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绣春,我得走了。”锦儿说道,“你好好养病——”

“锦儿,”绣春平静而坚定地打断她的话,“我这个病,只有一个地方养得好。”

“什么地方?”

“庵里。”

锦儿愣住了,与王二嫂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绣春的态度,怎么又变了。

“锦儿,你替我费的心,我都知道。不过,我的命不好,只有修修来世。你若真的肯帮我的忙,就跟二奶奶说,赶紧替我找庵。”

“我真不懂,绣春,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翻了?”锦儿略停一下又说,“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有庵二奶奶也不能给你找,老太太根本就不许!”

“喔,”绣春问道,“为什么呢?”

“老太太说了,谁要是有点小小不如意,就闹着要出家,不成话!没那个规矩!”

绣春的脸色发青发白!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倒也是实话。锦儿,你还有多少实话,一起跟我说了吧!”

这一下是锦儿的脸色变了,“绣春,”她说,“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从前是在梦里,说的都是梦话;现在梦醒了,自然变过了!”

她那种绝望无告,飘飘荡荡一无着落的声音,听得锦儿痛心不已。不过,她仍旧鼓起劲来说:“绣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得相信我跟二嫂,事情会弄得很好。”

“我怎么不相信你?可是,锦儿,只怕你自己都没法儿相信你自己!”

话锋如白刃般利,锦儿既痛苦,又困惑,不懂她为何一下子变得这样不受劝,心里自亦不无气恼,话不投机,何必再自讨没趣?

于是她站起身来,看都不看绣春,只说:“二嫂,我得走了。”

冷眼旁观的王二嫂,当然也看出来了,绣春的态度自是错了,却不敢责备她,只能背着她向锦儿道歉。

到得院子里,她拉住锦儿说:“锦妹妹,你别难过!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她心境不好上头。”

“唉!”锦儿不免有牢骚,“管闲事管得我们姐妹的感情都坏了。‘顶石臼做戏’,我也不知贪图什么?”

“谁叫你们像亲姐妹一样呢?锦妹妹,你也要原谅绣春,她是最好强的人,弄成今天这种窝囊的情形!连见人都怕,你想想她心里是怎么一种滋味?”王二嫂紧接着又说,“锦妹妹,这件事你不能不管,救人救彻底!如果你撒手不管,不但绣春没有救,连我也不得了!你是心肠最热的人,我可是全副千斤重担要搁在你肩膀上了。这不是我撒赖,实在是只有你锦妹妹才挑得起这副担子!”

解释、诉苦、纠缠带恭维,将锦儿的侠义心肠又激了起来,“我当然要管。可是,”她踌躇着说,“绣春这个样子,我可怎么管呢?”

“这你别管!有我。”王二嫂说,“我这会儿担心的是绅二爷,得要把他稳住才好。”

锦儿沉吟了一会说:“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索性我再去看一看绅二爷。”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王二嫂又说,“锦妹妹,如果绅二爷有什么误会,或者不高兴,千万请你说明白。”

锦儿答应着走了。到了李绅所住的那家客栈,特为留意看了看。果然,柜房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瓜子脸、薄唇、宽额,一双眼睛极其灵活,透着一脸的精明。

锦儿不认识她,她倒认识锦儿,满脸含笑地起身来招呼:“锦儿姊姊,请坐,请坐!”

“喔,”锦儿问道,“想来你就是魏大姊了!”

“不敢当。”

说着,魏大姊已从柜房里走了出来,蜂腰削肩,体态轻盈,锦儿这才发现,原是个极妖娆的妇人。

“是来看李老爷?”魏大姊问。

“是的。”锦儿找了个很冠冕的理由,“我家老太太派我来传一句话。”

“喔!李老爷出门了。锦儿姊姊,你请里面坐,喝盅热茶,等我来问,李老爷是上哪儿去了?”

正谈着,小福儿出现,一见锦儿奔了上来,笑嘻嘻地叫应了,然后说道:“锦儿姊姊,你进来坐,二爷是在逛旧书摊,快回来了。”

“喔,”锦儿问道,“你怎么没有跟了去?”

“就怕你家有人来,特为把我留下来看家。走,走!二爷屋子里暖和。”

于是锦儿转回脸来,向魏大姊笑一笑说道:“多谢你!回见。”

到了李绅住处,小福儿直接将她带入李绅卧室,只见生着炭炉,上坐一壶热水,“咕嘟嘟”地在冒白汽,靠窗方桌上有一副正在拿“相十副”的牙牌,泡着一杯茶,另外还有一碟子果子干。由于茶也在冒热气,锦儿便说:“这是你的茶?你倒会享福!”

“闲着没事,学二爷消遣的法子。锦儿姊姊,你请坐这里,舒服一点儿。”

他指的是床前一张铺盖棉垫子的藤椅。锦儿一坐下来立即发现,椅旁有块湖色绸子的手绢,捡起来一看,便知是闺阁中所用,忍不住要问一声。

“喔,”小福儿说,“这必是魏大姊掉在这儿的!”

“魏大姊,就是柜房里的那个魏大姊?”

“就是她。”

“怎么?”锦儿好奇心大起,“怎么到了二爷屋子里来了呢?是二爷找她来的?”

