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八阿哥派的人来了,还是佛老四,前天一到就问你,昨天又问了两遍。”

“是!”李鼎问道,“佛四爷这趟来干什么?”

李煦沉吟了一会儿,低声答说:“本来我想自己跟他谈。如果有机会,你跟他谈一谈也好。大前年,八阿哥要买一批画,交了三万银子给我,算起来还存了一万两千银子在我这里。如今八阿哥又要买两个女的,不怕出大价,只要人才出色。佛老四来,就是办这件事,立等着要支银子。”

李鼎明白了,随即问说:“四姨娘不预备着五千银子?”

“五千跟一万二,还差着一大截呢!看样子,佛老四志不在小。”

这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有“不怕出大价”的话,经手人当然可以大报虚账。李鼎了解了症结所在,进一步问说:“那么,要我怎么跟佛四爷说呢?”

“怎么说再研究,我先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想买两个女的送八阿哥,另外送佛老四两千银子,他带来的人归他自己去开销。那一万两千银子不动,仍旧算是存在我这里。”

“买两个女的,要多少钱?”

“总得一千一个。”

“你老人家这打的是什么算盘?”李鼎脱口就说,“为搪一万两千银子的债,白花四千银子下去,犯得着吗?”

“顾不到犯得着、犯不着了!没法子。”李煦双手一摊,“总得把眼前搪过去。再说,这也不算白花,八阿哥为人最恤下,受人一点好处,从不会忘记的。”

“那好!”李鼎答说,“我跟佛四爷说就是。”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李鼎想了一下回答:“我先把老爷的这番意思跟他实说,不提那一万两千银子,看他怎么说。他如不问,自是心照不宣,我找机会补一句,作为交代。他如问了出来,我只好说实话,请他包涵。不过,我想他不会提那一万二。”

李煦听完,并无表示,凝神思考了好一会,突然说道:“使得!这么做,才像自己人,也不欺他。你好好儿敷衍佛老四去吧!”

02

佛老四叫佛林,与李家同旗。不过他不是包衣,而是汉军,本姓杨。这佛林是八阿哥贝勒胤禩的心腹之一,官拜从四品的二等护卫。他跟李鼎有夙缘,四年前头一次相见,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这四年中他到过苏州好几次,每次来非李鼎相陪不欢。所以当李鼎到达他父亲的别墅,专门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的萃春园中,佛林顿觉胸怀一畅,来不及穿长衣服,趿着拖鞋便迎了出来。

“哥儿啊哥儿,总算把你盼到了!”

佛林老远就喊,李鼎还来不及行礼,先双腿一蹲请个安,站起身来疾行数步照样再行一礼,这是不像磕头那样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显得交情深厚的“请双安”。

这双安一请,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说:“四爷没有过江,就该给个信,让我好接你去。事先一点风声没有,我还合计着,总得月底才到,不想这么快就来了。”

“咱们先不提这个,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佛林扬脸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个蒙古人,名叫巴颜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阶还低一等,是从五品的三等护卫,但以年龄较长,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称。李鼎自居于晚辈,叫他“巴大爷”,很恭敬地请了个安,巴颜阿木讷而谦虚,照样还了个礼,寒暄数语,便敛手旁坐,再无别话了。

“老弟台,”佛林指着巴颜阿说,“他的差使碰了个钉子,得求你老太爷,既然你来了,我想跟你说也一样。”他转脸问巴颜阿,“单子呢?”

巴颜阿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经过佛林转到李鼎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务一人;年轻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是这么回事?”

佛林告诉李鼎,八阿哥整治园林,业已动工,还要在府里养个戏班子,须觅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认为只有苏州才有这些好手。此外还要找两个“护院”,要“年轻有真功夫”。至于特派巴颜阿来办这个差使,是因为他是摔跤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试得出来。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办事。哪知苏州府是个书呆子,竟说要申详上头,这不是开搅吗?”

佛林谈到这里,李鼎完全明白了,向来亲贵王公差人往各省采买物件,办理私务,都是责成地方官办差供应。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摇撞骗,地方官无从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谨,只求早离辖境,以致歹徒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发生了假冒“诚亲王胤祉巡视五省”的惊人骗局。

这个假冒诚亲王的骗子名叫孟光祖,大摇大摆地出了京,自称“奉旨巡视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员,跪接跪送,供应极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为直隶巡抚赵弘燮手下,看出破绽,于是一面奏闻,一面查拿,孟光祖被凌迟处死。

为此,迭有上谕,严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摇生事。而且定下两条律例,一条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抚奏闻。如无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马者,即行参究,诈骗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应,革职治罪;督抚隐匿不报,降二级调用。另一条是:皇子差人采买物件,应将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将情由声明所指称之皇子,并将物件呈送。

这是为了防止假冒,如果确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别论。不意苏州府公事公办,要照上谕办理,而凡此治园林、立戏班、雇护院,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据实上奏,也许天颜震怒,八阿哥胤禩会受严责,所以佛林说苏州府是“开搅”。

巴颜阿赋性平和,拙于交际,只好知难而退,来请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气,不是好打发的人,只为离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万万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这口气,只求让巴颜阿能够交差。

“请放心!”李鼎满口答应,“我一定能让巴大爷圆满交差。善做砌末的人,现成就有在那里,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兴人张南垣,他有个孙子,能传祖业,我明天就托人去接头;会武的,有点难,苏州府不出这种人才。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到江宁去找。”

“那就重托了!”巴颜阿接口说,站起来抱拳作了个揖。

“言重,言重!交给我就是。”李鼎紧接着问道,“佛四爷,你还记得妙红不?”

提到“妙红”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惊喜之状,渐变踌躇之色,复归平静之态,点点头说:“咱们先说两句私话。”

听得这话,巴颜阿很知趣地站了起来。“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说,“失陪、失陪!”

“对了!”佛林说道,“你舒舒服服洗个澡,等着我,回头有你的乐子。”

“是了!我听你的招呼。”巴颜阿向李鼎又说一句,“失陪。”随即转身而去。

佛林看他去远了,方始低声说道:“我在京里听说,你老太爷近年的境况不怎么好?有这话没有?”

李鼎是纨绔子弟,最好虚面子,兼以年轻脸皮薄,一听他这话,脸就红了,含含糊糊地答说:“也不怎么样。”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说道:“你跟我说实话。”

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李鼎不善于哭穷诉苦,依旧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脾气。“自然不比前两年。”他说,“不过,也还过得去而已。”

“既然过得去,我可要老实说了。我这趟差使,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八爷有一万两千银子在你老太爷那里,我想支一半。”

听得这话,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说老实话,否则也许三千银子就能打发,而且还得是正项,亦就是拨了一部分债务。这跟为了过关、白垫上四千银子,大有出入。

不过亡羊补牢,亦尚未晚,一转念间,李鼎硬着头皮说道:“佛四爷,不瞒你说,情形虽还不错,不过江南是所谓‘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现款调度比较难。家父预备了四千银子在那里,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凑付着花?”

“嗐!”佛林微有不满,率直说道,“老弟台,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拿你当自己人,请你说老实话,你怎么跟我耍花招呢?”

