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下午,锦儿打发一个在花园里打扫的老婆子,将绣春的衣箱行李送了来,只带来一句话:等一两天稍微闲一闲,抽工夫来看她。绣春很想问一问震二奶奶回府以后的情形,无奈那老婆子在佣仆的等级中是最低级,连上房在哪里都不甚了了,自然不会知道上房里的事。

不过,绣春在家却不寂寞,因为邻居听说“王二嫂”的小姑来了,都喜欢来串门子,听绣春谈谈大宅门里的家常,在她们也是新闻,而况这一次又是从苏州回来,更有谈不完的见闻。就这样川流不息地这个去了那个来,说长道短,日子很容易打发。

到得第三天中午,毕竟将锦儿盼望到了。绣春如获至宝似的,从没有待锦儿那么好过。凤英跟锦儿也很熟,一面张罗,一面跟她寒暄。但锦儿却没有工夫来应酬,很率直地说:“二嫂子,你不用费事,我是上佟都统太太家有事,偷空来的,跟绣春说几句话就走,等来拜年的时候再陪你聊天儿。”

“是的,是的。”凤英也很知趣,“你们姊妹俩总有些体己话,上妹妹屋里谈去吧。二宝,走!”

凤英将她的小女儿拉了出去,怕有邻居来打扰,还将堂屋门都关上了。

“怎么样?”绣春拉着锦儿并坐在床沿上,低声问道,“大家看我没有回去,说了什么没有?”

“说倒没有说,不过听说你病了,惦念你的人倒有几个。”

这话自然使绣春感到安慰,含着笑容问:“是哪些人?”

“第一个当然是二爷。”

听得这一句,绣春的笑容一减,“还有呢?”她问。

“伺候四老爷的桂刚、小厨房的下手张二猴、门房里的李秃子——”

“好了,好了!”绣春将双耳掩了起来,“你别说了!”

锦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得意,随便两句话就把绣春耍得这个样子,不过心中的感觉不敢形诸颜色。等她将手放了下来,静静地问道:“二爷说了些什么,你总要听吧?”

绣春点点头,却又微皱着眉,有痛苦的表情,是怕听而又不能不听的神气。

“二奶奶故意不提你,只谈苏州。二爷到底沉不住气了,说得可也绝。‘阿凤,’他说,‘我记得你带了两个人去的,是我记错了吗?’你知道二奶奶怎么着?”

“怎么着,我可没法儿猜,你快说吧!”

“二奶奶也跟他来个装糊涂。”锦儿学着震二奶奶那种假作吃惊的神气,“‘是啊,绣春呢?绣春怎么不见了?’接下来就问我。我说:‘绣春不是病了,跟二奶奶请假,回她嫂子家去住,怎么倒忘了呢?’二奶奶就打个哈哈,说是‘真的忘了!’把二爷气得要死,只能跟着打哈哈,鸭子叫似的干笑,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

“以后呢?”绣春问说,“没有问我的病?”

“你何必还问?”

绣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是锦儿嫌她还丢不开震二爷,当即辩说:“是你自己在说,他惦着我的病,话没有完,我当然要问。”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他不但问你的病,只怕还要来看你。”

“真的?”

“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总有数。不过,他问了我好半天,你是什么病,你嫂子住在哪儿,这倒是一点不错。”

绣春默不作声,回想着震二爷相待的光景,不由得有些担心。如果锦儿说的是实话,震二爷就很可能会瞒着震二奶奶来看她。

“你可千万拦住他!这一来了,左邻右舍就不知道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了。锦儿,你得替我想法子。”

“我怎么拦他?一拦他,他一定会动疑心,说不定来得还快些。”

“那么,请你告诉二奶奶。”

“这不又害得他们夫妇打饥荒?他们大正月里淘闲气,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呢?”绣春有些急了,“锦儿,你不能撒手不管!”

“我何尝撒手不管?依我说,求人不如求己,他真要来了,你让你嫂子撒个谎,说你不在,莫非他还真的进门来坐等不成?”

这一说,绣春回嗔作喜,“喂!”她说,“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这是一桩。”锦儿又说,“第二桩可得问你自己,你跟绅二爷的事,你跟你嫂子说过没有?”

“没有。”绣春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应该趁早说了,好替你自己备办嫁妆。我看二奶奶的意思,说是陪一副嫁妆,也只是好听的话。而况又是过年,她也没工夫来管你的事。”

听这一说,绣春不觉上了心事。她倒是有两三百银子的体己,存在曹家的账房里,但不能自己替自己办嫁妆。第一,没有人替她去办;第二,说出来也没有面子。

于是她将她的难处,说了给锦儿听,并又问道:“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反问一句:“绅二爷总有句话吧?”

“他没有说,我也不便问他。我想,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

“那就难了。”

“锦儿,”绣春握着她的手,迫切地说,“这件事,我只有老着脸求你了。你得替我在二奶奶面前求一求,争一争。不管怎么,我也服侍了她一场。何况府里,不管穿的、用的,搁在库房里,白白摆坏了的,也不知多少,就赏我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

锦儿觉得她这话也很在理。

考虑了一会儿,锦儿答说:“好!你要现成东西,我一定替你争。至于说另外赏银子替你去备办,只怕难。有个人也许会赏你,你或者又未必肯要。”

“你是说二爷?”

“是啊!他跟你好过一场,送你几百银子,也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我可不要他的。”绣春灵机一动,“锦儿,有个办法,也得你费心替我去办。我在张师爷那里存了有二百多银子,回头我把折子交给你,请你替我提出来。单拿两百银子用红纸包一包,送来给我嫂子,就说二奶奶赏的,把我的面子圆了过去。我也就可以让她替我去备办一点儿什么。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好!很好。不过,这得等二奶奶把你的事挑明了以后再办。”

“她是怎么挑法?”绣春问道,“为什么不马上跟二爷说呢?”

“这得等苏州回了信再说。”

“回什么信?”

“已经派专人下去了,问老太太是年内回家,还是在舅太爷家过年。如果老太太年内回来,你的事由老太太来跟二爷说,那就万事妥帖,再也不会有什么风波。”

“老太太如果不回家过年呢?”

“那就再说了!我想,多半亦总是由太太出面来跟二爷说,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二爷,他不愿意也只好认了。”

“不管怎样,锦儿,你得替我催一催二奶奶。还有,年初六去接石大妈这件事,可也得请你记着点儿。喔,”绣春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说,石大妈是二奶奶请来穿珠花的,得另外赁房子住一两个月,我嫂子说,就住这儿好了——”绣春将凤英的话,照样转告,问锦儿是否可行。

“这也使得。反正住不了几天,把你的‘毛病’治好以后,就说珠花不穿了,打发她回去,你嫂子也不知道。”

“那好!既然你也赞成,就烦你跟二奶奶说一声儿!”

“行!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可以办到。”锦儿问说,“还有别的事没有?”

接下来便谈府里过年的情形,这是闲话,锦儿无暇细说,略为谈了些,便即起身作别,答应一有信息,随时派人来通知。绣春将她送到门口,看她上了车方始进来,看见凤英含笑相迎,有着等她拿跟锦儿谈些什么去告诉她的神情,心中未免歉然。不过,事情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只好硬一硬心肠,故意装糊涂。

02

是送灶的那天,震二奶奶打发一个老婆子来,唤凤英到曹家去一趟,说有话交代。凤英颇为困惑,猜想着必是为石大妈到南京,暂住她家穿珠花的事,但何以不将绣春叫回去交代,而要找她去谈?

绣春则除了困惑以外,更觉不安。她肚子里雪亮,找凤英是为了她的亲事要谈。为什么锦儿不先递个信,莫非事中有变?想想不会,凭震二奶奶的手段,这么一件事会办不成功,她还能当那么难当的一个家?

倒是有件事,不能不此刻就想办法。绣春在家,等凤英一见了震二奶奶,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喜事早成定局,而自己回家这么几天,只字不提,不是将亲嫂子视作外人?凤英如果拿这句话来责备,很难有话可说。

此时怨锦儿不早通知,以便自己能找机会先跟凤英说明,已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有自己来揭开这件事,但仓促之间,很难措辞。趁她嫂子在换衣服时,想了又想,觉得只能隐隐约约说一句,留下一个等她回来以后的辩解余地。

于是,她含羞带愧地说:“震二奶奶找你,大概是为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一见了震二奶奶就知道了。”

“怎么?”凤英一惊,“妹妹,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不是,不是!你放心好了。”

“那么,是什么事呢?你别让我心里憋得慌!”

