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京那天是十二月廿八,这年十二月小,过一夜就是除夕了。
李果是住在西河沿的三元店,行装甫卸,征尘未浣,先忙着将带来的土仪,照名单配好。派人持着李煦的名帖,分头致送。国丧期间本可不送年礼,但些许土仪,自当别论。当然,这是普通人情,有些要紧地方,非李果亲自登门不可。
首先要拜访的是,内务府营造司郎中佛宝,此人是李煦的儿女亲家,休戚相共,所以李煦在李果临行以前,特地关照,到京以后立刻去看他,打听消息,若有疑难,亦不妨跟他商量。
佛宝家住西城石老娘胡同,李果不曾去过,但内务府的人,很容易打听,车子一进胡同东口,车夫在“大酒缸”上一问,立刻明白。
到门投帖,很快地便有佛宝亲信的听差出来招呼:“请李老爷小书房坐。”
佛宝是李果相熟的,二十年来见过十来次,相见问讯,旗人多礼,与李果相关的人,都要一一问到。这番应酬完了,佛宝第一句话问:“客山!行李卸在哪儿?”
“我住三元店。”
“怎么住店呢?自然是住在我这儿!”说着,佛宝便要叫人去取李果的行李。
“不敢、不敢!多谢佛公。我还是住店,比较方便。”
李果坚辞好意,费了好些唇舌,才得如愿。他怕佛宝还有些繁文缛节的礼貌使出来,所以开门见山地说:“旭公特地让我进京,来看佛公,诸事要请佛公主持。”说着,将李煦的一封亲笔信从贴身衣袋中取了出来,当面递上。
说这话的神色是很郑重的,佛宝不由得心头一凛,拆开信来,细细看去,只得两张信纸,道是“处境艰危,常有朝不保夕之忧,叨在至交而又至亲,亟恳鼎力赐援。笔下不尽,统请客山兄面陈”。情辞哀急,“至交而又至亲”的佛宝,心情不由得沉重了。
“何以有‘朝不保夕’的话?”他用低沉的声音问,“一朝天子一朝臣,调动或者不免,要说有别的麻烦,是断乎不会有的。”
“倘或调动,就是‘朝不保夕’了!”
“这话怎么说?”
“佛公跟旭公至亲,想来他的情形,必有所闻。”
“是的!”佛宝答说,“他手头散漫,好客,我知道有亏空。”
“佛公知道亏空有多少?”
“多少?”
李果想据实回答,话到口边,怕吓着了佛宝,复又改口:“不下三十万金!”
“三十万!”佛宝将双眼睁得好大,怔怔地望着李果,好久,才着急地说,“怎么闹这么大一个窟窿?”
“手头散漫,好客,自是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几次南巡,把窟窿扯得不可收拾了。”
“那,皇上在的时候,不是替他补过几次?”
“没有补完。”李果答说,“他总觉得窟窿太大了,说不出口……”
“唉!”佛宝不等他说完,便顿足长叹。
“旭东一辈子就害在这个虚面子上。如今好!皇上都驾崩了,谁知道他这笔账?”
“是啊!此所以旭公有朝不保夕之忧。”李果用很重的语气,而且辅以手势,“只有一条路,必得保住苏州织造这个差使!不然,办交代就显原形了。”
“难!”佛宝大为摇头,“胡凤翚在谋这个差使。他是什么人?客山你知道不?”
“知道!年妃的姊夫。”李果又说,“我就不明白,内务府的阔差使也很多,他为什么偏偏想这个苏州织造呢?”
“这都怪旭东自己不好。”佛宝答说,“论实惠,内务府的好差使很多,可是比不上织造来得阔。织造也只有江宁、苏州两处,曹楝亭、李旭东把场面摆得这么阔,这么热闹,谁不眼红?”
李果默然,自觉心在往下沉,但也有警惕,自己为自己鼓劲,极力将一颗心提了起来,摆出毫不泄气的神态说道:“佛公,事在人为,有条路子,或者可以挡得住年家的势力。”
“喔!”佛宝很注意,也很疑惑。李煦有些什么路子,他都知道,略想一想问道,“是十四爷这条路?”
“这自然也是一条路,不过还有。”
“这我可不知道了!”
“佛公,”李果低声问道,“当今皇上居藩的时候,不足从我们苏州请来一个和尚吗?”
“你是说文觉?”
“是!就是他。”李果问说,“佛公看这条路子如何?”
佛宝先不作答,只说:“不知道你怎么走这条路子?”
“我跟文觉是旧交。这不算!跟我一起来的一位朋友,跟他可不是普通交情。”
“那是谁啊?”
“吏部考功司掌印郎中张振麒的第五个少君。”李果答说,“无锡人。他跟鼎世兄是至交,就为了来走这条路子,特为在年内赶进京。”
佛宝深深点头,“这样的朋友,如今很少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倒是一条路子,不过要快。”
“是的。我跟张五约好了,一破了五就去看他。”李果紧接着谈第二条路子,“恂郡王不知道到京了没有?”
“到是早就到了!”佛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阴郁,而且长长地叹口气,“唉!”
是那种千言万语,想了又想,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李果的心又往下在沉了!
“你知道吧?”佛宝忽然抬头问道,“李缙之跟着十四爷来的。”
“喔!”李果急急问道,“住在哪儿?”
“前天到通州去了。”
李果心里明白,曹家在通州张家湾有房子,那里是运河的终点,江宁织造衙门为转输联络方便起见,当曹寅在世时,设了这座公馆。苏州织造衙门有人往来,也常在那里借住,李果决定也到通州去度岁,跟李绅好好商量一下,一过了年,放手办事。
02
李绅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地板不断“嘎吱,嘎吱”作响。他仿佛突然发觉了这吵人的声音似的,站住脚回过身来说:“这屋子也快破败了!我真没有想到,回京来是住在这里!”
“你以为应该住在哪里呢?”李果问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会住到通州来。”李绅拖张椅子,坐在李果对面,“最先是御前侍卫来传旨,说皇上身子不爽,召恂郡王进京。那时大家的心情,正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恂郡王跟我说:‘将来你就像曹寅一样,替我在江南做个耳目。不过你不算内务府的人,我只能派你到江苏去当地方官。’这所谓‘将来’,他知道,我也知道,很可能就是眼前。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
“缙之兄,”李果强自振作着劝说,“得失穷通,付之天命。你是达者,莫非还看不破?”
“你别笑我!我是为恂郡王伤心。”
“是的,”李果低声说道,“到底是九万里版图的得失,哪怕是尧舜,亦未见得能够释然。”
“唉!”李绅叹口气,“九万里版图,几百兆黎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是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他倏地抬眼,高声说道,“真的!不知多少次了,我会忽而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自己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
“皇位如此递嬗,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大奇事!”李果问道,“恂郡王奉到哀诏,作何表示?”
“既忧且疑。”
“疑什么?疑心遗诏传位皇四子,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
“是啊!”
“然则忧的是皇位不可复得?”
“不是!”李绅答说,“忧虑京中已经大乱,八、九两位一定不服,说不定已经束甲相攻,骨肉相残。”
李果肃然动容,“恂郡王真了不起!还是为弟兄和睦着想。不过,”他觉得恂郡王的忧虑似乎多余,“八、九两位,并无兵权,何能束甲相攻?”
“当时并不以为八、九两位并无兵权。隆科多一向是拥护八贝子的,总以为八贝子为恂郡王争皇位,一定指挥隆科多有所动作。直到第二道遗诏一到,方始恍然大悟。”李绅接着说道,“第二道遗诏是命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提督九门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武英殿大学士马齐辅政。才知道隆科多跟马齐,早就在暗中被收买了。”
“那么,恂郡王怎么样?俯首听新君之命?”
“哼!”李绅冷笑,“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换了足下,试问,咽得下这口气不?”
看李绅尚且痛心疾首,扼腕欲绝,身当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脉贲张,愤怒难平,亦就可想而知。李果想起京中传言,说恂郡王依照当今皇帝所定的限期,于二十四天之内,从西宁赶回京城以后,以大将军的名义,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的仪注,看来此话不虚。
“此话不虚?”李绅睁大了眼反问,“果真如此,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既有不臣之心,何不在西宁就兴师问罪?”
“是啊!”李果想想不错,但又有疑问,“何以会有这样子离奇的流言呢?”
“流言之起,是恂郡王到京以后,确曾行文礼部咨询,应该先叩谒梓宫,还是先贺新君登极。礼部奏请上裁,奉旨先谒梓宫,才换了丧服进城。”
“这话似乎矛盾了。”李果坦率地说,“不说恂郡王咽不下那口气吗?可是,进京以后,如此措置,又似乎恪守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咽不下这口气是心里不服,恪守臣道是为了顾全大局。哪知纵然如此,仍遭猜忌。你知道,说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仪注的流言是怎么来的?”
“我刚到京,怎么会知道?”
“我告诉你吧,是这个,”李绅屈起拇指,伸手相示,是“四”的手势,“授意隆科多散播的谣言。”
李果大吃一惊,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照这样说,是欲加之罪?”
李绅点点头,反问一句:“此罪该当何罪?”
“有不臣之心,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莫非,莫非,”他也伸四指示意,“还能杀同父同母的胞弟?”
“有老太后在,还不至于。不过……”李绅摇摇头说,“实在难说得很。”
李果半晌作声不得,只觉得李绅的话在胸中排荡起落,怎么样也宁帖不下来,最后颓然垂首,低声说道:“看来令叔凶多吉少了。”
一提到李煦,又为李绅添了一重心事。“唉!”他长叹一声,“我想都不敢想。”
“越怕事,越多事,及今早为之计,或许还来得及。”
李绅虽不作声,看他的眼神,是承认李果的话不错。于是他从头细叙,自李煦的亏空,一直谈到张五将与文觉相会。促膝低语,整整一个更次,方始谈完。
欹首倾听的李绅,不时抬眼看一看李果,而每一次眼中的神色都不同,忧虑、抑郁、疑惑,看着都是令人不怡的。直到听完,他站起身来,又“嘎吱、嘎吱”地踩得地板响了。
“怎么?”李果忍不住催问了,“你只语不发,是不是别有善策?”
“何来善策?”李绅回身又坐了下来,凑到李果面前,低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文觉在今上面前,居何地位?”
“他最佩服姚广孝,不过是否能如姚少师之与明成祖,就很难说了。”
“是的,很难说。不过,我听得的话,不妨姑妄言之。”李绅紧接着说,“明成祖得位虽不正,到底也曾亲冒矢口,犹如力战经营,拿血汗性命换来的天下。今上得位,全以诡道,你知道设谋的是什么人?”
“莫非是文觉?”
李绅点点头,“有人这么说,说这话的人,是决不会冤诬今上的。”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此人很可以不必说这话,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
“这,”李果大为困惑,“那会是谁呢?”
“皇太后。”
李果心头一震,显然的,这是太后跟恂郡王所说,而李绅又是从恂郡王口中得知。可是,太后又是听谁所说,而且何以不预作防范?
等他将他的疑问说了出来,李绅叹口气说:“咳!如果太后早知此事,又何至于会有今天?还不是事后方知。”
“那么,太后又是谁告诉她的呢?”
“听说是宜妃那里得来的消息。”李绅又说,“宜妃与太后本来名分相等,感情最好,如今破脸了!”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如今最苦的人是谁?”
“是谁?”
“是以四海养的皇太后!”李绅说道,“她在宫中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想,”李果问说,“她总还心疼小儿子吧?”
“不止心疼,是担心。听说文觉劝了今上一句话:有国无家。”
“那不就是劝他不顾手足的感情吗?”
“正是此话!如今伦常骨肉之间,暗潮汹涌,或许还会掀起大波澜。”李绅紧接着转入正题,“文觉是这么样一个人,肯为朋友出力吗?何况又是间接的关系。我,”他摇摇头说,“我不大相信。”
李果默然,沮丧之情,现于形色,默然半晌,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有什么好法子呢?”
“没有!”李绅答来,“我也想过,始终没有善策。”
“然则你以为去看文觉,有没有害处呢?”
“害处或者还不至于。”
“那就是了!既然无害,这条路子还是要去走,充其量枉抛心力而已。”
对于这个结论,李绅无以相难,“事到如今,也只好有路就走了。”他说,“转眼就是雍正元年,登极建元,与民更始,或许会有宽典。”
“是啊!”李绅突发奇想,“明年癸卯,是头‘黑兔’,兔子跑得快,又是黑的,不容易为人注目,或者可以逃得过这一关,亦未可知。”
张五一开了年就派人到广安门外的天宁寺,赁下三间屋子,年初五那天装了一车书,带一个老仆、一个书童,潇潇洒洒地到了天宁寺。
这座寺也是京师有名的古刹,南北朝时元魏孝文帝所建,名为光林寺;入隋改名宏业寺,以后自唐至元,又改过两次寺名;到了元朝末年,为兵灾所毁;明成祖封燕王时,重建新寺;宣德年间又修过一次,改名天宁;以后又改为万寿戒坛,但大家一直都叫它天宁寺。
天宁寺有名的古迹是一座建于隋朝的塔,塔共十三级,四周缀满铜铃,有的说有上万之多,有的说只得三千六百。不论风定风作,总是琅琅作响,日夜不断。张五头一天为铃声吵得夜不安枕,但第二天就习惯了。
张五搬到这里来,托名用功读书,其实是瞒着他父亲,要跟文觉见面,所以这一天上午写了信给文觉,下午有客来访,却不是文觉,而是李果。
“地方倒真不错!”他推开西窗望去,远处山影,近处丛竹,一抹淡金色的阳光,照得室中开朗明爽,胸襟一宽。
“五兄,你怎么挑这座寺来住?”
“怎么?”张五问道,“有何不好?是不是隋皇塔的铃声,昼夜不断?初听吵人,很快就惯了。”
“不是铃声吵人。”李果答说,“莫非你不知道,姚少师在这里驻锡过。”
原来姚广孝曾住此寺,张五确实不知。但他的想法跟李果不同,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巧合。“莫非你觉得有何不妥?”他说,“也许正因为我住天宁寺,他更愿意来看我。”
“不见得!”李果忧心忡忡地,“在你看是巧合,在他看也许觉得你别有用心,要好好考虑一下。”
听这一说,张五愣住了,“那——”他吸着气说,“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那也就不必去说它了!”李果很机警的,怕他因而沮丧,所以自己又改了语气,“也许是我过虑。”
正谈到此,只见窗外人影一闪,李果定睛细看,来的这个和尚,有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法相庄严,及至等他走近了才看出,一脸的精明,还带些酒肉气,看来是个知客僧。
不是知客是方丈。张五一面起身,一面为他引见,方丈法名智一,张五管他叫“智大师”,李果也就跟着他这样称呼。
“请教李施主是哪一科?”
“惭愧!”李果答说,“只青一衿而已。”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智一又问,“想来跟张施主一样,是在北闱下场?”
“倒无此打算。”李果摇摇头,想告辞了。
“今年开恩科,规矩跟以前不同,秋闱变春闱,春闱变秋闱。扎根基、取富贵,不过半年工夫,真正难得的机会。”
李果懂他的意思。原来新君登极,例开恩科。但这年癸卯、明年甲辰,本是乡试、会试的正科,向例移正作恩,正科后推一年,要到雍正三年春天,才能结束两科的试事。如今部议,恩科以元年四月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正科三试,改在明年的二月、八月、九月,这就是智一所说的秋闱变春闱,春闱变秋闱。
懂是懂,却不感兴趣,李果觉得这个和尚开口便谈功名,俗不可耐,便即起身说道:“我瞻仰瞻仰隋皇塔去。”
于是智一带来的小沙弥,引着李果往塔院而去。等他走远了,智一问道:“这位令友,跟施主是什么交情?”
“我们一路做伴来的。”
“喔,施主刚到,他跟着就来了,看起来交情不浅。不过,”智一低声说道,“能不能劝他这两天不必枉驾?”
张五颇感意外,直率问说:“其故安在?”
“有位身份极重要、极尊贵的人,说不定这两天要来看施主,有外人在,诸多不便。”
张五心里明白,也很惊异,文觉的势力真是不小,居然能让这里的方丈为他“当差”,特地来作安排。而且听智一的语气,文觉已经将他在当今皇帝面前的身份公开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能没有警惕,故意问说:“智大师,你说的是谁啊?”
“国师文觉上人?”
“他封国师了?”张五越发惊异。
“皇上已经许了他了,恩命不久可下。”智一又说,“施主写给他的信,已经收到了。”
“喔,他说他要来看我?”
“是!有这个意思。”
“什么时候?”
“那可说不定了。”智一又说,“总要施主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他才会来。”
听他将李果说成“闲杂人等”,张五心里不免反感,但求人之际,诸事皆宜委屈,所以想了一下问道:“我可以跟他说。可是,理由呢?为什么这两天不能来,总得有个讲得过去的说法。”
“那还不容易!只说有约要出门几天,不就像下了逐客令了。”
见此和尚说鬼话不必打腹稿,张五颇有戒心。至于问他搪塞李果的理由,原是难一难他,既然难不倒,自然一笑置之。
到晚来,张五讲了智一所带来的消息,李果不待张五表示,便即说道:“我回避几天,只希望你事后立刻通知我。”
“那是一定的。”张五说道,“我心里在想,往时跟他见面,完全是方外之交,无求于人,说话随便,就不甚得体也不要紧了。这一次不同了,得好好敷衍他一番,就得好好预备一下。说实话,佛法我实在不大懂,得向你讨教。”
“我所知也不多,且说来再商量。”
“第一是称呼,应该客气一点儿了吧?”
“那容易。”李果答说,“原是有规矩的,用法名下一个字称公。”
“我应该持何态度,如何谈起?”
李果想了一下说:“他不当你居士,你也不当他方外,可说是忘形之交,不妨只叙旧好了。”
“言之有理!”
“五兄,”李果又说,“恕我直言。我所说的叙旧,要有分寸——”
“我懂,我懂!一个人既贵之后,就不宜再谈他当年可笑之事,礼貌上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随便。否则,就得劳动叔孙通来定朝仪了。”
“汉高还算是宽宏大量的,就怕他像明太祖那样,既不准提皇觉寺的往事,又不准说‘淮西妇人好大脚’,仿佛在笑马皇后。可是口头不说,心里恼恨,那才糟糕。”
张五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张眼点头:“你请放心,我会很谨慎。”
03
一钩上弦寒月,照出廊上孤零零的影子。张五的牙床不时咬得咯咯作响,他不知道是外面太冷,还是心中太热、太兴奋,忍不住颤抖。
终于看到了灯影,一盏白纱灯冉冉而来,张五不由得凝眸细望,看清楚小沙弥手中的灯,所照的只是智一,他不由得心冷了。
“施主在这里等?”
“是啊!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张五有些怨恨,说好起更时分来的,快二更了,仍然爽约。
“国师也来了一会儿。”智一说道,“有些菩萨面上的事要交代,稍微耽误了一点工夫。”
张五没有理会他后面的话,急急问说:“人在哪里?”
“在方丈处,请施主跟我来。”
方丈单有一座院落,屋子只得三间,却很开阔,正中一间设着佛堂,右面一间漆黑,只有左面一间,雪白的窗纸上照出一片黄晕,还有人影晃动,当然是文觉。
揭开棉门帘,就闻到一阵浓郁的奇南香味,文觉穿一身玄色僧衣,含笑合十,香味是从他左腕上的手串发出来的。
“觉公!”张五喊得一声,长揖到地。
文觉不答,等张五抬起身子来,方始说一声:“居士请少礼。”
张五心头一震,听惯他叫“五少”的,突然改了称呼,他觉得“居士”二字像一条极长的手臂,将他推远了。
“智一师,”文觉说道,“这里不劳你招呼。”
“是,是!我叫他们回避,我亲自守着垂花门,不会有闲杂人等闯进来。”
“多谢!”文觉向张五摆一摆手,“请坐。”
说完,他自己在禅榻上盘腿坐了下来,将僧衣下摆盖没了双腿,张五便在榻前一张椅子上落座,沉吟着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
“五少!”