李鼎惶恐异常,竟讷讷然无法辩解,只是涨红了脸,连连认错,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好了,好了,说过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银子吧!不过,”佛林提出条件,也是请托,“你得替我办两件事。”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说,“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从。”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禩贝勒想买两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顺,要礼节娴熟,这都还不难,难的是要天足。否则,不合旗下的规矩,而且小足伶仃,趋走不便,何能当差?”

“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难色,“江南人家女儿,不缠足连找婆家都难,大脚丫头非丑即蠢,而况时间又是如此局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说,“多花几文,多雇人去找。以苏州人才的出色,我想亦不见得没有。”

“好吧!勉力为之。佛四爷,请你再说私事。”

“私事就要谈妙红了。”佛林率直说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原来是要为她赎身!”

李鼎心想,这件事也很难办。妙红的假母是勾栏中有名的厉害角色,欲壑难填,只怕两千银子都办不下来。果然如此,难题又落在自身,因为很显然,佛林自有那一万两千银子的凭借,方才承诺只“使四千银子”,无形中有个附带条件,此数能让他了却公私两事。否则,就不是这样好打发了。

转念到此,他已完全了解,只要将他的差使办妥当,复能偿他的藏娇之愿,欠禩贝勒的一万两千银子,纵不能一笔勾销,眼前的这个关,坦然可过。然则佛林的公私两事,亦等于就是他家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处。

于是李鼎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佛四爷,你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办妥当,不过你得听我的。”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为什么不听你的?”

“我也不是见识、阅历能高过佛四爷。只是本地的花样,懂得多一点儿而已。”李鼎要言不烦地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红见面。”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样了,“你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花丛中奥妙无穷,其中的道理要讲清楚了,便等于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临时起意,打算着先向妙红的假母探探口气,倘或狮子大开口,竟连还价亦无从还起,便要出之以势劫的下策。要这样做,就必须滴水不漏,极其隐秘,所以佛林不宜与妙红见面,免得引起惊疑。

当然,这话一时还不便说破,李鼎只这样答道:“无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爷若要好事成双,一劳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好吧!忍吧!”佛四爷叹口气,“那么,今天干点儿什么呢?”

“只不过不到妙红家,别处还是可以去。”

听这么一说,佛林不再那么愁眉苦脸了,当即打发一个跟班去看巴颜阿,如果沐浴已毕,便好一起去寻芳觅醉。

苏州的十里山塘,与秦淮旧院齐名。八十年前,中原残破,而一江之隔却是纸醉金迷的乐土。桃花扇底,烽火不惊,曲院河房,不知有多少名公巨卿的韵事在流传。

当时秦淮的名妓,声价虽高,烦恼亦多,或者为情所累,或者为债所逼,或者恶客仗势嬲缠。每每以十里山塘为逋逃薮,至今土著指点,还能辨识何处是陈圆圆被劫之处,何处是董小宛避债的高楼。

这衣香鬓影飘拂在曲槛回廊中的上塘、下塘,佛林是旧游之地,巴颜阿却还是初次见识。李鼎有意炫耀,多走了几家。每到一处,鸨儿、姑娘无不笑脸相迎,“大爷”长、“大爷”短的令人应接不暇。莺声呖呖的吴侬软语,佛林还听得懂几句,巴颜阿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绽开既厚且宽的嘴唇,笑容没有断过。

走到第五家,迎出来一个鸨儿,三十五六岁,皮肤很黑,但鼻直、口小、眼大,看得出年轻时节是烟视媚行的尤物。招呼过了李鼎,看着佛林问道:“这不是佛四爷吗?”

开出口来,撇的是京腔,李鼎欣然说道:“行了,就这里吧!巴大爷有个可谈的人了。”

接着,李鼎居中指名道姓,鸨儿姓邱,年轻时的花名叫秋雯,现在都称她邱姐。巴颜阿亦是如此称呼。

邱姐经营的这座勾栏,一共有六间房,最大的一间在楼上,已有人定下了。李鼎好面子,要邱姐设法跟原客疏通情让,费了好半天工夫,居然办到了。于是,李鼎面有得色地肃客上楼,在东首一间,前后打通,南北窗户、面东的屏门,此时湘帘高卷,门户全开,晚风满楼,宿汗全消,佛林大为赞赏。

到此自然卸去长衫,邱姐亲自带着人照料,热手巾擦背,冷手巾擦脸,然后奉茶敬果,张罗半天,却始终未见姑娘露面,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

“咱们找几个人瞧瞧吧?”他向李鼎说。

“佛四爷,你先歇一会儿。”邱姐急忙着口,“姑娘都在洗澡、梳头,快来了。”

“先挑定了也好。”李鼎问道,“这屋子是谁的?”

最大的屋子,照例归最红的姑娘住。不过邱姐手下最红的一个姑娘,为徽州巨贾邀到黄山避暑去了,所以只能报出名来,跟李鼎斟酌了好一会儿,为佛林与巴颜阿选定了两个姑娘。

不一会儿,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丽人,进门先笑,笑得极甜,李鼎便先指点:“竹香,这位就是佛四爷。”

竹香叫应了,又请教巴颜阿的姓氏。言语不通,仍徐李鼎传译。幸好,为巴颜阿挑定的湘琴也来了,此人貌仅中姿而气度甚好,会说京白。

“三位爷,”邱姐来延客,“开席了!请这面坐。”

走过去一看,是一桌盛馔,佛林便不以为然,“老弟台,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他说,“糟蹋粮食还其次,人少菜多,吃着也不香。”

“那就再邀几位客来。可是,”李鼎踌躇着说,“邀谁呢?”

“有、有!”邱姐一迭连声地,接着便报了几个名字,供李鼎选择。

原来风月场中,专有些每日必到的“篾片”,鉴貌辨色能言善道,专门为有钱的大爷助兴凑趣。“镶边”白吃以外,有时还可以捞摸几文,如果运气好,有阔客要置产买古董,从中奔走说合,一笔中人钱,足够一年浇裹。遇到乍入花丛,目迷五色的乡下土财主,设局诈骗,坑得人倾家荡产,亦是常有之事。

五六年前,李鼎便是这批篾片心目中天字第一号的“大少爷”。今虽非昔比,但邱姐提起来的人,大都熟识,而且几乎无一不曾受过他的好处,请来作陪,一定会把场面绷得热闹有趣。于是随意点了四个,由邱姐派人分头去请。

这些篾片,向来挥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来。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语便给,礼数之周到自不在话下。寒暄既毕,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写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边,最年轻的小魏,执笔在手,先问主人:“鼎大爷招呼谁?”

“好久没有来了,不知道找谁好?”

“那,我来荐贤。”小魏说道,“李小宝家翠文,大将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说完,自作主张写了局票。

其余诸人,不必小魏询问,各人自己说了名字。局票刚刚发出,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进门便说:“鼎大爷,总算让我见到了!”

此人形容丑怪,生了一脸的白癜风,姓胡,外号叫作“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风月谋士,而为李煦所深恶痛绝,不准登门,所以他一进门才有那样的话。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见了,一见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随即说道:“来、来!坐下来,我正有事找你。”

“花面狐”颇有自知之明,一脸丑相为生客所看不惯,所以坚辞不肯就座。只说:“鼎大爷如果有事,就请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李鼎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坐下来,等我敬一巡酒,尽了做主人的意思,咱们到那面谈去。”

于是花面狐在李鼎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随即很客气地向佛、巴二人请教姓氏,等李鼎敬过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干,面不改色。最后轮到主人,却举杯不饮,说一声:“那面坐吧!”