“头一回是二爷找她,第二回是她找二爷。”

“谈些什么呢?”

“头一回,昨天晚上从你家回来,魏大姊还在柜房里结账,二爷就问她绣春姊姊的哥哥家,知道不知道?说姓王,干镖行的。魏大姊说,这容易打听。过了一会就来给二爷回话,坐了好半天才走。”

“谈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外屋打瞌睡。到她走的时候我才醒,都三更天了。”

这么一个妖娆妇人,又是寡妇的身份,半夜三更逗留在男客卧室中,是谈些什么?这不能不让锦儿起疑,决定打听一个明白。

“今天一早,她陪二爷到绣春那儿去了?”

“是的。二爷说要人带路,又得跟绣春姊姊的嫂子打交道,所以特意请她陪了去。”

“去了以后怎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二爷留着我看屋子。”

“喔,”锦儿问道,“二爷回来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二爷的心境,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小福儿想了一会才回答:“也不是什么不高兴,是有点扫兴的样子。”

听他这话,锦儿略感宽慰,把话头又接到魏大姊身上,“去是一起去,回来也是一起回来?”她问,“魏大姊把二爷送回来就聊上了?”

“不!”小福儿答道,“先是二爷一个人回来,过了一会,魏大姊来找二爷。”

“来找二爷干什么?”

“我没有太注意,好像是一个劲地劝二爷别生气。”

锦儿紧张了,“二爷生气了吗?”她问。

“我看不出来。”小福儿摇摇头,“二爷自己也说,‘我没有生气’。”

“那——”

锦儿突然将话顿住。她本来要问:“那么,为什么魏大姊要劝二爷别生气。”刚一开口,突然领悟:这哪里是劝人家别生气,明明是在鼓动人家生气!这个什么魏大姊,跟石大妈一样可恶!

“锦儿姊姊,”小福儿问道,“你要说什么?”

锦儿知道小福儿秉性憨厚,只是有点憨,像这种事,跟他说了就会出麻烦,所以改口答道:“那么,她什么时候去的呢?”

“直到伙计来催,说有人等她结账她才走。临走,还给二爷飞眼儿。”小福儿龇一龇牙说,“这娘们,有点邪!”

“你别瞎说!”锦儿笑着呵斥,“细心二爷听见了,骂你。”

小福儿笑笑不以为意,但一转眼间,只见他一脸的顽皮,尽皆收起。锦儿不免奇怪,掉头一看,方始明白,原来李绅回来了。

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宁绸灰鼠袍子,玄色团花贡缎马褂,戴一顶红结子的软缎折帽,左手袖口挽起一截,手里抓着一部旧书,右手盘弄着两枚核桃,一路“嘎啦嘎啦”地响。一路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二爷,”小福儿迎上去通报,“锦儿姊姊在屋里。”

“喔,”李绅抬眼看见站在那里、微笑目迎的锦儿,用随便而亲切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

“请坐!”他将手中的一部《板桥杂记》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口中问说,“有事吗?”

“听说绅二爷今儿上午,到绣春那里去了?”

“是的。”李绅向小福儿说,“打盆水来我洗手。”

这是将小福儿支使开,好方便锦儿讲话。她领会得这层意思,所以等小福儿走远了,方始问道:“怎么样,见着了没有?”

“见着了。”李绅点点头。

“说话了?”

“没有。”李绅摇头,“恐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咦!”锦儿很认真地质问,“绅二爷怎么说这话?”

李绅的神色也很凝重。“锦儿,”他说,“你知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绣春先以为你们家二爷去看她,所以开了房门。一看是我,知道弄错了,立刻又把房门关上。说实话,她这一关门,我的心可是凉透了。”

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锦儿愣住了,好半晌才省悟,自己的这种态度只有使误会加深,应该赶快解释。

于是她说:“绅二爷,我没有料到你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也不能怪你,你想的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绣春的想法,说起来似乎不大合情理。”

“她怎么想来着?”

“二爷,”锦儿问道,“绣春你是见着了?”

“不错。可只是看到一眼。”

“这一眼,把她的脸看清楚了没有?”

“大致清楚。”

“那么,我请问二爷,绣春是不是很难看,脸上又瘦又黄,头发又枯又稀?”

“那是病容嘛!”

“不管病容不病容,我只请绅二爷说心里的话,这么一张脸是不是很难看?”

李绅点点头说:“好看总谈不到!”

“那就是了!绣春的嫂子有点大舌头,绅、震不大分得清楚,绣春也只当我家的震二爷来了,要躲躲不掉,起了个笨念头,要拿她那张难看的脸把我家二爷吓回去,谁知道开出门来是你绅二爷。”锦儿喘口气又说,“绅二爷,请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绣春,肯不肯把这张脸给你看?为这件事,绣春心里难过得要死,跟她嫂子吵得不可开交,是我去了才劝开的。如今绅二爷你反倒以为她向着我家震二爷,不愿理你绅二爷。这个冤到哪儿去喊?”

话风如悬湫倾注,畅顺无比。他在想“女为悦己者容”,所以女子对容貌能否悦人,看得很重。绣春的想法实在比自己的推测,更合情理。不过锦儿愣了一下,却不能使他无疑,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丫头,说话行事,都高人一等,安知不是她随机应变,临时编出来这么一套理由。

但不管怎样,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的说法,所以神色便不同了,歉意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了她!”

