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得日中,震二奶奶打发了一个人来,是她的心腹沈妈,要她说话时,滔滔不绝;不要她说话时,从不多嘴。震二奶奶与南京城内达官巨贾的内眷打交道,倘或不能面谈,往往派沈妈去传话。她所知道的震二奶奶的秘密,比锦儿只多不少。

看过了已能辨人,却还无力交谈的绣春,慰问了心力交瘁,也快病倒的王二嫂,交代了震二奶奶用来作为抚慰之用的好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她向锦儿使个眼色,相偕到后廊上去密谈。

“二奶奶已听老何细说了这里的情形。她说,这件事多亏得你有主意。”沈妈忽然问道,“我倒还不明白,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也是碰巧!我答应绣春,弄一盒洋糖给她吃,正交代扫园子的老婆子,赶紧把它送来,恰好门上把这里送信的人领了来。我一听王二嫂带来的那句话,知道出了乱子。”锦儿又说,“昨夜我担了一夜的心事,就怕石大妈出乱子,真的就出了乱子!但没有想到,会差一点把绣春的命都送掉!”

“二奶奶也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不过总算还好。二奶奶说,你的功劳她知道,如今一客不烦二主,这里还得靠你,别再出乱子。”

“怎么?”锦儿不解,“除非绣春的病有变化,不然还会出什么乱子?”

“怕绣春的家人会说话,到府里去闹,自然不敢,就怕他们自觉委屈,到处跟人去诉苦,搅出许多是非来就不好了!”

锦儿不即答话,细想了一会儿答说:“绣春的嫂子,我压得住。不过这场笑话,知道的人很不少,难保不传出去。”

“传归传,风言风语总是有的。二奶奶的意思,要拿几个要紧的人的嘴封住,谣言就不会太厉害。”

“怎么封法?无非拿块糖把人的嘴黏住。”

“对了!”沈妈接口说道,“二奶奶的意思,还得王二嫂出面,送钱还是送东西,作为酬谢,同时就把话传过去了。二奶奶让我带了十个银子来,一共一百两。还有给绣春的两支参、一大包药,我都包在一起,这会儿不便打开,回头你自己看好了。”

“是什么药?”

“无非产后补血保养的药,是宫里妃子们用的,稀罕得很呢!”

锦儿想起来了,点点头说:“果然稀罕!上次江宁杨大老爷的姨太太坐月子,托人来跟震二奶奶要,才给了两小包,这会儿一大包一大包给绣春,真是难得。”

“这话你该说给绣春听,让她知道,二奶奶对她好。”沈妈又说,“你关照王二嫂,这药可不能送人,传出去不大好。”

“当然!这一送了人,问起来源,不就是绣春养私孩子的证据。”

“对了!所以药的封皮、仿单亦不能流出去。不过,这药不能送人,还不止是为绣春的名儿,宫里妃子用的药,外头是不能用的。”

“嗯,嗯!我懂。”锦儿问道,“绣春这件事,府里都知道了?”

“只知道她快要死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二奶奶已经交代老何,只说是错服了通经药血崩。不过,我看日久天长也瞒不住。”

“二爷呢?也知道了?”

“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反正免不了有一场饥荒要打。”沈妈问道,“我就是这些话,你有什么话要我跟二奶奶说?”

锦儿摇摇头说:“我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话来,反正每天总有人来,再说吧!”

于是沈妈要去了,临行向王二嫂、刘四婆婆一一作别,礼数颇为周到,最后去看绣春,居然睡着了,自然不能去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回府复命。

“这一睡可真好!人参的力道一发出来,醒过来就能张口说话了。”刘四婆婆说,“我回家息一息,回头再来。”

“一定把四婆婆累着了!真正感激不尽。四婆婆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有话还不能实时说出口,得先把王二嫂找到一边,悄悄将震二奶奶预备拿银子封人的嘴的话说给她听。两人稍作斟酌,认为刘四婆婆出的力最多,她那张嘴也顶要紧,决定送她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拿两吊钱让小四儿提了回去,那就皆大欢喜了。

“还有件事,”王二嫂说,“刘四婆婆刚才问我,绣春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我没有敢说真话,只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没有来得及问绣春。如果她再要问,我该怎么说?”

“对了!这倒得琢磨琢磨,咱们该有个一样的说法。”

锦儿凝神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个说法不足为外人道,对刘四婆婆却可以交代得过去。

“如果她再问你,你就说是听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锦儿将她编的一套话教了给王二嫂。

“好!这个说法很周全,面子找回一半来了!干脆就让刘四婆婆这么去传好了。”

商量停当,王二嫂找红纸来包好两个银子,另外从钱柜里取了两吊钱,随着锦儿回到堂屋里。刘四婆婆人倦神昏,两眼半张半闭,但见钱眼开,顿时精神一振。

“四婆婆,是我们家二奶奶的一点意思,累了你老人家半天,该当吃点好东西补一补。不过不知道四婆婆喜欢什么,干脆二十两银子折干儿吧!”锦儿又加了一句,“若是四婆婆不收,就是嫌少。”

刘四婆婆喜出望外,“二十两银子还嫌少啊?姑娘,你真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在乎!照说,二奶奶恤老怜贫,送我几两银子,我不该不识抬举。不过,”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照谦辞的原意,“实在太多了!”

锦儿还是那句话:“四婆婆若是嫌少,就不收。”

“姑娘可真是把我的嘴封住了。”刘四婆婆笑道,“既然这样子,只好请姑娘替我在府上二奶奶面前,先道个谢,改天我跟着王二嫂一起去给二奶奶请安。”

“请安不敢当!等过了这一阵子,我来接你进府去逛逛,看一看皇上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是怎么一个样子。”

“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四婆婆,”王二嫂打断她的话说,“这两吊钱是小四儿的脚步钱,让他提了回去,买花炮跟弟弟妹妹一块儿玩。”

“实在是多了——”

“给孩子的,你老人家别管。”王二嫂又说,“四婆婆,我炖了好肥的一只鸡,绣春就能吃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吃了饭去,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好,好!”刘四婆婆很高兴地说,“索性叨扰你了。”

于是先到门外叫小四儿,让他提了两吊钱回家,到下午再来接祖母回去。锦儿托词照料绣春,特意避开。王二嫂便拉着刘四婆婆到厨房里,一面做饭,一面谈绣春。

“你问我绣春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刚才问了锦儿了,是苏州李家一位绅二爷的。”王二嫂说,“这位绅二爷跟曹家四老爷是表兄弟,算起来比震二奶奶长一辈。他很喜欢绣春,跟震二奶奶说,他还没有娶亲,愿意把绣春娶了去当家,只要一生了儿子,立刻拿她扶正,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刘四婆婆问说,“怎么我没有听说呢?”

“四个多月以前的事,不过我也是年前送灶的那天,府里派人把我找了去,跟我说了才知道。曹太太还跟我说笑话,总有一天她得管绣春叫表嫂。四婆婆,你听听,绣春的命还不错吧?”

“是啊!她长得又俊又富态,真是大家奶奶的样子。”

“可惜走错了一步!”王二嫂微微叹息,“绅二爷在曹家做客的那阵子,不知道怎么就跟她已经好上了。后来两个月身上不来,心里发慌,才悄悄跟锦儿商量。锦儿就说,这得催绅二爷快娶!正好李家老太太故去,震二奶奶到苏州去吊丧,当面就拿这件事说定了,定的是‘二月二,龙抬头’,绅二爷生日那天办喜事。这不是很好吗?”

“怎么不好?顺理成章的好事。”

“就有一样不好,绣春自己觉得肚子已经显形了,怕人笑话,再则,已经三个多月,到二月二就快四个月了。一过门,半年工夫生下一个白胖小子来,绅二爷自然知道是嫡亲的骨血,可是李家人多,少不得会有人疑心,她是带了肚子来的。有这个名声在,她在李家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起个念头,要把肚子的胎打掉。”

聚精会神在倾听的刘四婆婆连连点头:“她这么想,有她的道理,不算错!”