“你就忍耐一会儿吧!”绣春又说,“二嫂,我还关照你一句话,二奶奶跟你的名字完全相同,大宅门讲究忌讳,你可稍微留点儿神。”

凤英点点头,出门而去。绣春心中一动,把那个老婆子叫到一边,拿了一串钱给她,悄悄问道:“是震二奶奶叫你来的,还是震二爷叫你来的?”

“是震二奶奶。”

“她当面交代你的?”

“不是,是小芳来告诉我的。”

她是怕震二爷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将凤英唤了去,有所安排,所以要问个明白,如今可以放心了,因为小芳对震二奶奶忠心耿耿,可以包她不会为震二爷所利用。

“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吵嘴了没有?”

“没有听说。”那个老婆子看在一串钱的面上,献殷勤地说,“等我回去打听了来告诉姑娘。”

“不,不!谢谢你,不必!你请吧!我问你的话,你千万不必跟人去说。”

将她送出门口,只见凤英已先坐上曹家的车子了,微皱着眉,面无笑容,是仍旧担着心事的神情。

但回来就不同了,眉目舒展,未语先笑,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裹,进门就大声喊道:“妹妹,妹妹!”

这一喊,两个孩子先奔了出去,争着要看那个大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别闹,别闹!有好东西给你们吃,你们先跟姑姑磕头道喜。”

听这一说,刚走到堂屋门口的绣春,回身便走。走回自己屋里坐下来,手抚着胸,要先把心定下来。

“妹妹,”凤英一脚跨了进来,满面含笑地说,“大喜啊!”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顾而言他地问:“二奶奶给了你一点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凤英将包裹放在桌上,抽出一盒茯苓糕,交给大宝,“两个分去,乖乖的别打架。”

说完,将两个孩子撵到堂屋里,才坐下来,只瞅着绣春笑。

“怎么回事?”绣春催问着。

“妹妹,你也太难了!这么一件喜事,你回来怎么一句口风不露?”

绣春早就想到她会这么问,所以从容不迫地答说:“事情还没有定局,万一不成惹人笑话,所以我索性连你都瞒着,怕年下乱了你的心思。”

“照二奶奶说,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昨晚上跟太太回明了,太太也很高兴,所以今天把我叫了进去当面交代。”

这“太太”是指马夫人。绣春跟锦儿密谈时,就已定了可由马夫人来宣布此事的策略。锦儿果然将震二奶奶说服了,才有这样的结果。绣春想起曾怨锦儿不先报个信,看来是错怪了人,心中不免歉然。

“太太跟我说:苏州李家舅太爷有个侄子绅二爷,至今不曾娶亲,人虽四十多了,身子健得很。如今想把绣春给了他,眼前没有什么名分,不过他许了绣春,将来一定拿她扶正。绅二爷跟我们老爷同辈,算是我们老爷的表兄,说不定有一天我得管绣春叫一声表嫂呢!当时大家都笑了。”凤英转为非常关切的神气,“妹妹,那绅二爷真的待你那么好?照锦儿说,你把绅二爷呼来喝去的,绅二爷只是笑,不敢不听你的,可有这话?”

听得这话,绣春得意之余,也有不安。看样子锦儿这两天在“卖朝报”,不知道会将她跟李绅的故事,加油添酱地渲染得如何热闹。好在也就是这一回,不管它,且问正事。

“那么,你怎么回答太太呢?”

“我自然要客气几句,说是托主子家的福,我妹妹是极忠厚的、不会忘本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人家,一辈子都记着主子家的恩典。”

绣春点点头说:“这几句话,还算得体。”

“太太听我说这话,也很高兴,她说:‘绣春到了李家,总要争气,将来果真扶了正,也是替我们曹家争面子。她回来,我一定拿待姑太太的礼节待她。’又说,‘绣春有脾气,人也太活动了一点儿,不过她的心地爽直,看相貌也是有福气的。’”

“以后呢?”

“以后说完了,叫人取来三封银子,一共一百四十两。四十两是例归有的,一百两是太太赏的添妆,银子我带来了,我拿给你看。”

“你先别拿,不忙!”绣春摇摇手,“震二奶奶说了什么没有?”

“震二奶奶说,绣春我用得很得力,本想再留她一两年再放她走。不过绅二爷是至亲,他喜欢绣春,绣春亦跟他投缘,加以太太做的主,我亦不敢违背。又说,另外有些东西给你,只是年下忙,还来不及检,等过了年让锦儿给你送来。”

“那么,”绣春考虑了好一会儿,终于问了出来,“你看见震二爷没有?”

“我没有见过震二爷,也没有看见那位年轻的爷们。”

绣春问不出究竟,只得丢开,心里在盘算,应该如何告诉爹娘,又如何得省下一笔钱来孝敬爹娘。加以凤英格外兴奋,谈李绅的为人,谈她的嫁妆,谈如何办喜事,扰攘半夜,心乱如麻,竟至通宵失眠。

到得天亮,却又不能睡了,因为大宝多嘴,逢人便说:“姑姑要做新娘子了!”于是左邻右舍的小媳妇、大姑娘都要来探听喜讯,道贺的道贺,调笑的调笑,将绣春搅得六神不安,满怀烦恼,却还不能不装出笑脸向人。

晚来人静,绣春突然想起,“石大妈的事怎么样了?”她问凤英,“二奶奶跟你说了没有?”

“交代过了。石大妈要在我们家住一个月,二奶奶给了五两银子,管她的饭食。”

“喔,”绣春又问,“可曾说,哪天到?”

“说初六派人去接,初八就可以到了。”

03

潇潇洒洒过了个年,一破了五,绣春就有些心神不定了。

“二嫂,”她问,“你预备让石大妈在哪间屋住?”

“厢房里。”

厢房靠近凤英那面,绣春怕照应不便,故意以穿珠花作个借口,“我看不如跟我一间房住,或者跟你一间房住。”她说,“总而言之,要住在一起,才能看住她,免得她动什么手脚。”

“说得不错!”凤英歉然地说,“妹妹,跟你一房住吧。我带着两个小的,很不便,怕她心烦且不说,就怕孩子不懂事,拿二奶奶的珠子弄丢了几个,可赔不起。”

“这样说,我这里还不能让大宝、二宝进来玩。”

凤英当时便叫了一儿一女来,严厉告诫,从有一个“石婆婆”来了以后,就不准他们再进姑姑的屋子。

“你们可听仔细了,谁要不听话,到姑姑这里来乱闯,我不狠狠揍他才怪!”

04

石大妈正月初七就到了,去接她的是曹家的一个采办,正月里没事,震二奶奶派了他这么一个差使,接到了先送到凤英那里,说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绣春跟石大妈仅是见了面认得,连话都不曾说过。不过眼前有求于人,心里明白,应该越殷勤越好,所以虽不喜她满脸横肉,依旧堆足了笑容,亲热非常。

“本打算你明天才到,不想提前了一天,想来路上顺利。”绣春没话找话地恭维,“新年新岁,一出门就顺顺利利,石大妈你今年的运气一定好。”

“但愿如姑娘的金口。”石大妈看着凤英说,“王二嫂,到府上来打搅,实在不应该。”

凤英也不喜此人,但不管怎么是客,少不得说几句客气话,却是淡淡的,应个景而已。

“石大妈,”绣春却大不相同,“既然二奶奶交代,请你住在我嫂子这里,那就跟一家人一样。你这个年纪,是长辈,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像一家人,自然有什么吃什么,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绣春向凤英说,“二嫂,石大妈今天刚到,该弄几个好菜,给客人接风。”

“是啊!可惜天晚了,我去看看,只怕今天要委屈石大妈了。”

天晚是实情,而况大正月里,连熟食店都不开门,只能就吃剩的年菜,凑了四菜一汤,勉强像个样子。

“真正委屈了!”绣春大为不安。

这些情形看在凤英眼里,不免奇怪。绣春一向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不大爱理。这石大妈就像住在街口的、在上元县当“官媒”的王老娘,绣春见了她从无笑容,何以独对石大妈如此亲热?而况,看她那双手,也不像拈针线、穿珠花的!

