是姊妹相称,我管她叫孙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来就是曹老太太,她怎么说?”
“她说:‘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是阿哥,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若是一位麻脸皇上,瞧着多寒碜哪!’又说:‘寒碜还在其次,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看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是脸麻了不好,这关系有多大。’”李老太太紧接着说,“后来听人说,宋朝不知哪位皇上归了天,也是太皇太后做主选皇上,有位阿哥居长,本该选上的,只为生来大小眼,太皇太后说:‘这看着不像样!’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还真有那样的事。”
“老太太你别讲宋朝,只说咱们大清朝。”连环问道,“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怎么样呢?”
“还有怎么样?自然听她的,随便三阿哥怎么闹,咬紧牙关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鲜鲜一张小脸,不由得心里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说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宁织造衙门,还特地把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叙了好半天的旧。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李老太太说,“就是我,皇上也召见过,还提到当年出天花,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儿,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话刚说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便又问道:“后来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当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吗?”
“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谁也想不到,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没有几天的工夫,说是驾崩了,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咱们正白旗,打那时候起,可就抖起来了!上三旗若说满洲、蒙古、汉军三个旗分,也许正黄、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如说是包衣,正黄、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皇上登位那年八岁,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特颁一道上谕:“朕唯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咸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蒙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拴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的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见她不答,只以为她不以为然,便即问道:“连环,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
“不是,”连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答说,“芹官今年六岁,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差得太多了一点。”
“那怕什么!新郎官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
“那是别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这么一条‘命根子’,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芹官长得又结实,至多十八岁,一定娶亲。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
说着,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替她难过得很。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爱想,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她那心里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连环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头一喜,悄悄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什么主意?”
“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
李老太太想了一会儿,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阿筠?”
“是啊!”连环很起劲地说,“同岁小几个月,模样儿,性情,又是那么灵巧!我看没有哪一样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别的都说得过去,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不过,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没娘是一样的。”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郑重嘱咐,“这件事很可以做!不过要慢慢来,你先搁在肚子里,什么人面前也别说。等我想一想,再来好好筹划。”
04
连环打定了主意,要为李老太太达成这个心愿,她在想,第一步当然要跟四姨娘去谈。
自从发现李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多,四姨娘不免对连环存着芥蒂,只当是存心骗她。后来从玉莲、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孙子挥霍。连环劝过她几次,所以到后来祖孙都是瞒着连环“私相授受”。照此看来,连环既非存心欺骗,而且也证明她从没有私底下去看过老太太有些什么好东西。交柜子钥匙时,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的话,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尽释,反倒觉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个管家的好帮手。这时见她来了,便很假以辞色,一面让座,一面叫锦葵:“给你连环姊姊拿茶。”
“我自己来。”连环从锦葵手里接了茶,站在那里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
四姨娘心中明白,连环不会特为跑了来找锦葵聊闲天,必是有话不愿当着人说,甚至也不愿让人知道,私下有话要说。
于是,她问:“锦葵,昨天装鸭梨给大爷的那个盘子,收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快去收回来!那盘子一套五个,少了一个,其余四个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说,“从大奶奶没了,晚晴轩就没有人管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丢了还不知道是谁拿的,快去吧!”
“是!”锦葵答应着走了。
“连环,”四姨娘招招手说,“你必是有话跟我说,来,坐下来好说话。”
话很多,得从长计议。四姨娘说的实话,连环便端一张小凳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爷、姨娘提过没有,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喔,你先说,是什么事?”
“老太太有个心愿,”连环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想跟姑太太家,亲上加亲!”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当时李老太太听见她提出阿筠来配芹官那样,双眼显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动。显然的,她听到了一个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连环,”她的声音在喜悦之中带着困惑,“老亲攀新亲,是怎么个攀法呢?”
“那面自然是芹官。”连环答说,“咱们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你是说阿筠?”