“错在她太爱面子,除了锦儿以外,再不肯告诉别的人,千叮万嘱,叫锦儿瞒着震二奶奶,只说经水不来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样,如果早告诉我,也好办——”

“可不是吗?”刘四婆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她要告诉了你嫂子,你必找我来商量,我倒有个极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

“唉!坏就坏在她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就是锦儿,她也没有全告诉人家。就像这个混账的石大妈,会搞这套花样,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诉锦儿的。”

“对了!这个石大妈,是怎么个来路呢?”

于是王二嫂照锦儿所教,将石大妈的来历告诉她。结识的缘由是实情,震二奶奶归途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闷,其中有一个就是石大妈。

以后的情形就是编出来的了。道是石大妈会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结震二奶奶,所以约定开了年接她到南京来,替震二奶奶把几副“头面”重新理理。

“当然,这一半绣春拼命帮着说话,震二奶奶才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绣春为什么又这么起劲呢?就因为石大妈胡吹乱嗙,世上就没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无意间问了句,可有通经的单方?那个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绣春在旁边听着就有心了。这么一件紧要大事,只跟一个外头人去商量,你看她糊涂不糊涂?”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刘四婆婆说,“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锦儿已经说了,为什么去请教石大妈这一段,倒又不跟锦儿商量呢?”

“因为锦儿很不赞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说。直到石大妈来了,诸事齐备,才跟我和锦儿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结果,弄得这么糟。唉!”王二嫂以长长一声叹息作结。

“唉!”刘四婆婆亦不胜惋惜,“你这个小姑子,模样儿、能耐,样样出色,就是性情太刚强了一点,不大肯听人劝。到底在这上头吃亏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法,只好你多劝劝她,街坊知道了有这么一段缘由,也不会笑她。”

“街坊怎么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这样子平时走得极近,跟一家一样,我才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刘四婆婆经得事多,拿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咀嚼了一会儿,再想到那两个银锞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此刻是自己该当对那二十两银子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王二嫂你心里用不着烦,这些话你自己不便说,有我!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会替你们表白。”

02

命是捡回来了,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好比梦中遇险,惊醒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相反的,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说: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脱。

哪知死亦不易!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想学鼎大奶奶那样,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仅仅只要想到死,就觉得有了希望,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

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头,怎么能够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她挣扎着起身,踏着软软的砖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

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韭菜叶子,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是足赤的金子,很软,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听得有人在问:“你怎么起来了?”

是锦儿的声音,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已经三天了。此时午夜梦回,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声音并不大,不过已足使绣春受惊了,一个哆嗦一打,震脱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砖地上,金石相击,其声清刚,入耳不易忽略。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锦儿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睡过一觉,神清气爽,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

绣春有些着慌,想弯身去捡剪刀,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得先收拾好。一念未毕,一念又起,该找句什么话回答锦儿。

就这微显张皇之际,锦儿已经下床,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黄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不由得大骇。

“绣春,”她是叱斥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绣春不答,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脱了镜袱,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

锦儿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动了,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绣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边哭,一边骂,“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错了,非要死才对!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蚌子儿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绣春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此时自是无言可答,闭着嘴不作声。

在锦儿看,她并无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从此以后,随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呜呜”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

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袄,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看,愣住了!

“锦妹妹,锦妹妹!”经此一番患难,彼此感情深了一层,所以王二嫂改了称呼,“你什么事伤心?”

“二嫂,你问她!她只顾她自己!”

王二嫂茫然不解,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不由得颜色一变。“妹妹!”她抱怨着,“你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害人的念头?”

在她看,绣春一寻了死,总是她照料不周,家人责备,街坊闲言闲语,会替她惹来极大的麻烦,自然是害人。而在绣春,哪里有害人之心,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嫂子的话未免太冤屈了她。这样一想,也就跟锦儿一样,忍不住双泪交流。

“好了,好了!”王二嫂自知话说得太重,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解劝着说,“你千不看万不看,只看锦妹妹对你的这一片心,你也不该起那样的念头!就是我,这两天是怎么个情形,你倒问问锦妹妹看。大家都顾着你,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顾你自己。”

听这一说,锦儿哭得更凶。她心里在想,自己对绣春,真比对同胞姐妹还要亲。旁人都看出来了,绣春自己倒不觉得,可知是跟她白好了!因此,这副眼泪之中,不尽是委屈,还有伤心。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心。可是,”绣春说道,“你们也该想想我的心!”

这句话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将锦儿的眼泪,轻易地拦住了,“我们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好面子,这下子让人说嘴,自己觉得没脸见人?”她走近了来说,“你问二嫂,我们是怎么费好大的劲,在替你保住面子?本想,你的身子还弱得很,等你精神稍微好一点儿,细细告诉你,你不想想,你的难处,我们当然知道,当然会替你想法子,谁知道你这么心急,这么想不开!你怨谁?”

绣春不响,将锦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自觉一颗冷透了的心,似乎在回暖了。

王二嫂比较冷静,看出情势是缓和了,便即说道:“好了!我先扶你上床去,让锦妹妹把这两天的情形跟你说一说,你就知道了。”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二嫂,你快回去穿衣服吧,受了寒不是玩的。”锦儿又说,“穿了衣服再来。”

王二嫂不再多说,匆匆奔回去穿衣服。锦儿的委屈已经从泪水倾泻净尽,此时心情开朗得很,弯腰先拾起剪刀,然后找张纸将金子碎屑连同剩下的半只戒指一起包了起来。

“真险!合是你命不该绝。我是饿醒的,梦里头想吃走油肘子,想吃烧鸭子熬白菜,总是到不了嘴,一急急醒了,正好看到你坐在这里。”锦儿又说,“这两天胃口不好,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倘或晚上吃了饭,你这条命完了。”

娓娓言来,特感亲切。绣春想起从认识李绅以来,锦儿处处关怀卫护的情形,心里一阵酸一阵热,再想到此番九死一生的经过,不由得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锦儿知道她内心感触甚深,只有极力劝慰着,将她扶上床去。而绣春的眼泪始终不断,先是感动,后是感伤。为自己哭,也为多少大宅门里跟自己一样遭遇的人哭。

哭的不累,劝的却累了。于是王二嫂接着相劝,尽力宽慰,说没有人会笑她,话很恳切,却没有搔着痒处。绣春最伤心的是,跟李绅白头偕老的美梦,碎得不成片段了。

“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又让大家着急。”

王二嫂的这句近乎呵责的话,倒是有些用处。绣春慢慢收了眼泪,服药睡下,但思前想后,终夜不能合眼。

第二天人又不对了,发热咳嗽,还有盗汗,便把朱大夫请了来,细细诊察,开好方子,提出警告。

“产妇似乎心事重重,抑郁不开,如果不能先把她心里的痞块打掉,药就不会有效验!”

这个警告,很快地由锦儿转给绣春,又叹口气说:“我也知道你有心事。不过不是自己把心放宽来,养好了身子,一切无从谈起。”

“就养好了,又还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你倒替我想想,怎么能够把心放宽来?”

锦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原来的意思,等你精神好一点儿,咱们再细细琢磨,省得谈不出一个名堂,连我都烦。既然你连你自己的病都不顾,那就谈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反正我知道我的命薄。我什么人都不怨,连石大妈我都不怪她。”

“别提这个人,提起来我恨不得咬她一口。”锦儿忽然说道,“绣春!你再忍个一天半天行不行?”

“我不懂你的话。”

“我是在想,我得回府里去一趟,先看看情形,把事情弄清楚了,回来再商量。”

绣春不答,面现凄惶,倒又像要淌眼泪了。

“你放心!”锦儿懂她的意思,急忙安慰她说,“我只去一天,明天一早就回来。”锦儿又说,“今天正月十三上灯,老太太不知道哪天回来,是不是绅二爷送?”

一语未毕,绣春紧皱着眉,重重叹口气说:“咳!叫我怎么还有脸见人?想起来就揪心。”

“暂时不见好了。我回去跟二奶奶商议,想好一个说法,把你们喜事延一延。”

“喜事?”绣春苦笑,“哪里还有什么喜事?”

