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年不到的辰光,春郊驰马,犹能与子侄辈一争短长的李煦,已是皤然一叟了。

这是从鼎大奶奶自尽之后,一连串的打击所造成的。康熙六十年上京,为皇帝狠狠骂了一顿,在砖地上“嘣咚、嘣咚”碰头,前额正中碰出一个青紫大包,亦未能挽回天心。恩遇一衰,内务府、户部、工部的那些官儿就另眼相看了!该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的搪不过去,眼前就有一大一小两笔款子,非交不可。

小的一笔是参款。这年三月十八皇帝生日,虽非整寿,但因登极花甲不举行庆典,所以除了奉召的李煦以外,其余两处织造:江宁曹、杭州孙文成,亦都进京祝嘏,隐然有朝贺君临天下六十年的意味在内。当时知道内务府库中,有一批人参要处理,便策动曹与孙文成,向内务府接头,按照往例,仍旧交由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经手发售。人参共有六种,总数两千多斤。三处匀分,每处应缴价款一万八千五百多银子。孙文成首先交清,曹缴了一半,李煦分文未交。内务府已行文来催过两次,倘再不交,面子上怕会搞得很难看。

大的一笔是十几年以来积下的亏空。原来当皇帝恩赏曹、李二人,以十年为期,轮管淮盐时,他跟曹寅会衔奏准,将两淮盐差的余银之中,拨出二十一万分解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每处每年各得十万五千两,原本向藩库支领的这笔款子,就此停支。

到得康熙四十七年,议裁减应织缎匹。供应既减,经费自然也要减少,苏州每年可省下四万多银子,而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仍依原数照解,理当由织造转缴差额。康熙五十二年以前,已经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积下了三十二万多的亏空,内务府已经催了两年了。

李煦计无所出,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里,硬着头皮又写了一个密折,实言陈奏:“奴才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今晓夜思维,无术归还。”唯有“伏求终始天恩,再赏浒墅关差十年。在正额钱粮之外,愿进银五万两”。此外,每年再拨补亏空三万两千多银子,十年可以补完。

皇帝没有准,但也没有驳。留中不发,也可视作皇帝尚在考虑,李煦并不气馁。

不但不气馁,他甚至始终是乐观的,能将眼前的心力交瘁之苦,融化在三五年内无穷的希望之中——希望在遥远的西陲:张掖。

张掖就是甘州,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驻节之地。自古艳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旖旎风光,由于李绅的刻画,使得他更神往了。

02

李绅是端午节刚过,回到苏州的。他在平郡王纳尔苏帐下,专司笔札。一次战役大捷,他为平郡王写了一通贺函给皇十四子,大获赏识,要延揽李绅入幕。从此,他由诸侯的门下,转为“东宫”的宾客。

说皇十四子恂郡王是“东宫”,无名有实。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长子胤禔革去直郡王爵位时,所撤回的上三旗护卫人员,即奉上谕,赐予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天授为抚远大将军时,特准使用标示御驾所在的正黄旗纛,亲御太和殿颁授抚远大将军的金印,也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驾亲征。大命有归,已是公开的秘密。

为此,凡派赴军前的文武官员,都有从龙之威,但恂郡王人如其号,恂恂然唯恐不胜,对部下尽管时有恩赏,而约束甚严。以李绅的性情,遇到这样一位明主,自然死心塌地,效力勿去。

但是,江南还是常萦魂梦。所恋的倒不是江南之风光,而是在江南的亲族。他也知道,李煦老境颓唐,而李鼎则纨绔如故。想起十几年追随的情谊,很想有机会来看看这位老叔,只是几次请假,总为皇十四子劝说:“间关跋涉,往还万里,太辛苦了!等有机会再说吧。”

机会终于找到了。寒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想到自己的那件“吴棉”小棉袄,隔一层布衫,贴肉穿着,又轻又暖,何不每人制发一件?

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小棉袄,作为样品,下令采办四万件。他所说的“吴棉”就是丝棉,出在江浙两省养蚕的地方。主管军需的官员,主张用大将军的敕令,行文有关督抚,从速照办,限期运到。李绅知道了这件事,另有主意。

“四万件丝棉小棉袄,大概八万银子就可以办得下来。可是行文督抚,层转州县,派到民间,恐怕二十万银子都办不下来。军需紧急,地方官不敢误期限,于是胥吏借事生风,鞭仆追比,不知会如何骚扰?”李绅又说,“再者,若无专人督办,尺寸不齐,厚薄不一,验收分发,一定纠纷不断,是故此议不可行。”

“说得不错!缙之,”恂郡王问,“想来你总有善策?”

