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到李鼎自告奋勇,李煦颇为欣慰。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个念头盘旋在他心里:由于平郡王跟“十四爷”的关系,更有李绅从中联络关照,李、曹两家将有一个新的局面。但自己望七之年,就能逞强也不过几年的好景,以后全靠小辈得力。曹家的“四老爷”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自己儿子聪明倒有余,就是不务正业。聪明不务正,比老实无用更坏,怎么得能拿他的纨绔习气,狠狠针砭一下才好?
不想,居然他能自己觉悟,往正业上去巴结。虽然催办对象这些小事,用不着他管,但为了鼓励起见,特意凑他的兴,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指定二总管温世隆,带四个得力的家人“跟大爷去办事”。
一下了船,李鼎便即发话:“我在吴江坐镇,你们五个人,由世隆为头,分派一下,四面去催,第四天上午回吴江会齐,一起回苏州。”
温世隆答应一声:“是!”却与他的四个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李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鼎的确很聪明,一看他们的脸上,便看到他们的心里。灵机一动,不妨将计就计,做个半隐半显的说明。
“老爷子老说我不务正业,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业让我干才行啊!我特为讨这么一桩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这么热的天,我不会在家纳凉,要来吃这趟辛苦?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们几位,务必催齐了,让我漂漂亮亮交差,完事了,我请大家喝酒。”
“是这样?”温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爷根本也不必还跑一趟,在哪里躲两天,等我们把差使办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已经来了,也不去说它了。反正我在吴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两天再说。”
于是船到吴江,温世隆带着他的伙伴,分道出发去办事。李鼎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向跟来的一名老仆与柱子说:“我要到洞庭东山去看个朋友,后天傍晚回来,你们俩留在这里看守。”
“大爷,”柱子说,“我用不着在船上吧?”
李鼎想了一下,断然地说:“不!你在船上。”说完,不容他再争,随即踏上跳板。
到了岸上,不觉茫然。李鼎从没有一个人上过街,此刻不知道是该坐轿,还是步行。坐轿,轿子又在什么地方;步行,又该往哪道而去。
踌躇了一会儿,总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烟稠密处再作计较。于是左右顾视,看出市镇是在东面,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顶待雇的小轿,招招手说:“抬我到垂虹桥。”
“少爷,”轿夫问说,“垂虹桥长得很,是哪头?”
“不管哪头,只要是垂虹桥就行。”
轿夫心知这是个不通庶务的大少爷,不必多问,只将轿杠倾倒,等李鼎一上了轿,抬起就走。天热不放轿帘,两面窗户洞开,极便眺望。李鼎只是拍着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桥在望,遥见柳荫下泊着一艘灯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轮,宽心大放。
渐行渐近,证实不误。因为莲文就站在船头上。停了轿,李鼎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轿夫,同时喝道:“快走,快走!”
等空轿抬走,李鼎方定睛看去:这艘灯船制作颇为讲究,确可称为画舫,“盟鸥”小匾,署名“悔庵”,竟还是尤侗的手笔。
“快上来!”莲文在喊,“跳板走好。”
跳板搭得极稳,船家还站在岸上,拿竹篙一头搁在船舱上,一头持在手中,做成个活动扶手。李鼎却不用它,捞起杭纺长衫下摆,三脚两步蹿上船头,莲文赶紧将他扶住,低声笑道:“大爷,你的‘哼哈二将’,一个都没有带?”
“你问你师父。”李鼎答说,“我本来想带一个来,给你做伴的,你师父不赞成。”
“不要,不要!”莲文脸皮薄,急忙分辩,“你当我在问琴宝?”
欲盖弥彰,李鼎觉得好笑,但无心跟她逗乐,只问:“你师父呢?”
“在后舱,你先请进去坐嘛!”
灯船的前舱为宴饮之处,居中摆一张可容八人的圆桌,此时只设下两张细藤圈椅。桌上果盘、盖碗茶,都已陈设停当,摸摸茶碗,温热恰好上口,李鼎牛饮似的将一碗茶都喝干了,咂咂嘴唇说:“好茶、好茶!赛如甘露。”
等将盖着脸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轮就站在身旁。她换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绸衫裤,系着珊瑚纽扣,头上梳个堕马髻,佩一支翡翠镶珠的金押发,鬓边斜插一排珠兰,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跟在万寿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你倒言而有信!”
“怎么?”李鼎问说,“你是打算着我爽约的?”