“好!”李鼎向佛林说道,“佛四爷,你的事,我托他。”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间拱拱手说:“拜托、拜托!”

将花面狐引到一边,李鼎开门见山地问:“妙红的养母你熟不熟?”

“鼎大爷是说兰桂姐,怎么不熟?熟啊!”

“交情如何?”

“交情有,不过,只好她讲。”花面狐问道,“鼎大爷是什么事,要我跟她去讲交情?”

“看样子,你七八年前还可以跟她讲讲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七八年前花面狐还没有这个不雅的外号时,也是个苏州人说的“小白脸”,而且“小闲”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选,所以李鼎作此调侃。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着脸说,“不谈这些了,鼎大爷只说什么事吧!有些事不必讲交情,也可以办得通。”

李鼎深深点头,“言之有理!”他问,“妙红的身价,你知道不知道?”

“咦,鼎大爷,你几时看中了妙红,怎么我不知道?”

“不是我。你刚才没有听我跟佛四爷说,他的事,我托你?”

“原来是佛四爷,那就更难了。”

“怎么呢?”

“大概半年前,有个山西客人要替妙红赎身。兰桂姐说,别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两千。”

“这又是何道理?”

“她有她的歪理。她说,北方人脾气不好,又怕妙红水土不服,吃不惯面食。过一两年或是被撵了出来,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时候,当然回苏州来找她,她不能不作个预备,把那个山西客气得半死。”

李鼎讶然。“世界上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他说,“都说她厉害,看起来是胡闹!”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闹’,是根本不愿妙红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么说法,好把山西客气走。”

“喔,”李鼎越发诧异,“为什么不愿妙红嫁到北方?”

“其中大有奥妙。鼎大爷问到我,算是找对人了,别人真还不知道。”花面狐紧接着说,“我也是听她酒后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这个老骚货存心不良,妙红已经淴过一回浴了,她还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长莫及,鸽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见得飞出来就能飞回她手里。”

“有这样的事!我已仿佛听说过,妙红嫁而复出,原来是‘淴浴’!”

苏州人称洗澡为“淴浴”,这是勾栏中的隐语。有些红姑娘或者由于鸨儿好赌成癖,或者因为本身挥霍无度,以致缠头虽丰,仍然一身是债,于是假作从良,以代偿债务为唯一的条件。所愿既遂,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会不安于室,终于下堂,重张艳帜。无债一身轻,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为淴浴。

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鸨儿如兰桂姐,则借此作为敛财的手法。妙红嫁过湖州一个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密授,床笫之间,别具媚术。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丛生。富商的胞弟、长子都主张遣去妙红,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红在侧,必不永年,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倒也愿意忍痛割爱。

哪知兰桂姐教导之下,妙红却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一面哭,一面自诉心事,前路茫茫,漂泊无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过来跟她说好话,谈条件,三千银子替她赎的身,结果再花三千银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缘。

“鼎大爷你想,一去一来,还我自由,凭空得了两笔身价银子,这种好买卖,天下世界哪里去找?为此,兰桂姐念念不忘,总还想照样来一回,哪里就肯轻易将妙红放走?”

李鼎将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所觉不解的是:“妙红是怎么个想法?莫非甘受兰桂姐利用,还是有什么好处,譬如诈骗来的钱可以分一份?”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以兰桂姐的为人,说能分一份给妙红,那就变成新闻了。”

“照这么说,妙红又岂能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法子?”花面狐说,“兰桂姐的姘头是吴县的捕快。”

“虎邱不是长洲县该管吗?”

“是的。”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压低了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妙红弄出来,倘或要长洲县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听得这话,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双眼,盯着李鼎看,脸上的表情,无声地道出了他心里的话:“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爷,亦会有此无赖行径!”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催促着说:“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想别法。”

“行是行,不过要妙红肯听话。”花面狐又说,“不但要肯听话,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这件事才做得成功。”

“这一层先不去说它,我且问你,如果要做,应该怎么做法?”

“这当然先要拿长洲县上上下下打通。然后,妙红找个理由去告状,譬如说养母虐待之类。县官判了准她择配,那时当堂把她领了出来,愿嫁谁嫁谁,哪个也不能干预。”

李鼎盘算了一会儿问道:“譬如说,有人替姑娘赎身,鸨母狮子大开口,不准她从良,这能不能告呢?”

“当然可以。只要县官成全,很可以援用逼良为娼的法例去办,不过,为了稳当,妙红应该另有一套说法。”

“怎么说?”

“要说兰桂姐指使她去淴浴,她不肯做这桩坏事,所以兰桂姐有意狮子大开口,想把人家吓退。”花面狐又说,“如果兰桂姐不就范,就把已经淴过一次浴这件事抖出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办法好!”李鼎由衷赞成,“可收可放,容易操纵。”

“办法多得很,只要妙红听话,始终不会改口,怎么办都可以。如果妙红心向着鸨儿,那就神仙也没法子。”

“好!这一层我来弄它清楚。”李鼎又问,“如果妙红肯倒肯,胆小不敢出头,能不能把她接出来,远走高飞?”

“这话就很难说了。兰桂姐当然会递状子,告她卷逃,告——”花面狐突然缩口。

“你是说告我?”李鼎问说,“告我什么?”

“自然是告鼎大爷仗势强抢。”花面狐提醒他说,“这个名声很难听噢!”

李鼎知道,不但名声难听,罪名也很重,就不再说下去。另外换了件事谈,想买两个面目姣好,却须天足的女子,带进京去做朱门的侍婢。

这是个很可以捞摸几文的机会,花面狐不觉精神一振。但听李鼎说事须迅速,须在十天半个月之内办成,不觉又冷了心。

“这很难,要慢慢去访,心急不得。”

“那就请你多托几个人去找。”李鼎想起佛林的话,便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找到了,我另外送两百银子。”

两百银子在平常五口之家,足供一年的用度。花面狐福至心灵,随即说道:“鼎大爷,我如果出个主意,办成了,你赏不赏?”

“只要办得成,我一定照送。”

“好!”花面狐说,“这要托令亲江宁曹家。”

“你是说曹家的‘家生女儿’?”李鼎大为摇头,“我家也多得很,长得稍微整齐些,没有不裹脚的。”

“不是,不是!另有说法。”

花面狐的说法是,江宁有“将军”驻防,旗人比苏州多得多。曹家原是汉人,又在江宁多年,起居习惯与江南的汉人相差无几,但旗营中地地道道的满洲人很多,与旗营接近的一班土著,沾染了满洲的风俗,生女颇有未缠足的,细加访求,不难觅得美人。

“啊,啊,”李鼎不待他词毕,已心领神会,“不错,不错!若说访求,自然要托舍亲。”

03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罢。巴颜阿不解浅酌低唱的情趣,向主人率直表示,这夜不想回萃春园了。勾栏中亦分三等九级,像邱姐这里的姑娘,绝无初见便留客的道理。李鼎只好托小魏去商量,邱姐肯了,湘琴却不肯。最后还是李鼎说好说歹,哄得湘琴点了头,许了巴颜阿“借干铺”。

“是干是湿,咱们管不着了。”李鼎向佛林说道,“我陪佛四爷回去,还有话要奉告。”

要告诉他的,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谈的一切。关键是在妙红本人,佛林颇有把握地答说:“我拿得住她,不要紧!”

