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在震二奶奶动身的前一天,传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镇江对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只赴任的官船,为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所抢劫,刀伤事主,还掳走了上任新官的一个姨太太。这伙强盗,有的说来自太湖,有的说是盐枭,年近岁逼,饥寒驱人,迫不得已做下这么一件案子,被掳的姨太太已经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糟蹋过了!”李煦跟四姨娘说,“劝震二奶奶过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运气坏透了!别再出事,我想起来都怕。”

“劝姑太太过了年走,也许还办得到。震二奶奶怎么行!人家不过年了?”

“你不管,先劝一劝再说。”

“一定办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么样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说,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么想?把李煦请了来商量,李煦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请水师营派兵护送。

“这又好像太招摇了!”曹太夫人不以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为然,她的胆亦很大,“其实亦无所谓!一闯就闯过去了。我不信我会那样子倒霉,偏叫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说,“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愿小心,耽迟不耽错。”

“迟也迟不得!”震二奶奶皱着眉,“多少事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刚谈到这里,李鼎赶来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抢案,跟李绅谈起,觉得他有个看法,非常之好,特地来告诉他父亲。

“绅哥说,水路千万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听见李绅,便无明火发,当时喝道:“他懂什么!”

“舅公,”震二奶奶劝道,“且听听他是怎么说。”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亲不作声,才又往下说道:“这几天冷得厉害,河里会结冰。万一拿船胶住了,就不遭抢,也是进退两难,那一下费的劲可就大了!”

“啊!一点不错!”震二奶奶说,“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绅哥也说,起旱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来还爽利。署里派个人,再派两个护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这好!”震二奶奶转脸问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来得好!”

“不管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静,总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说,“要嘛,让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里都方便。署里至多派个笔帖式,那班满洲大爷的谱儿太大,帮不了忙,只会添麻烦。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马上就要出殡了,怎么赶得回来?”曹太夫人说,“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个人,就怕大哥不愿意。”

“没有那话!”李煦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姑太太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就请你绅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对李鼎说,“他出的主意不错,必是个很能干、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着他父亲。

李煦果然不大愿意,但话已出口,不便更变。再则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亲属可当护送之任,只好点点头:“就让他送!你把他找来,让姑太太交代他几句话。”

“我这就去。”

李煦不愿见这个侄子,托辞去交代钱仲璿,转身走了。曹太夫人望着四姨娘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你老爷果然不愿意。”

“姑太太别理他!绅二爷送去很妥当。”

“他的号,叫什么?”

“叫缙之。”

“对!叫缙之,我想起来了,缙绅的缙。”曹太夫人又问,“我听说缙之打算回山东去,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便问,一问倒像真的要撵他走似的。”

曹太夫人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一时也不肯说破,只谈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种荒村野店的苦况,别说不曾到过北方的四姨娘,连震二奶奶都未曾经过,因而听得出了神。

正谈得起劲,只听门外人声,丫头打了帘子,先进来的是李鼎。“绅哥来了!”他问,“是不是让他进来?”

“既然请他护送,也就不必回避了!”曹太夫人这话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请进来吧!”

于是李绅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叫声:“大姑!侄儿给大姑请安。”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

等他站起身来,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一面裣衽为礼,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绅表叔!”

“不敢当!”李绅还了一个揖。

“快过年了,还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绅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抢着说道:“还不知道绅表叔抽不抽得出工夫,你倒像是以为定局了!”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绅问道,“哪天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曹太夫人踌躇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法?”

李绅懂她的意思,“怎么走法”不是问路途,是问轿马。江南水乡,汊港纵横,只要不是深山,几乎就没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远门,全由水路。至于短短陆路,譬如烧香、上坟,或者十几二十里以外探亲,有钱坐轿子,没钱坐“一轮明月”的小车。若说像北方起旱的大车,江南只用来拉货,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当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头。第一是尘沙甚大,就有车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颠簸得厉害;第三是这种数九寒天,凛冽西风,扑面如刀。

“当然不能坐车。”李绅答道,“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来,不把骨头震散了,也冻僵了,只有坐轿子。”

“坐轿子自然好!轿班一路抬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里的大轿了!”李绅说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哪里打尖,哪里宿夜,都定规了准地方。轿子是一天一晚,预先雇好了它!”

“绅表叔算计得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大为高兴,“这是跑驿站的办法,‘换马不换人’,一班轿夫赶几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还是我举荐得不错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绅说道,“缙之,就都托你了,我们听信吧!”

“是!”李绅答说,“我想,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好了。”

“原定后天动身。”震二奶奶问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后天也来不及。”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尖站、宿站,哪家客栈比较干净,我都知道,告诉他们到那里接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绅亦须禀明而行,李煦对于隔站换轿,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张住客栈,因为由苏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苏州织造衙门,或者扬州盐院有关系的殷实商人,可做东道主。

同时,李煦认为应该加派李鼎护送,虽不必到南京,至少亦应送到镇江。

这番盛意为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坚决辞谢了。因为已过腊八,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不便打扰,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误了归程。至于李鼎送到镇江,一来一往怕赶不上出殡,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得李鼎在家,帮着照料。

这都是实情,而况李煦做此主张,无非笼络,意思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并不坚持。

02

一主两婢,三乘轿子,护送的是李绅与两名护院,张得海、杨五;另外是李家的俩男仆,李才、李富;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曹家的一个老仆曹荣。除了两名护院骑马,其余的都坐车,是拿织造衙门运料的马车加上布篷、铺上棉垫,坐人带装行李,一共用了五辆。车把式加马夫,一行恰好二十人。

动身这天虽冷,但无风而有极好的太阳,加以沿运河的塘路,因为是南巡御舟纤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当平整,无论车马轿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阳衔山时分,便已到了无锡。

照李绅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总管温世隆,在东关最大的招贤客栈包了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小的那个院子只得三间房,正好归震二奶奶带着她的两个丫头住。李绅住在大院子里,一个人占一间房,其余的人,两个、三个一间,勉强够住。

“老曹!”李绅第一天落店便立了个规矩,“你家二奶奶那里,归你照应。我特为把你跟两位护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间屋,不但为了照应方便,也为了看守门户,不论什么人不准进小院子!今天住无锡,明天住常州,后天住镇江,都是这么办。请你记住了!”

“是!”曹荣答说,“不过那间屋只摆得下两张床。”

“两张床够了!你一张,两位护院的合一张!”

“啊,啊!”曹荣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糊涂了!护院的巡夜,轮班儿睡。”

“对了!”李绅正一正脸色,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晚上你也惊醒一点儿!”

于是,曹荣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进去,正在帮着铺陈,只听小福儿在外面大喊:“曹二爷,曹二爷,给你送东西来!”

曹荣正在解铺盖绳子,便即高声答说:“什么东西,你送进来!”

“我不敢!绅二爷交代,我踏进这个院子,就要打断我的腿。”

“好家伙!”震二奶奶笑了,“绅二爷的规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个丫头绣春说,“你去告诉绅二爷的那个小厮,说是我让他进来的,叫他不用怕。”

等将小福儿唤了进来,只见他一手端一盆冒热气的糨糊,一手握着一大把桑皮纸裁成、寸许宽的长纸条,冲着曹荣说道:“绅二爷说,怕板壁有缝会灌风,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给你。”

“好!小兄弟索性劳你驾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儿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哪一间?”

“先糊东面这一间。”曹荣又说,“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亲自掀开门帘说道,“外面糊得一条白一条白的,有多难看!到里面来糊。”接着又问小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福儿。”

这小福儿约莫十四岁,圆圆的脑袋,很黑。多肉的鼻子与嘴唇,一双大眼,长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爱屋及乌,就越觉得他讨人欢喜了。

“你进来吧!”

屋子里靠窗是一张杂木方桌,两把椅子,得移开了才能动手。震二奶奶正要唤丫头帮他的忙,但见小福儿钻到桌子下面,用脑袋一顶,双手扶着桌腿挪了开去。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震二奶奶向两个丫头笑道,“别看他是孩子,还真管用呢!”

受了夸奖的小福儿,越发卖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缝,依旧用头顶着桌子放回原处,摆好椅子问道:“震二奶奶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回去替我跟你们二爷道谢。”震二奶奶向锦儿说道,“给他一个赏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预备着好些赏封,一两、二两、五两共三种。小福儿不想当这么一个差使,就能落五两银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着,十分滑稽,惹得锦儿和绣春,也都抿着嘴笑了。

这一来,小福儿自然更起劲了,糊完了另外两间屋,又供奔走,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火盆,里里外外,来去不停。最后一趟来,却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来,还有话要让曹荣转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无锡城里一个姓薛的商人,开绸庄、开米行、开油坊,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都有往来,听说震二奶奶路过,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来致意。李绅便让曹荣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说,曹少夫人路过,本来要着女眷过来请安,不过老实妇人上不得台盘,只好送几样不中吃的菜,请曹少夫人赏脸。”薛老三说,“另外还有几个泥人儿,是送小少爷玩的。”

“多谢,多谢!等我先上去回一声,请薛三爷宽坐。”

其实是跟李绅商议,该不该收?李绅认为并无不可,便具了个代收的谢帖,又赏了薛家下人四两银子。将来客打发走了,他命小福儿帮着曹荣,将四个食盒,一只木箱都搬了进去,请震二奶奶过目。

四个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锅,极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锅、一只烤过再煨汤的鸭子、一碟糟酿子鹅,其余的菜,犒赏两名护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让绅二爷挑几个菜留下来?”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虑地答说,“请绅二爷一起来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里的规矩。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不如请了他来,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听曹荣转达了这些话,李绅点点头。他不是什么拘谨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

“好吧!我再交代几件事,回头我进去。”

话刚完,只见窗外一条长长的辫子甩过,是绣春来传话:“我家二奶奶说,请绅二爷跟柜上要一坛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绅随即派小福儿跟柜房要了送进去,自己交代了几件事,洗一把脸,潇潇洒洒来到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落已非刚到时的光景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走廊上支着两个炭炉,一个烹茶、一个蒸菜。熊熊的火焰,衬着雨过天晴颜色窗纱上掩映的灯光,入眼便觉心头温暖,整日风尘之苦,一扫而空。

“绅二爷来了!”锦儿一面通报,一面打门帘,“请东面屋里坐。”

震二奶奶将东屋做了饭厅,饭桌已铺设好了:正中一个火锅,火焰正在上升,上手摆一双牙筷,下手也是一双牙筷,不过包金带链子,一望便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绅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绣春端来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瓷壶,同样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两只茶杯。

“二奶奶说,福建武夷茶,不能用盖碗,要用茶壶。刚沏上,得稍微焖一会儿,香味才能出来。绅二爷,你自个儿斟着喝吧!”

李绅听她语声如簧,看她眼波流转,一条甩来甩去的长辫子,显得腰肢极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腰细臀丰,不像姑娘,像是妇人。

一面想一面斟着茶喝,只听帘一响,抬头看时,艳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现在他面前了!

“绅表叔,”她含笑说道,“这一天可把你累着了吧!”

“不累,不累!”李绅站了起来,“但愿天天是这种天气,那就很顺利了。”

“请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说道,“就开饭吧!”

于是锦儿来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带来的路菜也摆了出来。八个生片碟子,无处可以位置,摆在一张小条桌上,抬了过来,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样了!

“请上坐!”震二奶奶说,“绅表叔,你是长辈,别客气。让来让去的,就没意思了。”

“恭敬不如从命!”

李绅在想:严冬旅途,有这么艳丽的一主二婢照应着,在这么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这么一顿肴馔精洁、食器华美的晚饭,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让来让去的闹虚文客套,简直就是有福不会享!

因为这一转念,对于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绅表叔的尊庚是?”

“我是吴三桂造反那年生的,今年四十八。”

“看不出,最多四十岁!”震二奶奶又问,“听说还没有表婶?”

“再也不会有了!”李绅笑一笑,喝了口酒。

“为什么?”

“古人说: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将半百,何必再动这个心思。好比八十岁学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绅表叔也别说这话!五十岁续弦的还多得很呢!”

“那是前妻有儿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个家室之累?”

“说起儿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说表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不想成亲,房里也该弄个人才是。”震二奶奶又问,“莫非舅公就没有提过这话?”

“提倒是提过。我说不必,就没有再往下提了。”

“‘不必’跟决不行不一样!绅表叔,我劝你还是得弄个知心着意的人。”

“知心着意,谈何容易?”李绅举一举杯说,“有这个伴我,也就足够了。”

震二奶奶笑了。“有个人陪着你喝,不更好吗?”她说。

李绅心中一动。“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他说,“那就更难了!又要知心着意,又要会喝酒,哪里找去?”

“只要肯下心思去找,哪里会没有?像府上这样大家,丫头带‘家生女儿’总有三四十,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一个中意的。”

李绅笑笑不答,从火锅里夹了一大筷子涮好的山鸡片、腰片,放在小碗里,吃得很香。

看他这一笑,有着皮里阳秋的意味,震二奶奶有些好奇,很想问一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令人叹息的事来,搞坏了此刻的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

“倒是小鼎,”李绅忽然说道,“实在应该早早续弦。震二奶奶若有合适的人,不妨做媒。”

“怎么才算是合适的人呢?”

“自然要贤惠知礼,能干而能忍耐,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

“你说要能忍耐,这话很对,‘婆婆’太多,气是够受的!不过,”震二奶奶问道,“何以说年纪大一点的倒不要紧?”

这是李鼎自己说的话,甚至还作了譬方:“就像震二奶奶那样,二十七八岁了,我亦不在乎。”不过这话不便实说。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各人的喜爱不同,有的喜欢婉转柔顺,像个小妹妹;有的喜欢爽朗明快,拿得出主意,做得起决断,像个大姊姊那样的。”

“这么说,鼎表叔是喜欢大姊那样的人啰?”

“当然应该这么说。”

“那么,绅表叔,你呢?”

“我——”李绅摇摇头,“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也许,也许跟小鼎的想法差不多。”

震二奶奶的量浅,此时因为谈得投机,又是陪着李绅大口大口地喝,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些酒意,想说的话也就更多。“绅表叔,”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呢?是像小妹妹呢,还是大姊?”

“震二奶奶是巾帼须眉。”

“那自然是大姊了?”

李绅笑笑不答,喝一口酒,拈了两粒杏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而视线却只是随着绣春在转。

震二奶奶有些扫兴,谈得好好的,忽然冷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冷眼旁观,不须多久,便已恍然,怪不得他不愿娶妻。原来他是“玩儿”惯了,所以会中意绣春这种骚货。

其实,哪个男人不爱骚货?震二奶奶想到丈夫背着她跟绣春挤眉弄眼的丑态,胸口就酸酸的不舒服。忽然,她灵机一动,心里在想:何不趁此机会,把这个“骚货”撵走?

此念一起,就不觉得扫兴了。“绅二叔,”她说,“我看你既不是喜欢像大姊的,也不是喜欢像小妹的;得要又像大姊,又像小妹。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震二奶奶,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李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哪谈得到对不对?而且,我也想不出,怎么会又像大姊,又像小妹?”

“俗语说,‘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我得把这两句话改一改,‘上床小妹,下床大姊’。这话怎么说呢,下了床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还得要管着你一点儿,才能让你觉得是真的关切。这不就像个做大姊的样儿吗?”

李绅笑了:“震二奶奶的口才可是真好!形容得一点不差。”他顺口问道,“‘上床小妹’,可又怎么说?”

“这要用怎么说?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由于语涉不庄,所以震二奶奶故意绷紧了脸,而且声音有点像生气的样子。李绅不免愕然。看到他的神气,想象自己假装正经的模样一定很滑稽,震二奶奶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一笑开头可忍不住了,将头一低,以额枕臂,伏在桌上笑着,鬓边所插的一朵白绒花,颤巍巍地抖动不停。

03

第二天宿在常州,仍旧包的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李绅就省事得多了,恰好在同一家客栈中遇见一个南归度岁的好友,旅途邂逅,相偕入市,把杯细叙契阔,直到起更时分才回来。

“震二奶奶来请二爷吃饭,我说跟朋友出去了。”小福儿迎着他说,“饭后叫丫头来问过两回,看回来了没有,刚才还来过,说回来得早,就请二爷过去,有事商量。”

既是有事商量,李绅便坐都不坐,转往小院子里,只咳嗽一声,便听绣春在说:“绅二爷来了!”