“不敢谓之为善策。只是我在江南多年,对这方面的情形比较了解。蚕丝出在太湖边上的苏州、湖州两府,我有个省钱、省时、省麻烦的办法。”

他的办法是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估价代办,工料款子请江苏、浙江两藩库代垫,咨部在西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亦可委请苏杭两织造代办,他们每年解送“龙衣”,自有一批妥当的船在。

“织造衙门在这方面是内行,购料比别人又便宜又好;至于工人,除了本衙门的匠役以外,另有一批特约的机户与裁缝;只要找到抓头的人,说明式样尺寸,领了料去,大包发小包,小包发散户;限期汇总来缴,再不得耽误,更不敢偷工减料,实在是一举数得。”

“好极了!”恂郡王很高兴地说,“虽小事亦是一番经济,足见长才!”

“十四爷谬赞,愧不敢当。”李绅紧接着说,“不过,我要假公济私,向十四爷讨这个差使。”

恂郡王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按实际,恐怕亦只有你去,才能办得圆满。”

“多谢十四爷!”李绅请了个安。

“言重,言重!应该我向你道谢。”恂郡王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自然是越快越好。”李绅答说,“我想端午节左右赶回江南,限一个月办齐这批棉军服。随即装船,大概七月初可到开封。以后,接运的事,我就不管了。”

“行!不过,我希望你在苏州也别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念了两句唐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是!我尽力在八月底之前,赶回来复命。”

03

道不完的别后相思,说不尽的塞外风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沧浪亭设席为李绅接风,才能细谈公事。

同席的只得四个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两个李煦的幕友,一个叫沈宜士,籍隶浙江山阴,精于筹算;一个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专为李煦应酬各方宾客。这两个人都称得起笃行君子,在李家的门客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跟李绅谈得来,所以李煦特为邀他们来作陪。

叙过契阔,主客四人相将入席,不分上下,随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话就说:“缙之,你老叔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干了再说。”

一干了杯,即表示对他的“不情之请”,做了承诺,但李煦已先一饮而尽,举空杯相照,李绅就不能不干了。

“缙之,那四万件棉袄,你都交给我办吧!”

是这么一个“不情之请”,李绅大出意外。公文中说得明明白白,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衙门,各办丝棉袄两万,价款亦由江苏、浙江两藩司衙门分垫。李绅又何得擅做主张?

李果本性喜欢急人之急,看李绅面有难色,体谅到他的处境确有无法应命之苦,便开口替他解围。

李煦字旭东,门客都称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说:“旭公,此事非缙之兄所能做主,得另作计议。”

“吾从众!”李煦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相叠,搁在鼓起来的肚子上。

他这个姿态是李绅看惯了的,只是感想不同。当李煦精力旺盛时,出现这样的姿态,自然而然地会使人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最终裁定者的权威。而此刻白发满头,与他的双目炯炯不甚调和,所予人的感觉是,他在求援,他渴望着能有一个使他一手经理这批军服的办法出现。

就为了这一感觉,李绅提出一个他本人不喜欢的建议:“我想,或者可以跟孙三叔商量,请他自己表示,将这个差使,让给大叔一个人来办。”

所谓“孙三叔”即指杭州织造孙文成。“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李果接口,“我赞成。”

“宜士先生以为如何?”

沈宜士是典型的“绍兴师爷”的派头,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时先喝口酒,拈块风鸡咬了一口,咀嚼了一会儿,方始开口。

“李、曹、孙三家如一家,这件事情孙家情让,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层关碍,只怕孙家肯让,浙江的巡抚跟藩司也不肯让。”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说,“列公请想,大将军派下来的差使,谁不想巴结?”