“不是你老拿得住拿不住的事。要她心甘情愿跟你回京里去,稍有勉强,说不定就会节外生枝。其中的道理,一时也说不尽。”

“不必说!她一定情愿跟我。”

“佛四爷,”李鼎提醒他说,“姑娘枕边的话,只好听个两三分。”

“我自然有拿得住她的本事。”

“喔,”李鼎不免诧异,“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佛林做了个诡秘的笑容:“俗语说的是,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瓷器。老弟,扬州有匹有名的‘瘦马’,外号儿叫作‘三蹶头’,你听说过没有?”

李鼎点点头说:“佛四爷跟她较量过?”

“对了!别人让她屁股蹶不到三下,就得掉下马来;遇见我,三十下也不行,只好乖乖儿听我的。”佛林得意地说,“妙红总不能强过‘三蹶头’去吧!”

“原来如此!”李鼎心想,倘或如此,事情便好办了。当下默默盘算了一会儿,开口再问一句,“佛四爷,你真的有把握,让妙红干什么,她就会干什么,事先不会泄露秘密?”

“一点不错。”

“那好!明儿我把妙红弄出来跟你见面,你跟她约好日子,带她回京,岂不干脆?”

干脆倒是干脆,似乎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佛林踌躇着说:“她养母不会闹吗?”

“怎么闹法?她根本不知道妙红是跟你走了。至多到县衙门递张状子,说是走失了这么一名女口,请县官派差人访查下落。如此而已!”李鼎略停一下又说,“当然也不能让尊宠成了回不得苏州的‘黑人’,等事情冷一冷,我找人跟她养母去说,给个一二吊银子,把她卖身契赎了出来,不就一了百了?”

佛林听罢,深深点头。定神想了一会儿,忽又不以为然,“还是不行!”他说,“妙红有亲娘在木渎镇,养母一定会找上门去闹,说她把女儿藏起来了。”

“这怕什么?证据在哪里?我派人帮她亲娘打官司,不但可以反控她诬告,还可以跟她要女儿。官司输不了!”

“这么说,还得跟妙红交代清楚,她的去向,连她亲娘面前都得瞒着?”

“对了!”李鼎接着说,“不过,叫妙红放心好了,她亲娘那里,我会看情形去悄悄通知,还得替你送一笔钱,作为安家银两。”

“这样办,就很妥当了!”佛林拱手道谢,“费心,费心!”

“自己人不必客气。还有件事,佛四爷听了也一定高兴——”

李鼎将花面狐献议,到江宁去觅貌美而又大脚的女子的话,细细告诉了他。

“言之有理!”佛林很高兴地说,“既这么着,我自己上江宁去一趟就是。反正巴老大的差使,也得到江宁才有着落。”

“也好!”

李鼎心里倒有些懊悔,此事应该只做不说,因为买那样两个女孩子,至多千把银子,可以报一千银子的花账,一说,机会就失去了。

话还不能不交代,“佛四爷预备哪天动身?”他说,“我先送两千银子过来。”

“明天再说吧!”佛林答道,“把这里的事情办妥了,我就走。”

04

李鼎经手的事务,都交出去了。李煦派出两个人,拨出四千银子,对佛林与巴颜阿,无论公私便都有了初步的交代。

这两个人,一个是“甜似蜜”,带两千银子陪着佛、巴二人转往江宁,去觅天足貌美的侍婢与年轻有真功夫的好手。一个是温世隆,也是带两千银子去替佛林谋娶妙红。至于“善搭假山的老先生”,找到了张南垣的一个族孙;“善做砌末的司务”是由琴宝举荐他的一个表叔承乏,都在李府中领了盘缠,托了便人先带到京里去了。

为了军前的差使要紧,丝棉袄虽已装船运出,李绅仍不敢多事逗留,定期西行。前一天,李煦广延亲友,张宴为侄子饯行,动身当天的午间,特设家宴也还有许多心腹言语,郑重叮咛。

家厨精制的筵席,仍旧设在水榭,李煦父子以外,二姨娘与四姨娘亦都同席。本推李绅上坐,他坚辞不允,仍按家人之礼,李煦坐了首席,左面是李绅、李鼎,右面是二姨娘、四姨娘。

首先敬酒的是李鼎,“绅哥,”他举杯说道,“万里之行始于今,虔祝顺风。”

李绅欣然接受,“小鼎真有长进了!”他向李煦说,“看得出很用功。”

“喔,”李鼎问道,“何以见得?”

“华阳国志:蜀使费袆聘吴、武侯在成都南门外饯别,费袆自道‘万里之行始于此’,以后那座桥就叫万里桥。小鼎刚才那句话,套用成语,脱口而出,所以知道他长进了。”

“要长进才好!”李煦又高兴、又感叹地,“我们李曹两家,从国初至今,三世巴结,才有今天这么个局面。不过,这十年来,连番挫折,打击不可说不重。从曹家父子接踵下世,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望七老翁,不知道还有几年。承先启后,重振家声,要靠你们这一辈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你也是!”四姨娘急忙以埋怨作慰劝,“一个人的运气,总有好有坏。如今眼看家运又要转了,老爷正该高兴,好端端的,又伤什么心?缙之动身的好日子,你也不嫌忌讳?”

“对,对!”李煦抹去眼泪,“想想实在没有什么好愁的。缙之,有件正事,我要跟你商量。”

“是!”李绅点点头,放下酒杯倾听。

“从前吴三桂开府昆明,自己可以任官,号称‘西选’,那当然是侵夺朝廷的权柄。不过,十四爷的情形不同,我记得前三年有上谕:‘朕曾有旨,此次大兵在外,如遇章京、并护军校、骁骑校缺出,令大将军即行补授。’这章京自然是指‘梅勒章京’,也就是副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十四爷都有权调补,那么,四品以下的文官,也就不用说了。”

“大致如此。”李绅答说,“川陕、云贵两总督,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五省巡抚,都在恂郡王节制之下,又有上谕,自然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为了尊重吏部的职权,总是一面先派署理,一面咨部,只是部里无有不准就是!”

“这就行了!”李煦大为起劲,拿起银镶牙筷,点着云南大理石的桌面说,“缙之,我为你借箸代谋。军功不论出身,你是大将军的谋主,委你署理一个道员,无须要有别的资格。这一层,只要你肯开口,十四爷无有不准之理。是吗?”

“是!不过……”

“你不必往下说,听我的。”李煦有力地挥着牙箸,“十四爷不吝禄位之赐,不过,不肯放你离他身边。那时候,你就有一番说辞了!”

“平逆大功,告成在即;军务上的参赞,是无所谓的事了。如今十四爷要收物望,要寄耳目,东南人文荟萃,财赋雄区,关系极大。你所可报答十四爷的,就是到江南来替他干这些差使。这话,一定能打动十四爷,到那时候,我到京里去走一趟。吏部张运青,外清内浑,我跟他有交情,再有十四爷的关照,我替你把老杨的缺弄过来!”