“不是我说的,”连环为了抬高阿筠的身份,撒了句问心无愧的谎,“是老太太的意思。”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说,“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就好了。”
这表示她顾虑着曹太夫人未必肯从李老太太的遗命。然则曹太夫人不肯从命的原因在哪里?连环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来过的,怕阿筠从小失母,家教或者有所欠缺。这一点必得有个很有力的解释。最好能举个彰明较著的例子,让曹太夫人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女孩子从小没娘也不要紧,只要有人好好教导就行!这一来,亲上加亲就谈得拢了。
“连环,”四姨娘问道,“你看姑太太愿意不愿意结这门亲?”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又不是孤儿院里没人管的孤儿!”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没娘的孩子,总有些坏习惯,贪嘴啰、撒谎啰、不大方啰!咱们阿筠可是一点都没有。”
“就是这话!”连环答说,“以前是跟着姨娘学规矩,以后还是得跟着姨娘,格外用点心照管,出了阁一定不会丢娘家的脸。”
她说一句,四姨娘点一点头。“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说了她心里的话,“今年连着出两件事,家运太坏,真叫人担心,老爷若是一倒下来,皇上怕不能像给姑老爷的恩典那样待咱们家。那时候你想,大爷能顶得起门户吗?只怕将来靠亲戚照应的日子还多的是。趁现在早早打算,拿两家拴得更紧,实实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老人家想得更远,说是这一来跟马家也拴上亲了,三家联络,更有照应。”
“对了!”四姨娘被提醒了,“这件事得从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帮忙,事情就有六分账了。”
“是的。”
“不过,事情千万急不得!咱们得好好筹划定了,才能开口。倘或碰个软钉子,以后就不能再谈了。”
于是从这天起,四姨娘得闲就找连环,密密地反复计议,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对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讨“姑太太”与“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嘱阿筠:要守规矩,别乱说话,要识得眉高眼低,别惹厌!
阿筠当然不知道大人们别具深心,只是乖乖地听话,尤其是孩子们最难做到的“识得眉高眼低”,她却做得很好,大人们在商量正事,她会远远地避开。看姑太太有点倦了,她亦会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夸奖:“真难为她,六岁的孩子,这么懂事!”
看看时机快成熟了,四姨娘跟连环商量,两个人的意见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前露个口风,作为试探。如果震二奶奶赞成,便拜托做个大媒。
这当然要问过李煦。他还是第一次听四姨娘谈及此事,但认为不开口则已,开了口就不能碰钉子,所以不主张做何试探。
“那么,直接跟姑太太谈?”
“对了!谈这件事有时候,得要等出了殡,姑太太回南京之前,替她饯行的时候谈,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老太太有此心愿,本想亲自交代姑太太,哪知病势突变,见了姑太太已无法开口。如今姑太太要回南京了,不能不提这话,看她做何说法。”
“姑太太一定说,芹官有娘在那里,得先跟她商量。事情还是不能定局。”
“虽未定局,不至于碰钉子。”李煦又说,“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两个人的八字。今儿晚上,等我来细排一排。”
入夜来,李煦命小厮将《子平真诠》《万年历》等相命之书都找了出来,在灯下细细推算下来,不由得心有点凉了。
“怎么样?”四姨娘问说。
“不怎么太好!”李煦答说,“阿筠如果早生一个时辰,配上芹官的八字就好了!”
“怎么好法?”
“有三十年的帮夫运,寿至七十,四子送终,而且死在夫前!真正妇人家一等好八字。”
“这样说,芹官的寿算,还不止七十?”
“他们同岁,既死在夫前,丈夫自然不止七十。”李煦又说,“若是这个八字,姑太太一定中意,可惜不是!”
“不是也不要紧。”四姨娘说,“就算阿筠早生一个时辰好了。”
“啊!妙极!”李煦蓦地里一拍大腿,“怎么我就想不到此?”