画龙点睛在最后一语,座中无不恍然大悟。浙江拿这个差使办好了,不见得有何好处,但如转到江苏来办,不知其中有此情让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这个差使,倘或抚远大将军因此恼怒,浙江的织造、巡抚、藩司的前程,当然就此断送了。

“看起来不行了!不过,”李煦皱着眉说,“如果有这八万银子周转,我的几个关都可以过去了。”

“法子不是没有。”沈宜士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法子叫作让利不让名。表面上,孙织造承办,暗地里将浙江的款子转过来,东西由这里办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装船。不过,也不能全数拿过来,浙江自己要办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说,“此计大妙!如果文成肯让四分之三给我最好,不然就平分着办。”接着叫一声,“缙之!”

不必明言,便能意会,李绅慨然答说:“孙三叔那里,自然我去商量。事不宜迟,我明天就走。”

“也不必这么匆忙。”李煦急忙说道,“你好好歇几天再说。”

“事情要办就得快。”李果插进来说,“我陪缙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顺便逛逛西湖。”

“这倒也使得!”

李煦说了这一句,随即离席,亲自关照二总管温世隆,将他平日来往扬州、镇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赶紧收拾干净,帷帐衾褥,皆备新品,又分派随行的厨子听差,直以上宾之礼相待。

回到席间,愁怀一去,天公恰又作美,来了一场阵头雨,炎暑顿消、神清气爽,酒兴谈兴,更加好了。

话题很自然地落到抚远大将军恂郡王身上。李果问道:“都道储位已定,又说皇上有禅位之意。缙之兄,你如今是大将军麾下的上客,朝夕过从,想来总知道这些至秘极密?”

李绅笑道:“既是‘至秘极密’,我何可妄言,不过储位已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秘密。皇上的朱谕,我亦见过一通,谆谆以宽厚御民为勉,期望大将军能做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既然如此,去年万寿节前,太仓王相国奏请建储,何以又获严谴?”

“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储,东宫体制在诸王之上。岁时令节,诸王见太子行二跪六叩礼,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亲王,心里是什么味道?”

“雍亲王为人尖刻。”李煦插进来说,“不立恂郡王为太子,一则是这一来体制所关,无法跟弟兄亲近;再则就是怕雍亲王心里不服。皇上深谋远虑,计出万全。大清朝福祚绵长,真正我辈何幸而逢此盛世!”

说罢满饮一杯,大家也都陪他干了,李果一面为大家斟酒,一面问道:“缙之兄,禅位之说如何?”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皇上已下了好几年的功夫,把他即位以来的大事,按年追叙,以备嗣君奉为南针。或许等皇上将这件大事办妥了,还要当个几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这可真是自有载籍所未有的盛举!缙之兄,我倒还要请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长处,皇上何以独中意于这位阿哥?”

李绅想了一下答说:“皇上中意于恂郡王,就因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亲王,是极端相反的性情。”

原来恂郡王赋性仁厚,从小对兄恭敬,对弟友爱,因而最蒙父皇钟爱。自从太子两次被废,弟兄之间公认的,最能干的皇八子乘机而起,居然获得原来拥护太子的一班椒房贵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长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现在的恂郡王,亦无不倾心。众望所归,宾客如云,俨然东宫气象了。

但在皇帝看来,皇子中最不合继承大位资格的,就是皇八子。因为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是籍没入官的罪人之女,如果他做了皇帝,皇三子诚亲王、皇四子雍亲王,还可能有皇五子恒亲王,都不会甘服,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祸,必不可免。

还有一层为皇帝所深恶的是,皇八子的福晋,既妒且悍,所以皇八子一直没有儿子,如果是他继承了皇位,一传而绝,将来选取嗣子,必生严重的纠纷。因此,凡有大臣称道皇八子贤能,即不为皇帝所喜;但另一方面,却又用皇八子管理内务府,用意在显示他的这个儿子,可为大臣,不可为君。

见此光景,颇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绝了想君临天下的念头,决定在兄弟之中,挑一个人去支持,以成拥立之功,长保富贵安乐。

他心目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皇九子,一个是皇十四子。结果挑中了后者,最大的原因是,迎合皇帝的心理。

这一来,就更加强了传位于皇十四子的决心,因为皇八子眼前让贤,将来自必尽心辅佐,外而治国,内而消弭骨肉间的猜疑,有他参赞,更可放心。

“总而言之,皇上认为只有传位给恂郡王,才无后患。当然,恂郡王的德与才,亦足以成为明主。加以年力正富,一旦接位,起码有三十年太平天下。”

“有道理,有道理!”久未发言的沈宜士连连点头,然后提出一个疑问,“民间的大户人家,如果遇到这种承家顶门户的大事,总也要找几个大儿子商量商量,不知道跟几位亲王商量过没有?”