“也不能怪你。”锦儿不敢用得理不让人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换了谁,都是绅二爷你这么想,哪知道另有说法。不然,怎么叫情呢?”

“不错,不错!”这句话说得李绅心服,“情到深处便成痴,旁人不易了解。”他又笑道,“锦儿,真看不出,你论情之一字,居然是这么透彻。”

锦儿脸一红,“我也是胡说的。”她将话题扯了开去,“绅二爷,我倒要问,当时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李绅重重地回答,“我是泄气,不是生气。你知道的,生气跟泄气不同。”

照此看来,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拨李绅跟绣春的感情。她这是为了什么呢?锦儿渴望了解,但要问的话,到了口边又咽回去,因为这一问出来,不言可知是小福儿搬弄口舌。李绅一怒,说不定会鸡毛掸子抽他一顿。

于是她撇开魏大姊,从正面问道:“绅二爷,误会大概是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还觉得泄气呢?”

“不,不,怎么会?”

“那么,绅二爷你预备怎么办呢?”

“全听你的!”李绅盘算了一下说,“我还可以待个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见一面?”

“见面就不必了!倒是绅二爷有什么可以表情达意的东西,不妨给她见一面。”

“我送过她一个‘刚卯’,我的心意都寄托在那上面。若说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药。”李绅怕锦儿听不懂这句成语,又说,“只望她早早复原,要表达这番情意,只有一个办法,但怕太俗气。”

“不管它!请先说了,咱们再看。”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请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药,非钱不办!我送她点钱,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不是送她钱,是绅二爷你留下的安家银子。”

“对,对!若是这么说,就无所谓俗气不俗气了。锦儿,你的想法直截了当,我真自愧不如。”李绅站起身来说,“这一趟来,毫无预备,只带了二百两银子打算买书,就把这笔款子移作安家银子吧!”

说到这里,正好小福儿打了脸水来,李绅便唤他找钥匙开箱子。锦儿灵机一动拦着他说:“绅二爷,我没法子替你转交这笔钱。你让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这——”李绅踌躇着说,“倘或她那里不肯收呢?”

“不会!我回家顺路转一转,关照王二嫂就是。”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带了去?”

“不!要专程派人,才显得绅二爷你的情意,最好再给绣春写封信。”

“好!”李绅欣然答应,却又为难,“怎么称呼呢?”

锦儿有些好笑,“绅二爷,”她说,“若是你肚子里连这点墨水都没有,可怎么赶考呢?”

李绅哑然失笑,点点头说:“你责备得不错。如今就算你出了个题目,我得好好交卷。”

“对了!用点心写。能一封信把绣春劝得心活了,才显你绅二爷的本事。”锦儿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让小福儿送我出去吧!”

“好,我送!”小福儿把门帘一掀。

于是锦儿在前,李绅随后,送到院子门口,锦儿回身请李绅留步,由小福儿带路相送。

“小福儿!”锦儿喊住他说,“我托你点事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

“我托你留点儿神,”锦儿低声说道,“看魏大姊是不是又来找二爷?如果来找,说些什么?你只悄悄记在肚子里,什么也别说。”

“好!”小福儿问道,“我知道了可怎么来告诉你呢?”

锦儿想了好一会说:“明儿我打发人来给二爷送点心。来人会问你,有话带回去没有?如果没事,你就说没有!如果有话要告诉我,你就说,让我来一趟,我就知道了。”

02

到得黄昏,曹家照例送菜,魏大姊便赶了来照料,打开食盒,见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春笋,一碟网油鹅肝是生料,另外还有熏鱼、醉蟹、蚶子、风鸡四个碟子,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论色已让李绅颇有酒兴了。

“曹家的菜是讲究。”魏大姊说,“这荠菜春笋,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上市,他家已经有了。”她紧接着又问,“李二爷,你什么时候吃?”

“劳你驾,叫人把菜拿到大厨房热好了,我就吃。”

“大厨房怎么能热这种细巧菜?”魏大姊略想一想说道,“只有蜜炙火方,可以上笼去蒸,其余的菜,只好在这里现热现吃。”

说着,不容李绅有何意见,掉身便走。不多一会,只见两个伙计,一个捧来一具已生旺了的炭炉,一个一手提着活腿桌子,一手提只大篮,里面装的是铁锅与作料。魏大姊跟在后面,已系上围裙,手捏一把勺子,是她自己来动手。

很快地在走廊上安好炭炉,搭好桌子,她把那碗蜜炙火方让伙计端到大厨房去回蒸,然后抹桌子,放碗筷,摆好冷荤碟子,烫上酒来,喊一声:“李二爷请来喝酒吧!”

接着,先热荠菜春笋,再炸鹅肝,支使小福儿端上桌去。方始解下围裙,拢一拢头发,洗了手进屋。

“酒菜大概够了。”她说,“留着翅丝、火方、鱼圆汤做饭菜。慢慢儿喝吧,要吃饭了,让小福儿叫我。”

说完,一扭身进了李绅卧室,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主仆二人都感诧异,李绅努一努嘴,小福儿会意,走过去探头一望,只见魏大姊是在收拾屋子,正要将一本摊开的书收拢。

“魏大姊!”小福儿急忙拦阻,“你别动二爷的书!”

