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完了!”李煦只说得这两个字,就像支持不住似的,很吃力地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沈宜士的心一沉,不过多月以来,总是提防着有这一天,所以还能沉得住气,“我听说京里有人来。”他问,“怎么说?”
“胡凤翚接我。”
“果然是他!”沈宜士说,“佛公呢?可有下文?”
“有什么下文?还有,我倒不怕,真是真,假是假,让他们来抄好了。”
沈宜士大惊,“抄!”他问,“查抄?”
“那还不至于。不过情形也还不清楚。只说宫里有人下来,恐怕会来搜查。”李煦举双手,伸了八个手指。
当然,是来搜查与胤禩交往的信札之类。沈宜士随即答说:“跟他来往的信倒是不少,经过我那里的,都登了簿子;也有直接面交旭公的,可得好好检点一番。这件事非比等闲,要马上动手。”
“这是手足之劳,不过,也不光是搜得细、烧得净的事。我当差这么多年,与诸王门下都有往来,倘说八阿哥的信,一封都没有,情理欠通,反有嫌疑,所以无关紧要的信,还得留几封。宜士,你看呢?”
沈宜士倒很佩服李煦,在这时候,心思还很细密,便点点头说:“旭公说得是。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回头我到签押房来,尽今夜拿它办妥。可是,”他很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交卸怎么办?”
交卸便得弥补亏空。提到这一点,李煦不但眉毛,心都揪了起来,仿佛要拧成一个结。
“趁现在风闻未露,还来得及稍作铺排,”沈宜士说,“欠人的且不说,人欠的得赶快想法子收回来。”
李煦摇摇头,“人欠的,能收回早就收回了;收不回的,不必白费工夫。”他停了一下说,“倒是欠人的,得趁早还了人家。万一查抄,白填在里头,岂不是太对不住人?”
“欠人的不知道有多少?外面的账不全。”
“那得问四姨娘,她那里有细账。”李煦答道,“四姨娘有点儿私房——”
一语未毕,嵌螺甸的红木屏风后面,闪出来一条影子,正是四姨娘,“我有点儿私房,不错!”她说,“可不在这里,而且也不是现银。”
李煦一惊,也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只说:“你在这里!”
“我早就在这里了。”四姨娘眼圈红红地说,“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跟我说。我问你,京里来人说些什么,只说‘没事,没事!’我不懂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瞒我?”
“我,我是怕你着急。”
“你能瞒我一辈子吗?”
“四姨娘,”沈宜士可有些着急了。这时候还争这种是非,未免多余,“你知道了最好!本来就该听听你的主意。”
“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今天这个结果,我是早两个月就看到了。”四姨娘不胜痛心地说,“悔来悔去,悔的是不听小鼎媳妇的话,当初能置几亩祭田——”
一提到这一点,李煦心就烦了,粗暴地抢着话来说:“早知道,我还不闹这么大的亏空!这些话现在不用去说它,且说眼前。”
“眼前!”四姨娘问,“眼前住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了。”
想想也是,等胡凤翚一到,新官上任,便得将公馆让出来,所以当务之急,应该先觅安身之处。
再想想又哪里顾得到这些?李煦摇摇头说:“我想,总不致睡在露天之下。时不我待,咱们得分出缓急先后来。我看,最要紧的是,别做出对不起亲戚朋友的事来,该还人家的账,尽早了结。”
“你也别只顾人家。”四姨娘立即接口,“交卸了莫非就不吃饭,不过日子了?应该趁早打算。沈师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我不是这么想。”沈宜士率直答说,“客山进京,总应该有点儿用。文觉大忙不能帮,我想,再冲着张五的面子,或许亏空不至于追得太紧。不过自己也得有点儿预备,能多补一分好一分。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旭公还有再起的机会。”他停了一下又说,“事情也还没有坏到抄家的地步。”
三个人三样意见。不过沈宜士的说法,是不容易驳倒的正办,而且,四姨娘也是早有了部署的,她还剩了一万多银子的私房,托她娘家兄弟,在原籍湖州买了两百亩田,又盘进了一家绸缎铺,有了最后的退步,所以默不作声。
李煦却还不愿舍弃他那个念头,“你把欠人的账拿来看看。”他说,“我想总不下五六万金吧?”
“七万不到,六万有余。”四姨娘说,“这会儿不是看账的时候,真的是苦哈哈,该还人家的,不到一万。你老爷子就不用管这一档子事了。”
苦哈哈来求存款生息的,不过三百、两百银子,还有少到几十两的,这应该尽早退还人家,也是正办。沈宜士不断点头,深以为然,这就无异表示对于大笔私人借款,不妨暂缓。
一看爱姬、密友的意向相同,李煦不由得着急地说:“面子要紧——”
一语未毕,只见四姨娘咬牙切齿地抢白:“面子,面子!快要家破人亡了,还是死要面子!”说着,顿一顿足,自我激动得掩着脸奔了进去,旋即听得嘤嘤啜泣之声。
李煦脸色灰败,倒在椅子上,头欹垂着,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沈宜士心里凄凄惨惨的,有着无穷的感慨,却不敢叹气,怕更增居停的伤感。
“宜士,”李煦抬眼说道,“不错,我一生好面子!倘或到临了还是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过去的面子就都折了!这一点,我岂能甘心?再说,亏空总归是个不了之局,又何必连累亲友?”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但沈宜士识得轻重,亏空公款,罪名不轻,嗣君刻薄,已是远近皆知,而况已有成见,看李煦是八贝子的党羽,自然处置从严,倘或赔补不完,什么不测之祸都在预料中。因此,虽知窟窿极大,却还不肯和李煦般索性撒手不管,要留些力量,用在紧要关头上。这样,就不能不硬起心不理他的话了。
哪知四姨娘拭一拭眼泪,倒又出现了,“面子要看什么面子?”她说,“已经派了人下来了,倘或来搜上一搜,倒要请问,这个面子又在哪里?”
这就不但李煦如当胸挨了一拳,沈宜士听了她的话,亦觉入耳惊心。倏地起立说道:“事不宜迟,不办了这件事,不得安心!”说完,只管自己向外疾步而去。
李煦愣了一会儿,突然起立,高声喊道:“宜士,宜士!”
听差、小厮都奉命只在垂花门前待命,这时便帮着高喊,将沈宜士拦了回来。
“她的话不错!这要来一搜,我还能见人?宜士,这可得及早为计。”
沈宜士想了一下说:“我先去检点‘要紧东西’,回头在小书房谈吧!”
“走!”李煦向四姨娘说,“咱们先到小书房去。”
这小书房是连四姨娘都不大来的,一进门,三面堆得几乎高达天花板的柜子,令人感到沉闷不舒。靠门的一面,两排窗户,她打开了一扇,料峭春风,扑面如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走远些避风而坐。
李煦站在屋子正中,环目四顾,搓着手说:“三十年积下来的信札文件,不知从哪里理起。”
“你先只检要紧的好了。”
“等我想想!”
李煦屈着手指计算,康熙四十七、四十八这两年,跟八贝子来往的函件最多,柜子是按年堆置的,找到那两个年份的柜子,恰好是在中间。
“柜子这么重,得找人来动手。”
“不!”李煦立即摇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来动手?”
“怕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在柜子里找什么?”
“不!风声一传出去,说我把这两年的文件柜子清理过,那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这两年里头有毛病?”
“那怎么办呢?”
李煦端详了一会儿说:“等我试试,大概还行。”
说着,已将一架梯子推了过来。人字形的双面梯架,一面有滑轮,一面没有,推到了地方住手,试一试梯子却有些不稳。
“算了,算了!别摔着了。”四姨娘说,“等沈师爷来了再说吧!”
一语未毕,“咕咚”一声,梯子滑走,将李煦从上面摔了下来,亏得只上了两级,摔下来不重,但也头昏眼花,半晌动弹不得了。
“是不是!你就是逞强,再也不肯听人劝。”四姨娘一面去扶他,一面数落,“倘或肯听人一句、半句,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煦身躯沉重,四姨娘哪里扶得起他,费了半天的劲,只是把他扶得坐在地上。
“我莫非没有听过你的劝?”他问。
“听过。”四姨娘蹲在地上,替他掸衣领上的灰,“不过都是些不相干的事,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过。”
“你倒说,哪一句?”
“譬如,我常说,别那样子夸奖小鼎媳妇,让人听了刺耳,果不其然,一跤摔出那么大一场祸。”
话还未完,脸上着了一掌,四姨娘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地疼。自出娘胎以来,她何曾如此叫人打过?三分痛楚,七分委屈,并作十分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
李煦羞惭、悔恨,兼且怜痛四姨娘,却又说不出道歉的话。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哭声遥传,婢仆无不惊疑,但小书房是禁地,不奉呼唤,不便擅自闯了进去,于是有人说了一句:“找连环去看看。”
连环现在是丫头中的首脑,只有她可以随便出入,李煦跟四姨娘谈私话,都不避她的。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推念亲恩,另眼相看;而是由于四姨娘接收了老太太的私房,东西虽然不多,账目却非常清楚,不但有支出的数目与日期,而且每一笔支出都能说得出经过,绝大部分为李鼎所挥霍。她也曾劝过几次,甚至还挨过老太太与李鼎的骂,可是她还是不改常度。四姨娘觉得她忠诚可靠之外,最不可及的是气量。这样的人必顾大局,能当大任,所以逐渐成为心腹,言听计从,比锦葵还得宠。
等连环急急赶到,李煦与四姨娘已经收拾涕泪,且已唤了小厮,将要用的两个柜子挪到了地上,正由李煦亲自在开锁。
见此光景,连环略略放心,自然也就不必去问何事伤心,只说:“老爷还没有吃饭,小厨房还伺候着。”
“煮点儿粥好了。”四姨娘说,“再替沈师爷预备消夜的点心。”
“是了。”
“你去交代了就回来。”李煦关照,“我还有事。”
他是要连环来替他检点信札。凡是王公府第来的信,只看信封就能区别,大致只写“专送李大人升”六字,下面多不具名。极少的几封,赘上一个别号。信封的式样质地也与一般不同,淡色彩印的花卉、人物或者瓦当、吉金之类的图案,而且极小。因此,四姨娘与连环一起动手很快便检出来一堆,共是二十七封。
“你们再点一遍,看有漏掉的没有?”
李煦吩咐了这一句,便坐下来看信,一面看,一面勾起往事。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平时想到,便令人神往。此时回忆,更是万感交并。看一会儿,沉思一会儿,不断地轻叹微喟,脸色越来越黯然了。
“沈师爷到!”窗外遥遥传报。
连环便起身抢步到门口,打起了帘子,沈宜士抱着一本蓝布面的大簿子,另外有个拜匣,夹在腋下。连环伸手接了过来,放在书桌上,让开两步,好容四姨娘跟他招呼。
“请坐!”四姨娘指着桌上的信说,“看了半天才看了四五封,这样子下去,恐怕天亮都看不完。”
“时不我待,不必多作推敲了。”沈宜士在书桌边坐下来说,“我看逐一清点件数,拣齐了一火而焚之,根本就不必留。”
“这——”
“旭公,”沈宜士打断他的话说,“事情还多得很,旭公明天还得起个早,去看看李方伯,还是吴中丞,打听打听消息,最好先商量商量,能不能免于一搜?否则,不但面子难看,立刻就会引起流言,局面就要乱了。”
“李方伯、吴中丞”是指藩司李世仁、巡抚吴存礼。李煦跟他们的交情都很不错。比较之下,吴存礼是汉军正红旗人,关系更深一层,李煦决定先访吴存礼。
“明天是衙参之期,要去还真得早。不过,等着‘站班’的候补官儿,都是天不亮就到了辕门外,看我一大早去拜吴中丞,会不会有什么流言?”
“不会!”沈宜士说,“总当旭公去传旨,不会瞎疑心的。”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的感慨。先帝在日,李煦每月总有两三回专折奏事,回批中常有秘密指示,须传旨巡抚。见得织造是天子近臣,比封疆大吏还亲。而自嗣君接位,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这时沈宜士已开始按簿索信,但立即发觉,逐一查点,要取出信来细看,颇为费事,便改了办法,只点总数。好得登记确实,连京中来人当面交给李煦的函札,亦经注明,虽不知信中内容,却知有此一函。总计四十五件,分年搜索,居然都拣齐了。
“烧吧!”沈宜士说,声音坚决而威严,十足命令的意味。李煦本想留几封无关紧要的,竟慑于他的语气,无法开口。
“烧有个烧法。”四姨娘说,“烧得火焰直冒,惹人起疑心也不大好。”
“交给我好了。”连环接口说道,“消夜备了个火锅,把信撕碎了,慢慢儿烧。回头把纸灰倒在阴沟里,拿水一冲,就尸骨无存了。”
这是个好法子。四个人一起动手撕信,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终于,是李煦打破了沉默。
“小鼎呢?”
“不到吴江去了吗?”四姨娘说,“听说——”她突然把话缩住。
“听说他什么?”李煦追问。
“别问了!明天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家里有大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唉!”李煦叹口气,“我今天才知道,能共患难的人,真是少而又少。刚才我在想,这个消息还不能轻易透露,外面一知道了,不定出什么花样,俗语说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妇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第一个钱仲璿,我就不信他肯跟我共患难。”
“我亦正要跟旭公谈这件事。”沈宜士立即接口,“纸里包不住火,迟早瞒不住,不如早为之计。我想请旭公细心斟酌,哪几个人是谨慎可靠的,应该悄悄儿找了来,作个商量。”李煦沉吟了好一会儿说,“等我明天去看了吴中丞以后再说。”
“时不我待。”沈宜士又一次用了这句成语,“倒想想,有什么此刻就该去办的要紧事?”
“那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你也不能办,一办就泄露风声了。”李煦摇摇头,痛苦地,“我的心乱得很,最好喝醉了睡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看他那灰败的脸色,颓唐的神态,在一头漂亮的如银白发衬托之下,益令人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四姨娘与沈宜士心酸地都想劝慰他几句,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好说。
“你去端消夜来吧!”这一次是四姨娘打破了沉默。
连环轻声答应着,悄悄退了出去,沈宜士望着她的背影说:“连环是靠得住的。”
“光是这些丫头靠得住,有什么用?”说着,李煦又叹了口气。
“也不能说没有用。”沈宜士说,“譬如,应该给姑太太一个信儿,旭公大概也没有心思写信,就写也不容易说得清楚,得派个妥当的人士说。这就用得着连环了。”
“对!”李煦矍然而起,“李、曹两家如一家。当年楝亭、连生父子相继而亡,是我一手料理,曹家才有今天;如今是我遭难了,姑太太总不能坐视吧?”
“姑太太自然不会不管。不过,”四姨娘说,“能帮多少忙,就很难说了。表面看,姑太太是一家之主,其实大权都在震二奶奶手里。”
“那么,”李煦很快地说,“你去走一趟。”
“我怎么能走得开?而况,震二奶奶也不见得肯买我的账。”
“这样说,只有让连环去了。”李煦又说,“她去了,也不过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丫头,不能谈正事。”
“自然要去个正主儿。”四姨娘说,“你别管了,我有主意。”
沈宜士明白,她是指李鼎,李煦也想到了,但年前刚借了五万银子回来,这一次怕难开口了。
李煦沉吟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只有我自己去。我也不管曹家谁掌大权,反正这一回,不论看在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利害相共的关系上,还是至亲的分上,姑太太非得切切实实说一句话不可。”
“我赞成旭公的办法。”沈宜士深深点头,“世兄明天回来,不妨到杭州孙家去一趟。至于扬州,只有我去,可是,这一来又怕四姨娘在外面照顾不过来,有客山在这里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分头去求援。虽然结果不可知,但李煦却已受了鼓舞,信心与勇气俱增,只想保全面子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减少了。
“我也豁出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麻烦要不怕才行。”李煦对四姨娘说,“信就在院子里烧好了,怕什么?”