“咦?你怎么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你以为人家还会要我?”

“为什么不要你?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绅二爷果然是真心待你,决不在乎这个。”

“你不懂!”绣春摇摇头,语气简促,颇有不愿多谈的意味。

锦儿不免反感。“我不懂,那么你懂啰!”她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他如果知道我怀过谁的孩子,就一定不肯再要我。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要避嫌疑。”

“避什么嫌疑?怕二爷喜欢你,他不愿夺二爷的人,是不是?”

“你道他不会这么想?”

“如果他是这么想,你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锦儿很快地说,“因为他不是真的喜欢你。”

在绣春听来这是强词夺理的歪理,可是一时却不知怎么驳她。

“我再告诉你吧!现在这里的邻居,都知道你要嫁绅二爷,也知道你怀的是绅二爷的孩子。”

绣春大为诧异,“这是怎么说?”她问,“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说法?”

“你奇怪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是我想出来的,你嫂子赞我这个主意,好比诸葛亮再世。”

看她扬扬得意的样子,绣春急于要知其详,便坐起身子问道:“你是怎么个主意?”

于是锦儿细说经过,绣春听得很仔细。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琢磨了一遍,觉得这个说法确是不坏,但传到李绅耳朵里,只怕会有是非。

“绣春,你自己倒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高明?”

“我很感激你。锦儿!不过,这就更教我没有脸见绅二爷了。骗了他一回不够,又骗第二回。”

“你错了!你没有骗他。头一回,你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这一回根本不是你说的。若说冒了他的名儿,我跟他赔罪,他一定也能原谅我的。”

“是的!可是他不能原谅我。”

“你总是这么想不开!”锦儿有不悦的神色,“你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绅二爷,他的性情我也看得很透,是宽宏大量,最肯体谅人的。”

绣春不答,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锦儿便起身去寻王二嫂,将要回府里去看一看的话告诉了她。

“是的,应该回去看一看。不过,”王二嫂问道,“锦妹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来?”

“那怕来不及。”

王二嫂面有难色,“我实在有点怕!”她说,“怕她不死心,再来那么一回,怎么办?我有两个小的,也不能整夜看着她。”

“如果她真是要这样,我在这里也没有用,我也不能整夜看着她啊!”

“不,不!锦妹妹,我不是说让你整夜看着她,有你在,咱们晚上轮班儿起来看看,总好得多。”

“嗯!”锦儿不置可否。

“还有,”王二嫂又说,“顶要紧的一件是,她跟你好,也相信你。晚上谈谈说说,劝一劝她,心境会好得多。如果一个人凄凄凉凉的思前想后,越想心越狭,那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

锦儿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考虑了一会儿,慨然说道:“好吧!我现在就走,晚上回来。”

“那就好极了!锦妹妹,晚一点不要紧,反正府里总有人送。我这里,不管多晚,我都等你的门。”

于是,锦儿回房,将这话告诉了绣春,她连连点头,表示欣慰,证明王二嫂的看法是对的。

03

二更时分,听得叩门声响,绣春立刻精神一振,“锦儿回来了!”她说。

王二嫂起身就走,开门出去,果然是锦儿。不但人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大包袱,一个网篮。

“可回来了!”王二嫂一面接东西,一面如释重负地说,“绣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

“差点不能来!”

“怎么呢?”

“回头再谈。”锦儿说,“二嫂子,你借两吊钱给我。”

“有,有!”

王二嫂去取了两吊钱,让锦儿打发了车夫跟护送的一个打杂的小伙子,关上大门,回到绣春屋里。

“大家都问你的好,我还替你带了好些东西来。”

接着,便打开网篮,一一交代,不但“主子”,凡是跟绣春谈得来的,几乎都有馈赠。其中有个扁扁的红木盒子,抽开屉板,里面有本红丝线装订的册子,与十来块不同形状的红木板。王二嫂不知是何物,绣春却识得。

“怎么会有一副七巧板?”

“不是七巧板,比七巧板的花样来得多,这叫‘益智图’。”锦儿将那个本子递给绣春,“你知道是谁送你的?”

“谁?”绣春想不起来,“谁会送我这个玩意?”

“芹官。”锦儿说道,“芹官还说,你还欠他一个‘镖袋’,问我什么时候能给他。”

原来芹官好动不好静,听说绣春的二哥在镖行里,便吵着要绣春带他来看王二,还要跟王二学保镖。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谁都不敢跟他出门,怕万一磕磕碰碰摔了跤,谁都担待不起。所以绣春好说歹说地哄他,答应制一个小小的镖袋送他,才能安抚下来。

“这是去苏州以前的话了,他倒还记得!可是,”绣春皱着眉说,“这个心愿怕一时还不能完成。”

“这又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锦儿接口说道,“过两天,等你精神再好一点,让二嫂帮着,一半天就做好了。”

“对了!”绣春点点头,“这件事我就托了二嫂!”接着她将这段情由,说了给王二嫂听。

“这容易。”王二嫂转脸问锦儿,“老太太哪天回来?”

“已经在路上了,是坐船的,顺路到金山寺烧香,还得几天才能到家。”

“那么——”

锦儿知道她是问李绅,却不愿回答。因为一提到他,就得谈绣春的终身大事,而她觉得此刻不是谈此事适宜的时机。

“锦妹妹,”王二嫂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差点不能回来,是怎么一回事?”

“二奶奶不放我。”锦儿答说,“你想,少了一个绣春,再少一个我,她自然撕掳不开了。”

“二嫂,”绣春忽然插进来说,“我想吃点儿东西。”

“你想吃什么?”王二嫂问。

“不拘什么,带汤的就行。”绣春又说,“只怕锦儿也饿了?”

“对了!倒是有一点儿。”

“好,我一块儿做。”

“不!”锦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吃汤汤水水的,那天二嫂做的鹅油蓑衣饼,我还想吃一回。”

这可是一样极费手工的点心,但王二嫂无法推辞,点点头说:“你可得有耐性。”

说完,转身而去。锦儿与绣春相视一笑,莫逆于心。两人是唱惯了这种双簧,绣春一开口说要吃东西,锦儿便知是调虎离山,所以用蓑衣饼将王二嫂绊住在厨房里,好容她们倾谈不传六耳的私话。

“我告诉你吧,还有个人送你东西。”

锦儿从大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在绣春面前的床几上解开来,只见是好些补药,封皮上标着名目:“先天保和丸”“天王补心丹”之类。另外有两个小盒子,一个蒙着蜀锦,一个饰着西洋丝绒,一望而知是首饰盒子。

“你打开来看!”

绣春先打开锦盒,白绸里子上卧着一副碧玉耳坠,是小小的一个连环,上镶挂耳的金钩,下垂极细的金链,吊着一枚六角长形,上丰下锐的金刚钻,材料形制,精致异常。

有谁会送她这么名贵的一样首饰?绣春心中一震!方欲有言,锦儿在催她看第二个盒子了。

这个盒子里是一只金表,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揿机钮打开盖子,表面与众不同,一昼夜分成二十四格,正中上下都刻着罗马字“十二”,外圈每两格注明地交,上面的“十二”是午,下面的十二是子。

“你把后面的盖子再打开来!”

这一打开,绣春大出意外,原来后盖背面刻得有字:“一日思君十二时!”

“我可不能要‘他’这两样东西!”绣春神色凛然地说,同时将两个盒子向外推一推,很明白地显示,药物照收,首饰不受。

锦儿并无诧异的表情,是猜到绣春会有此表示,但亦没有反应,只说:“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还叫我跪下来罚咒。”

“罚什么咒?”

“他的那句话,只能带给你,再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你罚了咒没有呢?”

“我当然罚了。”锦儿答说,“我本来很不情愿,哪有这样子托人捎信的?后来想想,如果我不肯罚咒,他就不会跟我说,我能不知道他要跟你说的是什么话吗?所以我罚了。”

“这句话,”绣春很快地说,“我不要听!”

“听不听在你!”锦儿顺口就说了出来,“他说他要来看你。”

这一下,绣春不但听了,而且要问:“什么时候?”