魏大姊一愣,招招手将小福儿唤了进去,小声问道:“二爷的书,为什么不能动?”

“二爷正看到这儿,你把它一合上,回头二爷找不到地方了。”小福儿又说,“收书有收书的法子。”他拿起一张裁好的纸条,夹在书中,方始合拢。

“我懂了!”魏大姊说,“你伺候二爷喝酒去吧!”

“还有,写得有字的纸不能丢!反正二爷的书桌,你最好少动!”

说话的语气不太客气,李绅在外面听见了便喝一声:“小福儿!”

小福儿不敢再多说,悄悄走了出来。李绅便教训了他几句,说收拾屋子本是他的事,魏大姊好意代劳,应该感谢,何得出以这种不礼貌的态度?

“二爷别说他!”魏大姊赶出来笑道,“倒是我应该谢谢小福儿,他让我学了个乖。来!”她将小福儿一拉,“帮魏大姊去打盆水来。”

小福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打了水来,魏大姊一面抹桌子,一面跟小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不断指使他干这干那。神态之间,真像大姊之于幼弟。

“行了!”她说,“你把脏水端出去泼掉,到大厨房去把蒸着的火腿拿来,二爷该吃饭了。”

李绅的这顿饭,自然吃得很舒服,等他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魏大姊已将一条冒热的手巾递了过来。

“茶沏上了,在里屋,你喝茶去吧,该我跟小福儿吃饭了。”

“多谢,多谢!今天这顿饭可真好!”

说完,李绅掀起门帘,入眼一亮。卧室中收拾得井井有条,砚台、水盂都擦洗过了,七八本书叠得整整齐齐,书中都夹着纸条。坐下来拿起上面的那本,正是这天在三山街二酉堂新买的《板桥杂记》。心里不由得就想,余澹心笔下的旧院风光,善伺人意的黠婢巧妇,不道真有其人!

在堂屋,魏大姊以长姊的姿态,慈母的情意与小福儿共餐。他对蜜炙火方特感兴趣,她便一筷不动,连碗移到他面前,网油鹅肝还剩下三块,她亦都挟了到他饭碗里。

一面吃,一面小声谈话,小福儿不知不觉地,把他所知道的李绅跟绣春的情形,倾囊倒箧般都告诉了魏大姊。

吃完饭收拾桌子,魏大姊悄悄走了。到柜上看一看,交代一个得力伙计,说她有些头痛,要早早休息,凡事斟酌而行。然后回到卧室,重新洗面拢发,淡扫蛾眉,戴上银顶针,拿着针线包,重到李绅身边。

“今天可把你累着了!”李绅放下笔来,看着她问,“怎么还不睡?”

“还早。”魏大姊答说,“我看二爷袍子跟马褂上,好几个纽襻绽线了,趁早缝好它。”

“多谢,多谢!真个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还值得一声谢?”

说着,她管自己去取皮袍跟马褂,坐下来仔细检点。李绅也就不再管她,重新握起笔来。

“二爷在写什么?”她随口问说,“做文章?”

“不是,写信。”

“家信?”

“也可以说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么叫“也可以说”?魏大姊心中纳闷,却未问出口来。

李绅将信写完,开了信封,接着便开箱子,取了四个用桑皮包着,出自藩库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连信放在一边。然后收拾笔砚,推开书来看。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觑之中,到得此时,便站起身来,去取茶碗,要替他续水。行走无声,直到一只五指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夺目的白手,骤然出现在眼前,李绅方始警觉。

抬眼看时,她那双水汪汪、眼角微现鱼尾纹的凤眼,也正瞟了过来,她平时颇为庄重,在李绅心目中,是个正经能干的妇人。因此,对于她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动,而是一震。

等将茶碗续了水送来,她也就换了个位置,坐在李绅旁边的那张椅子,不过依旧低着头钉纽襻。李绅的书当然看不下去了!侧脸望去,只见她鬓如刀裁,发亮如漆,皮肤白净,只颊上有碎芝麻似的几点雀斑,反增添了几分风韵。

“魏大姊,”李绅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住到娘家来了。”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低着头做活。

“你夫家姓什么?”

“姓诸。言者诸。”

“那位诸大哥过去几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说:“七年。”

李绅一半关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无孤可抚,何以不嫁?若说守节,也不应该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样子就鲁莽些也不致遭怪,便问了出来:“魏大姊,我有句话问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诸大哥守一辈子?”

魏大姊不作声,但睫毛忽然眨动得很厉害,仿佛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李绅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说,“我不该问的。”

“不!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她抬起头来说,“先是为了想帮帮我爸,根本没有想到这上头,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晚了!一点不晚。”

“真的?”

“我不骗你。”

“谁会要我呢?”魏大姊又把头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唉!”

叹气未毕,忽然惊呼,只见她赶紧将左手中指伸入口中吮着。原来不小心让针扎着指头了。

“不要紧吧?”