重重疑云,都闷在心里。吃完饭陪着喝茶,石大妈呵欠连连,凤英便说:“必是路上辛苦了,我看,妹妹陪石大妈睡去吧。”

石大妈头一着枕,鼾声便起,接着咬牙齿,放响屁——一路来没事,特意炒了两斤铁蚕豆带着,她的牙口好,居然把两斤炒豆子都吃了下去,此刻在胃里作怪了。

绣春几曾跟这样的人一屋住过?尤其是“嘎嘎”地咬牙齿的声音,听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只好悄悄起身,避到堂屋里再说。

也不过刚把凳子坐热,“呀”的一声,凤英擎着烛台开门出来,“妹妹,”她问,“你怎么不睡?”

“你听!”绣春厌烦地往自己屋子里一指。

“吃了什么东西?尽磨牙!”凤英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这石大妈,到底是什么人?”

“不就是二奶奶约来穿珠花的吗?”

“我看不像。”凤英停了一下说,“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带着个药箱。”

绣春一惊,但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解包袱的时候,我看见的,我的鼻子很灵,药味都闻见了。”

绣春不作声,心里在想:现在倒是希望有个愚蠢而对她漠不关心的嫂子来得好。

凤英见她不答,自然要看她,脸一侧,烛火照在她脸上看得很清楚,是又愁又烦的神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妹妹,”凤英的表情与语声一样沉重,“我想你这趟回来,有好些事不想还罢了,想起来似乎说不通。譬如,怎么不回府里?就算有李家那桩喜事,有陪石大妈这个差使,都跟你回府里去过年不相干,你想是不是呢?”

绣春不答,想了一会儿才问:“二嫂,你在府里听他们说了我什么没有?”

“没有!只有人问我,你的病怎么样了?到底什么病?”

“你怎么回答呢?”

“我说,怕是你弄错了,绣春没有病。”

“不!”绣春低声说道,“是有病。”

“真的有病?”凤英大声问道,“什么病?你怎么不早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过经闭住了。”

绣春故意用很淡的语气,无奈凤英不是毫无知识的妇人,当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经闭住了还不是病?这个病讨厌得很呢!不过——”

她突然顿住,是因为发现了新的疑问,这个疑问使她非常困惑,得先要想一想,是何缘故,所以只是怔怔地瞅着绣春。

“怎么啦?”绣春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不知不觉地将视线避了开去。

“妹妹,”凤英吃力地说,“我看你不像是经闭住了!闭经的人我见过,又黄又瘦,咳嗽、头痛,一点精神都没有,你没有哪一样像!”

“那么,”绣春的神色已经非常不自然了,很勉强地说出一句话来,“你说是什么病?”

“我看,妹妹,你自己心里总有数儿吧!”

一语击中心病,绣春一张脸烧得像红布一样,头重得抬不起来。

这就非常明白了!凤英倒抽一口冷气,想不相信那是事实都不能,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但终于还是吐出来一句:“是二爷的?”

“是他。”绣春的答语,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二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二奶奶呢?”凤英问说,“也不知道?”

“不!”绣春微微摇头。

“她知道了以后怎么说呢?”

“她,”绣春知道话到了有出入关系的地方了,考虑了一会儿,觉得以实说为宜,“她说我不是,是病。”

“是病!什么病?没有听说过二奶奶懂医道啊!”

“她说是经闭住了。”绣春又说,“几次都这么说。”

几次都这么说,那就不是病也是病了!凤英凝神静思,自然也就了然于震二奶奶的用心,便冷笑着说:“她不认也不行!这不是往外一推,就能推得干净的。”

看她是这样的态度,绣春不由得大为惊惧。“二嫂,”她问,“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你怎么问我,要问你是怎么个意思?”

凤英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锋利了,使得绣春更生怯意。不过话已经说开头,要收场先得把害羞二字收起来。否则,这件事就会变成凤英在作主张,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想:看凤英的态度,似乎要拿这件事翻一翻,然则她的用意何在,却真个需要先弄弄清楚。是对震二奶奶使手段不满,还是替她不平,或者是想弄点什么好处,甚至看曹家富贵,希望她为震二爷收房,好贪图一点儿什么?

想是这样在想,却不容易看得出来,也不能再问,不然就抬杠了。绣春考虑了好一会儿,只好这样回答:“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算坏。”

“现在怎样,是嫁到李家?”

绣春点点头,自语似的说:“他人不坏。”

“那么,他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

“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将来总会知道。”凤英看着她的腹部说,“只怕再有个把月,就遮不住了。”

“那当然要想办法。”说着,绣春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她不是什么穿珠花的!”凤英的脸色又严重了,“妹妹,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告诉我,还在我这里动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这个责备很重,简直就是骂她霸道无礼,绣春不安异常,心里既惭愧,又惶恐,只好极力分辩。

“二嫂,绝不是我不敬重你,更不是敢拿你当外人,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刚睡不着就是一直在盘算,明天一早得让锦儿来一趟,由她跟你来说、来商量,哪知道你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听得这一说,凤英自然谅解。“妹妹,倒不是我在乎什么,我是觉得这件事不小,大家先得商量商量。况且,”她略略加重语气说,“这件事也不一定非这么做不可。”

“是啊!”绣春特意迎合她的语气,讨她的好,“原要请二嫂出出主意。”

“主意我可不敢胡出,不过,你在我这里办这件事,我总担着干系。依我说,找个地方悄悄儿住下来,把孩子生下来送回曹家,你再料理你自己,不就两面都顾到了?”

绣春心一动,这原是她的本意,是让锦儿劝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听凤英所说,与她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似乎可以重新商量。

“你看呢?”凤英说道,“不管怎么样,总也是一条命,就这样打下来,是作孽的事。”

“我想,”绣春不肯说破,自己也曾有过“养子而后嫁”的念头,只说,“明天等锦儿来商量。”

“锦儿明天会来吗?”

“我想会来。”绣春又往自己屋里一指,“二奶奶有话交代她,自然是叫锦儿来说。”

05

绣春猜得不错,第二天一早,锦儿就来了。

凤英是防备着的,派大宝、二宝守在门口,所以锦儿一到,两个孩子一喊,她抢先迎了出来,截住了说:“锦姑娘,你请我屋里坐。”说着,还使了个眼色。

锦儿知道她是要背着石大妈有话说,便报以会意的眼色。见了石大妈泛泛地寒暄了一阵,然后起身说道:“石大妈,对不起,我有点事先跟王二嫂交代了,再来陪你闲谈。”

“好好!请便请便!”

石大妈坐着不动,绣春少不得也要陪着,心里焦急异常,怕凤英话说得不当,节外生枝,惹出极大的麻烦。但如起身而去,不但不是待客之道,也怕石大妈来听壁脚。心里在想,得要有个人来陪着她,顺便看住她才好!

念头一转,想起一个人。“石大妈,”她说,“你刚才问我雨花台什么的,我不大出门,没法儿跟你细说,我替你找个人来!”

找的是间壁刘家的二女儿,小名二妞,生性爱说话,一见了面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绣春对她很头痛,见了就躲,此时却很欢迎她了。

“堂屋里冷,”绣春将门帘掀了起来,“二妞,你陪石大妈我屋里聊去。”

等她们一进了屋子,绣春顺手将门关上,转到凤英那面,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绣春心一沉,尤其是看到锦儿面有愠色,更不免惴惴然的,不敢随便说话。

“绣春,”锦儿沉下脸来说,“这么件大事,你怎么不先跟你嫂子说明白呢!”

是这样的语气,绣春反倒放心了。原来大家巨族,最讲究礼法面子,有时礼节上差了一点,面子上下不来,便得找个阶台落脚。照曹家的说法,便是找人“作筏子”好渡一渡,绣春、锦儿是常替震二奶奶作筏子的,此时必是锦儿听了凤英两句不中听的话,学震二奶奶的样,拿她“作筏子”,这无所谓,认错就是。

“原是我不对!”她将头低了下去,“我是想请你来跟二嫂说,比较容易说得清楚。”

“那你应该早告诉我!或者你早跟二嫂说,一切托我来谈,我们的情分,还有不帮你忙的?如今二嫂疑心你跟我串通了瞒她,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锦姑娘,锦姑娘,”凤英急忙分辩,“我怎么会有这种心?你误会了!你跟绣春亲姊妹一样,我也把你当自己人,话如果说得直了一点,锦姑娘,你也不作兴生我的气。”

“好了,好了!”绣春插进来说,“锦儿气量最大,怎么会生你的气?”