这一声让张五又是一震,心疑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只是发愣。
“五少,”文觉微笑说道,“你我的交情,不足为外人道。”
张五这才恍然而悟,原来“居士”只是叫给智一听的,一则他不愿显示彼此深密的交情;再则,他要摆他“国师”的身份。
想到这一点,他有话了,“恭喜、恭喜!觉公,”他抱着拳说,“天子所敬,举国所师。”
“言重、言重!”文觉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智一?”
“是的。”
“有是有那么一回事,还没有上谕,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法不传六耳,在这里所谈的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
这句话说得很好,文觉的笑容中连矜持的意味都消除了,仍旧是以前的样子,看来亲切得很。
“你是赶考来的?”
“也不尽是。”张五答说,“恩科乡试变春闱,还是到了京里才知道的。”
“那么是来省亲?”
“也不完全是。”张五答说,“趁年里赶了来,是为一位世交长辈。”
“谁?”
“是苏州织造——”
“喔,是他。”文觉脱口说道,“他幕府里有位朋友,我很熟。”
这是指李果。张五倒有些踌躇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道破李果也赶进京来了。
就这一沉吟间,发觉文觉的表情变过了,双眉微皱,仿佛上了心事似的。是何缘故?张五好生不解,不由得望着他发愣。
“我听说他亏空不少。他的事,我怕帮不上忙。”文觉紧接着说,“你姑且说了再谈。”
张五的心一沉,身子发软,但终于还是简明扼要地说了句:“无论如何请你帮忙,能保住他的位子。”
“果然是为此!”文觉大为摇头,“只怕爱莫能助。皇上恨极了包衣,而且有人挖他的墙脚。”
“我知道……”
“你知道就更不用我再多说了。”文觉抢着说道,“此人不但有内线,而且有极硬的靠山。”
张五真个要支持不住了,他用茫然失神的眼睛看着文觉说:“我真不明白,此人何以非要谋这个差使不可?”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工夫去管这些事。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替你打听。”
“打听无用,要打消!”张五鼓起劲来说,“觉公,只要你肯助以一臂之力,事无不成之理。”
“这,我哪里有那么大的神通?”
“觉公,”张五又拉出一个人来,“你不跟他幕府里的人也熟吗?”
“只有一个,也姓李。”文觉紧接着说,“五少,不是我不讲交情,交情,光你一个人就够了,实在是我帮不上忙。”
“我不相信!”张五不能不拿姚广孝来作比了,“我搬到这里来以后,才知道天宁寺原是姚少师卓锡之地。我想,觉公,你如今的位分,不也就跟姚少师一样吗?”
听得这话,文觉脸色大变,但惊惧之容很快地消失了,“五少,”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不管你想得对不对,这话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去说。你把我比作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我不是吓你,这话是在这里说,隔墙有耳,倘或在别的地方说,会替你惹来杀身之祸。”
用不着文觉吓他,只“你把我比作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这一问,便足以使张五自己吓着了自己。将当今皇上比作明成祖,不就是说他夺了他人的天下了吗!
“好了!你也别怕,只记着我的话就行了。”
“是!我一定记住。”
文觉点点头:“至于你提到姚少师,我先请问你,你读过《罪惟录》的《溥洽传》,跟明史的《姚广孝传》没有?”
“《罪惟录》这部书,知其名,没有读过,明史《姚广孝传》是读过的。”
“那么,我考考你,姚少师八十四岁那年入觐,明成祖常去看他,有一次问,有什么话要说?意思是有什么遗言。请问,姚少师是如何回奏?”
张五将《姚广孝传》默忆了一会儿答说:“他的回奏好像是为溥洽求情,说他在监狱里太久了。”
“是的。”文觉又说,“我再请问,姚少师要救溥洽,早就该开口了,为什么要等溥洽系狱十余年之后,而且在成祖问他最后的心事,方始明说?”
这将张五考问住了!他复又回忆《姚广孝传》,记得说溥洽是建文的“主录僧”,燕师入南京金川门,大索建文而不得,当时虽将宫中自焚而死的皇后,当作建文,认定他已殉国,以绝天下之望。事实上特派亲信,巡行天下,访求建文的踪迹。由于有人说,建文出亡,溥洽知道经过情形,甚至说建文出宫时,最初就躲在溥洽那里。而溥洽坚决不承认,因而成祖另外找了个罪名,将溥洽拘禁在狱。张五所能回答文觉的,仅此而已。
“其实,”文觉说道,“溥洽不但知道建文如何出亡,而且建文祝发,根本就是溥洽主持的。姚少师知道成祖对这件事寝食不安,与此事有关的人,不会轻赦,所以他一直不敢说,怕贸贸然碰了钉子,以后话就不好说了。直到自顾在日无多,最后的一个请求,成祖一定会成全他,方始表明心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却不大相信,“李某人能与溥洽相比吗?”他问。
“虽不能相比,招恨则一。总之,坏在是包衣的身份,不管下五旗,还是上三旗,上头一提起来就会生气。”文觉又说,“包衣惹出来许许多多的麻烦,结果是害了他们的主子。”
听到这一说,为张五添了额外的心事,不但为李家担忧,替曹家也捏了一把汗。他从小受祖宠,父兄钟爱,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次北上,自觉受人重托,肩上挑着一副关乎一大家人祸福的担子,虽感到不胜负荷,但自信必可挑得起来。不想真要挑起来时,那副担子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想到李家父子满心以为他一言九鼎,马到成功,该走的路子不去走,该留的退步不去留,岂不误尽误绝?
怎么办呢?自不量力,悔之已晚,忧急悔恨,加在一起,以致脸色灰败如死,看在文觉心中,倒觉得好生不忍。
“五少,”他说,“你的心也太热了!”
“不热也不行!我是答应了人家的。”
文觉大惊,“你答应了人家的?”他急急问说,“你跟人家怎么说。”
看到他的表情,张五发觉自己失言了,不过多想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话:“他们知道你是从龙之臣,又知道我跟你有交情,问我能不能托个人情,我当然义不容辞。”
“就是这些话?”
“就是这些。”
文觉放心了。他跟当今皇帝之间的秘密很多,又只记得张五知道他的秘密,却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生怕张五为了证明跟他交非泛泛,泄露他的秘密,所以大为不安。如果是这么两句话,也平淡得紧。
不过,他还是有疑问,“李客山跟我也熟。”他问,“怎么不托李客山,要托你呢?”
这句话才真难回答。此时绝不能再说破是跟李果做伴同来的,更不能说李煦父子认为他跟文觉的交情,比李果来得深,所以只托他而不托李果。同时他觉得也不能绝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话中三面都要顾到,大是难事,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里来。会不会来看你,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交情在那里,我想他会来看你。”
文觉不作声,笼着衣袖在屋子里走,走时声息全无,不知他怎能练成这一套下脚如飘落叶的功夫。
“唉!”他忽然站住脚说,“偏偏是你们两位,论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实在无从管起。五少,我跟你说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听到最后两句,张五的精神一振,“觉公,”他问,“既是小事,管亦不难,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我可没法儿说了。”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张五却像胸口挨了一拳,气血上涌,堵得难受。好久,愁眉苦脸地说了句:“早知如此,应该敬谢不敏的。”
文觉黯然低头,脸上有愧歉之色,不愿让张五发现,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李织造有个侄子单名一个绅字,号缙之,你知道此人不?”
“听说过,是恂郡王的幕府。”张五很注意地问说,“觉公,你问此人为什么?”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来了。如果你能约他来跟我谈一谈——”文觉忽又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张五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不肯放过,紧接着又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去找他。”
“不认识,话就不好说了。”文觉摇摇头。
“也许,”张五很谨慎地说,“李客山已经进京,亦未可知,如果他来了,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跟李缙之说。”
04
细听张五所说前一天晚上跟文觉会面的经过,李果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心里极乱,有些话也不曾听清楚。直到提起李缙之居然亦为文觉所知,而且似乎有求于李缙之,他才如连日阴霾、忽见阳光般,心胸为之一爽。
“这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李果很有把握地说,“李缙之这个人是热血男儿,何况又是他老叔的事,无有不尽心之理!我明天就到通州去把他搬了来。”
“何必你亲自去?派人送封信去就行了。你别忘了,你要先去看文觉。”
“说的是!”李果盘算了一会儿,突然问说,“五兄,你看文觉那里送点什么东西好?专程来看他,又是有所求的,这份礼得好好打点。”
张五一时无法作答。文觉如今要什么有什么,哪怕上千银子的重礼,也未见得会看在眼里。而况,他名义上总是出家人,世俗富贵人家视为珍贵的东西,在他未必有用。
“我想,送礼总要投其所好。”李果又说,“我只知道他好权势,那只有当今皇上,才能给他。此外,我就不知道他好什么了。”
于是张五从“投其所好”四个字上去思索,定定心细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他好一样东西,可惜,”张五摇摇头,“你不便送他。”
“何以见得?请你先说了再研究。”
“春册。”张五问道,“你不会知道他有这一好吧?”
“我从哪里去知道?”李果皱着眉说,“送他这玩意,倒像是当面骂他似的。”
“就是这话啰。”
“另外想!”
想了好一会儿才商量定当,买一挂名贵的佛珠,刻一方“国师文觉”的玉印,觅一部宋版的佛经,最好能找到一幅李龙眠画的罗汉或者达摩。这四样礼物清雅名贵,适合文觉的身份。
“李先生,”张五提醒他说,“这四样东西,只怕没有一吊银子下不来。”
“不要紧!敝居停留了一笔款子在京里,随时可以动用。五兄,你请坐一会儿,我写两封信,回头请你陪我一起到琉璃厂去物色。”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绅,请他即日进京;一封是通知马维森——李煦有三千银子存在他那里,现在要动用了,不过并非提现款,只要订好的东西,由店家送了去,请他凭货发款就是。
“行了!”李果写完两封信,交与下人,分道专送,与张五带着小厮福山,步行闲逛,片刻之间,琉璃厂在望了。
这里在元朝名为海王村,明朝是专制琉璃瓦的官窑,所以称为琉璃厂,或名厂甸。自正月初一至十六,凡是九城摆地摊的,都想在这里占一席之地,名为“开厂甸”。因而岁朝之游,亦无不“逛厂”。但厂甸不管原来的店家,或者临时摆设的地摊,都以古玩、字画、碑帖、文房四宝为正宗,所以游客中多的是达官朝士,骚人墨客。张五一路上遇见好些熟人,寒暄周旋,应接不暇。到最后,李果只好向张五招呼一声,带着福山管自己去办正事了。
走不多步,只见高悬一方金字招牌,大书“文粹堂古今图书”七字。这下提醒了李果,文粹堂的东主姓金,是苏州人,每年都要回一趟苏州,收买旧书,少则一船,多则四五船,书商提起“文粹堂金”,都知道是京师琉璃厂中的巨擘。这金掌柜,李果也见过两面,又是旧识,在他这里要物色的什么,自然不会吃亏。
等他步履安详地一踏进去,立刻便有个中年汉子从账台后面站起来,向一个拿着卷书在看的年轻伙计说:“小谢,招呼客人。”
原来此辈眼光最厉害,一看李果那种潇洒的神态,后面又跟着个文文静静的小厮,便知是有意来访书的。国丧犹在百日之内,布服布鞋,服饰上虽看不出贫富,但气度上却看得出李果并非寒士,像这样的主顾,只要买一部宋、元旧书,盈余就够店里半个月的开销了,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于是,那叫小谢的伙计迎出来说:“请里面坐!”
里面是特设的客座,中间一张八仙桌,两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内颇为明亮,收拾得纤尘不染,倒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小谢便即请教:“贵客尊姓?”
这小谢撇的是京腔,语尾却有吴音,李果便用苏州话答说:“我姓李。”
“原来李老爷也是苏州人。在哪个衙门恭喜?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我刚到京不久。”李果问道,“金老板呢?”
他打的是乡谈,所以并不忌讳北方所讳称的“老板”二字,小谢亦是如此:“金老板年前赶回南边去了。”
“喔,年前赶回去的?想来他家有事。”
“不是。”小谢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透着有点神秘了,李果一时好奇,便往下追问:“那么,是为什么要赶回去呢?”
“是——”小谢放低了声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当口,总有几家大户人家会败落下来。金老板是收书去的。”
听得这话,李果像当胸着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那小谢是近视眼,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盘子来,便忙得招待,乱过一阵,方始动问来意。
“李老爷想看点什么书?”
“喔,”李果定定神说,“有宋版的佛经没有?”
宋版书中,道藏、医书已是冷门货,说要佛经,更是罕闻,但做这种买卖,最要紧的是将主顾稳住,所以小谢一迭连声地答说:“有、有!不知道你老要哪一种佛经?”
“那倒无所谓,你多拿几部来看看。”
小谢答应着去找账房,是金老板很得力的助手,对于版本源流,亦是烂熟胸中,想了一会儿说:“二酉堂大概有。你去一趟,有多少都借来。”
“二酉堂”在琉璃厂东头路南,本是前明老铺,冷僻旧书甚多。但宋版的佛经,亦只得两部,一部叫作《占察善恶叶报经》,一部就是有名的《楞严经》。
“先送两部来,李老爷看了再说。”小谢已知李果如真想买宋版的佛经,生意就一定跑不掉,所以说了几句真话,“佛经多在寺院里,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椠,迟早会散出来,所以不瞒你老说,佛经实在不多。”
李果点点头,翻了翻两部佛经,将《占察善恶叶报经》放在一边,只看那十卷《楞严经》,字大如钱,写得好,刻得好,印得更好,清朗如写,毫芒毕现;纸张坚而又白,一开卷不但赏心悦目,且如有一股书香,扑鼻而至。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这部《占察善恶叶报经》没道理!在隋朝就知道是伪书了,这个译者‘菩提灯’,来华的踪迹无可考。”李果又说,“《楞严经》中虽有神仙之说,是道家的主张,所以有人说这部经名为唐译,其实是宋朝不知哪位和尚所伪作。不过,论佛理亦颇有发前人所未发的精警之处。学佛的人,这部经是必读的。我买了!大家同乡,最好不二价。”
“是、是!李老爷法眼。宋版像这样好的,真正少而又少,如果不是《楞严经》,是《道德经》,只怕上千银子都没有买处。你老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小谢跟账房商量,二酉堂的底价是二百两银子,决定讨价五百,如果能以三百成交,连三成回扣,可赚一百六十两银子,所获比书主二酉堂还多,是笔好生意。
果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讨价五百,还价百五,磨到张五找了来,才以二百六十两银子成交。就这样,也有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好处。文粹堂自然竭诚款待,要留两位客人小酌。李果和张五自然坚辞不受,不过还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
“足下何以迟至此刻才来?”李果笑道,“再不来我真当你去逛胡同了呢!”
“刚才我在清阁看到一件手卷,也许合用,讨价亦不贵,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李果又问,“我是坐得够了,你一路奔波,要不要息一息再走?”
“不必!走吧!”
到得清阁,取那八寸多高的小手卷来看,蜀锦签条上题的是:“元八僧诗翰卷”,展卷细读,共是八首七绝,李果便笑了。
“题错了!应该是‘七僧诗翰’。五兄,你仔细看!”
张五看第一首写的是“落日黄尘五围城,中原回首几含情。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署款“天台僧宗泐”。下面押着两方图章,都是白文:一是“僧印宗泐”,一是“季潭”。
再读第二首:“艮岳风来暑殿凉,拜章新换紫霞裳。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梁。”下署“全室复题”,押“全室”二字的白文图章。
“啊!我刚才没有看出来,说‘复题’,则全室就是宗泐,而且笔迹也是一个人。”
“对了!全室是宗泐上人的别号,元末的得道高僧。死在明太祖洪武年间,还是永乐年间,我记不清楚了。”
“这样说,一定跟姚少师也熟。”张五又说,“这七位高僧,我一个也不知道。”
“我也只知道两位,除全室以外,这位弘道上人号存翁,与全室是同时的,此外五位就得查书了。”
于是,张五再看弘道的那首,写的是:“维鹊飞来立树梢,应怜鸠拙久无巢。宣和天子忘机者,吮墨含毫为解嘲。”不由得就说,“这是题宋徽宗的画。应该是——”
应该是这样一幅画面:地在汴京御苑的“艮岳”,水殿风凉;殿外长松,松枝上喜鹊正在向殿中人啾啾而鸣。不过,这幅画是宋徽宗蒙尘在五国城所作,看诗意是很清楚。
“可惜只有题画之诗,而无诗题之画。”张五感叹着说,“不想宣和天子,在五国城中,犹有一番闲情逸致。”
“岂但闲情逸致,一样饮食男女。宋徽宗在五国城还生了好些儿女。金章宗的生母,就是他在五国城生的女儿。”李果又说,“言归正传,问问价看。”
清阁的掌柜听他们闲谈,把这个手卷的毛病都找出来了,料知遇见了不受唬的行家,老老实实要了八十两银子,结果让去十两成交。
买虽买了,却是李果自己收藏,并不打算送文觉。因为这个手卷的毛病很多,有诗无画,犹在其次。最不妥的是,语多讥讪,如“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梁”;还有“胡尘”“北虏”等字样,虽是指金,但清与金皆为女真,古称肃慎;太祖称帝时,国号为金,亦即后金;后来一改为满洲,再改为清,仍与金的声音相近,所以称金为“胡”、为“虏”,亦是“大不敬”。这样一个手卷,送给常近天颜的人,可能爱之适足以害之。
“客山的思虑真细密。”张五说道,“我还见到一样东西,也许合适。”
这是个册页,宋朝张即之写的《华严经》,可惜只是残卷。张即之是南宋的大书法家,相传他是水星下凡,写的字可以避火,因而越发为人所宝重。他写的《华严经》一直藏在内府,不知哪一朝忽然失去六卷。可惜残卷亦非内府所失去的卷数,但已极其难得,尤其是用来送文觉,颇为相宜。
买了这本册页,又买了一方上品的田黄,刻字是来不及了,而且只知将封国号,还不知名号,一时亦无法镌刻,亦不妨先送一方佳石,以待嘉名。
办完正事,天色将暮。张五兴致很好,还不想回去,便念了几句诗:“帝京春色盛元宵,阊阖门东架彩桥。五凤楼台天切近,三阳时节冻全消。”然后说道,“东安门外的灯市,正月初八就有了。如今虽不如前明之盛,亦颇有可观。灯市元宵醉莫辞,不如到那里喝酒看灯。”
“五兄,你真是过得日子都忘记了!”李果笑道,“今年怎么会有花灯?”
“啊!”张五怅然若失,“我忘了还在国丧之中。”
“找个地方小酌驱寒,我倒赞成。”
于是迤逦往东而去,一路寻觅,却没有哪家馆子开门。因为这一带本是歌童下处,娼女香巢汇集之地,如今八音遏密,游客绝迹,馆子开了门也没有多少买卖,乐得多歇几天,等过了元宵开市。
“只好上‘大酒缸’了。”张五提议。
“也好!”
大酒缸是贩夫走卒买醉的地方,一看来了两个文质彬彬,还带着小厮的同好,不由得争相注目。李果有些发窘,张五却不在乎,站定望了一下,指着屋角,说道:“那里有座位。”
所谓“座位”,只是几张小板凳——屋子里有四口硕大无朋的酒缸,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出地面,上加朱漆木盖,恰好成了个圆桌面,沿缸四周摆着七八张小板凳。张五看到的地方,已先为人占了一半,恰好还有三个座位。
“这里可只有烧刀子。”张五说。
“也行!”