“他没有说,只说让你知道就好了。”

“你没有问他?”

“问了。”锦儿答说,“他还是不肯说,意思是抽冷子来这么一下,所以自己都不知道时候。”

绣春不作声了,紧皱双眉,心事重重。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锦儿,劳你驾,把二嫂请来,我得挪地方!”

“挪地方!挪到哪儿去?”锦儿觉得很不安,“你别忘了,你还不能劳累,更不能吹风。”

“那,那怎么办呢?”

“你别急!只要你拿定了主意,法子自然会有。”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一了百了!”绣春一下激动了,“锦儿,我今天盘算了一天,我把我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你,我这个人就算疯了!你看,”她伸手到头上,抓住一绺头发,略微一用劲便扯了下来,“头发会掉,皮肤会皱,骨节会痛。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春天还没有过完,已经到了冬天了。我不能害人!锦儿,绅二爷是难得遇见的好人,我打算明天请二嫂到府里去跟二奶奶说两件事。第一件,求她替我找个庵,我修修来世;第二件,请她做主,把你许给绅二爷!”

“你疯了!”锦儿脱口喊出来,“你怎么会起这样子的念头?”

两人的心情一变,反是锦儿激动,绣春冷静。“我的念头也不是随便起的,前前后后盘算过,”她说,“只有这样最好!”

“好不好不说,压根儿就办不通。你的事,二爷大致都打听清楚了,跳脚大骂石大妈,说是‘什么石大妈!我入——’”锦儿脸一红,急忙缩口,“反正那骂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个官宦家的爷儿们,你就可想而知,他是怎么心疼你打掉的孩子。听说他已经跟四老爷说过,要把你接回去,说你是宜男之相,他还没有儿子。四老爷说,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得等老太太回来再说。二爷已发了话,二奶奶准他娶你,万事皆休,不然要在老太太面前告二奶奶一状。又说:他要打不赢这场官司,把曹字倒过来写。我再告诉你吧,大家都说,二爷这场官司能打赢!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都派二奶奶的不是!”

长长一篇话,说得累了,锦儿坐下来只是张口喘气,绣春却是紧闭着嘴,胸脯起伏,心里乱极了。

“你想想,”锦儿喘息略定,又接着说,“照这样子,你就躲到庵里去,二爷也放不过你。只看他送你的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要你,并非跟二奶奶怄气。”

“唉!”绣春重重地叹口气,“这就逼得我非走那条路不可了!”

一听这话,锦儿大吃一惊,悔悟,不该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顾虑绣春所受的刺激。

如今话已出口,无法掩饰,甚至冲淡都不可能。只有平心静气地商议,才能找出一条不至于将她逼上死路的路来。

于是她说:“绣春,咱们俩谁也别死心眼儿,只当是旁人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倒问你,二爷既然这样子舍不得你,你倒不妨想一想,就让他把你接回去,行不行?”

“决不行!那一来,我没有好日子过,他也没有好日子过。再说,我这会连府里的人都怕见到,哪还有脸回府里去?”

“既然这样,就嫁绅二爷。”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能害人。”

“刚才你的话,全是你自己那么想。你的身子一向比谁都壮,只要好好调养,自然会复原,哪谈得到春天没有过完,倒已到了冬天的话?”

“你不知道,自病自得知,再说,我的心境不是以前了!”

谈得尚无结论,王二嫂已经将消夜的点心做好了,绣春的鸡汤笋干米粉,锦儿的蓑衣饼,另外还有一碟酱菜,一碟熏鱼,连同碗筷,做一个大托盘端了来。

一进门,王二嫂便觉眼睛一亮——床几上的两样首饰未收,而且盒盖开着。那副耳环光彩夺目,谁也不能不为它所吸引。锦儿心里在想:瞒不住王二嫂了!即使绣春不愿告诉嫂子,她也不应该再瞒,因为绣春始终存着一个寻死的念头,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万一出事,岂不担了很大的干系?

“你怕吃不了那么多!”王二嫂向她小姑说,“我舀一碗出来,你就在床上吃吧!”

“嗯,”绣春答说,“多给我一点汤,米粉不必太多。”

“我知道,你先把东西收一收。”

绣春只把药收了起来,拿两件首饰的盒盖合上,再向外推一推。锦儿便取在手中,向王二嫂扬一扬说:“二爷送绣春的,绣春不要。”

说着便帮王二嫂摆好碗筷,等舀了一饭碗的米粉送到床几上,将筷子交到绣春手里,跟王二嫂在方桌前面,相向而坐。王二嫂背对绣春,锦儿可以看到绣春的侧面。

“老不死的石大妈,真是坑死人了!”

锦儿由此开头,将刚才跟绣春的谈话,除了绣春希望她嫁李绅这一段之外,几乎毫无遗漏地都告诉了王二嫂,其间绣春几次侧脸以目示意,锦儿装作不见,把话说完为止。

“真是!没有想到起这么大的风波。”王二嫂说,“二爷真要来了怎么办?”

锦儿还未答话,绣春接口说道,“他真要来了,二嫂,请你跟他说:二爷,你如果要绣春马上死在你面前,你就去看她!”

王二嫂与锦儿面面相觑,都觉得极大的一个麻烦快要临头了。

两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要把绣春心中“死”之一念去掉。而比较起来,两人的心境又以王二嫂来得冷静些,因此她的心思就比锦儿来得灵活些,心想,好歹先依着绣春,让她能够安静下来,再作道理,也还不迟。

于是她说:“锦妹妹,我倒觉得我妹妹的办法不错。我去求二奶奶,或者求太太,再不然求老太太,把我妹妹送到清规好的庵堂里去,带发修行。我想二爷总也不好意思到庵堂里去闹吧!”

一面说,一面连连抛过眼色来,王二嫂是背着绣春,脸上表情不怕她会看到,所以暗示既明显又强烈,锦儿自能充分会意。

“那也好!”锦儿故意装作勉强同意,“不知道二奶奶肯不肯?”

“二奶奶没有不肯的道理。”绣春插进来说,“只要你先把话说到,二奶奶自有办法。”

“我老实跟你说,绣春,”锦儿趁机说道,“我也不是反对你住庵堂,只因为那一来,二嫂跟我又不能陪着你,万一你要寻死觅活怎么办?”

“如果能够出家,我又何必一定要死,不如多念几卷经,修修来世。”

“那好!一言为定。”

“但也要快!”王二嫂说,“二爷真的来了,到底是绣春主子家,我也不好说什么没规矩的话。”

“不要紧!二爷明天动身,到镇江去接老太太。回来以后,一时也不会插得出工夫。反正,我会留心这件事,决不让你们为难就是了。”

“那好!”王二嫂问,“老太太回来,是绅二爷护送?”

锦儿点点头,轻轻答一声:“是。”

“唉!”绣春在那里叹气了。

锦儿跟王二嫂都不作声,但保持沉默,也觉得难过,锦儿便向王二嫂讨教蓑衣饼的做法,彼此谈得很起劲。

“锦儿!”绣春突然一喊,声音很大,仿佛有些忍不住似的,“你请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锦儿起身坐到她床沿上。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跟二奶奶说通了,派人送个信来,请二嫂马上去求她,一说妥了,我后天就搬。”

“我的姑奶奶,”锦儿大摇其头,“哪有这么快!就算二奶奶答应了,总还得跟太太回一声,然后要找庵,找到了要跟当家师太商量。不是我说,清规好的当家师太,做事都很仔细的,如果是个丑八怪,她不怕会招是非。凭你,她要想想,她是白衣庵,你就是观音菩萨,赛如一块‘活招牌’,不知道会惹多少油头光棍来打主意,只怕从此清规就守不住了!”