“是啊!”锦儿的面子有了,当然话也就好说了,“王二嫂,你也别误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有点气绣春。好了,话也说开了,王二嫂,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我也是昨晚上才知道这件事。锦姑娘,你知道的,我上面有公公,还有大哥、大嫂,再说,还有绣春她二哥。这件事在我这里办,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人说闲话,我公公如果责备我,我怎么跟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也要说实话,要亲嫂子干什么的?绣春不找她大嫂来找你,是为什么?就是巴望着你能替她担当。如果你不肯,那可没法子了!”

一上来就拿顶帽子将人扣住,凤英心想,大家出来的丫头,真的不大好惹,何况又是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

“王二嫂,”锦儿又说,“这件事关乎绣春的终身,肯不肯成全她,全看你们姑嫂的感情。”

话越套越紧,凤英被摆布得动弹不得,唯一能说的一句话是:“我总得告诉我公公一声。”

“那倒不妨,不过须防你大嫂知道。你们妯娌不和,连累到绣春的事,想来你心里也不安。”

“这——”凤英踌躇着说,“要避开她恐怕不容易。”

“那就干脆不告诉她。”锦儿说道,“本来这种事只告诉娘,没有告诉爹的。”

“唉!”凤英叹口气说,“我婆婆在这里就好了。”

“就是绣春的娘在世,也只有这个办法。人家是‘长嫂如母’,绣春是‘二嫂如母’,将来就是你公公知道了,也不会怪你。说到头来一句话,只要绣春嫁得好,这会儿做错的,也是对的,嫁得不好,做得再对也是白搭。”

“这话可真是说到头了。”凤英的心思一变,“锦姑娘,你看绅二爷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啊,如果是我也要——”

锦儿突然顿住,只为下面那个“嫁”字,直到将出口时才想到,用得非常不妥,但虽咽住也跟说出口一样,不由得羞得满面通红。

凤英这天跟她打交道,一直走的下风,无意中抓住了她话中这个漏洞,自然不肯轻饶,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着,锦姑娘,你也想嫁绅二爷?绅二爷真是那么叫人动心?”

锦儿倒是肯吃亏的人,就让她取笑一番,亦不会认真。不过现在正谈到紧要关头,自己的气势不能倒!不然,凤英反客为主,提出一两个话有道理而其实办不到的要求,岂非麻烦?

因此,她硬一硬头皮,狠一狠心答道:“不错!王二嫂,不是我说,哪怕你三贞九烈,只要见了绅二爷,私底下也不能不动心!”

凤英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回答,尽管心里在骂:这个死丫头,真不要脸!表面上却微红着脸不作声,刚强的锐气,一下子就挫折了。

“闲话少说,王二嫂,我看就这么办,你替绣春担当一次吧!”

“好!”凤英毅然决然地答应,不过提出同样的要求,“锦姑娘,你也得有个担当。”

“只要我担当得下,你说吧!”

“如果我公公将来发话,我可得把你拉出来,说你传二奶奶的话,非要我这么办不可。”

“对!你就这么说好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绣春,到这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二嫂!锦儿说话算话。”

06

接下来是锦儿向石大妈有话有东西交代。交代的东西是二十两银子,一小块麝香,话只一句:“另外的药,你自己配吧!”本来还带了一支旧珠花,想让她拆线重穿,借以遮凤英的眼睛,如今当然不必多此一举了。

石大妈亦是心照不宣,无须多问,只有个心愿,“锦姑娘,”她赔笑说道,“都说南京织造府跟皇宫一样,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让我开开眼。”

“本来就是皇宫嘛!”锦儿淡淡地答说,“等你把绣春的病治好了,少不得会让你开开眼界。”

答了这两句话,锦儿不容她多说,站起身来就走。绣春却在堂屋里拦住了她:“锦儿,你无论如何到晚上再回去!”她哀求似的说。

锦儿面有难色,好久才说:“这样吧,我吃了饭走。”

绣春也知道,必是震二奶奶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差遣她。延到午后回去,她已是担着很大的干系,便点点头说:“也好,我让我嫂子去弄几个菜。”

“不,不!”锦儿拦住她说,“吃饭是假,好好儿说说话是真。你请你嫂子陪客吧,我也有些话要告诉你。”

石大妈倒也很知趣,听得这话,抢着说道:“陪什么?我哪算是客?我这会儿就上街,顺便把药配了回来。”

绣春怕她不认识路,将大宝喊了来,给了他十来个铜钱,让他陪着石大妈上街,一再关照:别走远了!只在近处逛逛。然后关上了大门,转身笑道:“这个老帮子,真受不了她。”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干这种事,受不了也得受她的。”锦儿招招手说,“你来!二奶奶有样东西给你。”

于是两人回到绣春屋子里,锦儿将一个手巾包解开来,里面是一个锡盒,揭开来,已泛黄的棉花上置着一支吉林人参。

“二奶奶说,这是真正老山人参,给你陪嫁。”

单单用人参来陪嫁,似乎稀罕,不过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是怕她服了石大妈的药以后,失血过多,用来滋补,只是不肯明说而已。

“我想,人参也不是好乱用的。既然她有这番好意,你就收着再说,等吃了药看,如果身子太吃亏,我跟二奶奶说,找大夫来给你看。”

“我自己知道,身子我吃亏得起,就是那一阵,想起来害怕。”绣春不胜依恋地说,“我真想你能在我旁边!无奈,是办不到的事。”

“是啊!就是办不到。不过,跟你嫂子说破了也好,她会照应你的。”

绣春点点头,欲语还休地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问了出来:“二爷怎么样?”

“你是说,太太把凤英叫了去,交代了你的事以后?”

“是啊!”

“那还用说?别扭闹到今天还没有完。”

“闹到今天还没有完?”绣春蹙着眉说,“那不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吗?”

“不!是暗底下较劲,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当着人更是有说有笑,一回到房里,二爷的脸就拉长了,摔东西,寻事骂人。”

“骂谁呢?”

“还不是那班小丫头子倒霉!有一天连我也骂了。”

“连你都骂了!”绣春不胜疚歉地问,“怎么呢?你又没有惹他。”

“故意寻事嘛!”锦儿倒是那种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神气,“有一天请客,忽然想起来要用那一套酒杯——”

“哪一套酒杯?”绣春打断她的话问。

“不就是那套会作‘怪’的酒杯吗?”

这一说绣春想起来了,“是那套从东洋带回来的,什么‘暗藏春色’的酒杯不是?”她说,“那套酒杯我收到楼上去了。”

“怪不得!我遍处找,找不着。二爷就咧咧喇喇地骂:‘我就知道,你们齐了心跟我过不去!只要是我看得顺眼的,你们就看不顺眼,非把它弄丢了不可!’又指到我脸上问,‘为什么二奶奶的话你句句听,我二爷的话你就当耳边风?’”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绣春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理他干什么?倒是二奶奶看不过了,从里屋走出来说:‘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是我叫绣春收起来了。你二爷看得顺眼的东西,我们敢把它弄丢了吗?如果实时要用,只有派人把绣春去接了回来。不过,你得先跟太太去说一声儿!’二爷一听这话,跳起来就吼:‘你就会拿太太这顶大帽子压我!’不过跟放爆竹一样,只那么一响,说完了掉头就走,什么事也没有。”

绣春觉得好笑,但笑不出来。心里自不免有些难过。不过,她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心硬胆大四字以外,她不能有别的想法,只希望顺顺利利过了二月初二,因此对震二爷夫妇闹别扭一事,还得问下去。

“二奶奶呢?说了什么没有?”