于是张五高声喊道:“掌柜的,来两个。”
大酒缸卖烧酒,论“个”计算;一个二两,用锡制的容器盛装。酒菜只是盐煮花生、虎皮冻、卤豆干、五香蚕豆之类,不过附近必有热食担子与二荤铺。福山不能喝酒,张五让山东籍的跑堂,替他叫来二十个包子、一大碗小米粥做晚饭。另外为他自己与李果要了些爆肚、羊头肉、炒肝儿这些只有京里才有的小吃下酒。
两人都有话说,却不能畅所欲言。隐语乡谈,显得形迹诡秘,已颇有人在注目了。李果跟张五从眼色中取得默契,相戒不言,只谈些琉璃厂的见闻,每人喝了三“个”酒,要了些饺子,吃得酒醉饭饱,闲逛着回到了客栈。
李果进门第一件事,是到柜房去取“宫门钞”——特为花钱托掌柜去办来的。携归自己屋里,剔灯细看,第一条就使得他大感兴趣。
“五兄!”他喊,“你来看。”
张五正在洗脸,丢下手巾到他身边去看,只见宫门钞的第一条是:“封大将军恂郡王子弘春为世子,班列成亲王世子弘晟下。”
“你看到了没有?恂郡王要晋位亲王了。”
“何以见得?”张五不解地问。
“亲王嫡子封世子,郡王嫡子封长子。郡王之子封世子,不正是郡王晋爵亲王的先声?”
“嗯,嗯!有理。”
“你再看第二条。”
第二条是:“封廉亲王、履郡王、怡亲王、大将军恂郡王女为和硕格格。婿给额驸秩。”
“这就是封公主了!”张五问道,“履郡王是谁啊?”
“皇十二子胤祹。”
“喔,”张五也颇感兴趣了,“你看,”他指着“廉亲王”三字说,“跟胤禩都像是和解了。”
“应该这么看。反正是在极力笼络。”
“恂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恩典。可是,”张五提出疑问,“何以不加恩于恂郡王本人?”
“这——”李果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恐怕不容易那么就范。”
张五点点头说:“反正咱们只往好的地方去看就是了。”
虽往好处看,也要作坏的打算。李果心里在想:如果恂郡王不就范,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总不能造反吧?他默默地自问自答,自答自问:如果真的造了反,会是怎么一个局面?
那就很难说了,恂郡王内有太后,外有八、九两兄,总还有一班倾心的大臣,真要造反,还不是一天半天就能镇压得下去的,不过,照他现在所看到的局面,这个反一定造不成,是可以断言的。
“你在想什么?”
“造反不成,可就惨了!”话一出口,李果方始发觉,一时忘其所以,竟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由得既惊且愧,赶紧到窗前张望了一下,幸而没有人经过,走回来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幸亏是你!”
张五初时发愣,多想一想也容易明白,点点头悄声说道:“就不造反,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唉!不谈吧!”李果起身将福山喊了来吩咐,“再去弄些酒来喝。”
“借酒浇愁愁更愁!”张五提醒他说。
“找点乐子,忘了那一段儿。”
“只怕没有乐子可找。本来卖唱的倒是很多……”
“不,五兄!”李果打断他的话说,“你误会了。喝喝酒,谈点儿有趣的事,不也是乐子?”
“这还差不多。”张五突然想起,“不知道那个七僧诗翰手卷送来了没有?”
原来李果买的宋版《楞严经》,张即之所写《华严经》残卷,一方田黄图章,还有一串五色宝石串成的佛珠,都写了字条让店家送到佛宝那里交货取款。唯有他自己所买的这个手卷,关照清阁送交这里的掌柜,他有几百两银子存在柜房里,可以为他代付。
“我去看看去。”
过了好一会儿,李果才捧着手卷回来,恰好福山也买回来一瓶莲花白,一大包熏肚酱肉,另外还有“半空儿”,紫萝卜之类的零食。又替他自己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路啃了进来。
“把火盆拨一拨,你睡你的去吧!”李果又问,“到通州去送信的人,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必是明天一块儿到京。”张五接口,“今晚上总没事了。”
于是拨旺了炉火,饮酒谈文。张五因为“奉闱”在即,虽说有文觉的关节,心中无忧,但闱中文字要刻出来分送至亲好友,不能见不得人,所以此时殷殷请教。李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一谈,不知不觉过了三更,两人却都还没有睡意。
直到酒罄火微,兴致将阑,预备归寝时,只听院子里有人声,并有掌柜的声音:“李师爷在北屋。”
“啊!”张五机警,“通州的人来了!”
李果开门一看,果然是李绅,不由得诧异:“怎么?半夜里赶了来?”
“早到京了,这会儿是‘倒赶城’来的。”
原来京师九门,向晚关闭,但前门——正阳门一交子时便开了,只是不许出,只许进。为的家居“宣南”的朝官得以入宫待漏。有些在城外游宴访友,不能及时回城的,索性到了午夜才进前门,这就是所谓“倒赶城”。
“这位想来就是缙之先生了?”张五在一旁插进来说。
“正是,正是!我来引见。”
经李果介绍以后,张五与李绅相互长揖,握着手不放。
“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
两个人都非常客套。张五久仰李绅是独往独来的风格,大异流俗。李绅亦听李果信上提过,一直仰慕张五是个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所以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两位慢慢再谈吧!”李果说道,“掌柜的还等在这儿呢!”
“不要紧!不要紧!”掌柜说道,“很巧,间壁的屋子正好空着,李老爷就歇这一间。”
于是先看了屋子,安顿下来,李绅洗脸喝茶,吃了掌柜亲自在柜房里做的一碗热汤面,顿觉征途全浣,精神大振,向李果询问急召来京的缘故。
夜深人静,间壁屋子说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李果深恐隔墙有耳,便先说一句宽他心的话:“事有转机。”接着又说,“明天再细谈吧!”
“喔。”李绅会意,转脸说道,“听说五兄在天宁寺用功?”
“哪里谈得到用功?”张五谦恭地说,“得向缙之先生好好讨教。”
“岂敢!岂敢!”
“都别客气了。”李果有些不耐烦,“我看都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办事。”
话虽如此,李绅与张五还是谈了下去,边疆的见闻,在张五颇感新奇,听者不倦,言者亦很起劲。最后连李果也被吸引住了。
但一谈到大将军与年羹尧,李果立即警觉,“睡吧、睡吧!”他起身说道,“什么话都等到明天再说。”
这一夜张五与李果都睡得很好,李绅却有事在心,辗转不能入梦。到第二天上午,张、李二人起身,漱洗既毕,去探望李绅,见他睡得正酣,都不忍唤醒他。于是李果决定先到佛宝家,将送文觉的四样礼物取了回来再作道理。
“那,我亦回家去看一看。”张五也说,“饭后找个清静地方去细谈,如何?”
“哪里清静,我可不知道了。”
正月里凡是可供游宴之处,到处都是人,实在没有什么清静的地方,想来想去还只有在客栈中,关起门来,促膝倾谈是最好的办法。
05
听完张五的话,李绅心里有着无限的抑郁,如果早识张五,或者早知李果跟文觉很熟,能够了解有这么一个和尚为“雍亲王”的谋主,及时密陈恂郡王,事先防备,何至于会失去天下?
“缙之!”李果问道,“你的意思如何?”
李绅茫然,他定定神反问:“你指哪件事?”
“文觉很想跟你见个面,你的意思如何?”李果紧接着说,“我要听你一句话,才好去看他。”
“那何用说?只要于家叔有利,我自然照办。”
“好!我今天就去看他。”李果转脸问张五,“照你看,他要跟缙之见面,目的何在?”
“我想,是要问问西边的情形。”
“然则问西边的情形,目的又是何在?”
这样问法,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张五有些感到窘迫,只好闪避了:“我不知道。”
“也许,”李果自己回答自己的话,“西边还在用兵,要问问地理形势,风土人情。”
“怎么?”李绅诧异地问,“文觉还参赞军务?”
“那也很可能的。”李果突然问道,“缙之,你看恂郡王会不会回任?”
“你是说他会不会再回西边?”
“是啊。”
“不会。”
“那么,谁接他呢?”
“当然是年羹尧。”
“也许,”李果修正了他自己的答案,“是要问问年羹尧的情形。如果真是问到此人,缙之,你应该怎么回答,可要好好想一想。”
“你说应该怎么回答?”
“总以不得罪人为是。”
“那是说好话?”
“对了!成人之美,有利无害。”
张五深以为然。但默默在静听的李绅,却有不甚赞成的表情。
“缙之先生,”张五怕他不明白李果的意思,格外又作解释,“如今在挖令叔墙脚的,就是年羹尧的至亲。能说年羹尧的好话,或许还会顾念情分,事情也比较易于挽回。否则,一结了怨,更为棘手。”
“说的是!”李绅满心委屈地说,“不过,此人实在也说不上好。”
话已经说得很透彻,李绅也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他家自己的事,要怎么应付才于他叔叔有益,无烦他人叮嘱,所以张五与李果,相顾默然。
“那么,请客山就去一趟吧!我在这里待命。”
李果微微颔首,收拾送文觉的礼物,用一块灰布包袱包好,嘱咐福山,小心提着,上了车直奔所谓“潜邸”——雍亲王府。
06
名刺与礼物递进去以后,只一盏茶的工夫,出来一名蓝翎侍卫,手里持着一张名刺,扬着脸问:“哪位是苏州来的李老爷?”
门房里坐着好些人,都等了好半天,此时左右相视,及至发现李果起身上前搭话,不由得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敝姓李,苏州来的。”
那侍卫将他从头看到足,然后说一句:“跟我来!”
李果跟着他,亦步亦趋,越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凡是转角冲要之处,都有侍卫悄悄站着,大多不加招呼,即有也是极简短的一两句话。李果心里不免嘀咕,无端生出一种如入龙潭虎穴,吉凶莫卜的感觉。
最后进了一道垂花门,五楹精舍,门楣上悬着一方蓝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莲界”二字。等走近了,有个小沙弥掀帘而出,迎上前来,那侍卫交代了引导的差使,转身自去。小沙弥不发一言,只在门边打起帘子,李果抬头一望,恰好看到文觉,不由得就缩住了脚。
“觉公!”李果这样改了尊称,字只有两个,却涩口得很。
“一别数年,客山先生真是潇洒如昔。”
“潇洒”二字提醒了李果,不妨保持旧日姿态,于是随随便便地走了进去,拱手一揖,作为正式行礼。
“哪天到京的?”文觉合十说道,“请里间坐。”
里间的陈设十分讲究,一张极大的紫檀书桌,临空摆在中间,两面都有座位,桌上展开一轴图,上覆蓝布,料想是一幅地图。文觉引着他到东面的一张禅榻,指一指上首,自己先在下首盘腿坐了下来。
这使得李果记起以前相处的岁月,在寒山寺也是经常这样在禅榻上相向而坐。不过从前的那张禅榻小,一坐下来,每每膝盖相接,真个是促膝倾谈。眼前的禅榻,既高且大,中间还隔着一具矮几,倒像闶床,隔几相对,距离比从前远了。
“多谢厚贶!”文觉说道,“本想璧谢,又怕你多心,受之未免有愧。”
“东西不值钱,不过是花了点心思在上头的,相知多年,亦只是一点心而已。”
“我知道。”文觉问道,“你是哪天到京的?”
“年前就到了,住在通州。”
文觉又问:“无锡张家的老五,你熟吧?”
“见过几次面。”李果从从容容地说,“听说他也来了。”
“莫非他来,你不知道?”
“我动身的时候,他正在苏州做客,我是到了京才隐约听人说起,他也来了。”
“你知道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
“他跟你一样,是专门来找我的。”文觉说道,“李家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这个说法在李果意料之中,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如果觉公亦无能为助,就再没有可以援手了。”
“何出此言?李家的阔亲戚不也很多吗?”
这话是李果所不曾想到的,觉得很难回答,但其势不容他多犹豫,只老实说道:“阔亲戚虽多,未见得能帮得上忙。”
“何以见得?”文觉又说,“平郡王不是他的外甥女婿吗?”
李果不知道平郡王纳尔苏目前的“行情”如何,也识不透文觉提及此人的用意,不敢自作聪明,造作理由,只这样答说:“虽是亲戚,交情不厚,而况又远在数万里之外。”
“要论到交情,我跟李旭东不过一两面之缘而已。”
“交情厚薄,不在乎形迹亲密与否。而况人要看可交不可交,敝居停是个可交的人。”
“这倒是实话。就怕我想交无法交。”文觉终于透露了他的最后一着,“你能不能找李缙之来跟我见个面?”
为了表示他事先一无所知,李果故意摆出讶异的神色:“觉公跟他也熟?”
“就因为不熟,所以要找你先容。”
“理当效劳。”李果接下来说,“我跟他很熟。觉公如果有事要他办,我来交代他就是。”
“没有事,没有事!只是听说大将军门下,有这么一位司章奏的慕友,无非仰慕他的文采而已。”
“噢!”李果问道,“要他什么时候来?”
“这里太拘束,无法畅谈。等我想一想,先得找个合适的地方。”
现成就有一个地方:天宁寺。不过,李果不便建议,也不能作何暗示,只能静静地等着。
文觉当然也会想到天宁寺,只是他有顾虑,会张五在那里,会李绅又在那里,明显着天宁寺跟他有密切关系。他不愿意让李绅看出这一点,所以他处皆可,唯独天宁寺不在考虑之列。
“这样吧,我们先定日子。”文觉问道,“明天下午如何?”
“好!我通知他,在哪里见面?”
“他住在哪里?”
“住在他一个远亲那里。”李果故意不说李绅跟他住在一起。
“能不能请他到你客栈里来?明天下午,我派车来接。”
“请问觉公,我呢?要不要陪他一起来看你?”
“正要请你引见。”
“既然如此,不妨在我那里会齐。”
07
也不过刚过正午,便有掌柜亲自来向李果通报,说来了一辆车,要接李果与李绅,来人未说是何处派的车,只说李果自己知道。
“是的,我知道。”
“李师爷知道?”掌柜面现诡秘之色,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恐怕不知道吧?”
掌柜的话太可怪了,也太可笑了,“哪里来的车,我心里当然明白。”他问,“掌柜从何见得我不知道。”
“知道就好!我是怕两位不明就里,糊里糊涂闯出祸来。”
这话就只可怪,不可笑了,李果正色问道:“掌柜,我不懂你的话。”
掌柜想了会儿,问出一句话来:“李师爷听说过‘坐黑车’没有?”
一听这话,李果恍然大悟,怪不得掌柜的这样关切。“坐黑车”是京师的艳异之一,传说中常有人遭此奇遇,道是愿意不愿意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逛。倘或愿意,约定时日地点,便有一辆没档车来接,车帷极密,一入车厢,漆黑一团,只听车走雷声,既不辨南北东西,亦不知路有多远,反正曲曲折折,东弯西绕,脑筋再清楚的人,亦无法从感觉中去分辨自己大概是到了什么地方。
乃至车停,下来一看,定会惊异。大宅深院,是富贵人家的闺阁。青衣侍儿,导入密室,所遇见的也许是花信年华的艳妇;也许是风韵犹存的徐娘;如果运气不佳,对手甚至是个虎狼之年的丑女人。但既来之则安之,云雨巫山,昏天黑地。有个禁忌是不许开口多问,问亦不会知道什么。往往虽有肌肤之亲,却始终未交一语。事后仍旧照去时那样回来,记忆犹新,却常有如梦似幻之感。这就是“坐黑车”。
据说,八旗王侯的内眷,倘或难耐寂寞,每每由此取得慰藉,间或行踪不密,出了纰漏,那就什么祸事都可上身。因此,掌柜提出警告,李果当然感激他的好意。不过,他也很困惑:论年纪早非精壮的小伙子,哪里有“坐黑车”的资格?
此时恰好李绅走了来,问知经过,便即笑道:“掌柜的真是杞忧了!哪有个大白天‘坐黑车’的?”
“啊!啊!”一句话提醒了掌柜,掉头就走。
“话虽如此,不过关防严密,确也有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去向的意思在内。”李绅略有些不安,“我实在琢磨不出,他要跟我见面是何用意。”
“缙之!你把自己先稳住。”李果提出忠告,“实事求是,不自欺亦不欺人。”
李绅把他的两句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儿,自觉在应付上比较有了把握,便即欣然答说:“谨受教!”
“什么话!”李果拍拍他的肩,顺势一拉,“走吧!”
“请等一等!”李绅一面将他手里用油纸裹着的一卷纸,伸展开来,一面说道,“我写了一张字送文觉,聊作贽见之礼。请你看看,是不是合适?”
李果定睛细看那尺许宽却有五尺长的狭长条幅,上面是一笔腴厚而潇洒的苏字,写的也是苏东坡的诗:“碧玉碗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也知清供无穷尽,试问禅师得饱无?”
李果看完这首诗,凝神静想了一会儿,再看下面的题款是:“录东坡居士赠常州报恩长老两绝之二,即请文觉上人正腕。”于是说道:“苏诗我不熟,还有一首呢?”
“还有一首很玄,不如这一首有味。”
“有味是有味,可是——”
见此光景,李绅立即改变初衷:“我原意是空空双手上门,未免缺礼,写一个手卷,聊且将意,既然你觉得不妥,不送也罢。”
“不是你录的诗不妥。”李果从从容容地说,“玩味诗的本意,是要讲究实在,不尚浮文。就怕他看不懂,且有心病,容易生出误会。”
这还是所录的诗不妥,不过换了一种婉转的说法。李绅将诗卷卷了起来:“我也觉得不大妥当。算了!空手上门就空手上门,以后有机会,另图补报;没有机会,只好算了。走吧!”
此时不容李果更有解释,等他将诗卷卷好留下,便领头出了房门,到得前面大院子里,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后档车前面站着一位一脸精明的中年汉子,便为自己与李绅表名:“敝姓李,这位也姓李,就是贵上想见的人。”
“是!请上车。”
二李共一车,帷帘甚严,都很知趣地不作声。等那中年汉子揭开车帷,上车坐定,听车声辘辘,感觉到车子向北转弯料知是进内城了。
“这首诗其实很切合‘此人’的心境与企图,但正因为太切合,所以不能送。”李果在李绅耳边说道,“此人多疑,语言务必谨慎。宁可赖,不可骗。”
“我明白。”李绅答说,“我原来亦有试探此人之意。既然易于起误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李绅能够谅解,李果自然高兴,只是在黑头里,觌面不辨为谁。无法让李绅看到他自己欣慰的神色,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表示彼此毫无隔阂。
08
在经过一段幽静、平坦、修直,而且很长的途径以后,车子渐渐地慢了,停车启帷,一片波光照眼,李绅、李果都茫然不辨身在何处。
但两人都很谨慎,下得车来,静静地站着,目不斜视。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一带不高但很坚固的石砌围墙,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门。那一脸精明的中年汉子,在门上轻叩数下,随即发现小门上又开了一扇尺许长、七八寸宽的小门,门内出现了一张脸。
“来了?”
“来了。”
黑油小门开启,一个短小精悍的年轻人问道:“哪位是苏州来的李爷?”
“我是。”李果站出来说。
“那么,这位就是西边来的李爷了?”他指着李绅说。
“是的。”李果代答。
“请进来。”
进得围墙,但见飞檐四耸,仰之弥高。二李不期而然地都在心里一惊,这里不是离宫,就是别苑,因为京城里哪怕是宰相的府邸,亦不准建筑这样的高楼。只不知是皇家的哪座园林。
这样想着,李绅不自觉地抬头一望,西面群山起伏,迤逦东趋。恍然醒悟,看规模不是先皇“避喧听政”、驾崩于此的畅春园;应该是“雍亲王”的赐园——圆明园。
二李是并肩同行的,恰好李果转过脸来,李绅便用拇、食两食,圈成一个圆圈,借摆手的势子,将他的手碰了一下,李果往下一看,也就明白了。
走完一条两旁种着书带草的鹅卵石甬头,踏上汉白玉石铺的台阶,领路的人带他们绕回廊到了北面,推开两扇槅子门,说一句:“请两位稍微坐一坐。”他自己并未进屋,由廊上又走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高大的紫檀几椅与多宝槅遮得路都看不甚清楚,两人都不敢造次,就近在一具画箱似的矮长柜上坐了下来,却不知哪里钻出来一个人,一声:“请用茶!”二李都吓一跳。
两人无不憋着一肚子的话,但心里存着极高的警惕,在这些地方,走错不得一步,说错不得一句,所以都只好忍着。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廊上有了脚步声。凝神细听,应该是三或四个人。两人便都向外张望,头一个是领路的,李果看到第二个,拿肘弯向旁边撞了一下,李绅自能会意,文觉来了。
这时李果已不待通报,便迎了上去。“觉公,”他半侧着身子说,“这位便是李缙之。”
“觉公,”李绅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李绅拜见。”
“幸会,幸会!”文觉合十还了礼,回头向侍从吩咐,“开窗!”