接着,堂屋的门开了,震二奶奶捧着个银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

“脸红得像关老爷,酒喝得不少吧?”

李绅摸着发烫的脸说:“叫风吹的!酒喝得并不多。”

“还想找补一点儿不想?”

“不必!倒是想喝茶。”

“有,有!”锦儿答说,“刚沏上的。”

等从锦儿手里接过茶来,他却又不即就口,将茶杯转着看了看问,“这釉色很好,似乎出窑不久。”

“九月里才在江西烧的,为这些瓷器,还碰了个大钉子。”

“碰谁的钉子?”

“自然是皇上的。”

震二奶奶接着说:“这两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烧瓷器、烧珐琅,都是太监传的旨。七月里又说要烧一窑五彩的,指明用‘富贵不断头’的花样。我心里就疑惑,这个花样俗气得很,再说宫里用这个花样也不大对劲。大清朝万万年的天下,自然‘富贵不断头’,还用得说吗?果然,送到京里,折子批下来,才知道是有人假传圣旨。”

李绅骇然。

“什么人这么胆大?”他问,“折子上是怎么批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说是‘近来你家差事甚多,如瓷器珐琅之类,先还有旨意,件数到京之后,送至御前看过。如今不知骗了多少瓷器,朕总不知!以后非上传旨意,即当在密折内奏明,倘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尔当不起!’”

“上谕很严厉啊!”

“话说得够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这光景,是谁假传旨意,皇上心里有数儿,为什么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烧瓷器、烧珐琅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倘或说是受了骗,大不了报销不认账,赔几个钱而已!怎么说得上‘吃罪不起’的话?”

李绅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干,遇到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于是想一想问道:“震二奶奶,你听说过几位‘阿哥’争皇位的事没有?”

“听说过,还不止一回。一会儿太子废了,一会儿太子复位了;一会儿又是哪个阿哥发疯,哪个阿哥圈禁高墙。实在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说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么批下来,只要遵办就是。”

“绅表叔,你这话,我可又糊涂了!这跟阿哥争皇位,怎么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关系。震二奶奶,你想,有谁敢假传旨意,或者什么都不说,只叫办什么差事?当然是王府里的人,是不是?”

“啊!绅表叔,你的话有点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兴味地说,“请再往下说。”

于是,李绅想了一下,先将太子被废以后,皇子们暗中较量的情形,扼要地讲了些给她听——从太子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帝似乎有了个极深的警悟,立储会带来两大害。因为一立太子,便须设置东宫官属,自然而然成了一党;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簸弄撺掇,则篡弑之祸,随时可以发生,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贤,自可断然废除。但这一来又启其他皇子觊觎储位之心,于是各结党援,彼此相攻,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骨肉相残的悲剧局面。这是大害之二。

这两大害,皇帝几乎已经亲历过了。从太子第二次被废幽禁以后,八阿哥胤禩颇受王公大臣的爱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祯,亦都跟八阿哥很亲近。因此,他的党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禩礼贤下士,而且颇有治事之才,确有继承大位的资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卫氏,出身于籍没入宫充贱役的“辛者库”,倘或立他为太子,必为他的兄长所不服,明争暗斗,从此多事,岂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觉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岁,不算奢望。那一来储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后,才有践祚之望,那时胤禩也在五十开外了!自古以来,虽说国赖长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国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贤能之外,也还要考虑到年富力强这四个字。

因此,皇帝一面严谕,不准建言立储,以防结党;一面暗中物色,属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从小为皇帝所钟爱,他有许多长处,其中之一是对兄弟非常友爱。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过甫入中年,还有大大的一番事业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机会,派他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上三旗皆属皇家,但只有正黄旗是天子自将,所以准用正黄旗纛,无异暗示为代替御驾亲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个独蒙父皇眷爱的明证是,授抚远大将军的同时,封为恂郡王。因此,将来皇位必归于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开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长进,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黄旗纛等方式,改变决定,不至于会像废太子那样引起轩然大波。但最主要的还是杜绝其他皇子觊觎大位之心,然后严禁亲藩结党,才可收到实效。

话虽如此,王公门下贤愚不一,总有些小人,或者拥立之心不死,在设法交结外官;或者假名招摇,营私自便,这就是曹家“近来差事太多”,不知为人骗了多少东西的缘由。像这样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严办,小事亦会变成大事,既伤感情,又伤精神。所以批示曹,应该在密折中奏明,皇帝便可单独处置。但如将来发现,仍有皇子在图谋大位,那是一件非办不可的重案,倘或牵连在内,罪名自然不轻。

李绅细细谈论,震二奶奶静静倾听,虽非心领神会,而利害关系,大致已经了然,觉得受益不浅。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皇上家的这本经更难念。绅表叔,照你看,京里有人来要东西,该怎么办?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派出来的人,不是蓝顶子,就是花翎;我们家的织造老爷见了还得请安问好。你说,能当面驳人家的回吗?”

李绅想了想答说:“只有一个法子,听皇上的话。差事尽管办,密折还要奏;或者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来人,皇上有旨,以后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经手之人,也许就把他吓跑了!”

“对!绅表叔这个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绅表叔,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比我见过的那班爷们强多了!舅公怎么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气不好!没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说,“我也听说过,李家有位绅二爷,难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气。”

李绅不答。他是在心里考虑,应该不应该就从此时开始,让她觉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别无表情。

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绣春便在旁边说道:“人家绅二爷有脾气,也不是乱发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来!”

“是吗?”震二奶奶斜睨着李绅问。

“绣春这话,说得我不能不承认。”李绅答说,视线又缭绕在她那条长辫子上了。

“绅表叔!”

李绅微微一惊,看到她略带诡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态了,定定神问说:“原说有事要跟我谈,不想一聊闲天,忘了正事。”

“没有什么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闲着没事干,闷得慌!请你来聊闲天就是正事!”

“时间可不早了!”李绅说道,“明天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长,得早点动身,请安歇吧!”说着,站起身来,是打算告辞的样子。

“还早!”震二奶奶说,“我煨了薏米粥在那里,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绅开口,便即吩咐,“绣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来给绅二爷尝尝。”

这一说,李绅只好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说:“明天是在丹阳打尖。”

“绅表叔,”等绣春走远了,她轻声问道,“你很喜欢绣春是不是?”

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别说假话!”

“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

“当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说,“好些人跟我要绣春,说她是宜男之相。这趟到苏州来之前,扬州‘总商’马家的老二,还托人来跟我说,想娶绣春,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说什么也不肯。绅表叔,你若是喜欢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盛意!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

“你就拿得出来,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儿’,十四岁买来,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一个子儿不给,也无话说,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境况也还不错。”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总括的语气做了个结论,“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我喜欢,人就归你了!什么也不用你管,我还陪一副嫁妆。”

“这不是喜从天降吗?”李绅笑着回答。

看样子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值一千银子的人,白送还贴嫁妆,干吗这么好啊?

这个疑问,在别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绅的脾气,一定会追根究底。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震二爷”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他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而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便宜不会捡,迂腐腾腾地说什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一来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让震二爷在暗地里笑,最不能叫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绅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我不肯;你没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这不是毫无章法吗?不是!”她自问自答地说,“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才算圆满。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老来做伴,房里该有个人,既然喜欢绣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适不过。绣春呢,她早说过,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这就难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绅二爷,虽无夫妇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写包票,她一定愿意!”

话说得十分透彻,李绅的疑问,涣然消释,只是拱拱手道谢:“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谢我。”震二奶奶又说,“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一,承绅表叔一路照应,我能撮成这桩好事,算是有了报答;第二,绣春跟了我九年,有这么一个归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香烟不断,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

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除了李绅,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两人悄悄侧耳,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凡是要紧的,都听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轻轻拉了绣春一把。“你赶快替绅二爷生个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让二奶奶积一场阴德。”

“去你的!”绣春掉头就走。

这一来里面自然听到了,李绅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锦儿!”

锦儿答应着走了进来,脸上有一种孩子淘气被大人抓住的那种神气。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什么!”锦儿答说,“绅二爷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为什么呢?”

“有煳味儿了。”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沉着脸说:“说过多少回,不准你们听壁脚,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别怪她们!”绅二爷赶紧解劝,“像这样的事,我听见了,也得听壁脚!”

震二奶奶不过随机告诫,并非真的生气。她关心的是绣春的态度,努一努嘴,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啊!”

震二奶奶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再去看看,有什么消夜的东西?”她说,“我也有点儿饿了。”

“不必费事!我一点儿都不饿。”李绅摇着手说。

“好吧!绅表叔,明儿听好消息吧!”

这是很客气的逐客令,李绅便即说道:“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请你也早点歇着,明儿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动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尽有得睡!倒是绅表叔你,别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说着,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着嘴笑。

李绅微笑不答,一手掀帘,一手捞起羊皮袍下摆,大步跨了出去。绣春恰好在门外,躲避不及,赶紧转过身去,势子太猛,辫子飞了起来,“啪”的一下,正打在李绅脸上,还颇有些疼。

绣春从感觉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想无意中闯这么一个祸,按规矩应该赔个笑脸,却又不好意思。正在踌躇时,李绅却很体谅,连连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一面就迈步走了。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在里面问。

锦儿正看得好笑,听此一问,便即笑着答道:“绣春揍了他老公!”

“是什么?”震二奶奶又问,“你说什么?”

“二奶奶听锦儿嚼舌头。”绣春红着脸赶了进去说,“绅二爷出门,我一躲,辫子扫着他了。”

“原来这么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干吗躲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绣春连番受了戏弄,心里不免觉得委屈,眼圈红红的想哭!

见此光景,锦儿发觉事态严重。震二奶奶驭下,一向恩威并用,如果一变脸,绣春受的委屈更大,所以赶紧出面转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进去,乱以他语,“到底吃什么?若是不爱烫饭,有剩下的鸡汤,下挂面也很好。”

“还是烫饭吧!你们俩一起去。”

说着,震二奶奶努一努嘴,锦儿懂她的意思,报以一个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绣春一把。

“你也是!”锦儿一面将剩下的菜和在冷饭中,一面埋怨绣春,“好端端的哭什么?人家正在高兴头上,你这一来不扫她的兴?”

“你还怪我!齐着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锦儿笑笑不答,将烫饭锅子坐在炭炉上,扇旺了火,放下扇子说道:“开起来得有会儿,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绣春不答,也不动,低着头咬指甲,不过锦儿一拉,她也就过去了,完全是听人家摆布的那股味道。

两人在一张凳上坐定,锦儿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像一只猫、一条狗,谁喜欢就拿我给谁。根本不管猫跟狗愿意不愿意。”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我可没有说这话!”话一出口,绣春觉得这样否认,倒像是很愿意似的,所以跟着又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听得这话,锦儿知道已可以复命,不妨聊聊闲天,便即笑道:“会有这么一桩喜事,谁都没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回答颇出锦儿意外。“怎么?”她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那还用说吗?”绣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贼似的,还不是早早打发走了,也省多少心。”

锦儿的笑容收敛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她似乎还舍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劝她一劝。

“绣春,我当你亲姊妹,我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糊涂!曹家的姨娘不好当,震二爷的姨娘更不好当。就算让你如了愿,那头雌老虎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下去才怪!”

“谁要当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还冤气冲天的干什么?凭良心说,她想撵你,固然不错。替你做的这个媒,可是更不错。你没有听见她的话?处处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说她把你当猫当狗随便送人,这话连我都不服。”

绣春不答,心里在琢磨锦儿的话,想驳她却找不出话。

“再说,绅二爷脾气虽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听说,他专门跟那个篾片叫什么‘甜似蜜’的过不去,再有他家的那两个大总管,他也没有好嘴脸给人看。至于好好的人,他一样也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你,让你揍了他一辫子,还怕你不好意思,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有多难得。”

“什么让我揍了他一辫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锦儿笑道,“你也舍不得。”

“又来了!看我不收拾你。”说着,绣春扬起手吹一口气,作势欲扑。

锦儿最怕痒,看她这个动作,先就软了半截。“别闹!别闹!”她笑着说,“我有正经话问你。”

“好!”绣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绝不饶你。”

锦儿说的果然是正经话:“你伺候二奶奶一场,要分手了。二奶奶说要给你一副嫁妆,你也不必客气,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不便说,我替你去说。”

这确是好意,绣春颇为心感,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来该跟她要什么东西,只巴望着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

作此说法,当然是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平安。这话又从何而来?锦儿实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话!你倒说明白一点儿,嫁了绅二爷会没有平安日子过?”

“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么呢?”锦儿想了一下,疑惑地问,“莫非二爷会闹?”

“不是二爷闹,只怕二奶奶会闹。”

“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二奶奶就会大闹特闹。”

“你先别说,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什么话?”锦儿揿着她的手,想了好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二爷要把你收房。这话,”她又怀疑,“二爷敢说吗?”

“他自然不敢!不过有句话,他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说。如果他不说,我说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锦儿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什么话?我倒真要听听!”

绣春却又迟疑不语,禁不住锦儿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脸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啊!”锦儿大惊,“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说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怀孕而言。锦儿觉得这一点在眼前必须确确实实弄清楚,才谈得到旁的话。不过,大家的丫头对男女间事,虽懂得很多,而她到底还是处子,怎会检验有孕无孕?只能就习知的迹象问说:“你是不是时常想酸的东西吃?”

“也不怎么想。”

“那么,肚子里是不是常常在动呢?”

两个月的胎儿只是一个血块,哪里就能跃动了?绣春听她说外行话,便懒得搭理了。

“你说啊!”

“说什么!”绣春没好气地说,“你不懂!”

锦儿不能不惭愧地默认。这一点无法求证,只能假定是真,叹口气说:“唉!这一下可有得饥荒打了!我就不懂,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说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饶得了我吗?”

“可是,你这会儿不又说了吗?”

“那是你逼得我说的。”

“好!”锦儿因受惊而紊乱的思绪,恢复正常了,“我倒问你,你始终不说,莫非要把曹家的种,带到李家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再过个把月,肚子就现形了。”

“我也不是始终不说,是他的种,我当然先要问他。”

“原来你是要问二爷!”锦儿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着让二爷来说破这件事?”

绣春沉吟未答,实在是她至今还不能确定,要怎么说才算妥当。不过,曹震说破了这件事,锦儿便得改口叫她“姨娘”,这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也知道,锦儿问她这话的意思,正就是要确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这一点应该有所分辨,却不知该怎么说。

“绣春,我劝你的话,你记不得了?”

“哪里!”绣春立即否认,“你说得不错!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凭什么让人把我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劝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诉她去跟二爷商量,这就大错特错,千万做不得!”

“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可就是——”绣春苦笑着说,“叫我怎么开口呢?”

“我替你去说。”锦儿自告奋勇。

“那可是求之不得!”绣春又轻松、又紧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谈到这里,烫饭也开了。两人检点碗筷、凑合着装了六个小菜碟子,一个端托盘,一个端饭锅,双双入内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们。”锦儿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烫饭来了。”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说,“别忘了把闹钟的楔子拔开!”说着,挣扎起身,在一张作为梳妆台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头来替她卸妆。

锦儿心想,发脾气也得有精神,这会儿她倦不可当,有脾气也发不出来,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时机,便向绣春使个眼色。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来,省得临时抓瞎。”

“知道了!”绣春答应着,走到堂屋里,就坐在房门口,细听动静,心里自然是扑通扑通地在跳。

锦儿并未想到,说话的声音最好提高,让绣春也能听见,她只是很婉转地在说:“绣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二奶奶了,心里怕,不敢,她跟我说:到今天再不说,可就对不起二奶奶了!”

“什么事啊?”

“她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听得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时大张,瞪着锦儿,睫毛不住眨动,虽是看惯了的,锦儿仍不免觉得可怕。

“你问了她了,是二爷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锦儿刚这么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来不恤杀伐,只求干净,看样子她可能存着根本不承认绣春腹中一块肉是曹家的种。倘或如此,绣春就太委屈了。

因此,她本来想回答说:“那还用说?”此刻改为清清楚楚地回答:“是的!我问了她,是二爷的。”

“那么,她是怎么个意思呢?”震二奶奶问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非让二爷收房不可啰!”