“好倒是好,就怕阿筠的八字,曹家早就知道了,瞒不过去。”
“没有什么瞒不过!又不是到了十岁开外,有人来打听八字,流传在外,改了时辰会露马脚。”李煦看了看桌上的纸说,“阿筠生在卯时,就说寅时。‘寅卯不通光’,谁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寅时还是卯时,还不是凭大人一句话。”
接着,李煦又细心设计。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说阿筠的八字配芹官最好。因为震二奶奶太机灵,她要起了疑心,败事有余。同时,也不能自己把阿筠的八字告诉人家,这显得有恃无恐,不怕八字不合似的,也是个破绽。
“谈亲事,当然是讲两家交好,再论人品。谈得投机,八字差一点,也能将就。如果‘擀面杖吹火,一头儿热’,那面游移不定,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人提一句:‘不如讨个八字,合一合看!’那成败就全看八字好坏了!所以,这一着,在咱们是备而不防,务必深藏不露,到时候自有神效!”
四姨娘心领神会,只悄悄把这些话告诉了连环,叮嘱她说:“倘有人问起阿筠的八字,或者阿筠自己会问,你可记住,是寅时!”
“我知道。”连环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听说震二奶奶快回去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最好当着她的面谈。震二奶奶好面子,喜欢揽事。照她的想法,这么一件大事,不能别人都知道了,她倒不知道!万一由这上头存了小心眼儿,怎么办?”
“这话倒也是!你的心很细,等我再跟老爷商量。”
这一商量,李煦翻然变计,索性假托李老太太的遗命,希望震二奶奶来做这个媒,而且还备了谢媒的礼物,自然是一份重礼。
05
震二奶奶定在腊八那天动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饯行,几个姨娘各做一天的东道,丧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致新奇的饮食,说些闲话,图个热闹。而名为替震二奶奶饯行,主客却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做安排,以便避开曹太夫人谈这件亲事。
“明天轮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儿下午你什么事也甭管,好好歇个午觉,最好睡足了它。”
四姨娘顿了一下说:“晚上放完焰口,咱们俩清清静静喝一盅。我有好些话跟你说,还有老太太特为交代的一件事,我们老爷让我来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震二奶奶很高兴的,“我也有些话,不说带回去,肠子里痒得慌。”
“那就说定了!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
其实恰好相反,四姨娘备的这顿消夜,比谁都来得精致,不但精致,而且名贵,有松江的四腮鲈,也有松花江的银鱼紫蟹,都是进贡的天厨珍品。
锦儿当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请她,特地邀了连环作陪。四姨娘吩咐:“锦葵、顺子,你们两个轮班儿,一个在那屋陪客,一个就上这里来招呼,回头再换。”
“怎的不把她们也找了来?”震二奶奶问说。
“这有个缘故,回头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说,“请上座!”
“没有这个道理!咱们对面坐吧。若是拘束,就无趣了。”
“说得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让震二奶奶拦住了。“可惜只得两个人。”她坐下来,手扶着筷子说,“有我表婶在就好了。”
“若是她在,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话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无法接口,换了个话题。“我那表叔呢?”她问,“明年得续弦吧?”
“白事都还办不过来,哪里就谈得到办喜事了?”
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把震二奶奶的兴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发觉了,深为不安,自责似的强笑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啦,真像苏州人说的,‘吃了生葱’,一开口就惹厌!”
“哪里的话?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体谅地说,“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难怪,如今府上这个家,除了你,谁也当不下来。”
“有你这句话,我受气受累也还值!偏有人还不服气,只当当这个家有多大的好处似的。有时候想想,那口气真咽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别人吃饭,我不能吃粥,何苦卖了气力还招人闲话?”
这是指的二姨娘。接着便讲了许多她跟四姨娘怄气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与关切的心情倾听着,刚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这一番深谈中消释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这本经,特别难念。不过,”震二奶奶特别提高了声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旧那么硬朗。表叔,这回看上去沉静老练,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赏下什么差使来,不必愁他拿不下来。就这两件事说,四姨,你眼前累一点儿,后福还有的是呢!”
四姨娘却无这种只往好处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坏处看,便是一家败落人家,又有谁肯跟你攀亲,所以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答说:“但愿如你的金口,说真格的,小鼎这趟从热河见了驾回来,真是长了见识,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样子了。不过,有才情还得有人缘。”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缘亦要彼此帮衬才显得出来。若是无亲无友,光是老婆孩子、丫头听差面前得人缘,能管什么用?”