“风大!点蜡吧?”
“也好。”
于是点来两支粗如儿臂的绿色素蜡,但也只照亮了一角。文觉肃客上坐,自己在对面相陪,蜡烛在李绅身后,将文觉照得很清楚。李绅喜爱杂学,精研过麻衣相法,看他白苍苍的一张脸,两耳贴肉,颧骨高耸,薄嘴尖鼻,配着虽小而极亮的眼睛,便知此人属于阴险一流,大起戒心。
“缙之先生从西边来?”
“是的。”李绅欠身答道,“原在大将军王帐下。”
“那么是随恂郡王一起到京的?”
“是!”
“缙之先生在恂郡王那里多久了?”
“前后三个年头,其实两年还不到。”
“喔,”文觉又问,“跟平郡王熟吧?”
“我原先就是在平郡王那里。”
“怎么转到恂郡王那里的呢?”
“这说来就话长了!”
在李绅回忆往事,暂时出现沉默的当儿,李果很机警地插进去说:“觉公,有个不情之请,大概是受了寒的缘故,脑袋昏昏的,想偃卧片刻。不知道可能容我暂且告退。”
“喔!除了头上,还有哪里不舒服?我有现成的丸药,你说给我听了,我叫人替你拿药。”
“不用,不用!”李果摇着手说,“只要喝两杯热茶,睡一会儿就好了。”
文觉便点点头回身关照侍从:“找个地方让李老爷息一息,好好伺候。”
侍从带着李果一走,也就不来了,文觉便让李绅坐在一起,隔着茶几,侧面相谈,彼此都看得见对方的脸了。
“缙之先生,”文觉肘靠茶几案,将身子斜了过去,低声问道,“皇上接登大宝的消息到西边,你在哪里?在恂郡王身边?”
“是的。”
“当时恂郡王如何?”
“自然是抢天呼地,痛不欲生。”
文觉一惊,既而醒悟:他是将老皇驾崩与新皇践祚,混为一谈了。便提醒他说:“我是指今上接位的消息。”
李绅的回答也很巧妙,“那是同时到的。”他说。
这话也不错,两个消息一起到,便不能不混为一谈,先帝上宾,身为人子的恂郡王“抢天呼地,痛不欲生”,也是无足为怪的。
“以后呢?”
“自然是想起来就哭。”
“什么事想起来就哭?”
“想起先帝。”
“不是,”文觉终于不能不明说了,“不是为了今上接位?”
“今上接位,何有痛哭之理?”
文觉认为他是假装糊涂,心里在想,此人很难对付,不必逼得太紧。于是换了个话题问:“缙之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我是跟着大将军王来的。如今虽说由辅国公延信署理印务,究竟还不知道恂郡王是不是回任,如果回任,我当然还是跟着恂郡王回西边。”
文觉点点头说:“看来你们宾主相处得不错。”
“是的。”李绅坦然答说。
“如果恂郡王不回西边呢?”
李绅想了一下说:“那要看平郡王的意思。”
“这是说,如果平郡王仍旧延揽,你还是要到西边?”
“是的。”李绅答说,“立身处世,当有始终。觉公以为如何?”
文觉自然称一声:“不错。”
说了这两个字,他沉默了。语言始终不能入港,他不免有些着急,悄悄转念,看起来还得另辟蹊径。
这回是从李煦着手,“跟令叔常通音问吧?”他说。
“是的,每个月总有家信。”
“我是苏州人,令叔泽惠三吴,我是深知的。可惜赋性豪迈,手面太阔,只怕将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听得这话,李绅的情绪就不能稳定了,“觉公真是知人!”他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都能蒙觉公这么体谅,家叔一定会力矫前失,感恩图报。”
“我体谅无补于事。”文觉微笑答说,“要上头能体谅才好。”
“上头恃近臣为耳目。尤其是像觉公这样,翛然物外,凭空鉴衡;有所月旦,上头一定格外看重。”
“不然!圣明天纵,无不烛之隐;不过,圣德宽洪,只要能力赎前愆,实心任事,那就不但前程可保,还许不次拔擢呢!”
“是!这多仰仗觉公吹拂。”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力量?事在人为。”文觉突然问道,“缙之先生,如果平郡王也回京了,你怎么办?”
李绅愣了一下,只好老实回答:“尚未打算到此。”
“不妨早作打算。”
“是!”李绅心里又凉了一截,本以为平郡王多少是个靠山,此刻听文觉的语气,这座靠山纵非冰山,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
“缙之先生,”文觉用很恳切的语气说,“你我一见如故,真是佛菩萨所说的一个缘字。你的事好办,将来我会替你打算。”
这话骤听极好,细辨才知话中有话,他的事好办,他叔叔的事不好办。转念到此,忧思又起,怔怔地竟忘了应该说一两句道谢话。
文觉的眼光又变得很锐利了,一直看到他心里,而且对症发药地说道:“令叔的事,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比较棘手。我在想,总要能立下一件什么功劳,我们才好替他说话。”
“是!”李绅精神一振,“这得请觉公指点。”
“不敢当。”文觉想了一下说,“听说令叔跟廉亲王很熟?”
李绅心想,前几年胤禩礼贤下士,广事结纳。凡是提得起名字的达官,谁不是跟他相熟?但此时却不便为他叔叔承认,便答一句:“这倒不大知道。”
“那么,”文觉紧接着说,“我提一件缙之先生一定知道的事。”
“是!请说。”
“宣召恂郡王的诏旨到西边,恂郡王向左右表示:此番进京,不过在大行皇帝灵前哭拜一场,就算了掉我的大事,新皇莫打算我会给他磕头。”
“没有。”李绅斩钉截铁地说。
文觉立刻又问:“是你不知道,还是确知没有这话?”
这样咄咄逼人地发问,李绅不由得有些气馁,略一迟疑,方能回答:“确知并无这话。”
马脚微露,文觉却已看得很清楚,“缙之先生,”他微笑着指责,“你欠诚恳!”
“觉公,何出此言?”李绅自然要分辩,“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又说得过分了,文觉立即又抓住他这话说:“既然如此,我倒有个计较,请缙之先生把在西边所知道的一切,细细写个节略来,如何?”
话已说出去,无法推辞。李绅只好勉强答说:“遵命!”
“缙之先生,你失言了!怎么说得上‘遵命’二字?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个节略,我是要拿给上头看的,上头如果觉得说的是老实话,我就好相继为令叔进言了。”
“是!”李绅答应着。
“不知哪一天可以给我?”
步步进逼,不容李绅闪躲,他想一想答说:“在西边两年,遇见人与事很多,要说写得详细,恐怕一个月都不能交卷。”
“算是万言书好了。日写千言,十天可以杀青。”文觉又说,“琐碎之事,亦不宜上渎宸听,择要而书之,可也!”
索性掉起文来了!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得意。而李绅却没有他那种轻松的心情,觉得这件事很难办,还得要多问一问。
“择要而书,当然是指军务方面。”
“军务重要,人亦重要。恂郡王、平郡王、年制军,还有岳钟琪他们,平时言行如何?请你秉笔直书,不须丝毫瞻顾。”文觉又说,“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宜知道,不妨密封了交给我,可以直达天听。”
“那不成了封奏了吗?这怕与体制不符。”
“那有什么关系,儒生伏阙上书,尚无不可,何况你也是朝廷的职官。”
听他这么说,李绅只好唯唯称是。想想已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这时李果的毛病,自是霍然而愈,陪着李绅,仍旧坐黑车回到客栈,下车一看,才知道早就万家灯火了。
“怎么样?”在车中一直不便开口的李果,急于想知道结果。
李绅不作声,脸色非常难看,又青又黄,阴晴不定,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的。
“怎么回事?莫非我倒没有受寒致病,你是真的病了?”
“不是。”
“来!喝碗热茶,慢慢来说。”
一碗热茶下肚,李绅觉得舒服了些,坐下来叹口气说:“我真为难!为难极了!”
“他对你提出了什么难以办到的要求?”
“要我出卖居停。”
李果大惊,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何出此言?”
于是李绅从头谈起,说到文觉表示“秉笔直书,无所瞻顾”,甚至可用“封奏”的方式,那就不必李绅多说,李果也能知道,文觉是在暗示他上“弹章”。
“客山先生,”李绅摊开双手问道,“我该怎么办?”
不用说,如能符合文觉的暗示,不独李煦的前程可保,他自己亦是富贵在望。但这是卖主求荣,李果毫不考虑地答说:“文觉说得不错,秉笔直书!”
李绅一时没有会过意来,只茫然地望着他,无从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李果又说,“为今之计,也只有还以正直。至于令叔之事,唯有另作谋划了。”
听得这话,李绅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眉头一松。但想到李煦,双眉立刻又拧成一个结。
“家叔那面,实在不好交代。”
李果报以一句苏州话:“船到桥头自会直。”
09
虽说“秉笔直书”“还以正直”,下笔时却有荆天棘地,寸步难行之感。
三天工夫只写了五六百字。李绅几次想搁笔,将已写成的两张稿纸烧掉,托李果跟文觉去说一声“敬谢不敏”,但终以想到李煦的前程,存着万一之想,不能不勉为其难。
所苦的是勉亦难为!第四天只字未下,自困在愁城中简直要发疯,只得将笔一丢,出去透透气再说。
刚出大门,只见三匹马驰到门前,定睛一看,不由得愁闷一解。原来是李果、张五,带着小厮福山,特意从京里来访。
但他很快发觉,客人的脸色凝重,显然,此来是有事要谈——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写得如何?”李果一坐定下来,便“查问”功课。
“惭愧!”李绅低下头去,“简直没法儿谈了。”
“怎么?至今不曾动笔?”
“笔是动了,千钧之重。”李绅答说,“处处窒碍,字字棘手。”
“这么难?”
“难!难!说实话对不起恂郡王;不说实话,人家不会满意。”李绅又说,“还以正直,话是不错,无奈直道难行。”
李果不答他的话,转脸向张五问了一句:“怎么样?”
“从长计议。”张五看着李绅说,“昨天晚上,文觉又到天宁寺来找我,话说得很露骨。意思是,如果你能告恂郡王一状,什么事都好办。否则……”
否则如何呢?李绅问都不敢问,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张五。
“这件事弄拧了!”李果接口,“你当然不能出卖恂郡王,要想文觉满意,已是绝不能了!那篇东西既然难以着笔,你干脆把它丢开,心思用在另筹别法上面,还有用些。”
听得这话,李绅像从心头移去一块巨石,长长地透口气,将那两张稿纸扯得粉碎,丢在字纸篓里。
“咱们作最坏的打算,缙之,”李果问道,“你能凑多少银子?”
“这,意思是凑钱替家叔补亏空?”
“双管齐下,一方面凑钱,一方面托人缓颊。”
“托谁?”
“托谁,回头再说,你先说钱。”
李绅想了一下说:“我自己有五六千银子,跟恂郡王要两三万银子,他会给我。”
“最好不要跟恂郡王要。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求他。”李果放低了声音说,“如今怡亲王红透半爿天,为人也忠厚,肯帮人的忙。怡亲王跟恂郡王的感情极好,我想,如果恂郡王肯为令叔说句话,真正一言九鼎。”
“对!”张五紧接着说,“这是正办,托文觉是小路。”
“正办倒是正办,就怕恂郡王不肯。”
“你还没去说过,怎么知道他不肯?”李果很快地说。
“客山,你误会了。绝非我不肯去说,家叔的大事,哪怕明知道要碰钉子,我亦非去开口不可。不过,多胜算少,总要计出万全才好。”
“如今哪里有万全之计,能留出一个退步就是上上大吉了。我的想法是,托人归托人,弥补归弥补。请你明天就进京,探探恂郡王的口气。另外再想想,哪儿可以弄点钱,补一万少一万,补十万少十万,能补亏空,总是好的。”
“是,是!”李绅连点头,“哪怕今天进京都可以。”
“今天进京,又得‘倒赶城’了。”张五笑道,“这种天气,能免就免吧!”
“那就准定明儿一大早动身。”李绅想了一下说,“一进城我就去见恂郡王,反正两件事总得办成一件。”
“哪两件事?”张五问。
“一件托人情,一件借钱。如果恂郡王不肯跟怡亲王开口,我就跟他借钱。”
“不!”李果立即表示异议,“就碰了钉子,也别跟他借钱。留着这个人情,看局势再说。”
“这话也不错!”李绅点点头,“恂郡王很厚道。也许先不肯,过一阵子,回心转意又肯了,亦未可知。”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李绅的心境,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之概。因而酒兴大发,亲自到厨下去了一趟,回来竟是笑容满面。
“今天可不愁没有东西款客了!有关外来的紫蟹,滦河来的鲫鱼,江南来的冬笋,我让他们去找一罐三十年的花雕。”他得意地说,“不坏吧?”
“坏是不坏!”张五笑道,“可惜有酒无花。”
“那也容易。只要你有兴致,通州这个码头上,还愁找不到?”
张五微笑不语,李果亦不作声,于是李绅掉转身来又出去了。
“实在可以不必!”李果失悔未能及时阻止,“还不到可以作乐的时候。”
“黄连树下作乐,亦未始不是调剂之道。”张五答说,“我是看缙之先生前后判若两人,可以想见他的心境郁塞,不妨让他放浪形骸一番,反而有益。”
“说的也是!”李果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
这时听差已经来摆餐桌了,四个冷碟,一个热气腾腾的紫铜大花锅,镶银的象牙筷,国丧期中,瓷器不用五彩,一律青花。张五无意间将一只调羹翻过来看,赫然有“大明成化年造”的字样,不由得大为惊奇。
“家常日用,都是成化窑,真讲究!”
“唉!也是故家乔木了!”李果叹口气说,“回想十几年前,曹、李两家全盛之日,说什么钟鸣鼎食,真是馔金炊玉。自从栋亭先生下世,每况愈下,以至今日!隔个三五年,更不知道怎么样了?”
由此便谈曹寅在日、圣眷之隆、宾客之盛、服御之美。张五年轻,颇有闻所未闻之感。谈到一半,李绅入座,举杯邀客,接着再谈。
“说起来也实在令人困扰,”张五惘惘然地说,“曹、李两家,为先帝如此宠信,又有这么多阔亲戚,我就不明白,李旭公今天的困境为什么会打不开。”
“五兄,”李绅答说,“你到底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知道旗人的规矩,更不会明白包衣是怎么回事。”
不久,有个听差进来,悄悄在李绅耳边说了句话,只听李绅大声说道:“进来、进来!”
门帘一掀,先进来的是个花信年华的妇人,皮肤不白,但一双眼睛极大极亮,生得一条极好的长隆鼻,黑里带俏,人也大方,进来往旁边一站,脸上含着略带羞涩的笑。
第二个就不甚看得清楚了,因为一直低着头,不过皮肤白,辫子长是看得出来的,梳着辫子,年纪自然不会太大。
第三个才十五六岁,圆圆的一张脸憨气未脱,虽也低着头,却不时抬起来瞟上一眼,是很好奇的样子。
“她们是姑嫂三个,也是好人家出身。”听差喊道,“彩云,你领你两个小姑子来见见。”接着便引见,“李师爷、张五爷、李大爷!”
彩云便回头望了一眼,走过来当筵行礼,按着引见的次序,一一称呼,然后说道:“都长得寒碜,也不会招呼,三位爷多包涵。”
“别客气、别客气!”李绅问道,“她们俩叫什么名字?”
“她叫大凤,她叫小凤。”彩云吩咐,“叫人啊!”
于是大凤也分别招呼,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了,修眉朗目,额头宽广,不似小家碧玉。
“坐,坐!”
听差要替她们搬凳子,大凤赶紧抢过去拦着说:“大叔,不敢当!我们自己来。”
看起来还颇知礼,张五大有好感,视线只绕着她转。二李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所以等大凤端凳子过来时,李绅便说:“你坐在张五爷那里!”
“小凤到我这里来!”李果毫无企图,所以挑了她。
这样,彩云就自然而然地跟李绅配了对,却是配得倒也很好,李绅做东,她正好做女主人,提起酒壶从李果面前开始,将大家的酒都斟满。
“大爷,我能使你的杯子吗?”她问。
“行,行!”
于是彩云举杯向李果、张五说:“两位爷,我借花献佛。天冷,酒能挡寒,就不看薄面,也请干了吧!”
“好辞令!”李果说道,“本来不想干,这一下倒不能不勉为其难了。”说着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
张五自然也一饮而尽,但彩云自己却只喝了一口。
“这,怎么说?”张五嚷了起来。
“张五爷,我的量窄,回头让我妹妹陪你喝。这会儿容我留点儿量,敬我们大爷。”
张五一听这话,回头问道:“你的酒量,大概很不错。”
“别听我嫂子的。”
“我可真是量窄。”彩云接口说道,喝了一半,递向李绅,“大爷嫌不嫌我脏?”
李绅微笑不答,一伸手将杯子接了过来,啜尽残酒,彩云随即执着壶又为他斟满。
“你哪里人?”李果在问小凤。
“京东。”
“京东哪一县?”
“喏,”小凤指着火锅中的银鱼说,“我们那里出这个。”
“原来是宝坻。”李果又问,“你会喝酒不会?”
“我可不敢喝!”小凤皱着眉头,“我真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
“你问你姊姊。”李果笑着回答,抬眼去看大凤。
大凤正侧着身子跟张五说话,不曾注意,此时转脸问道:“要问我什么呀?”
“你妹妹说,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我说要问你。听你嫂子的话,你的酒量一定错不了。”
“哪里?我不能喝。”
不能喝并非不会喝,还是客气话。李果开口时,小凤插了一句嘴:“她爱喝。”
“多嘴!”大凤立刻瞪了她一眼。
“五兄,你听见没有?”李果说道,“还不陪她喝一杯?”
“好!”张五欣然举杯,向大凤低声说道,“我陪你一杯,你赏不赏脸?”
“不敢当!我敬你。”说完,大凤很痛快地干了杯。
“大凤,”李果把话题拾回来,“你爱喝酒,自然知道酒的好处?”
“一醉解千愁嘛!”
“你愁什么?”
大凤摇摇头,旋又笑道:“提这些干什么?喝酒不是该高兴吗?李师爷,我敬你。”
这是有一段伤心史在内,她没有说下去,李果自也不便追问。
“大爷是从哪里来?”彩云问李绅,“以前没有见过。”
“通州这么大,没有见过,不足为奇。”
“我是说……”彩云突然顿住了。
“怎么?”李绅追问着,“怎么不说下去?”
“我是说,在这里没有见过大爷,自然是这些日子才来的。”
“喔,你也常到这里来?”
看看瞒不住了,彩云便说实话:“有人借这里请客,这里的大叔们,总来招呼我,陪大家坐坐。”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别处我是不去的。”
李绅明白了,她是表示她不是流莺,所以“别处”是指酒肆客栈。
“原来如此!”李绅握着她的手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公公、婆娑,都风瘫在床上。”
“你丈夫呢?”
“在监狱里。”
彩云面现凄凉,却又警觉到是陪客取乐,因而强作欢颜,以致看来更觉可怜。
李绅生具侠气,虽有自顾不暇之感,仍旧忍不住想管一管闲事,便即问道:“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一说就会满座不欢,彩云面有难色。这一次是李果注意到了,“怎么?”他问,“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她丈夫在囹圄之中,我想问问,看能不能帮个什么忙。”
彩云一听这话,自是求之不得,但碍着一个人,不免踌躇。这样想着,不由得抬头看了大凤一眼。
大凤正以尚尚清眸,看着她嫂子,视线碰个正着,彼此一惊。不过大凤马上又看着彩云说:“嫂子,你尽管说好了!”