“没有!”锦儿的声音毫不含糊,“她绝没有这个意思。”

震二奶奶的脸色舒缓了,眼光也变得柔和了,一面对镜子用玫瑰油擦着脸,旋又抹去,一面慢条斯理地对锦儿说:“她该早告诉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经许了绅二爷了,忽又反悔,传出去不成了笑话?再说,为了别的缘故反悔,犹有可说,结果是二爷收了房了,亲戚熟人不知道内中有这一段苦衷,只说二爷好色,已经许了人家的一个丫头,只为长得出众,居然就能反悔。你想,有这个名声落在外头,二爷还能好得了吗?”

话说得异常冠冕,不过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不说——曹震还没有儿子,绣春如能生个男孩,也是好事。

“二爷若有这个名声在外面,锦儿,你也会受累。”震二奶奶又说,“如说他好色,人家心里就免不了会这么想:大概他家的丫头都让他偷遍了!绣春这个骚货,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将来要找个好婆家都难。”

锦儿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拉紧她,当即答说:“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绣春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不过,到底是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难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问她。”

在堂屋里的绣春,听得这话,赶紧蹑足而起,到对面椅子上坐下,静等锦儿出现。

“进来吧!”锦儿掀门帘探头出来说,“二奶奶问你话,不会为难你,你别怕!”

这是帮绣春的忙,预先拿句话将震二奶奶拘束住。绣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进了门,把个头低着。

“绣春,”震二奶奶说,“恭喜你啊!”

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锦儿都大出意外。绣春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跪了下来。“二奶奶,”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我不敢撒一句谎,是二爷逼了我好几次,我不肯,后来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让他得了手。”

“喔,那是什么时候?”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烧香宿山那一天。”

“好啊!我在白衣庵烧香求子,你们在家喝交杯盏,怪道没有效验!这不能怨菩萨不灵,你二爷丧尽良心,怎么会有儿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问,“一共几回?”

“两回。”

“才两回?”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听听。”

“二奶奶,且听她说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提醒绣春,别将日子算错,露了马脚。绣春看了她一眼,却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说啊!第二回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以前。”

“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是,是夜里偷偷儿到我床上来的。”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变,“你们当着锦儿就干起来了?”

这一下,锦儿可着急了!她跟绣春一屋睡,两张床靠得很近。半夜里有人偷上绣春床去,她不能毫无知觉。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们通同作弊,再往深处去想,她是不是已让二爷“偷”过了,也就难说得很。因此,涨红了脸,气恼万分,待要分辩,却又是空口说白话,想一想,除非罚咒,不能让震二奶奶相信她确是不知其事。

幸好,绣春为她做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锦儿回家去了。”她说,“不然二爷也不敢!”

锦儿如释重负。“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说,“我爷爷七十岁整生日,我回家给他磕头,记得很清楚的。”

震二奶奶对于锦儿的疑惑,已完全消释,便用抚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后,又问绣春:“那么我呢?莫非二爷就不怕我发觉,床上少了个人?”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里斗牌。”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斗纸牌,最晚不过二更天,绣春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可见偷上床去的话靠不住。不过,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这个主意决不错。

“你过来!”

绣春怯怯地走了过去,却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着会挨打。

“到我身边来!我看看是病,还是真有了?”

绣春仍有畏缩之意,锦儿怕这样子反而真的会惹得震二奶奶发火,所以开导她说:“二奶奶叫你,你就过去嘛!你以为是躲得了的吗?”

这话不错!要打尽可叫她跪下来受罚,用不着骗她。绣春便坦然走了过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揿地检验。揿倒不要紧,摸来摸去痒痒得不好受,不由得笑着扭腰,借为闪避。

“你看你这浪劲儿!天生的贱货!”震二奶奶咬牙切齿地骂,“二爷怎么不打锦儿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哪像你!这就痒得受不了。”

骂得实在难听,锦儿皱眉,绣春噘嘴,震二奶奶却是横了心,已摸出来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块,十之八九怀了孕,但不肯说实话。

“不是的!”她说,“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两剂通经的药,把淤血打下来就好了。”

听这一说,锦儿先就有如释重负感,绣春却是将信将疑,表情跟锦儿自然不一样。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莫非你还不相信?真的以为二爷给你下了种了?”

“我怎么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话!”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来管你心里的事。我只问你,你自己的终身,怎么个打算?”

“自然是听二奶奶做主。”绣春赶紧答说。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爷有一腿,可以替你做主,这会儿,可要你自己做主了!是不是愿意嫁绅二爷?”

“愿意。”绣春的声音很坚定。

“真的愿意?”震二奶奶再钉一句。

“二奶奶,我罚咒!”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转脸说道,“锦儿,你可听见她的话了?”

这是要她做个见证,为的是倘有人议论,说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将绣春送给了李绅,锦儿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绣春自愿,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意会到此,锦儿要为自己占个稳稳的地步,特意再问一问:“绣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愿嫁绅二爷?倘或不愿,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个见证。”

“没有什么不愿,心甘情愿。不过,将来如有难处,锦儿,要请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这话暧昧不明,锦儿不能不追问:“将来会有什么难处?”

“我回头跟你说。”

“不必回头再说了。”震二奶奶说,“必是你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说。锦儿,你们到外头谈去。”

于是相偕到了外屋,绣春低诉她的顾虑:倘或震二奶奶所验不确,是真的怀了孕,莫非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难题目!”锦儿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绣春很吃力地说,“万一,万一是个小子——”

“怎么?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绣春赶紧否认。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逼得绣春不能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她嗫嚅着,“先住在外面,等生下来,再……再跟绅二爷……”

锦儿不答,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认为这个办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说,不过,先得有个保证。

“到了那时候,你如果变了主意了呢?”

“怎么会变?你是说我还是想姓曹?绝不会的!锦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向来说话算话。”

“你的话是不错,就怕那时候由不得你做主。”锦儿又说,“譬如二爷舍不得你,搬动老太太出面,你怎么办?”

“别说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绣春自觉失言,解嘲似的说,“你看看,你逼得说话都没有分寸了!不过,锦儿,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来,绝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二爷也不敢去搬动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锦儿,我现在就托你,如果到了那时候,二爷有这么一个意思,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二爷说:万万动不得!他要那样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给留下来,他不应该这么报答我。”激动的绣春,说到这里,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话都说到头了,锦儿认为她这个要求,在震二奶奶那儿应该能够允许。所以等绣春睡下以后,为她去进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拥被而坐,闭目养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轻轻叫一声:“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惊,睁眼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绣春还有件为难的事,托我来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将身子往里让一让,“你坐下来说。”

于是锦儿坐在床沿上,将绣春的难处、希望、保证,以及她的诘问与绣春的答复,倒笼倾筐地,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一面说,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脸色,深沉无比,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想法。

“锦儿,”震二奶奶平静地说,“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么没有替二奶奶打算?”锦儿抗声答说,“我把她问得死死的,绝不能变卦。”

“你好糊涂!”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这个叫作‘留子去母’,是最厉害的法子。别人不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只说我做得太绝!且不说落个爱吃醋、不贤惠的名声在外面,还让二爷恨我一辈子。锦儿,你倒说,往后我那个日子怎么过?”

锦儿一听,透骨冰凉,自己也觉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着她的手,不胜怜爱地埋怨,“心太热!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后,将来会吃亏。”

“可是,事由儿摆着,她总不能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会的!锦儿,我包她不会现形。”震二奶奶说,“而且,到底真的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也还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锦儿固执地问。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说得很轻松,锦儿却大吃一惊!心里在骂自己太笨,早就该想到震二奶奶会使这个手段。

看到她的脸色,震二奶奶发觉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该出以毫不在乎的语气。于是坐直了身子,扳着锦儿的肩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除此以外,别无好法子。为绣春设想,这是上上策,只不过,有点可惜。可是,锦儿,”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我,是不是不像会生了?”

二十多岁的少妇,何况又是生了个女儿的,凭什么说不会再生了?“不!”锦儿毫不迟疑地答说,“先开花,后结果!二奶奶不愁没有儿子。”

“就是这话啰!”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说一句,就算我不会再生了,二爷将来少不了还要弄一两个人。只要他命中有子,总该他有。命中注定没有儿子,绣春就算安安稳稳生下来,还是个丫头。”

这下又提醒了锦儿,费了好多的事,生下来是个女儿,那时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绣春一个人。

“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震二奶奶很泰然地问,“若是我说得不对,你尽管驳。”

“我怎么敢?再说,二奶奶的话也驳不倒。不过,我该怎么跟绣春说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轻轻答说:“你暂且不要说破,只说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当,不必担心。

04

凋年急景,归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经有人上路了。五更一过,反倒静了下来,偌大客栈,只剩下两拨人尚未动身,一拨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儿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掇好了没有?绅二爷说,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锦儿代为回答,一面还在开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袄,天气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觉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乱了,理好锁上,底面还要加夹板,总算小福儿帮忙,等捆扎停当,扛着到了车上,震二奶奶方始换好皮袄,走到停轿的大院子里,李绅已等得有些着急了。

见了面少不得还要寒暄几句——真正是寒暄。“天气忽而回暖,”她问,“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绅知道不是好迹象,防着是在酿雪。但一说破了,徒乱人意,只很客气地说:“震二奶奶请上轿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轿,李绅传话,加紧赶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赶到镇江,另赏酒钱。轿夫、车夫听得这话,个个起劲。一路吆喝着,过奔牛、经吕城,快到丹阳时,天气变了,彤云渐密,暗沉沉的,近午时分,倒像已将入夜了。

怎么回事,别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着,忽然轿子放慢了,随即听见轿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震二奶奶连连拍着扶手板,大声喊道:“停!停!”

“震二奶奶,”等轿停下来,李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快下雪了,咱们得赶一赶。本来定了在丹阳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头弄些包子、烧饼什么的,你就在轿子里委屈一顿吧!”

“行,行。”震二奶奶连连答应,“不过,车马都不要紧,轿夫太累了,能紧着赶吗?”

“说得是!我已经派护院骑马赶到丹阳雇人去了,到了就换班,一口气赶到镇江。”

“好!”震二奶奶看他满脸焦急,大为不忍,“绅表叔,你也别着急!”她说,“真的不行,就在丹阳住下也行。”

“是的,是的!”李绅顺口敷衍着,心里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干,出了门就不行了,丹阳多大一个地方,临时能找得出容纳二三十个人的客栈吗?

到得丹阳,护院的已购就大批干粮,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干粮饼,名为“京江蹄子”,买了好几大筐,当然还有些细点心。李绅特为找了个细竹篾编的全新小竹篮,装了这些点心,送到震二奶奶轿子里来。

分配停当,也换了轿夫,不多停留,立即赶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飘雪了。起初还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为地气犹暖,雪片着地融化,渗入土中,渐渐地泥泞滞足,有脚劲也使不出来了。

“你们看怎么办?”李绅跟护院的讨主意。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有尽力往前赶。”

“车子是不要紧,就是轿子走不快!”曹荣说道,“绅二爷,我看得分成两拨,车子尽快赶到镇江,先安顿好了,能有富余的时间,还好赶回来打接应。”

“说得不错!不过,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请两位护院,仍旧跟着轿子走。”

定了主意,随即照办,车子格外加快,将轿子的距离很快地拉长了,震二奶奶不知是怎么回事,看到轿夫举步维艰,心里非常着急,不过总算不时看到护院的圈马回来,护侍左右,略略有所自慰。

雪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反倒是大了的好,因为地有积雪,走起来便觉轻快,只听轿夫的脚步,“沙沙”地踩在雪上。那种匀称的节奏,具有催眠的作用,不知不觉地将震二奶奶带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发觉轿子停了下来,随即听得李绅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将扣住的轿帘,从里面刚一打开,便觉脸上一阵凉。雪花卷风乱舞,直扑粉面,仿佛天公恶作剧,撒下无数的冰屑。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有如卷入银海怒涛之中,反是无声,更觉可怖。

“唷!”她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震二奶奶,不能走了,只能在半途歇一宵。前面有人家的一座祠堂,暂时可以安顿车马。看祠堂的那家人家,总也可以商量,让震二奶奶带着锦儿、绣春在那里暂住一住。不过,这得先问问你的意思。要走也可以,反正有雪光照着,晚一点也不要紧,就怕迷了路,在雪地里陷一夜。”

“那可不成!”震二奶奶不等他说完,便即答道,“还是稳当一点儿,就这里歇下吧!”

“好!我这就去办交涉。”

等三顶轿子抬到,交涉不但已经办好,车马都已进入人家的祠堂了。李绅却冒雪站在一座牌坊下面等候,引领着轿夫,由祠堂西墙外穿过去,后面是一片竹林,林外一带茅篱,围着小小一座瓦房,就是震二奶奶今夜歇宿之处了。

轿子没法抬进去,就在篱笆外面停下。锦儿、绣春先下轿,扶着震二奶奶踏雪进门,踩到那片洁净干燥的泥地上,她有着无可言喻的恬适安全之感。

“总算有着落了。”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从容不迫地抬眼搜索,发现有个中年妇人,含笑目迎,料知便是这家的主妇,便也亲切地笑道,“这位嫂子,今天可要来打搅你了!”

“好说,好说!贵人,请都请不到的。”

“这位嫂子姓何,行二。她公公替顾家看祠堂已经四十多年了。”

“原来是顾家!”震二奶奶说道,“镇江顾家是大族,他们府上有一位做过工部堂官,跟我们家老爷子是至好。”

“那是顾家三太爷,在京里做过一品。既然是我们东家有交情的,更不是外人。少奶奶,你先请坐!”何二嫂不好意思地笑道,“就怕地方太脏,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

“何二嫂,你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大雪天能凑到一起,真正是缘分,我也不说道谢的话了,先请何二嫂带着看看屋子,好把铺盖打开来。”

“请跟我来。巧也很巧,上个月我们家妹子坐花轿走了,公公因为年下事情多,住在祠堂里,恰好有两间房空在那里!”

何家的房子还不算太旧,那间客房很大,因为用途很多,纺绩、砻谷、推置,都在这里。后壁从西面推门出去,是极大的一间厨房,也是泥地。右手便是铺了地板的住屋了,是朝北的两间,转过去东面还有两间厢房,隔着一个小天井,与厨房相对。

何二嫂自己住了朝北靠西的那一间,紧邻的一间,便是她小姑以前所住,两间厢房靠北的那一间做了柴房。另一间现在空着,不过床帐俱全,原是她公公的卧室。

“不指望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说实话,我一直在嘀咕,今儿晚上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绅表叔,你——”

震二奶奶突然顿住,因为发觉李绅的脸色不好,嘴唇发白,身子似乎微微在发抖,不要是病了?

“绅表叔,你怎么啦?是不是着了凉?”

“身子有点儿发冷,不要紧!”

“你可病不得!”震二奶奶心里在发冷,“不然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一定能撑得住,我到那面看看去,叫他们把你的行李送了来。”李绅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再冒风寒了!”

震二奶奶是颇有决断的声音,李绅不由得站住脚,踌躇着问:“我不去怎么行?这么多人睡的、吃的,都得想法子。”

“你上哪儿想法子去?还不是得托何二嫂的公公。反正已经打搅了,只有明儿个多送谢礼。”震二奶奶略想一想,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等我来交代曹荣。”

李绅想想,也只好依她。随即关照小福儿,到祠堂里去找曹荣,同时赶快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来。

“药箱呢?”震二奶奶问。

“在这里!”锦儿将出门随身必带的一个皮药箱拿了进来。

“你捡一块神曲,跟何二嫂要一块干姜,浓浓儿的煎一碗来给绅二爷喝。”

锦儿答应着邀了何二嫂一起到厨房里去煎药。绣春便即问道:“二奶奶挑哪一间住?我好收拾起来。”

“自然是她家小姑子住过的这一间。”震二奶奶手指东面,“绅表叔,你睡这儿。”

“不,不!我还是睡到祠堂里去。”

“为什么?”

李绅无以为答,好一会儿才说:“那面比较方便。”

“得了吧!你有病在身,要在这儿才方便,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嫌疑好避。”

话让她说破了,李绅只好默认。绣春探头向东面那间屋子望了一下说:“褥子倒还干净,没有棉被!不知道何家有富余的没有?”

“不见得会有富余。”震二奶奶说,“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外面已有人声,出去一看,曹荣带着车夫,将震二奶奶的铺盖箱笼都送了来了。

“绅二爷病了!”震二奶奶说,“曹荣,那面都得归你照料。”

“是!”

“这么多人,怎么睡法呢?”

“只好将就一夜,幸亏有稻草,生上一两个大火盆,还不至于冻着。”

“火烛可得小心!你关照他们,轮班坐更。大家吃这趟辛苦,我另赏酒钱。”震二奶奶又问,“吃的呢?”