“她用不着说什么!二爷这种样子,她早就料到了,一再跟我说:‘你别理他!反正这件事咱们没有做错,只要绣春嫁得好,就行了。’”锦儿将脸色正一正,说她自己要说的话,“绣春,你千万要争气,帮绅二爷成家立业。运气是假的,自己上进是真的。女人嫁了人都会走帮夫运,就怕得福不知,总觉得事事不如意,一天到晚怨天恨地,寻事生非,丈夫正走运的时候,都会倒霉,哪里还有帮夫运?你当然不会,不过我怕你太能干、太好强,凡事不肯让绅二爷吃亏,那样帮夫又帮得过分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绣春握着锦儿的手,很诚恳地答说,“我不会跟二奶奶学的。”

锦儿深深点头:“你说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从明天起,我每天会打发人来看你。”她突然想起,“你存在账房里的那笔款子,我跟张师爷说过了,要提出来。张师爷说:是每个月十五的日子,就在十五提好了,算利息也方便些。”

“那就托你。”绣春将存折交了给锦儿,很高兴地说,“这笔钱我分作四份,自己留一份,一份给我二嫂,一份半孝敬我爹,还有半份给我那个不贤惠的大嫂。锦儿,你看这么分派好不好?”

“好得很!”锦儿站起身来说,“明儿一早,我仍旧打发上次来过的那个老婆子来看你。你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她捎了来。”

“我——”绣春偏着头想了想说,“那种颜色像鼻烟,带点苦味的西洋糖,叫什么?”

“你怎么想起这玩意?那叫朱古力。上次四老爷带回来两盒,说是皇上赏的。孝敬了老太太一盒,老太太留着给芹官,芹官还不爱吃,这会儿不知道还有没有,看你的造化吧!”

07

“二嫂,”石大妈跟着绣春这么叫,“药是齐备了,还得一样东西,要个新马桶。”

“喔,那得现买。”王二嫂看一看天色,“这么晚了,又是正月里,还不知道办得来办不来。”

“二嫂,这得费你的心,务必要办到,为什么呢?”石大妈放低了声音说,“如果有东西下来,我好伸手下去捞,另外包好埋掉。这样子,不就稳当了吗?”

“啊、啊,不错。”王二嫂心想:如果料理得不干净,传出风声去,王二嫂的小姑养私娃子,怎么还有脸见人?

“那,请二嫂就去吧!我来配药。”

药是从三家药店里配来的,一一检点齐全。石大妈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绣春,要一把戥子。

“戥子没有。”绣春问道,“干什么用?”

“秤药。”

“有天平,也是一样的。”

“天平,我可不会用。”

“二嫂会。”

“她有事出去了。”石大妈说,“你来帮我看看好了。”

等绣春将天平架好,石大妈便将锦儿带来的那块麝香取了出来,放在秤盘里。

“姑娘你称称看,多重?我看总有五六钱。”

绣春一秤才知道是震二奶奶称好了来的,恰好是五钱。

于是石大妈用把利剪,剪下五分之一,看看药,又看看绣春,踌躇不定。

“石大妈,”绣春不由得问,“是哪儿不妥?”

“我在琢磨,麝香该下多少。”石大妈抬头又看绣春,“姑娘,平时身子很结实吧?”

“嗯!”绣春答说,“我从来都没有病过。”

听得这话,石大妈毫不迟疑地又剪下一块,绣春秤得很仔细,用砝码较平了,是两钱三分。

“两钱三分就两钱三分。”石大妈说,“你的身子结实,经得住。”

听她这么说,绣春心里不免嘀咕,“石大妈,”她怯怯地问,“怎么叫经得住?”

“你的血旺,多下来一点不要紧。”石大妈说,“药力够了,就下来得快。”

“喔,”绣春又问,“服了药,多早晚才会下来?”

“不一定,有的快,有的慢,反正有一夜工夫,无论如何就会下来了。”

“那就早点服药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最好半夜里下来,省得天亮了惊动左邻右舍。”

绣春心里忽然浮起一种警悟:自己的终身——这件人人看来都是好事的喜事,什么都已妥当,什么都可放心,如今唯一的关键,是要把肚子里这块肉,顺顺利利地拿下来。

她在想,这一点石大妈必是十足有把握的,但如拿下来以后,面黄肌瘦,好久不得复原,还不能算顺利。这一层得跟石大妈商量,而此刻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心照,口中难宣。绣春亦就只能含含糊糊地问道:“石大妈,你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复原?”

“那可不一定。”

一听这话,绣春不由得皱眉,想一想问道:“不一定就是可以快,可以慢,那么,石大妈,请问你,快到什么时候,慢到什么时候?”

像这样的事,石大妈替人办过好几回,不过一面是偷偷摸摸来请教,一面是鬼鬼祟祟去应付,事后如何,不但不便去打听,就想打听亦不易。因为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无非是为了面子二字,腹中一空,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甚至是谁服她的药,都无从知晓,却又如何打听。

像绣春这种情形,在她还是初次,不过人家要问,她不能不答。好在生男育女之事,她见得多,不难搪塞。

“快到半个月,慢就难说了。”石大妈说,“姑娘好在底子厚,只要将养得好,恢复起来也快。”

绣春心情一宽。“石大妈,”她说,“种种要请你费心,我也是识得好歹的人,石大妈尽心帮我的忙,我自然也有一份人心。”

“好说,好说!做这种事,实在也是阴功积德。姑娘,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

听她这样大包大揽,足见胸有成竹,绣春越发放心,当下便许了她事后另送十两银子。又说她还有好些衣饰,在府里没有拿回来,将来要检一检,穿的用的,有好些外头不易见到的东西送她。

08

起更时分服的药,一过了午夜,有影响了。

“二嫂!”绣春喊,声音不大,怕的是惊醒了石大妈。

石大妈跟王二嫂说好了的,两个人轮班相陪。估量药力发作在后半夜,得让石大妈来照料,所以前半夜归王二嫂陪。听得喊声,王二嫂立刻转脸去看,只见绣春的脸色很不好,黄黄的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怎么样?”

“肚子好疼,心里发闷。”

“肚子疼是一定的,妹妹,你得忍住,忍得越久越好。”

“我忍!”绣春点点头。她也听人说过,临产有六字真言:“睡、忍痛、慢临盆”。心想,自己的情形虽跟足月临盆不同,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便觉得痛楚减了些,同时,胸前似乎也轻松了。

“肚子饿不饿?”王二嫂问。

“不怎么想吃。”

这表示腹饥而胃口不开,王二嫂便劝她:“吃饱了才有精神气力。我替你炖了个鸡在那里,撕点胸脯子,下点米粉你吃,好不好?”

绣春实在缺乏食欲,但不忍辜负她的意思,便答一声:“只怕太麻烦。”

“麻烦什么?”王二嫂说,“我把作料弄好了,拿锅到火盆上来煮。”

到厨房里配好了作料,倒上鸡汤,王二嫂抓一把发好的米粉丢进砂锅,双手端着,回到原处。谁知就这片刻之间,绣春的神气又不同了,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肩摇动,是在发抖。

“怎么回事?”

“不行!”绣春带着哭音说,“肚子疼,胸口又胀又闷,还不知道为什么发冷。”

王二嫂将砂锅坐在火盆上,转身便去推醒石大妈:她很吃力地张开倦眼,看到绣春那种神情,不由得一惊。

“姑娘,”她一伸手去摸绣春的额,手是湿的,“怎么会有冷汗?”

“肚子疼得受不了!”

“啊,啊!”石大妈放心了,“冷汗是痛出来的。来,你早点坐到马桶上去,省得把床弄脏了麻烦。”

这一说,提醒了王二嫂,如果被褥上血污淋漓,拆洗费事,犹在其次,就怕邻居见了会问,难于回答。所以赶紧帮着石大妈,将绣春扶了下来,坐在她新买的马桶上。

这时石大妈的心定下来了,兼以睡过一觉,精神很足,所以神闲气定地交代:“二嫂,请你把火盆拨旺一点儿,预备消夜,我也不睡了,趁一晚上的工夫,把它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

最后这句话,在王二嫂觉得很动听。“消夜的东西有!”她问,“石大妈喜欢吃什么?年糕,还是拨鱼儿?也有米粉。”

“米粉不搪饥,年糕是糯米的,不大好,拨鱼儿吧!”石大妈歉然地笑道,“不过太费工夫。”

“没有什么!”王二嫂说了心里的话,“只要石大妈你尽这一晚上,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明天我好好做几个菜请你。”

“你请放心,包管妥当。”

于是王二嫂心甘情愿地到了厨房里。拨鱼儿很费工夫,先得煮汤,接着调面粉。等把面粉调成稠浆,汤也大滚了,再用筷子沿着碗边,拿面浆拨成一条一条下到汤里,颇为费事。

这碗拨鱼儿下得很出色,可是石大妈却顾不得吃了,愁眉苦脸地迎着王二嫂便说:“只怕不是!”