“我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来。”
“为什么不这么快?”李鼎紧接着说,“闲话少说,我急于想听听你,怎么个找乐子?”
“我在洞庭东山常借一处别墅,可惜旧了点,不过足供凭吊。”
“喔,是谁的别墅?”
“冒辟疆的梅花别墅。”
“这倒好!可惜来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们相逢不早。”
“这也不算憾事,明年旧地重游,来访万树梅花,有何不可!”
“好!咱们这就算订下约了。”李鼎说,“开船吧!”
02
船到洞庭东山,不过薄暮时分。天轮是早派了人来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头,便有人来接。埠头上有专为游客雇用的小轿,抬到梅花别墅,入门只见到处是绿荫浓密,铁干硬劲的梅树,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忆语》中所说:“凡有隙地皆植梅。”
天轮的临时香巢,是在默林中的“梅花书屋”,五楹精舍,西面带两间厢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东山。天轮带来的一个“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斋。李鼎洗了浴,趿双草拖鞋,潇潇洒洒地在院子里喝酒。天轮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脸上,一阵淡淡的银色光辉,看上去又年轻些了。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归隐。”李鼎持杯说道,“像这样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样。”
“做隐士也要有做隐士的本钱才行。大爷,你……”
李鼎听她的语气是要谈功名富贵,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说煞风景的话!今宵只可谈风月。”
天轮停了一下问道:“冒辟疆总到府上去做过客吧?”
“没有!他死的那年,我们老爷子刚到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个‘水绘园’,这里又是很大一座别墅。坐吃山空,怎么能维持几十年?”
“当然有人送钱给他用。”李鼎说道,“像我们老姑太家,逢年过节,对这班名士是一定要点缀的。平时还要替他开路,譬如做篇寿序什么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笔润笔,好让他觉得受之无愧。”
“你指的是江宁曹家?”
“对。”
“为什么待那班名士这么好呢?”
“是奉旨办理。”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会问道:“四十年前有首盛传一时的《贺新郎》,你知道不?”
“《贺新郎》不就是《金缕曲》吗?”
“就是。”
“那还用说?‘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的这首词,四十年前,吴江家家传诵,连蒙童都会背。”天轮极有把握地回答。
“不是。你听清了,我是说《贺新郎》,不是《金缕曲》。这首词不但万口传诵,而且是千古绝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绝透了。”
“有这样一首词,我倒不知道,非得听听不可!”
“你最好记下来,这首词要细细体会,才知其妙。”
厢房中原有书桌,居然找到一支笔,一个墨盒。墨棉已经干枯,天轮倒些酒在里面濡湿了,勉强可用,只是无纸可书。
“你那方白绫手帕不就是纸?”
天轮被提醒了,将手帕铺在桌上,握笔在手,扬脸说道:“你念吧!”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念到这里,李鼎停了下来,天轮抬眼说道:“这才半阕?”
“不错。”李鼎问道,“你看,写的什么?”
“自然是相亲。”
“新郎何人?”
天轮重读一遍,方始留意到“扑朔雌雄浑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宝的同行吗?”
“也不尽然。不过大致不错——”
“慢来,慢来!”天轮抢着问道,“怎么叫‘但临风私取春弓量?’”
“你好不聪明!”李鼎答说,“因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边,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莲;再拿‘檀奴’的盈尺‘莲船’比一比,才能确信是雄非雌。”
“原来如此!”天轮脱口说道,“真绝!”
“绝处还在后面。”李鼎接着念后半阕,“六年孤馆相依傍。”
“原来是个书童。”天轮一面写,一面说。
“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
“此是临别前夕的光景。”天轮点点头说,“这个书童倒还有良心。”
“此所以‘最难忘’,”李鼎又念,“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唱”字还刚出口,天轮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宛转’二字,”她忍笑说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不但‘宛转’还须‘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样!”
天轮纵声大笑,笑停了说:“不但绝,而且损透了。”
“其实是句很正经的好话。”李鼎指着白绫说,“词意到此是个段落,你不妨从头看一遍。”
天轮依他的话,将录下的大半首《贺新郎》从头看起,低低吟哦,看完,点点头说:“果然不错,‘努力做藁砧模样’,是勉励他拿出须眉气概来,词气中带着‘遣嫁’的意味。这种题目,很难着笔,做到这个样子,真算是绝唱。不过,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煞尾才见真情。你听!”李鼎一口气念道,“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可怜!”天轮叹口气,“唉!痴心汉子负心郎。”
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这个‘痴心汉子’是谁?”他问。
天轮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陈其年?”