“说得一点不错!”王二嫂拍手笑道,“原来锦妹妹的口才也是这么好。”

绣春听她“活招牌”的话说得有趣,不由得冁然一笑——王二嫂与锦儿都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很陌生,也很珍贵。

“不管怎么样,锦儿,你无论如何得替我办到这一点。在老太太到家之前,让我搬到庵里去,越远越好。”

锦儿心里明白,曹老太太到家,一震一绅俩“二爷”也就到了南京,她得避开。不过避“二爷”是痛心疾首,真的不愿相见。如果要避李绅,恰好证明她心里还丢不开李绅。

想到这一点,她觉得不妨作一试探,“你是要避开二爷?”她问。

“他也是。”

言为心声,这随口一答,证实了锦儿的猜测不错,而且玩味语气,主要的还是要避开李绅。

既然如此,只好在李绅身上打主意!锦儿在想,恐怕要靠李绅的热情,才能使得绣春那颗冰透了的心回暖。

商量决定了,锦儿这天一回去,就不再给绣春做伴。因为曹老太太回来,府里要忙一阵,震二奶奶不能没有得力帮手。同时,“二爷”如果为绣春惹起风波,锦儿得明助震二奶奶,暗中维护绣春,不能不回府去。

“你只答应我一件事,别再起什么拙心思!绣春,”锦儿提出严重警告,“你若叫我在府里担惊受怕,我一辈子不理你。”

“说开了就是了!我也不能有寻死的瘾。不过,”绣春提出同样严重的条件,“你也得替我办一件事——”

“找庵!”锦儿抢着说,“我一定替你找。不过你得想一想,在你是大事,在别人看是小事。老太太一回来,上下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两天顾不到你的事,也是有的。反正我总摆在心里,就一时不能替你办妥,我也会拦着他们,不会给你添心烦。”

“妹妹,”王二嫂在一旁帮腔,“话说到这样子,也就是了。”

“好吧!”绣春无奈,“你隔一天打发一个人来看看,总不至于不行吧!”

“行!”

于是,绣春一心向往着青灯黄卷的生涯,盼望着锦儿能有好消息带来。到了第三天,锦儿打发人来悄悄唤王二嫂到府中西花园后门相会。

“二嫂,我本来自己想去一趟,怕绣春问我,有些话还不便说。”锦儿说道,“事情闹得很僵!”

原来曹震赶到金山寺侍候曹老太太拈香,一路上已将震二奶奶狠狠告了一状,提出老何作证,说绣春怀的是个双胞胎。孪生有男有女,或者一对之中一男一女,所以只要绣春能安然生产,他得子的希望至少有七成。就算是一双女娃儿,等稍微大一点,在曹老太太面前绕膝承欢,可娱老境,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曹老太太为他说动了,因而他的要求也被接受了,准他将宜男有征的绣春接回来,并且答应,由她来交代震二奶奶。

“这下,”王二嫂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老太太交代,二奶奶不就非答应不可了吗?”

“你听我说,坏事还不止这个。”锦儿接着又说,“我们这位二爷,脸皮也真厚,居然在路上就跟绅二爷说:绣春是他所爱,君子不夺人所好,请绅二爷成全。绅二爷自然没话说,连得二奶奶也没话说了!”

“二奶奶怎么说?”

“二奶奶说,二爷跟绣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石大妈只说会穿珠花,谁知道绣春把她找了来打胎。绣春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怀了二爷的种,年前回南京只说月经不调,要在她嫂子那里住几天。再想不到闹出这么一件活把戏!二爷要她,只要绣春自己愿意,她不反对。不过已经许了给绅二爷,而且是绣春自己心甘情愿的,亲戚面上得有一个交代。”

“二爷怎么说呢?他说,跟绅二爷谈妥了?”

“是啊!当然这么说。”

“那,二奶奶没话说了?”

“二奶奶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她说——”

震二奶奶说,曹震跟李绅如何说法,她不得而知。不过李绅跟绣春说的话,她都知道。震二奶奶说李绅如何尊重绣春,以及绣春如何倾心,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且她还有证人,就是锦儿。

“那么你做了证人没有呢?”王二嫂问。

“没有法子!老太太问我,可有这话?我说有的。老太太就说,如果绣春没有这件事,嫁到李家,倒是好事。如今有了这一段,反倒不便给人家了。又问绣春自己的意思怎么样,我说,她想出家。老太太就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这——”锦儿迟疑了一会儿答说,“老太太的意思是整肃家规。她说:家里丫头、年轻媳妇这么多,一点不如意就闹着要绞头发、当姑子,家都不成一个家了!绣春是她娘老子写了契纸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在王二嫂听来,自不免刺耳惊心,亦有些恼怒。心境不觉现诸形色,锦儿自然颇为不安。

“二嫂!”她急忙解释,“老太太亦不是生绣春的气,大宅门的规矩,向来这样。人多了,不能不做规矩,是场面上该说的话,哪怕二奶奶这么得老太太的宠,照样也得碰钉子。”

听得这话,王二嫂的气顺了些。她想了一下说:“既不准绣春出家,又说嫁到李家不合适,那不就只好让二爷收房了吗?”

“是啊!不过还好,幸而太太说了一句:亲戚还是要紧的,应该当面问一问绅二爷,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要绣春了,再作道理。”锦儿急转直下地说,“二嫂,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怎么挽回这件事。不能住庵,不能嫁绅二爷,我看迟早会把绣春逼到死路上去。你说呢?”

“一点不错!”王二嫂感觉事态严重,“这位绅二爷,我虽没有见过,照你们所说,是宁肯自己吃亏的外场人物。既然他已经答应二爷撒手了,话自然不会再改的。”

“正是!今天晚上请他吃饭,老太太就会当面问他,要想法子得快!”

“锦妹妹,”王二嫂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法子,我可不知道怎么想了。大宅门里的规矩,说实话,我也不大懂,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沉吟了好一会儿,锦儿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走一趟。”

“到哪里?”

“去看绅二爷!”锦儿答道,“我本想让你自己跟绅二爷去商量,看样子其中有些曲折细微的地方,你还弄不清楚,非得我去一趟不可。”

“对了!这非锦妹妹出马不行!我去不去倒无关紧要。”

“不!你不去就变成我多事了。”锦儿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二奶奶回一声,顺便换件衣服。”

说到换衣服,王二嫂也正转到这个念头,看一看身上说:“我这么一件旧棉袄,见生客多寒碜,我也回家转一转吧!”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爱漂亮,王二嫂自然也一样,但如让她回了家再来,耽误工夫,且费周折,锦儿想了一下,有了计较。

“我看你身材跟二奶奶差不多。这样吧,我去找一套二奶奶的衣服,你就在这儿换了去好了。”

说完,锦儿将王二嫂托付了给看花园后门的老婆子,匆匆穿花圃,绕过回廊,越假山,走捷径去找震二奶奶。不多一会儿,由原路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个包裹。

“二嫂,你试试!二奶奶说了,这套衣服就送了给你。”

锦儿一面说,一面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玫瑰紫缎子,圆寿字花样的红棉袄,一条玄色湖绉的百褶裙,起码也有八成新。

“真谢谢二奶奶!”王二嫂笑道,“这一穿上了,倒像要去给哪一位老太太拜寿似的。”

“二奶奶只穿过一回,跟新的一样。”锦儿说道,“是嫌花样老气,我看也还好。”

于是帮着王二嫂换好衣服。锦儿很周到,还带着一盒粉,一帖胭脂,将她装扮好了,再借一把梳子拢一拢头发。锦儿走远几步,偏着头看了看,非常满意。

“王二嫂,你打扮出来,着实体面,这一到了人面前,谁不说你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

王二嫂自己却有些露怯,“锦妹妹,”她说,“到了那里,你凡事兜着我一点儿,别让我闹笑话,下不得台。”

“不会,不会!该说些什么话,我到车上再告诉你。”锦儿又向看门的老婆子说,“劳你驾,看车子来了没有?”

车子已经到了,还有曹荣陪着去,这当然是震二奶奶的安排。王二嫂也认识曹荣,招呼过了,跟锦儿一起上车,下了车帷。但听车声辘辘,经过静静的、稳稳的一条长巷,市声入耳,路亦不甚平稳,好在不久就到了。

下车一看,王二嫂才知道是一家大客栈。车子停在大敞院里,只见车帷启处,曹荣说道:“绅二爷一早逛雨花台去了,刚回来,也不必通报了,你们就跟我来吧!”