于是彩云谈她丈夫,也少不得要谈大凤。原来她夫家姓赵,丈夫叫赵二虎,原籍宝坻,本以开烧锅为业,是个不小的买卖,只为得罪了当地势豪。赵二虎的父亲胆小,情愿收歇买卖,举家迁居通州。
本意避祸,不想又惹了祸。原本大凤守的是“望门寡”,到了通州,有个浪荡子弟上门求亲。赵家父子商量,大凤这个寡实在可以不守,但要嫁就得好好嫁个安分有出息的。来求亲的浪荡子弟,配不上大凤,所以很婉转地拒绝了。
这个浪荡子弟,父亲是一名“仓书”。南漕北运,都在通州起岸存储,交接出纳,都归仓场总督衙门的书办经手。陈谷未完,新米又来,年复一年,账面上有数可稽,实际存粮却无法盘查,因而仓书彼此勾结、偷盗侵冒,无日无之,称之为“仓老鼠”。
“仓老鼠”都极肥,数代世袭之家,起居可拟王侯。这个向赵家求亲的浪荡子弟,嫖赌吃喝,无一不精,而且有个纨绔子弟的通病,凡是想要而不能到手的,都是好的。赵家越是不肯,他越爱慕大凤,跟在他左右的一班狐群狗党便出了个主意,假扮强盗上门,抢走了大凤。
赵二虎当然要报官,不道知州是个抹杀良心的墨吏,早就受了贿托,问赵二虎被抢了什么,失单何在。赵二虎只答得一声:“财物没有被抢。”知州不等他再说第二句,就将状子摔了下来,说赵二虎诳报盗案,撵了出去。
于是有人便劝赵家父子,就算“抢亲”好了,事已如此,不如冤家结成亲家。果然大凤命好,嫁了过去,就能劝得“败子回头金不换”。赵二虎想想这话也不错,把一口气忍了下去,托原媒去提亲,不争聘礼,只要求着红裙、坐花轿、拜天地、见宗亲,照明媒正娶的规矩办。
哪知媒人三天没有回话,到了第四天——
彩云讲到这里,只听嗷然一声,大凤已掩脸痛哭,踉踉跄跄地扑向匟床,显然,是说到了她的伤心之处了。
除了小凤赶紧跟了过去以外,一座都莫知所措,“不谈了吧!”张五觉得大凤可怜,忍不住这样提议。
“不!”李果很快地接口,“要把案子弄清楚了,才好帮他们的忙。”
这话一出口,大凤的哭声顿时止住,不过双肩还在抽搐。这个样子所表示出来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她希望彩云讲下去,好救她哥哥出狱。
于是彩云拾起中断的话头说:“到了第四天,人家把大凤送回来了,一辆车子到了门口,有人把她从车上推了下来,又扔下来一个小包裹,赶着车就走了。”
“那小包裹,”李绅问道,“倒是包着些什么呀?”
“包着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
李绅还想问,大凤失身了没有呢?话到口边,觉得问得多余,便改口问说:“以后呢?”
“以后就闯了大祸——”
赵二虎怒不可遏,带着刀去找那浪荡子弟,有人便去报信,用意是劝他快逃。谁知对方悍然不顾,埋伏了人在那里,赵二虎一到,便围上来动手,同时通知地保。赵二虎跟沧州武术名家练过功夫,假装不敌,要夺门而逃,却出其不意地找到一个空隙,窜到冤家面前,一刀刺中要害,出了人命。
仇报了,气也出了,赵二虎将刀扔在地上,是自首之意。及至被擒,地保恰好赶到。当时上县衙门报案。事主家上下用了钱,县官不承认他因为胞妹被辱,愤而寻仇,也不以为他是自首,以睚眦小怨,故伤人命的罪名,判了个斩监候。
这是前年秋天的事,直到上年才定谳。这将一年的人命官司,赵家不但倾家荡产,而且两老相继中风,半身不遂,贫病交迫,还要担心秋决,彩云与大凤姑嫂,遭遇了人世罕见的困厄。万般无奈,要走一条良家妇女最痛心的路了。
彩云的主意是打定了,也暗示给婆婆了。不道大凤却不让她抛头露面,道是祸都由她身上起,应该她去“挡灾”。姑嫂几番密议,愿同沦落,但“卖嘴不卖身”,不上酒肆,不到客栈,只有极靠得住的人荐引,才带着双凤来侑酒清谈。
“辇毂之下,有如此暗无天日的冤狱,这件事倒不能不管。”李绅问道,“去年秋天那一关倒逃过了?”
他是指“勾决”而言,彩云想了一会儿答说:“也亏得大凤,才逃过了一关。”
“怎么呢?是——”
李果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抛过去一个眼色。李绅会意了,其中总有难言之隐,不宜多问。
“既然去年‘缓决’,今年就不要紧了。新君登极,自有恩赦,大不了充军就是。”
“不行!”彩云黯然说道,“我也托人去打听过,说二虎不是误伤人命,不赦。”
“那,罪名必是故杀。”李果说道,“故杀不在恩赦条例中。”
一听这话,彩云的眼圈就红了,李绅急忙安慰她说:“你别急!总有法子好想。”他转脸又问李果,“你看这件案子能不能翻?”
“那要看了全案才知道。”
“我在刑部有熟人。”一直不曾开口的张五,突然说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没有什么不能翻的案子。”
“你们姑嫂敬张五爷一杯!”李果很率直地说,“张五爷有熟人,有工夫,要托人情送礼,也能替你们先垫上。遇见张五爷,你家二虎的这条命,就算有救了。”
这是李果老练之处,有了管闲事的人,就不必占去李绅的精神和工夫,可以全力为他叔叔去奔走。这层用意,李绅当然也知道,便附和着说:“真的,你们该敬张五爷一杯。”
其时大凤已经拭泪而起,带着小凤走了过来,提酒壶替张五斟满,接着便跪了下去。
这一来,彩云与小凤亦都照样跪下,张五大惊,一跃避开,慌慌张张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起来!”
二李亦都起身来扶,头虽未磕,酒却是敬了,连小凤都拿李果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好了!好了!这下可以安安静静地喝几杯了!”
“是!”大凤心境一宽,像换了个人似的,轻盈地笑着举杯,“请李大爷干一杯。”
“多谢。”李绅向彩云举一举杯,“你也来。”
大凤敬了李绅敬李果,最后脉脉双眼,看着张五,轻声问道:“怎么说?”
“半杯吧!”
大凤不作声,喝了半杯,去解腋下的手绢,要擦去染在杯口的脂痕,李绅便即笑道:“别擦,别擦!擦了可惜。”
张五与大凤相视而笑,都觉得有些窘,但也都觉得心头别有一股滋味。
“五兄,”李果说道,“你且喝了那半杯酒,我还有话说。”
“好!”张五师出有名,大大方方地干了酒,不过到底脸皮还薄,依旧留着杯口那一道鲜艳的暗痕。
“你要想法子营救赵二虎,就非得先把案情彻头彻尾弄清楚了不可。这不是三五句话的事,何妨跟大凤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谈一谈。”
他说到一半,李绅已经了然于胸,是替张五找亲近大凤的机会,所以桴鼓相应地说:“对了!干脆到给你预备的客房里去谈吧!”说着,便招呼听差带路。
张五跟大凤都不愿辞谢。因为二李的话都很冠冕,不领受他们的好意,倒像心地欠光明似的。
等他们一走,李果感慨地说:“怪不得她喝了酒会哭,伤心人别有怀抱。”
“我看她的相,倒不像薄命红颜。”
“是啊!”彩云接着李绅的话说,“年下有人给她算命,说一过了立春,就会转运,后半辈子福气大得很,寿老八十、五子送终。不过要嫁肖牛的才好。不知道……”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二李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了解彩云的意思,要问张五是不是肖牛,不过以装糊涂为宜。
10
三更散去,李绅送了彩云十两银子。大凤跟张五颇有依依不舍之感,但谁也不曾在旁边帮衬一句,劝大凤住下,两人只好分手。
“好了,责有攸归。”李果说道,“五兄,你只管营救赵二虎,缙之全力去进行令叔的事。”
“文觉呢?”李绅问道,“该怎么跟他说?”
“那你就不用管了,交给我。”
说停当了,第二天联袂进京。李绅在李果的客栈中,略略休息了一下,随即转往恂郡王府。
王府的房子,东面毗连花园的那一部分很讲究,也很新。那是三年前九贝子为恂郡王修花园,附带翻造过的,王府中人称之为“新斋”。恂郡王每次从军前回京,都住在新斋,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当侍卫领着他往西走时,不免奇怪。
“王爷不在新斋?”
“搬了。”侍卫答说,“搬回西上房了。”
“喔,”李绅问道,“新斋怎么不住了呢?是发现那儿不合适?”
“新斋没有什么不合适。王爷说:是九贝子修的房子,九贝子如今无缘无故发遣到西大同,一路风餐露宿,有许多苦楚,我又何忍住他替我修的新房子?所以搬回西上房。”
李绅心头一凛,不由得就浮起一个念头:这不是好兆,骨肉之祸,只怕要由此发端了。
“还有件事,不知道李师爷听说了没有?王爷降成贝子了。”
李绅大惊,站住脚拉着侍卫问道:“为什么?王爷犯了什么错?”
“要找王爷的错还不容易?王爷刚到京,行文礼部,是先叩梓宫,还是先见新皇上?是怎么个仪注?这话并没有问错。老皇驾崩,新皇登基,谁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把礼节弄清楚。这也算得上是一款大罪?”
“是啊!”李绅急急问说,“欲加之罪又是怎么说呢?”
“说大将军行文礼部,见皇上的仪注,太荒唐了,足见有反逆之心。有人参了一本,交给四总理大臣议处,奏请削爵,批下来降了贝子。”
这更是比九贝子胤禟被遣至西大同,更为凶险的征兆。李绅忧心忡忡地跟在侍卫身后,进院子时忘了跨门槛,脚下一绊,一个筋斗直跌进去,摔出很大的声响。
刚降为贝子的恂郡王,正在廊上望空沉思,不由得吓一跳,等他转脸看时,已有好几名侍卫,围上去搀扶了。
“摔伤了没有?李老爷!”
原来是李绅!恂郡王大踏步而下,一面走,一面问:“怎么摔的?摔伤了哪儿没有?”
李绅头上摔起一个包,膝盖也很疼,勉强站直了叫一声:“王爷!”还待蹲身请安,已让恂郡王一把搀扶住。
“还讲这些虚套干什么?”他向左右吩咐,“快把李老爷搀进去,看蒙古大夫在不在?”
内务府上驷院额定“蒙古医师长三员、副长两员”,通称“蒙古大夫”。大将军出征时,挑了两个好的跟着走,这一次跟回来一个。虽说蒙古大夫只管医马,但连人带马摔倒了,不能只管马,不管人,所以蒙古大夫都擅伤科,尤长于接骨。所以一传即来,首先给李绅四肢骨节捏了一遍,确定并未骨折,额上的那个包算不了什么事,敷上秘制消肿止痛的药,李绅的痛楚,立刻就减轻了。
“怎么样?缙之!”恂郡王问说。
“好得多了。”说着,李绅便要站起来。
“不必拘礼,你就靠在那儿好了。”
亲藩的仪制尊贵,哪怕一品大臣,都是站着回话,命坐也不过一张矮凳,李绅这时是靠在一张软榻上,说起来是逾分。不过此刻情形特殊,李绅也就不再固辞,但仍旧站起身来道了谢,方又坐下。
“何以好几天不来?如今岂止一日三秋?几乎一日一沧桑。你刚才叫我王爷,受之有愧了。”
“在李绅心目中,王爷还是王爷。”李绅很郑重地答说,“皎皎此心,始终如一。”
他是因为有受文觉胁迫这回事,不自觉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恂郡王却不解其故,亲密幕僚,相处有素,忽而有此一番表白,似乎突兀。当然,他还是感动的。
“我知道,缙之!”恂郡王迟疑了好一会儿说,“我是绝不会再回西边了!你似乎应该早自为计。我觉得愧对你的是,不但不能帮你的忙,而且不便帮你的忙。”
最后一句话,大有深意,李绅个人并不期望恂郡王还能提掖,但却不能不探索“不便”的缘故。
他还在沉吟时,恂郡王已作了解释:“现在逻卒很多,在访查谁跟八爷、九爷、我,说不定还有十爷常有往来。我如果替你说话,不就坐实了你是我的人?‘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
一听这话,李绅冷了半截。他是如此,李煦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他还不肯死心,“王爷不是跟十三爷很好吗?”他试探着问。
“‘很好’之前,要加‘先前’二字。”恂郡王抬眼问道,“你是要让我跟他说什么?”
“是!”李绅硬着头皮说,“家叔、苏州织造李煦,求王爷栽培。”
“他怎么了?”
“听说有挪动的消息。”
“不会吧!”恂郡王将信将疑地,“这会儿哪里有工夫去管织造调差?”
“消息不假,是因为有人在谋这个差使。”
“谁啊?”
“胡凤翚。”李绅又说,“也是年亮工的妹夫。”
原来是年羹尧的至戚跟李煦过不去!恂郡王正在考虑时,只见门帘启处,溜进来恂郡王的一个贴身小厮,疾趋至主人面前,轻声说道:“八爷来了!”
李绅一听,便即站了起来,预备回避,但行动不便,差点又摔倒,恂郡王因为李绅刚表白过,越发信任,便说:“不要紧!你在套间待一会儿好了。”
李绅回避是为了礼节,不是为了不便与闻机密——恂郡王对他,早就没有秘密可言,因此李绅答应一声,立即转入套间,一墙之隔,外面的声音,自然清清楚楚。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儿,”他听得胤禩在说,“我打算跟他说,把我的王爵还了他。”
“八哥!”恂郡王是有些着急的声音,“这又何必?又让他骂你一顿,说你不识抬举,算了,算了!别自己找麻烦吧!”
“麻烦是他在找,怨不着别人,”胤禩冷笑道,“你还当我能当一辈子亲王吗?与其等他来削我的爵,倒不如我自己识趣的好。”
谈到这里,忽然声息全无。李绅纳闷不过,悄悄掩到门边,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只见满面于思的两兄弟愁颜相向,都是有着满怀的话,却不知说哪句好的神情。
“唉!”胤禩叹口气,“老九说得不错,时机稍纵即逝,都怪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说完,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自责,“该死,该死!”
李绅倒吓一跳,再看恂郡王,只是平静地说:“八哥,事情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你本心也不希望如此。你总记得阿玛的话吧?”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训谕极多,胤禩便问:“你是指哪一次?”
“第一回废东宫的那一次。”
胤禩当然记得,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动,十五年前,在巡幸途中,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深夜窥探黄幄,竟有篡弒的痕迹,先帝惊痛莫名。第二天召集大臣,细数胤礽的悖乱荒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想到自己一手整顿的天下,将毁在不肖之子手中,且哭且诉,一时摧肝裂胆般震动,竟致扑倒在地。
废了太子,大位自然有皇子觊觎。先帝目击诸子各怀私意,邀结党援,痛心之极,曾经引用《战国策》上的故事,说他死后,大家会把他尸首丢在乾清宫不管,束甲相攻,争夺皇位。恂郡王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胤禩回忆过去,想到眼前,忽而万念俱灰,忽而血脉贲张,那股排荡冲涌之气,要费好大的克制工夫,才能勉强压服。
“我也知道阿玛的话,绝不能不听。可是,那口气咽不下,太便宜他了。”
若说当今皇帝太便宜,那么最吃亏的自是恂郡王。他最不愿谈这一点,最希望的是,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为了急于要找件事去转移他的思绪,将记忆极新的一个人提出来谈。
“听说胡凤翚想当苏州织造。八哥,你听说了没有?”
听得这话,套间中的李绅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胤禩平静地说:“听说了,不过不是胡凤翚自己想当织造。”
“莫非有人要他去当?”恂郡王问的,恰是李绅心里要说的话。
“是的。”
“谁呢?”
“你想还有谁?”
难道是皇帝?李绅这样在想,耳中飘来恂郡王的一句话:“那是什么用意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胤禩冷笑了一声。
“是去做他的耳目?”
“岂止做耳目!是去做鹰犬。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我。”
“这是怎么说?”恂郡王不解地问,“要对付你,跟派人到江南去,有何关系?”
“查我扈驾南巡干了些什么。不过,胡凤翚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何以见得?”
“胡凤翚的为人,我太清楚了。”胤禩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他很怕他。”
李绅心想,上面一个“他”指胡凤翚,下面一个“他”指当今皇上,语气是很明白的。但含义却费解,甚至不通。如说胡凤翚很怕皇帝,应该唯命是从才是,何以反说“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就因为这个疑团分了心,以致漏听了外面的话,等他警醒过来,重新侧耳凝神时,只听恂郡王在问:“你看他还有什么法子对付我?”
“谁知道?”胤禩答说,“有那个贼秃在,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这是谈到文觉了,李绅越发全神贯注,但好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蹀躞之声,便又从门缝中去张望,只见是恂郡王负着手在踱方步。胤禩是一杯在手,却又不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八哥!”恂郡王走到他面前站住,等胤禩抬起头来,他说,“把那个贼秃宰了怎么样?”
“怎么宰法?”
“听说那贼秃常常到处去逛,派人截住了他,切他的脑袋。”
“恐怕不容易。”胤禩摇摇头,“等你一派人,恐怕马上就有人盯住你的人了。”
一听这话,李绅悚然心惊,原来恂郡王府,已被监视,何人出入,自然都在窥伺者的眼中。说不定文觉在此刻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踪。
“再谈吧!”他听见胤禩在说,“诸事忍耐!”
“八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你自己。”
“哼!”胤禩自嘲地冷笑,“我劝你、你劝我,都是一个忍字。但愿能忍得下去。”
说完,有脚步渐渐远去,寂而复起,李绅听惯了的,是恂郡王的步履。
“缙之!”
“在这里!”李绅从套间中走了出来,只见恂郡王茫然地望着他。
“胡凤翚的情形你听见了吧?”
“没有听清楚。”李绅很诚实地回答,“听到八贝子说,胡凤翚很怕‘上头’,可又未见得会听‘上头’的话。觉得很费解,心里一嘀咕,就没有听见。”
“你要听下去就明白了。胡凤翚很怕他的‘连襟’,就不能不多方结纳,更不敢把人都得罪完了,为的是留个退步。这些话……”恂郡王停了一下问说,“你明白了吧?”
李绅明白了,必是胡凤翚早就在暗中巴结了胤禩,而且关系不浅,胤禩才能相信胡凤翚不会出卖他。
“照此看来,家叔的差使,是保不住的了。”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
“是!”李绅大为兴奋,“请王爷明示。”
“让李煦上个密折,说八贝子如何如何,不就保住了吗?”
李绅大为失望,“那怎么行?”他说,“家叔怎么样也不能做这种事。”
恂郡王嘉许地点点头,但脸上却有愁容,“爱莫能助,为之奈何?”他问。
李绅原是有准备的,便即答说:“王爷如肯赐援,我替家叔求王爷一件事。”他停了一下才又开口,“不过,实在也难以启齿。”
“说,说!患难相扶,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家叔在这个差使上,三十年了,他手头又松,日积月累,亏空不少。一旦奉旨交卸,不知道这个窟窿怎么样才补得起来。”说到这里,李绅停了下来,看恂郡王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他有多少亏空,只怕有二三十万吧?”
难得恂郡王自己说了出来,李绅如释重负,轻快地答一声:“是!”
“那么他要我帮他多少忙呢?”