“问得好!”李绅答说,“照我猜想,诚亲王、雍亲王、恒亲王,还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过的。”

“照此说来,乾坤已经大定。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缙之兄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李绅淡于名利,对沈宜士的恭维,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却大为兴奋,有一段锦绣前程,可以描画。

“我们曹、李两家,这几年的家运,坏极、坏极!不过,我看得比较远,所以一切都能泰然处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宝,我们那位姑爷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缙之是从龙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红顶子。两位请想,我眼前这点坎坷,算得了什么!”

这是可以明言的关系,还有不便说的奥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工夫,曾经买过四个绝色女子,送到京里,为皇八子营了很隐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还只是贝子的皇八子一定会被封为世袭罔替的亲王,成为第九位“铁帽子王”,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

04

从杭州回来,已经六月初了,天气正热的时候,李绅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来置酒,兄弟俩闲谈,少不得要提起一个人。

“小鼎,绣春怎么样了?”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绅黯然,然后怔怔地望着李鼎,好半天才问:“你现在跟她怎么称呼?”

“我没有见过她。”

“去年秋天,不是说你在曹家做客,有一个月之久,莫非就没有机会看见她?”

“她根本不在曹家。”

“在哪里?”李绅又问,“还是住在她嫂子家?”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两句诗,“此身已作沾泥絮,黄卷青灯了一生!”

“怎么?”李绅大惊,“真的出家了!”

“听说是带发修行。”

“在哪个庵?”

“好像是在吴江附近的一个镇上。”

“小鼎,”李绅央求着说,“你给打听一下,行不行?”

“要打听容易,你让柱子到门房里去问一声就是,四姨还派人给她送过东西。”李鼎紧接着问,“绅哥,你还打算去访旧?”

“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我?”

李鼎年轻好事,加以久无新鲜的消遣,认为去看出了家的绣春,特别是见了李绅作何模样,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跃跃欲试。不过,他知道李绅的脾气,倘或自己的态度欠庄重,就不但不会带他去,多半还要挨几句训。于是,他神色肃然地说:“绅哥,论到这重公案,自然是你负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无论如何,你趁现在难得回来的机会,应该有个交代。或许会劝得她回心转意,乃至于对你真的绝望了,倒也能够丢开,重新从人。”

“你说得不错!我应该对她有个交代。”

“那好!我陪你去。”

李绅点点头,盘算一会儿说:“当然公事第一!照我原来的打算,这会儿应该已经把东西办齐装船,七月初可到开封。如今得赶紧催办,无论如何,月半一过,非装船不可。不然接运的车马多等一天,就让百姓多受一天累,于心何忍?”

“月半大概都可以齐,我帮你再催一催。”李鼎问道,“绅哥,你自己预备什么时候走?”

“至迟不能过二十五。”

“那怎么行?”李鼎有些着慌,“你不是答应了?要办喜事,几天怎么来得及?”

“不!办喜事,起码得明年。婚娶大事,岂可草率?”

“我说的办喜事是‘传红’,不是迎娶。‘传红’宴客,往来酬酢,亲友相贺,总要半个月才摆布得开。”李鼎自作主张地说,“这样,棉袄月半装船,然后办喜事,你月底动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两天工夫就可以弄妥当,大后天我陪你去访绣春。了掉这重公案,回来你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干你的正经事了!”

05

黄昏下船,沿着运河南行,午夜时分,便到了吴江,泊在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李绅忽然有了酒兴。

“糟糕!”柱子懊丧地说,“路菜倒带了,就忘了带酒。”

“不要紧!”李鼎携来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个镇甸,那里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都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李鼎派一名男仆与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李绅倚着船一面品茗赏月,一面闲谈。

“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份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宏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是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颇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赔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李绅却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这么说,琴宝便又往下念:“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遍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李绅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你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缙二爷教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盼长堤’的‘盼’,‘动愁吟’的‘动’,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滋滋地说道:“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

师虽未拜,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情趣。

“波心荡,冷月无声。”李鼎指着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凉赶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06