“吃的倒有。何老头给煮了一大锅粥,还有京江蹄子,护院的这会儿到镇上找酒、找肉去了。”曹荣问道,“不过,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我还有剩下的路菜,你不必管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绅二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我是怕在镇江打前站的人会着急,怎么得通个信儿才好。”

“那也只好瞧着办,真的通不上信,也只好算了。”震二奶奶又说,“曹荣,你问问何老头,能不能找个人上镇江去送封信,给五两银子,找到了带了来见绅二爷。”

“是了!”曹荣答应着转身而去。

李绅这算是领教了震二奶奶的手段,看她处事,要言不烦、干净利落,不由得笑道:“震二奶奶,我真该退位让国,请你来带这班人马。”

“哪里!出门上路,自然非爷儿们不行。”震二奶奶又喊,“绣春,你今天跟锦儿在我屋里打地铺,你们俩使一副铺盖,匀一副给绅二爷用。”

“知道了!”

“你说‘知道了’,我问你,你把谁的铺盖匀给绅二爷用?”

绣春也正在琢磨这件事,听她这一问,便知又要拿她“开胃”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窘且急,脸都有些红了。

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锦儿的铺盖,比我的干净,自然是用锦儿的。”

“我看你的也不脏,好像也厚些,拿你的给绅二爷用。”

绣春不答,却看了李绅一眼。大概抬眼时方始发觉,这一眼看得不是时候,所以眼皮翻了一下,随即垂了下来,转身去解铺盖。

“绣春,”震二奶奶又说,“你先替绅二爷铺床去!让绅二爷吃了药,好马上就睡。”

于是绣春去解她的铺盖,抱了被褥转往东屋。丫头一个去,一个来。锦儿将煎好的神曲,用个托盘端了来,另外用瓷盘子盛了十来粒苏州“孙春阳”南货店特制的松子糖,为李绅下药。

锦儿一面做事,一面说:“何二嫂挺会做人,也挺能干的。这会儿在厨房里忙着呢!她要请二奶奶吃饭,又忙着替绅二爷煮粥,想得真周到。”

“真难为她!”震二奶奶说,“锦儿,你看看有什么尺头什么的,找一找,送她几块,也是一点意思。”

“我也这么想,可就想不出能找出什么东西来送人家。”

“其实也不要紧,”李绅接口,“明儿个多送她几两银子,还实惠些。”

“真的找不出来,也只好这样子了!”震二奶奶问道,“何二嫂弄些什么菜请客?”

“现掘出来的冬笋煮爆腌肉,宰了一只鸡,可还不知道怎么吃。她家的腌菜可是真好!掰开来,黄得像蜜蜡,菜心跟象牙似的,漂亮极了!”说着,锦儿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的那样子!”震二奶奶笑道,“你也替我铺床吧!”

见此光景,李绅便站了起来。“我别在这儿碍事!”他说,“药很烫,我带回去,等凉了再喝。”

“趁热喝!”震二奶奶说,“喝了就睡吧!出一身汗,马上就好了。锦儿,你把绅二爷的药端了去。”

把药端到东屋,锦儿随即就走了。李绅在桌子旁边坐下,侧脸望去,绣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铺床。褥子上面加被单,要在里床掖好,颇为费事,绣春撅着个浑圆的大屁股,移到东、移到西,李绅的双眼亦就移到东、移到西,跟着她转。

他忽然发现她跟锦儿不同。“绣春,”他问,“你不冷啊?”

“怎么?”绣春回头看了一下,仍旧转过身去。

“锦儿穿的棉袴,你只穿一条夹袴,大雪天会冻出病来。”

“我不冷。”

“那是你的身子好。”

“也不是她的身子好——”突然有人接口,李绅与绣春都吓一跳,急忙回头看时,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门口站着。

绣春不便有何表示,只管自己又去动手铺床。李绅亦不便道破心里的感想,怎么她也有“听壁脚”的癖好,只是招呼着:“请进来坐!”

“‘若要俏,冻得叫!’”震二奶奶一面踏进来,一面说,“绣春这会儿嫌棉袴臃肿难看,将来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

“可不是吗?”

就此便谈受冻会得什么病,一聊开了没有完。等绣春铺好了床,恰好小福儿送来火盆,而李绅的药也喝下去了。震二奶奶便即说道:“快睡吧!让绣春留在这儿照应你,要什么尽管支使她做。”

“不必、不必——”

“不!”震二奶奶那种平静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又出现了,“绣春在这儿伺候绅二爷。”又加了一句,“听见没有?”

“听见了!”

等震二奶奶一出去,绣春垂着眼说:“绅二爷,把马褂卸了吧!”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替他解纽扣。

“我自己来。”

“我伺候你!”绣春答说,“我家二奶奶吩咐了,我一定得照她的话做,不然,我会挨骂。”

听她这一说,李绅笑道:“那可只能听你的了!”他将脸仰起来,好让她解脖子下面的纽扣。

卸了马褂,又卸皮袍。等他一坐下来,她要来替他脱靴子,李绅可就大为不安了。

“不行,不行!我这双靴子尽是泥,太脏!不能让你沾手。劳你驾,找小福儿来。”

小福儿在厨房里,一面坐在灶下烧火,一面逗着何二嫂的儿子玩。绣春将他叫了回来,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烧着火跟何二嫂说话。

05

从昏黄的灯光中醒来,李绅一身的感觉,苦乐异趣,头上轻松得很。身上又湿又热,汗水渗透了的小褂裤贴肉黏滞,难受得片刻不能忍耐。

扭过脸去,隔着蓝布帐子,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他毫不思索地喊一声:“小福儿!”

等那人惊醒,站起身来,手拈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李绅才发觉是绣春。

揭开帐子,她什么话都不说,一伸手先按在他额上试试可还发烧,那只丰腴温软的手,一下子将他的回忆拉到四十年前,记起儿时有病,母亲亦总是这样来测试热度。

按了好一会儿,绣春抬手又摸自己的头,然后手又落在他额上。不过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随即一面挂帐子,一面欣快地说:“退烧了!出了好大一身汗吧?”

“跟泡在水里一样。”

“汗要出得透才好。”绣春问道,“饿吧?煨了粥在那里。何家的腌菜可真好,我端来你吃。”

“这倒不忙!”李绅问道,“小福儿呢?”

“回顾家祠堂睡去了。”

“唉!这个小子混账!”

“绅二爷别骂他,这里没有睡的地方,是二奶奶让他走的。”绣春又说,“反正有我在这里,绅二爷你要什么?”

李绅想了一下说:“绣春,请你在门外站一站。”

“干吗?是要小解?”

“不是!我得找一身干净小褂裤换一换,湿布衫贴在身上,这味儿可真不好受!”

“不行!绅二爷你忍一忍吧!刚出了汗不能受凉。”

“不要紧!劳你驾,把炭盆拨一拨旺就行了!”

绣春想了一下说:“好吧!这个味儿我也尝过,确是很不好受。”

于是绣春先续炭拨火,然后从李绅的衣箱中找出来一套棉绸小褂裤,将他扶得坐了起来,正要替他解衣纽,李绅不让她再动手了。

“我自己来,你替我把帐子放下就行。”

“不行!这得换得快,才不会着凉,你一个人慢慢儿磨,怎么行?”

于是不由分说,替他解开衣纽,把件湿布衫剥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将他胸前背后的汗擦一擦,方始拈起棉绸小褂,抖开了替他穿上。

“这,”她把他的裤子递给他,“自己在被窝里换吧!”

说着,掉转身去,从床栏上将李绅的一件丝棉袄取来,替他披在身上,等李绅摸索了好一会儿,要掀被下床时,她已经将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绅二爷,你先在炭盆旁边坐一会儿!我先把床理一理,弄整齐了,你还回床上去。”

棉被自然也为汗水渗湿了,幸好褥子还干净。绣春便把上盖的那床被,叠被窝筒,湿了的那一床移作上盖,枕头布也另换了一条干净的。

看她这样细心周到的照料,李绅自觉是在享福,而因此更感歉疚。“绣春,”他说,“真过意不去,把你的铺盖弄脏了!我得赔你一副新的。”

她不知道他这话中,是否别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李绅觉得奇怪,自己的话说错了吗?不然,她不应该置之不理。

“好了!”绣春跨下床来,“还上床去吧,裹着被坐着,也很舒服。”

“不!”李绅把这个字说得柔和,“这样也很好。”

“那,就把袜子跟棉裤穿上。”

“好,”李绅非常驯顺地回答,自己动手穿棉裤、穿袜子,扎束停当,站起来摆摆手,耸耸肩,很高兴地说,“一点病都没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点,绣春,我想喝点酒,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

“二奶奶那里有泡的药酒,可不知道睡了没有?”

“劳你驾,看看去,真要睡着了,不必惊动。”

绣春点点头,推出门去,入眼便即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李绅也看到了,一望弥白,半空中还在飘,仿佛一球一球的,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门口,看看清楚时,门已关上了,还听她在门外说了句:“快进去!外面冷。”

李绅不忍辜负她的意思,退回来坐下,心里在想,明天动不了身怎么办?

正在发愁,听得门响。绣春抱了个红绸封口的瓷罐子走了进来说:“二奶奶睡下了。她说,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请绅二爷好好养病,多睡一睡。”

“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他声音抑郁,绣春便提高了声音劝慰他:“管它呢!就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来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绅想了一下,轻轻一跺足:“对!有酒不喝是傻瓜。”

于是绣春替他铺设杯盘,同时告诉他说,菜都是早就拨出来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这么快,还该替他多留些。

“这就很好了!”李绅悄悄说道,“你大概也饿了,陪我吃一点儿好不好?”

绣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个规矩。”

“你要讲规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绅央求着,“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规矩也不要紧。”

绣春心里在想,震二奶奶虽不曾看见,但明天会问,如果问到,不能瞒她,而且得有解释。说“绅二爷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着主仆的规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骂:“这会儿知道守规矩了!那时候在家里,你要是守规矩,不敢坐下来陪二爷喝酒,他还真能捏住你鼻子愣灌不成?真是贱货!”

这样正反一想,情愿挨不懂规矩的骂,便即答说:“好吧!我先把汤热上。”

将水壶取下来,把一锅汤坐在炭盆的铁架子上。绣春在李绅对面坐下,却又发现难题,只得一双筷子,待到厨房去取,怕走过震二奶奶房门口会问,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绅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这一双!”他说,“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个鬼头什么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带上。逢到红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请客“吃肉”,就非得有这把小刀不可。不过李绅此时却不是用刀来代替筷子,而他有一双银镶乌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门都带着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时之需,此刻是用得着了。

等到一坐下来,绣春觉得很不自在。以丫头的身份伺候李绅,不过额外多做点事,愿为他多尽些心意,亦可以寄托在自己的职司中,丝毫不觉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却无以自解,这样对坐相陪,容他恣意贪看,自觉是个不识主人的客人,没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的局促不安。

李绅多少了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说客气话,好让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绣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说我脾气怪,我自己并不承认。你看呢?”

“我看不出绅二爷有什么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锦儿呢?”

“她们也一样。”

“我很高兴。”李绅是真的高兴,“公道自在人心。”

绣春笑笑不响,夹了一块冬笋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时候是很难说的!”李绅有些牢骚要发,“九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一个人的意见不一定错,尤其是有成见最可怕。”

“成见”二字,绣春不甚明白,抬眼看了李绅一下,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要求解释的意思。

于是李绅又说:“人的毛病都在懒,凡事懒得去细看、细想。不管提到一个人、一件事,心里先有一个联想,提到强盗,一定十恶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贞九烈。其实,强盗之中也有好人,做强盗有时候是出于无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娴贞静,说句难听的话,她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一样也会偷人。”

这几句话说得绣春有在心底搔着痒处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总是好的,丫头总是贱的,十个人倒有九个人是看表面的。像我们二奶奶——”话一出口,她立刻警觉,赶紧缩住了口。

见此光景,李绅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说,眼中有话:怎么,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规矩?

绣春想到他如果有这样一个误会,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万一传出去,追究来源,自己怎担得起造这么一个谣言的责任?

因此,她觉得必须立刻澄清这个误会,但决不能直指李绅心中有此弄错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说道:“像我们二奶奶,总是说锦儿好,说我不好!我做事做错了,是这么说;做对了,她也是这么说。哪里能叫人心服。锦儿是比我强,不过不见得锦儿样样好,我就样样不好!”

“这就是成见可怕!”李绅紧接着说,“至于好与不好,并没有定论。照我看,锦儿固然好,你比锦儿更好。”

这就是故意恭维了!绣春心里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过话说得并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态,李绅不由得就说:“我这话也不是瞎恭维,是有道理在内的!”

“喔,绅二爷,”绣春已不如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了,“请你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

李绅点点头,拿筷子指着一碟虾油卤香瓜问道:“这样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扬州紫阳观的东西,怎么能不好?”

“何家的腌菜呢?”

“也很好。”

“你喜欢哪一样?”

“还是喜欢何家的腌菜。”

“好!这话就要这样说了,扬州紫阳观的卤香瓜固然好,何家的腌菜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何家的腌菜。”

绣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锦儿虽好,他不喜欢,所以觉得她比锦儿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绣春红着脸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开始有了脉脉的春情。

然而她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问:“绅二爷,你说我比锦儿更好,好在哪里呢?”

这话实在应该这么说:你是哪些地方喜欢我?李绅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照实而言,话不中听,泛泛地说得不够诚恳,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无语。

“怎么?”绣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样好处来!”

“不!你的好处太多,言不胜言。”说到这里,李绅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可以说出来,“总而言之,绣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现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这话使得绣春震动了!她实在不能想象,自己会有这样重要,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从她知道人事开始,就只知道丫头是听使唤的,凡事听人摆布,做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说做他人的主!可是现在,她不必开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她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这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于是她的心胸也开展了,开始会想象了!刹那间,她想到许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尤其使她向往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种神游物外的表情,让李绅很容易地发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为了不打断她的思维,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只在猜测她此时所想的是什么。

好久,绣春突然惊醒,看到一碟腌菜,只剩下三两块,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着李绅一笑。

“绣春,”李绅问道,“你到北方去过没有?”

“没有!”

“北方可苦得很。”

绣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语的模样,自己就更不必作声了。

“我本来待过了年,想回山东老家,有几亩薄田,半耕半读,就算了掉了这一生,如今看起来,是不必这么打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惯,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绣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绅想了一下说,“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种在瓦盆里,也能开得很好,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该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绣春听得这话,心里甜甜的非常舒服,想说一两句报答的话,却又难于措词,唯有报以愉悦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决计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边找个馆,这还不难。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试一试。倘或侥幸中了举,后年春闱又能联捷,照我这年龄,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当县官。绣春,那时候就归你掌印了。”

不知道听过多少戏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则掌印的就是夫人!绣春又惊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必得开口了。

开口说什么呢?总不能直言相问:绅二爷,你莫非拿花轿来抬我?想了一下,旁敲侧击地说:“只怕轮不到我掌印吧?”

“怎么轮不到?除非我没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绅又用极恳挚的声音说,“绣春,眼前你得委屈一点儿过个两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这在绣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够了资格,为人贤惠,儿孙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这种情形行吗?

“本来扶正这种事,要碰机会,不过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样,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在亲友面前交代得过,这件事就可以办了!”

“那么,是要怎么样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个儿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听得这话,绣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满怀高兴消失了一大半,摇摇头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绅大为诧异,谈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绣春起身说道,“我给你盛粥来。”

粥已经很稠了,绣春怕不好吃。但李绅说是肚子饿了,正要稠的才好,就着小菜,很快地吃了两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绣春很满意他的态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里在说:是容易伺候的主儿。

“这可劳你的驾了!”李绅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表来看了一下,失惊地说,“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二奶奶不说了吗?反正走不成了,尽管睡大觉,丑末寅初又要什么紧?”

“二奶奶跟锦儿怕早睡着了,你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们?”李绅说道,“都是为我,真过意不去!”