沈宜士与四姨娘,都不免诧异,不知他的态度何以有此突变。不过,这总是往好的方面变,所以都有欣慰之感。
“走!”李煦亲自去捧起漆盒往外走去。
于是,沈宜士持着烛台,跟在后面,四姨娘抢先去打帘子。门帘一启,风势犹劲,烛焰摇晃不定。李煦不由得站住了。
“风太大,一揭盖子,碎纸吹得满地,不行!就在屋子里烧吧。”
“那才不行!”四姨娘将门帘放了下来,“满屋子烟雾腾腾的。算了,你放下吧!我来。”
四姨娘找了一张极大的宣纸,将漆盒中的碎纸片倒在上面包好,拿起就走。
“你到哪里去?”李煦问说。
“我到小厨房去,拿这包东西往灶膛里一丢,不就行了?”她掀起门帘一面走,一面喊,“打灯笼!”
“四姨娘真行!”沈宜士由衷地称赞,“处事明快,不让须眉。”
李煦正待答话,只听隔墙隐隐有哭闹之声——墙那面正是小厨房,丫头、仆妇一年总有那么一两次的口角,所以李煦一听就明白了。
“混账!”李煦顿着足发脾气,“讨厌!”
不道隔墙又传来既锐且高的一声:“你是仗谁的势?”这面听得清清楚楚,是二姨娘的声音。
李煦既惊且怒,正待发作。沈宜士见机,急忙拦阻:“旭公,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这急切间找出来的一句话,颇有效验,将李煦一腔怒火压了下去,叹口气恨恨地说:“你看,就是这么不识大体,不知自重,丫头、老妈的事,她也会夹在里面。”
李煦的判断一点不错,是丫头们口角,锦葵要做鞋打糨糊,将坐在炭炉子上一口砂锅,暂时端在旁边,搁得一搁。这一搁就搁坏了!
或者不是锦葵是别人,也就没事。原来砂锅中是二姨娘用药料炖着的一只鸽子,两房姨娘原有心病,各人的丫头也就俨如同舟敌国。二姨娘有个丫头叫荷香,生得高高瘦瘦,尖嘴薄舌地最喜搬弄是非,这一看到了自以为得理不让人,立即便大起交涉。
“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是二姨娘补身子的八珍乳鸽,大夫特为关照,不能离火,一离火药力就散了。你好荒唐,不问一声,糊里糊涂就把砂锅端了下来。你胆好大!”
夹枪带棒,外带虚张声势,越说越惹人反感,锦葵便冷笑一声答道:“左右不过一只鸽子,又不是凤凰!”
“不错,是鸽子,还有药呢!”
“药又不是仙丹,大不了赔你一只鸽子,赔你一服药料就是。有什么好吵的?”
“唷,唷!”荷香故意将嘴咂得好响,拍手跳脚地嚷道,“你的口气好大!赔,你当是几两银子的事?”
“不是几两银子的事,莫非论千上万?”
“论千上万也不行!”荷香尖叫着,“你误了二姨娘进补,身子吃亏,你赔得起?”
这便是欲加之罪了,一旁在熬鸡粥的连环有些不平,便即说道:“荷香,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稍微耽误一点儿工夫,也谈不上二姨娘身子吃亏。”
“怎么不是身子吃亏!”
“嘚,嘚!”锦葵不耐烦了,“你要觉得我是闯了大祸,你去告诉我主子好了,别在这儿穷嘀咕。”
荷香哪敢到四姨娘那里去告状?发不出狠劲,只有发愣。锦葵已打好了糨糊,将砂锅仍旧坐了在炭炉上,扬长而去。
小厨房的丫头、仆妇也有四五个,谁都不理荷香。漫天风雨,结果烟消云散,就像一个爆竹没有放响,荷香不仅泄气,僵在那里不得下场了。
好半晌,她跺一跺足说:“等着瞧!”一扭身就走。
这个丫头最不得人缘,见此光景,便有人讪笑:“等着瞧吧!有好戏了。看她到四姨娘那里去告状。就怕长了她这个人,还没有长她的这个胆子。”
荷香不敢告诉四姨娘,却可以告诉她自己的主子,加油添酱,胡编了些锦葵无礼的言语,二姨娘居然真的信了。
“二姨娘!”顺子劝道,“锦葵不是那样的人——”
一语未毕,二姨娘戟指骂道:“你倒会帮她!你别昏头,你现在的主子是我!”
原来二姨娘本有三个丫头,有一个遣嫁了,便吵着还要用一个。四姨娘是早跟李煦商量好的,如今不比当年,下人只能裁,不能添。但经不住二姨娘日夜唠叨,便将自己的顺子拨了给她。所以此时她有此指责,实在也是怀疑,真的认为顺子念着过去的情谊,护着锦葵。
顺子自然不敢再言语,由二姨娘带着荷香,气冲冲地来兴师问罪。走出院子想起一件事,锦葵已经回去了,她却不便也不敢上四姨娘的院子里。怕李煦也在,非吃亏不可,便即站住脚说道:“荷香,你把锦葵叫到厨房里来。”
荷香答应着,心里不免嘀咕,先找个小丫头探明了四姨娘不在,胆就大了,走了去大声喊道:“锦葵、锦葵!”
“怎么样?”锦葵走出来说道,“你寻上门来了。我主子可不在!你要告状,明儿来告。”
“谁要告什么状?二姨娘找你,你到厨房里来!”
“干什么?”
“哼!你自己知道。”
锦葵自不甘示怯,跟着荷香到了厨房里,刚说的一句:“二姨娘找我——”脸上便着了一掌。
锦葵何曾挨过打,当时便捂着脸哭,同时要揪着荷香拼命。大家看荷香身材高,怕锦葵吃亏,赶紧拉开。
“你仗谁的势,敢骂我?”
“我哪里骂二姨娘了?”锦葵哭着分辩,“我不过说了,‘你要觉得我是闯了祸,你去告诉我主子好了。’家有家法,我闯了祸,自有主子责罚我,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当我主子是好欺侮的吗?”
这一说,二姨娘才知道出手鲁莽了,而且也让锦葵堵得无法辩理,恼羞成怒之下,只好撒泼,跳脚骂道:“你主子是什么东西,不也是奴才吗?”
正好四姨娘走到小厨房门口,听得这话,像兜心挨了一拳,不由得便往后倒退,手中那个纸包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四姨娘出身是李煦好友家的丫头,对二姨娘的话,自有刺心之痛。
“开口主子,闭口主子!倒像是正主儿似的。你可放明白些,从太太、老太太死了,内里哪里还有正主儿?就算有正主儿,也轮不着奴才!”
二姨娘越骂越起劲,不道已犯了众怒,连环尤其不悦,“二姨娘!”她沉着脸说,“奴才也是人!老太太在日,从不许人提这两个字,莫非二姨娘倒忘记掉了?”
由于荷香撺掇,说连环是锦葵一党,所以二姨娘便冲着她吼道:“你别拿老太太来压我。从前你是老太太的人,打狗看主人面,尊敬你三分。如今你算什么?谁不知道你替人家立了大功,把锦葵都比下去了——”
连环由于四姨娘宠信,一直怕锦葵心有芥蒂,平时处处避嫌,偏偏二姨娘此时当面挑拨,如何不急?因而大声嚷道:“主子不像主子,可别怨我!老爷就在小书房里,我跟老爷去说,让老爷来问你二姨娘,可知道‘奴才’二字,是怎么个写法?”
这一来昏瞀的二姨娘,如梦方醒,心知落了下风了——李家是包衣,不也是奴才?无意中犯了极大的忌讳,怪不得掌自己的嘴。
如果肯说一句软话,连环原意在吓一吓她,当然不为己甚。无奈事成僵局,二姨娘虽不敢再说硬话,却也无法服软。这样,就逼得连环非有行动不可了。
于是,冷笑着开步就走,原意有人拉一拉也就算了。无奈其余的丫头都看不惯二姨娘的蛮不讲理,更恨荷香无事生非,巴不得李煦将二姨娘找了去,拍桌痛骂一顿,所以不但不拉,反而让路。有手里持着灯笼的,亦都高高举起,为她照路。
这一下,四姨娘发觉了,怕为连环撞见,诸多不便,回身就走。到得小书房里,只见李煦的脸色又青又白,坐在椅子上喘气,两个为沈宜士唤来的小丫头,正一前一后在为他揉胸捶背。
见此光景,不言可知,李煦的隔墙之耳还灵得很。四姨娘深恐连环真的会来“告状”,那时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所以向背后伸出一只手去,不断摇手示意,同时尽力装得从容,希望冲淡了这场严重的冲突。
可是,李煦动了真气,而且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家难当头,正当运用严峻的家法,作为震慑。否则,威信扫地,号令不行,就有渡过难关的力量,亦无从发挥。
因此,不等四姨娘开口,他抢先说道:“叫吴妈到二厅上来!我有话说。”
李煦口中的“吴妈”就是吴嬷嬷。丫头仆妇犯了错,找她来处置,自是正办,但又何必郑重其事开二厅?
希望大事化小的四姨娘便说:“何用到二厅上?找她来吩咐几句话,就在这里,也是一样。”
“不!不止吴妈一个人,要用二厅。”李煦又说,“你别拦我,拦亦无用。”说完,将脸一扬,什么人都不看。
四姨娘只好以眼色向沈宜士乞援,但她失望了,沈宜士双眼一垂,不知是表示无能为力,还是也赞成李煦的办法,假装不曾看见。
四姨娘无奈,回身想找人去传吴嬷嬷,哪知一揭门帘,垂花门外影绰绰地好些人,辨得出就有白发的吴嬷嬷在。
于是,四姨娘先摇一摇手,移步相就,吴嬷嬷亦迎了上来,在回廊转角处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你看看,二姨娘真糊涂!什么了不起的事,跟丫头一般见识!”四姨娘的语气急促,“老爷动了真气了,叫开二厅问话,碍着二姨娘,你说怎么办?”
“是啊!碍着二姨娘,连我也不好说什么。”吴嬷嬷问,“老爷是怎么个意思呢?”
“大概要叫荷香来问。”
“如果光是叫荷香来问一问,骂一顿,倒也没有什么要紧。就怕二姨娘脸上挂不住。”
“为来为去为这个。”四姨娘问,“你看怎么能搪塞一下子?”
吴嬷嬷想了一下答说:“只有我硬着头皮去碰。看老爷怎么吩咐,再作道理。”
四姨娘无奈,只能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吴嬷嬷跟在四姨娘后面,一进屋子就大声说道:“小厨房搁在那里不合适,丫头没事斗嘴皮子,总有一天吵得老爷生气,果不其然,让我说中了。”接着又含笑说道,“沈师爷也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行礼。
这一下,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解了不少,李煦便说:“你先坐了再说。”
听得这话,连环便端了张小凳子,扶她坐好,附耳说了一句:“别提奴才不奴才的话。”
“连环,没有你的事!”李煦问道,“吴妈,你知道不知道二姨娘的那个丫头说的什么?”
这时局外冷眼旁观的沈宜士,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脱口问说:“四姨娘,你那个纸包呢?”
此言一出,四姨娘恰如焦雷着顶,只觉得头顶上“嗡”的一声,眼中金星乱爆,手足都发软了。
这副神态,自然又使李煦受惊,连环不明其事,却听得懂沈宜士的话,急忙上前扶住四姨娘。吴嬷嬷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问:“是掉了什么东西不是?”
这句话让四姨娘从昏瞀惶乱的思绪中,抓到了一个头,定定神对连环说:“快去找!就在小厨房外面,是一张宣纸包着好些碎纸片。”
连环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揭帘出门,四姨娘紧跟在后面,李煦便喊:“慢着!多打灯笼——”
“不,不!”沈宜士急忙拦阻,怕他大张旗鼓,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不必惊动外面,光是这里的人就够了。”
这句话提醒了李煦与四姨娘,一时都不言语,沈宜士便出了屋子,望了一下,只招手将李煦的小厮成三儿找了来说道:“你打灯笼照着四姨娘在前面走。”
于是四姨娘领头,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一直走向甬道,将近小厨房时,连环眼尖,手一指说:“那面!”
奔过去一看,墙角果然有个宣纸的纸包,但人来人往已经踩破了,里面的碎纸散出来好多。
李煦与四姨娘都喘了一口大气,沈宜士更为沉着,将成三儿拉住,“你站在这儿!别让人过来。”他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向李煦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守住甬道的另一头,临时断绝交通,以便在封锁的这两三丈地中,细细找寻。
这时连环已另外取来一个灯笼,与沈宜士二人边照边找,将碎纸片一一捡回。然后远远地又往两头搜检了一遍,方始罢手。
“大概都找齐了。”四姨娘说。
“可不是大概的事!”李煦心里一直在嘀咕,想补一句,“片纸只字都不能流出去。”但碍着吴嬷嬷,怕她不明白这件事,去问他人,便易泄露。
“那,”四姨娘问,“不还得细找吗?”
细细找了,再无发现,四姨娘便捧着那包碎纸片说:“爷们请回去吧!我跟连环到小厨房去一去就来。”
两人到得小厨房,在炉子里将那包撕成碎片的信,很细心地都烧成了灰,重回小书房。谁知又是连环眼尖,发现李煦靴底上黏着一张纸片,上前揭下来一看,恰有“八贝子”的字样。
“坏了!坏了!”李煦气急败坏地跺脚,“那里是泥地,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从鞋底带出去多少碎纸片。”
沈宜士也觉得不能放心,不由得发出“啧”的一声。李煦越发恨声不绝,“简直是八败星!”他拍着桌子吼道,“不是那种混账的死丫头寻事,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吴妈,你把二姨娘去找来,我要好好儿问一问她!这不是寻事,是寻死!”
“旭公,这……”
“宜士!”李煦真是急了,兜头一揖,“请你暂时别过问我的家务。”
多年宾主,从无一言扞格,不道急不择言,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沈宜士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敛手而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
李煦亦深为失悔,但此时正绷紧了脸,无法松得下来,只向吴嬷嬷喝道:“快去啊!”
“是!”吴嬷嬷答应着,身子却不动,只是看着四姨娘。
唯一能劝的人——沈宜士,让李煦一句话堵住了口。四姨娘知道他此时不讲理、不受劝,而又非劝不可,说不得只好自己委屈。
“老爷,是我不好。”说着,她将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李煦面前。
这一来,吴嬷嬷与连环,自然也都跪在四姨娘身后。李煦不防有此一着,连声说道:“起来,起来!不干你的事。”
“本来不干我的事,老爷要找二姨娘来说什么,就干我的事了。”
李煦颓然坐倒,只是重重地叹气,息了好一会儿说:“你总不必跪着替丫头求情吧?”
“丫头不能饶!”吴嬷嬷一面回答,一面伸手去扶四姨娘,“我跟二姨娘去说,请她责罚荷香。”
“不用!”李煦立即答说,“这个丫头不能要了,可也不能便宜她家里。拿我的片子送到吴县,请县大老爷发官媒变价,给济良所捐几两银子。”
这是李煦气恨难消,有意要毁荷香。若是发交官媒价卖,不知会落到哪个火坑,处置未免太过分了。
沈宜士首先不以为然,但刚碰了个钉子,懒怠开口,只将双眼看一看四姨娘,又看一看吴嬷嬷,示意她们力争。
四姨娘亦是心以为非,却不知如何说法,于是吴嬷嬷说道:“这件事可使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丫头犯了错,只有叫她娘老子来领了回去的。倘或平时还有一点两点好处好念,身价银子亦总是赏了她娘老子。多少年忠厚的名声,倒说就折在这一千零一回上,怎么说也不对。”
吴嬷嬷居然直指主人不是,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耿直,不由得就帮了句腔:“也要想想,是什么地方的女子,才交官媒去价卖?”
这一点醒,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因为发交官媒价卖的女子,大致是逼良为贱,误落风尘的可怜虫。良家只有从官媒手中买来这些女子做婢女,断无良家婢女从官媒手中卖出去的。所以李煦虽将荷香恨得牙痒痒的,却无法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一时皱眉不语,满脸无奈。
见此光景,沈宜士心里替李煦很难过。想到他本意要借这个题目,整饬家规,如今竟似失却凭借,无可发作;而四姨娘的处境又只有委曲求全,不便对二姨娘作何不满的表示。这样隐忍下来,自不免贬损一家之主的威信,在平时还无所谓,当此家难将兴之际,关系不小。因此,他油然而起一种想替李煦出头来管闲事的意愿。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闲事管得不好,搞成两面挨骂,犹在其次;倘或生出意外麻烦,益增李煦的愁烦,岂非大违本意?