平望不过是吴江县属的一个镇,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运河自此南下,经嘉兴直达杭州;另有一条支流,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农家五荒六月,正当青黄不接之际,唯独这太湖东南,六月里新丝上市,家家富足,时当午后,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做东道主。此人姓吴,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里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李鼎开玩笑也叫他“吴老爷”,李绅厚道,照往常一样,管他叫“老吴”。

“老吴,”他说,“你不必张罗。第一,天热,只想清淡的素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连夜开船,晚上赶路凉快些。”

“是了,缙二爷,你老跟鼎大爷听我说:第一,要吃斋不必在舍间,我带两位爷到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吴老爷,”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

老吴脸一红,腼然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他紧接着说,“第二,我不敢多留,留两位爷住一天。”

这两件事,在李鼎无可无不可,李绅却有难色,尤其是第一件。原来平望、震泽一直到嘉兴,盛行所谓“花庵”。老吴所说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绅在苏州多年,往来江浙,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本无用摆什么道学面孔。但此来访旧,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同时绣春修行之处,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如果未见绣春,先逛花庵,忒嫌亵渎,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怂恿着说:“绅哥,你也太不洒脱了,目中有尼,心中无尼。怕什么?”

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说法,“八十岁学吹鼓手”的老吴也听懂了,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双手合十,一脸惶恐地说:“罪过,罪过!”

样子有点滑稽,琴宝忍不住掩口葫芦。李鼎便又说道:“绅哥,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东坡如在此刻,一定说,‘吾从众!’”

“好吧!”李绅无奈,“既然你们都赞成,我亦不反对!”

“那就请吧!”老吴举手肃容,“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着落。你请过来,听我细说。”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有个万寿庵在哪里?”

“在莺脰湖边。”老吴答说,“这个庵没有花样,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

“我知道,我且问你,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知为什么,寻死觅活要出家。”

“喏!就是为缙二爷。其中有一段情……”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与绣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那段情”明告老吴。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俘获”了李绅,所予绣春的感想是,人心险巇,处处陷阱,只有清净佛门,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因而出家之念,益发坚定。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谢。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终于说动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极力进言,成全了绣春的志向。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才将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

当然,关于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细叙,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只为了恩怨纠结,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做个了断。

“难,难!万寿庵那里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哪怕地保有公事上门,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老吴又说,“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的不谨慎,就会搞得满城风雨。”

“吴老爷又掉书袋了!”李鼎说了这一句,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绅哥!我看算了吧!”

李绅愣了好一会儿,自语似的说:“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听得这话,李鼎决意不顾一切,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老吴,”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等我先问一问。”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多一会儿,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还好,还好!恰恰有个机会,不过,”他说,“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问,“是怎么一个机会?”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四万件丝棉袄,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名为两处分办,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数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班,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承包三千件。

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无奈时当盛暑,又是鱼米之乡,家家歇夏,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十几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辞不会,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热心的实在不多。

此时老吴要问的,就是万寿庵的情形。结果出人意料,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资。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人,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

“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净因老师太原知这个差使,是西边王爷交代,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我如今只说: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

“是,是!”李绅肃然起敬地说,“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原该登门叩谢。”

“慢来!慢来!”李鼎摇着手说,“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当着净因老师太,就算是见到绣春,语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这——”老吴苦笑道,“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李鼎说道:“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我们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对!”老吴应声说道,“莺脰湖边,有五座庵,除了万寿庵,另外有座庵,也还规矩。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雨珠庵的‘活观音’很能干,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双桨如飞,转眼间到了莺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滨,李绅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见波光云影,水天一色,闲鸥上下,与远处风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脚,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缙二爷,”老吴得意地问道,“风景不错吧?”

“在这里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绅问道,“万寿庵在哪里?”

“在后面,这里看不见。”说着,老吴转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扯了两下,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

隔不多时,庵门开启,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纺的尖领长袍,覆额童发,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这就算剃度了。

“莲文,你师父呢?”

“在午睡。”

“赶快叫醒她,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赶紧预备。”

莲文点点头,目光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

“别看了!”老吴笑道,“回头我替你做媒。”

莲文“啐”了一口,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李绅、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害得他越显腼腆了。

“请吧!”老吴昂然先行,“我来领路。”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紫藤,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湘帘半卷,炉香袅袅。一踏入台阶,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极黑的头发,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法号天轮。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阅人甚多,看李绅的气度、李鼎的衣饰,又带着小旦似的一个俊侣,便知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是“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个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

“怎么样?”老吴笑着问道,“两位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真的吗?”