“什么不是?”

王二嫂一面问,一面将托盘放在桌上,抬起头来一看,大惊失色,但见绣春脸色又黄又黑,嘴唇发青,气喘如牛,一阵阵出冷汗。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王二嫂奔到床前,探身问道,“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气闷啊!”绣春喘不成声地说。

王二嫂方寸有些乱了,只能回头来问:

“石大妈,服了你的药,是这个样子的吗?我看不太对!”

“那可不能怨我!”

听得这话,王二嫂愣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着急地说,“石大妈你总该知道吧?”

“只怕当初没有弄清楚,根本不是,那就不能服我的药!”

“怎么说是不是?”

“我捞过了,里头没有东西!”

“没有东西?”王二嫂说,“莫非没有下来?”

“不会的,下了这么多血,还会不下来吗?”

“那么,我妹妹经水不来,总是真的,药不是通经的?”

“不错,本来是通经药,加上别的东西就不是了!”

王二嫂还待质问,只听绣春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声音:“还争什么?就看着我死吗?”

王二嫂与石大妈都转脸去看,也都没有作声,而心里有着同样的一个决不下的念头:是不是得赶紧找大夫?

“我看不行!”王二嫂走到床前说道,“妹妹,我想把刘家的四婆婆请来,她的见识多,你看怎么样?”

“请了她来,怎么说呢?”

“只好老实跟她说。”

“不要!”绣春将眼闭上,眉心拧成一个结,大口地喘着气。

王二嫂束手无策,心里又悔又恨又怕。但眼前还只有跟石大妈商量,“这个样子,怎么办呢?”她还不敢说一句怨怪的话,只说,“总得想法子,把药性解掉才好。”

石大妈心中茫然无主,表面却力持镇静,要显得她毫无责任,但只能做到不露慌张之色,并不能静心细想,因而就变得麻木不仁似的,怔怔地望着王二嫂,好半天开不得口。

这副神态,实在可气,王二嫂恨不得狠狠给她一巴掌,“你倒是说话呀!”王二嫂顿足说道,“药是你弄来的,总知道药性,要怎么才能给它解掉?求求你,快说,行不行?”

这下,石大妈算是听清楚了,心里有话:“我懂药性,还当大夫呢!”但她也知道,这话如果出口,先就理亏,既不懂药性,何以敢为人“治病”?如今挨得一刻是一刻,看绣春身子壮实,只要能把胎打下来,吃几服当归汤补血,也就不要紧了。

这个侥幸之念一起,心里比较平静,脑筋也比较灵活了。想起常听人说,服参不能吃萝卜,会把参的功效抵消,看来萝卜可以解药。

于是她脱口说道:“萝卜!多榨点萝卜汁来。”

王二嫂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情,直觉地在想,萝卜清火解热,应该也能解药。石大妈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奔到厨房里。

等她把一饭碗的萝卜汁捧了来,绣春又已上过一次马桶,神气亦越发萎顿,同时石大妈的脸色亦越发阴郁了。

“妹妹,你把这碗萝卜汁喝下去就好了。”王二嫂一面说,一面拿碗凑到她唇边。

“好难喝!”绣春喝了一口,吐舌摇头,舌苔跟嘴唇一样,都发青色。

“药嘛!”王二嫂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绣春听劝,终于把那碗极难下咽的萝卜汁喝完,但气喘、出冷汗如故,脸色白中带黄,指甲皆现青色,形容可怖。

“好一点没有?”王二嫂明知问亦多余,依旧问了出来。

“二嫂,我要死了!胸口难过,比死都难过。”绣春语不成声地说,“石大妈到底给了我什么药吃?”

“谁知道呢?”王二嫂带着哭声答说。她心里亦有一肚子的怨苦,“你们事先瞒得我点水不漏——”

一说出口,才发觉这时候不宜做何怨怼之词,但话出如风,已无法收回。只见绣春将眼闭上,挤出极大的两滴眼泪,脸上是委屈而倔强的表情。

“妹妹!”王二嫂赶紧用致歉的声音说,“我不是怪你,我是比你还着急!我看,我把刘家四婆婆去请来吧!事到如今,性命要紧,再耽误不得了。”

绣春不答,而神色不同了,是极痛苦的样子,这表示她已经不反对请刘家四婆婆来看,王二嫂便不再迟疑,转身出门。

“二嫂,二嫂!”石大妈追上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王二嫂心想有她在一起,好些话不便说,所以拿绣春不能没有人看做借口,回绝了她。

一出大门,王二嫂不免害怕。如此深夜,单身上街,仿佛夤夜私奔,先就容易让人起坏念头。刘家虽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亦有数十家门面,万一在这段路上遇见地痞无赖怎么办?

这样一想,大感踌躇,幸好打更的张三来了,王二嫂摸一摸身上倒有十来个铜钱,便掏了出来将张三喊住。

“请你到旱烟店刘家,把四婆婆请来,说是我家出了急事,非请她老人家马上来一趟不可。就烦你陪了她来,喏,这十几个铜钱你先拿着,回头我还要谢你。”

“刘家四婆婆年纪大了,只怕不肯来。”

“你跟她说,这是阴功积德的事。”王二嫂又说,“张三,你替我跑一趟,把四婆婆请了来,你也就是积了阴德。”

“好!我去。”

张三更也不打了,将小锣梆子搁下,提着灯笼,飞快地去了。

王二嫂就在大门里面等,门开一条缝,不断往外张望,好不容易盼到一星灯火,认出是张三的灯笼,行得极慢,足见是将刘四婆婆请来了,不由得心中一宽,在盘算着话应该怎么说。

来的不仅是四婆婆,还有她的一个十来岁的孙子。王二嫂迎着了,首先致歉,然后将四婆婆延入自己房间,嗫嚅着说:“四婆婆,我家出了丑事,只怕还要出人命!”

刘四婆婆大吃一惊,“怎么?”她问,“你出了什么岔子?”

“不是我!”王二嫂说,“是我们绣春,肚子里有了三个月私娃子,曹家二奶奶找来个石大妈,想替她把孩子打下来,哪知道一服药下去,神气大不对了!”

“怎么样不对?”

“出冷汗,气喘,胸口难过,嘴唇、指甲都是青的。”

“啊!”刘四婆婆站起来说,“我看看去。”

陪着到了绣春卧房,石大妈就像见了街坊熟人似的,“四婆婆来了!”她向绣春说,“来看你来了。”

四婆婆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一直走到床前问道:“姑娘,你这会儿人怎么样?”

绣春脸上只泛起些微红晕,避开了四婆婆的视线说:“心口像堵着什么一样,好像随时要断气似的。”

“你把脸转过来,等我看一看。”

绣春将脸转了过来,王二嫂捧着烛台映照,刘四婆婆看了她的脸、她的手,最后看舌苔,脸色很沉重了。

“我们到外面谈去。”她又向绣春说,“姑娘,不要紧的,你别怕,把心定下来。”

站起身时,她看了石大妈一眼,王二嫂会意,向石大妈招招手,一起出了房门。四婆婆却未驻足,直向王二嫂卧房走去。这一下,都明白了,要谈的话,不能让绣春听见。

“这位想来就是石大妈了?”刘四婆婆问道,“你给她吃的什么药?”

“通经的药,另外加上麝香,还有几味药,这个方子灵得很,只要是的,一定会下来。”

“下来了没有呢?”

“没有!”石大妈顺理成章地说,“可见得不是的,不是的,药就不对劲了!不过不能怨我。”

“不怨你怨谁?”刘四婆婆的词锋犀利,“人家黄花大闺女,不是有了,干吗说有?有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吗?”

这句话提醒了王二嫂,很容易明白的道理,怎么就想不到?便即接口说道:“石大妈,你可听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想法子啊!”

面如死灰的石大妈,犹欲强辩,“既然是的,怎么不下来?”她伸出血色犹在的小臂,“我都伸手进去捞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有捞到。四婆婆,你倒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敢说。”刘四婆婆转脸说道,“二嫂子,我看得请大夫,还得快。得赶快另外用药,把它拿下来,死在肚子里可不大好。”

“怎么?”王二嫂一哆嗦,“四婆婆,你说是个死胎?”