这样想着,沈宜士不免踌躇。李煦却已有了处置,“把那个丫头打二十手心!”他用非常坚决的语气说,“撵走!明天一早就撵。”
“老爷,”四姨娘婉言劝说,“如今不添人,撵一个少一个——”
“少一个怕什么?”李煦不等她说完,便瞪起了眼抢白,“会用人才有人用,像她这种不明事理的人,使一个丫头都嫌多了。”
这当然是指二姨娘,大家都不愿说破,也没有人替她争,事情就这样算是定局了。
“吴妈,”李煦特为问一句,“你听清楚了我的话没有?”
“是。”
“那就下去吧!”李煦又说,“如果有人再敢胡闹,我连她一起撵!”
这话说得很重,谁也不敢搭腔。吴嬷嬷与连环逡巡而退。沈宜士亦即起身告辞,李煦坚留,只好又坐了下来。
李煦留住沈宜士,是要跟他商量明天一早去看吴存礼的事。在李煦,心中始终抛不下“面子”二字,就怕一早上巡抚衙门,引人注目,会去打听缘故,那时丢官的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开来。因此想请沈宜士写封恳切的信,务必在明天中午,将吴存礼约了来吃饭。
“这可是没有把握的事,倘或吴中丞已经有了饭局呢?”沈宜士又说,“而且,煦公请客总是请一大批,单约吴中丞,反而容易惹人猜疑。”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李煦便问:“那么,另外有没有比较不落痕迹的办法?”
“要避人耳目,不如明天上午等衙参过后就去。那总在午初时分,不妨先写封信预约。吴中丞或者以为有传旨等情,一定会摒挡其他杂务,专等旭公去谈。”
“好!”李煦向来服善,立即同意。
“这封信,我此刻就写,明天一早派人去投。”
就在小书房中,沈宜士代笔写好了信,方始告辞。四姨娘很感他的情,觉得此刻倒只有像他这种关系的人最靠得住。想跟他私下谈几句,便托辞外面风大,不准李煦出房门,自告奋勇代为送客。
连环懂她的用意,抢先出去,关照小厮打灯笼,却又把他们拦在垂花门外,四姨娘送到回廊一半,月色斜照之处,站定了脚说:“沈师爷,你看这局面,怎么得了?”
声音凄楚,盈盈欲涕,月色映着她的睫毛,清清楚楚地看到盈含着亮晶晶的两滴泪珠。沈宜士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酸酸的,心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船到桥头自会直。”就只好这样安慰,“四姨娘不必着急。旭公的人缘很好,一定能渡过难关。”
“人缘好是不错。不过世界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尤其是当今这位皇上,大家都怕,都要避是非、避嫌疑。我看,是个不了之局。”四姨娘抬眼望道,“万一要抄家,沈师爷你说怎么办?”
这就不是安慰的话,能够满足她的。沈宜士想了一会儿问:“四姨娘有什么打算?”
“总要留个退步才好。”四姨娘又说,“这件事还不能慢,要快!可是,不知道谁是妥当可靠的人?”
获罪查抄,须先将财物寄顿在他处,这种事是常有所闻的。不负所托的固然有,而起贪心,黑吃黑,或者受托者为了个人的安全,不能不向官方自首,以及其他情形,诸如仇家告密等等,亦非罕见之事。因此沈宜士很谨慎地不愿多事,有所举荐。
“这要四姨娘自己斟酌。”
“照我看,沈师爷,只有你能帮我们这个忙。”
这话似乎突兀,细细想去,却不算意外。沈宜士直觉地认为义不容辞,但也不便草草率率地答应下来。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样答说:“四姨娘,你先跟旭公商量好了再说。”
“不用跟他商量,这件事我就能做主。只请沈师爷好好替我筹划一下。”四姨娘低声说道,“现钱不多,只有一箱子东西。”
沈宜士还不便去问,是些什么东西,不过也可以猜想得到,是首饰、珍玩、小件的字画碑帖之类。
“我知道了,等我想一想。”
“那么,”四姨娘紧盯着问,“什么时候给我回音?明天?”
“好吧!”
说完,便待举步,四姨娘却又留住他说:“还有件事,沈师爷,你看李师爷这趟进京,会有个什么结果?”
提到这话,沈宜士很难回答。显然的,就李果进京的目的来说,已是徒劳无功,此外有何成就,却很难说。此时四姨娘问到,可以想象得到她会存着什么希望,必得有一两句确实的话,才能交代。
“李客山做事一向谨慎实在,也很机警。目前这里的处境,他很清楚,既然前程不保,当然要设法交卸得过去。我想,总在几天之内,他一定有详细信来。”
四姨娘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也只好等!”
语气已完,人却不走,仿佛还有话说,也仿佛希望沈宜士有何话说。寒月酸风、春冷彻骨,沈宜士看她瘦骨伶仃,牙齿微微在颤抖,心下大为不忍,“快请进去吧!”他用双手虚推一推,“别冻坏了身子!如今可少不得你这一个人。”
听得这话,四姨娘陡起一种知遇之感,心里又酸又凄凉,但又似乎很好过,眼眶一热,暗叫声:“不好!”急忙转身,把两泡热泪,忍了回去。
02
果然如沈宜士所预料的,吴存礼只当李煦有什么来自京里的机密消息相告,一等司道禀见,谈过要紧公事,端茶送客以后,随即通知门上,除了“织造李大人”,其余宾客,一律挡驾。
李煦是准午初到的,一来便请入签押房,听差献了茶,点来一根纸煤,正要替客人装烟,吴存礼便说:“李大人自己来。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
看下人都回避了,李煦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说道:“礼翁,你知道谁来接我?”
“不是有这么一个传言,说胡凤翚要来,莫非已有明谕了?”
“是的。不但有明谕,还有密谕。礼翁,有件事非得奉求成全不可。”说着,放下水烟袋,李煦站起身来,欲待蹲身请安。
“不敢,不敢!”吴存礼急忙扶住他说,“旭翁何必如此?交好多年,如有可以效劳之处,何待吩咐?不过,说实话,”他苦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此身难保。”
“礼翁的处境,我也略有所知,不过内调,并无大碍。不比我,怕有无妄之灾。”
吴存礼一惊,“何出此言?”他说,“请坐了细谈。”
“有个确信,”李煦放得极低的声音,“皇上疑心我是八贝子一党,派了一员御前侍卫,赍着朱谕,专程下来查办。一到,当然来谒礼翁,那时要奉恳鼎力成全我一个面子。”
“有这样的事!”吴存礼吸着气说,“我要怎么样才能保住旭翁的面子?”
“恐怕会来搜查……”
“那,”吴存礼抢着说,“旭翁得赶紧检点啊!”
这又何消说得?李煦心里一凉,吴存礼莫非装傻?果然如此,话就难说了。
略想一想,只好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提出要求:“我的意思,要请礼翁为我声辩,免于这一搜。”
吴存礼大感为难。如果朱谕上说明江苏巡抚派员会同搜查,或者专使要求派人供他驱遣,他都不能不照办,否则便是奉旨不力,罪名非轻。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使出一个“拖”字诀:“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只有等钦使来了再说。”
宾主黯然,却非相对,李煦是殷切地盼望着主人能作千金之诺,而吴存礼却不免有愧对宾客之感,所以望着他处,不敢正眼去看李煦。
一时呼吸都觉得要窒息了,正当李煦忍不住想发话时,吴存礼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旭翁,”他说,“这件事怕得请芥亭出一把力。”
他口中的芥亭,是指吴县知县蔡永清,此人也是正白旗,不过是汉军。李煦懂得他的意思,吴县是首县,如果御前侍卫到达,奉旨搜查,当然由首县办差,遣派差役,听候驱遣。如果蔡永清肯帮忙,公事点到为止,可得许多方便。但面子总是破了,只是破得大、破得小而已。
这在李煦未餍所欲,也深悔失策,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去面托蔡永清,反能使得受托的人觉得情面难却,不能不格外帮忙。
当他还在沉吟时,吴存礼已高声招来听差吩咐:“去请蔡大老爷,说等他来吃中饭,愈快愈妙!”
听差答应着走了。事已如此,李煦亦只得听其自然,心里在想,御前侍卫赍密谕而来,当然也是钦差,未入省境,应该先有“滚单”传来,倒不妨打听一下。
“不知道派来的人走到哪里了?”
“是谁都还不知道,哪里去查行踪。”吴存礼沉吟了一下说,“姑且问一问看。”
于是又派人到驿站去探问。这不是一时所能有回音的,宾主二人,都感无聊,不由得谈到京中近况。
“气象可不大好!”吴存礼说,“诸王门下,无不惴惴不安,仿佛大祸之将至。回想三个月前的日子,恍如隔世。”
三个月前,先帝在世,深仁厚泽、广被四海。大小官员,只要觉得自己是在实心效力,就不必担心禄位不保;即令犯了过失,也总可望矜怜。想起那样的日子,李煦真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我还听说,老太后疼小儿子,跟皇上都不说话,也不愿移到慈宁宫,母子俩的别扭,闹得不可开交。”吴存礼问道,“想来你那里的消息,总比我多?”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感慨,却还不便在吴存礼面前表现。他的消息都来自内务府,而内务府的人,自从先帝驾崩,仿佛就知道李煦要倒霉,踪迹渐疏,所以像吴存礼所谈的宫闱之事,在他还是新闻。
“差不多,反正都是那些话。”
李煦实在不愿多谈宫闱之事,怕多言贾祸,但亦不能不敷衍,因而深以为苦。幸好蔡永清很快到了,李煦才得松一口气。
见过了礼,吴存礼问道:“咱们是先谈正事,还是先吃饭?”
凡是做首县,无不机警。蔡永清心想,不能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当然因为饭厅有听差伺候,怕他们听到了泄露出去。由此可知必是极要紧的事,宜乎先谈,所以立即看着李煦答说:“不知道李大人饿了没有?如果不太饿,不妨先谈正事。”
“不饿,不饿。”李煦一向健谈,其实有些饿了,但情愿挨饿。
“好!咱们先谈正事。”吴存礼指着右首说道,“请到这面来坐。”
本来是李煦、吴存礼宾主二人,分据闶床,蔡永清坐在左面第一张椅子上,三者之间,有一段距离,谈话不便。所以吴存礼要移到右首,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红木百灵台,聚首密谈,方便得多了。
“芥亭!李大人有点麻烦,要仰仗鼎力……”吴存礼谈了经过,随又说道,“钦使一到,倘有什么动作,自然非求教你不可,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敷衍过去?只说已经查过,没有查出什么来,让钦使得以复命,不就保全了李大人的体面?”
蔡永清心想,照此做法,人家的体面是保住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巡抚既然将责任推了下来,做下属的不能说“公事公办”,顶了回去这个难题,着实不易应付。
于是他先答一声:“是!卑职来想个法子看。”
“拜托,拜托!”李煦正坐抱拳,“一切仰仗老大哥。”
“惶恐,惶恐。”蔡永清急忙捏住了他的手说,“知道不知道,来者是谁?”
“还不知道。”吴存礼答说,“已经去打听了。”
“是!”蔡永清想了一下答说,“这件事,似乎应该先有个部署。为今之计,要多派出人去,要在道上等着。钦使的公馆,我马上去预备,不过宫里的人,陌生得很,怕会失之交臂。”
这一下提醒了李煦,原该这么办,而且也是一向办惯的,何以竟未想到?莫非真的精力已衰,无用到如此地步!这样想着,不免自悲,以至于竟忘了答话。
“旭翁,”吴存礼见他不答,只好开口,“宫里跟内务府的人,你那里很熟,请你多派几个人吧!”
“是,是!”李煦急忙答说,“我派,我派。至于钦使的公馆,虽说照例由首县预备,不过是我的事,也不好意思累及县里,回头我马上派人过去,凡事请芥亭老大哥吩咐就是。”
李煦处事一向很漂亮,这是表示接待御前侍卫的所有费用,一力承担。这一下,蔡永清自是更乐于为助了。
“原来我分内之事,能蒙李大人派人帮忙,自然更好。”他略停一下问说,“两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就是这句话。”吴存礼说,“现在人还未到,也不知来的是张三,还是李四,一切都还无从谈起。”
“极是,极是!”蔡永清紧接着说,“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县里去预备。大人赏饭,改日来领。”
“不!不!”李煦觉得没有让人枵腹去为自己奔走的道理,因而代主人留客,“饭总要吃的,也不争在此一刻。”
“大概已经预备好了,现成的。”说着,吴存礼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等听差闻声而进,他又吩咐,“开饭吧!”在饭桌上自然不便谈这件事,谈的是地方舆情。蔡永清说,苏州百姓对乡试增加取中举人额数的恩诏,颇为兴奋。这年元旦,下诏整饬吏治,文自督抚至州县,武自提督、总兵至参将、游击,一共十一道之多,更是无不称颂圣明。大家都说,看起来还有太平日子过。
李煦心想:也有人从此没有太平日子!就这一念感慨,勾起无穷心事,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吴存礼是慢性子,喝酒也是浅酌低斟,半天才喝一口;蔡永清是下属,自然奉陪;李煦为了态示从容,亦不便有何催促的暗示,所以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方始结束。
就在饭后品茗,只待略坐一坐,便要告辞时,奉命派人去打听消息的中军,特来复命,说是京里下来五个人,身份不明,但有兵部的火牌,所至预备驿车舟车,直接找驿站说话,也不要预备公馆,食宿都是自备资斧,不过是过境到浙江去查案的。
李煦又惊又喜,欲待不信,但那中军斩钉截铁地说决不会错,不信也只好信了。
于是吃完饭,谢了吴存礼跟蔡永清,李煦欣然回家。四姨娘跟李鼎都在等消息,听知经过,正在相互庆幸之际,只见有个丫头探头探脑地,四姨娘便问:“谁?”
“是我。”锦葵掀门帘进屋,“门上派人来跟大爷回,有个姓王的小伙子要见大爷,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肯说,只说见了大爷自然明白。”
“那会是什么人呢?”李鼎困惑了。
“也许是李师爷派来的。”四姨娘说,“你快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李鼎,顾不得多说,举步就走,到了中门,吴嬷嬷守在那里,告诉他说:“沈师爷知道有人来看大爷,把那个人找了去了。”
听得这话,便又折往沈宜士所住的那个院子,踏上走廊,尚未进门,听得有个南京口音的人说:“对不住你老,我非得见了李鼎李大爷本人,才有话说。”
“我就是李鼎。”
李鼎一面应声,一面进屋,只见沈宜士陪着的这个远客,二十多岁年纪,生得极其憨厚,满脸风尘,须楂子极浓;身上穿一件蓝布棉袄,面子都变黑了;脚下是一双“踢死虎”的尖头快靴,连掖在靴页子里的袴腿,都沾满了黄泥。心想,四姨娘的话大概不错,此人多半是李果从京里派来的专差。
“尊驾贵姓?”
“敝姓王,你就是鼎大爷?”