绣春不作声,心里寻思,反正已经丑末寅初,不妨就谈到天亮。等锦儿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两个人挤在一起不舒服。

不过,李绅刚发过一场烧,虽说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还旺盛,究竟不宜于熬夜。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责任,必得当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虑,很坚决地说:“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让你早早上床,阴阳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紧,非睡不可。”

李绅有些不能割舍,但没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将杯盘等物,用个大篮子盛了,提出门去,却又探头进来,还有话交代:“请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李绅踌躇了一会儿,毕竟还是依从了。绣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检点了炭盆,又将油灯减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离去。

趁着雪光,将篮子送到了厨房里,绣春走回来推门——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如果一个早睡,一个晚归,早睡的总是用凳子将门顶住,先推开三四寸宽的一条缝,然后伸手进去,将凳子移开,人就能进去了。推门时凳子会有声音,惊醒早睡的人,会问讯招呼,但到熟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不必再问。

这天,早睡的锦儿,却没有按规矩做,以至于一推再推,始终不开,是在里面上了闩。绣春不免惊疑,转念意会,必是震二奶奶因为作客在外,门户格外谨慎之故。

于是她喊:“锦儿,锦儿!”

由于怕吵醒了震二奶奶,声音不大,直喊到十声开外,方听得回音:“是绣春?”

“是啊!快开门,冻死了!”

她从声息中,听得锦儿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却并未开门,隔着门低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绣春抢白,“我不回来,叫我睡哪儿?”

锦儿不即回答,轻轻拔闩,从门缝中露出来一个鼻子,半双眼睛,轻轻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哪儿,反正今儿你不能回来了!”

一听这话,绣春越发手足冰冷。“是怎么回事?”她问,“好端端的,怎么撵我?”

“不是撵你!这会儿我也没法子跟你细说。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听我的话,准不错。”说完,将门轻轻掩上,“咯”的一声,铁闩又推上了。

绣春站在那里,第一次体味到“无家可归”的恐怖与凄凉。她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气鼓起来,同时也要想好一套话,等李绅来问时好回答。

但她无法细想,手跟脸冻得太久,已在发痛,想赶紧躲入李绅卧室,却又畏怯,时光都耗费在踌躇不定上,始终没有想出,如果李绅问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应该如何作答?

绣春觉得自己是走到了不应该走到的一条绝路上,心里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候,“呀”的一声,左边的门开了,李绅只穿着一身茧绸小褂裤,站在门里。

“怎么啦?”

听到那种关切多于诧异的温和的声音,绣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失宠于父母,被摒诸门外的小女孩,只想扑了过去,接受抚慰。不道双足已经冻得麻木,不听指挥,以致一跤摔倒在地。

“怎么摔倒了呢?”李绅赶上来相扶。

扶也没有用,膝盖的关节,木强不弯了。李绅觉得多问是件傻事,估量自己的臂力还够,便从她身子下面探右手过去,往上一起。再伸左手过去,揽住她的腰腹,然后将自己蹲着的身子,使劲往上一提,将绣春抱了进去,放在床上。

到此地步,绣春也豁出去了!很冷静地分清了哪一句话该先说,哪一句话可以后说。

第一句是:“赶快把皮袍子披上!”

李绅听她使唤,将皮袍子拎了过来,一面穿,一面问:“是怎么回事?我听你好像跟锦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心里奇怪,有话怎么不上屋里说去?忍不住起来看一看,哪知道你还在门外!可怎么又摔倒了呢?”

“两条腿冻得麻木了。”

“怪不得!我会推拿,我替你揉一揉。”说着坐了下来,提起绣春的右脚,搁在他腿上,依照推拿的程序,为她又揉又搓。

揉完右脚,又揉左脚,绣春又舒适,又酸楚。摔疼的地方,先不觉得,血气一通,反感痛楚,不由得“哼”了出来。

“摔痛了?我看看是哪里?”

是手掌、肩头、胯骨,三处着地之处,疼得厉害,尤其是胯骨上,却苦于不便让李绅检视。

不过肩上的伤却不妨让他看看,于是用左手抚着右肩说:“这儿有点疼。”

“厉害不厉害?”

“你想呢?”

那当然是疼得很厉害,李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绣春便转过身子去,解开领口到腋下的纽子。棉袄里面是丝棉背心与白布小褂,却都是紧身对襟的,非得将扣子解到底,不能把肩头露出来。她心里在想,反正还穿有兜肚,亦无大碍,于是以极快的手法,将扣子都解开,拿棉袄大襟掩在胸前,露出浑圆的一个肩头给李绅看。

雪白的肩头,已现出一块乌青。李绅看一看说:“摔得不轻!我想想,我记得有几帖膏药,好像带出来了。”

于是他开箱子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膏药,在烛火上把它烤得化开,拿剪刀剪圆了,走了回来。

“有点烫,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紧!替我贴上吧。”

李绅看准了部位,将膏药贴了上去,伤处正在肩臂相接的关节上,要把周缘都按实了,才能服帖。这得有一会儿工夫,绣春自己也来帮忙,手臂略松,有股暖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从她怀中冒出来,使人欲醉。李绅想起淳于髡所说的“芗泽微闻”那句话,不由得心旌摇摇,按捺不住了。

“绅二爷,你的膏药有富余的没有?”

“有啊!”

“再给我一帖。”

“怎么?别处还有伤?”

“你甭管!”绣春答说,“你只烘化了给我就是。”

李绅如言照办,将膏药预备妥当,转过身来,只见绣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绅二爷,”绣春将膏药接过来,放在床沿上,“请你转过脸去。”

“好!”李绅背着她,对灯独坐,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绣春在说:“糟了!膏药不粘了!”

李绅回头一看,她左手提着裤腰,右手拿着膏药。绣春发觉自己这副样子落在人家眼中,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

李绅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的举动慢了一点,膏药一凉,自然不粘了。”他说,“不要紧,我再替你烘一烘。”

这一次烘好,回头看去,绣春已放下帐子垂脚坐在床沿上,左手捏住下面帐门,右手从上面帐门里伸了出来说:“来!给我。”

“好是好了!”李绅舍不得把膏药就给她,捏着她那只丰腴的手说,“你的手好软。”

一面说,一面搓捏了一回,恋恋难舍,绣春可忍不住发话了。

“你也该够本儿了吧?”她冷冷地说。

李绅笑了,把膏药给了她,自己仍旧回身过去,对灯独坐。

绣春从从容容地将膏药贴妥当,系好裤腰,挂起半边帐门说道:“行了!绅二爷,你请安置吧!”

“你呢?”

“我——”绣春答说,“只好坐一夜。”

“那怎么行?”李绅想了一下说,“反正我也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床睡。你别脱衣服,我也不会冒犯你。”

绣春相信他的话,又想起锦儿的话,决定照他的意思办。不过有句话她要问明白:“什么叫‘吃冷猪肉’?”

“道学先生死了以后,牌位供到孔庙,春秋两季祭孔,也可以分到一块冷猪肉,我又不想做道学先生!”

绣春想了一下笑道:“我不大懂!”

于是李绅将衾枕都往外移,空出里床一半,但难题又来了,是并头相卧呢,还是各睡一头?

这个难题要绣春自己解。“绅二爷,你先请上床。”她说,“你别管我了。”

李绅亦不多问,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些话可以不必再说。他依言卸去长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回面向里,多给她方便。

绣春想了一会儿,把棉袄脱下来,卷成一长条,用块手巾包好,放在李绅枕旁,然后熄了油灯,上床睡下。李绅已经预备好了,随即拿上面盖的一床被扯开来,盖了一半在她身上。

“冷不冷?”

“不冷。”绣春答说,“我这件丝棉背心很管用。”

“帐子呢?”李绅将手伸出来,“要不要放下?”

“不要!”绣春很快地答说。

李绅知道她的用意,是让锦儿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们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缩了回去。

“屋子里好亮!”

“雪一定很大了。”李绅说道,“这场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好就好,什么叫妙?”绣春说道,“你有时候说的话很怪。”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说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这场瑞雪,我怎么会跟你同床共枕?”

“什么共枕?你是你,我是我,哪个跟你做——”说到这里,蓦然顿住,笑一笑,也是回面向里。

她的辫子已经解开,黑发纷披,散得满枕,发丝扫在李绅的脸上,痒痒的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觉。

“绣春,你这样睡不行,你的头发又多又长,扫在我脸上,叫人受不了。”李绅央求着,“你转过脸来行不行?”

“那一来,我就受不了啦!”绣春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说。

“怎么呢?”

“脸朝外,光太亮,我睡不着。”

“那么放帐子?”

“不要!”绣春仍然坚拒。

“那怎么办呢?除非你睡外床——”

“不,不!”绣春抢着说,“我们说说话,等倦了,眼一闭上,我自会翻身,你也自然不觉得我的头发讨厌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李绅欣然答应,“不过我要声明,我并不讨厌你的头发。”

“可也不喜欢,是不是?”

“喜欢也没有用。”

“怎么呢?”

“我很想闻一闻你的头发,可惜你不肯。”

“你真不会说话!”绣春笑道,“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说了。”

“你不说,我也懂了。”

李绅凑过脸去,先闻头发后吻脸,绣春想闪躲时,四片灼热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但李绅却别无动作,这提醒了绣春,自己应该端一端身份,便将脸往后一仰,说一声:“就知道你会得寸进尺!”

李绅亦就适可而止。“咱们好好儿说话。”他问,“锦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

这一问,在绣春心里已盘旋好久了,答语也早有了。“还不是存心难咱们俩!”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她们可是难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哪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李绅笑着问道:“这句话有韵有辙,是你自己编的不是?”

“就算是我自己编的,又怎么样?”

“编得好像有点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条板凳,怎么还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边了。”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边要什么紧?”

“这倒是隽语!”李绅很欣赏她这个说法。

但绣春却未听明白,追问着:“你说什么?”

必又是“隽语”二字她不懂,李绅便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的话很俏皮。不过,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许尼姑打歪主意吗?”

“你不相信,就看着好了。”绣春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秃脑袋开花。”

“好厉害!”李绅也故意吐一吐舌头,然后问道,“你刚才说‘她们’,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让你进去,存心要来试咱们一试。是不是?”

绣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这个意思。”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注意了,睁大眼问道:“那么,什么意思呢?”

李绅考虑了一会儿,终于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震二奶奶心太热,成全我。咱们现在这么‘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再也不会变卦了吗?”

绣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确是这个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不过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爷割舍不下,拼着大闹一场也要把她收房。那时震二奶奶只要说一句:“我已经许了人家了,而且绣春还在人家屋里睡过一夜,这还能要吗?”当然不能要了!

好厉害的手段!绣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来说,她还决不会承认,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里去的。她一定是这么说:“我是让她去伺候绅二爷的病,谁知道她一夜不回来,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来,震二爷会怎么样?

自然是破口大骂!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园假山洞里捉住三十多岁,守寡十年的吴妈,跟他的书童得福偷情,当时那一顿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至于吴妈羞愤上吊,差点出人命。

那还只是因为得福面黄肌瘦,做事老不起劲,他一口气出在吴妈身上。像自己这种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骂起来也就更不知怎么样的不留余地了。

“不行!”她在心里说,“明儿得跟锦儿办交涉。”

到这时脸不由得就涨红了,李绅看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显得内心颇为激动,不由得惊疑:莫非她还是不愿?所以发觉震二奶奶这样安排,心里难过?倘是如此,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绣春,”他平静地说,“生米究竟还没有煮成熟饭,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声明。”

“声明什么?”绣春愕然。

“声明你我虽然同床,却是异梦。”

“又要说这些我听不懂的怪话了!”绣春骂他,“书呆子!”

这又不像是不愿委身的神气。李绅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照原意说了出来:“我要声明,咱们俩虽睡在一起,除了亲嘴以外,没有别的!”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绣春又好气又好笑,“不但书呆子,简直就是傻女婿!这话也有这么跟人去说的吗?”

李绅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着绣春骂他的“书呆子”“傻女婿”,觉得十分有趣。

“绅二爷,”绣春突然又说,“我倒要请问你,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我没有人要?”

看她脸有愠色,话也说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完全误会了!”他极力分辩了,“我是看你刚才脸上很生气的样子,以为我自己的话是一厢情愿,你并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赶紧打退堂鼓。绣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为意思。你愿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绣春抢白,“我嫌你穷,我嫌你年纪大,我嫌你迂腐腾腾!算你聪明,都看到心里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听这话,便知前嫌尽释,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绅满怀欢畅之余,可也不免存疑。“那么,你刚才是为什么生气呢?”他问。

“我承认,我生气了。不过,不是生你的气,你不用多心。”

“我当然不会多心。不过,你在生气,我当然也会难过,所以问一问。”李绅在被底伸手握着她的手说,“惹你生气的日子不会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绣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气,同时暗示迎娶之期不远。她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转念又觉得不必忙在一时,便这样答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打哪儿说起,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

“是的!你也累了,朝里床睡吧!”

“我要好好睡一觉!”绣春有些赌气似的,“你把帐子放下来。”

“你,”李绅很谨慎地问道,“你不怕锦儿拿你取笑?”

“我豁出去了!”说完了,绣春一翻身朝里床,伸出左手将压在脖子下的头发绞住了往外一甩,发梢正盖在他脸上。

06

到底有事在心,哪能熟睡?听得何二嫂的声音,绣春惊出一身冷汗!锦儿取笑,哪怕震二奶奶说刻薄话,她都不在乎。若是何二嫂发现她跟李家二爷睡在一床,再一传到前面祠堂里,这一路还能见人吗?

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拢一拢头发,从门缝里望出去,幸喜何二嫂又走了,于是轻轻开了房门,一溜烟似的闪了出去,在震二奶奶的房门外面轻声喊道:“锦儿,锦儿!”

“干吗?”锦儿答说,“不多睡一会儿!”

“快开门!”绣春着急异常,这种情形让何二嫂发现了,连说都说不清楚,“快,快!”情急智生,只好吓一吓她,“出大事了!”

“什么?”是锦儿与震二奶奶异口同声地在问,接着是锦儿匆忙起身,光着脚板来开门的声音。

等门一开,绣春闪身而入,对锦儿笑道:“没事!别害怕,我不这么说,就进不来。”接着向掀开帐子在张望的震二奶奶说,“还早,二奶奶再睡一会儿。”

“我跟锦儿早就醒了,怕吵了你们的好梦,所以不叫锦儿开门,哪知道你也这么早起来!”

居然是这样体恤的话,绣春啼笑皆非,不过一夜过来,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是震二奶奶挤到她无路可走,又如何能赢得李绅的一片深情?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

“我早就起来了,怕吵了二奶奶的觉,不敢来敲门。”

震二奶奶大出意外!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说话的态度。两个丫头的脾气,她都知道,锦儿温柔有耐性,但惹恼了她,能够几天不开口。绣春比较泼辣,争强好胜,不肯吃亏。大雪天晚上飨以闭门羹,逼着她跟李绅在一屋睡,回来必是怨气冲天,噘起了嘴,一脸要跟人吵架的样子。所以一早醒来便关照锦儿:“回头绣春一定会跟你凶,你别多说,看我来逗她,下雪天无事,拿她开开胃。”

看样子,自己的估计一上来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诩,料事纵非如神,总也八九不离十。如今居然连边儿都没有摸着!所以诧异之外,加了几分警惕,倒不敢小觑绣春了。

锦儿完全不能理会震二奶奶在暗地里跟绣春较劲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来,第一个念头必是绣春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真的跟绅二爷睡一床?是不是在一个被筒里?再想下去,不由得脸就发烧。

因此,在这震二奶奶一时无话可说的空当,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绣春,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绣春看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傻兮兮地笑着。为了听新闻,连受冻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样子的捉弄人,不免起了报复的心思:你们都想知道实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个玄虚,教你们猜不透,摸不着,心里痒痒得难受。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轻声答说:“回头告诉你!”

“这会儿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

“叫我说什么?”

“咦!不是问你,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怎么叫‘好’了?”

“你这不是装蒜!”锦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

看她有点气急,绣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说了吗?回头告诉你。”她说,“二奶奶在这里,我怎么能说这些话?”

“就是二奶奶在这里,你更要说,二奶奶是成全你。”

听得“成全”二字,绣春不觉气往上冲,想了一下,故意这样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我倒想跟他好,他不愿意跟我好!”