“然也!不过‘六年孤馆’不是在这里,在冒辟疆老家如皋的水绘园。”李鼎接着又说,“所谓‘檀奴’名叫紫云,几年前我在京城里见过。”
“喔,”天轮把双清澈的眸子,睁得滚圆,嘴角不自觉浮现笑容,显得极感兴味的样子,“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跟词里面描写的那样?”
“怎么会一样?时光不饶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听得这话,天轮愀然不乐。李鼎猜想她是自伤迟暮,暗暗懊悔,好好一个话题,不该缀上这么一个令人扫兴的尾巴。
“酒够了吧?”天轮问道,“你是吃粥,还是吃饭?如果吃饭,得另外做碗汤。”
“你呢?”李鼎问说。
“我吃粥。”
“你吃粥,我也吃粥。”
语气中颇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将天轮那一片落花飞絮、荡漾晴空、无所归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长此飘荡、终归堕溷的意气。但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份与年纪,不觉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倾心爱慕,亦只是露水姻缘而已。
不过到底久在空门,凡事总是朝“看破些”这句话去想,因而不自觉地说道:“管他白头,黑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天公凑兴,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浮云吹散,清光满地;雨洗园林,景物澄鲜。
李鼎与天轮吃完了粥,又移几椅到院子里去玩月,四顾无人,相偎相依,李鼎觉得是从热河送桂花回来以后,所度过的第一个良宵。
这一夜彼此都觉得清酣意适,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卧,李鼎一觉睡到近午才醒,只见天轮晨妆已毕,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只不过眉梢眼角,平添了几分春色。
“今天该到西山去逛逛了。”
“西山其实没有好逛的,就那一弯水,实在可爱。”天轮提议,“我们从从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我没有意见,随遇而安。”
这句话触发了天轮昨夜在心头盘算的记忆,忍不住要吐露她的想法,不过一起身谈正经,怕扫了他的兴致,所以直到饭后品茗时才开口。
“大爷,”她说,“前两年我听人谈起,你起个戏班子,花了好几万银子,可有这话?”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天轮有些失望,因为他依然是纨绔口吻,但也因为如此,越觉得有规劝的必要。
“几万银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糟蹋了工夫可惜!”天轮问道,“大爷,听说你们旗下的少爷,到了十五六岁都要上京当差?”
“大致如此。”
“那么,大爷你怎么一直在苏州呢?”
“我也到京里当过差,皇上知道我们老太太只有我一个孩子,特为放我回来的。”
“可是,老太太不过世了吗?”
李鼎无话可答。老父忙着弥补百孔千疮的亏空,计不及此;他自己几乎从未想过该自求上进,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即便此刻,亦觉得懒懒的鼓不起劲来。
见此光景,天轮说不下去了,轻声叹口气,低头看着砖地。
“你也不必替我发愁!”李鼎忽然说道,“只等时机一到,你看我,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而且还不是小官。”
“那么,”天轮问道,“是什么时机呢?”
李鼎想一想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家跟江宁曹家的关系?”
“谁不知道,曹李一家。”
“曹家有位姑爷,是镶红旗的王爷,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我那位绅二哥在谁那里,你知道不?”
“不是说在一位王爷那里当幕府吗?”
“不错!”李鼎说道,“光凭王爷不足为奇,这位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曹家姑爷跟他在一起,算起来是共高祖的堂兄弟,情分很厚,你想,这位王爷一旦登了大宝,我还怕没有官做?”
天轮清眸炯炯地听得很仔细,听完,兴奋得有些激动了。不过她没有忘记本意,是规箴而非凑趣,所以尽力保持平静,用很诚恳的声音说:“大爷,听你的话,我自然高兴。不过,大爷你自己总也知道,不会庸庸碌碌,讨个一官半职,于愿已足,还得轰轰烈烈做番事业。既然有这样的好路子,是天赐良机,不怕你不能发抒抱负,只怕你没有抱负可以发抒。”
这最后两句话,说得李鼎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将天轮视为畏友,竟不敢正眼看她了。
“大爷,你我是缘分。不过这段缘分,也是长不了的。唯其如此,我觉得更该珍惜这段缘分,但望大爷能听我一句半句,玩归玩,上进归上进,也不枉你我交这么一场。”
“玩归玩,上进归上进。”李鼎将她这两句话,默念了两遍,颇有警惕。也就因为如此,不敢陷溺,如期回吴江,转苏州。一回家便让李煦把他找了去有话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