“是的。”
“我有个妹妹,鼎大爷一定见过,是在曹家震二奶奶屋里的绣春。”
此言一出,里里外外,无不惊奇,便有人影晃动。沈宜士很机警,心想这一下大家奔走相告,丫头小厮要来看绣春的哥哥长的什么样子,可有他妹妹那么漂亮。那一来,此人若有机密消息带来,就难保不会外泄,因而向外喝道:“别走动!都替我站住。”接着,便出屋关照,不许到处去宣扬,有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这时王宝才已解下腰间那条板带,从夹层中将两封信取了出来,王宝才在未交给李鼎以前,先歉意地跟沈宜士打招呼。
“沈师爷,不是我刚才不肯交信,不肯说来历,只为缙二爷再三关照,非见了鼎大爷不能说实话。缙二爷还说,倘或有人缀住我,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我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不过缙二爷这么交代,宁愿小心总不错。沈师爷你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沈宜士急忙拍着他的背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样子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我佩服都佩服不了,哪里会怪你。你先请坐吧!等我们看了信,细细谈。”
两封信交到李鼎手里,自然先看李果的那一封,看一张递一张给沈宜士。信中多用隐语,情节又复杂,不时还有感想,要停下来想一想,所以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能看完。
看完却是心潮起伏,不辨悲喜。李鼎似乎不能相信世间有范芝岩这样古道热肠、侠义成性的人,加以范芝岩写给孙春阳的信,语气只是情商,并无切切实实、非拨款不可的话,因而越发怀疑这封信的效力。
“世兄,”沈宜士看完那两封信,折好了交给李鼎,“你先请进去。四姨娘一定也惦念着这回事,应该先告诉她。我在这里陪王二哥谈谈。”
李鼎答应着到了上房,李煦正好也回来了,听李鼎细谈王宝才带来的两封信,惊喜忧烦,一时并集,心乱得不知先料理哪件事好。
“我得静一静,才能定得下心来。你先去陪客人谈谈。”李煦又说,“虽是粗人,情义着实可感。你说我本来要当面跟他道谢的,只是……”
“我知道了。”李鼎抢着说,“我会说的。”他将信交了给四姨娘,又说一句,“这封信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我想管用。”
“何以见得?”
“李师爷,何况还有你绅二哥在那里,怎么会上人的当?再说,人家也犯不着几千里捎一封没用的信,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李鼎一想这话不错,便即说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迎了上去,半路上找到那个什么彩云,把信拿到了,就近到扬州、清江浦去办事。”
“也不用那么急。”四姨娘说,“你陪客去吧!这件事你暂且不用管了。”
等李鼎一走,四姨娘便跟李煦谈论,她很乐观,认为这天所发生的两件事,是逢凶化吉的好兆头。可是李煦却一改常态,平时言语间总表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此刻却浓眉深锁、沉默寡言,将四姨娘的乐观冲淡了一大半。
“你是看出什么来了?还是精神不好?”
“两样都有。”李煦闭上眼说,“也许息一会儿就好了。”
一闭上眼,心事更如潮涌。他觉得有好些事是他所想不通的,文觉何以连这么一个忙都不肯帮,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危机在?最不能使他释怀的是,李绅关照王宝才,如果有人跟踪,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莫非李绅、李果在京里已被人看管监视了?
“你该睡了吧?”四姨娘说。
“不!你先睡。”李煦答道,“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忧能伤人,如今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姨娘劝道,“我看,事情好像也不是糟得不可收拾。养养精神,有事明天再说。”
“我知道,你睡你的去,别管我。”
微有不受劝的模样,四姨娘一赌气,自回里房去睡。一觉醒来,不知是何时刻,只觉得出奇的静,外屋那架自鸣钟,“嘀嘀嗒嗒”的摆声,格外清晰,掀开帐门一看,门下一线光痕,接着便听得“噗噜噜”的吸水烟的声音,李煦还未上床。
四姨娘心酸酸的不放心。因为已睡过一觉,精神恢复,思路也敏锐了,想到范芝岩的那十万银子,有了处置的办法,决定起来跟李煦谈谈。
等她起身,剔亮了灯,李煦也觉察到了,推开里屋的门,只见四姨娘披着一件灰鼠皮袄,正在料理五更鸡上的燕窝。
“什么时候了?”四姨娘问。
“丑正。”
“四更天!我是不睡了。跟你谈点事!你喝了燕窝汤,就着我的热被窝睡吧!”
“嗯!”李煦点点头,放下水烟袋,一面坐下来喝燕窝汤,一面问说,“你要谈什么?”
“等天亮了,我赶早到孙春阳去一趟,能把这笔款子收到,就足见人家是真正帮忙,另外那三笔款子,不如早早去收了来的好。”
“你看那封信管用吗?”
听得这一问,四姨娘便知他们父子的看法相同,也可以想象得到,对于其余三笔款子,如何收取,他也还未想过。既然如此,这时自不必多谈。
“我也不敢说一定管用,反正明天中午就知道了。”
“好吧!这件事到明天中午再说。”李煦说道,“事情不必瞒了,明天下午我来告诉大家,看是如何办法,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03
轿子是停在孙春阳的后门,女东家孙大奶奶亲自来打轿帘,丫头将四姨娘扶出轿来,孙大奶奶满脸堆笑地问了好,接着又说:“上午倒有空?”
四姨娘有事接头,每次都是午饭以后来,这次是唯一的例外,便开门见山地说:“有点要紧事。孙掌柜呢?”
要找她丈夫,孙大奶奶便知是很要紧的事,一面延客,一面叫丫头到前面柜房去请孙掌柜。
孙掌柜方入中年,精力正旺,把祖传的这家南北货行经营得轰轰烈烈,兴旺非凡,都说他有上百万的身价,但那副俭朴的样子,只如小杂货店的一名伙计。
见过了礼,四姨娘说:“请坐下来说!”
“是!是!”孙掌柜颇为拘谨,在下首挨着椅子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恭敬地问说,“李姨太太有什么吩咐?”
“有封信,请孙掌柜看一看。”
将范芝岩的信接到手里,孙掌柜头也不抬,随随便便地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四姨娘心里在说:糟了!看样子是让小鼎说中了。
看完信,孙掌柜慢条斯理地折好,置入信封,然后抬脸问道:“请问李姨太太,这笔款子是此刻就提,还是我立个折子,请李姨太太带回去?”
这一问,四姨娘大感意外,喜心翻倒,不由得想笑,但旋即警觉,平静地答说:“立个折子好了。”
“是!请李姨太太宽坐,我马上去办。”
“劳驾、劳驾!”四姨娘想起一件事,立即问道,“要不要打张收条给你?”
“不必,不必!有范大爷的这封信就行了。”
“怎么?”孙大奶奶等丈夫走了,悄悄问四姨娘,“李大人跟范大爷也有往来?”
听她的语气,倒像李煦不应该与范芝岩有往来。其故安在?四姨娘此时对范芝岩其人,既感且敬又好奇,很想打听一下。但她也很机警,心里在想,如果向她打听,即表示李煦跟范芝岩并无来往。既无来往,何以有此巨款授受?这一引起她的怀疑,便会跟人谈论,正犯了范芝岩的大忌,且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因此,她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有往来。”
“范大爷这个人很怪。”孙大奶奶又说,“做的事,常常叫人想不到。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没有准,就像神仙下凡那样。”
四姨娘含蓄地笑笑,表现出比她了解得还多的那种味道。这一下,孙大奶奶就不想再谈范芝岩了。
“李姨太太,”她换了个话题,“李大人一直是皇上面前得宠的人,不知道京里有什么新皇上的消息?”
这话问得令人难以回答,而且也欠通,在老“皇上”面前得宠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新皇上”的消息吗?四姨娘与她交情不算厚,但也不薄,不好意思驳她,只说:“消息倒是常有,我也不大听得懂,就懒得去听去问了。”
“外头在传说,”孙大奶奶放低了声音说,“新皇上是极厉害的角色,翻脸不认人的。而且……”
“怎么?”看她欲言又止,四姨娘便忍不住追问了。
“我听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那就没有天理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四姨娘微露不耐地,“我的孙大奶奶,你别惹得人肚肠都痒了起来。”
“我是听说,新皇上登基没有几天,就把宫里的一位妃子弄了来陪他。李姨太太,你倒想,那是庶母,做出这种事来,不叫皇上,叫禽兽了。”
这话四姨娘也听说过,认为是不足相信的谣言,因而不在意地说:“这种话也只好听听。”
“说的人倒是很认真的。”
“喔,”四姨娘又注意了,“怎么说?”
“说那位妃子姓王,也是苏州人。还有好多话!”
“还有好多话”让孙掌柜打断了,亲自送来一扣存折,特别交代:三千银子以下,随时可取;提款的数目太大,请早几天通知。
“费心,费心!”四姨娘留下一个伏笔,“最近用钱的地方很多,恐怕还得孙掌柜多劳神。”
“好说,好说!”孙掌柜转脸说道,“你去预备预备,请李姨太太在这里便饭。”
“不,不!我还有事,千万不必费心。”
既然如此,自不便再作逗留,四姨娘辞出孙春阳,怀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情绪回到家,一下轿便问起李鼎。
“大爷跟沈师爷,都在上房。”连环答说,“跟老爷谈得很起劲。”
“喔!”四姨娘说,“我看看去。”
等她一到,李鼎与沈宜士自然都站了起来,四姨娘刚要开口谈此行的经过,李煦抢着说道:“你先别说话,等我猜一猜结果。”
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姨娘看,眉梢眼角,大有调笑的意味,将个半老徐娘的四姨娘看得双颊泛红,窘不可言。
“你别这样子看人,行不行?”四姨娘窘笑着,将脸微微扭了过去,避开他的视线。
“行了!”李煦对沈宜士说,“可以照你的主意办了。”
沈宜士微笑不语,李煦便问四姨娘:“那封信管用不管用?”
“我早跟你说了,一定管用。一点噜苏都没有。”
“不但管用,而且挺痛快是不是?”李煦问说。
“对了!孙掌柜挺痛快,立了一个折子,我带回来了。”
话虽如此,却不以存折示人,别人也不问,只听得沈宜士在说:“要办就得快,最好今天下午就动身。”
“也不争在一天半天。”李煦答说,“准定明天上午好了。”
“就这么说了。”沈宜士知道四姨娘必是急着要跟李煦私下相谈,很见机起身说道,“回头再谈吧!”
“好!回头一块儿吃饭再谈。”
沈宜士一走,李鼎亦即离去,四姨娘便将到孙春阳接洽取款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折子呢?”
“在这里。”
一看折子是“和记”,李煦便皱着眉笑,“怎么又变了你的私房了呢?”他说。
“这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到你过不去的时候,莫非我就看着你受挤,在旁边装傻?我不是那种人,你这话该说给那种人去听。”
她是指二姨娘,李煦怕又惹是非,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小鼎带了姓王的那个小伙子来见我,人倒是很有血性,很靠得住的,刚才我们在合计,如果范芝岩的信管用,另外还有三处地方的银子,不妨赶紧去收了来。姓王的往北边迎了去取信,安远的银子,就托他去收;清江浦非宜士走一趟不可。明天上午动身。”
“杭州呢?”
“自然托文成,那只要派一个人把信送去就是了。”
“这十万银子收了来,可不许拖散了。”四姨娘说,“现在难得有这笔整数,得好好儿用在该用的地方。”
中门上传话进来,曹家派了专人来送信。
正谈到这里,只见沈宜士去而复回,手中多了一封信,是曹写给李煦的,拆开来一看,除了称谓各款以外,只有寥寥数语:“闻查制军已奉严旨,日内当有举动。飞函奉闻,乞早为计。”
李煦看完,一面将信递给沈宜士,一面对四姨娘说:“两江总督查弼纳都奉到上谕了。快了!”
“什么快了?”四姨娘问,“是快来查亏空不是?”
“自然。”
“旭公,”沈宜士接口说道,“我亦正是为这一层,要听旭公一句话,到底该怎么办,不能举棋不定了。事难两全,只能顾一样。”
“你说,顾哪一样?”
“要看旭公的意思,如果拼着不理亏空了,此刻留退步是最后机会;是打算了亏空的,就一文钱都不能乱动。”
“就一文不动,也还差得远。”
“事在人为。”沈宜士很沉着地说,“如果旭公决计了亏空,我明天就到扬州去一趟,跟总商们开诚布公谈,李曹两家的好处,他们受得不少,如今是该他们讲交情的时候了。”
“交情?”李煦摇摇头,“难!”
“不讲交情讲利害。我会跟他们说,真的逼旭公下不了台,就只好把盐务上的种种毛病,和盘托出,那时兴了大狱,可别怪咱们不讲交情。”
这番话将李煦说动了,沉吟着久久不能下决心,四姨娘可忍不住问了:“亏空若是能补上了呢?”
“挪移钱粮是私罪,照例革职问拟。照州县官的例,一年之内全完,不但免罪,还能开复。”沈宜士又说,“我想,这个例,应该是上下通用的。”
“免罪开复”四字,对四姨娘的诱惑极大,便即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果然能把亏空全补起来,那还有什么话说?”
“好吧!”李煦立即作了决定,“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就照宜士的意思办吧!你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走!”沈宜士紧接着说,“还有范老接济的三笔款子,也要赶紧去收了来,王宝才应该已经跟李家姊弟接上头了。我跟王宝才约好的,在扬州镖局子里见面,请世兄随后赶了来接应。”
说停当了,沈宜士再不耽搁,连夜收拾行装,一宵未睡,天一亮就带了人雇车走了。
04
到了镇江,渡江到扬州,先投客栈,略略安顿,接着便到安远镖局去打听王宝才。
巧得很,一到柜房便看到了王宝才,“沈师爷来了!好极、好极!”他说,“我正在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
“喔!”沈宜士发现安远镖局的镖头、趟子手都带着异样的眼光在看他跟王宝才,心里不免有些嘀咕,略想一想说道,“咱们先找个地方谈几句。”
于是找了间空屋坐下来,王宝才很率直地告诉沈宜士,安远镖局的胡掌柜,根本就不相信王宝才这么一个镖局子的小伙计,会有人托他来提三万银子,只一直追问:范芝岩的这封信,他是从哪里捡来的?
“胡掌柜还说:‘三万现银给了你,你也带不走,你趁早找李大人那里管用的人来。’我说:‘我原是来接个头,我不提银子,只提醒掌柜的别起运。不然,就麻烦了。’他说:‘我也不能凭你一句话,就不起运,耽误了人家的正用,谁负得起这个责任?’沈师爷,你来了最好。当面跟他打交道吧!”
就在这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爷台是苏州织造衙门来的沈师爷?”
“不敢,敝姓沈。”
“这位,”王宝才指点,“就是胡掌柜。”
“幸会,幸会!”沈宜士说,“我这位老弟,正在谈起胡掌柜。”
“是,是!请坐了谈。”胡掌柜说,“织造李大人,我曾见过,沈师爷虽是初会,不过提起来都知道的。恕我直言,三万银子,不是小数,这位王老弟跟敝处没有银货往来的交涉,而且情形也好像与众不同,自然不能不慎重。现在沈师爷来了,一切都好办!”胡掌柜又拍拍王宝才的肩,以示抚慰,“王老弟,你别见气,柜房里等着你在喝酒,稀烂的狗肉,快去吧!”说完,又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王宝才总算事情有了交代,面子多少也找了回来,说一声:“请沈师爷回头来找我!”管自己走了。
“沈师爷,”胡掌柜很爽朗地说,“有范大爷的信,我们自然照办。现在路上不怎么安静,范大爷把这批银子这么划一笔账,我们的好处可大了。如今,沈师爷是就提了去,还是送到苏州?”
“要送到南京。”沈宜士考虑了一下,认为胡掌柜颇可信任,便作了一个决定,“我还有一笔银子,也是三万,要到清江浦去提,一客不烦二主,想请胡掌柜包运。”
“噢!”胡掌柜问道,“银子是现成的?”
“是的。”
“在哪里提?”
“河院。”
“那,”胡掌柜摇摇头,“恐怕十天半个月还不能到手,而且,沈师爷知道的,少不得还要打点。冒昧请问,这笔款子是怎么个来路?”
“实不相瞒,也是凭范老一封信。”
“啊,啊!”胡掌柜的神气顿时不同了,“那又另当别论。沈师爷,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信封?”
“喔,信还在王宝才那里,等我马上来问他。”
“不忙,不忙!河院跟范大爷打交道的是哪几个人,我大概也知道。”胡掌柜沉吟了一会儿说,“是李大人的事,又有范大爷的交情,我倒很想效劳,不过好像太冒昧了。”
“不,不,胡掌柜,你这话见外了。”沈宜士说,“江湖上千金一诺,我知道胡掌柜极重信义,倘蒙援手,感激不尽。有话尽管请说。”
“是!”胡掌柜盘算了一会儿说,“如果沈师爷信得过,把信交给我,我去替你提,大概三天工夫可以办妥。我从清江浦起运,经过扬州也就不耽搁了,六万银子一直送到南京。”
“那可是太好了!”沈宜士大为称心,因为他正好匀出工夫来跟盐商打交道,“胡掌柜,咱们不必客气,照买卖规矩办,我把这两封信交了给你,就算交了六万现银。保费、杂项使用,共该多少,请你照算。”
“保费倒是小事。范大爷这趟等于帮了我极大的一个忙,这里到南京,也没有什么风险,不必算了。倒是河院那面,虽说有范大爷的交情在,咱们总也得意思意思。”
“是的。你看送多少呢?”