“老吴,”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这首诗是她作的吗?”

他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批,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的是一首七律:“玉字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又有一行题跋:“天轮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徊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庚子重阳后一日,琴川居士并志。”

“诗倒还罢了!题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

“鼎大爷,”琴宝问道,“你说的什么?”

“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宝与老吴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敷粉的,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这原是一种做作,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却为李绅拦住了。

“算了吧!”他说,“回头说话不方便。”

原来老吴虽曾建议,不妨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轮,但李绅却觉得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轮,对绣春、对自己都成了一种玷辱。但自看了这首诗,才知天轮亦知文墨,观感一变,愿意听取老吴的主意。等下细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连琴宝都想支使开。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有个莲文可以利用,把他领了去另行款待,剩下宾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张方桌。庵中忌荤不忌酒,不过李绅因为向来饮酒不论多寡,一沾杯脸就会红,上万寿庵去见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体,所以只有老吴陪李鼎喝庵中自酿的百果酒。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阵闲天,李绅自己开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吴说非请教师太不可。”

“缙二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就请吩咐吧!”

李绅自叙不免碍口,使个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轮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作声,但脸色肃穆,睫毛不住眨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缙二爷,”她问,“你有没有把握,那位绣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会来跟你见面?”

“说实话,并无把握。”

“那就难了!”天轮又说,“我再请问缙二爷,想见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绅说道,“我只是想劝她还俗,择人而事。”

“这一层,人人可劝,就是缙二爷不能开口。”

“是的!”李鼎深深点头,“有那么一个结在,不说还好,越说越拧。”

李绅怅然若失地说:“照此说来,我连见她一面都是多余的。”

“正是这话!缙二爷,既然‘各有因缘莫羡人’,你亦不必为她牵肠挂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别?”

“这个譬仿好新隽!”李鼎微笑着说,“有些像参禅了。”

“岂敢!”天轮感慨地说,“古往今来,参不透的是一个‘情’字。其实,参透了又有什么趣味?”

“师太,你这话说得玄了!”老吴接口,“刚才劝缙二爷看破一点儿,这会儿又这么说。前后言语,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参不破的缘故。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我不过这么劝缙二爷。若是我设身处地替缙二爷想一想,也觉得万里归来,如今又近在咫尺,这一面缘悭,只怕一路回去,魂梦有得不安。”

“说得好,说得好!”李绅衷心倾服,“简直如见肺腑。师太,既然如此,还是请你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如何?”

“要见面,容易,吴老爷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见得着面。不过,不见得能谈什么。”天轮略停一下又说,“其实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倒不妨一试。”

“是,是!请教!”

“何不直接向万寿庵的净因老师太陈情?这位老师太外刚内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轮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不轻易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刻婉言讽劝出庵。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一味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勉强约束在庵中。

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尼,自不妨细诉衷曲,李绅欣然受教,饭罢由老吴陪着上万寿庵,李鼎却挪了地方,由东屋移至西屋,因为日色偏西,斜阳照上东墙,不如西屋来得凉爽。

西屋是天轮的卧室,陈设与寻常闺阁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以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朵白莲,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轮洗了手,捧出来一个锡罐,伸手一抓,取出十来个桑皮纸裹的小包,形如馄饨,却是茶叶。李鼎并不外行,识得来历,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叶,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润孕过,泡出来的茶,说是带有荷香,其实似有若无,徒有其名。不过,用这种茶款客,不仅表示隆重,还意味着视这位客人是风雅之士。

因此,当天轮捧茶来时,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开碗盖,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称赞两句。

“光这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轮觉得他言语有趣,越有亲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须防窗外有眼,墙外有耳,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浅笑。

“师太,”李鼎问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岁的女人,最怕人问年纪,但不能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属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岁,再大一轮是三十二岁。显然的,他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岁。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着脸在心里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李鼎亦已把年份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岁。”

天轮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其实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瞒了两岁。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么,鼎大爷,”天轮问说,“你何以又说我属蛇呢?”