“这算什么!”魏大姊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来说,“二爷,你身上这件棉袄的领子快脱线了,请换下来,我替你缝几针。”

“不!”李绅畏缩地笑道,“我最懒得换衣服。”

她看了一下说:“不换下来也不要紧,你把头抬起来。”

撂下手中的马褂,她不由分说,来替李绅缝领子。先伸手解他的衣领,两指触处,让他痒痒得已很不好受,又想到她这样下手,可能针会扎了他的脖子,更感畏怯,因而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本意在阻止,不道失了礼,赶紧放下。

魏大姊朝他笑一笑,仍旧在解他领子上的纽扣。李绅心想,看样子她是误会了,以为他借故讨她的便宜。于是身子向后一缩,想挣脱她的手。

“别动!”魏大姊连人跟了过去,就是不放手。

“得,得!”李绅无奈,“我脱下来吧!”

魏大姊倏然敛手,退后一步,双手交握,置在胸腹之间,微偏着脸看他,虽未开口,却等于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举手之劳,就这么繁难?

这一眼色的逼迫,不由得使李绅自己去解纽扣,魏大姊等他卸脱那件旧蓝绸子的薄棉袄,随即将皮袍替他披上,很快地缝好了领子,再换回皮袍。然后眼也不抬地拨灰掩炭,检点了衾枕茶水,说一声:“早早安置吧!”翩然转身而去。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李绅才想起一件事,赶紧唤住她说:“魏大姊,魏大姊,有件事拜托。”

等她回身,他拿起桌上的一封银子、一封信,托她派人送给王二嫂。她是记惯了账的,学着识了好些字在肚子里,一看信封上“绣妹亲启”四字,脸色勃然而变。

但是,她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而且李绅也根本没有发觉她神色有异,所以她仍能从容不迫地问:“是不是明儿一定得送去?这得我自己去一趟,明天怕抽不出空。”

“不要紧,不要紧!后天也可以。”李绅在想,反正这一回跟绣春见面,已不可能,只要把自己的意思达到,早晚都不关紧要,因而又加了一句,“哪怕我走了再送也没有关系。”

“好!我知道了。”魏大姊走到门口探头外望,大声说道,“嗨,小福儿,别打盹了!帮魏大姊来拿东西!”

03

次日一早,曹府派人来给李绅送点心,来人受托,特意找到小福儿问有事没有,照彼此约定,他应该让锦儿来一趟,但因心已偏向魏大姊,只好有负锦儿,以“没事”相答。

到得下午,小福儿正要随着李绅到曹府,伙计领进一个中年汉子来,一身风尘,满脸于腮。小福儿细辨一辨,失声说道:“二总管,你不是伺候老爷进京了吗?怎么来了呢?”

李府的二总管温世隆,不答他的话,只问:“绅二爷呢?”

李绅已闻声迎了出来,“我在这里!”他问,“世隆,有什么要紧事吗?”

温世隆先请了安,然后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老爷让我专程来给绅二爷送信。”他说,“还有好些话,当面跟二爷回。”

“好!”李绅接了信先不看,很体恤地说,“你先洗洗脸,喝喝茶,让他们替你找屋子歇一歇,咱们再谈。”

等伙计将温世隆领走了,李绅方始拆信,一看大感意外。信是李煦写的,只说:“平郡王麾下须有亲信,专司笔札,望侄不惮此行。详情由温世隆面述。”

这消息来得太突兀了!李绅觉得第一件事要清楚的是,到底是平郡王讷尔苏来信要人,还是出于李煦的保荐,借此将他逐得远远的?倘是后者,无非离开苏州,西北可去可不去。如果辞绝此行,今后的行止又将如何?

这些都是颇费思考的事,正在沉吟之际,征尘一卸的温世隆来了,为他细述经过。

原来李煦在正月初十启程北上,行至淮安地方,遇到平郡王府自京里下来的专差,分赴苏州、江宁送信。给李煦的信中,细述西陲的军务,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驻节穆乌斯乌苏,指挥若定,军务颇为顺利,宗室延信,即将进兵西藏。讷尔苏驻兵古木,是大将军的副手。机密大事,相商而行,苦于缺乏司笔札的好手,以致信函往还,不能畅所欲言。又以戎机紧要,这个司笔札的人,亦非相知有素的亲信不可。因而特地函托李煦物色,看至亲后辈中,有老成练达的,最为合适。

“老爷看了信对我说,倘说老成练达,莫过于绅二爷!就不知他肯不肯吃这趟辛苦。”温世隆说,“老爷又说,这件事关系很大,如果绅二爷肯去,可就帮了他的大忙了!”

“喔!”李绅深感欣慰,因为他叔叔不但仍旧重视他,而且看样子已不存丝毫芥蒂,不过,何以自己此行,关系甚重,对他是帮了大忙,却还待温世隆作进一步的解释。

“据平郡王府的来人说,西边除了十四爷,就数郡王爷最大。十四爷一回京,大印就归郡王爷掌管。如今皇上也很看重郡王爷,虽不是言听计从,要给谁说几句好话很管用。”温世隆停了一下说,“老爷这趟进京,心里很不是味儿,想请郡王爷照应说不出口。绅二爷去了,是再好不过的事。”

“啊,啊!”李绅完全明白了,慨然说道,“老爷这么说,我怎么样也得去,而且还得快去。”

“正是!”温世隆也很欣慰地说,“老爷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说不出口,我是绕淮阴由六合、天长这一路来的。老爷另外打发人回苏州去了,关照鼎大爷给绅二爷预备行李盘缠。”谈到这里,温世隆诡秘地笑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绅二爷一定乐意听,老爷说:绅二爷一去不能没有人,家里的丫头,不拘是谁,随绅二爷挑两个带去。如果都看不中,花几百银子买一个也行,不过这日子上怕来不及!”