李绅住在西跨院,一踏进去便看见茁壮的小福儿奔了上来,大声喊道:“锦儿姊姊,你好哇!”

锦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越来越黑了!”她问,“绅二爷呢?”

“我在这儿!”有人应声,回头一看,正是李绅,穿一件旧棉袍,没有戴帽,手里握着一个白布小口袋,不断地捏弄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绅二爷,”锦儿福一福说道,“我来引见,这是绣春的二嫂。”

“喔!”李绅颇为注目,他知道绣春姓王,所以自然而然地这样叫,“是王二嫂!”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当!”王二嫂还了礼,把头低着。

“请屋里坐吧!”

“是!”锦儿回头说道,“曹大叔,你在柜房里喝喝茶,等着我。”

说完,随着李绅进屋。他住的是“官房”,照例三间,在中间堂屋里坐定,李绅问道:“听说王二哥是镖行的买卖?”

王二嫂还未答话,锦儿问道:“绅二爷,这话是绣春告诉你的?”

“是啊!”

“你看,”锦儿回头向王二嫂说,“绣春什么话都告诉绅二爷了。”

“我知道。”王二嫂答说,“绣春也跟我谈过绅二爷,似乎绅二爷府上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少。”

两人无意间抓住这么一个机会,默契于心地一问一答,立刻将李绅与绣春的关系拉得很近了。这使得李绅很快地勾起了旧情——当曹震要求他“让贤”,而他表示“割爱”,心里确是有些像刀割似的难过。只是他性情豁达,提得起,放得下,而此刻,那心如刀割的感觉又出现了。

“绅二爷,”锦儿问道,“你可知道,绣春差一点不能再跟你见面?”

“怎么?是——”李绅看了看王二嫂,没有说下去,只是一脸的关切。

“唉!说来话长,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绅默然,且有踌躇之意。王二嫂发觉,自己夹在中间,成了锦儿与李绅开诚相见的一个障碍,应该设法避开。

于是,她将锦儿的衣服拉了一把,悄悄说道:“当初我妹妹有好些心事,只跟锦妹妹你说过,我看,请你告诉绅二爷吧!”

“好!”锦儿正中下怀,略一沉吟,觉得有句话,应该由王二嫂交代,“二嫂,请你把绣春心里的打算,跟绅二爷说一说。”

王二嫂点点头,想了一下,看着李绅说道:“绅二爷,我妹妹只愿姓李,不愿姓曹!”

李绅自然动容,看一看王二嫂,又看锦儿,不无要求证明绣春所言属实的意味。

“说来话长,等我细细告诉绅二爷。”锦儿抬眼向西面的屋子看了一下,暗示李绅,易地密谈。

“好!请等一等。”李绅从容起身,走到廊上喊道,“小福儿!你到柜房里,把魏大姊请来。”

“魏大姊”是这家客栈掌柜的居孀之女,住在娘家,帮助老父经营祖传的行业。李绅把她请来,是要把王二嫂托付给她,暂为招待。这一细心的安排,见得他待人接物的诚恳体贴,更可以看出他对绣春的尊重。王二嫂以前听说他对绣春是如何如何的好,多少存着“说归说,听归听”的心理,此刻的感受,使她自然而然地浮起一种想法,绣春应该嫁给这样的人!

等她让满面含笑的魏大姊接走,锦儿开口问道:“我家二爷跟绅二爷谈过绣春?”

“是的。”李绅平静地答说。

“他怎么说?”

“他说,”李绅说得很慢,“他跟绣春有成约,希望我放手。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能不负绣春了。”

“我家二爷,可曾说绣春已经怀了孕?”

“没有。”李绅答说,“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此言一出,锦儿错愕莫名,“原来绅二爷知道了!”她问,“绅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家二奶奶,让我捎信给何二嫂,过了年接石大妈到南京。那时候,何二嫂就悄悄告诉我,接石大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李绅略停了一下又说,“那时我就想到,绣春所怀的,一定是你家二爷的孩子。既然如此,不管我怎么舍不得绣春,亦不能不割爱。”

“原来绅二爷还没有回苏州,就打算不要绣春了!”

这话说得太尖刻,李绅顿如芒刺在背,“锦儿,锦儿,”他极力分辩,“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你想绣春怀着曹家的孩子,我又把她接了来,岂不乱了宗亲的血胤?”

“绅二爷说得有理。不过你也知道,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怎么?”李绅愕然,“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对了!这是很明白的事,绣春胎打掉了,还会乱什么血胤?”

李绅语塞,承认锦儿的指责不错,自己话中有漏洞。而这个漏洞是因为自己的话,有所保留而出现的。如今必须明白道出他当时的想法,才能解释一切。

锦儿却得理不让人,接着又说:“如果绅二爷觉得绣春不应该打胎,就应该说话,譬如写信告诉绣春,或者干脆,叫那个混账的石大妈,不必到南京来。如今绅二爷知道绣春一定会把肚子里的累赘拿掉,可又说什么乱了血胤,不就是安心不要绣春吗?”

这番话真是振振有词,李绅越觉局促,“你真把我说得里外不是人了!锦儿,”他搓着手说,“我当时心里在想,绣春这件事一定瞒不住,也一定不容她打胎,所以我的心冷了。不是说,我不要绣春,是想要也不成。”

“那么,绅二爷,”锦儿问道,“你知道绣春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绅答说,“跟你说实话吧!我一直想问,总觉得不便开口。为什么呢?已经答应你们二爷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在我看她就是你们二爷的姨奶奶了,无故打听亲戚家的内眷,会招人闲话!”

“唉!都像绅二爷你这种君子就好了!”

“且不谈什么君子小人。”李绅急于要知道绣春近况,“请你说吧,绣春怎么了?”

“差一点送命!”

李绅大惊,脱口问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锦儿答说,“我也不懂什么,听大夫说是服错了药,血流不止,胎死腹中。幸亏命不该绝,一支老山人参把她的一条命,愣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二爷,不是我埋怨你,你做事拖拖拉拉,两面不接头。如果你觉得绣春应该让我家二爷收房,索性就写信来说明白了,绣春亦就不至于遭遇这样的凶险。如今,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尴尬到极点。”

听她在谈时,李绅已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不断在冒汗,及至听完,更觉五中如焚,方寸大乱,急急问道:“怎么叫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如今我家二爷还是想要绣春。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还肯进府,再说,就进去了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岂不是不上不下,一个人悬在半空里,至于不生不死。”锦儿冷笑道,“二爷,不是我吓你,绣春寻过一回死,也是碰巧了才把她救了下来,到现在她还存着这个念头!虽然活着,也跟死了一半差不多。”

李绅听罢不语,好半晌才长叹一声:“唉!聚九州岛之铁,难铸此错。”

锦儿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只冷冷地说:“如今绣春是生是死,就看绅二爷的了!”

“那还用说?”李绅接口便答,“只要力之所及,怎么样我也得尽心。”

“好!有绅二爷这句话,绣春有救了。”

“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用很有力的声音说:“一句话,一切照原议。”

“这是我求之不得。可怎么照原议呢?我话已经说出口了,许了你家二爷了!”

一听这话,锦儿不由得冒火,“好了!”她倏地站起身来,“说了半天,全是白费唾沫!”

见此光景,李绅慌了手脚,又不敢去拉她,只抢先占住出路,拦在门口说:“锦儿,锦儿,你性子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来!绅二爷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不要她就不要她!”

“你完全误会了,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李绅想了一下说,“不过,锦儿,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总得有个说法,不能自己跟你们二爷去说,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我还是要绣春。”

“用不着你自己去说,今天晚上请你吃饭,老太太会当面问你,你不就有机会说话了吗?”