“一千两银子吧!”
“好!”沈宜士又说,“胡掌柜,我另外要跟你打听,我有个亲戚由南回北,想让你护送,保费不知道怎么算法?”
“这可没有准儿。有的保钱,有的保人,有的两样都保。保人,保钱,要看是什么样的钱,人也要看哪种人,保费大不一样。”
“人,是怕有仇家,得要看看哪种人。钱也有分别吗?”
“当然有!第一要看钱的来路,譬如做官发了财,地皮刮得太狠,人人知道他的钱不干净,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主意,我们的风险很大,不能不多要,甚至还不敢接。”胡掌柜又说,“第二,要看钱是明,是暗,也就是惹眼不惹眼,不惹眼的钱是暗的,风险小,保费也就不能多要了。此外还要看途程远近,好走不好走,路上安静不安静。不能一概而论。”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我那亲戚的情形是如此,人,没有仇家;钱是干净的;途程不远,好走,也安静。像这样,保费怎么算法?”
“那是没有麻烦的买卖,又是沈师爷的令亲,我照规矩减半好了。”
“照规矩是多少?”
“值百抽二。”
“减半就是值百抽一,承情之至!”沈宜士到这时候才说真话,而且改了称呼,“胡兄,我代敝居停做主,奉送保费六百两,另外有三百两银子,犒劳各位弟兄,到了南京吃杯酒。你千万不要客气!不然就见外了。”
见他意思极其诚恳,胡掌柜亦就泰然接受,“多谢、多谢!”他说,“沈师爷,你请到柜房来,我替你出保单,请你给我一张收条,好回复范大爷。”
“是,是!这样办最好。”
到了柜房,首先要找王宝才,将范芝岩所写,余下的两封信要了来,致河院的一封转交胡掌柜,便等于交了三万现银。另外到杭州提银的一封,原来预留等李鼎来了面交,如今分身有术,根本无须李鼎为助,不如趁早送到苏州。
定了主意先匆匆写了一封信,连同范芝岩的原函,一起封好,派随行的听差,往苏州一起迎了上去,找到李鼎面交。接着,将王宝才找到一边,有事嘱咐。
“我想托你去一趟南京。”沈宜士问道,“曹家四老爷,你见过没有?”
“没有,我只见过震二爷、震二奶奶。”王宝才说,“不过,不要紧,门上我都熟,让他们带我去见曹四老爷好了。”
“对了!我有封信,你一定得当面交给曹四老爷。信上怕写不清楚,曹四老爷或许会问你,所以我得把详细情形跟你说一说。”
原来沈宜士是在苏州跟李煦商量定了的,收到这六万银子,直接运交南京,托曹代收备用。如今因为胡掌柜颇为可靠,决定托他直接解交江宁藩库,让查弼纳有个印象,李煦是在尽力张罗,弥补亏空。但这样做法,是否妥当,要取决于曹。在江宁藩司衙门事先接头,更得重托曹。倘或不宜直接解交藩库,如何处置,要预先通知镖车,那就得托王宝才居中联络,所以要先让他了解此事的首尾。
“是了!请沈师爷写好信,我明天就走。”王宝才说,“今天下午,我得打发李德顺跟她姊姊回京。”
“喔,我倒差点忘记了。”沈宜士说,“人家姊弟,千里迢迢来一趟,吃多少辛苦,我应该去看看他们,道个谢,还要送笔盘缠。他们住在哪里?”
“住在钞关大来客栈。”
“好!等这里的事办完了,我们一起走。”
05
相见之下,沈宜士颇为惊异。想象中的彩云,无非北地胭脂的本色,刚健有余,了无含蓄,哪知星眼流转,长眉入鬓,兼以言词便给,落落大方,在世家大族,有此隽雅伉爽的韵致,亦是闺阁中第一等的人才,不道竟是出身于小户人家。不由得暗暗佩服李果与李绅,居然能物色这样的俊物,来充任千里投书的密使。
连连致谢,并慰问了风尘劳苦以后,沈宜士又说:“赵二嫂不妨在扬州玩几天,我另外派人送你跟令弟回京。”
“不!谢谢沈师爷。”彩云答说,“我还要到无锡去一趟,我弟弟要到南京找人去要一笔账。”
“德顺到南京,”王宝才插嘴说道,“可以跟我一起走。”
“对了!他们俩做伴到南京。”沈宜士说,“赵二嫂去无锡是探亲,还是另外有事?”
彩云想到无锡去的目的是对朱二嫂的身世性情,深感兴趣,很想见一见。但这些话都不便跟沈宜士说,便另外找了个理由,道是张五托她顺道省视祖母,既然李德顺要去南京讨账,起码得十天八天的工夫,自己何不去一趟无锡?
于是商定了行止,由沈宜士派人送她到无锡,李德顺与王宝才结伴上南京,事毕到无锡,接了彩云回京。
“只麻烦沈师爷派一位管家送我到无锡,往后就不必管了。”
“怎么能不管?”沈宜士说,“何况令弟人地生疏,到了无锡,又到哪里去找你?自然我要派人联络照料。”
“不!无锡我有熟人,只要有地址,我弟弟一定能找得到我。”
既然如此,沈宜士自不必坚持,当天送了一百两银子的川资,第二天派人陪彩云姊弟与王宝才一起到了镇江,一东一西,两下分途。彩云到了无锡,照李果所开的地址,直接来投朱二嫂。
敲开门来,彩云不由得一愣,门里站着的那人,长身玉立,头光面滑,体格风韵宛然自己在镜中所见,甚至脸的轮廓都有些相像。
朱二嫂自是更为惊异,看容貌,看衣饰,竟识不透她是何路数,更不知她的来意。便问道:“找谁?”
“想来你就是朱二嫂了!”彩云答说,“我是从京里来的,李师爷有口信托我捎给你。”
一听“李师爷”,再无别人,朱二嫂随即满脸堆下笑来,“请里面坐,请里面坐!”她又招呼沈宜士派来的听差,“你这位爷也请进来。”
“不必了!地方不错就好。我还得赶回扬州去交差。”说完,那人哈哈腰掉头就走。
彩云跟着朱二嫂进了客厅,不待主人动问,自己报名:“我娘家姓李、夫家姓赵,行二。”
“喔,是赵二嫂!”
“叫我彩云好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五。”
“那你比我小。”朱二嫂跟她一见投缘,便即笑道,“我不客气叫你声彩云妹妹。”她说,“彩云妹妹你是怎么来的?”同时看着她随身所携的一个包裹,又问,“想来还没有落店?要不要住在我这里?”
“朱二嫂,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方便,我在府上扰两天。”
“方便,方便!”朱二嫂心想,要谈李果,在家不方便,好得这两天没有人订席,便即说道,“回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住,我在那里陪你。”
于是她为彩云引见了她的婆婆与阿兰,又备饭款待。饭罢她向阿兰交代了一些话,两乘小轿,来到阿桂姐家。
介绍了居停,回到卧室,朱二嫂很爽直地问道:“彩云妹妹,你总知道我跟李师爷的交情吧?”
“是的,我知道。”
“这个地方,就是李师爷出面赁的,房东跟我,无话不谈。我们在这里,讲什么都不必顾忌。”
“是!”彩云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话的,她说她因为丈夫身系囹圄,为了官司,经人介绍张五,代为谋干。由张五而认识了李果与李绅,当然还不便明说她与李绅的那一段情。
“李师爷跟缙二爷,住在客栈里,张五爷每天都去的。我跟我妹妹去找张五爷,跟他们两位也很熟了,我们住在冀东会馆,跟他们住的客栈很近。爷儿们单身住在外面,吃的、用的,没有人管,许多不便。那位缙二爷尤其随便,袍子上的纽襻都不全。出门在外,也顾不到那么多嫌疑,总是我替他缝缝补补,收拾收拾屋子,所以跟李师爷也常见面。”
这段话很含蓄,但朱二嫂完全能够意会,她跟“缙二爷”就像自己跟李果一样。至于她的妹妹,既说“去找张五爷”,当然亦与李果无干。
意会到此,自然充满了慰悦之情,同时由于欣赏彩云能婉转表明心迹与关系,便越发增了几分好感,很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说:“照这么一说,彼此更不是外人了。你尽管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不必客气。”
“是!客气,我也不会冒昧上府上来了。”
“对!”朱二嫂问,“你说李师爷有口信托你带给我?”
“是这样的,本来托我办件事,有几封信要送给苏州织造李大人。李师爷关照我先到无锡找你,请你把那位鼎大爷找了来,当面把信给他。如今不必了。”
“怎么说?”
“李家另外派人迎了上来,拿走了。”
“李师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没有说,不过我想也快了。”彩云低声说道,“好像鼎大爷的老太爷丢了官,闹了很大的亏空,如果亏空补不起来,麻烦很大。李师爷在京里到处替他托了情,想法子。这是很急的事,有没有结果很快就会知道。有了结果,当然要回南了,我想总是个把月的事。”
“缙二爷呢?”朱二嫂又问。
“他不会!他要在京里接家眷。”
朱二嫂不知道李绅的情形,但对彩云的一切,却已颇有了解。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却又有这么一段情,将来是何结局呢?
她是很伉爽的人,心里有疑问不能打破,耿耿然地不舒服。想了一会儿,决定要追根究底。不过,要问人这些事,自己先得表示无所隐的诚意,才能期望对方说真话。
于是,她将她一拉,双双倒向床上,头枕着叠成长条、铺在里床的棉被,面对面只隔着数寸,在幽暗得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的光线中说:“彩云妹妹,我老实告诉你,我守寡是假的。不过,我也不想嫁人,有知心合意的,大家私底下来往,好来好散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是的,只有一个字要改一改。”
“哪一个字?”
“不是好来好‘散’!好来好往就好,何必要散呢?”
“对!”朱二嫂问道,“你跟缙二爷呢?好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彩云想了一下说:“我常住在他那里,就这样!”
“光是住在一起?”
“是的,我不骗你。”
“我不是说你骗我。”朱二嫂说,“我只觉得奇怪,你们常在一起过夜,孤男寡女,你跟你那位又好久没有同床了,就算你熬得住,莫非他倒不动一动?”
彩云不答,但经不住朱二嫂旁敲侧击,一再催逼,才硬着头皮答说:“其实倒不是我熬得住,是他熬得住。”
“噢!”朱二嫂更感兴趣,“你们在一起,你要,他不要?”
彩云点点头,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答了,一个字:“是。”
“那是为的什么?”
“说起来,他倒是为我着想。”彩云忽然觉得话容易说了,“我跟你的情形不同,朱二哥老早死了,你替他养家活口,守了好几年寡,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遇着知心合意的,私底下来往,也不算什么!我呢,他说:一时要忍一忍,等你家二虎出来了,夫妇团聚,那时久别胜新婚。如果这时候忍不住,将来会懊悔。”
“这话倒也是!你就这样忍住了?”
彩云不答。要回答很容易,答一声“是的”,但她觉得跟朱二嫂一见如故,倒像自幼在一起的手帕交,作了违心之论,是件自己对自己都交代不过去的事,因而踌躇。
其实她这样沉吟不语,等于已作了简单而确实的回答,朱二嫂反倒不忍逼她,自己把话题扯了开去。
她在想她没有理由不相信彩云的话,不过有些缘故是她想不明白的,第一是李果与李绅莫非连个送信的人都找不到;其次是几千里跋涉、艰苦万状,彩云居然一诺无辞,似乎亦非常理所应有。
心里这样想,口中便问了出来,彩云答道:“倒不是找不到人,是因为李师爷跟缙二爷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竟成了‘黑人’,一举一动,都有眼线报到官府,如果派了别人送信,路上就会让截住。只有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才可以躲得开。我想,既然非我不可,汤里来,火里去,也得走一趟,做人不就是这一点味道吗?”
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在朱二嫂心里激起极大的涟漪。彩云不过跟李绅有这么偶发而不可能持续的一段情,便甘于赴汤蹈火,而且连自己觉得为人帮了极大的忙,不妨夸耀夸耀的神情都没有,跟这样的人结交,确是很够味的一件事。
再回想自己,与李果是何等样的交情?这番交情,也很可能一直维持到白发婆娑,但李果现在是一举一动都为人侦伺的“黑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危险、自己却不能跟他在一起共患难,岂不有愧于彩云?
转念至此,渴望着能为李果做些什么事,才能使得心里好过些。可是,她不知道从何处可为李果去尽心。在眼前来说,只有善待彩云,将来对李果才有一个交代。
于是她说:“彩云妹妹,我很喜欢你,你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我陪你到哪里去逛逛。我家有船,我请你见识见识太湖。”
“谢谢你!”彩云又说,“我怕我弟弟来找我,会扑个空。”
“还早。他也不过今天刚到南京,耽搁一两天,赶到这里来接你,还得两天。就算扑个空,我婆婆也会接待他的,怕什么?”朱二嫂又说,“你也难得到南边来一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还远,苏州很近,乐得去逛一逛。不枉回到京里,人家问起来,会笑你白到南边去一趟。”
彩云为她说动了,点点头答应去游太湖、逛苏州。
“到了苏州,可以去看看鼎大爷。”朱二嫂说,“他家好气派,‘皇帝老爷’来了,都住在他家。”
彩云笑了,“皇上就是皇上,”她说,“怎么叫‘皇帝老爷’?”
“我们这一带都是这么叫的。”朱二嫂忽然问道,“听说现在这位皇帝,很刻薄是不是?”
“我也是听人这么说。不过,老百姓倒不觉得,都说当今皇上很体恤百姓。一登了基,马上办平粜,烧锅也开禁了,喝酒的人都说皇上好!”
“一批醉鬼说皇帝好,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朱二嫂起身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让阿桂姊陪陪你,我做两样好菜请你。”
06
船到了葑门,朱二嫂先陪着彩云到一家字号叫诚记的香腊店,女掌柜顾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借这里歇脚,然后请那里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来相会。这是早商量好了的办法。
“小弟,”朱二嫂问道,“织造李大人公馆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在红板桥,是从前的周皇亲府。”小徒弟懂得很多,他不但知道织造公馆,而且还知道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
“那好!辛苦你。”朱二嫂又说,“你到门上去找鼎大爷的小跟班柱子,如果他不在,再问鼎大爷。两个人都不在,你把话交代了就回来了。回头我拿钱请你吃点心。”
小徒弟答应着飞步而去,须臾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织造公馆抄家,两面都是差人,还有兵,不让过去。”
朱二嫂和彩云都像当头挨了一个焦雷,被震得眼冒金星,“这,这么快!”彩云茫然地说。
“你们来得不巧了!”顾四娘自然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泛泛地安慰着,“且安心玩一两天再说。”
朱二嫂无法作答,想李鼎想到李果,脱口说道:“得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彩云立即接口,“我也是这么想。”
请谁去打听呢?朱二嫂看一看周围,无人可托,毅然决然地说:“彩云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
彩云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顾四娘胆小,劝她们不要去。只是朱二嫂与彩云的意志都很坚决,也就不便拦阻了。
由小徒弟带领着,到得红板桥附近,远远就望见长街阻断,偶尔人丛中让出一条路来,有两骑快马,疾驰而出。马匹一过,人潮复合,都踮起了脚在看。其实除了弹压的差役、兵丁,空荡荡的一段青石板路,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挤上前去,找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朱二嫂问道:“请问老伯伯,可是织造李大人抄家?”
“看样子,是抄家。”
“怎么事先没有听见说起?”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问道:“阿嫂,你是无锡来的?”
“是的。”
“那就怪不得了!苏州是早有风声,说李大人的纱帽保不住,天天有人上门讨账。你来得晚了!账要泡汤了。”
那老者当她是来要账提存的,朱二嫂便也将计就计地,故意装得很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
“老爷子,”彩云问道,“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门里面?”