“老杨!”四姨娘又插了一句嘴,“谁是老杨啊!”

李煦指的是苏松粮储道,正黄旗汉军杨本植。江苏全省七府一州,总督、巡抚分治,江苏巡抚下辖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而这四府皆归苏松粮储道所管,权势赫赫,足与“三大宪”相颉颃,如果李绅能做这个官,在座的人谁也无法想象那是如何热闹有面子的一件事。

“什么叫衣锦还乡?缙之,这就是!”李煦兴奋得满脸发红。

听他说得起劲,连李绅都不觉神往。二姨娘、四姨娘更是全力怂恿,终于将李绅的功名心,鼓荡得热了起来。

因此,这一席离筵,竟不见丝毫惜别之意。欢饮已足,乘兴登船。李煦亲自送到阊门外南新桥码头,再三叮咛,明年一定归娶。直到一棒锣声,官船启碇,才坐轿回城。

05

温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为谋主,假名叫局,将妙红召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佛林想娶她为妾,问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红表示乐从,花面狐方始问她:如果兰桂姐恃以为奇货,勒索巨额身价,妙红是不是愿意悄然随佛林北上?

妙红答得很坦率,她说从“淴浴”以后复归旧巢,即是自由之身。但虽无卖身纸或代替卖身纸的借据之类的契约在兰桂姐手里,却有口头约定,依傍兰桂姐的门户,以四年为期,期前从良,须纳银四千。这是个很苛刻的条件,但因兰桂姐为她设计“淴浴”之时,便扣住了她的一只箱子,风尘中几年的积蓄,都在里面,首饰皮货,约值五六千银子。所以不得不受恶鸨的挟制。妙红表示,只要有办法能把她那只箱子原封不动收回来,她不必佛林破费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花面狐心生一计,能把妙红的箱子要回来,两千银子就可中饱。但巧取不成,便须豪夺,经官动府,须温世隆有担当,才可放手办事。

“你说经官动府是,”温世隆问道,“是怕会告到长洲县?”

“是啊!虎邱归长洲县管。”

“那就不要紧了!长洲县蒋大老爷跟我们府里是有交情的。”

“这样说,温二爷你有担当?”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没有什么担当不下来的。”

“行!”花面狐欣然说道,“我有条计策,温二爷,包管你叫好。”

等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他的那条计策,果然,温世隆跷起大拇指说:“妙极!我看用不着经官动府,马到成功。”

“但愿如此。”

温世隆想了一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大家先说明白,事情办成功了,怎么谢你?”

“不要你谢。”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温世隆大出意料。“那么,”他迟疑地问,“我倒请问,老大哥这样子费心费力,所为何来?而况,就算你老大哥讲义气,可是皇帝不差饿兵,长洲县班房里的那两位朋友怎么办?”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世界上‘七十鸟’就没有好东西,兰桂姐尤其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温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结长洲县的捕快,另有敲诈之法。事情做得过分,就会出纰漏,他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生怕他打退堂鼓,赶紧安慰他说:“温二爷,你请放心,这件事可收可放,操纵由心,到时候见机行事,不会让你担当不了。”

“好罢!”温世隆格外叮嘱,“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脚步站稳,自然不怕。”

“对!谋定后动,我决不会冒失。”

于是将花面狐的计谋,从头检点。温世隆很仔细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将妙红找了来有话要问。

“妙姑娘,”温世隆说,“你说,只要把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一只箱子取了回来,你马上就跟佛四爷走。这话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妙红斩钉截铁般坚决,“一定!”

“那就是一言为定。我倒问你,你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妙红不明他的用意,迟疑着答说:“东西很多,一时也记不起。”

“自己心爱的东西,没有记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说着,温世隆打开墨盒,取张纸铺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显得十分从容。

“怎么?”妙红越发困惑,“温二爷,你要开单子?”

“对!我替你开张清单。为什么呢?”温世隆自问自答,“单子开出来看,从宽估一估,看值多少钱。如果箱子拿不回来,照样赔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吗?”

是这样的作用!妙红大为兴奋,“温二爷,”她故意笑着问,“你不是拿我开胃,弄个空心汤圆给我吃吧?”

“妙姑娘,这叫什么话?”温世隆很认真地,有些怫然不悦的模样,“你把我们织造府这个钦差衙门看成什么地方了。”

“喔,喔,我错,我错!”妙红急忙赔罪,“我是一句笑话,温二爷别生气。”

温世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诉你吧,这只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来,一到手你马上就得动身,你趁早预备预备。这会儿,你说吧,有些什么东西?说得越清楚越好。”

妙红收敛笑容,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道:“珍珠头面一副,金镯子两对,一对重四两八钱……”

一面想,一面报,费了半个时辰才报完。温世隆问道:“还有没有?”

“值钱的首饰、皮货都在上面了。还有些零碎东西,一时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温世隆点点头,收起单子,很郑重地告诫:“妙姑娘,这件事你泄露不得一点点,只好一个人放在肚子里。”

“我知道。”

“还有,这两天你不管遇见什么事,不必惊慌,实话直说,包你称心如意。”

“温二爷,”妙红不免惴然,“你说,这两天会出什么事啊?是……”

“不要问!”温世隆截断她的话,“我替佛四爷办事,还能害你吗?自然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只记住我的话,包管错不了。”

06

连宵苦热,加以有事在心,妙红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清凉如水之时,方能入梦,这一觉自然要睡到近午时分,方能醒来。

这天上午好梦方酣,突然惊醒,只听隔院人声嘈杂,侧耳细听,有句话很清楚:“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再说!”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哪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哪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房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关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至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凛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哪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作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捕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在线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阴凉之处,一面嗑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手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凸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哪年哪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07

各省州县衙门的规制是一样的,一进朝南的大门,沿着甬道,两排平房,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统隶于三班,皂班是内勤,县官升堂,站班执勤的衙役,与管监狱的“牢头禁子”,都归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为一管拘捕,一管侦缉,其实混而为一,总称“捕快”。两班的头脑名为“都快”,俗称“捕头”,是一县之中最威风的人物之一,哪怕缙绅先生见了他,都不免假以辞色,客气的称呼是一个“头”字,姓王的叫“王头”,姓李的叫“李头”。长洲县的捕头姓余,自然就叫“余头”。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紧挨着刑房。人犯到案,先羁押在班房。倘是盗案、窃案,先由捕头问,再由刑房书办问,这两道关要过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笔钱。但兰桂姐未曾花钱,亦未吃苦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潘三来打了招呼,放他一个交情,其实另有算计,故意放松一步。

妙红是被传来作证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专供打官司的人歇脚、约会、说合。地保“王老实”受命将妙红带到一家字号,名叫“六顺”的茶店,坐定下来,开口说道:“妙红姑娘,你城里有没有熟人?”

妙红一愣,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爷,你知道的,我吃这碗饭,熟客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恐怕要找保——”

“什么?”妙红急急问,“地保大爷,你不是说,问完话就让我走,怎么还要交保。”

“不保你的人。”

“那么保什么呢?”

这地保对“余头”玩的把戏,还不甚了解,觉得有些有出入的话,还是保留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声:“也许不要,回头再说,总而言之,没事!”