这可是一语惊人!靠坐在床栏的震二奶奶,不自觉地身子往前一倾,锦儿更是一迭连声地:“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说你腰细、嘴小、皮肤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像爆豆子似的说得极快,一时竟不辨她的话是真是假。锦儿又羞又气,把张脸涨得通红,绣春却微笑着。

“好了!”她抄起脸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脸水去。”

这一下锦儿才知道,自己让绣春耍了个够!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死不要脸的骚货!”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叹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会儿工夫,一片心都向着人家了,回来一句真话都没有。”

锦儿的气,在那咬牙切齿的一骂中,发泄了一大半,此时已颇冷静了。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绣春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倒觉得很痛快似的。

07

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饭以后,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但却无处可睡。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

正睡得酣畅时,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正待喝问时,锦儿开口了。

“是我!”她低声笑道,“你当是绅二爷?”

“吓我一大跳。”绣春将身子又转了回来,“他不会的!我当是什么野男人,哪想得到是你。”

“你倒挺信得过他。”锦儿在她耳旁问道,“你们真的好了没有?”

“唉!”绣春叹口气,“问来问去这句话,倘或不告诉你,只怕你连饭都会吃不下。”

“对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

“咦!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没有,何用你牵肠挂肚?”

锦儿想想,自己的话确有语病,却又怕绣春真的起了误会,可是件分辩不清的事!这样又羞又急,把张脸涨红了。

不过绣春看不见,只当她不说话是生气了,倒觉歉然,因而赔笑说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气。好了,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二奶奶在斗牌呢!”

原来何二嫂很会应酬,料想震二奶奶为雪所困,必感无聊,居然给她凑够了搭子,在斗叶子牌。

“何二嫂没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儿照应,溜了来找你,哪知道你到现在还记着昨晚上那一段儿。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绣春往里一缩,“你上来歪着,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锦儿欣然应诺,跟绣春睡在一头,听她细谈跟李绅如何同床共枕。

绣春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你顶关心的一句话先告诉你,我跟他迟早会好,永远会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么急。”

锦儿大为惊异,“照这么说,你——”她迟疑地问,“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什么法子?二奶奶铁了心要撵我,我总得有个地方去。”

由此开始,绣春将前一天晚上从摔跤为李绅抱回房去,一直谈到这天早晨听见何二嫂的声音以后的感想为止,凡是她所记得起的,几乎都告诉了锦儿。

锦儿听得心满意足,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新闻。“绣春,”她说,“看样子,你那个‘傻女婿’好像已经收服了,真的好厉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风。”

绣春又得意,又好奇,“怎么?”她问,“怎么说她落了我的下风?”

于是锦儿将震二奶奶说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觉,都说了给绣春听。

这就使得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听听,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说人家天生下流,愿意当强盗。”绣春的脸色一沉,“锦儿,咱们俩也跟姊妹差不多,这件事,全本西厢记都在你肚子里。明儿回南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话我可不受!”

“哪句话?”

“昨儿晚上啊!”绣春答说,“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来不让我进屋,你是经手的见证,若说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来了,你可替我说句公道话。”

锦儿一口答应,并认为她应该争。因为她嫁了李绅,等于正室,起初有实无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副其实的“掌印夫人”,不能落这么一个名声在外面。

听得她的话,绣春感动而且感激。这样无话不谈,直到何二嫂来探望,方始警觉,急急起身,赶回震二奶奶房间,只见牌局已经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在轻声低语,发现她们两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视线落在绣春身上。

“绣春在睡觉,”震二奶奶问锦儿,“你又上哪儿去了,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跟绣春聊天儿,聊得也睡着了。”锦儿把话扯了开去,“该开饭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预备没有?倒忘了问她一声儿。”

“何二嫂自然有预备的。不过,咱们也不能坐着不动,你们俩到厨房里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说,“绅二爷在前面一天了,你们看看,怎么得通知他一声,是回来吃饭,还是怎么着?”

锦儿还答应一声,绣春却不曾开口。两人又相携而去,那老婆子望着她们的背影,估量已经走远了,才努一努嘴,低声问道:“曹少奶奶说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个?”

“对了!”震二奶奶用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她叫绣春,从小跟我,就像我的一个妹妹,所以这件事我着急得很。石大妈,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家规矩严。我虽是个当家人,上头还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门我也见识过几家。当家人最难!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办,怕别人不服;要办呢,又是多年在身边的一个丫头,狠不下心来!”

“是啊!”震二奶奶觉得话很投机,趁势说道,“就为了这一层难处,我几夜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儿拿掉最好。”

“是,大宅门里出了丑事,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脸地说,“南京城里的名医,倒是有几个熟的。有个妇科臧大夫,是御医,前两年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血崩,都说没有救了,最后是臧大夫一剂药,硬把她扳了回来。可是这一段情由,我又怎么跟人家开口?”

石大妈点点头不语,将手炉盖子打开,慢慢拨着炭结。她眼下有些抽风,牵动肌肉,跳得很厉害,显然是有为难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这样的姿态。

“石大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方子?”

“方子是有,不过——”石大妈突然说道,“曹少奶奶,依我说,既然是那个小厮闯的祸,倒不如索性做桩好事,把她配了给那小厮,不就遮盖过去了吗?”

“唉!她如果肯这样子,我也就用不着为她犯愁了。”

“喔,原来她不肯?”

“你想怎么会肯?那小厮好吃懒做,还有个赌的毛病,都撵出去过两回了。看他老子在我们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来吃碗闲饭。这种没出息的浑小子,她怎么肯?”震二奶奶觉得谎还不够圆满,又编了一段,“她也是一时脂油蒙了心,才会上人的当。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会出人命。”

“是这样子,那就难怪了!”石大妈说,“方子,我倒是知道有个人有,不过,如今不肯拿出来了!”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便知石大妈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么把话拉回来。

“不过,”石大妈很快地下了转语,“是府上的事,哪个敢不尽心?老织造大人在世的时候,从南京到扬州,只要灾荒水旱,总是他老人家出头来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说到曹织造府上,要点什么,敢不尽心,这个人也就太没有良心,也太不识抬举了。”

像这样的事,何用把“老织造大人”抬出来,所以尽管她尽力在卖她的感恩图报之意,震二奶奶却觉得不甚中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妈,你说得太好了,你我将心换心,交道也不是打这一回。几时上南京,也来我们花园里见识见识。”震二奶奶紧接着问道,“你有几个孙儿女?”

“托少奶奶的福,两男三女。”

“真好福气。”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镜箱。

她那具镜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宽,两尺四寸长,紫檀金银丝嵌出瑶池上寿的花样,一面西洋水银镜子此刻是合在那里,下面五层抽屉却未上锁,抽开第四格,黄澄澄得耀眼金光,立刻将石大妈的眼眶都撑大了。

一抽屉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钗、金耳挖。这是震二奶奶用来备赏的,李家的丫头仆妇也不少,所以带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妇女穿孝首摒金银,拿这些东西赏人,显得不大合适,所以又带了回来。此时便宜石大妈,她随手一抓,恰好是五个金戒指。

“给你孙儿女玩吧!”

五个戒指都是起楞的线戒,手工很精致,金子却没有多少,不过总是金戒指。乡里人眼孔浅,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赏人,惊异多于欣喜。

当然,最后是归于欣喜。“少奶奶,”石大妈说,“真是,我儿媳妇都从没有戴过金子!”

震二奶奶不知她这话是真的感慨,还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给一件决不会错,便又取了支钗递了过去,“我倒忘了问你儿媳妇了!”她说。

“唷,二奶奶——”

石大妈少不得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气话,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着。石大妈当然也知道,这些话人家并不爱听,不过自己非得说这些话,才能接着说人家爱听的话。

“少奶奶,”石大妈正一正脸色,“可懂药性?”

“我不大懂。”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妈说,“方子是个如假包换的方子,通经灵验极了。懂药性的人,只要加减两三味,就能把‘血块’打下来。既然少奶奶不通药性,这个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讨教,干脆,我替少奶奶弄一服药来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问道,“想来药很贵重?”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说,里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这么说,不怕天雷打吗?”

震二奶奶想一下说:“药我要,方子我也要。药不在乎贵贱,管用,就值钱!”

最后这三个字是暗示,钱不会少给。石大妈连连点头,站起来说:“雪已经停了,想来明天一定动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办好了它!”

08

是震二奶奶一个人吃的饭,接着是锦儿与绣春坐下来吃,这时石大妈已坐在何家厨房中了。

“回头你们吃完了,绣春到厨房里去给何二嫂帮忙,锦儿替我找些尺头出来,我要送人。”

这样很明白地交代,即表示她只需锦儿一个人在她身边,自然是有话要跟她说。

“那个石大妈既是收生婆,又是土郎中,她有个通经的方子很灵,我叫她取了来。你看,该怎么酬谢她?”

原来石大妈是这么一个角色!看她脸有横肉,目常斜视,锦儿不信她会有什么好方子,但这只是心里的感想,未看方子,不能武断。若说酬谢,她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我看,送她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十两银子好像太少了。”震二奶奶说,“你包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找些她们用得着的东西,多一点也不要紧。只要能把绣春的病治好,多破费一点儿也值!”

原来是给绣春找的通经方子!锦儿心想,倒要看看是哪几味药,听石大妈说说这张方子的好处。

于是等石大妈来了,锦儿故意以找东西为名,逗留在那里不走。只是面对箱笼,背脊向外,没有看到震二奶奶已给石大妈递了个眼色。

石大妈自然明白,因为震二奶奶说过,连绣春自己都不肯承认已怀了孕,她亦不便说破。如今看她的眼色,知道这件事是锦儿都瞒着的,随即点点头表示会意。

“这是明朝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方子。”石大妈说,“我那亲戚本来只卖药,不传方子,只为少奶奶吩咐,不能跟别人比。”

“人家的秘方,我亦不会乱给人的,不过既然用她的药,总得有个方子。”震二奶奶问道,“倒是些什么药啊?”

“我也不大懂。方子上都写得有,川芎、当归、牛膝、大黄什么的。”

说着,石大妈将方子与药,一一交代。药是一大包、一小包,其中另有讲究。

“这一包是两剂。”石大妈是指的大包,“头一剂吃两煎,如果月水还不来,再服一剂,无有不通的。”

“这一包又是什么?”

“月经不调,虚弱的多,倘或身子倒很壮,月经不来,就得另外加几味药进去,方子上也写的有。”

震二奶奶心里明白,大包是通经药,加上小包的药,就可以打“血块”了。接到手里一看,药包上还写着字,什么“王不留行”“威灵仙”,不像个药名,却又不便细问,只点点头将药包翻转,怕上面写着的字也是秘密,不愿让锦儿看到。

09

天是晴了,路却越发难走。积雪消融、泥泞满地,轿夫一脚下去,要使劲一提,才能跨开第二步,所以到得镇江,天快黑了。

幸好打前站的人,主意拿得定,在李绅预先关照的三元老店,坚守不去。不过多花几十两银子的房钱,行程总算又接得上了。镇江大地方,三元老店又是镇江第一家大客栈,所以住处很舒服。震二奶奶仍旧占一座小跨院,李绅也是独住一间,安顿好了,震二奶奶将曹荣找了来说:“明天就回家了,今天是在路上最后一夜,大家都辛苦了,今儿个应该好好吃个犒劳。你让店里多预备,好酒好肉管个够!”

“是了。”曹荣问道,“绅二爷呢?是不是应该给他预备?”

“当然。”震二奶奶说,“你关照厨房,另外备几个菜,开到这里来,我做主人。再跟绅二爷说一声,事完了就请进来,我还有事跟他商议。”

曹荣如言照办。等李绅一到,菜也送来了。震二奶奶吩咐曹荣去陪那两个护院,席面有锦儿、绣春伺候,外加小福儿里外奔走,无须再留他在那里照应。

经过这两天的朝夕相处,不但情分大不相同,关系亦好像已经改变。震二奶奶就好像对多年的大伯子那样看待李绅,李绅同样的亦视她为弟媳,只是彼此的称呼不改而已。

“绅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说道,“我在苏州动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诉我说:你在路上跟绅表叔多谈谈,总是一家人,别存意见。如果绅表叔不愿在苏州住,可也不必在外面奔波。李曹一家,无不好办。如今,我就是要先听听绅表叔自己怎么说。”

这话未免突兀,连锦儿、绣春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绣春,更多的是关切,便悄悄移动脚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后,为的是可以将坐在对面的李绅,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这么爱护我们小辈,实在感激。”李绅答说,“我不瞒你说,在我大叔那里,我是待不下去了。至于何去何从,本来想等过了年再说,不过,这一两天倒是作了个打算。”

“是的!”震二奶奶平静地说,“要成家了,自然该有个打算。绅表叔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还想下场。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开恩科。有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李绅笑道,“不过,‘八十岁学吹鼓手’,这会儿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迟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如果要用功,最好什么事也别干,免得分心。这一层,绅表叔总也想过?”

“是的!”李绅答说,“我略微有点积蓄,成了家,大概还能支持个年吧。”

“不够,不够!”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一中了举,拜老师,会同年、刻闱墨,我们这种人家,自然也还要好好热闹一下,三天戏酒,也得好几百银子,还有会试的盘缠。一年的浇裹都搁在上头,只怕还差一截。不过,到那个时候倒也不必愁了。‘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绅表叔一得意了,自然会有人送钱上门。”

“震二奶奶这话说得真爽直!”李绅笑着喝了一大口酒,“只是我自己知道,必是‘无人问’的成分居多。”

“不会的,”锦儿在一旁插嘴,“我保绅二爷不会!”

“喔!何以见得?”

不但李绅,震二奶奶跟绣春也都有此疑问,尤其是绣春,看着锦儿不住眨眼,是催她快说的神气。

“算命的都说绣春有帮夫运。绅二爷明年下场,还能不高中吗?”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又羞又喜,不过脸上还能绷得住,只眼观鼻、鼻观心,做个佯若不闻的姿态。

“这话倒是有的。”震二奶奶接口说道,“绅表叔,现在咱们谈谈绣春的事。”

这一下,绣春自然站不住了,瞟了李绅一眼,悄悄地走了开去。

“话又得说回来,还是要看绅表叔自己的打算。”震二奶奶问道,“乡试也得上京吧?”

“当然!我是在北闱下场。如果侥幸了,留在京里等会试。”李绅略想一想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的古刹甚多,我想开了年还是回南京来,找个清静的寺庙,好好用它半年的功。”

“回南京来是不错,不过,绣春不能跟着你住庙吧?”

李绅也失笑了。“还得另外找房。”他说,“这,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了。”

“二奶奶你听!”锦儿笑道,“人还没有进门就当家。”

“这也是绣春自己拿得定主意,会做人!”震二奶奶接着原先的话头说,“绅表叔,你也不用找房了。水西门有现成的一所房子,我叫人收拾出来,借给你做洞房,也不必挑日子了,来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就是好日子了。请两桌客,你跟绣春就圆房吧!”

“那敢情好!只是,她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微感不悦。“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两重身份。绣春的父母既然把她托付我了,我自然做得了她的主。这一层,”她冷冷地说,“绅表叔何用担心?”

李绅自己也觉得过于宠这个尚未过门的姨娘,相对地将震二奶奶就看得轻了。此事大大不妥,便即离座,抖直了袖子作好大一个揖,口中说道:“多谢震二奶奶成全之德。”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站起身来,“绅表叔,你快请坐!自己人闹这些虚文就没意思了。”

“震二奶奶,”李绅坐了下来,“我这‘成全之德’四个字,不是随便说的。年将知命,本来万念俱休,看人生也就是淡而无味,弃之可惜这么一回事。自蒙割爱,不过一两天的工夫,我的想法似乎都变过了,觉得人生亦不无可恋,值得起劲。往后的日子,若说过得不是那么淡而无味,皆出所赐,岂非成全之德?”

“绅表叔的口才很了得!能说出这么一篇道理来,可真不容易。其实,”震二奶奶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也是缘分!绣春偏就心甘情愿,我想不许都不行。这‘成全之德’四个字,实在不敢当。”

话好像有些不大对劲,李绅亦无从去猜想,她为什么这样的不肯居功?心中雪亮的是锦儿,等一回家,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不定会大大打一场饥荒,她要推卸责任,不能不从这时候开始,就先占地步。看起来绣春的顾虑,怕震二奶奶说她“伺候绅二爷的病,伺候到床上去了”,确有道理!

果然震二奶奶说了这话,自己许了绣春,一定会为她表白,照现在的情形看,不能表白,否则会生是非。锦儿很懊悔当初欠于考虑,一时轻诺,终于寡信,想想实在无趣!

三更已过,震二奶奶已经卸妆,将要上床时,忽然听得院子里有咳嗽的声音,接着便听见锦儿在外面隔门问说:“谁?”