“是,是!不过,”李绅苦笑着以指叩额,“我脑子里很乱,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锦儿,你教一教我。”

到此地步,锦儿觉得不该有任何隐瞒了,于是将绣春闹着要出家,震二奶奶的本意,以及曹老太太为了整饬家规,不能不偏向曹震的始末因果,细细跟李绅说了一遍。

“如今我家二奶奶只能咬定一句话,当初许了绅二爷的,亲戚的面子要顾,必得先问一问绅二爷。只要你拿定主意,说得出一点点仍旧要绣春的理由,我家二奶奶就有办法。”

“就是这一点点理由,似乎也很难找。”李绅仍感为难,“出尔反尔,哪怕是强词夺理,总也得有个说法。”

锦儿也知道,读书人,尤其是像他这种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所谓“千金一诺”,已经许了人家割爱的,忽又反悔,那是小人行径,在他确是难事。

两人都在攒眉苦思,毕竟还是锦儿心思灵巧,想得了一个理由,喜滋滋地说道:“绅二爷,我看你要这样说。你说,你原本舍不得绣春,只为给石大妈捎信时,才知道绣春怕是怀了孕,后来又听我家震二爷谈起,才知道绣春怀的是他的孩子。这就舍不得也要舍了。如今听说绣春已经小产,而且住在外面,情形不同,又当别论。”

“是,是,是!”李绅不待她说完,便已笑逐颜开,抱起拳来,大大地作了个揖,“锦儿姊姊,你真高明!叫我茅塞顿开。准定照你的说法,而且我要说在前面。”

“对!那就更好了。”

李绅又凝神静思,将这番措辞,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很兴奋地说:“我起码有八成的把握。此刻,咱们得再往下谈。老实说,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次来毫无预备。回头你家老太太倒是答应了,我赤手空拳,可怎么办这桩喜事啊?”

“绅二爷,你可也别太高兴!这面,里应外合,我家老太太瞧在亲戚的分上,一定会点头。那面,可还不定怎么样呢?”

李绅愕然,“锦儿姊姊,”他问,“你说是哪一面?”

“绣春啊!”

了解绣春心理的,自然莫如锦儿。在她看,绣春经此打击,万念俱灰,如今连生趣亦不一定会重生,更莫说婚事!而且,她的性子向来刚强执拗,亦是说了话不愿更改的人,已经表示,只愿出家,永断俗缘,只怕一时还难得挽回她的意志。

“如今最难的是,她那颗心简直凉透了,要让它能够暖过来,只怕得下水磨工夫。”

李绅平静地答说:“我有耐心。”

“行!有绅二爷这句话就行了!”锦儿站起身来说,“绅二爷就对付今晚上这一段儿吧,有话明儿再说。”

“喔,”李绅问道,“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绣春?”

“当然!不过也得到明天。明天才有确确实实的好消息带给她。绅二爷想,这话是不是?”

“不错,不错!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于是李绅让小福儿到魏大姊那里,把王二嫂请了回来。当着人不便细谈,不过她看锦儿与李绅的脸上,都有神采飞扬的喜色,知道谈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怎么样?”上了车,王二嫂便问。

“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绣春有喜,绅二爷早就知道了。”接着,锦儿将与李绅谈话的经过,都告诉了王二嫂。

“谢天谢地!”王二嫂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绝处逢生,又回到原先那条大路上来了。这一回可真得步步小心,再也错不得一点。”

“就是这话啰!”

“那么,锦妹妹,你看我回去该怎么说?”王二嫂说,“绣春一定会问我,不能没有话回答她。”

锦儿沉吟了一会儿答说:“你只说找庵的事,差不多了,明儿中午我当面跟她细谈。”

04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个好天,金黄色的阳光,布满了西头的粉墙,温暖无风,很像桃红柳绿的艳阳天气。

因此,绣春这天的心情比较开朗,再想到锦儿中午要来,几天蓄积在心里的话,有了倾吐的机会,更觉得精神一振。于是挣扎着起床,起先还有些头晕,及至吃过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鸭粥,似乎长了些气力,便坐到梳妆台前,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镜套。

“算了吧!”王二嫂劝她,“病人不宜照镜子,过几天吧!”

“不碍!”绣春答说,“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既然她心里有数,就不会为自己的模样吓倒,王二嫂也就不再作声。但是,绣春仍旧吓着了自己,因为她已不认得镜中人——在她看,镜中不是人,是夜叉罗刹,瘦得皮包骨一张脸,黄如蜜蜡,颧骨高耸,配上一头枯黄如败草似的头发,与一嘴白森森的牙齿,自己看着都害怕。

她将眼睛闭了起来,感觉脊梁上在冒冷气。而眼中所见,是枯枝败叶,残荷落花,断垣颓壁,凡是所见过的萧瑟残破的景物,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涌到眼前来了。

突然,她发觉王二嫂在说话,是惊异的声音:“震二爷来了!”

绣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忽又当头打下来一个霹雳,几乎支持不住。但心里却有清清楚楚的念头:他是来看我的!看二嫂怎么打发他走?

因而极力支撑着,屏声息气,侧耳细听,发觉王二嫂已将他领了进来。果然,听见她在门外说:“妹妹,震二爷来看你了!”

她恨嫂子糊涂!心里一生气,不免冲动,莫非真个要我当面来回绝他?紧接着又想,就凭现在这副模样,他还会来纠缠?索性开了门让他看看,好叫他死了心!

于是她答一声:“来了!”然后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双手扒着两扇房门,往里一拉,豁然大开。及至定睛一看,这一惊又远过于发现自己变得像个夜叉,以及初闻“震二爷来了”的声音!

哪里是什么“震二爷”,是“绅二爷”!

绣春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但是,她还是使尽浑身力气,将两扇房门砰然合上,身子顺势靠在房门背后,双眼一闭,泪珠立即滚滚而出了。

“妹妹,妹妹!”王二嫂在外面喊。

绣春没有理她,王二嫂却还在喊,最后是李绅开口了,“二嫂,”他说,“她心境不好,今天不打扰她了。”

“真是对不住,绅二爷——”

“绅二爷”三字入耳,绣春恍然大悟。原来是王二嫂口齿不清,“绅”字念得像“震”字。

不过,她也深深失悔,总怪自己不够冷静,才会听不清楚。

但他怎么忽然会上门?来干什么?是谁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他?必是锦儿!转念到此,绣春真有冤气难申之感!痛恨锦儿多事,而且鲁莽,难道她就看不出来她这副模样不能见人,这不明明是要她出丑?

房门上又响了,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开口声明:“妹妹,是我一个人。”

说着,虚掩的房门已被推开,绣春转脸相视,发现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喜悦与懊恼一起摆在脸上。

“新女婿第一次上门,就碰了你一个大钉子!”

“什么?”绣春问说,“二嫂,你说什么人上门?”

“新女婿啊!绅二爷是特为来报喜的。曹老太太仍旧许了绅二爷,把你配给他。”

听得这句话,绣春摸不着头脑,亦无从辨别心里的感觉,只摇摇头说:“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也闹不清你是怎么回事。”王二嫂说,“既然已经开了门,为什么忽然又关上,倒像存心给人一个过不去似的。”

绣春有些着恼,“谁要跟他过不去?”她说,“都怪你话说得不清楚,明明是绅二爷,怎么说是震二爷?”

“只怕是你听错了!这也不去说它。我只不明白,何以震二爷就能开门,绅二爷就不见?”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用我这张脸,把震二爷吓回去!告诉他,谢谢他的好意,请他再不要来跟我胡缠了!”

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说:“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多冤枉!平白无故地把人给得罪了,真冤枉!”

“得罪了谁?绅二爷?”

“不,不——”王二嫂急忙分辩,“绅二爷倒没有说什么,只说你心境不好,难怪!陪他来的魏大姊似乎很不高兴。”

“魏大姊!谁啊?”

“是绅二爷住的那家客栈的少掌柜,掌柜的大女儿,居孀住在娘家,帮着老子照料买卖,挺能干,挺热心的人。绅二爷想来看你,请她作陪,又请她打听我家的地址,她居然都办到了。”

“原来不是锦儿搞鬼!”

“她捣什么鬼?她为你出的力可大了!一会儿来了,你细细问她。妹妹,事情都转好了,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宽来,好好将养。”

绣春不作声,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不安,可是她却辨不出,使她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好久,终于捉摸到了,“唉!”她叹口气,“到底不知道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反正我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偏偏就让他看到了!”