“这,”李绅说,“自然是看王爷赏下来,还差多少再想法子凑,何敢事先预定。”
意思也很明显了,这笔亏空的弥补,主要的是要靠恂郡王。恂郡王很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帮他个十万八万,也还拿得出来。可是,缙之,你总知道,如今不但粮台上我已经指挥不动,就指挥得动,也不能拿公款卖交情,只有用我自己的款子。十万八万现银惹眼得很,何况,我的私财出入,自有人在替我登账。拨这么一笔款子给你叔叔,是瞒不住人的。倘或疑心是我托你叔叔在江南招兵买马,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一听这话,李绅既喜且忧,一时也想不出善策,只好先道了谢再说。
于是他垂手请了个安说:“王爷厚赐,感何可言。这笔款子该怎么拨,容我筹划妥当了,再来回禀王爷。”
“好!”恂郡王说,“这件事你不必跟第二个人说。”
“是!”
11
“告诉了我,不就违背了恂郡王的意思了吗?”
“不!他是说在王府里面,别跟第二个人说。”
“麻烦就在这里!”李果很快地接口,“恂郡王有多少私财,置在何处?由哪里可以划拨?只有王府的账房才能提得出办法。如今有这么一个交代,你不便跟人去商量,光是咱们打如意算盘,那怎么行?”
一听这话,李绅愣住了,怔怔地望着李果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看着钱不能到手,不是笑话吗?”
“世上就偏偏有这种事。不过,这也不是太急的事,咱们慢慢想。”
“夜长梦多,又是这么一笔巨数,不早早掌握住,实在放心不下。”
李果默然,心里在说: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不过,你已经在着急了,我不能不说两句宽宽你心的话。
正当愁颜相向,一筹莫展时,只见张五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当然,一看到他们俩的脸色,他的笑容也消失了。
这使得二李都意会到,焦忧已现于形色,李果首先装作没事人似的,微笑问说:“五兄有什么得意的事?”
“你不是去看在刑部当差的亲戚去了吗?”李绅亦问,“想来是赵二虎有救了?”
“一点不错!”张五答说,“赵二虎大概可以不死。不但不会死,而且今年秋天就可以放出来。”
“有这么好的事?”李绅不免诧异,“莫非他不是故杀,也在恩赦之列?就算适用恩赦条款,也只是减等,何能释放?”
“与恩赦无关,是新例,本来勾决只分三项,年前新皇帝面谕刑部尚书,应该加留养、承祀两项——”
原来斩罪重犯,分为立决与监候两种。斩监候的犯人,每年由各省造册,报送刑部,由秋审处主持,召集九卿翰詹科道,在天安门外朝房,会同审核,分为“情实”“缓决”“可矜”之类,分别造册,呈候御笔亲裁,名为“勾决”。情实当然必死,缓决、可矜就起码可多活一年,明年再判死生。
如今嗣皇帝为推先帝矜狱之仁,特命增加留养、承祀两项,只要合乎条例,亦可不死。
“条例呢?”李绅问道,“已经拟定了?”
“是的,年前就拟定了,一开印就出奏,作为新君即位改元的恩典之一。”张五又说,“照条例,赵二虎是合乎留养的规定的。”
接着,他便谈新订的留养条例,凡死罪人犯,父祖年在七十以上,或有痼疾残废,而又别无兄弟可以侍奉者,准予列明案情理由,另外造册;如果奉准,枷号两月、打四十大板释放回家。如果是命案,另罚银二十两给死者家属。
“但是,有几种情形是不准的。如果本来有兄弟、出继给人,可以归宗来侍亲,就不准留养;或者,忘亲不孝,曾经为父亲赶出去过的,忤逆有案的,留了亦不见得能奉养,所以也不准。再有一种,死者亦是独子,当然不准留养,否则就不公平了——”
“慢、慢!”正当张五说得起劲时,李绅打断他的话说,“我听彩云告诉我,死者就是独子。”
此言一出,张五顿时变色,倒像他本人就是赵二虎似的。见此光景,二李也替他难过,可是都有爱莫能助之感。
“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张五是一种绝望的声音,“看起来仍旧不免一死!”
“你别着急。”李绅赶紧说道,“也许我没有听清楚,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
“再有,也还有别的法子。”李果也说,“如果我是秋审处的司官,一定把赵二虎列入可矜这一类,至多充军,过两年花钱赎罪就是。”
由于他们这样争相安慰,张五已凉的心又热了起来,点点头说:“对!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说。明天我再跑一趟通州。”
“五兄,”李果半正经、半玩笑地说,“你这样热心,大凤非舍身相报不可。”
“是啊!”李绅笑着接口,“前明的风气,两榜及第之后,‘起个号、讨个小’。我看今年秋天,五兄必是双喜临门,金榜金屋,两俱得意。”
“哪里的话?”张五微微发窘,“大的还没有,何能先弄个小?”
“这也无所谓。大凤如果舍身相报,也不会一定要争个张府上姨奶奶的名分。”
“不谈、不谈!”张五乱以他语,却也是正经话,“缙之先生看过恂郡王了?”
“不但见了恂郡王,还看到了八贝子。”李绅将所见所闻,又简要地讲了一遍。
“五兄,你有什么善策?”李果问说。
“十万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若说私下相赠,就没有逻卒环伺,也不容易瞒人耳目。以我说!索性,”张五顿了一下,方始说出口来,“索性跟文觉打个招呼。”
这个建议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是不是行得通,一时无从判断。二李对望了一眼,都在考虑如果向文觉明说,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李果是往好的方面想,李绅是往坏的方面想,因此他主张慎重,“此事又关系到恂郡王,似乎不能造次。”他说,“请五兄再想想,还有更好的办法没有?”
“再有一个办法,”张五又说,“不知道恂郡王可有值钱的书画古董?以此折价,比较不显眼。”
“书画古董还不好。”李果接口,“如果是首饰就好了。”
他这话更是空言,恂郡王再慷慨,也不能以王妃的首饰相赠。所以李绅与张五都不曾接口。这件事一时谈不出结果,只有拦置着再说。
张五换了个话题:“李先生预备什么时候去看文觉?”
“明天。”
“其实要为缙之先生推辞,倒有个好借口,就说手摔坏了,动不得笔。”
“对!”李绅表示满意,“这个主意好!回头我还得去找伤口,索性弄根带子,把右手吊起来,装得像一点。”
李果亦以为然,“好!”他点点头,“我就这么说。”
12
等他说完,文觉笑了,是显得得意的笑。
“我早就知道,他不肯写的,他很为难。为尊者讳,也是人情之常。”
“我倒看不出他这样的意思。”李果淡淡地说。
“你看不出,我想得到。”文觉问道,“你知道他是在哪里摔的跤?”
一听这话,李果心里便是一跳,只好镇静地答说:“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说吧,是在恂郡王府。”
等他说破了,李果倒也不在乎了,“是的。”他故意这样说,“前两天我到通州,就听说他要去看恂郡王。”
宾主之间,格格不入。李果的性情,也是刚直一路,对文觉虽有浓重的失望,但并不存着希冀之想,所以无可留恋,徐徐起身,预备告辞。
“何妨稍坐。”文觉说道,“十年故交,万里家山。让你白来一趟,我心里实在很难过。客山先生你说,你一定要说,我怎么才能帮你的忙?”
李果心中一动,想起张五的建议,但同时也想到李绅告诉他的,胤禩骂文觉的话:有这个贼秃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倘或因此而贻祸恂郡王,似乎所得者小,所失者大。所以这个念头旋起即灭,另作盘算。
“看起来敝居停的前程是保不住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还请觉公格外援手。”李果紧接着说,“三十年来,宾客数千,敝居停在应酬上的开销,不在少数,将来交卸之事,恐怕很难善了。到时候要请觉公鼎力斡旋。”
文觉听完,点点头说:“我必尽力。客山先生你自己呢?亦该有个打算才是。”
“我是懒散惯了的。不必再作什么打算了。好在儿婚女嫁,向平愿了,有百亩负郭之田足以安我余生了。”说罢,李果站起来告辞。
辞回客栈,只见李绅的从人送上一封信,说是他陪张五到白云观“会神仙”去了,白云观离天宁寺不远,今夜宿在张五那里。信末又说,遇见“神仙”是不会有的事,却很希望遇见李果。
李果一个人在客栈里也很无聊,毫不考虑地决定实现李绅的希望,雇了一辆车,带着小厮福山,出了西便门,只见迎着黄尘落日,车马如云,都是去“会神仙”的。
原来这天是正月十八日,燕九的前夕——正月十九,京中称为“燕九”,相传是元朝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生日。邱处机成道之处,就在西便门外的长春观,但大家都叫它白云观。从正月初一起,白云观中便是游人不绝,至正月十八而极盛。因为相传神仙在这天夜里,会下凡到白云观。或者化作羽士,或者化作乞儿,有缘的便得相会,无缘的交臂而失。当然,有缘遇着神仙,即或学不到点铁成金的秘法,亦总有很大的好处,所以真有些人想来碰碰运气。还有些人则别有用心,譬如故作神秘、露那么一点点游戏人间的“仙”姿,好骗人来上当,村妇乡姑失身而犹以为结了仙缘的,亦不算一件稀罕的事。
李果在京里度过年,燕九来逛白云观,却还是第一回。一进门便诧异,只见有个道士,手抱一把拂尘,斜面向上,目不转瞬,一张嘴歪着、口涎如线,不断地往下掉,旁边围着好些人看,却不知看的什么。
是一群疯子!李果心里在说,却忍不住悄声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装神弄鬼哄人的。”那人低声回答。
李果恍然大悟,便不再多看了,信步往前,进了外院,迎面一座白石桥,桥下干涸无水,却有无数铜钱。再细看时,东西各有石室一间,居中盘腿坐着一个着蓝布道袍、白髯飘拂的道士,面前悬着一个笆斗大的钟,钟前面是一道亮纱的帏帘,帘外挂着碗大的一个木钱,方孔如拳,影绰绰看得出木钱上刻的是“康熙通宝”。
这是李果曾听人说过的,是白云观道士的敛财之方,道是投钱能穿过方孔,可博一年顺利。李果心中一动,便问福山:“掏几个钱给我。”
等从福山手里接过一把制钱,李果便心中默祷:如果居停得以安然无事,三钱皆穿孔而过。
由于李煦好养马,好射鹄子,所以李果也练过“准头”,取一枚制钱在手,身子半侧着凝神息气,相准了地位,扣准了手势,将那枚制钱飞了出去,只听得“当”的一声,接着便是游客暴喝一声彩。
原来他那枚制钱,不但穿过木孔,而且还因为劲道很足,所以隔着纱帏,还能击钟而响。
李果心中一喜,第二枚就更用心,居然又博得一声采。这下,他就不仅是喜,竟是大起戒慎恐惧之心了。
李果心里隐隐浮起一个想法,李煦的命运,此刻就握在他手里,如果再投出去的那枚制钱,能够穿过方孔,李煦的难关便过得去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手心发潮,他使劲将手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拈起制钱,比了又比,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才脱了手,又听得“当”的一声,面对着观众钦佩羡慕的眼光,他的感觉不是得意,而是轻松无比,就像越山渡水、经年跋涉,终于到了地头那样。
满心欢喜,多得渴望有人来分享,抬眼望了一下,随即手指着茶棚说道:“你去找一找缙二爷跟张五爷,我在那里等。”
福山答应着,将旱烟袋及衣包,交了给主人,钻到人丛中去找李绅与张五,李果便在茶棚子里挑了张显豁的座头,要了一壶香片,一面抽水烟,一面回想投钱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你老贵姓?”
正想得出神的李果,骤闻此声,倒吓一跳,定睛看时,是个瘦弱的中年人,透着一脸的神秘与好奇,不免诧异。
“敝姓李。”
“啊?”那人侧着耳问,“吕?”
李与吕,一是抵颚音,一是撮口音,何致误听?李果再看到此人的脸色,恍然大悟,便开玩笑地答说:“我对别人是姓李,对你就姓吕了。”
“真个的!”那人又惊又喜,睁大双眼,手扶桌子,瞪着李果。忽然,他仿佛醒悟了似的,退后一步,整整衣襟,是预备要行大礼的样子。
这一下,李果却真的吃惊了!倘或他真个以为遇见了吕洞宾,磕下头去,那一下笑话可就闹大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时候分辩无用,越分辩可能使他越相信。而且分辩的声音,先就会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人。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地一伸手先做个阻拦的姿势,接着,急出两句话来。
“真人不露相!”他说,“只有你一个人跟我有缘。”
这两句话很管用,居然将那人镇住了,“是,是!”他低声而驯顺地,“大仙——”
两字出口,一声失笑,李果转脸看时,身边竟是张五,不由得也笑了。
“你怎么来的?我竟不曾留意。”
“你只跟他一个人有缘,对我自然不会留意。”
见此光景,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赶紧溜走,李果与张五相视大笑。笑停了,李果问道:“缙之呢?”
“人太多,挤散了。我想来歇歇腿,喝喝茶,没有想到你居然成仙了。”张五又说,“你看见信了?”
“自然是见了缙之留下的信,才来的。我让福山去找你们了!”李果一想到投钱那件事便兴奋,“五兄,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
等他说完,张五也大受鼓舞:“天下事未可逆料!譬如——”他是想拿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地接位来设譬,话到口边才想起是绝大忌讳,所以顿了一下才说下去,“不然,怎么会有放翁的那两句诗呢?”
李果也是这么想,默默念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句子,心境更觉开朗了。
就在这时,只见张五起身离座,匆匆奔了出去,李果定睛一看,大为惊异,不由得自语:今天的巧事太多了!
巧的是,彩云、大凤会跟李绅在一起。他们是让福山找了来的,一进茶棚子,彩云大大方方地招呼过了,坐定下来,张五却又忙着张罗,买了好些点心,殷殷劝客。乱过一阵,方能细谈遇合。
原来是大凤的主意,不知是她真的不放心二虎,想急着要来打听消息,还是找个借口来看张五,或者“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总之,要到京里来的意思很坚决,彩云自然也赞成,好在李果的住处是早就知道了,京里也并不陌生,姑嫂二人雇了一辆车就来了。
“我到李师爷那里去过了,管家说是都在逛白云观,今天不一定回来。大凤就说:咱们也逛逛白云观去,也许真的遇见了神仙呢?我想,会神仙可没有准儿,遇见三位爷,倒有五分把握。果不其然,一到后院,就在古董摊子上遇见了李老爷。”说着,彩云向李绅看了一眼,那神情倒像是多年的熟人似的。
“你别叫他李老爷!”李果接口,“我们在家多管他叫缙二爷,你也这么叫好了。”
彩云与大凤,双双点头。李绅便问:“你们俩住在哪儿?”
“是我们宝坻的一个街坊,张二奶奶家,挺熟的。”彩云又说,“张二爷在冀州会馆看门,住他那儿很方便。”
“五爷,”大凤抓住谈话的间隙,抢先开口,“不知道你替我们托了人没有?”
“不用打听,先就有个好消息。可就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张五问道,“那家人家,就那么一个儿子?”
这一问将姑嫂俩都问住了,相视思索。是彩云先想起来,“不是说他有个兄弟姓冯?”她问大凤,“是拜把兄弟吧?不然怎么姓别姓?”
“等我想想,”大凤皱眉苦思,终于记起,“不!是亲兄弟的,过继给姑姑家的。”
“行了!”张五一拍桌沿说,“你哥哥这条命保住了!”
一听这话,姑嫂两人都绽笑开了,那不是人前装出来的笑容,是出自心底宽慰的笑,舒泰愉悦,眼中发亮,笑得极美。
“五爷!”大凤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臂,“你快说给我们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今皇上的恩典,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打现在一直到秋天,你家父母可死不得!死一个还好,死两个就完了!”
接下来便是李果谈他“连中三元”的故事,不过有大凤、彩云姑嫂在座,他不便明言是为李煦卜吉凶,只看着李绅说:“我当时心里在想,如果今年这一年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让我三投皆能中鹄。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起来,或者真能平安度此一年。”
李绅自能会意,连连点头,乐闻其事。这时大凤悄悄在问张五:“李师爷怎么了!什么事不平安?”
“没有什么!无非问问流年。”
“那,李师爷的流年不是很顺利吗?”
“是啊!大家都很顺利。”张五大声说道,“今天喜事重重,应该好好找个乐子!”
一半是凑张五的兴,一半是多日郁闷的心境,亦待一破,所以李果默许,李绅便问乐子是怎么找。
这句话却把张五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无非饮酒清谈而已。”
“既然如此,何不回客栈去?”李绅很快地答说。
李果仍持缄默,张五亦无话可答,转脸问道:“你们晚点回去,不要紧吧?”
“问我嫂子。”她头都不抬一抬,就这样回答。
语声虽低,彩云还是听见了,“不要紧!”她说,“回头请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那就走吧!”
张五起身付了茶钱,带着福山到白云观找了两部车子,这时李果却开口了:“怎么坐法?”
张五料知问得有意,便即反问:“你看呢?”
“要看上去像是眷属,反不惹眼。缙之跟彩云一辆,你跟大凤一辆。我、福山,替你们跨辕。”
“这未免太委屈了。”
“谈不到此!”李果挥挥手,“上车吧!”
说着,他上了第一辆车,跟“车把式”并坐,张五便招呼李绅与彩云上了第二辆车,自己与大凤坐第一辆。
“缙二爷,”彩云等车轮转动,开口问道,“张五爷为什么招呼咱们坐第二辆,不坐第一辆呢?”
她这一问,倒提醒了李绅,心里在想:是啊!照通常的礼貌,应该让他们坐第一辆才是。张五如此安排,或有深意在内。
是何深意,尚未想到,彩云却又说道:“张五爷必是以为咱们有什么话,不便让李师爷听见,所以让咱们坐第二辆。”
李绅想了一下,觉得张五确有此意。不过,张五是过分殷勤了,他并不以为自己跟彩云要说什么,是不能让李果入耳的。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就煞风景了。所以他附和着答说:“对了!张五爷很照顾咱们。”
彩云没有再说话,却悄悄地伸过一只手来,李绅不由得就握住了,温软柔腴,不能无动于衷,及至发觉她的脑袋已靠在他肩上,闻到那股浓郁的桂花油味夹杂着成年妇人特有的体香,顿觉血脉贲张,自己都能感到脸上烫得很厉害。
同样的,他也发现彩云的脸,是跟他一样烫,而且气息粗浊,可以听得见她的心跳。
李绅兴奋而瞀乱,但当他在暗黑的车帷中,转身想搂抱彩云时,突然想到赵二虎!那就像雨夜荒郊中的一道闪电,也像盛暑之中的一阵大雨,遍体清凉,心定得很。
“熬一熬!”他在她耳边,用仅仅她听得见的声音说,“守活寡最难受!像你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有苦就有甜,等二虎一放出来,久别胜新婚,你就会觉得吃多大的苦都值得!”
话一完,肩头一轻,她的手也缩回去了。沉寂半晌,忽听得嘤嘤啜泣之声,李绅一惊,伸手过去,恰好摸到她湿了的衣襟。
由她从紧握着他的手而传达的情意,他识得她这副眼泪,是四分羞惭,六分感激。便又向她耳语:“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
彩云却觉得没有可哭的了,伸手到腋下去摘手帕,却不知掉落在何处。想一想只好找李绅。
“把你的手绢儿给我!”
李绅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极大的、用旧了的绢帕,递到她手里。擦在脸上又温又软,非常舒服,蒙在脸上竟舍不得放下来。只是鼻子里闻到绢帕上男人的气息,心里又是一荡,怕自己把握不住,急忙又塞回李绅。
“你留着使好了。”
“不用。”彩云笑道,“咱们又没有什么私情,何必挂个幌子?”