“哪里会没事?”妙红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抄去的箱子,有一只是我的,当贼赃没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定睛细看,没有弄错,是温世隆带了个小厮正走了进来。

“温二爷、温二爷!”她离座大喊。

“你来了!”温世隆走过来平静地看着地保问妙红,“这位是?”

“我们那里的地保大爷王老实。”妙红辨出温世隆“你来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张口就问,“温二爷,兰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我也刚听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问话。还有,从兰桂姐那里抄去的——”

“你不要管她。”温世隆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打什么官司,说老实话总不错!”说完,他转身要走了。

“慢慢!温二爷,还有件事。”妙红伸手拉住他说,“回头恐怕要找熟人做个保,请温二爷帮我的忙。”

“这是谁跟你说的?”

“喏,这位地保大爷。”

“喔,”温世隆转脸问地保,“请问,老兄怎么知道她要交保?”

“是余头手下的人告诉我的,说妙红姑娘来了,只要问两句话,就可以饬回,不过要备个保在那里。”

“是人保,还是铺保?”

“没有说。”

“没有说,就只要人保。我来找!”温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厮说,“阿利,你跟着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脚张那里来找我。”

等温世隆一走,随即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个中年妇人,生一双锐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妙红知道,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姚二娘请坐!”随手又递了一杯茶过来。

“多谢,多谢!”姚二娘拉着她的手称赞,“真正标致人才。”

话很客气,那双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底,妙红不免心慌,把个头低了下去,心里思量,何用搬个官媒出来,莫非其中另有花样?

这是她过虑,传唤妇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来献殷勤的,“姑娘,”她说,“马上要传你去问了。你们鸨儿娘的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哪里知道?”妙红乱摇着双手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兰桂姐会是强盗的窝家!”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紧,不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拨不转’,回头你的口供要当心,说错不得一句。不然,证人变成被告,可有苦头吃了。”

“是的,是的。”妙红又上了心事,“不知道会问我什么话?要怎么说才不错?”

“只要心定下来,话就不会说错。妙姑娘,我教你一个秘诀:不问不开口,话要说得少。一句话可以说尽的,千万不要用两句。”

“嗯,嗯!”妙红有些领悟了,“我只顾我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对!不过到了里头,心里会慌,神志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旁边壮你的胆,包你不吃亏。”

“是的,多谢姚二娘。”妙红着实感谢,对她那双眼睛,也不觉得可怕了。

“俗语说的:公门里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说: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会还你八分。不要当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说,一面眼角不断瞟到妙红手上。

妙红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言辞一点不错!一个人不懂好歹,不变了畜生?”说着,取下指上的一只蓝宝石戒指,拉过姚二娘的手来,将戒指套入她手指。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装腔作势地辞谢。

“小意思!”妙红捏住她那只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赏脸,就是看我不起。”

姚二娘还待谦让,故意装作不见的地保王老实却忍不住发话,“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说,“自己人,用不着再说客气话。”

“王大哥这么说,我就老实了。”姚二娘紧接着说,“老田,我看就过去吧,这样热的天,早早完了事,他们两位好回去。”

“不忙!”姓田的差役说,“这里风凉,坐一会儿再走也不迟。”

话风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实转脸去看妙红时,恰好碰上姚二娘抛过来的眼色,心里越发雪亮。妙红当然也能意会,所以等地保一站起来,立即跟了过去。

“到了庙里不能拣菩萨烧香。”他轻声说道,“男的也要打发。”

“不是给过‘草鞋钱’了吗?”

“那是上门的时候,不算数。”地保又说,“这回给了,下回还要给。总而言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碰上了,只有认倒霉。”

妙红无奈,只好问说:“要多少呢?我又没有带钱。”

“没有带钱倒不要紧,只要说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码得送二两银子。”

“二两就二两!”妙红叹口气,“最好一辈子不要进衙门。”

08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兰桂姐在里间,跟监狱一样的铁窗、栅门,空宕宕地除了一领破草席,一只没有盖子的马桶以外,一无所有。

妙红是在外间,有门而不闭,而且还有条凳可坐。刚刚坐定,铁窗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首如飞蓬,形容困顿的脸,急促地喊着:“妙红,妙红!”

“兰桂姐!”妙红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会时,却让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声叮嘱。

“姚二娘,”妙红央求着,“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看在宝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脸来,想了一下,神色严重地说:“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从你嘴里打听消息。你跟她碰碰头可以,有关你的话,一句不能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只管你自己最好。”

“我懂。”

“她一定要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就说平安无事!千万不可告诉她,到她那里去搜查过。”

“我知道了。”

于是隔着铁窗,泪眼相对,兰桂姐的神气完全变过了!平时老练沉着,喜愠不形于颜色;此时狼狈软弱,说话无一字不是带着哭声。

“你看,作的什么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着破草席说,“还说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链子锁在马桶旁边。这还不去说它,有件事真下作,说出去羞杀、气杀,让人家笑杀。”

“是……”妙红知道她必是受辱,却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统统都是窗子,一点遮蔽都没有。我要解手,倒说不准我出去,有现成的马桶在这里。等我一坐上马桶,窗子外面七八张面孔,又说又笑,说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马桶,朝窗子摔了过去,想想——唉!”兰桂姐失声而哭。

这一哭出声来,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来。”她一把拉开妙红,然后向兰桂姐瞪眼骂道,“哭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让人看的?”

这一骂,使得兰桂姐愈感委屈,但却只能饮泣了。妙红自然也是伤心惨目,只好强作不见,找一个兰桂姐所望不见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语。

“带人!”门外有人在喊。

妙红一惊,抬眼看时,视线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说,“先问鸨儿娘,再问你。”

“喔,”妙红突然想起,“姚二娘,见了县大老爷,我要怎么说?”

“不是县大老爷问。如果是要县大老爷来问,你就糟糕了!”

“那么,是谁问呢?”

“我们头儿。”姚二娘说,“回头你客气一点,称他一声余大爷!”

09

由于已问过一次,有了经验,兰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头盘诘那么害怕,而且还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这一回问过,很可能就此无事,释放回家。

她是这么在想,潘三在吴县虽非捕头,但也是班房里的“老大哥”。两县同城,长洲在东,吴县在西,西城比东城热闹,茶坊酒肆,鱼龙混杂,所以长洲县的捕快办案,出现在西城的时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吴县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门附近,有个“茶会”,是两县捕头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吴县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来说个情,余捕头不会不买账。不然就是光棍打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头到了吴县,就“强龙难压地头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红才引起来的。长洲县班房何以要传妙红,她不知道,不过看到妙红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要求证的,自然是问妙红,她曾否窝藏过贼赃?她相信证人会说实话,为她洗刷冤情。

因此,一见了余捕头,她先开口说道:“余头,你们把妙红找了来,再好不过。妙红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倒问问她看,我哪年哪月哪日,做过窝家?”

“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努一努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哪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那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下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喏!”兰桂姐举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红。”

“是妙红寄放在你这里的?”

“不错!”兰桂姐答说,“马上可以叫她来问。”

余捕头不理她,管自己问:“妙红寄放在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锁的。只知道有一只表,后面盖子打开来,里面有张画,画的是赤身裸体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只箱子?”

“一只。”

余捕头点点头,转脸吩咐:“都抬过来!”