“只看到李大人坐轿子到巡抚衙门去了。除了他,只见有进去,没有出来的。”
“怎么,准进不准出?”
“对了!”
一语未毕,忽听朱二嫂惊喜地喊了一声:“那不是?”
这一喊声音很大,群相注目,朱二嫂才发觉自己失态,而且也很不安,此时此地,福祸难测,一举一动都得格外检点。于是她佯若无事地将目光转到他处,暗地里拉了彩云一把。
彩云自能默喻,跟着她挤出人丛,到得空处,朱二嫂站定脚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到了鼎大爷的小厮,等我去找他来。”
彩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快去、快去!小厮在这里,想来主人家也在外面。”
朱二嫂也是这么想,反身又入人丛,只见有个小伙子笼着棉袍袖子,头上一顶鼻烟色的毡帽,压得极低,静悄悄的,半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不是要找什么人,而是想听听旁人说些什么。
见此光景,朱二嫂也有警觉,走近了仔细端详,果然不错,便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柱子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因为余惊犹在,只觉得她面善,却急切间叫不出名字来,以至于瞠目不知所措。
“小弟,你叫我好找。”朱二嫂一把拖住他,“走吧,我有好东西留着你吃。”
那种宛然长姊对幼弟的口吻,不但听到的,不以为意,连柱子也驯顺地跟着她走了。走不多远,蓦地里想起,便站住了脚。
“你不是无锡的朱二嫂?”
“是啊!特为来看你家大爷的,一到就听说李府上出了事,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也闹不清楚,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派了人来查封,只准进不准出,亏得大爷不在家!”
“大爷呢?”朱二嫂急急问说,“在哪里?”
“在‘乌林达’家。”
朱二嫂不知道什么叫乌林达,只以为是人名,当即便说:“那乌家远不远?你快带了我去。”
“不远。”
于是朱二嫂引见了彩云,随着柱子到了孔副使巷北面,织机所集的织造总局后街,乌林达的住宅,双扉紧闭,等叩了门,看清楚是柱子,方始开了半扇门,放他们入内。
房子还不小,穿过轿厅是大厅,寂然无人,转过暖阁,是两暗一明带厢房的二厅,东面一间已点了灯,窗纸上人影幢幢,显然正有事在商量。柱子将她俩带入西面厢房,随即便去告知李鼎。
揭开门帘,屋子里的人都转眼来看,李鼎急急问道:“怎么样?有溜出来的人没有?”
“没有!”柱子答说,“不但没有,反倒陷进去一个。”
“谁啊!”
“锦葵。”
“锦葵!”李鼎有些困惑,“她不是被撵了出去的,不算咱们家的人吗?”
原来锦葵是四姨娘故意撵出去的,目的是有些私房要寄顿在她家。这一撵出去,名册上没有名字,就不算李家的下人了。
“是啊!可是,就是不讲理,拿他们怎么办?”
“唉!”李鼎重重顿一足,使劲以拳击掌,“怎么办呢?”
“世兄,你先别着急。”说这话的是甜似蜜,平时看他花样百出,似乎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道急难时却肯来共甘苦。他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第一,贤乔梓都在外面,尚可着力;第二,是查封不是查抄,要紧东西贴上了封条,陷在宅子里的人,自然无事。如今倒是有个人,必得设法拦住,莫陷在里头。”
“你是指宜士先生?”
“是。”
原来这天变起仓促,由两江总督查弼纳,遣中军王副将,携着大令跟公文,星夜赶到苏州。首先拜会巡抚吴存礼,出示咨文,转录的上谕是:据报李煦亏空甚巨,恐有藏匿私产情事,着查弼纳迅派妥员,会同江苏巡抚将李煦私产、房屋、眷口,一律查封,听候核算交代后再行发落。另外又有查拿劣幕恶奴一条,恶奴中有钱仲璿,劣幕则系沈宜士一人,李果与甜似蜜都不在内。
“田世叔说得是!”李鼎想了一下,皱着眉说,“应该赶紧沿扬州这一条路,迎了上去,中途拿他拦住。可是没有人可派啊!”
李家的眷口仆从,由于大清律规定,可以变卖备抵亏欠的国帑,当作财产看待,所以目前一律在看管之下。即令有漏网的,亦早避匿不出,以致上千童仆,此时除了柱子,竟无一人可遣,而柱子又是他唯一可供奔走的人,实在也无法派得出去。
“这,我来办!”甜似蜜说,“局子里的工匠,总有几个认得沈宜士的,多给几个钱,关照他格外尽心而已。”
“也只好这样。”李鼎问道,“柱子,你那儿有钱没有?”
“只有十两一锭银子。”
“给田师爷!”
甜似蜜知道,李鼎是不折不扣的“大少爷”,身上向不带钱,柱子身上只有这一锭银子,给了送信的盘缠,主仆二人便身无分文了。脱手千金挥霍惯了的豪门阔少,落到这般光景,心中实在不忍,因而便摇一摇手,止住了柱子去掏荷包。
“不必!”他说,“让局子里垫付就是。”
虽只是十两银子,到底也是“垫付”,李鼎仿佛觉得还有缓急可恃之处,不由得感到安慰。
趁这空隙,柱子说道:“大爷,无锡的朱二嫂来了,带着个堂客,是京里来的。”
一听便知是彩云,李鼎自然要见,急急问道:“在哪里?”说着,脚步已经移动了。
到得西厢房,在幽暗的光线中见了礼,下人来奉茶,顺便掌了灯来,两个人模样差不多,年纪相差不大,一般是眉眼清亮,举止沉稳的神态,在李鼎不由得便有可资信赖的感觉。
“她夫家姓赵,行二。她叫我朱二嫂,我叫她赵二嫂,缠夹不清,所以,我索性管她叫彩云妹妹。”朱二嫂从容不迫,竟似熟人闲谈的口吻。
李鼎的心情又松弛了些,他说:“我该叫彩云姊姊!”
“不敢当!”彩云欠一欠身子说,“鼎大爷就像李师爷、缙二爷那样,管我叫彩云好了。”
“没有那个规矩。”李鼎先道谢,“多谢彩云姊姊辛苦,替舍间送信来,真是感激不尽。”
“鼎大爷,”朱二嫂紧接着说,“我们在扬州跟沈师爷也见面了,听说鼎大爷原要到杭州去的?”
“是的!正好杭州孙织造那里有人来,我就不必去了。”
朱二嫂点点头,跟彩云对望了一眼,取得默契后说:“彩云妹妹到无锡来看我,约好了来看鼎大爷,谁知碰得不巧。鼎大爷,你也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让家里的人更着急。如果有用得着我跟彩云妹妹的地方,尽管请说。”
“多谢,多谢!”李鼎直觉地答说,“没有什么要麻烦两位的地方。”
话一出口,立刻便发觉自己说错了,急难之时,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像朱二嫂与彩云,平时一无渊源,决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可言,而作此表示,纯出情义,更为可贵,不该不加考虑地拒绝。
“鼎大爷,”朱二嫂说,“我一向心直口快,是大家知道的,如今我倒有句话想请教。”
“是的,你说,不要紧!”
“听说府上几位姨太太、管家、听差、丫头、小厮都被扣住了。是不是?”
“是的。”李鼎痛苦地蹙起眉。
“那么,鼎大爷你呢,你也不能露面?”
“那倒没有。”李鼎很吃力地解释,“说起来我也是个官儿。如今是我父亲在织造这个差使上出了事,我父亲名下的人,自然受牵连。我一个人反倒没事。如今的皇上,公私是最分明的,除非我被革了职,不然,我还是个朝廷的官。”
“这样说,别人许进不许出;鼎大爷,你要回去了,就不能搁住你不准出来,是不是这话?”
“照道理说,应该是如此。”
“既然如此!鼎大爷,你怎么不回去呢?听说老爷子上抚台衙门去了,府上没有个正主子的爷儿们出面,只怕凡事挡不住!”
李鼎心想是啊!论公不论私,自己并未亏欠公款,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不过想是这样想,却仍不免有些怯意。偶尔抬头一望,只见朱二嫂与彩云的炯炯清眸,都含着鼓励慰抚的神色,仿佛慈母长姊,迫切期待着娇儿爱弟做一件绝不会让她们失望的事那样。
李鼎心头一震,雄心胆气,顿时弥漫全身,霍地起身说道:“我立刻就去。”
“对了!”朱二嫂欣然微笑,眼睛都发亮了。
彩云生长在京畿,加以开年以来与李绅、李果、张五在一起,习闻官场之事,而数千里南来,住过多少“仕宦行台”,见闻更广,当时便问了一句:“鼎大爷可有官职?”
“有啊!我是五品知州。”李鼎被提醒了,“大丧已过百日,不必缟素,只要素服就行了。两位坐一坐,我先去借公服来换了再说。”
于是李鼎回到东屋,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大家,事毕回座的甜似蜜首先竖着拇指,用苏州话赞一声:“大好老!”
“得借一身公服。”
“那容易,素服不带补子,只借颗水晶顶子就行了。”
须臾由乌林达派人送了一套半旧的官服来,李鼎扎扮已毕,向甜似蜜说道:“咱们俩各管一处,请你在这里留守。我把柱子带了去,他算是我名下的人,不至于列在册子里。”
“应该如此。万一许入不许出,别让他进去,这里也多个人使唤。”甜似蜜又说,“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对牌就方便多了。”
“我会跟他们交涉。”李鼎沉吟了一下说,“还有两位堂客,可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我先去安排一下。”
重新回到西厢时,李鼎昂首阔步的神情,朱二嫂与彩云都很满意,相视微笑,静等他发话。
“朱二嫂,实在抱歉,尤其是彩云姊姊,帮舍间这么大一个忙,我竟连敬一杯酒的机会都没有。我想,请朱二嫂先带彩云姊姊回无锡。我看情形再说,事情如果能够稍定下来,我到无锡来看两位。”李鼎又问,“彩云姊姊,不知道还能耽搁多少日子?”
彩云不答,眨着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话的意思显然,于是朱二嫂想一想说:“鼎大爷,刚才我们俩都商量过了。既然遇到了府上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等一等,看个明白,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近招呼,岂不方便?尤其是彩云妹妹,老远来一趟,正好赶上这场麻烦,不多住几天等有了结果,也不能安心上路。这一趟回去,路上多半会遇见李师爷,或者缙二爷,问起来是怎么个情形,竟说不上来,鼎大爷倒想,那是多揪心的事!”
想不到她们俩竟有这番急人之急的高义,李鼎既感动,又感激,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朱二嫂跟彩云姊姊既是这么想,我还能说什么?不过,这几天我怕没法儿照应你们。”
“你别管我们。我们就住在我表姊夫开的香腊店里,离这里不远,回头我会说给柱子。”
李鼎便将柱子唤了来,由朱二嫂将诚记香腊店的地址跟他细说了,相偕离去。到得门口,乌林达已备得一乘轿子在那里,另有两名临时找来的工匠,权充前导,各提一盏硕大无朋的白纸蓝字灯笼,一面是“织造衙门”,一面是个“李”字。这是甜似蜜的设计,特意摆一摆官派,可得许多方便。
到得自家门口,下轿一看,门前有捕快、有绿营兵,门洞里侧摆一张条桌,上有名册。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行装,一个便衣,另有一人,单坐一张椅子。武官的服饰,头戴暗蓝顶子,李鼎知道是两江总督衙门派来的差官,四品官服,自然是一名都司。
都司虽是四品,但一向重文轻武,所以见了知县都称“大老爷”,但此刻却大剌剌地问:“尊驾是谁啊?”
“是这里李大人的长公子。”那穿便衣的是吴县的刑房书办,李鼎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李鼎,为了拉交情,很热心地代为答话。
“喔,册子上有名字没有?”
“这,回都司老爷,不会有的。”
“那么,”都司又问,“那个小厮呢?”
“他叫柱子,姓朱。”李鼎只和颜悦色地跟刑房书办说话,“他是我名下的人,应该不在册子上吧!”
“是,是!鼎大爷,等我查查!”翻了一遍簿子,刑书向他身旁的一名千总说,“总爷,没有朱柱子的名字。”
“没有。”千总又请示都司,“你老看,是不是放行?”
都司恼恨李鼎竟不致礼,斜着眼对千总说:“你问问他,来干什么?”说完,站起身子,走了开去。
千总倒还忠厚,心想人家是正主儿,家里遭了官事,自然要回来看看,这还用问吗?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还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因而一时之间,颇现困窘。
那刑书跟钱仲璿是好朋友,自觉义当解围,赶紧起身,从桌子后面凑了过来,低声说道:“鼎大爷,那位是两江督标的王都司,行六,招呼一声吧!”
递了点子过来,李鼎自然会意,心想: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忍着气,踏上两步,先咳嗽一声,然后喊道:“王六哥!远来辛苦。”
面子有了,王都司自是见好便收,不过脸上还磨不开,转脸说道:“恕我眼拙!”
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绍:“敝姓李,行一,单名一个鼎字。我是听说查制军派了差官来查封,特意赶来照应的。”
不说回家探视,倒说照应公事。王都司知道这个旗下公子哥儿,不纯然是个“绣花枕头”,便哈哈一笑说:“原来是李老棣台,你不早说。请,请,敝上官跟蔡大老爷都在里面。”
“是,是!”李鼎高拱双手,“多承关照,感激得很,我总要补情的。”
就因为最后一句话,柱子得免列入名册,跟在主人身后,但一路所见,从大门到二门,平日见惯了喊二伯、大叔的那些人,此时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了李鼎大多只站了起来,极少数的喊一声:“大爷!”声音也是低不可闻。完全不是平日那样,无不含笑相迎,一句接一句的:“大爷回来了!”递相传呼,直到上房的那种大家气派。这使得柱子的心揪紧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又何至于愁得这个样子?
柱子尚且如此,李鼎的感触自然更深,不过柱子的困惑,在他自易索解,只看悄悄坐在一旁,斜着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那种无形中笼罩着的禁制,便能想象各人的心情了。
踏进二门,便能看到五开间的大厅上,正中靠壁的长供桌,已经移到中间,变成一座公案,后面并坐着一文一武。李鼎的眼力很好,老远便认出文的是首县蔡永清;武的四十上下,一张瘦长马脸,从未见过,面前摆着一顶官帽,灿然夺目的鲜红顶子,料知这就是两江督标的王副将了。
虽是自幼所生长的家,李鼎到此,却不免怯意,定定神从容踏上前去。那蔡永清倒还讲交情,一见就离座而起,迎上来喊道:“世兄、世兄,我给你引见。”
等他说了姓氏官衔,李鼎向上一揖,口中说道:“候补州判李鼎,参见王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王副将抱拳答礼,“请坐,请坐。”
一文一武身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移了张椅子在案侧,李鼎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论规矩应该坐在王副将身边,才是礼貌,但他实在很想靠近蔡永清,谈话才方便。
蔡永清不愧是善于揣摩人情的首县,指点他说:“世兄先跟王将军亲近亲近,回头再请过来,我们谈谈。”
于是李鼎坐在王副将侧面,先道了辛苦,又请关照,打了这些招呼,才开始请教籍贯、排行,再谈到江宁的熟人,第一个自然是“曹织造”。王副将对曹家的情形很熟悉,曾亲见过曹寅接驾,那时王副将还只是小小一个把总,但亦在扈从之列,谈起当时繁华富丽的场面,眉飞色舞,十分起劲,李鼎自只有倾听的份儿。
就在这时,有书办、捕头,接连不断来向蔡永清回事,李鼎耳中不时刮来一句两句:“库房得派人看守”“妇道人家撒泼,不让人进去,看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搅得他心乱如麻,坐都坐不安稳了。
好不容易等王副将谈得告一段落,李鼎赶紧欠身赔笑,说一句:“回头再奉陪!”说完,随即移坐到蔡永清身旁。
“世兄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蔡永清略带埋怨地问。
这一问,李鼎惭愧无地。他是一清早去给一个朋友送行,进城时在阊门遇见织造局的一个老工头,得知被“抄家”的消息。那工头劝他别回家,先去找乌林达问个究竟,就此躲在那里没有露面,只派柱子来回探听动静。若非朱二嫂一句话,只怕他至今还在乌林达的私宅中。
“不瞒蔡大哥说,”李鼎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敢胡闯了进来,万一,万一……”他始终想不出下面该怎么说才得体。
“你是怕万一失陷在这里?这也难怪你,朝廷像这样的处置,似乎尚无先例。我接到李方伯的通知,也吓了一大跳,到看了公事才知道是查封,不是查抄。”蔡永清向王副将这面看了一眼,低声说道,“他是拿着‘大令’来的,王命在身,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拖个一天半天都办不到,立逼着点了人就来,可有什么法子?”