李绅笑了,“老爷倒是想得真周到!”他说,“这件事我另有计较,等我筹划好了再告诉你。”

“是!”温世隆问道,“那么,绅二爷预备哪天动身呢?”

李绅沉吟着,他不便说,要将绣春的事,安顿好了再能定日子,只好这样答说:“总还有个两三天!”

“是。我伺候绅二爷回苏州。”

“不!你今天去给姑太太请了安,明天先走好了。”

“也好!我先替绅二爷去预备着。”

李绅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道:“你累不累?如果不累,一起上姑太太那里去。”

“是!”

李绅是有曹府派来的一乘轿子可用,温世隆远道而来,既无现成马匹,李绅不好意思再让他步行,所以关照小福儿:“你到柜上去说,有现成的车雇一辆。”

小福儿答应着,奔到柜房。魏大姊已听伙计讲过温世隆的来历,正要跟他打听,所以老远就先喊他:“小福儿,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慢点,魏大姊,你先叫人给雇一辆车,到曹府。”

“谁坐?”

“我跟我们温二总管。”

“喔,是李府上的二总管。”魏大姊问,“他来干什么?”

“嘿!”小福儿说,“想都想不到,一位郡王爷,就是我们姑太太家的姑爷,找我家二爷去帮忙。”

魏大姊大感惊异,也有些着慌。她有一套安排玉饵钓金鳌的办法,刚一施展,不想有此意外波折,便即问道:“这位郡王爷在什么地方?”

“远了去啰!”小福儿忽然想起自己的差使,“魏大姊,这会儿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劳你驾,先替我们雇车行不行?”

一问恰好不巧,客栈附近没有车,得到前街的骡马行去雇。魏大姊关照小徒弟:“跑快一点儿,你就押着车回来。”然后对小福儿说,“再快也得一盏茶的工夫,二爷是怎么回事,你赶快告诉我。”说着从抽斗里抓了一把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还加一句,“别让人瞧见!”

小福儿的性情,受了主人的感染,亦颇狷介,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说道:“我不能要这个!拿钱买我,我就不说了!”

“啊!啊!”魏大姊极其见机,赶紧改口,“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跟我好,咱们的交情金不换!是不是?”

小福儿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便将他所听到的,与他所懂得的话,都告诉了她,不过还有些疑问却来不及问,因为车子已经雇来了。

纵然如此,魏大姊仍旧觉得小福儿帮了她太大的忙,他的话对她有莫大的用处。她在想,绣春对李绅是何态度,只看锦儿拼命在拉拢,大致也就可以知道了。退一步说,就算事机好转,已成定局,可是绣春病成那个样子,且莫说万里迢迢到比“云贵半爿天”还要远的地方,就到苏州,只怕也难。反正不论如何,李绅这一趟总娶不成绣春,也就是带不走绣春了!

只要如此,自己就可稳操胜算。魏大姊一个人想了又想,盘算得妥妥帖帖,不由得在想:原以为是意外的波折,谁知竟是意外的良缘。

04

回来已经起更了。微醺的李绅,兴致很好,因为在曹家受到了很大的鼓励。曹的那班清客,都拿班超投笔从戎,以及其他书生筹边的故事恭维他。曹则高诵陈其年的词句:“使尔填词,何人草檄?”说是他早就觉得以李绅的捷才,不该只为他叔叔办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文字。军前效力,一篇露布,可抵十万雄师,才不负他满腹锦绣。

不过,最能激发他雄心的,却是曹老太太的话。她也接到李煦的信,告知其事,请她劝使李绅应命。她说,这是她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娘家的家运不振,李煦又不自检点,不卜此番进京,福祸如何?如今居然有此机会,她相信以李绅的品格才学,必能为她的女婿——平郡王讷尔苏所重用。重振陇西家声,于今有望了。而且她也许诺,只等绣春身子复原,能耐跋涉,立即就会派专人把她护送到西边,让他们团圆。

为此,李绅久已潜藏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当魏大姊来向他道贺的那一刻,正是这些情绪最昂扬的时候。

“二爷这趟去,是要带兵打仗?”

“不一定带兵打仗,不过出出主意而已。”

“那,”魏大姊说,“就是军师?”

“这也谈不到。总而言之,有个机会替皇上出力。”

“这就很难得了!能替皇上出力,谈何容易?”魏大姊又问,“二爷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后天就回苏州,稍微料理料理,马上动身到青海。”

“青海在哪儿啊?”

“远了去啰!”李绅答说,“一直在西边。假如打南京一直往西走,得穿过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四个省份,才到青海。这还是在青海东边,倘若在青海西边,还得走好多好多路!”

听此一说,魏大姊不免胆寒,不由得问道:“青海有多大啊?”