抬来三只箱子,两只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只樟木箱。自己的东西,兰桂姐自然认得,气急败坏地简直要跳脚了。

“是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说是贼赃?怎么好这么冤枉人,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惹恼了余捕头,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眼戟指骂道:“娘卖×,说点啥?你当你轧了潘老三这个姘头,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来,先料理了妙红的这只箱子再说!”

兰桂姐知道一句话闯祸了,急忙赔不是,已难消余捕头的新仇旧恨。原来吴县捕快,自恃大县,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长洲县的同行,言语神气之间,总不免多少带出一种身份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气浮,开罪于人,更是常事。余捕头积忿于心,已非一日,所以这一次听部下撺掇,根据花面狐的献计,预备栽赃陷害兰桂姐,好好敲她一笔时,先还有些踌躇,及至听说兰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势,刻薄姑娘,才下定决心,照部下献议行事。

不过,他的本意,亦无非因为兰桂姐所聚的不义之财甚多,弄她两口皮箱的东西,也就罢了。所以虽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证据,亦并不想在这上头掀起风波,此时由于兰桂姐语出不逊,“报应”二字触犯此辈的大忌,恨之入骨,故而幡然变计,预备好好掀一掀老案。

当然,先得料理妙红之事。一声吩咐,即刻传到,妙红已如吃了“定心丸”,态度从容得很。进来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说一声:“余头,你老人家好!”

“你叫妙红?”余头问说。

“是,花名妙红。”

“你在哪个鸨儿家?”

“喏,”妙红指着瑟缩在一旁的兰桂姐说,“在兰桂姐那里多年了。”

“我告诉你,有个太湖强盗供出来,有三只箱子窝藏在兰桂姐那里,今天起出来了。本来因为你在她那里多年,想问问你,平时有没有鬼头鬼脑、形迹可疑的人,在她那里进出,如果有,是什么样子。现在,”余捕头重重地说,“不必了!”

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异,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妙红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谨慎地答一声:“是。”

“兰桂姐说,这三只箱子不是贼赃,两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所以传你来问,你看,哪只箱子是你的?”

“这一只。”妙红毫不迟疑地指出来。

“你不会认错?”

“自己的箱子,怎么会弄不清楚?”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余捕头沉下脸来说,“如果箱子里的东西你说得不符,你跟她一样要吃官司。”

“这……”妙红急忙声明,“东西太多,总有些记不起来,或者记错了的。”

“这不要紧。十样记得七八样就知道是真假了。”

“那一定记得。”

“好!你说。”余捕头转脸叮嘱,“小黄,你听仔细。”

于是,妙红静静心,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报出来,叫小黄的那个后生细细检点,始终不曾开口。

报了有十几样,余捕头挥一挥手说:“好了,打开箱子来看。”

开箱检点,妙红所报,件件都有着落。余捕头吩咐不必再看,照旧将箱子关好。

“这只箱子是你的,你具结领了回去。”余捕头说,“你有没有保?”

妙红喜出望外,连连答应:“有,有!”她笑逐颜开地说,“余头,我真正感激不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老人家?”

“用不着你感激,我是公事公办,带下去!”

妙红复又深深下拜,称谢不止,然后随着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实替她料理一切。

“现在要轮到你了!”余捕头说,“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说得不错,我公事公办,照样发还。”

听得这话,兰桂姐心头一宽,点点头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时已走来两名捕快,先将皮箱抬到中间,兰桂姐一大串钥匙是坐卧不离的,正从纽扣上解下钥匙圈要找寻时,有个捕快,已“当”地一下,用手中的铁尺把锁敲掉了。

“你一样样说。”

“是!”兰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说,“翡翠金镶镯子一只,珍珠——”

“你慌什么!”敲锁的那个捕快暴声呵斥,“头儿不是关照过,叫你一样一样说?等找到镯子再说第二样。”

兰桂姐只好不作声。那两个捕快打开箱盖,一阵乱翻,找到一支碧绿的金镶玉镯,举以相示。

“是不是这个?”

“是!”

“好!说第二样。”

那捕快像抛弃废物似的,看都不看,将玉镯往砖地上一丢,只听“呛啷啷”一阵响,玉镯碎成七八段。

兰桂姐心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怒火烧得她脸红如火,汗出如浆,不过她到底是积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无意中闯了大祸,倘或稍欠沉着,不知会有什么不测之变,所以强自保持镇静。

识得厉害的兰桂姐,心里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践,糟蹋了两箱子的衣饰,也就无事了。所以将心一横,只是想一样,报一样,随那两名捕快在箱子里乱翻乱摔,视而不见。

等她再也想不到,报不出,两只箱子里,都还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动手的捕快便将摔得满地的东西踢到一边,空出一片地,举起箱子翻过来向下一倒,然后随手一捡,拾起一本皮护书,此物入目,兰桂姐立刻记起物主,不过她觉得是不相干的东西,不必亟亟于表明,且看一看再说。

哪知余捕头不问他物,偏偏就注意这本护书:“那是什么?”他转脸说道,“小黄,你拿过来看看。”

小黄一看,本无表情的脸,忽然变得紧张了,双眼乱眨,仿佛很困惑似的,然后走到余捕头身边,耳语了一会儿。

他是有了新的发现,余捕头却是故意做作。这本护书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已经看过,本想马虎了事,只为兰桂姐出言不逊,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把柄,掀起一场风波来。

“你怎么会有这本护书?”余捕头问。

兰桂姐不能不说实话了,“是潘三的东西。”她说,“有一次忘记在我那里,我随手替他收了起来的。”

“哪个潘三?”余捕头明知故问。

“就是吴县班房里的。”兰桂姐特意点他一句,“他也常跟余头在道前街吃茶的。”

“是他!不错,我跟他在茶会里常常碰头。不过,我想不到他是这么样一个人!”余捕头又转脸交代,“小黄,录供。”

兰桂姐也听潘三谈过衙门里辨案的情形,一看要录供,便知事态严重,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了。

“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该杀该剐没有你的事!”

语气很温和,却比暴跳如雷更来得令人胆战心惊——居然要杀要剐,潘三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兰桂姐惊悸之余,也不免困惑。

“你认不认得字?”余捕头问。

“只认识数目字。”

“倒巧!”余捕头说,“这兄弟两个的名字,正好是数目字。”

余捕头将护书中取出来的一张纸,指点给小黄,让他拿给兰桂姐看。

“你认!”小黄指着问,“什么字?”

“廿一、廿二。”

“不错,张廿一、张廿二。”余捕头问,“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你是实话?”

“一个字都不假。”

“潘三呢,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两个人?”

“没有。”兰桂姐摇摇头,“我罚咒,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那么,有个名字,你总听见过,朱三太子?”