四姨娘一听这话,觉得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赶紧接口说道:“一点不错!亲戚彼此帮衬最要紧!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时候,有几句很要紧的话交代下来。我们老爷说,姑太太那里,震二奶奶是个当家人,这样的大事,应该先告诉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这件事要托震二奶奶。有此两层关系,姑太太那里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左一个“震二奶奶”,右一个“震二奶奶”,且又将她看得这么重,抬得这么高,身受者真有飘飘然之感了。
不过,喜在心里,而脸上却是一脸肃穆之中带着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敛手说道,“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遗命,怎么一件大事?只怕我办不下来!”
“世上就没有你办不下来的事。”说到这里,她转脸对顺子说,“你去替锦葵,叫她把两个盒子捧了来。”
“是什么盒子?”
“锦葵知道。”四姨娘回脸看着震二奶奶,“老太太说,曹家、李家,还有府上马家,这三家是分不开的,一荣俱荣,同枝连根。芹官虽是外曾孙,跟自己的曾孙没有两样。姑老爷又只有这么一枝根,将来务必替他找一房能够成家把业的好媳妇。如今天缘凑巧,现成有个小姑娘在这里。老太太说,人品模样儿,照她看,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要托出一位够面子的人来做媒,亲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托的是你,还亲自替你留下了媒礼。”
震二奶奶听到一半,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说后半段时,她听而不闻,只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轻许不得,是不须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要决定这一层,又得先自问有几种态度可采?
一种是婉言辞谢,但决不可行!且不说至亲,就是泛泛之交来请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碍,不便开口,亦无拒绝之理。
一种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应下来,办得成办不成再说。这样的态度,有欠诚恳,也不宜施之于至亲。
一种是尽力而为,看起来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过,话说几分,亦有讲究,只能见机行事了。
等她刚想停当,四姨娘的话也快说完了,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她说,“这时候哪里就谈得到媒礼了?”
四姨娘也是极能干的角色,机变极快。“媒礼也不过说说而已!”她说,“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一点‘遗念’,不过,凭良心说,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给你留的一份最好!”
长辈去世,将生前服御器用,分赠亲近的晚辈,名为“遗念”,旗人原有这个规矩。本乎“长者赐、不敢辞”之义,而且有这样郑重的意思在内,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等把锦葵捧来的一个包袱解开,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古锦盒子。四姨娘先开大的那个,里面是一双玉镯,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泽正而且透,确是罕见的上品。
小的一只之中,是一枚押发,拇指大的一片红宝石,四周金丝累镶,不但名贵,而且精致,震二奶奶一看就爱上了。
“老太太赏我这么好的东西,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震二奶奶说,“我看,给我换两样别的,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阿筠添妆吧!”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将那枚押发拈在手里,“你的头发好,正配使这个!”说着,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后,要替她将这枚押发戴上。
曹李两家的女眷,虽在旗籍,却是汉妆。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堕马髻。她确是生了一头好头发,虽有服制,不施膏泽,亦如缎子一般又黑又亮,衬托得押发上的红宝石,格外鲜艳夺目。
锦葵去取了两面西洋玻璃镜子来,跟四姨娘各持一面,为震二奶奶前后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发插在四姨娘头上,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明天得专程到老太太灵前去磕个头。”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多少孝心,想想真叫受之有愧!”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亲自检点这两样珍饰,照旧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后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壶说:“酒凉了!锦葵,烫热的来!”
就这片刻之间,震二奶奶已经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尽心,不过,话要说得清楚。
“四姨,”她说,“阿筠配芹官,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你知道的,我们家的那个‘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儿’!所以谈到这件事,连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四姨娘大为惊愕:“怎么?”她急急问说,“怎连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么谁能做主呢?”
“王妃!”