李绅想了一下说:“大得很!至少有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北五个省份合起来那么大。”

“真有那么大!那得多少人来住啊?”

“有人倒好了,全是荒凉的地方,千里不见人烟是常事。”

魏大姊倒抽一口冷气,愣住了。

看她的脸色,李绅不免关切。“怎么?”他问,“魏大姊,你有心事?”

一语破的,她自然吃惊。不过方寸还不致乱,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替你发愁。”

“替我发愁?”李绅诧异了。

“是啊!替二爷你发愁。这么远的路,总得有个人照应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那位绣姑娘,病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复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朝思暮想,想你那位绣姑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绅笑了。在豪气万丈的心境之下,儿女之情,旅途之愁,都看得不算回事。不过魏大姊的想法,却使他感受到关切的情意,对她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魏大姊,”他说,“你倒也多愁善感。不过,你不必替我发愁。我生性好游,南来北往,一个人走惯了的,就是口外,也去过两次,什么苦都吃过。那虽是二十年前的话,如今我也还相信我能吃得起那些苦。”

“这一说就不要紧了。”魏大姊闲闲问说,“二爷倒是吃过什么苦头啊?”

“多啰!连马溺都喝过。”

魏大姊心里又是一跳,不过这次心存警惕,不让它形诸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乐趣也很多,至今回想,吃过的苦是忘记掉了,山川之美,历历如在眼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良非我欺!”

魏大姊对他的话,懂一半,猜一半,知道他兴致很好,灵机一动,便即说道:“二爷倒讲点我跟小福儿听听。”

“好啊!”李绅沉吟着,要找个开头的地方。

“慢点!”魏大姊放下手里在纳的鞋底,站起身来,“亲戚家送了一坛自己酿的酒,我爹说还不错,我取来给二爷尝尝。”

“好啊!”李绅欣然许诺。

“走!小福儿帮我拿酒去。”

去了好半天才来,不光是酒,还有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碟盐水鸭,一碟肴肉,另外一个小小的藤箩筐,满盛着盐炒瘦壳小花生,再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好香的韭菜味儿。

“这一顿消夜不坏!”李绅起身去开酒坛,盖子一揭,糟香直冲,倒出来看,却是乳色的新酒,试尝一口,酒味亦颇不恶,随即吟道,“‘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等他转回身来,只见魏大姊已指挥小福儿,将一张条几移到了炉火旁边,安设杯盘。她将包子跟花生挪到一边说道:“这是我跟小福儿的。”

“你何不也陪我喝一杯?”

魏大姊想一想,点点头说:“我倒也想喝点酒。”

于是李绅一面喝酒,一面谈塞外风光。小福儿找了张小板凳来坐,剥着花生,舒舒服服地听着。魏大姊可不像他那么悠闲,一面装得聚精会神在听,一面不断得找李绅不注意时,替他斟酒。

这种家酿,又香又甜,很容易上口,而后劲极大。李绅因为谈兴正豪,先不在意,等自觉有了六七分酒意,却又贪杯,舍不得放下,兼以魏大姊殷勤相劝,不知不觉地望出去的人影都变成双了。

魏大姊转眼去看,小福儿的一双眼睛,亦快将闭上,心想是时候了,不必再费工夫吧!

于是,她说:“二爷,你不能喝了,快醉了!”

“没有醉,没有醉!”李绅悠悠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地板发软,便在脚上使一使劲,想把自己稳住。

哪知不使劲还好,一使上劲,重心越发不稳。魏大姊一声“不好”尚未喊出口,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将小福儿吓得直跳了起来。

“二爷摔着了没有?”魏大姊忙上前相扶。

“没有,没有!”李绅还在充英雄,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小福儿是伺惯了的,一言不发,走到李绅身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往上一提,然后一弯腰,伸出脑袋,左手一绕,把李绅的左臂搭到肩上拉住,右手扶着他的身子。李绅便身不由己让他扶到了床前放倒。

“二爷的酒可喝得不少。”魏大姊说,“只怕要吐。”

“要吐早吐了。”小福儿答说,“二爷喝酒不大吐,也不闹,喝醉了睡大觉。”

“酒品倒不坏,你也睡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小福儿愣了一下,心想:你不走,我怎么睡?

“你别管!”魏大姊只顾自己说,“我不放心!回头醒了要茶要水,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着起火来,怎么得了!我家的房子不值,客人的性命要紧。”

“不要紧!”小福儿没有听清她的话,顺口答说,“把灯灭了好了,二爷向来灭灯睡觉。”

“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已经摔了一跤,不能再摔了。你别管吧!大姊疼你,代你当差,你管你睡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在小福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小福儿也实在倦不可当了,既然魏大姊有此一番好意乐得躲懒,自回对面屋子里去睡。

魏大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通前彻后地想了一遍,盘算妥当,开始动手。第一件紧要之事是将这个西跨院的门关紧闩上。

然后收拾残肴,检点火烛。又到堂屋里站了一会儿,但听小福儿鼻息如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绅不愿小福儿在他床前打地铺。看样子他这一觉,非到天亮不会醒。