“是我!”是李绅的声音,“锦儿,请你开一开门,我有要紧事跟你们二奶奶说。”

震二奶奶不由得诧异,是何要事,连明天一早说都等不得。因而不等锦儿来回,即高声说道:“锦儿,你请绅二爷在外屋坐,我马上出来。”

于是做一个手势,让绣春将她已解散的头发,匆匆挽成一个髻,系上裙子,出得房门。只见李绅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封信,脸色似乎有些沉重。

“什么事?绅表叔,你先请坐了谈。”

“苏州赶了一个人下来,送来小鼎的一封信。震二奶奶,你看!”说着,他把信递了过来。

震二奶奶看信封上写的是:沿路探投绅二爷亲启。具名之处是个“鼎”字花押,左上角有“火急”二字,字旁还密密加了圈。便不肯接信,因为一则是他人私函,不看反是重礼貌。再则,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怕看不明白,所以这样答说:“请绅表叔告诉我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信抽出来看了一会儿,抑郁地说:“我怕大叔要出事!”

“怎么?”震二奶奶一惊,“舅公要出事?出什么事?”

“小鼎信上说,皇上有密旨,要大叔一过了年就进京,说有事要‘面询究竟’。我怕——”李绅看了看锦儿,没有说下去。

这是故意不说,震二奶奶自能会意,顿觉脊梁上冒冷气,必是老太太之死,到底是何“内伤外感之症”,皇帝要问个明白,一问明白了,会有怎么个结果,是件连猜都无法去猜的事。

“喔!”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些什么?”

“他说,大叔对我已经谅解了,是大姑替我说了好些好话。现在大叔又要忙老太太出殡,又要打点进京,‘事乱如麻,心乱亦如麻’,要我把震二奶奶一送到南京,赶快回去。”

“那,”震二奶奶很快地答说,“也不必送到南京了,绅表叔明天就请回去吧!”

“这倒也不必这么急。”李绅答说,“我的意思是,明天最好赶一赶,能在中午赶到南京城外,我就不必进城了,带着人往回走,明天晚上仍旧在镇江,大后天赶回苏州。出殡之前,还可以帮得上忙。”

“不必,不必!”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你不必这样子来回奔波,我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赶。送到南京,跟送到这里,没有多大的分别。反正一天的途程。明天一走,先派个人骑马回南京去通知一声,城门卡子上有人招呼就行了。绅表叔,我也很急,希望你早点回去,能帮得上舅公的忙,反而可以让我心里舒泰些。这是自己人说老实话,绝不是假客气。”

“既然这么说,我就半途而废了,除我带着小福儿一起走以外,其余的人,照常让他们送到府上。”

“这我倒没有意见,只要路上有人用就行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句话!我会跟曹荣安排,请震二奶奶放心好了。”

要谈的正事,告一段落,但李绅还不想告辞,震二奶奶也希望他多留一会儿,因为这短短几天的朝夕相处,情分已大不相同,即令无话可说,亦觉恋恋不舍。何况彼此都感到应该多谈一谈,只是心有点乱,急切间找不着头绪而已。

震二奶奶静下心来想一想,此刻便要谈妥当的,还是绣春的终身大事。“绅表叔,”她说,“看样子你仍旧得在苏州长住了?”

“这也说不定,得等大叔从京里回来以后再说。”

“那么明年乡试呢?”

“我当然仍旧想下场,不过也要看情形。”

左一个“说不定”,右一个“看情形”,虽知他事出无奈,震二奶奶仍不免微有反感。

于是她说:“绅表叔,那么,所谈的那件事怎么样呢?”

“这在我求之不得,当然是定局了。”李绅很快地答了这一句,沉吟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所怕的是大叔真的出了事,我要办这件事,似乎说不出口。”

“那么,”震二奶奶毫不放松地追问,“怎么办呢?”

“耽迟不耽错,迟早要办的。”

震二奶奶心想,他那方面固然不会出错,自己这方面却怕夜长梦多。不过这话她觉得不便说,最好莫如绣春自己跟他去谈判。

成竹在胸,便先将这件事搁起,做个苦笑道:“真正是好事多磨!”

“是啊!”李绅亦有同感,“但愿大叔上京无事!大概二月里就有消息,果然天从人愿,我马上到南京来接。”

震二奶奶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谈李煦,亦无非说他这一步运走得太坏,嗟叹不绝。

“二爷,”小福儿在外面催了,“好些人在等着二爷呢!”

“喔,”李绅站起来说,“大家只以为行程有变更,在等我回话,我得去交代一下。好在明天不是一早赶路,有事还可以谈。”

“是的,绅表叔请吧!”

等李绅出了那座跨院,锦儿忽然追上来说:“绅二爷,回头办完了事,请再来一趟。”

“喔,”李绅问道,“震二奶奶还有话说?”

“不是!”锦儿停了一下说,“反正你来了就知道了。”

原来震二奶奶本想让绣春到李绅屋里面谈,却又怕外面人多不便,所以特地让锦儿来关照,李绅却不明究竟,想一想答说:“我有许多事要交代,恐怕太晚了。”

“不要紧!再晚也要请绅二爷来。”

李绅答应着转身而去。锦儿回来,只见震二奶奶正跟绣春在谈李绅。

“他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这是你自己一生的大事,主意也要你自己拿。”震二奶奶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好些话说,所以我让锦儿通知他,再来一趟,你可别错过机会。”

“是!多谢二奶奶。”绣春低着头说。

“那么,你说,你预备怎么跟他谈?倒先说给我听听。”

绣春本有一个自以为很好的打算,相信李绅亦会同意。只是这个打算,决不能告诉震二奶奶,那就只好向她求教了。

“我可不知道怎么说,得请二奶奶教我。”

“我只能教你怎么说,意思可是得你自己的。”

“是的!”绣春答应着,却又不往下说。

这样盘马弯弓的,彼此都似闪避着什么,惹得锦儿忍不住了:“绣春,你干干脆脆说吧!不愿跟绅二爷就拉倒;要是愿意,打铁趁热。请二奶奶教你一个说法,能让绅二爷早早来把你接了去,不就了掉一桩大事吗?”

语出如风,绣春何能招架,只有这样答说:“我就是锦儿说的这个意思,请二奶奶教我一套说法好了!”

“慢着!我还得问清楚,锦儿的话分成两截,你愿意听的是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自然是后半截。”锦儿接口就说。

“你让她自己说!”震二奶奶认真异常。

“是后半截!”

“锦儿,你可听见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这是件好事,不过将来饥荒有得打!绣春是跟着绅二爷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去了,我不能成天在家为她淘气。所以我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决没有一丝一毫的成见。再有句话,我也得先说明了,凡事都有一定的谱子,别说一离谱就会弄得天下大乱,走错一步也叫人笑话。绣春既然死心塌地跟定了绅二爷,就得按一定的规矩办,顾她自己的面子,顾绅二爷的面子,在我来说更要顾曹家的面子。你们懂我的话不?”

“我懂不懂不相干。”锦儿拿手一指,“只要绣春懂就好了。”

绣春不能说不懂——确是不十分懂,她只能用雪白的两粒门牙,轻咬着嘴唇点一点头。

“回头你这么跟绅二爷说:他这趟回去了,舅太爷待他自然跟以前不同,有好些事会交代他,让他帮着鼎大爷,能把这一大家子接手撑起来。这个责任很重,要睡得舒服吃得香,才能长精神。所以最好一回苏州就找屋子,居家过日子,只要够用就好,不必求华丽,你看他怎么说?”

绣春想一想答说:“不说舅太爷这趟进京,似乎……似乎有麻烦?他如果说要等舅太爷平安无事,才能办这件事呢?”

“如果舅太爷有了麻烦呢?莫非他就不办这件事了?成家立业是自己的事。倘或舅太爷有了麻烦,就更得他们小一辈的能够争气!”震二奶奶又说,“你问他,怎么叫‘内助’?朱洪武若是没有马皇后,他能打得成天下?再说,就因为怕舅太爷作兴会有麻烦,更要抢在前头办了这件事,你懂这道理不懂?”

这道理很容易懂,绣春和锦儿小的时候,都听老辈说过:“皇上南巡,本来太子总是留守在京的。有一年皇上让他跟着来了,一路闹得不成样子,平头整脸的少妇幼女,若是不巧让他看上了,就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手去。所以下一回皇上南巡,有闺女的人家,赶紧都嫁了出去,年轻小媳妇看模样还过得去的,亦都避得远远的。”这就是趁麻烦未来以前,预先躲麻烦的道理。

“行了!”锦儿说道,“你就这么说好了!包绅二爷百依百顺听你的。老太太回来,李家总得有人送,你让绅二爷讨这桩差使,顺便就来接你。‘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10

小福儿擎着的灯笼刚一出现,绣春就知道了,轻轻咳嗽一声,向锦儿努努嘴。

“是——”锦儿看着震二奶奶说,“是让绣春先到对面屋里等着?”

“当然!绣春先过去。”震二奶奶又问,“叫生一个火盆,生了没有?”

“生好了!”

锦儿一面回答,一面就推绣春到对面屋里,然后“呀”的一声,把堂屋门打开,北风扑面如刀,不由得瑟缩后退。

“震二奶奶还没有睡?”李绅问说。

“请进来!”锦儿先不答他的话,望着门外说,“小福儿,你把灯笼留下,回去睡去吧!在这儿打盹会着凉。”

打发走了小福儿,锦儿将堂屋门关上,向李绅招招手,往对面屋子走去。李绅不解所谓,而且觉得锦儿的行动诡秘,不由得脚步迟滞了。

“请进来!绅二爷!”锦儿说道,“是绣春跟你有话说。”

李绅大出意外,而更多的是喜悦,举步轻快进了屋子,绣春头也不抬,管自己拿着铁箸在拨火盆。

“请坐!”锦儿又向绣春招招手,将她唤到门外,低声说道,“你尽管跟绅二爷多聊聊,二奶奶不会不高兴,我也不会过来偷听你们的话,你放心好了。”

绣春心里感动极了,觉得锦儿真比亲姊妹还要体贴。方寸之间,又酸又甜的不辨是何滋味。

“快进去吧!”锦儿一甩手走了。

绣春转身进屋,陡觉烛光刺眼,眼中亮晶晶地光芒四射,却看不清李绅的面目。正举手要拭眼睛时,听李绅吃惊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哭?”

原来自己在掉眼泪?绣春不愿承认,摇摇头说:“没有!”

李绅倒困惑了,面有泪痕,却又有并非假装出来的笑容,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什么,”绣春猜得到他的心情,“刚才跟锦儿说话,让一根飞丝飘到眼睛里了,你别胡猜,我好端端的哭什么。”

“是啊!我想你也没有哭的理由。”李绅急转直下地问,“锦儿说你有话跟我说?”

“是的!”

“好极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那么,你先说。”绣春将炖在炭火上的瓦罐,提了起来问说,“要不要来碗消食的普洱茶?”

“好!”

于是绣春先取起桌上的杯子,细看了看,抽出腋下雪白的一块手绢,抖开了擦一擦杯沿,方斟得八分满的茶,用手绢裹着送到李绅手里,然后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很文气地啜饮着。

“这就是享受了!”李绅在心里说。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李绅摸着脸问。

绣春“扑哧”一笑,将一口茶喷得满地。“咱们俩总算凑到一块了!”她说,“一个不知道自己哭,一个不知道自己笑。”

“原来你还是在哭!到底为什么事伤心?”

“正好说反了!我是心里高兴才哭的。”

“这不是新鲜话,”李绅笑道,“照你这么说,伤心的应该是我!”

“别跟我抬杠!咱们说正经的。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啊!我想我应该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作为信物。”

一面说,一面起身,掖起长袍下摆,在腰带上解下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托在手里,送到绣春面前。

“这玩意叫‘刚卯’,是辟邪的。不过,我取它是块玉,心比金石坚!”

说着,拉起绣春的手,将玉刚卯放在她掌心中。接着顺势一拉,并坐在床沿上。绣春看着那块玉说:“照规矩,我得回你一样礼才好。”

“你把这块手绢儿送给我好了。”

“这块手绢儿用过的——”

“就要你用过的才好。”李绅抢着说,“新的就没有意思了。”

绣春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

“这可说不定了!”李绅歉然地说,“我得先回苏州再说。”

“为什么呢?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像这种事,莫非自己还不能拿主意?”

“时候赶得不巧——”

“你别说了!不就是舅太爷的事吗?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说皇上找就会出事,出什么事?也许皇上要放舅太爷一个好差使呢!吉凶祸福还不知道,先就认定了没有好事,这不是自己找倒霉?怪不得舅太爷跟你合不来,你怎么总往坏的地方去想呢!”

这等于开了教训,绣春讲是讲得痛快,讲完了不免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因而惴惴然望着李绅。

李绅在发愣,一双眼眨了好半天,突然说道:“你说中了我的病根!人苦于不自知,我确是常往坏的地方去想。这——”他抬眼望着绣春,有种乞取谅解的表情,“也因为耳闻目睹,都是些不长进的样子,久而久之,养成了我那么一个习惯。说起来,多少也是成见,坏的地方固然不少,好的地方也有。从今以后,我得多往好处去看。”

“这才是!”绣春大感安慰——震二奶奶教她的那套话,自然无一语不打入李绅的心坎了。

“好!我一回苏州就找房子,你是愿意清静呢,还是热闹?”李绅又问,“如果要我住在府里,你怎么说?”

“最好别住在一起。”

“好!不住在一起。我找一处闹中取静,离府又不太远的住房。”

“对了!我正是这么想。”

李绅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想,咱们‘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进屋,好不好?”

“好啊!”绣春问道,“挑这个日子,也有讲究吗?”

“那天是我生日。”

“原来如此,那就更好了!”绣春忽然想起,“你得给我一个八字。”

“好!”李绅说道,“你也得给我一个。”

“当然!我念你写就是。”绣春四面看了一下,“我去拿纸,拿笔砚。”

说着,兴冲冲地奔到对过,敲一敲门,锦儿开门出来问道:“绅二爷走了?”

“还没有。”绣春答说,“要找两张红纸。”

“写什么?”

“你想呢!”绣春笑着踏了进去,向斜靠在床栏上的震二奶奶说,“得借二奶奶的笔跟墨盒子使一使。”

“写什么?写八字?”

绣春点点头,却又故意这么说:“谁知道他写什么?”

“你跟他怎么说?”

“我,”绣春扬着脸,得意地说,“我排揎了他一顿。”

“你还排揎了人家?”锦儿问道,“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

于是绣春拣要紧的地方说了一遍。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话倒也在理上。”

“他怎么样呢?”锦儿追问着。

“他还能怎么样?自然乖乖儿听我的!”

“绅二爷真没出息!”

锦儿忘形了,声音很大。震二奶奶怕李绅听见,急忙喝一声:“锦儿!”

锦儿吐一吐舌头,低声笑道:“好家伙!绣春过了门,一定会揍老公。”

绣春没有再理她,开震二奶奶那个硕大无朋的镜箱,找到笔跟墨盒。锦儿也凑趣,居然为她弄来两个梅红柬帖。

“喔,”绣春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说,“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看。”她把那块玉刚卯从口袋中掏出来,交到锦儿手里,才走回对面。

“二奶奶,你看!绅二爷下的聘礼。”

锦儿的声音中,充满着感情,七分替绣春高兴,三分是羡慕和嫉妒。震二奶奶心想,到了可以跟锦儿深谈的时候了。

“我也替她高兴,绣春有这么一个归宿,实在太好了!可是,我也替她发愁。她那个毛病怎么办呢?”

这话提醒了锦儿,心里在想,绣春的肚子再过个把月就现形了!开年回春,卸却寒衣,更容易看得出来。那一下,绣春就不用想姓李了!于是,她凑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啊!不能带着那个肚子上轿啊。”

“那不会。”震二奶奶很平静地说,“照我看,还是经水上的毛病。”

锦儿听这话,未免反感,明明她自己都知道,绣春是有喜不是有病,偏要这样说假话,岂非无味?

震二奶奶看她的脸色,知道她不以为然,便又把话拉回来:“你我都不是大夫,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时候还早,回去了找大夫来看了再说。”

“早可是不早了!”锦儿替绣春着急,“石大妈怎么说?”