震二奶奶所说的“王妃”,是指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平郡王是太祖次子,太宗胞兄礼烈亲王代善之后。代善有拥立胞弟的大功,所以蒙恩特深,一门六王,煊赫无比。但一样封王,却有区分:一种是及身而止,子孙虽可袭爵,却逐次降封,爵位越来越低;一种是“世袭罔替”,只要清朝不亡,子子孙孙永袭王爵,俗称“铁帽子王”。
“铁帽子王”一共只有八个,而代善一支,已占其三:本人是礼亲王,长子岳托一支是克勤郡王,三子萨哈璘一支是顺承郡王。岳托传子罗洛浑,罗洛浑传子罗科铎,已在康熙初年,改封号为“平郡王”。
讷尔苏是罗科铎的孙子,康熙四十年袭爵,照例成为镶红旗的旗主。其时曹寅正是得君最专之时,皇帝竟将他的长女“指婚”讷尔苏。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由曹寅亲自送女进京成婚。包衣的身份极低,竟得联姻皇室,出一个王妃,实在是绝无仅有的荣宠。
平郡王妃已经生了儿子,名叫福彭,今年十三岁。这福彭是曹太夫人的外孙,亦就是芹官的表兄。四姨娘知道,曹家上上下下都有个确信不疑的想法,福彭将来会成为“王爷”。而芹官有个当“王爷”的嫡亲表兄,飞黄腾达,重振家声,亦是必然之事。但是,芹官的一切,得由平郡王妃来做主,她却还是初次听闻。
不过,只要多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不但是事理之常,而且也是势所必然。旗人家本来尊重姑奶奶,何况这个姑奶奶是如此贵重的身份。就平郡王妃来说,欲报父母之恩,期待娘家兴旺,若无芹官,一切都将落空!自然呵护备至。
在曹家,希望都寄托在王妃身上,正要她来关切芹官!此时关切得愈深,将来照应得愈多,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想通了这些道理,更觉得这头亲上加亲的姻缘,非结成不可。
于是从容不迫地说道:“王妃远在京里,凡事也不能凭空拿主意,而且也不会违拗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呢,什么事都少不得你这位军师,所以说来说去,顶重要的还是你!”
“四姨,你真把我抬举得太高了!当然,这件大事,我家老太太会问问我,我也一定会效劳。不过,四姨,你只见我家老太太事事将就着我,不知道这是她老人家的手段。我说对了,当着人抬举我,好叫我格外巴结;说得不对,决不肯在人面前驳我,保住我的面子,才能让下人服我。其实,事无大小,她老人家心里自有丘壑。所以,我只能说,我尽力去办,办得成办不成实在不敢说!”
“是的,是的!”四姨娘虽不无失望,却丝毫不敢形诸颜色,仍是十分感谢的神情,“二奶奶你这‘尽力’两个字,老太太如果听得见,一定也会高兴。”
“本来就该尽力!”震二奶奶说,“反正都还小,慢慢儿来。顶要紧的是,阿筠自己要争气。”
“一点不错!好在这孩子要强,懂事,肯听话。老太太生前宠她,我们也不敢不照老太太的意思,格外照看她。”说到这里,四姨娘用一种突然想到的语气说,“二奶奶,我跟你商量,老太太的意思,应该怎么样告诉姑太太?”
“我看,应该让舅公跟我家老太太当面说。”
“按规矩是应该这么办。不过,”四姨娘很谨慎地说,“他又怕碰钉子。”
“怎么叫碰钉子?”
“怕姑太太不答应。”
震二奶奶心里好笑,李家热衷这头亲事,竟致如此患得患失!本想说:“如果舅公一说就成,岂不是用不着媒人了吗?”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这样说法倒像她对做媒很有把握似的,千万说不得!
于是她想一想答道:“不会的!既是老太太的遗命,就不愿意也不能当时就驳回。”
“那么,二奶奶,照你看,跟姑太太说了,她会怎么说?”