“我不敢说,你问她!”刘四婆婆拿手指着石大妈。

石大妈心里明白,毛病是出在药用得重了,念头一转,有了推脱,“如果是这样,一定是那块麝香不好!那也不能怨我。”她说,“多下的我也不敢要了,还了曹家二奶奶吧!”说着便起身离去,是回绣春屋子里去取那块麝香。

“四婆婆!”王二嫂几乎要哭了,“这件事怎么办呢?万一绣春出事,怎么办?”

“石大妈是曹家震二奶奶找来的?”

“是啊!”

“那就不与你相干了。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通知震二奶奶,做到这一步,你的脚步就算站稳了。”

“四婆婆说得是,可是就是我一个人,怎么走得开?我一走,那个老帮子还有个不赶紧溜的?”

刘四婆婆深以为然,“对,对!这个人得看住她,不然你就有理说不清了!”她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这么办,一面请大夫,一面通知曹家。请大夫倒容易,本街上的朱大夫,妇产科有名的,通知曹家,我看就找张三去好了。”

“好的!那么,”王二嫂说,“我看只有托小弟了。”

刘四婆婆便关照她的孙子去请朱大夫,顺便把张三找来。王二嫂关照,到曹家要找震二奶奶屋子里的大丫头锦儿,只说绣春快要咽气,让她赶紧来。

其时天色将曙,风声已露。邻居或者好奇,或者关切,但不便公然上门探问。王二嫂明知有人窥探,有人谈论,亦只好装作不知,心里在想:等锦儿来了,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请她告诉震二奶奶,赶紧把绣春接了去!只有这样,面子才能稍稍挽回。

但一看到绣春气喘如牛,冷汗淋漓,那种有痛苦而不敢呻吟的神情,又觉得面子在其次,要能保得住她一条命才好。

“四婆婆,”她说,“你看朱大夫还不来!你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急救的法子?”

“看样子是药吃错了,有个解毒的方子‘白扁豆散’,不知管不管用。不过,吃是吃不坏的。”

“既然吃不坏,不妨试一试。四婆婆请你说,是怎么一个方子?”

“到药店里买一两白扁豆,让他们研成末子,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和着吞下去就行了。”

刚说得这一句,只听院子里在喊:“朱大夫请到了!”是刘家小弟的声音。

王二嫂与刘四婆婆急忙迎了出去。朱大夫跟刘四婆婆相熟,所以点一点头,作为招呼,随即问道:“你在这里帮忙,产妇怎么样了?”

“朱大夫,你先请坐,我跟你把情形说一说。”

等刘四婆婆扼要说完,朱大夫随即问道:“那个什么石大妈在哪里?”

畏缩在一边的石大妈,料知躲不过,现身出来,福一福,叫一声:“朱大夫!”

“你给人家服的什么药?拿方子我看。”

“是一个通经的方子,另外加上几味药,我念给朱大夫听好了。”

等她念完,朱大夫冷笑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且等我看了再说。”

于是由四婆婆领头陪着,到了绣春床前。“姑娘,”她说,“朱大夫来了,你有什么说什么!这会儿不是难为情的时候,有话不说,你自己吃亏。”

绣春不答,只用感激的眼色望着她点一点头。

于是朱大夫自己持灯,细看了绣春的脸色,又让她伸出舌头来看舌苔,然后坐在床前把脉。

这时屋子里除了绣春间歇的喘声以外,静得各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姑娘!”朱大夫打破了沉闷,“你胸口胀不胀?”

“胀!”绣春断断续续地答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气都透不过来。”

“下来的血多不多?”

“多。”

“四婆婆!”朱大夫转脸说道,“请你伸手进去,按一按这里。”他比着小腹上的部位,“看有硬块没有?”

四婆婆如言照办,伸手入衾,在绣春的小腹上按了好一会儿,确确实实辨别清楚了,方始将手缩了回来。

“有的!”她比着手势说,“大概有这么大一个硬块。”

“有这么大?”朱大夫讶然。

“是的。”

朱大夫看了绣春一眼,转脸问王二嫂:“到底有几个月了?”

这得问本人自己才知道,王二嫂便跟绣春小声交谈了一会儿,方始回答朱大夫:“算起来三个月零几天。”

“三个月零几天?”朱大夫困惑地自语着,没有再说下去。

“朱大夫,”王二嫂惴惴然地问道,“不要紧吧?”

“我再看看舌苔。”

又细看了舌苔,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堂屋里站定,眼望着地下,嘴闭得极紧。

“朱大夫——”王二嫂的声音在发抖。

朱大夫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石大妈,顿时眼中像喷得出火似的,“你的孽作大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他说。

他的话还没有完,刘四婆婆急忙轻喝一声:“朱大夫!”她往里指一指,示意别让绣春听到。

那就只有到王二嫂卧房里去谈了。“很不妙!”朱大夫摇着头说,“胎儿多半死在肚子里了!”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石大妈更是面如土色。

“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双胞胎。”

刘四婆婆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孽作大了!”她又问,“怎么不下来呢?”

“攻得太厉害了!血下得太多,胞胎下不来。”朱大夫做了个譬方,“好比行船,河里有水才能动,河干了,船自然就要搁浅了。”

这一说,石大妈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地跪了下来,“朱大夫,求求你。”她说,“千万要救一救!”

“恐怕很难。”朱大夫念了几句医书上的话,“‘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姑且用‘夺命丸’试一试,实在没有把握。”说着又大摇其头。

于是朱大夫提笔写方:“桂枝、丹皮、赤苓、赤芍、桃仁各等分,蜜丸芡子大,每服三丸,淡醋汤下。”

写完又交代:“这夺命丸,又叫桂枝茯苓丸,大药铺有现成的,就方便了,不然恐怕耽误工夫!”

“多谢,多谢。”王二嫂转脸向刘四婆婆问道,“大夫的——”

“不用,不用!”朱大夫抢着说,同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倘或好了,一总谢我;如果不好,不要怨我。或者另请高明也好。”他的脚步极快,等王二嫂想到该送一送,人已经出了大门了。

“王二嫂,”刘四婆婆说,“看样子,很不好,还得赶快去把药弄来。”

“是啊!”王二嫂茫然地说,“哪里有药店,我都想不起来了。”

刘四婆婆知道王二嫂此时方寸已乱,又无人手,她这个孙子虽很能干,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不敢差遣他上药店,万一误事,性命出入,非同小可。

终于还是王二嫂自己想到,左邻香烛店的伙计孙三,为人热心而老成,于是隔墙大喊:“孙三哥,孙三哥!”

孙三应声而至,由刘四婆婆交代:“到大药铺买桂枝茯苓丸,越快越好。”

“附近的大药铺,只有水西门的种德堂,倘或没有,怎么办?跑远了一样也是耽误工夫。”

刘四婆婆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没有就只好现合。”

“是了!”孙三带着药方、药钱,掉头就走。

药还未到,绣春已快要死了!双眼上翻,嘴张得好大,而气息微弱,冷汗却是一阵阵地出个不止。王二嫂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妹妹,妹妹!”

声音突然,只见绣春身子打个哆嗦,但眼中却无表情,刘四婆婆赶紧阻拦:“王二嫂,你别惊了她!”

王二嫂本来还要去推绣春,听得这话,急忙缩回了手,掩在自己嘴上,双眼望着刘四婆婆,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求援的神色。

刘四婆婆见多识广,一伸手先掀被子看了一下,跌跌冲冲地到得堂屋里,一把抓住她孙子说:“小四儿,赶快,再去请朱大夫!你跟他说,病人怕是要虚脱!请朱大夫赶快来。”

“婆婆,你说病人怎么?”

“虚脱!”刘四婆婆说得非常清楚,“听清楚了没有?”

“虚脱?”小四儿学了一遍。

“对!虚脱。”刘四婆婆又说,“快!能跑就跑,可别摔倒了。”

小四儿撒腿就跑。这时王二嫂也发现了,绣春床上一摊血,胎死腹中之外,又加了血崩险症。面如土色地赶了出来,只问:“怎么办?怎么办?”

“家里有什么补血的药?”

“我来想——”王二嫂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有当归。”

“当归也好。”刘四婆婆说,“你必是炖了鸡在那里,我闻见了,赶紧拿鸡汤煮当归。”

说到这里,总是畏缩在后的石大妈突然踏上两步,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刘四婆婆与王二嫂便转眼望着她,眼中当然不会有好颜色。

石大妈忽然畏怯了,刘四婆婆便催她:“你有话快说!”