等关紧房门,看到床,方始失悔,盘算得再妥当,到底还有漏失,应该趁小福儿未走之时,为李绅脱衣睡好。此刻说不得只好自己累一点了。

他的衣服不是脱下来,而是剥下来的,等剥得剩一套小褂裤,才替他盖上被子,推向里床。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她坐下来一面喘息,一面拔金钗,卸耳环。最后拨小了灯,面对着床,解衣卸裙,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一件亵衣,轻轻掩上床去,拉开被子与李绅同衾共枕了。

遥听围墙外,更锣自远而近,恰是三更。

05

这一个更次,在魏大姊真比半辈子还长。好不容易听到打四更,她照定下的步骤,伸手到里床,将被子掀开一角,李绅的一条光腿,便有一半在被子外面了。

她得将他弄醒了才好办事,而又必须在半个更次办妥当,因为魏大姊虽说在后巷独住,有时候也宿在柜房里。一面一个小丫头,她有意挑拨得她们不和,几乎不相往来。因此,她夜间的行踪,不易为人所知。但一到天亮,行藏显露,所以非在五更时分离开这个西跨院不可。

要把他唤醒来,本非难事,难在不能开口,要弄成是他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她在,那出“戏”才能唱得下去,所以魏大姊只有狠狠心,硬拿他冻醒。

正月二十的天气,春寒正劲,宿酲渐解的李绅,很快被冻醒了,但知觉并未清醒。把右腿缩了进来,一翻身似乎摸到一个人,自下意识中含含糊糊地问说:“是谁?”

魏大姊不防他有此一问,想了一下答道:“我是绣春!”

李绅在若寐若寤之间,一时不辨身在何处,所以不解所谓,及至记起自己把杯雄谈的光景,不由得一惊,此时安得绣春并卧?再伸手一摸,自觉遭遇了平生未有的奇事——是个精赤条条、肤滑如脂的女人睡在他身边,同时发觉自身亦复如此。

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转脸俯视,只见魏大姊仰面张眼,泪光隐隐,仿佛受人欺侮了似的,有着无限的委屈。

李绅有无限的惶恐、歉疚与感激,为的不肯接受这份傥来的艳福。他心里在想,读了三十多年的书,自信能够不欺暗室,现在遇到了考验,千万要有定力!

这样转着念头,便毫不考虑地说:“魏大姊,我实在感激,真不知怎么说才好。不过,你的盛情,只能心领。你快穿上衣服回去吧!妇人的名节最要紧!”说着伸手被外去找自己的内衣。

魏大姊听得他这话,感觉上由意外而失望,由失望而伤心,更由伤心而着急,因而急出一副眼泪,翻身向外,掩面饮泣。

李绅也有些着急,他不但要顾她的名节,也要顾自己的名誉,说不得只好狠狠心摆脱她的纠缠。所以用冷峻的声音说道:“男女之情,不可强求。做人要识廉耻,你不要这样!”

“要我怎样?”魏大姊急出一计,正好接着他的语气,断断续续地怨诉,“你把我当作绣春,要这样,要那样,我统统都依了你。哪知道你酒醒了不认账!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倒不如拿把刀来,给我一个痛快!”

李绅惊愕莫名,莫非跟她真个销魂了?苦苦思索,一点影子都没有,摸摸自己身上亦无零云断雨,可资印证。然则,她的话从何而来?

见他不语,魏大姊知道他内心惶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这个机会不可放过!于是翻过身来,搂住李绅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胸前且哭且诉:“我什么都给你了!你拿我当绣春的替身,是我自己情愿的,你丢掉我,我也不怨。你不该占了我的身子又笑我不识廉耻!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说完了,一面哭一面拿整个身子贴紧李绅,揉啊搓啊的,满床乱滚,搞得李绅百脉贲张,气都喘不过来。

“我受不了嘞!你好好儿睡好行不行?”

她不再乱揉乱滚了,不过贴得他却更紧了。

“叭哒”一声,李绅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读书养气,什么不欺暗室,李绅啊李绅,你是个浑蛋!”

魏大姊将一杯热茶,摆在对着灯发愣的李绅面前,温柔地问:“主意打定了吧!”

“唉!”李绅叹口气,“欲除烦恼须无我!”

“你也不要烦恼。”她平静地说,“我哪一点不如绣春?绣春有的我都有,我有的绣春不见得有。譬如,我能做我自己的主,绣春就不能,曹二奶奶倒是巴不得把绣春嫁给你,无奈曹二爷舍不得,你也不能为这个害他们夫妇不和。我知道你心好、厚道,一定不肯做对不起亲戚的事!”

“唉!你这话要早说就好了。”

“现在说也不晚!”魏大姊又说,“话再说回来,你万里迢迢,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绣春行吗?我再说一句:你真要舍不得绣春,等她好了,你再派人来接她好了。爷儿们三妻四妾常事,我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

“唉——”

“别老叹气了行不行?”魏大姊打断他的话,“银子明天还是给她送去。这封信,我看,可以免了吧?”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悄悄地放在李绅面前。

凝视着“绣妹亲启”那四个字,李绅久久无语。魏大姊亦是屏息以待,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唉!”李绅还是叹气,“锦儿,你太热心了!让你失望,我对不起你!”

魏大姊把那封信拿了起来,慢慢地伸向灯火,眼却看着李绅,直到将信点燃,他始终不曾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