“这就很难猜了!不过,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家老太太一定有个能让人心服的说法。”
“是的,姑太太行事,向来让人佩服。”四姨娘说,“我的意思,最好请你先代为探探口气。”
“这当然应该效劳。不过,这个口气怎么个探法,可得好好儿琢磨琢磨,把话说拧了,弄成个僵局,以后要挽回就很难了。”
“是的。”四姨娘想了想说,“不妨探听探听,姑太太是不是喜欢阿筠?”
“那不用探听,喜欢!可是,四姨,喜欢归喜欢,跟做曾孙媳妇是两码事。”
“这话也不错。”逼到这地步,把四姨娘的实话挤出来了,“干脆就拜托你跟姑太太说,老太太有这么一份心愿,看姑太太怎么说?”
震二奶奶无法推托了,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06
听震二奶奶悄悄说完,曹太夫人久久不语,表情极深沉,竟看不出她的意向。不过,很重视这件事,却是可以断定的,否则不必做这样深长的考虑。
“我跟你实说吧,我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曹太夫人紧接着又说,“这话不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想到心里就在说:还早得很!急什么?就把这一段儿抛开了。如今老太太有这个意思,我自然不能不仔仔细细想一想。想下来还是那句话:早着呢!不必急着定亲。至于阿筠,将来替芹官找媳妇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想到她,不过这会儿还谈不上。女大十八变,这会儿定下了,万一将来不如意,你说怎么办?还能退婚吗?”
这话说得很透彻,震二奶奶完全了解了。她心里在想,这个媒现在还无从做起,不过受了人家的重礼,不能不想法子搪塞。
“你跟四姨娘去说,就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阿筠既是老太太喜欢,就该另眼相看,尽心管教,将来只要性情温柔贤淑,像我们这种人家,不怕物色不到好女婿。这才是不负老太太的一番期望!”曹太夫人停了一下又说,“至于亲上加亲这件事,不妨这么想,可别以为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姻缘这两个字最难说,我也做不得主。譬如说你大姑,做梦也想不到会嫁到王府。再说,芹官到底还有他娘在,也得问问她的意思。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哪有个不是的?”震二奶奶答说,“反正凡事经你老人家一想,里外透彻,别人能想到的,话里就有了,就怕我说不周全!”她抬眼看着秋月又说,“你也帮我记着点儿,若是我说漏了,提我一声儿。”
“你一个人去跟她说好了!”曹太夫人立即接口,“你跟四姨娘说,这件事只能摆在心里,千万别说破!阿筠慢慢懂事了,若有那不知轻重的丫头,拿这个逗她取笑儿,让她一生了心,说不定就害她一辈子!”
听到最后几句话,震二奶奶懔然心惊,连连点着头说:“老太太的心可是真细。这一层上头,关系不小,我一定跟四姨娘说明白!”
话确是说得很明白。因为除了曹太夫人的意思以外,还有震二奶奶的解释。
照她的解释,其实阿筠已经中意了。但女大十八变,不能不防以后的变化,譬如说:阿筠还没有出痘。倘或一场天花,留下什么残疾,还能退婚吗?曹太夫人再有一层不放心的是,怕阿筠无人管教,长大来不是乖戾骄纵,就是小家子气。芹官岂能娶这样子的媳妇?
除了说曹太夫人对阿筠已经中意,略嫌武断以外,其余的话都能道着本意。四姨娘是聪明人,听了这些话,心里自然而然有了一个结论:阿筠长到十四五岁,如果仍是像目前这样,令人喜爱,这头亲事就有把握了。
这样的结果,不能满意,但也不曾失望。再想到李煦还安排着“改八字”那个伏笔,更觉希望无穷,不由得就有了笑容。
“姑太太真正老谋深算,不能不服她,更不能不听她。阿筠还是我自己带!”她说,“将来是怎样的贤淑,还不敢说,女孩儿家要温柔,这一点,我也是常常跟阿筠这么说。至于出痘的时候,自然格外当心。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四姨全明白了!”震二奶奶因为她有此欣悦的表情,觉得那份重礼可以受之无愧,亦大感宽慰,笑着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说女孩儿会是小家子气的样子,是决不会的,就怕把她的脾气宠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