“这是我开玩笑。”李鼎答说,“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当宽大,天轮便看着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得出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明白。”李鼎伸手捏着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作闪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然心动——走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这些地方亦并不陌生。但从婚后以来,所结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龄相仿的;自从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双携而行的经验,忽然对比他年长而丰腴的妇人,别有一种饥渴般的爱慕。家中仆妇,有那三十上下,平头整脸的,也偷过几个,但都不足以寄托他对震二奶奶的绮念。唯有此刻的天轮,似乎可以成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觉得天轮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处,同时忍不住想诉说这一段感觉。

“师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个亲戚。”他问,“南京织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这个人不?”

天轮又惊又喜:“我久闻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绝色,而且出名的能干,差不多的爷儿们都赶不上她。鼎大爷!”她问,“你怎么拿我比她,真的有一点点像吗?”

“岂止一点点?”李鼎答说,“简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轮摇摇头笑着。

“那震二奶奶就是绣春的主子。不信,你几时到万寿庵,不妨问问她,看我的话错不错?”

“我还不认识她。不要紧,万寿庵我偶尔也去的,我一定要问她。”天轮又问,“不过,我奇怪,震二奶奶是绝色,震二爷又怎么一直喜欢绣春呢?”

“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因缘。”李鼎顺理成章地将他自己跟天轮绾合在一起,“咱们今天相遇,不也是一个‘缘’字吗?如果不是家兄要来访绣春,又不是烦老吴做向导,只怕你我会错过一辈子。”

“那也不尽然,只要有缘,迟早都会相遇。”

“这迟早之间,大有关系。如果你是鸡皮,我是鹤发,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话不免引起天轮自伤迟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觉到,更应珍惜自己的这份好花盛放,将次残败的余妍。像李鼎这样的主儿,她也遇见过两个,很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抓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间的一套功夫不够,最要紧的是要让他觉得谈得来,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还来。

于是她嫣然一笑,把话题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么称得上绝色?”

“怎么称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绝色。”

“鼎大爷,”天轮故意装得真的有点生气的样子,“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看来,你确是绝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试看画里真真,无一不是国色,可没有听说谁会为了画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好啊,鼎大爷,我可抓住你了!”是天轮顽皮的声音。正当李鼎错愕不解之际,她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一语道破心事,恰似做贼当场被人人赃并获。李鼎到底只是个少年公子哥儿,满脸飞红,窘迫不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

见此光景,天轮识透他是个“雏儿”,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像亲七八岁的孩子似的,拿他的脑袋揿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搂住,侧着脸去亲他滚烫的脸,同时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要怎样亲热才好。

李鼎是绮罗丛中长大的,却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的脸正埋在两个丰满温柔的肉团中间,芗泽之气,令人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向外膨胀。嘴跟鼻子压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他并不想挣扎,相反地,伸开双手环抱天轮的背脊,搂得极紧,仿佛要将两个人挤并成一个似的。

“大爷,”天轮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轻声说道,“把眼睛闭起来,你就当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嗯,嗯!”李鼎哼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你跟震二奶奶好过没有?”

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说话了。“没有!”他松开他自己的手,也从她的怀抱中挣脱,“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别瞎疑心。”

“你看你,”天轮笑道,“干吗着急啊?”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使李鼎着急。他识得震二奶奶的厉害,天轮的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是非。所以他很认真地在想:这一点非澄清不可!

他已经明白,越是气急败坏地分辩,越让人不能信其为真。想了一下,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必再跟你说假话。既然已经承认了,何苦又藏头掩尾,不过真是真,假是假,确是没有。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

“我信!”天轮收敛笑容,很诚恳地答说,“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那么,除了这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话让李鼎很难回答,他倒情愿真有跟震二奶奶搂搂抱抱的轻薄行为,此刻说出来好让天轮满足,无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这么一件事以外,则无涉于不庄之处,所以只能报以苦笑。

“怎么?”天轮问道,“莫非是你单相思?”

“这,”李鼎很吃力地说,“倒也不尽然。”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个销魂?”

这话问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着恼。天轮极其机警,赶紧赔上一脸歉疚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户人家的礼法拘着,就算彼此心里都已经千肯万肯,也得机缘凑巧才行!”

“这话,你算明白了。”

“好了!咱们不谈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轮仿佛词穷似的,没有再说下去。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风,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她了,“反正什么?”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说啊!”

“反正,”天轮凑在他耳边说,“震二奶奶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那还不好?”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松开。

“好了!”天轮使劲将他推开,“缙二爷大概快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你们今天不住在这里?”