“你不会怪我吧?”李绅轻声问说。
“缙二爷,你怎么说这话?你成全了我……”
“别说了!”李绅按一按她的手,“再说就失言了。”
13
终于还是恂郡王府的人,替李绅找到了一条可以划拨十万现银的路子。内务府有个承揽宫中所用皮货的商人,名叫范芝岩,为人极其热心。他家早在明朝,便从山西迁居张家口,经营皮货、药材、牲畜,以及其他口外的土产,买卖做得极大,蒙古人都很相信他。恂郡王岳家是蒙古科尔沁的亲王,以此渊源,他亦常在恂郡王门下行走。偶尔得闻此事,一时起了侠义心肠,愿意拿他在江南的货款,拨给李家。至于这十万银子如何向恂郡王去收,不在他考虑之内。
李绅在西宁也见过这范芝岩,自然直接商谈,“李二爷,”范芝岩说,“我在清江浦、苏州各交三万,扬州跟杭州各交两万。我把情形告诉你。”
十万银子从四处来,来源个个不同。清江浦为南河总督驻扎之地;总督衙门岁修经费四百万,用在维护堤防、疏浚河道的费用,不过三分之一,其余的都用来应酬打点,每年总要买十几万银子的“大毛”皮货,大半由范芝岩经手。他在南河总督衙门还有八万银子的价款可收,即使价款已清,要预支三万银子,亦不算回事。
在扬州,要找一家安远镖局。在两淮盐务上发了财的旗人,拿现银运回北方,都找扬州安远镖局。通常春秋两季,镖局的买卖最忙碌,因为春暖花开,秋高气爽,都是宜于走镖的天气。如今让安远镖局在扬州付三万银子,由范芝岩在京拨付,既无风险,又省了川资,等于让安远镖局,白赚一笔保费,是求之不得的事。
“苏州的孙春阳,李二爷当然知道。他家每年要办四五万银子的北货,我跟他家也有往来。”范芝岩说,“不过,这得好好写封信,不能凭我一张条子,就能取银。”
“是!”李绅无可赞一词,只有他说什么应什么。
“杭州就不同了。有家种德堂,每年光是人参就要买两三万银子,加上另外的药材,总要办到六七万银子的货。跟他收两万,一定也是靠得住的。”
“太好了!”李绅满心欢喜,由衷感激,“范老,您真是帮了家叔的大忙了。”
“令叔我也见过好几回,人很豪爽、够朋友。如今在难中,能效绵薄,无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范芝岩放低了声音,神情显得极其郑重,“这件事干系甚重,不但我的身家,也关联着王爷的祸福,所以千万要秘密。我写的取银子的信,必得交到信面上指明收信的人!”
“是,是!决无差错。”
于是范芝岩交出四封信来,李绅一再道了谢,方始告辞。回到客栈,跟李果商议,应该怎么样分头去提款。由下午谈到晚上,尚无结果,佛宝却派人送了一封信来给李果。
信上只极简单的几句话:“顷得确息,李去胡继,特先驰告。五鼓乞顾我一谈。闻缙之兄与兄同住一处,并请转告。”
看完信,二李心乱如麻,愣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现在什么时候?”李绅问。
“快三更天了。”李果答说,“回头咱们一块儿去。”
“不!信上并没有约我,还是你一个人去。”
“也好!”李果点点头,“时机紧迫,而且看样子跟佛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咱们多想一想,跟他一次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清楚,‘去’是去定了,可是,另有后命没有呢?”
这是问李煦之“去”是如何去职?调差,还是回内务府听候差遣,或者最可忧的革职?
“这要见了佛公才知道。不过,不论如何,反正交代总是要办的。照我看,恐怕还要看交代办得怎么样,能把亏空都弥补上,不但无事,还能另派差使。不然,不然,”李果很吃力地说,“就危乎殆哉了!”
“一点不错!是很明白的事。”李绅低头想了一下,抬眼说道,“请你跟佛公说,家叔倒下去,第一个受累的是他,所以有多少力量,这会儿都要拿出来。等真的倒下来,有力量也使不上了。”
“这话我当然会说。”李果此时神思略定,盘算了一会儿说道,“如今第一件事,是要尽快通知令叔,第二是把那十万银子拿到手……”
“不!”李绅打断他的话说,“第一、第二的次序应该倒过来。要趁消息还没有到南边以前,就把钱拿到手。这不是怕范老会翻悔,而是怕取钱的地方,知道底蕴,不免迟疑,设或托词拖延,就算再有范老第二次去信,一来一往,亦非个把月莫办,岂不糟糕。”
“啊!有理。”李果吸着气说,“照此说来,天一亮就得兼程南下。”
“我也这么想。”
“好吧!咱们先商量这件事。苏州是本地,扬州镖局是讲信义的,只要有范老的信,令叔自己可以办,杭州可以托孙文成,也不要紧。就是河工上的那笔款子,非赶紧去收不可。”
“收到了还得想法子运回去,清江浦到苏州,路也不近。”
“是啊!这非得我自己去料理不可。”李果矍然而起,“去看了佛公,我马上就动身。”
“不行!”李绅大为摇头,“佛公不愿意我到他那里去,再则我的行踪亦恐有人注意,诸多不便。你一走了,我又寸步难行,不就都失去了联络?”
“那可以托张五,反正他是用不着再回南了。”
李绅沉吟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好如此。”
“那就这么说了。我去打个盹,大概可以睡一个更次,四更天就得出门,宁早勿晚。”
李绅只觉得还有好些话要跟他谈,急切间却也想不起,怔怔地望着李果的背影消失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慢!慢!”他赶到门口低声向李果说,“曹家怎么样?跟佛公问问清楚,但愿曹家无恙,还可以倚靠。”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要打听的。”
14
“曹家倒好了,上头交给怡亲王管。佛公说:凡是交给怡亲王管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可是,”李果的脸色像窗纸那样阴暗,“令叔怕有杀身之祸!”
李绅大惊,睁大了眼问:“莫非牵涉到……”
莫非牵涉到夺位的纠纷?他不说,李果也明白,看一看一旁的彩云,用低沉的声音叮嘱:“我们谈的事,你可千万泄露不得一句!”
“是!”彩云答应着,很识趣地往后慢慢退去。
“你不必走!你不妨听听,也许还有用得着你,请你帮忙的地方。”
这就不但彩云,连李绅也诧异了,“何至于要用得着她?”他不信地问。
原来李煦果然被牵涉在夺位的纠纷中!当今皇帝对他深有所疑,疑心他当年曾参与皇八子胤禩争位的密谋,而且一直与胤禩有往来。加以有妒忌李煦的人,进了谗言,说大行皇帝驾崩,嗣君接位的音信到达苏州,李煦肆意诋毁,且为恂郡王及胤禩打抱不平。因此,明发的谕旨是命李煦交卸回旗!照表面看,如果亏空弥补不上交卸不清,随后才有革职查抄的严命。其实暗中已派了御前侍卫,赍带朱谕,专程赶往苏州,只要抄出有什么不妥的书信,立刻便有灭门之祸。
听到这里,李绅已觉心惊肉跳,不过到底还稳得住,“不妥的书信,我想是不会有的。”他说,“不过所谓‘不妥’,各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我辈认为平常,有心病的或者会认为别有用心。”
“正是这话。是故有备才能无患。倘或能先作检点,把无用的书信,烧得干干净净就不怕了。”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如今最急要的一件事,便是尽快通知李煦,要快得能赶在钦派的御前侍卫之先,到达苏州,才有用处。
“这——”李绅矍然而起,“得马上派人回去。”
“咱们这里不能派。”李果低声说道,“佛宝告诉我,如今你的嫌疑最重,其次是我。隆科多已经下了密令,咱们俩带来几个下人,都已经打听清楚,只要一走远了,立刻就被拦住,更不用说你我两个。”
这一下,李绅越发焦急,想到李果刚才的话,不由得指着彩云问:“你的意思是请她到苏州去送个信?”
“不!彩云怎么能够赶在人家前面到苏州?”李果的声音越低,“佛宝已经派心腹赶下去送口信了。”
听这一说,李绅舒了口气,起身开了窗户,面迎劲利而清新的寒气,不由得一阵哆嗦,但头脑却清楚得多了。关上窗户,沉思一会儿,走回来有一番话商量。
“咱们俩处境至艰,要见机得早,无论如何要保全张五,能让他置身事外,咱们才有缓急可恃之人。我想,应该安排一个联络的人,通知张五,千万不可再来这里!有事,暗地里请人传话。这个人——”
“不能是彩云。”李果抢着说,“佛宝的话,决不可掉以轻心。范老的这四封信,如果让隆科多的人抄到,那就糟不可言了。我在路上盘算,可靠而又瞒得过人的,只有一个彩云。”
听得这话,一直双目灼灼在倾听的彩云,便即问道:“李师爷,你要我送什么信?送到哪里?”
“送到无锡,跟苏州很近了,起早赶路,也得走二十天。你肯替我们走一趟吗?”
“那还用说?只要两位老的,有爷们照应,再远我也得去。”
“很辛苦噢!”
“我知道。”彩云答说,“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能讲舒服吗?”
“那好!你很能干,跟缙二爷的交情也够——”
“不!”彩云打断他的话说,“跟缙二爷的交情是另一回事!承李师爷看得起我,居然觉得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道人家,也还有点儿用处,冲这个我就怎么样也得吃这趟苦。何况,各位爷们,为我家二虎的事,那样子费心费力,我正愁着报答不尽,不想能有这么一趟差使,让我也能稍微尽尽心,是求之不得的事。”说着,自然而然地望了李绅一眼。
她这一瞥中的含义,只有李绅能够体会,当即点点头说:“你也别说怎么报答不报答,反正安心上路,两老及你家二虎,有张五爷照应,不必惦着。一路上也别把送信这件事看得太认真,潇潇洒洒地上路,只当去探望亲戚。”说到这里,他想到一件事,转脸又问李果,“得有个得力的人,陪她去吧?”
“当然。”李果看着彩云说,“你有没有靠得住的至亲,能送你一送?”
“有。”
“谁?”
“我兄弟。”
“那太好了。”李果又问,“你兄弟干些什么?出过远门没有?”
“出过,跟他们东家到南京办过货——”
原来彩云的胞弟,是宝坻一家绸缎铺的伙计,今年二十三岁,为人能言善道,颇为机警,字虽识得不多,出门上路也够用了。最好的是,他这个胞弟极听彩云的话,旅途中能约束得住他,就不愁会出意外。
“如果是很急的事,就不必多耽搁。我今天就带大凤回通州,跟我公公、婆婆说明白了,捎个信让我兄弟到通州来,雇了车就走。”
“这不用你费心,我来安排。如今有几件事交代,彩云,请你听好了。”
李果交代的是两件事:第一,此去无锡,先访朱二嫂,请她带路到苏州,找到李鼎当面交信。这四封信的来龙去脉,有何用处,由李绅跟她细说;第二,千里迢迢到无锡去干什么,要找一套说法,连她的胞弟都能骗得过,当然身上有这四封信,也不能让她胞弟知道。
正谈到这里,只听有人叩门,李绅便问:“是哪位?”
“张五爷来了。”是李果的书童福山的声音。
开开门来,张五向里一望,残焰犹在,衾枕未动,两李一脸疲惫,彩云的脸上则泛起一阵油光,看样子是彻夜在谈论什么。
“真相到昨晚上揭开来一大半,事情之糟,远比想象为甚。”李果说道,“五兄,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怕都不多了。”
“何出此言?”张五只觉头上一阵发热,脸都涨红了。
“请沉着!”李果按一按张五的肩,让他坐了下来,扼要地将夜来的突变以及应变的步骤,都告诉了他。
听到一半,张五便有了主意,等他话完,随即说道:“这一来,我更得找文觉了。我替他办事,条件只有一个:旭公的交卸,请他帮忙。亏空的公款,别追得太紧,慢慢儿想法子来补。”
“我看不必。”李绅接口,“第一,纸已经包不住火,何况别有缘故,恐怕他亦无能为力;第二,这种案子,五兄,你万不能牵涉在里面,如今要远远置身局外,反倒能够帮局中人的忙;第三,说不定这件案子,根本就是他本人鼓捣出来的。”
“你是说文觉?”张五很认真地追问。
李绅沉吟不答,因为看张五不以为然,怕各执一见会引起争论,而李果却接了一句:“我跟缙之的看法相同。”
张五激动了,“这个贼秃,太不够意思了!”他气鼓鼓地说,“我倒要去问问他——”
“五兄,五兄,”李绅急忙劝阻,“少安毋躁!这个时候,千万错不得一步,更不能节外生枝。”
提到这层利害关系,张五立刻便能自制,但想想不免伤心,更不免内疚,“年前兴兴头头赶了来,总以为多少可以借他一点光,谁知道费尽心机一场空!倒不如不找他,也许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如果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另想别法,总要好得多!此刻,此刻,”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叫我怎么向李家父子交代?”
“不、不!五兄!”李果很感动,也很不安,“你千万不要自艾自责,找他原是既定的主意。要怪,也得怪我,不必你执其咎。”
原来彩云偷空与福山去备办了早点。除了李绅以外,李果与张五因为生长在江南,对于京城里的早点,只有烧饼、麻花儿,还可以将就,炒肝、豆汁都喝不惯。彩云与他们这一阵子的盘桓,已知道了各人的爱好,李果喜欢吃包子、蒸饺之类的面食,最要紧的是一盘好茶;张五吃惯了的是白米粥,要配上四碟小菜,来两个刚出炉的烧饼;至于李绅所嗜,又自不同,最好来一大碗带卤加浇头的拌面,外带一盅白干,吃喝足了办事,一直可以支持到黄昏时分。此时彩云所备的早点,只有白米粥改成现成的京米粥,其余都按各人喜爱,摆满了一桌子。
“我可是吃了来的,不过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再来一顿。”张五首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喝粥。
李果、李绅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心事重重,起居并未失常,正如张五所说的“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所以也都坐了下来,且饱啖了再说。
“事有缓急,咱们重新定规一下,哪件先办,哪件后办。”李绅又说,“哪件事归哪个,也得说好了它。”
“最要紧的,自然是打点彩云动身。”李果看着彩云问,“你把你兄弟的名字、住址告诉我。”
“我兄弟叫李德顺,他就住在铺子里。那家绸缎铺,字号锦义兴,在宝坻南关一问都知道。我想先把大凤去接了来,商量商量。”彩云又说,“张五爷,能不能请你的管家走一趟?”
“行!”
张五只带了个小厮来,便叫他到冀东会馆去接大凤,等接了来,彩云将她拉到一边,把必须作江南之行的缘故,以及须接父母到京的决定,约略说了一遍。
事出突兀,大凤一时不知所答,但她这几天也看出端倪,知道必是极机密、极重要的一件大事,而要找彩云去办,自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既然如此,就不必替她顾虑道路艰难,长途跋涉是不是力所胜任,只替她去想一个连李德顺都会觉得她不能不到江南去一趟的理由。
大凤的心思也很细密,凝神静想了一会儿,记起一件事,喜滋滋地说道:“嫂子,有个说法,可以把德顺哥都瞒过去,其实也是真有这回事,不算骗他。我记得爹用过一个很得力的伙计,我们管他叫胖大叔——”
“你是说孙胖子?”
“是啊!”大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哥哥说过。说这个孙胖子很下流,勾引他的婶子,真赃实犯,让他叔叔逮住。如果不是逃走,性命都保不住。”
“这,哥哥可就不知道了!放胖大叔逃走的,就是爹。”大凤又说,“胖大叔是冤枉的。他叔叔很霸道,诡计多端,叔侄俩原没有分家,为了想独吞家当,故意摆下一个圈套,胖大叔喝多了酒,糊里糊涂闯了进去。他家是大族,家规很严,要开祠堂活埋他,是爹半夜里偷偷儿去把他放掉,叫他快走,才逃出一条命去。”
“胖大叔的娘,还有胖大婶,一直是爹养他们。每年送钱,都是我去,有一回胖大婶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爹还做过这么一回好事。”
“这,”彩云困惑了,“这跟我到南边去,有什么相干?”
“我话还没有完,胖大叔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他老娘日夜想儿子,想出毛病,死掉了,也是爹替他发送。胖大婶无儿无女,孙家又不养她,自然只好改嫁。巧得很,就在她改嫁的第三天,我家里来了一个人,是胖大叔派来的,带了盘缠,来接他娘跟胖大婶,叫他们到了宝坻来找爹。可惜晚了。”
“这么说,孙胖子混得还不错!他人在哪里啊?”
“在南京。也是替人管事,境况还不坏。”大凤又接着她自己的话说,“爹将实在情形告诉了那个人,让他转话给胖大叔,就在南京落户,不必回老家,免得惹是非。这是你嫁过来前一年的话。”
“怪不得我不知道。”
“哥哥也不知道。因为爹做这件事,说起来对不住孙家,怕哥哥嘴快,传出去会有麻烦,”大凤略停一下说道,“你可以跟德顺哥这么说,有这么一个人,当初欠了咱们家一百两银子,如今在南京发达了。为了哥哥的官司,不能不找他,也帮帮咱们的忙。要去找他,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
“是啊!论理是该我去。这个说法很好,足足瞒得过德顺。”
15
苏州织造的更动,终于见了明发的上谕,李煦任内的亏空,交新任织造胡凤翚清查奏闻。
这道上谕,在内务府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在此以前,只有王府及公主府内的太监获罪。总以为上三旗的包衣极为先帝所信任,尤其是像李煦这样的,真可说是先帝的忠心耿耿的“老仆”,必蒙另眼相看。哪知嗣君居然毫不念旧,断然处置,因而不免人人自危。再想到胡凤翚与当今皇上的关系,更不能不兴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与警惕。
“事情很明白了。”李绅说道,“只要能把亏空补完,就可以没事。我看,仍旧要劳你驾去看一看佛公,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他亦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在情在理,都不能不去看他一看,否则,旭公问起来,不好交代。”
果然,如李果所预料的,佛宝只是愁颜相向,束手无策。
“窟窿太大了!”他说,“谁也没有力量帮旭东的忙。我跟他儿女亲家,当然要尽绵薄,可是,杯水车薪,实在也没有什么用处。”
李果料到他有这样的话,在路上已盘算过了的,所以很快地答说:“佛公,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旭公三十年来,也交了不少朋友。至亲好友,量力相助,先补起一部分来,余下的亏空,请佛公看看,能托托哪位王爷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代为求一求情,慢慢儿想法子,分年赔补,或者可以把这个难关渡了过去。”
“难,难!”佛宝一个劲地摇头,“第一,要大家帮忙,三百五百地凑,能凑多少;再说,客山,我也不瞒你,我们旗人势利的多,像旭东这种情形,眼看这一跤摔下去,是起不来的了,有谁肯雪中送炭?至于说托人向皇上求情,更是没有人肯干的傻事!如今不比当年,弄不好惹火烧身,何苦!”
所谓“如今不比当年”,意思是说嗣君不比先帝来得仁厚。李果听他所说,虽不免有浓重的反感,但细细想去,却也是实情。
然则如何呢?他情不自禁地着急了,“佛公,”他口不择言地说,“莫非你就眼看儿女至亲,抄家充军?”
这话说得重了些,佛宝的脸色难看,僵了好半天才说了句:“但愿我能替得了他!”
话不投机,局面有些僵了。李果颇为失悔,此时到底是仰面求人的时候,不能不低声下气,因而赶紧赔笑解释:“佛公,是我失言了,也是心里着急的缘故。”
佛宝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欠缺涵养,听他这一说,愈觉歉然,便即答说:“彼此、彼此!我跟旭东,几重渊源,哪有不替他着急、不替他筹划之理?客山,我给你看样东西,请里面坐。”
由客厅转入书斋,他从抽斗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果,打开一看,寥寥数语:“所惠璧谢。嘱事自当在心;但恐身不由己,力不从心,奈何奈何。”下面署名是“弟名心拜”,又缀了“即夕”二字。
虽无受信人的名字,亦可以想象得到是给佛宝的复信,“名心”即是“知名”,是谁也只有佛宝知道了。
不必他问,佛宝便低声说道:“是胡凤翚给我的信。我原来的打算是,想托他为旭东遮盖遮盖,所以送了他一份重礼,约值万金之数。哪知原物带回,来了这么一封信!客山,为之奈何?”