说来说去是“爱莫能助”四字,但语声恳切,充满了歉意,所以李鼎只觉得感激,“多亏蔡大哥!”他说,“以后也仍旧要仰仗蔡大哥!”
“只要能尽心,无有不尽心的。但望尊大人从院上回来,事情有个着落,这里一松动就好了。”
原来李煦是查弼纳另有密札致吴存礼,委托他代为询问李煦,亏欠官款,究竟有多少,能偿还几何?蔡永清的意思是,如果李煦欠得不多,有亲友可资助代完,获得结果,查封的禁制即可解除,岂不甚好?但李鼎却因不明内情,所以无从体会他话中的涵义,只说:“到底两江的公事上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蔡大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我拿公事你看。”
蔡永清从一大堆簿册中找到一张纸,是个两江总督移咨,江苏巡抚的抄件,上面转录着上谕,大意是说苏州织造已另派胡凤翚接替,李煦交卸后回内务府听候差遣。唯据报李煦亏空甚多,且有将赀财囤他处情事,责成查弼纳会同吴存礼,“迅派妥员,将李煦名下各项产业暨眷口下人等查封扣押,以便变价备抵”。
“世兄,”蔡永清低声说道,“尊大人‘名下’的字样,说法从宽,你也是朝廷的官员,当作析产别居之子看待,你自己名下的东西,应该不在查封之列。不过,要拿出去,恐怕,”他向一旁努一努嘴,“先要过得了太原这一关。”
“太原”是王氏的郡望,自是指王副将,李鼎玩味他的语气,恍然有悟,凑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蔡大哥,事到如今,完全请你做主,请你吩咐,应该怎么过关?”
这公然为人索贿的话,蔡永清何肯出口?想了一下暗示他说:“总要你有个底子给我,我才好相机斡旋。”
李鼎不知道该送多少,也不知道能送多少。转念又想,这要看能拿出去多少,如果只是些个人的衣服及日常器用之物,置办不便宜,变价却未必值钱。如果还要行贿才得过关,那就不上算了。
这样想着,有了个主意:“蔡大哥,”他说,“容我先进去看一看几位庶母,再来奉商,如何?”
蔡永清也知道,李家是四姨娘代主中馈,如今怕也只有四姨娘手里有钱,因而点点头说:“行!行!你就请进去吧!”
于是,李鼎向王副将赔笑说一声:“暂且失陪!”正待往里走时,却又为蔡永清唤住了。
“世兄,有件事,你怕还不知道。中门以内,尚未查封。这里尊大人力争,姑且徇从。只等尊大人一回府,倘非解除禁制,府上的眷属,一定要受一场虚惊了。”
显然的,他是在提醒主人,中门以内自由处置的时间,已经不多,李鼎却又别有领悟,替柱子要了一面出入的腰牌,关照他赶紧到巡抚衙门,找到成三儿,通信给老父,不妨稍迟回家。
中门以内,虽未查封,但中门以外,防守严密,若非蔡永清派人陪同,李鼎还无法进门。
一进了门,景象凄惨,所看到的是惊惶失色的面孔,所听到的是各处嘤嘤啜泣之声。不过,一见了李鼎,恰如救星从天而降,只一声喊:“大爷来了!”各处的丫头老妈,几乎一下子都集中了。
“怎么样?”二姨娘奔出来问,“小鼎啊!到底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事,大伙儿别乱!”李鼎只有挥着双手,尽力安抚,“安安静静的,别惹人笑话。”
“老爷子呢?你见着了没有?”
“没有!”李鼎看几位姨娘都赶到了,便说一句,“都请进去吧!进屋去谈。”
李鼎有些为难,人多嘴杂,什么要紧话都不能说,尤其是二姨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不能共机密的。但处在这种人人都想有条安心的路子去走的情况下,他也不能不有句切实的话,当然,这句话也只能悄悄地说,不必公然宣布。
想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各位姨娘不必着急,不过,家是迟早要搬的了,这会儿不妨检点检点要紧东西。我得跟四姨娘去找点送王副将的东西。”说着,回头又问,“四姨娘呢?”
“那不是?”五姨娘手一指。
四姨娘正带着锦葵赶了来,李鼎很机警,拔步便奔,一面做个手势,大声说道:“四姨娘你请回去,找点精致小玩意,我马上要送人。”
锦葵最机伶,不等他话完,倒已搀着四姨娘的手预备往回走了。二姨娘心里很不是味道,但不便追了上去,只冷笑一声说:“哼!不知道在闹什么鬼!”
五姨娘人最忠厚,“二姊,你别这么说!小鼎必是有只能跟四姊一个人商量的事。”她说,“你就听小鼎的话,拾掇东西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临时收拾,丢三落四的,反倒不好!”
“已经不好了!还怕什么?我也没法儿收拾,哪样东西都丢不下,抄家也不能光抄我的。”
听她仍是不明理路的糊涂想法,谁都不愿意理她。逡巡各散,有的便悄悄往四姨娘那个院子里跫了去,希望打听点什么出来。
四姨娘的院子里关防严密,垂花门前顺子和锦葵俩双双把守,足以使人望而却步。
“锦葵!”是四姨娘在喊。
“来了!”锦葵答应着,向顺子努一努嘴,让她注意远处的人影。
“你去吧!交给我。”
于是锦葵进了堂屋,四姨娘便说:“你悄悄跟吴嬷嬷去说,把天香楼西面的那道小门打开来。别让人知道。”
“那道小门,”锦葵答说,“从鼎大奶奶去世就没有开过,如今只怕锁簧都锈住了。”
“把锁敲掉!”四姨娘平静地说。
“是!”锦葵答应着。
“你办完了事,还回来。”
等锦葵一走,李鼎便问:“四姨,你得告诉我一个数目,我好跟蔡老大去说。”
“你别急,等我想想。”
“孙春阳不是有两万银子吗?”
“那,那是说了不能动的,而且也得我亲自去提。”四姨娘又说,“反正现在东西都封在那里,他们爱拿什么拿什么,将来咱们认账,就说没有这些东西好了。”
这话在李鼎颇为反感,觉得那跟慷他人之慨没有什么两样,不是处事的办法。因而这样答说:“人家不干的!监守自盗,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四姨娘本也是拖延辰光,一时搪塞的话,此时大致已经盘算好,徐徐说道:“我有一副珠花,值三四百两银子,另外有五十两金叶子。如果他再肯行个方便,我送他一支翡翠翎管,带到京里,遇见识家,换个上千两银子,也说不定的。”
“行个什么方便?”
“等锦葵来了再说。”四姨娘指着高可及天花板的紫檀柜子说,“劳驾,柜子顶上一格,有个西洋小铁箱,你给我取下来。”
于是取钥匙,开柜门,李鼎站在一张骨牌凳上,将那只沉甸甸的彩漆小铁箱取了下来,怕四姨娘不愿让他看到她的私房,很知趣地走到廊上,负手闲眺。
“顺子!”挂在花架下的一头黄喙黑羽却会说话的鸟,怪声怪气地在叫,“给鼎大爷拿茶!”
“小东西!”李鼎逗弄了一会儿,一时感触地说,“你倒还认识我!而且一点儿也不势利。”
“谁势利了?”有人突如其来地接口,李鼎微吃一惊,转眼看时,是锦葵回来了。
“我没有说你,你何必多心?”李鼎问道,“锦葵,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听街坊在说,织造李家,前前后后围了好些兵,我不放心四姨娘,赶了来看看。门上不放我进来,我说我本来是宅门里的。准我进来了,哪知准进不准出。”
“你不是自投罗网?”
“我认了!”
“你倒不懊悔?”
“悔什么?反正好歹在一起。”
“你倒是有良心的。你主子没有白疼你。”李鼎又说,“从你去了以后,四姨娘跟我提过你两次,一次说没有你,真不方便。”
锦葵对这话很关切,乌黑的一双大眼睛逼视着说:“鼎大爷,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她说她挺想念你。”
“我也挺想念四姨娘,想念大爷、老爷跟大家。”锦葵声音有些凄恻了,“外头我住不惯。”
李鼎陡然一惊!就像当头棒喝一样,提醒他以后必不能再在这里过日子了!高大、宽敞的这座住宅,住了二十年了,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安闲舒适的。不管他是在怎么样的一种情形之下,他总可以找到使得他心情舒畅,至少能安静下来的地方;甚至闷极了想砸一两样东西出出气,亦非难事。箭圃很大,常有护院跟些小厮在那里练庙会上的玩意,耍中幡、滚坛子、摔跤什么的,抛一个酒坛到半空,再抛上去一个,乒乒乓乓碰得碎片四飞,听着看着都痛快。
李鼎正向往着那些不知何处跳出来的回忆时,只听四姨娘在喊:“锦葵,你跟鼎大爷在说什么?”
“来了!”锦葵推着李鼎说,“快进去吧!”
“你也来吧!”李鼎想起来了,“四姨娘有话要等你来了再说。”
两人到得屋子里,靠窗红木桌上,烛火下宝光闪耀,白的是珠花,绿的是翡翠翎管,黄的是似乎刚淬过火的金叶子,映出极明亮的烛光。
“四姨,”李鼎问说,“要蔡老大他们行个什么方便?”
“锦葵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了!”四姨娘说,“误打误撞进来的,怎么拿她也添到册子上?人家都快做新娘子了,你请那个王副将行行好,把她放了出去。”
“喔,”李鼎转脸问道,“锦葵,你快做新娘子?”
这句话问得很不合适,锦葵本来有要紧话说,却为这句话害了羞,不由得低下头去。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李鼎觉得此非难事,便用极有把握的话安慰她,“我包你照样上轿就是!”
“我不出去!”锦葵将头一扭,本想表示决心,却成了负气的模样。
“干吗呀!”四姨娘不悦,“鼎大爷问都问不得你一声?”
锦葵知道她误会了,抬头说道:“家里这个样子,大家都在担心,我倒一个人安安稳稳去了,我不能叫人骂我没有良心!”
“谁会骂你没有良心?”李鼎怕是自己那句“你倒是有良心的”,使得她多心了,赶紧解释,“你本来已不是这里的人了,听得宅子里出事,特意还回来看,已经很有良心了!谁还能说,你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那不是太霸道了?”
“不但霸道,”四姨娘接口又说,“还是糊涂!”
“糊涂”二字不但说得重,还狠狠瞪了一眼,锦葵这才明白,心想,自己果然糊涂!当初四姨娘一定要撵她,就是为此日留下退步,谁知真个到了这一日,发觉仍无退步,那是犯了多大的一个错。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失悔,当时真不该轻易进门的。万一真的能进不能出,四姨娘交付的那些东西,就此不明不白地丢掉了,岂非一辈子良心不安。
“好了,”四姨娘对李鼎说,“她想明白了。”
四姨娘一面说,一面拿起搭在椅背的一方绮面绫里衬皮纸的小包袱,锦葵也是料理惯了这些东西的,抬眼一望,立刻走近梳妆台,将盛珠花和翎管的一大一小两个锡盒子取了来,帮着收拾。
“东西先搁在这儿。我马上去找蔡老大接头,回来再说。”说着,李鼎的脚步已经移动了。
“别忙、别忙!”四姨娘急忙拦阻,“还有好些事呢!”
“什么事?”李鼎站住脚,“请四姨说吧!”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四姨娘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外面怎么样?”
李鼎明白,这所谓“外面”是指大门以内,中门以外。“都封了!”他黯然答说,“行动似乎都不自由。”
“你见了杨立升没有?”
“没有。”
“他大概在大厨房里。如今只有厨子的行动不受拘束,听说他在大厨房里管厨子,给大伙儿预备吃的。”四姨娘又说,“你跟蔡大老爷说,一样是得让杨立升行动自由,里里外外才多少有个照应;再一样是,二门里面的人,都得撤出去,一到二更天,我得在二门上锁。”
“这,”李鼎答道,“我说是去说,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只要你去说,一定管用。”四姨娘脸色凝重地说,“你得把肩膀硬起来。”
李鼎憬然有悟,以后肩上会很沉重,不管什么事都得挑起来。当下闭紧了嘴,点一点头,往外走去。
走到通大厨房的甬道,恰好遇见杨立升带着人挑着食盒出来,他惊喜地说:“大爷回来了!老爷呢?”
“还在抚台衙门。”李鼎急急问道,“你听见什么了没有?”
“古古怪怪的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杨立升踌躇了一下说,“这会要给蔡大老爷他们开饭,大爷先陪他们吃了饭再说。”
“饭开在哪里?”
“分几处开。蔡大老爷、王副将那一桌,就开在大厅上。”
“好!你去看,哪几位师爷能来,都请他们来陪客。”
“一个都没有,都给撵走了!”
李鼎想了一下问道:“有能出得去的人没有?”
“只有一个采买零碎的老吴。刚才因为肉不够,到肉案子上去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一个挑食盒的打杂,在一旁接口。
“那好!让他赶快到乌林达公馆里,把田师爷请来陪客。”
“大爷,这是冠冕差使,”杨立升说,“不如跟蔡大老爷说一声,另外派人,不又多了一个人可以出去了?”
“啊,啊!说得不错。走!”
于是到了大厅上,杨立升在东面安排餐桌,李鼎便先向王副将招呼过了,然后跟蔡永清去打交道。
“蔡大哥,”他指着东面说道,“草草不恭,诸多委屈。这会我先求蔡大哥一件事,我想去请一位朋友来陪陪王将军跟蔡大哥,请蔡大哥跟守在门上的交代一声,或是给一副对牌。”
“给一副对牌好了。”
于是叫人取了一副对牌来,一块交到门上,一块由李鼎交了给杨立升,立刻派人去请甜似蜜来为他知宾。
“蔡大哥,”李鼎指着西面说,“那幅字是前明一位藩王写的,有人说好,有人说不过如此,你是大方家,倒要请你鉴定一下。”
这自是一种示意避开王副将去密谈的借口,蔡永清答道:“方家之称不敢当,明朝的书家倒还知道几位。我来看看。”
到得西面,假意看一看悬在壁上的一方大横幅,接着便双双背着王副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鼎开门见山地将四姨娘预备送的东西,跟所作的要求,都提了出来。
“好!”蔡永清点点头,“我来跟他说。”
李鼎大出意外,也大失所望。本以为何者可行,何者不可行,他会有个确实答复,不想是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蔡大哥,”李鼎便说,“有两样事,打你这儿不就可以做主?”
“不!”蔡永清摇摇头,“跟他同办一件公事,得问问他。”
看他那种淡淡的不大起劲的神情,李鼎恍然大悟:王副将的是有了,他还落空在那里。这时想起四姨娘那个“慷他人之慨”的办法,倒大可使得。
“蔡大哥,你看那幅字,到底怎样?”
“还不坏!是蜀王的一个曾孙写的。”蔡永清答说,“明太祖诸子,蜀王最贤,明太祖管这个儿子叫‘蜀秀才’,蜀府后裔,大都通文墨。此人的字,我见过两幅。”
“那么,值多少钱呢?”
“这就难说了。货卖识家,不如说货卖爱家,爱上这幅字,或者拿去配对成套,有个名堂搞出去,自然就值钱了。”
“照你估呢?”