“恐怕不行!”李鼎摇摇头。

“那么你呢?不能一个人留下来?”

“不能!”李鼎想一想说,“我后天再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天轮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也好久没有动过心了,不知道怎么,一见了你,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过。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回肠荡气,李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

“什么时候?”

“自然是夜里。”

既去旋来,又是这种铄金流火的天气,明天晚上赶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轮意有不足,满口答应,天轮却不能不为他设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怜惜。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么赶得到?就赶到了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人家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责备。细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赔笑说道:“原是我欠算计。”

“我倒有个算计,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没有?”

“要多大的工夫?你先说了再商量。”

天轮有个极动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东山借个别墅住那么两三天。她庵中有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不需他费心,只要他能抽身两三天就行了。

这是多惬意的事!太湖的波光,东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双携,朝夕相共,不虞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神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顿时兴奋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然而,怎么样才能抽得出这三天工夫?别的不说,光是丢下乍逢又将远别的李绅,便觉交代不过去。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轮安慰他说,“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抽得空,我随时奉陪。”

唯其如此,李鼎越觉得不能辜负美意,攒眉苦思之下,居然让他想得了一个借口。

“有法子了!”他笑逐颜开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来。”

“你是怎么个法子?”

“我家承办的三万件丝棉袄,月半非装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爷子自告奋勇,到各地去催这批军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吗?”

“这个假公济私的办法好。”天轮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晚上开船,后天一大早在万年桥下等你。”

“好!”李鼎问道,“你那条船,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是条画舫,舱门口有块柏木小匾,上刻‘盟鸥’二字的,就是。”

“我知道了,这不难找。”

“有一层,我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最好。而况,”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这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我还不知足?”

“啐!”天轮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也真胆大,”李鼎又说,“连个兜肚都不戴。”

“天气这么热,兜肚压紧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宽大,外面也看不出来。”天轮又问,“你预备带什么人去?”

“把琴宝带去如何?”

“不行!你带他,我就不去了。”

李鼎一愣。没有想到这点小事她会看得这样严重,觉得需要做个解释。

“我是连我的那个小厮都不想带。你带莲文,我带琴宝,有事听招呼,没事让他们躲在一边去起腻,咱们俩不就耳根清净了吗?”

天轮是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如今听他这样解释,更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说,“认识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们的行踪就瞒不住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带他就是。”

“其实你那个小厮都不必带。”天轮想了一下笑说,“你说去催军装,当然不能自己奔走,无非坐镇一地,派管家分头去办。我教你一个法子……”

办法很简单,李鼎带几个人到吴江,由那里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为期,回吴江复命。然后将小柱子留下,坐守联络。天轮将画舫泊在垂虹桥下,只等他上船,随即扬帆而西,遍游东西洞庭。

上灯时分,李绅方由老吴陪着回来,他的脸色很深沉,无法猜得出此行的结果。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时一片心在天轮身上,对李绅的这件事,已不甚关心。天轮也不便先问,只忙着张罗。直到坐定下来,反是老吴忍不住说道:“缙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都还不大明白。”

“只见了老师太,倒确是通情达理,很愿成全我,可是,爱莫能助。”

“怎么,”李鼎问说,“绣春不愿见你?”

“岂止不愿见?说出来一句话,叫人伤心,她说:‘根本不认识我!’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那么,你见到她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吴问道,“老师太不是带你进去了?只要她也在那里做丝棉袄,就一定见得到。”

“她的活计跟别人不一样,专门缝带子、制纽扣。”李绅微喟着说,“老师太劝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这么说,是白来了一趟?”

“也不算白来!”李绅强自放出无所萦怀的表情,“非要来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缘分真正尽了。”

“你也不必难过。”李鼎劝道,“绅哥,你想补过,她不给你机会,你问心无愧。”

“也不能说无愧——唉!”李绅用力地挥一挥手,“事情过去了!”

“对!”老吴很起劲地说,“缙二爷,不必自寻烦恼,我来想点玩的花样。”

“不,不!”李绅拱拱手说,“打搅已多,我想不如趁夜凉回苏州的好。”

“老吴,谢谢吧!”李鼎也说,“实在是公事也很要紧,月半装船,没有几天了,还得赶回去料理。”

“那么,我送两位爷回苏州。”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拦,同时放下一个伏笔,“你忙你的差使要紧,一两天内,作兴还要派人来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