“‘力不从心’犹可设法,坏在‘身不由己’!”李果吸着气说,“佛公,此君的语气很不妙,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是的!”佛宝深深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结局呢?”
“恐怕不免‘查抄’二字。”佛宝迟疑了好一会儿,很吃力地说,“客山,我那亲家的情形到底怎么样?真有那么多亏空吗?”
听到最后一句,李果心头感到一阵寒意。事到如今,竟连至亲都还不相信李煦,以为他在报虚账,那就无怪乎不肯急人之急了。
转念又想,自己不也瞒了十万银子吗?虽说范芝岩的关系重大,不能泄露片言只语,但李煦的亏空总是减轻了。将心比心,为了不欺佛宝,他这样答说:“旭公手头松惯的,借给人的也很多,如今多少可以收回一点儿,我想,二十几万亏空是一定有的。”
“四姨娘呢?听说颇有几文私房。”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凭良心说,四姨娘总算贤惠,肯顾大局,就有几文私房,看境况如此窘,应该早就贴在里头了。”
佛宝不作声,站在书桌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道:“我可以替他凑三万到五万银子,不过这笔钱只能在京里用。”
“是!”李果觉得这也很难得了。
“客山,”佛宝突然问道,“不知道旭东是不是有过什么最后的打算?”
李果一愣,一时想不明白什么叫最后打算。佛宝也发觉了,自己的话太突兀,无怪乎李果发愣,所以紧接着又作了一番解释:“他应该想到,年岁这么大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一旦下来,留下一身亏空,小鼎年纪又轻,怎么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他自己总有个打算吧?”
原来是身后之事!李果一面搜索,一面回答:“佛公知道的,旭公一向豁达。小鼎年纪轻,他的前程,旭公自然关心。以前是老太太疼孙子,能不让他离家就不让他离家,等老太太故世,旭公督责较严,正打算今年遣他进京,不想出了这件大事!”
“那还是他自己看得见的事。”
“佛公是问旭公自己看不见的事?”李果摇摇头说,“我没有听他谈过。不过有件事,倒不妨告诉佛公,有一次谈到曹栋公扬州病殁,接着是连生在京出了事;两世寡妇,亏空未完,走到了家破人亡,无以为继的绝境,谁知竟能安然无事。这是天恩高厚,但也未始不是故旧义气,善为设谋。旭公谈到曹家之事,颇为得意,意在言外,是亏得有他尽心尽力。旭公又说,不独曹、李、孙、马诸家姻娅相连,荣枯相共,上三旗亦都是有照应的,不愁没有照应。”
李果在追忆这段经过时,也是初次醒悟,李煦不作身后的打算,是他认为如果他身后有未了之事,亦有人会替他出死力料理,犹如他当初为曹寅、曹颙——连生料理身后一样。当然,佛宝的了解更为深切。
“咳!”他叹口气,“他如今该知道他是错了!”
“错了?”李果倒要问一问,错在何处?
“不是什么‘故旧义气,善为设谋’,纯然是‘天恩高厚’。如果没有上头的恩典,天大的本事、天大的义气也没用!”
他这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不能如李煦之于曹寅,因为嗣君不是先帝。话不能说不对,但既属至亲,至少也该有一份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气。不过,这怕不能期之于佛宝,他们两亲家人品高下的区分,正在于此。
“旭东的大错,实在没有想到——”佛宝突然住口,而且面现惊惶,略停一停,厉声问道,“谁!”
“是我!”窗外有少女应声,“奶奶着我来请示,是不是留李师爷吃便饭。”
原来是个丫头!佛宝的脸色和缓了,“怎么样?”他问客人,“在这里便饭吧?”
“不!佛公很忙,我也有事,不必费心了。”
“既如此,我也不作虚套。”佛宝向窗外吩咐,“你跟奶奶去说,李师爷有事,饭不必预备,看有人家送的什么稀罕好吃的东西,挑一份出来,回头让李师爷带走。”
在这当儿,李果已经体味到佛宝那句未说出来的话是:李煦错在没有想到是雍亲王继承大统。看他那种深恐隔墙有耳的惊惧神色,就不必让他明白出口,所以等那丫头一走,他立即说道:“佛公的意思我懂。不过,这也不是旭公一个人的错,谁也没有想到有此大变化。”
“嗐!其实我也不是说他错,我是替他发愁。”佛宝停了一下又说,“如你所说,旭东从未想到居安思危这句话,自然不会有什么最后的打算。劫余之身,何以自存?”
李果将他的话,通前彻后细想了一遍,很郑重地问道:“佛公的意思怎么样呢?”
“那要旭东自己拿主意——”
“是!”李果怕他到紧要地方闪避,赶紧抢着说道,“旁观者清,佛公必有卓见。”
佛宝想了一下说:“果然是杯水车薪,这一杯水,不如留着解渴,还聪明些。”
“是!尊论确是一针见血的卓见。不过,旁人能容他不泼这一杯水去浇车薪,留着自己解渴吗?”
“那就要看自己的做法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至少可以泼半杯留半杯。”
“是!”李果深深点头,“谨受教。”
“客山!”佛宝的神色,戒慎恐惧,极其紧张,“你跟旭东,多年宾主,情如一家,所以我亦不拿你当外人,倾肺腑相告。今天所谈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甚至亦不必告诉旭东。”
李果知道佛宝胆小,立即答说:“佛公请放心,我岂能不知轻重?”
“是、是!我亦只是提醒而已。”
李果觉得话已说得差不多,可以告辞了,只有一句话还得问:“佛公,你助旭公的数目,到底是三、是五,定个确数行不行?”
“我跟旭东的交情,自然该尽力而为,但能筹措多少,实在没有把握。也许多于五数,不过至少有三数。”
“既如此,折中定为偶数如何?”李果又说,“实在是因为要精打细算,不能不定个确数。这一层苦衷,佛公想来必能谅解。”
“当然、当然!就这样,定为四数好了。”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佛公明示,这四数是在泼一半之中呢,还是在留一半之中?”
“你看呢?”
不说看李煦愿意如何支配,而反问李果的意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于是李果说道:“我想在泼一半之中好了。这样子,佛公的处境不致困难。”
“说的是!不过,我不能不从多方面打算。也是泼一半,留一半吧!”
16
杯水车薪之喻,李绅当然也能充分意会。如果亏空太大补不完,倒不如私底下留下钱来,养命活口,但公款不能不赔。佛宝助李煦的四万银子,也是这么处置,拿两万助他赔缴公款,留两万供李煦抄家以后家属维生之用,这就是“泼一半,留一半”。
“我们打了半天的哑谜,也斗了好一会儿的心机。”李果说道,“本来既是至亲,怎么都好说,及至我一问,他反问我一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先留下来再说。将来可能口惠而实不至,只是一句空话,又奈他何?所以希望他先拿出来,用在明处。缙之,你觉得该不该做这个小人?”
“这是忠人之事,又不是为你自己打算,哪谈得到小人不小人?”
听他这么说,李果自然感到安慰,亦就更觉得应该尽心尽力,算无遗策地来为李煦筹划。他细细想了一下问说:“缙之,你看彩云能不能托以重任?”
李绅愕然,“现在不是已托以重任了吗?”他问。
“我的话没有说清楚。现在托她的虽是重任,但事情很简单,只要谨慎小心,平安送到即可,这不够!”
“喔,还要她怎么样?”
“还要她有智慧,有决断,有机变,有担当。”
“这可难了!如你们说,须眉男子之中,亦没有几个人够格,何况巾帼。”
“在我看,她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绅笑了,“既然你这么看得起彩云,”他说,“倒不妨先说出来听听,你是要她担当怎么样的重任。”
“我要把她当作你。”
“此话怎么说?”
“此行,你所能做的事,她也能做。”李果屈着手指说,“第一……”
第一,李果打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给李煦,将到京以后活动的经过,一切的见闻,以及他跟李绅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交给彩云带去;第二,彩云要对这封信中所说的一切,完全了解,能够原原本本说清楚;因为,第三,如果遭遇意外,她应该将这封信毁掉,而到了无锡,由朱二嫂引导去见李煦父子,仍旧可以将口信带到。
“这怕很难!事情很复杂,恐怕她弄不清楚。”
“还有复杂的,到遭遇意外时,她应该连范老的那四封信也毁掉;同时见了旭公,仍旧能把范老分拨十万银子的四处地方说清楚,让旭公心里有数,好作打算。”
“这更难了!”
“不!我的看法不同,以彩云的头脑清楚,加以你循循善诱,这些话都可以教得她清清楚楚。我认为最难的是,她要能应变,遇到该毁信的时候,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李绅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这倒不算难。既然信中内容都记在肚子里了,有没有纸面,关系不大,一看情形不对,一火而焚之,这个决断容易下。至于范老的四封信,虽说关系甚重,细想一想,毁掉也不要紧。因为第一,范老义薄云天,既肯帮忙,信可重写;不肯帮忙,早就通知对方饰词拖延,有信亦无用处。第二,这十万银子如果一时不能到手,不妨列入‘留一半’之中,迟早得以取用,反正款子总是在那里的。”
“对!这话透彻极了。”
“但是,有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李绅神色凛然地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遭遇意外’是什么?如果是指为逻卒所知,逼迫搜索,倘无所得,犹可望幸免;万一发觉她曾有毁灭文件之举,自必拘捕到官,那时却又如何?这一层,不可不虑。”
“是的,我想过。”
“这是国士的景行,战国、东汉才有,安能期之于匹夫匹妇?而况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咱们对她也不是有什么大恩大德,就算她做得到,咱们也不能作此干求。”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李果不曾说出来。他是觉得彩云对李绅一往情深,而情与义原是一事,国士之报,虽出于义,却必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情分在。所以对彩云的要求,如果是他提出来,自是过分;但出于李绅的意愿,彩云就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不过这话未必肯为李绅所承认,就承认亦不肯叫彩云这么去做。因而住口不语。
“话又说回来,”李绅觉得他的办法,有一部分是可取的,“彩云的能干,倒是信得过的。不过到底是女流,不能让她蹈险,我看,你信还是写了让她带去,以她的机警沉着,只要稍微留点神,不会出事。”
李果考虑了一会儿说:“也好!我把信写得隐晦一点好了。”
于是李果花了大半夜的工夫,写好十一张信笺的一封长函,字斟句酌,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蕴藏着好些只有李煦能够体会的深意。这封信写了改,改了抄,相当累人,所以事毕归寝,睡得极沉。
蒙眬中醒来,只见是李绅站在他床前,“我来看了你三遍了。”他说。
“喔!”李果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
“午末未初。”李绅接着又说,“彩云带着兄弟,在我那里。”
“她来了!好快。”
“这是她急人之急的一点义气。”
“说义气不如说情分。”
李果下了床,先开箱子将写好的信交给了李绅,然后才穿衣着靴,等他穿戴齐全,李绅将信也看完了。
“写得很好,着实费了一番心血。这封信如果中途不能不销毁,未免太可惜。”接着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李果正在洗脸漱口,无暇问他,是何办法。李绅便趁这工夫,走到廊上,关照福山将彩云与她弟弟李德顺找了来。
李德顺二十来岁,长得跟彩云很像,一望而知是姊弟。由于常涉江湖,态度颇为老练,跟着彩云叫一声:“李师爷!”很有规矩地垂手肃立。
“别客气,请坐,坐了才好谈。”
“你就坐吧!”彩云接口说道,“你姊夫的事,多亏李师爷、缙二爷照应,张五爷也是看他们两位的面子,格外出力。”
“合该姐夫命中有贵人。”李德顺抢上两步,捞起衣襟,半转着圈请了个很漂亮的安,“谢谢李师爷、缙二爷。等我姊夫出来了,再给两位爷磕头。”
“好说,好说!”李果问彩云,“你倒来得快。”
“搬家的事,有张五爷派的人在这里,另外又托了很妥当的人,再有大凤招呼,我可以不管,不如早早动身,能多弄几两银子回来,托张五爷的朋友上上下下招呼招呼,二虎的事就更靠得住了。”
“那好!”李果又问,“是起旱还是水路?”
“水路,在通州就下船了。”
“说的是!”李果哑然失笑,“唯其起旱,才先到京,车雇了没有?”
“还没有。”
这番对答是为了掩饰彩云此行真正的任务,故意在她胞弟面前做作,接下来,李德顺开口了。
“运气还不错,正好有两个镖行朋友,要赶回去,跟他们一路走,路上就方便了。”
“啊!”李绅一直为彩云上路担心,此时大为欣慰,“那太好了,有镖行朋友一路走,既不怕受人欺侮,住店打尖,又到处都熟。等于花了大钱雇保镖。只不知道能送到什么地方?”
“一直送到南京。”李德顺答说,“我这两个朋友是南京振远镖局的。”
那“振远镖局”四字,在李绅有“似曾相识”之感。他记不得是怎么一回事,但感觉中确确实实曾听说过,只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说。苦苦搜索记忆,蓦地里想到,前尘影事,倏地兜上心来,急急问道:“李老弟,你那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的朋友姓什么?”
“姓王。”
果然姓王!“是哪里人?”他又问。
“是南京本地人。”
“叫什么名字?”
“叫王宝才。”
“喔,”李绅觉得自己没有问对,“他行几?”
“行——”李德顺皱眉苦思,自责地敲敲脑袋,“他跟我提过,怎么会记不起呢?”
“你仔细想想!”李绅睁大了眼说。
见他是如此紧张认真,李果与彩云都大惑不解,因而也无不替他着急,希望李德顺不要真的忘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行二?”
一听李绅这话,李德顺眉眼宽舒,“是,是!”他连连点头,“行二,行二。对了!”
“是真的?”李绅生怕他是有意附和。
“真的!一点不错。”
“他还告诉你些什么?谈过他家里的事没有?”
“没有!”李德顺答说,“有时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总是摇摇头不肯说。”
“那就对了!”李绅点点头,眼皮乱眨,仿佛极力在思索一个难题似的。
李果可忍不住要开口问了:“怎么回事?”他说,“你认识这个王宝才?”
“我认识他媳妇。”
彩云抿着嘴笑了,李果也觉得怕有段艳闻在内,因而也是微笑凝视,等待他自己叙述与王宝才的妻子相识的经过。
“她!”李绅只看着李果说,“大概不错,这王宝才是绣春的二哥。”
“啊!”李果立即便有惊奇的表情。
彩云姊弟自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愕然相看,一时都沉默了。
“王宝才此刻在哪儿?”李绅问说。
“在骡马店威远镖局。”李德顺答说,“威远跟振远是联号。”
“请你去一趟,找到他问一问,他是不是跟他大嫂不和,才出来走镖的?如果不错,你带他来见我。”
“如果不是呢?或者问,是哪位要看看他?缙二爷,我可怎么说?”
“不,不!事情不是这么办的。”李果插进来说,“缙之,你先把心静下来,想一想,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非见不可?还有,顶要紧的,他会不会对你有意见?”
“我想他不会有意见。我跟绣春那一段,王二嫂完全知道,不会怨我。”李绅又说,“我跟他见个面,无非重重托他,一路多照应彩云姊弟。此外,我还要托他带信。”
“带给谁?”李果微感不安地,“我看你不必多事,‘事如春梦了无痕!’”
“你误会了。”李绅答说,“我是托他带信给曹家。”
“那好!”李果便交代李德顺,“你回去不必多说,只说有人顺便托他带信,把他约了来就是。”
等李德顺一走,李绅悄悄将李果邀到一边,这才说了他心里的话。原来由于王宝才的出现,李绅有了新的念头,打算委托王宝才为专差,去送李果及范芝岩的四封信,根本就不必让彩云数千里跋涉了。
这个主意来得太突兀,李果直觉地感到不安,“缙之,你连此人的面都没有见过,何能委以重任?”他说,“你不觉得太危险了一点吗?”
“虽未识面,知之有素。我听绣春说过,他二哥很有血性。在镖局里干活,最讲究稳当可靠;再者,也没有人会想到,咱们是雇他当专差,一定瞒得过逻卒的耳目。”李绅又说,“他们是赶惯了路的,有车坐车,有马骑马;车马皆无,还长了两条飞毛腿,起码比彩云可早到个五六天。”
听听也有道理,尤其是能够早到,最足以打动李果的心。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孤注一掷般都托付给素昧平生的王宝才,万一出事,何以自解?所以李果始终没有勇气点一个头。
见此光景,李绅内心也有些动摇了。沉吟了一会儿,决定自我折中,“客山,你看这样行不行?”他说,“彩云还是去,不过,你那封信,跟范老写给孙春阳的那封信,让王宝才送,你看如何?”
“好!”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也是这么想。这样做,即使出岔子,不至于全盘皆输。不过,缙之,你得好好跟他谈一谈,倘有丝毫勉强,这个做法还是作罢为宜。”
17
“王二哥,你请坐!”
听得李绅这样称呼,王宝才大为不安,搓着手说:“李大爷,你老叫我名字好了,我叫——”
“我知道,我知道。”李果抢着说,“你府上我也去过,见过王二嫂,真贤惠。”
这一说越使得王宝才愕然不知所答,李果便指着李绅说:“他就是缙二爷。”
“啊!”王宝才惊喜莫名,“原来是缙二爷!”
李绅与绣春的那段情,他听他妻子原原本本地说过。如今虽是初见,但想到差一点成了至亲,所以心里除了感激、尊敬以外,特感亲切。这些心情摆在脸上,使得李果完全放心了。
“德顺,”李绅改了称呼,“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跟宝才是熟人吧?”
“根本就没有想到。真巧,太好了。”
“我也没有想到。他乡遇故知,一定有好些话说。”李果站了起来,“两位好好叙一叙契阔,我不打扰。”
这一来,李果将李德顺也带了出来,去找彩云商量行程。李绅与王宝才倒真的很谈了些近况,谈到绣春,依然长斋供佛,不免相对黯然。
“宝才,”李绅歉疚万分地,“这件事你不怪我吧?”
“哪怪得到缙二爷?”王宝才结束了这个令人不怡的话题,“过去的事,不必谈了。”
李绅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等王宝才心境平静下来,方谈到正事:“宝才,我叔叔,苏州的李织造,你总知道吧?”
“不就是李大人吗?知道,知道。”
“他的纱帽丢掉了,只怕你还不知道。不但丢纱帽,还怕有麻烦,宝才,你能不能帮一帮忙?”
“我?”王宝才困惑莫名,“凭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帮得上,而且只有你才能帮很大的一个忙。”李绅略略放低了声音,“我有一封信,想请你专程送到苏州,越快越好。”
“喔,”王宝才问,“要怎么样的快?”
“最快几天可到?”
“如果天气好,最快也要十一二天。”
“以半个月为度好了。不过,宝才,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沿路也许会有人缀着你。”
听这一说,王宝才起初一惊,接着出现了坚毅沉着的脸色,想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
“如果有人缀住我,那会是什么人?”
“当然是公人。”李绅又说,“这封信宁愿毁掉,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有没有人知道我到苏州去送信?”
“没有!连彩云兄妹都不知道。你也不必跟他们说。”
“当然,我用不着跟他们说。”王宝才想了一下说,“照现在的样子,他们只能跟我另外一个伙计走了。”
“对了!请你单独走好了。”说着,李绅起身,提过来早预备好了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宝才,请你不必客气,这是一百两银子的盘缠。”
“盘缠用不了一百两——”
“不!”李绅抢着说,“多下的,给你的孩子做两件新衣穿。”
王宝才不善客套,不再作声,只问:“信呢?”
信也预备好了,两封信用一个大信封套了,外包油纸,显得很狼狁,王宝才倒有些发愣了。
“不用油纸行不行?”他问。
“行。”
于是拆封重新安排,不但不用油纸,也不用那个大信封,两封信折小了,藏入王宝才腰间所系的那条大板带。练武的人,非用这条带子束腰不可,信是藏在这条片刻不离身的板带夹层之中,解下来也不会看出其中有物,稳妥之至。
“我明天就走。”
“好!见了王二嫂,还有,”李绅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还有你妹子,替我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