“你不是瞧见了,给了方子,又给了药。”

“是的,我瞧见了,只瞧见一包药,另外好像还有一个小包,是不是二奶奶收起来了。”

“对了!我另外收起来了。那小包的药,不能乱用。”

“怎么呢?”

“药性太猛,非万不得已不能用。”

“这——”锦儿颇感困扰,“怎么叫万不得已?”

“如果那大包的药服了,不管用,才能把小包的药加上。”震二奶奶说,“那就无有不通的了。”

锦儿细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大包是通经药,加上那一小包,便有堕胎的功用。

想到这里,不由得面现微笑,笑得似乎诡秘,震二奶奶当然要问缘故。

“你笑什么?”

“我笑石大妈!真会捣鬼。”

震二奶奶知道她想通了,便正一正颜色说道:“锦儿,那小包药,我是不会用的。你说石大妈会捣鬼,这话倒不假。通经的药加上麝香、威灵仙、王不留行、红花,就能打胎,这也不算什么秘方。她是特意装成那种自以为多了不起的样子。我仔细看了她的药,麝香还是假的。”

“二奶奶怎么知道的呢?”

“从前外洋来的货船,一大半归我们家转手,香料我可是从小就看得多了。”震二奶奶指着一口皮箱说,“药在那里,你取来,我指给你看。”

于是锦儿开箱子取来药包,震二奶奶将写着药名、分量的封皮纸打开,里面是四小包药,最小的一包便是麝香。黑黑的一小块,毫不起眼,而且气味很怪,不但不香,真可谓之为臭。

“这就是麝香吗?”锦儿问道,“我实在闻不出来香在哪儿。”

“要跟别的药料合在一起就香了。”震二奶奶说,“这块麝香不知是什么东西冒充的,气味倒还像,颜色不像。”

“真麝香是什么颜色?”

“带红、带紫酱色,不是这么黑得像老鼠屎似的。”

“我懂了!”锦儿打开另一包,“这个呢?啊!是红花。”

“对了!”

“这个什么?”锦儿又指另一包。

“大概是王不留行吧。”

锦儿便取过封皮来,一看上面的字迹,不由得笑道:“好怪的药名!老王不留,小王就非走不可了!”

震二奶奶也笑了。“收起来吧!”她说,“我可有点倦了。”说着,往后一靠,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闭目养神。

等锦儿转身过去,她却又眼开一线,正看到锦儿将那张封皮塞入怀中,另外找了张纸包那四小包药。

“这倒好!”震二奶奶在心里说,“省了我多少事。”

11

取了根纸煤在炭火上燃着了,点上蜡烛,将灯笼交到李绅手上。绣春轻声说道:“一路保重!可记着我给你的地址。”

“不写下来了!”李绅拍拍口袋,“我一回苏州就会给你寄信寄东西来。”

“不要寄东西,只要信就行。”

“我知道。”李绅指着震二奶奶的房间说,“该说一声吧?”

“只怕已经睡了。我替你说到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灯笼交给绣春,转过身来朝上做了一个大揖。

“你这是干什么?”

“谢谢震二奶奶跟锦儿。”

“真是!”绣春笑道,“说你书呆子、傻女婿,一点都没冤枉你。”

李绅笑笑不答,接过灯笼,推门出去,一脚在外,回身说道:“外面冷,你别出来。”说完,很快地将门闭上了。

绣春上了闩,静静地站着,将她跟李绅在一起的经过,从头回忆,心里既兴奋又舒泰,顿时忘却身在何地,直到房门声响,方始惊醒。

“你怎么回事?在冰凉的砖地上一站老半天,也不怕冻着。”锦儿笑道,“你说他傻女婿,我看你才是傻丫头!”

绣春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得出神了。”

“来,来!”锦儿拉着她的手说,“快上床,细细讲给我听。”

“没有什么好讲的。”

两人钻一被窝睡了,锦儿搂着绣春开玩笑,讨便宜。“你就当我是绅二爷好了!”她说,“不许跟我拗手拗脚的!”

“你这块肉怎么办?”锦儿手按在绣春的小腹上问。

此言一出,绣春立刻不作声了。锦儿也不催她,反正已经有了办法,不必心急,让她慢慢想去。

“他来得早还好,来得晚了,看你怀里捧着个‘西瓜’怎么见他?”

“他一定会来得早,我跟他已经说好了。”

“你们怎么说的?”

“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那天是他的生日。”

“这是够早了,可是也还有一个半月,不知道还遮盖得住不?”

“遮盖不住也不要紧!锦儿,我有个主意,得跟你商量。”绣春极有信心地说,“他的性情我摸透了,最讲情理,最能体谅人的。我想跟他挑明了,虽住一起不同房,或者另外找一处地方让我住,等过了这几个月再回去。”

锦儿愕然。“绣春,”她抬起身子,以肘撑持,俯视着绣春问,“你是想把孩子生下来?”

“是的。我这么想。”绣春答说,“我有把握,他一定肯。”

“你疯了!”锦儿简直要唾她,“你看不出来,绅二爷是讲义气、要面子的人。别说你怀着孩子,只要让他知道你跟二爷好过,他就不能要你了,连人带孩子一起把你送回来,你怎么办?”

绣春怅然若失。锦儿说得一点不错,李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决不肯做任何可能遭人批评的事。

“而况,”锦儿又说,“如果你始终没有离开过曹家,还有可说。到李家打个转再回来,别人会怎么想?且不说二爷心里腻味,只怕老太太也不许。至于你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定会有人嚼舌头,说是不知道是谁的种。我倒问你,你那个孩子长大了,还能抬得起头吗?”

“啊!”绣春有如芒刺在背,“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你自己先得好好想一想。”

“我应该怎么想?”绣春把锦儿拉得又睡了下来,低声问道,“只有拿掉?”

“如果你一定要姓李了,除此别无二法,而且最好不让绅二爷知道。”

“那当然。锦儿,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拿?”

“当然是用药。”锦儿在考虑,是不是要把石大妈的话告诉她。

“我也知道是用药,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去弄到这种药。”

“总有办法,你别急,等我替你想法子。”

“我看只有跟二奶奶说。”

“你别说!说了她就不肯替你想法子了。”锦儿将声音放得极低,“你得装糊涂,她始终不肯承认你有喜,你就依着她的话,说自己有病。那样,事情才办得成。”

“只要你有把握,这趟回去,我就不进府里去了,在我嫂子那里住下,先把这个累赘拿掉,再作道理。”

“如果你愿意,你就住你嫂子那儿去好了。”

这表示锦儿有把握——她确有十足的把握。通经药,震二奶奶当然会给,另外应加的四味药,她把那张封皮留下来,便是有了药方还怕什么?

“锦儿,”绣春从未想过的事,此时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怎么说?”

“你嫂子不是待你还不错?你老实跟她说好了。”

“错是还不错!不过挺客气的。每次我回去,总要陪着我坐半天,有时留住吃饭,非让我坐在上头不可,倒像待生客似的,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就不说。”

“不说又不成。你想吃了药,肚子一定会疼,一定会把血块打下来,不把她吓坏了?”

“是啊!”锦儿也觉得大为不妥,“那一来,全本《西厢记》,不就都抖了出来?”

“所以,”绣春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得陪着我!”

这在锦儿就答应不下来了。“你知道的,”她说,“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我只是要你壮我的胆,有个人可以商量。”

“不行!”锦儿摇头,“到时候你找我商量,我又找谁去商量?”

“那,”绣春几乎要哭了,“那怎么办?”

“你别着急。”锦儿想一想说,“等我想个法子,问一问二奶奶,看她怎么说。”

“对了!问二奶奶。”

在她,以为震二奶奶一定会有办法,也一定肯想办法,所以语声轻快。锦儿却看得并不容易,她把震二奶奶的心思摸透了,本意是要把绣春怀的胎打下来,但决不肯担这个名声。只有想好办法,还得有个巧妙得不落痕迹的说法,才能让震二奶奶出头来办这件事。

“睡吧!”

绣春的心情倒舒泰了,渐觉双眼涩重,不久便起了轻微的鼾声。锦儿心热,只想着绣春有了这个好归宿,无论如何得要替她把这个难题应付过去,故而一夜魂梦不安,心里老转着这个念头。

到得曙色初透,突然一惊而醒,赶紧推着绣春说:“醒醒,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你说什么呀?什么事好法子不好法子?”绣春倦眼惺忪地问。

“不就要找个能照应你,壮你胆的人吗?我想到了,是做梦想到的!”锦儿越想越妙,紧接着又说,“我不是说梦话,确是好法子。”

这下使得绣春精神一振:“快说,快说!”她催促着,“梦里头的事,一会儿就忘记掉了。”

“这个梦不会忘!”

服侍震二奶奶起了床,洗完脸梳头,锦儿使个眼色,绣春便端着脸盆走了出去,好让锦儿谈她梦中所想到的法子。

“昨儿我跟绣春聊了半夜,原来绅二爷日子都挑了,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锦儿又说,“那天是绅二爷的生日。”

“喔,”震二奶奶在镜子里望着锦儿,“照这么说,绅二爷一过元宵就会来接她了?”

“是啊!反正他这一回苏州,该怎么办才合规矩,一定很快地就有信息。如今别的都不愁,愁的只是绣春身上的病。该早点治好,将身子养好了,才能动身。”

“嗯!”震二奶奶没说下去,拿把小银锉子在修她的指甲。

“我告诉她,二奶奶有通经药,她很高兴,让我来跟二奶奶说,求二奶奶把这两服药给了她。又说,回到南京,她也不进府了,在外头找一处地方住,让我问二奶奶,准不准她这么办?”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震二奶奶问道,“她预备住在哪里?她嫂子家?”

“不!她不想住她嫂子家。”

“为什么?她跟她嫂子不是挺不错的吗?”

“可也是挺客气的,怕治病的时候,有许多不便。”

锦儿一面说,一面从镜子里去看震二奶奶的表情。只见她虽未抬头,却连连点头,停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她预备住在哪儿呢?”

“那得看二奶奶。”

“怎么?”震二奶奶抬起头来,镜中现出她困扰的神气。

“法子是我想到的。”锦儿仍有表功之意,“本来我可以陪她,可是我也不懂什么,没法儿照应她的病。我想,通经药既是石大妈的,一客不烦二主,就让石大妈来照应她好了。”

震二奶奶不答,仍旧把头低了下去修她的指甲,不过可以看出她的睫毛眨得很厉害,显见得是在考虑她的话。

“石大妈不说要来看二奶奶吗?那就索性先找个地方让绣春住下,等石大妈来了,跟她一起住好了。”

“等我想想。”震二奶奶有了很清楚的答复,“一回去了,绣春先到她嫂子那里住一住。二爷如果问你,你就说她在路上受了寒,病了。大年下弄个病人在家里不合适,而且各人都有事,也怕照应不到,所以她自愿回她嫂子家暂住。”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趁此躲开“二爷”的纠缠,更是件好事。所以锦儿连连点头,对她的话表示领悟,也表示赞成。

12

一切齐备,震二奶奶将李绅请了进来,既以道谢,亦以话别,而且还有事相托。

“绅表叔,累你辛苦这一趟,实在感激不尽。”震二奶奶笑道,“原是来奔丧的,不想倒带了一件喜事回去。”

“原是喜丧嘛!”锦儿也显得特别高兴,“喜丧,喜丧,倒是叫应了。”

李绅亦在笑,唯有绣春不好意思,故意绷着脸。

“绅表叔,”震二奶奶又问,“开了年,什么时候到南京来?”

“总在元宵前后。”

“听说你已经把日子挑定了?”

“不,不!”李绅急忙分辩,“那是我跟她私下商量的,”他手指绣春,“我得按规矩办事,回苏州也得跟大叔说一声,更得禀告大姑,然后再来跟府上讨日子。如何由得我擅自做主,说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绅表叔也忒多礼了。咱们这会儿就定规了它,想来老太太亦决不会有别话。”

“那么就是二月二吧!”

“喝喜酒带吃寿面。”锦儿接了句口。

“你看,”震二奶奶笑道,“连她都知道了。”

“倒真是想请震二奶奶喝喜酒带吃寿面,可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如能抽得出工夫,我一定来叨扰。”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如果那时候是送我们老太太回来,当然不能拘定日子。不然,请绅表叔正月底来,反正我都给预备了,只要绅表叔自己来接就行了。”

“是!谨遵台命。”

“要能抽得出工夫,早来多玩几天,求之不得。我是怕绅表叔没有定,所以才这么说,不是不欢迎你早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体谅我。”

“还有件事想拜托绅表叔顺路办一办。何二嫂那里有个姓石的老婆子,会穿新样子的珠花。我想托绅表叔捎个信给她,准定一破了五,我就派人去接她,让她预备着。”震二奶奶吩咐锦儿,“取十两银子请绅二爷带给石大妈。”

“是了,钱跟话一定都捎到,震二奶奶,”李绅建议,“何不说个准日子呢?”

“那就是初六吧!”

“好,还有别的事没有?”

“就这么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绣春,你有什么话没有?”

居然就这么抖了出来,不但绣春,连李绅都微有窘色。幸亏有个遇事卫护绣春的锦儿在,大声说道:“二奶奶,你不说要洗手吗?快上车了!”

妇女出门,尤其是长行,这是件大事。震二奶奶便先回自己屋里,锦儿自然跟着进去。绣春与李绅,都是目送她们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转脸相视。

“我回到苏州,仍旧会马上写信给你。”

“反正没有几天的事了,不写也不要紧。倒是有件事,你可别忘了,二奶奶爱吃孙春阳的茶食,你多带一点来。”

“我知道!我一定会带足。”

“还有件事,见了石大妈,你别多问。”

“为什么?”

“这会儿没有工夫跟你细说。”绣春话很低很急,“你只记着我的话就是。”

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好吧!我干脆也不必跟石大妈见面,把钱跟口信交代了何二嫂。”

“那又不妥。倘或何二嫂昧着良心,把钱给吞了,口信也就带不到。正月初六,这里派了人去,她说石大妈病了,或是不在那里,不能来,岂不误事?”

“这话也不错!我让何二嫂把她找来,当面交代清楚,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姑娘,这可如了你的意了吧?”

绣春嫣然一笑,“这还差不离!”她说,“你好请了!”

李绅还有些恋恋不舍,绣春便拿手连连向屋里指,意思是震二奶奶会等得不耐烦,别惹人厌。

“那,我先到门口去招呼。”

“对了!”绣春大声说道,“劳你驾,关照轿夫,马上就走了。”

说完,她不待李绅答话,往里屋便走,转过身去,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绅一眼。这“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看得很清楚,仿佛有话想说而苦于没有机会似的。

一进了南京城,绣春便落单了,曹荣替她另雇了一辆车,直投她嫂子家。

绣春姓王,有两个哥哥,老大夫妇俩跟娘老子一起住,帮着照料那爿小饭馆,准备将来承家顶业,老二与大嫂不和,一气离家,在江北混了三年才回南京,居然带回来一个老婆,与震二奶奶同名,叫作凤英,在水西门赁了屋子住。

王老二从小好武,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南来北往地跟着镖车走,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外。幸而凤英贤惠能干,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家,关上大门过日子,从无是非。所以王老二才能够放心大胆地去闯江湖。

车到水西门,天已经黑了,敲开门来,凤英讶然问道:“妹妹不是跟震二奶奶到苏州去了?哪天回来的?”

“刚到。”

绣春还没工夫跟她细说,让车夫将她的行李提了进来,开发了车钱,关上大门,才将编好的一套话说了出来。

“为了两件事,二奶奶让我暂时回家来住:第一,我身子不大好,年下事多,在府里也不能装小姐,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二奶奶体恤,说是‘不如到你嫂子那里暂住,好好将养’。第二,二奶奶有个客,是乡里人,派我陪她,明天还得去找房子。”

“喔,”凤英问道,“妹妹的身子,是怎么不大好?得要请大夫来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经期不大准。”绣春问道,“大宝、二宝呢?”

大宝、二宝是凤英的一男一女。“小的睡了,大的让他奶奶接了去了。”凤英又问,“二奶奶请来的客,是干什么的?怎么还要另外找房子?”

“会穿珠花。一住总得一两个月,府里不便,所以要另外找房子。”

“若是一两个月,不如就住这里。”凤英说道,“二奶奶让你陪她,无非看着点儿,别把好珠子都换了去。若是住在这里,我亦可以帮你照看。”

“这话倒也是!等我明儿问了二奶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