“那也要看交情。”
原来首县要多才多艺才干得下,其中有样本事就是要识古董,因为各县交代,如果前任亏,以古董字画细软抵充,向来凭首县核算,估价自然可高可低,所以说“要看交情”。
“蔡大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家父的交代,将来免不了要请你帮忙,东西暂且封在那里了,我们想动手脚也不行。不过,权在蔡大哥手里,你不妨斟酌,反正册子上有多少,我们总认账就是。可是,估算的总数,要请蔡大哥口角春风。”
这话说得很暧昧,但也很清楚。如果蔡永清喜欢什么,暗中取走几件,李家可以承认,封存的册子上原无此物。但册刊各物的估价,须尽量提高,庶几抵补亏空的总数,不致减少。
蔡永清觉得李鼎很在行,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老弟,你不是拿两三万银子给戏班子,置一副衣箱、砌末,只为唱一出戏的纨绔了。”
这话说得李鼎脸一红,当然也感到安慰,知道计已生效。再想一想,不能不佩服四姨娘,莫道她的想法不切实际,其实还真管用。
“过去坐吧!”蔡永清站起来,“冷落了那面也不好。”
东面桌上,下酒的冷荤碟子早已摆好,等宾主三人一坐下来,杨立升亲自烫了酒来伺候。饮过一巡,蔡永清开口谈正事了。
“王将军,”他说,“事情快定了,有几件小事,我要跟你商量。”
“哪里,哪里!请说。”
“公事公办,行不得一点私,不过,也不必过分。这话是不是呢?”
“是啊!只要能方便,公事上能交代得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好!”蔡永清视线由首席转到主人,再转回王副将,“咱们就此刻把公私责任划一划清楚。第一,我们这位老弟名下的东西,趁早让他拿走,以清眉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王副将答话。
王副将心里在想,蔡永清跟李鼎刚才说了半天的私话,自然是谈妥当了,但对自己一无表示,岂可贸然相许?想了一下答说:“这是应该的。不过哪些属于哪个的名下,似乎不容易分得清。”
“我自有分得清的法子,回头跟王将军一说就明白了。”
“那好!”王副将会意,“只要有法子分得清,自无不可。”
“其次,误列入册的人,应该剔除。”
“有误列的人吗?”王副将打断他的话问,显得很讶异的。
“有!”李鼎很机警,想多剔除几个人,所以抢在蔡永清前面说,“还不止一个。”
正谈到此处,只见有个差役,手持一个极大的信封,直到筵前,向蔡永清说道:“抚台衙门专人送来给大老爷的信,人还在外面等着。”
蔡永清看信封有“密启”的字样,便先不拆信,起身说道:“让来人等一等。”
一面说,一面已走到中间临时所设的公案后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移过烛台,拆信细看。看完,招招手将李鼎找了来有话说。
“尊大人今晚上不能回府了。”
李鼎顿时变色,“蔡大哥,”他的声音已经发抖了,“是被扣了,还是怎么着?”
“也不能说是被扣。新任织造已经到了,明天由尊大人跟新任办了交代,才能回府。”蔡永清又说,“老弟,你把心定下来,事情是有点麻烦,有什么事,你尽今天这一夜都要办好。”
意在言外,到得明天就丝毫动弹不得了。李鼎心乱如麻,只有这么说道:“一切都要请蔡大哥你帮忙。”
“我能帮你忙的,也就是今天这一夜。你说吧,我能怎么帮你忙?”
“我不知道!方寸已乱,一切请蔡大哥指点。”
蔡永清想了一下说:“我能帮你的最大的一个忙,只有明天一早,先把你的东西封起来。”
“这,这……”李鼎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自己去想一想好了。”蔡永清极平静地,“别急!听我的话,把心定下来。”
李鼎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蔡永清把他的东西加上封条,便可原样移去,不必检查,换句话说,若有挟带,便可安然过关。
于是他拱拱手说:“多谢蔡大哥,果然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明白就好。”蔡永清努一努嘴,轻轻说道,“那面亦以早早安抚为妙。”
“是!回头就办。”李鼎又说,“刚才请通融的那两件事,也请蔡大哥给句确实的话,我好向四庶母有个交代。”
“是册子上要剔除两个人?”
“是的。”
“这可以商量。不过不能马上就放人。”蔡永清看了看信说,“跟老弟实说吧,有人告了密,说府上最近遣走的下人,为内眷寄顿财物,要搜查了再说。倘无其事,剔除一两个自无大碍。不然,老弟得为我肩上的干系想一想。”
这一下,李鼎也明白了,原来四姨娘与锦葵之间还有这么一重秘密在内。看来再求亦不会有结果,倒不如放大方些。
“既然如此,就照蔡大哥的意思好了。”
“我也是事非得已。”蔡永清又说,“我实在也不愿牵累无辜,不过,今天我还可以做三分主,有句忠言奉告,凡可以不必牵惹在这件案子里的,不妨就趁今夜都打发去吧!”
“是!”李鼎老实说道,“蔡大哥,我经此打击,脑筋已经冥顽不灵。所谓‘可以不必牵涉在这件案子里的’,究竟是哪些人?索性请蔡大哥明白见示。”
“凡册子里没有名字的,自都不必牵涉在里面。”蔡永清在一堆案卷宗里,找出一本名册说道,“你倒不妨仔细看一看!”
这本名册只有薄薄两页,所刊的都是李煦直系的眷属。李鼎一面看,一面想,将中门以内的亲属都想到,只得一个人不在名册之内。
“有个小女孩,是我堂兄的遗孤,不在案内。”
“好!马上送走。”
“那女孩只得八九岁……”
“哪怕在襁褓之内,”蔡永清打断他的话说,“也是早离是非之地为妙。”
“是!”李鼎想了一下又问,“蔡大哥明天什么时候动手?”
“一大早吧!”
“好!等陪客的那位田朋友来了,我先失陪,跟我几位庶母去说。”
“不必,不必!你先请好了,我也还有几句话要跟王副将谈。”
就在这时候,甜似蜜已奉召而至,当着蔡永清与王副将,李鼎亦不便多说什么,只郑重嘱托,善为待客,随即匆匆入内。
甫入中门,改了主意,将吴嬷嬷找到一边问道:“通晚晴轩的那道边门,打开了没有?”
“打开了。”
“好!我先回晚晴轩,你悄悄儿通知四姨娘,到我那里来一趟,别让人知道。”
吴嬷嬷点点头,不发一言,悄然而去。李鼎便绕着回廊,进了另一道角门,回到“天香庭院”的晚晴轩。
“大爷回来了!”珊珠迎了上来,替他卸马褂,瑶珠倒了茶来,两人脸上,都是忧愁之中带着渴盼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消息的神情。
李鼎倦怠地坐了下来,口中问道:“你们是在哪里支月例银子?”
两人愕然不知所答,愣了一会儿,珊珠方始说道:“不是吴嬷嬷按月发放的吗?”
李鼎本意是想知道她们属于何人名下,转念一想,问得多余,父子并未分炊别居,珊珠、瑶珠不过拨在晚晴轩执役,名字还在下人总册之中,不可能幸免的。
不过,她们个人之物,却可保全,想一想说:“瑶珠是有家的,珊珠有没有亲戚?”
“有一个表叔。”珊珠惴惴然地说,“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这样说是没有亲戚,那么,你的东西有什么人可以托付呢?”
“我,”珊珠嗫嚅着,“我不明白大爷的意思。”
“是这样,你们两人一时还不能出去,东西可以先移出去,交给什么靠得住的人,替你们暂时收一收。”
一听这话,两人惊疑不定,但也不敢多问,悄悄儿商量了一下,珊珠答说:“我寄在瑶珠家好了。”
“好!回头你们自己收拾收拾,每人只能带一口箱子出去。”李鼎紧接着又说,“你们还是运气的,别人怕一针一线都还带不出去。这话,你们只放在心里,谁面前都别说。”
“是!”两人齐声答应。
“那道边门打开了?”
“是的。”
“四姨娘也许会从那里来,珊珠去接一接。”
结果,四姨娘是从正门来的,连个灯笼都没带,与锦葵悄没声息地摸黑而至。
“锦葵,你到她们屋子里去玩。”
李鼎的这句话,不但锦葵,珊珠、瑶珠也知道是要她们回避,带上房门,相偕而去。脚步声渐渐而隐,避得很远了。
“四姨,你可把心稳住了,全靠你撑持!”李鼎抑郁地说,“情形比想的还要糟!”
四姨娘脸色惨白,牙咬着唇,手抚着胸,深深吸了两口气,自觉能勉强撑得住了,方始说道:“怎么糟法?你说。”
“爹今儿不能回来了,逼着明天去办交代,要看到底亏了多少。”李鼎又说,“明天一大早,非封不可了!蔡老大还算帮忙,四姨,你先把东西给了我,马上就动手吧!”
“锦葵呢?”
“可以出去。不过……”
“不过什么?”四姨娘焦急地催促,“别吞吞吐吐的。”
“不是这里的人,都得走,而且最好连夜就走。锦葵可以出去,不过得过几天。”李鼎非常吃力地说,“要等他们去搜过了,才能放出去。”
四姨娘脸色大变,歇了好一阵,才能缓过气来,声音倒平静了:“果然比所想的还要糟!”
她说:“东西我包好了,现成!我叫锦葵去拿。”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下房找到锦葵,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才又回到原处。
“先说该出去的人,我想了想,除了锦葵,只有两个:一个是五姨的内侄女,来看她姑姑,天一亮就打发她走好了;还有一个比较麻烦。”
这个人就是九岁的阿筠。她出去了自然也不致流落,照四姨娘的意思,不妨送到曹家,但眼前要托付一个人来照应她,却是难题。
“那总有办法。”李鼎又说,“我跟蔡老大说过,名册上总还可以剔出两个人去,四姨看,倒是剔出谁去好。”
“总得是管用的人。”
“管用莫如连环。”
“不行!”四姨娘断然否定,“第一,我在这里少不得她这么一个人;第二,怕别人不服,我处境就更难了。依我说,你应该带一个人出去,你喜欢珊珠,还是瑶珠?”
“别管我!”李鼎答说,“我一个都不喜欢。”
“那就难了。”
“我看,把老太太跟前的丫头,放一个出去,阿筠也有人照应。”
“如今跟阿筠做伴的是玉桂。”四姨娘又问,“还有一个呢?”
“得挑一个忠心而又能干的,在外面多少有点用处。”
四姨娘考虑了一会儿,想起一个人,“你爹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她说,“不如把福珍放出去。”
福珍是上房里一个很能干的丫头,伺候李煦洗脚擦背都是她,一些腌臜的粗活,别的丫头不肯干,也都归她。为人不但忠心耿耿,而且脾气最好,任劳任怨,从无半句牢骚。只是相貌长得平常,四姨娘派她去照应李煦,很可以放心得下。
谈到这里,锦葵去而复回,手里多了一个包裹,“大爷,”她问,“你要不要点一点?”
“不用。”
锦葵便将包裹放下,向四姨娘说:“说好了。”
“喔,”四姨娘转脸向李鼎说,“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原来她已经料到,像五姨娘的那个来探亲的内侄女,是一定可以放出去,因而想起一条瞒天过海之计,让锦葵冒充五姨娘的内侄女张美英,得以出门,便可以赶紧将四姨娘交付给她的细软,另挪一个妥当的地方。刚才她背着李鼎跟锦葵说了半天,就是让她跟张美英去疏通,居然成功了。
“我本当总要明天才能放行,既然连夜要撵出去,那就更好了。晚上看不清楚,一定冒充得过去。”
“那么,张美英呢?”
“不说过两天就可以放锦葵,她自然是顶锦葵的名字。”
“那好!”李鼎起身说道,“我先去办了这件事!”
“这件事”便是去行贿。大厅上甜似蜜还陪王副将在喝酒,李鼎将蔡永清邀到一边,指一指包裹,不必多说一句,要谈的是,这夜应该放出去的人。
“张美英跟我的一个小侄女儿,是应该出去的,此外请蔡大哥高抬贵手,再放两个人。”
蔡永清沉吟了一会儿,慨然允许,“好吧!”他移过一本名册问道,“是哪两个名字?”
李鼎便找到了福珍与玉桂的名字,蔡永清提笔在名下添注了“误入”二字,关照赶紧就走。
回到晚晴轩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原来玉桂跟她姊姊玉莲,手足之情极深,生死要守在一起,放她一个人出去,说什么也不肯,只好作罢另外挑人。
挑来挑去,没有适当的人,四姨娘怕这件事处理不善,大家会有怨言,因而断然决然地说:“算了!就福珍一个人好了。”
“不,不!我倒有个盘算。”李鼎说道,“张美英还是张美英,锦葵冒充玉桂,这不更省事吗?”
“对了!过几天要放锦葵也许已经找到了人,就顶锦葵的名字出去好了。”四姨娘停了一下说,“咱们先商量好,阿筠不能住在锦葵那里。”
“为什么?”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你来!”四姨娘站起身来,将李鼎招呼到堂屋里,悄悄说道,“阿筠的事,可有点麻烦。锦葵如今还是‘黑人’,回家就得躲起来,带着小筠,岂不是挂了个幌子?至于福珍,还不知道你爹是住在什么地方,或许能回来也说不定,福珍一个人还好办,带着阿筠岂不是累赘?再说,她也不会哄孩子。”
“那就只有把她送到南京去。”
“暂时总要有一个地方安顿。而且,阿筠好像也不愿意投奔曹家。”
“那又是为了什么?”
“唉!”四姨娘叹口气,“别看她才九岁,很懂事了,心眼儿也就多了。这会儿没工夫谈这个,你倒说,该怎么办?说完了,马上打发她们走,这里还有好些事没有办呢!”
李鼎也知道,这大半夜的辰光,十分宝贵,凡事需要速断速决,没有从容磋商的可能,便很用心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人。
“有了,有一个人可托。姓朱,是个寡妇,家住无锡,正好到苏州来了。”
“这朱寡妇是什么路数?你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人?靠得住靠不住?”
最后一句话最要紧,“靠得住!”李鼎答说,“这个人是李客山新置的外室,人不好,李客山不会要她。”接着将朱二嫂的情形要言不烦地介绍了几句。
“有来历就好。”四姨娘问说,“外头有什么人照应?半夜三更,得有人送才好。”
“有!能自由出入的几个人,都在那儿听我的信,把五姨娘的内侄女找来,马上就可以走。不过,”李鼎想了一下说,“阿筠得我亲自送了去。”
“我也是这么想,虽是女孩子,到底也是咱们李家的一条根。”说到这里,四姨娘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唉!四姨,怎么你自己倒先伤心了?”
四姨娘也已想到,阿筠这一出了大门,大半就要靠她自己了,虽说她很懂事,到底只是九岁的孩子,少不得要细细叮咛,如果自己先就伤心,如何能哄得阿筠放心大胆去投靠素不相识的人家?所以赶紧眨了两下眼,将眼泪忍了回去,抬起头来,装得没事人似的,回到原处,招一招手,将阿筠唤到一边有话说。
话实在很难说,四姨娘想了又想,觉得只有拿她当大人,或许还比较省事。
“阿筠,你可不许哭!你也很懂事了,以后更要像个大人的样子。如今家里遭了难,一时照料你不了,要把你托给一个人,你得争气,守规矩别惹人讨厌。等事情过了,还接你回来,你听明白了没有?”
阿筠眼珠滴溜溜乱滚的一双大眼睛中,含着一泡泪水,却不让它滚下来,点点头说:“我明白,什么时候接我回来?”
“那还说不定,也许三五天,也许三五个月。反正一定会来接你。”
“我可不去南京。”
“我知道。”四姨娘觉得最难措词的几句话已经过去,下面就好说了,“把你托出去的那个人,是跟李师爷好的,她是个寡妇,性子很爽直,你一定会喜欢她。人家管她叫朱二嫂,你可不能这么叫!你得管她叫……”
四姨娘还在斟酌称呼,阿筠倒已经开口了,“管她叫朱二婶?”她问。
“对了!”四姨娘异常欣慰,“你连这些规矩都懂,我就放心了。阿筠,你只记住,如今是遭难投奔人家,求人家帮忙照应,不比在家里,有丫头老妈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别麻烦人家。”
“我知道。也许我还帮着她做事呢!”
“一点不错!你就当朱二婶是你婶儿就对了。”
“那,”阿筠问说,“四姨给我的东西要不要交给朱二婶?”
“这……”四姨娘想了一下说,“你鼎叔叔会跟人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