王二嫂当然知道,幼女少妇若说能添得一分妍丽,什么都可牺牲;同样的,自觉丑得不能见人时,不论许她什么好处,都不足以使她露面。绣春此时的心境,她能了解,不过不如绣春看得那么严重,所以仍旧在谈她喜欢谈的事。

“这绅二爷实在是好!我虽只见过两次,看得出来——”

“两次?”绣春打断她的话问,“除了今天这一次,你多早晚又见过他?”

漏洞被捉出来了,王二嫂也不必抵赖。“昨天!”她说,“跟锦儿一起去的。”

“怎么?非亲非故,二嫂,你是怎么找上门去的呢?”

“现在不成了至亲了吗?”

“那是现在!昨天可不是。”绣春突然起了疑心,神色亦就很不妙了,“现在也不是!人家都嫌弃了,自己找上门去求人家。二嫂,你就不为我留余地,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

言语神色,并皆峻厉,王二嫂吓得愣住了。

幸好来了救星,是锦儿。大门未关,她一路喊:“二嫂,二嫂!”一路就走了进来。

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现抑郁,已觉不解,及至进入绣春卧室,发现她面凝寒霜,更是惊疑不定了!

“怎么回事?”

“唉!”王二嫂一跺脚说,“好好的事,只怕又要弄拧了!真是,我也受够了!”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来,锦儿自然明白三分,不知她们姑嫂因何怄气,便抢着拦住。“二嫂,二嫂,你别走!”她说,“好好的事情,不会弄拧的!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我多了一句嘴,说昨天和你去看了绅二爷,绣春就疑心绅二爷嫌弃她了,我跟你俩是去求亲的,贬低了她的身份!”

“我也不是说贬低我的身份,我如今还有什么身份好端得起来的?”绣春抢着表白,“我只觉得犯不着去求人!而况,我本来就打算好了的,什么人也不嫁!”

“原来是这么一个误会!二嫂没有错,绣春也没有错,只是性子急了些。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这会儿可以敞开来说了。绣春,你不愿求人,我也不是肯求人的人,昨天是绅二爷托我把二嫂约了去,当面谈你的事。若说他有嫌弃你的心,这话如果让他知道了,可是太伤他的心!”

“是他约了去的?”绣春问道,“二嫂刚才怎么不说?”

“我的姑奶奶!”王二嫂叫屈似的喊了起来,“你还怨我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一大顿排揎,都把人吓傻了!还容得我说?”

绣春回想自己刚才的情形,确是过分了些,内心不免歉疚,将头低了下去。看样子误会是消释了,锦儿生怕王二嫂会说气话,让绣春受不了,所以以眼色示意,悄悄说道:“二嫂,我来跟绣春说。”

“本就该等你来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喔!”王二嫂突然想起,“锦妹妹,我告诉你,绅二爷来过了!”

“震二爷?”锦儿诧异。

“是不是?”绣春向她嫂子说,“不是我听错,是你说错吧?”

事实上都有责任,一个说得不够清楚,一个听得不够仔细。锦儿自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及至问清楚了,不由得有些着急。

原来事情尚未定局。因为曹老太太对绣春不甚关心,对李绅的愿望也看得并不怎么要紧,她所重视的是家规与家声。绣春的新闻,正热烘烘在亲党之间谈论,她觉得已足以损害曹家的家声,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要把这件事冷下来,而不管是将绣春配给李绅,或者由曹震收房,都是进一步的新闻,越哄越热,更难冷下来了。

好在她有一个很好的借口,绣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她将养好了再说!因此,锦儿为李绅设计的一套话,根本没有机会说。昨夜的宴席上,谁也未提此事,不过,震二奶奶利用李绅抵制丈夫,要防他日久泄气,非稳住他不可。所以叮嘱锦儿悄悄告诉李绅:曹老太太已经把绣春许给他了,但这话要等绣春身子复原再宣布,以便喜信一传,跟着就办喜事。

锦儿心里明白,李绅虽有希望,却无把握,曹震虽遇挫折,但他不必也不会就此断念。绣春的归属,尚在未定之天,像今天绣春由听闻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误会,让曹震知道了,就可能会振振有词地说:绣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说她喜欢绅二爷,那是别有用心的撒谎。不然,怎么一见了绅二爷就把房门关上,不理人家?

看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王二嫂和绣春都不免猜疑。不过绣春想到的是自己,以为锦儿跟她同感,这么难看的一副模样,落入他人眼中,是件很窝囊的事。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绅,暗中自问:莫非锦儿觉得绣春是把绅二爷给得罪了?

“锦妹妹,”王二嫂问,“昨天晚上是怎么谈的呢?”

“谈得很好哇!”锦儿答说,“老太太也很关心绣春,说是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身子养好。”

“绅二爷呢?”王二嫂又问,“老太太跟他怎么说?”

这话让锦儿很难回答,实话不能说,假话不知怎么编,只能设法敷衍。“他们是姑姑内侄,亲戚之中,比谁都亲,”她含含糊糊地说,“自然有谈不完的家常。”说着,趁绣春不防,给了她一个眼色。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王二嫂已将锦儿不愿她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是指绣春的事,老太太跟绅二爷怎么说来着?”

到此地步,锦儿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她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

听得这话,王二嫂一颗心才比较踏实。“妹妹,你听见没有?”她看着绣春说,“谁都这么说,养好身子是第一。老古话说的是:‘心广体胖。’你总得把心放宽来。”

“唉!”绣春叹口气,“我心里乱糟糟的!你们不知道那种滋味。”

“其实,你何用如此?”锦儿不假思索地说,“既然你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绣春听来却是一种指责与讥笑——她心里还是撇不开男人!敢情寻死觅活,闹着要出家,都是做作。

意会到此,方寸之间难过极了!“绣春啊,绣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都道你争强好胜,说一不二,原来你也口是心非,惯会作假,你成了什么人了?”

绣春在想:要在他人眼中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全看自己的行径。她决不能承认自己“口是心非,惯会作假”,在她看,那是一种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唯有坚持原意。

一转念间,自觉解消了难题,心境倏而转为平静,脸孔的颜色也不同了。

这时她才发觉,锦儿与王二嫂都已走了。侧耳倾听,并无声息,心里不免奇怪,便下得床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堂屋,才听到王二嫂的卧房中,有锦儿的声音。

等走近了,听得锦儿小声在说:“刚才逼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不说假话。二嫂,这些情形,你都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绣春知道。”

绣春一听,心境立刻又不平静了,是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她本无意“听壁脚”,此刻却不能不屏声息气偷听了。

“唉!”是王二嫂叹气,“老太太一向听二奶奶的话,这回怎么倒像是向着二爷呢?”

“也不是向着二爷。”锦儿停了一下说,“这里头拐弯抹角的缘故多得很,一时也说不尽。”

王二嫂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突如其来地说:“喔,锦妹妹,你上次不说有个治孩子溺床的单方?”

话题转变,绣春知道不会再谈她的事了,想到让她们发现她在听壁脚,彼此都会尴尬,因而赶紧又悄悄扶壁而回,到得自己屋子里才透了口气,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回想刚才所听到的话。

话只有三句,贯串起来却有好多的意思,再想一想锦儿在这间屋子里说话的态度,事实更容易明了。震二爷对自己还没有死心,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经许了他了,只待她病体复原,便可收房。锦儿所说的“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就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

一点不错!绣春心想:怪不得锦儿说什么“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的话,敢情是暗暗相劝,趁早对绅二爷死了心吧!

可是,绣春又想,何以绅二爷又说曹老太太仍旧把她许了他呢?莫非她嫂子也在说假话?

细细想去又不像。锦儿是当时逼得非说假话不可,她嫂子没来由说这假话,不怕将来拆穿真相,难以交代?

然则还是绅二爷自己来报的喜,就不明白他这个喜信是哪里来的?绣春想来想去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不得其解。

嗐!她突然省悟,既然坚持原意要出家了,又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样一想,倒是能把李绅抛开了,但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