“我,我,”石大妈嗫嚅着说,“我去煮鸡汤。”

既然自告奋勇,亦不必拒绝。“那就先去把火弄旺了!”王二嫂说,“我去找当归。”

于是三人各奔一处,刘四婆婆回到病榻前坐下,眼看着绣春在咽气,却是束手无策,唯有不断地念佛。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了人声,是小四儿回来了。“婆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朱大夫说,要赶快喝参汤,要好参!他不来了。”

“他怎么不来?”

“他说:有参汤,他不来亦不要紧;没有参汤,他来了也没有用。”

“这时候哪里找参去?”刘四婆婆叹口气,“要是在她主子家就好了。”

说着,便往厨房里走,恰逢王二嫂端着当归鸡汤走来,一眼望见小四儿,立即问说:“朱大夫呢?”

“他不来了!”刘四婆婆说,“说了方子,要参汤,还要好参。”

“去买!”王二嫂说,“钱有,还是得请小弟跑一趟。”

“不行!”刘四婆婆说,“这件事小四儿办不了!人家看他孩子,也不敢把人参给他,你还是托街坊吧!”

一言未毕,只听车走雷声,到门戛然而止。孩子们好事,小四儿先就奔了出去,很快地又奔了回来,大声报道:“张三回来了!另外还有人。”

王二嫂心头一喜,急急迎了上去,第一个就看到锦儿,脂粉不施,头上包着一块青绢,眼圈红红的,双颊还有泪光,似乎是一路哭了来的。

“锦姑娘,你倒是来得好快。”

“绣春怎么了?”锦儿抢着问说。

“恐怕不行了!你去看!”

“何大叔,”锦儿转脸向跟她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说,“你也来。”

王二嫂这才发现锦儿身后还有人。此人她也认得,名叫何谨,是曹府“有身份”的下人之一,专替“四老爷”管理字画古董。不知道锦儿带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她也喊一声:“何大叔!”

何谨却顾不得跟她招呼,紧跟着锦儿往前走,只见她掀开门帘,踏进去定睛一望,随即“哇”的一声哭了。

也就是这一声,锦儿立刻警觉,会惊了病人,硬生生地将哭声吞了回去,可是眼泪却拦不住,往下流个不住。

何谨一言不发地上前诊脉。王二嫂这才明白,原来他懂医道!不觉心中一宽,可是何谨似乎是绝望的样子,不过眨了三五下眼的工夫,便将诊脉的手缩回来了。

“怕要虚脱不是?”刘四婆婆上前问说。

何谨点点头,向王二嫂招一招手,走到堂屋里,刘四婆婆跟锦儿亦都跟了出来。

“锦儿跟我说得不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王二嫂不知怎样才能用三五句话,就将这一夕之间的剧变说清楚。见此光景,刘四婆婆自然自告奋勇。

“是这样,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肚子里,想把它打下来。哪知一服了药,肚子没有打下来,血流了好多,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变了死胎,而且还像是双胞。”刘四婆婆又说,“朱大夫来的时候人还能说话,没有多久,又流了一摊血,人就变成这个虚脱的样子。”

“照这么说,不但虚阳外脱,而且上厥下竭,脉已经快没有了。”

“何大叔,”锦儿是恨不得一张口就能把一句话都说出来的语气,“你无论如何得救一救绣春。”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用独参汤,看能扳得回来不能?”

听得这话,锦儿眉眼一舒。“参有!”她转脸说道,“那天我不是带了一支老山人参来,是二奶奶给绣春的。”

“我可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

“那就快找!”刘四婆婆很热心地说,“我先到厨房,洗药罐子去。”

于是王二嫂与锦儿便上绣春卧房里去找那支人参,抽斗、橱柜、箱子,都找遍了,就找不到那个装参的锡盒子。

“奇怪了!她会摆到哪里去了呢?”锦儿满心烦躁地将包头的青绢扯掉,披头散发地显得颇为狼狈。

就这时候,孙三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手里抓着一包药,进门便喊:“夺命丸来了!夺命丸来了!”

这一下提醒了王二嫂,奔出来说:“孙三哥,还得劳你驾,要买一支好参。”她又问何谨,“带二十两银子去,够了吧?”

“够了!”

“不必这么办!”孙三说道,“我让种德堂的伙计,拣好的送来,你们自己讲价好了。”说完,孙三掉头就走。

“这个什么丸!”锦儿问道,“还能用不能?”

“不能用了。”

“那就只有等人参来救命了?”锦儿伤心地问。

“只怕,”何谨紧皱着眉说,“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只怕阳气要竭了。”

“那支参会到哪里去呢?”

锦儿的声音比哭都难听!听见的人,都像胸头压着一块铅,气闷得无法忍受。

忽然,王二嫂大声问说:“石大妈呢?”

这一说,都被提醒了,锦儿接口:“是啊!”她恨恨地说,“这个害死人的老帮子,怎么不照面?”

“我去看!”王二嫂一直奔到厨房,问道,“四婆婆,你看见石大妈没有?”

“我还问你呢,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坏了!一定开溜了。”王二嫂跌脚,“太便宜了她。”

石大妈自知闯了大祸,畏罪潜逃的消息一传出来,触动了锦儿的灵感,叫王二嫂把她不及带走的行李打开来一看,锡盒赫然在目,里面摆着一支全须全尾,丝毫无损的吉林老山人参。

发现石大妈做贼偷参,最痛恨的还不是王二嫂与锦儿,而是何谨。原来他本是曹寅的书童,年轻时随主人往来苏州、扬州各地,舟车所至,多识名流。所以他于岐黄一道,虽未正式从师,但却听过名震天下的叶天士、薛生白诸人的议论,私下请教,人家看他主人的面子,往往不吝指教,是故何谨的医道,已称得上高明二字。他看绣春的情形,是命与时争,片刻耽误不得。朱大夫的话不错,“只要有参汤,他不来也不要紧”,就是刚才他诊治之时,一味独参汤救绣春的命,也还有八分把握。此刻却很难说了!如果不治,绣春这条命从头到尾是送在此人手里!

想到恨处,不觉破口大骂:“这个老帮子,明知道一条命就在那支参上面,居然忍得住不吭气!什么石大妈,三姑六婆再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面骂,一面抢过参来,亲自到厨房里去煎参汤。锦儿心情略为轻松,想到有件事得赶紧去办。她走到绣春身边,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用一种安慰欢欣而带着鼓励的声音说:“绣春,不要紧了!二奶奶给你的那支参找到了,何大叔亲自在替你煎参汤,一喝下命就保住了。你可千万刚强一点儿,硬撑一撑!”

一面说,一面用一块纺绸手绢替绣春去擦汗,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已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在想,绣春不知道还能听得懂这些话不!

突然,锦儿像拾得了一粒明珠——实在比一粒晶莹滚圆的珠子珍贵,绣春的眼角出现一滴泪珠。

“绣春,我的话你听清楚了,谢天谢地,我好高兴。你把心定下来,有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不知是真的绣春自己“刚强”能撑得住,还是锦儿自己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觉得绣春的气喘似乎缓和了,汗也出得少了,因而心情又宽松了两三分。等参汤一到,由王二嫂将绣春的身子扣住,锦儿自己拿个汤匙,舀起参汤,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往绣春口中灌。

起先两汤匙,仍如灌当归鸡汤那样,一大半由嘴角流了出来,灌到第三匙,听得“咕咚”的一声——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阿弥陀佛!”刘四婆婆松口气说,“自己会咽,就不要紧了。”

一碗参汤灌完,气喘大减,出的汗已不是冷汗,眼睛中开始有了光彩,而且能够微微转动。

到此程度,何谨才觉得有了把握,不过他提出警告:“着实还要小心!屋子里要静,要让病人觉得舒服。最好拿她身子抹一抹,褥子换一换。”

“多亏得何大叔手段高妙。”锦儿问道,“那个药丸,现在能吃不能?”

何谨且不作答,复又为绣春诊了脉才说:“脉是有了,人还虚得很。如今先得把她的元气托住,参汤还要喝,另外我再开张方子。锦儿,你记住,到绣春能跟你说话了,就可以服丸药了。到那时候通知我,我再来看。”

于是,何谨开了方子,嘱咐了服用的方法,在王二嫂千恩万谢中被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