“余头,没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们这碗饭的,哪里晓得什么朱三太子?只晓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个脾气好、肯花钱的好户头。再说,我也不识字,只当潘三这本护书里头装的是什么地契借据,值钱的东西,所以代他收了起来。好在潘三天天在吴县衙门当差,请余头把他叫了来一问就都清楚了。”

余捕头没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没有能将她吓倒,听她这一番话,理路清楚,态度泰然,看来再拿话吓她,亦无用处。不过她要想脱身事外,却没有那么便宜。想一想,只有一个借口可以把她关起来。

“当然,”他说,“公事公办。潘三虽是熟人,案子太大,哪个也担待不起。不过,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这种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紧东西,他为什么不老早毁掉,免得留个把柄,又不好好收起来,随随便便丢在你那里?情理上太说不通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要问潘三自己。”

“不错!要问潘三。等他来了,三对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确是不知情,我替你在书办大爷、刑名师爷,跟大老爷面前说好话,放你回去。”

兰桂姐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央求着说:“不与我相干的事,余头,请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随传随到。”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那么,”兰桂姐急出一句话,“我寻保人。”

“算了吧!你不要痴心妄想。这件案子,不是什么钱债官司,保人大不了赔钱,谋反大逆的案子,哪个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这两句话却真把兰桂姐吓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红还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语无由,倒是妙红还念着香火之情,等温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领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门,急着要想法子救兰桂姐。

“你有什么法子救她?”温世隆说,“你不要傻,难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走,走,我送你上船。”

“我的随身衣服还在虎邱——”

“算了!算了!随身衣服算得了什么?到了南京,曹织造那里的绸缎,比我们苏州的还好,宁绸、宁缎,佛四爷替你去要几十匹来,新衣服让你一辈子都穿不完。”

张廿一、张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关。当年缉捕这两个人的案子,就是潘三办的。余捕头打算诬告他曾受张廿一、张廿二的贿。但要翻这笔老账,光靠余捕头的力量,是翻不起来的。捕快上面有刑房书办,刑房书办上面有刑名师爷,不打通这两关,无能为力。

打通刑房书办容易,因为书办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继,形同世袭,不但几代渊源,关系深厚而且如狼如狈,利害相共。不过,刑书懂律例、识利害,见识毕竟要高些,长洲县刑房的毕书办,听得余捕头细说了经过,神色上显得不甚起劲。

“老余,十几年的老案子,翻起来恐怕很吃力。”

“我晓得。”余捕头说,“潘三的那个姘头,实在可恶。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几分颜色给她看,我这个台坍不起。老毕,你无论如何要撑我的腰。”

“我当然撑你的腰。就是赵师爷那里过不了门,有什么办法?”毕书办紧接着说,“其实,你不过要收拾那个老鸨,犯不着花那么大的气力。”

“那老鸨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这件案子。”

“错了,错了!”毕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教你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他教余捕头将潘三受贿的证据,做个誊本,然后私下将潘三约出来,先恫吓,后示惠,保潘三无事,但亦不必过问兰桂姐的官司。

“对那个老鸨,只要说潘三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问她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一下,不就要怎么收拾她,就怎么收拾她了?”

“话是不错。”余捕头问,“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对质呢?”

“你跟她说: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里人来送牢饭的时候,带个信去,叫潘三来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门里去传潘三,没有这个规矩!不能光凭你一句话就出‘火签’。如果你说这本护书是我们长洲县大少爷到你那里吃花酒,失落在你那里的,莫非我们无凭无据,也能够把大少爷弄来跟你对质?”

“有道理!”余捕头心领神会地,“我跟潘三说清楚,如果他姘头带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帮忙也帮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一点不错!”毕书办嘉许地说,“你算是懂了!”

这个打算看来很厉害,但却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兰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觉颜面无光。若说自己出了事,缩颈不出,反倒推到兰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吴县衙门里的这碗公事饭,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这就可想而知了,当余捕头派人跟潘三去谈时,他不但不会领情,而且觉得长洲县捕快的做法“伤道”,是不会有好嘴脸给人看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吴长两县,说起来都是苏州,自己人装神弄鬼,算哪一出?先说兰桂姐是窝家,抓不住真赃实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头上来了。”潘三冷笑一声,“请余头眼睛放亮些,我不吃这一套。”

来人是余头的一个得力伙计,警告他说:“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几年前那桩大案,你奉命差遣,脚步是不是站得很稳?”

“站得不稳,老早跌倒了。你说是件大案,有本事你们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几十年公事饭的人,这种话最好收起来,去吓唬乡下人。”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那伙计回去,自然加枝添叶,将潘三不买账的态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头气得脸色铁青,放了一句话下来:“我余某人跟这姓潘的,对头做定了!”

话是这么说,却拿潘三无可奈何,因为毕书办就只有“敲山震虎”这么一计,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张牙舞爪,作势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来,就只好赶快遁走。

“我看没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大家都晓得我跟潘三较上劲了,如果扳不倒他,吴县地界的案子,我就办不动了,只好辞差。”

“何必呢?”毕书办劝他,“动闲气要‘掼纱帽’,说出去给人笑话。”

“不是笑话!”余捕头脸板得像从来就没有笑过似的,“老毕,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毕书办看他如此认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到上头去一趟。你挑我碰个钉子,我只好去碰。”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不是什么碰钉子不碰钉子!”余捕头一把拉住他说,“我不管你碰不碰钉子,我现在是谈公事!”

这是以倦勤为要挟,但明明是意气与私利之争,偏说不能整治潘三,便于办案有妨碍。毕书办只好去跟赵师爷商量。

“你的公事饭吃到哪里去了!”幕友的职责是所谓“佐官检吏”,所以对书办可用严厉的辞色训斥。赵师爷迎头给他一个钉子碰,“这种案子怎么能翻?你知道这个案子,这是总督、巡抚都顶不住的谋反案子,但愿无事,上上大吉。倒说十几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为一个捕快来翻老账!你是老米饭吃腻了是不是?”

这一顿排揎,使得毕书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自在。不过想到余捕头的神情,无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词软磨。

“师爷,没有你老人家体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头,就靠一个面子,不然寸步难行。现在正有两件窃案,要余捕头上紧去查,如果气一泄下来,于破案亦有妨碍。”毕书办紧接着说,“现在不谈公事,就当余捕头吃了人家的亏,请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个主意出口气。”

赵师爷拈着两撇鼠须,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等机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气再说。”

赵师爷的打算是,将潘三曾经受贿的证据,交给本县县官,吴长两县常有酬酢,找个机会把东西交给吴县知县,表示关照之意。同时不妨暗示,潘三可恶,应该有所惩罚。吴县知县定能默喻,也一定会顾交情。

这个法子差强人意,余捕头的气平了些。当然,兰桂姐不能不释放,箱子也不能不发还,打烂的东西,当然也决无赔偿之理。

过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馆中传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来是余捕头占了上风,哪知旋踵间,又传消息,余捕头突然因病辞役,长洲县捕头,另外捕了人。

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听内幕,据说潘三认为余捕头无端讹诈,栽赃陷害,又惊动县官,借势欺压,无一样行为不是“伤道”,邀出江湖前辈“吃讲茶”评理,一致认定余捕头理亏,逼他告退,闭门思过。

从兰桂姐被捕起时,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谈这件事,内幕愈出愈奇,传闻愈来愈广,将兰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来。众口相传,花面狐受李鼎所托,设局骗出妙红,送与京里来的一个大官做妾。李鼎不费分文,送了一个大人情。

于是有人感叹:李家不比从前了!在从前,李家上千银子买女子送人是常事,如今外强中干,送不起人情,只能出此下策。这些议论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不堪,终于传到了李煦的耳中,气得生了一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