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望见了“绿杨城郭”的扬州,彩云跟朱二嫂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担心那些珠子和金镯了。

进了城,仍投彩云姊弟原来住过的客栈,找了一大一小,连着一起的两间屋子,先安顿行李,然后洗脸吃饭,商量正事。

“你去找镖局子的胡掌柜,跟他说,保人也保东西,是怎么个规矩?”彩云这样吩咐她胞弟。

“保东西!”李德顺说,“保什么东西?保费多少,要看东西贵重不贵重,带着方便不方便,才能定规。”

彩云向朱二嫂看了一眼,方始答说:“带着很方便。东西可挺贵重,我想总要值万把银子吧!”

她到这时候还不肯说明是什么东西,李德顺未免不悦,朱二嫂看不过去,便说:“你为什么不把那两个盒子拿给他看?”

“好吧!”彩云对李德顺说,“让你开开眼!”

打开盒子一看,李德顺估计着说:“我看总得值万把银子,保费不会轻。”说着就走了。

“等等!李兄弟,”朱二嫂喊住他说,“扬州我还是第一次来,咱们带着筠官,一块儿上街走一走。”

“不行!”彩云立即接口,“你去吧!我得看屋子。”一面说,一面向那两个木盒努一努嘴。

谨慎总不错。不过,朱二嫂做事喜欢干净利落,当即说道:“东西放在屋子里怕遭小偷,晚上觉都睡不好,索性抱了到镖局子,说好了,把东西交出去,岂不一身都轻了?”

“朱二嫂这话有理。”李德顺首先表示赞成,“大伙一起到镖局子去一趟,人也看了,东西也交了,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多干脆!”

“那也好!”彩云看一看天色,时方过午,有的是工夫,便又说道,“灰头土脸的,不好见人。你到你屋子里去歇一会儿,等我们重新梳个头。”

李德顺一走,彩云招呼专门伺候堂客的老妈子,打来两盆脸水,先替阿筠梳了辫子,然后跟朱二嫂重新梳洗。国丧已过,虽还不能穿大红大绿,素色的衣服已可上身。彩云有件湖水色缎子的背心,镶银灰软缎的边,罩在蓝布夹袄上,显得格外俏皮,也年轻了好几岁。

“你这一打扮,显得我更老了。”朱二嫂笑着说,“到了镖局子里,一定让人瞧得眼都直了。”

朱二嫂的话不错,刚到镖局门口,就无不注目,不过盯着朱二嫂看的人也不少。两人都是丰容盛鬋,一个婀娜,一个柔腻,各擅胜场。加以阿筠唇红齿白,一头黑发,一双大眼,如瑶池王母面前的玉女一般,自然让人看直了眼。

“劳驾!”李德顺问道,“胡掌柜在哪里?”

“我就是!”柜房里边出来一个人,“尊驾贵姓?”

李德顺正要答话,发现一个熟人,正是护送李家银子到南京,跟他见过面的镖客,李德顺记得他姓赵。

于是他先招呼熟人:“赵镖头!你哪天回来的?”

一有熟人就方便了。赵镖头为他道明了来历,李德顺再引见他姊姊与朱二嫂。胡掌柜将他们迎入柜房,动问来意。

“我姊姊跟这位,”李德顺指着阿筠说,“李小姐想请胡掌柜护送进京!”

“喔,”胡掌柜问道,“是不是有急事?”

“不急。”李德顺说,“跟着大帮一起走好了。”

“李爷很在行。”胡掌柜说,“跟着大帮走,又省事,又省钱。不过,要等。”

“请问,”彩云插嘴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可没有准谱。也许三天、五天,也许十天半个月。”

“那还不要紧。”彩云又说,“还有点东西,想请胡掌柜代为收着,到了京里再给我。”

“喔,保人以外,还要保东西?”胡掌柜特为交代这句话表明是谈买卖,不是托人情。

“是的。”

“什么东西?”

“我带来了。”彩云将片刻不离身的包裹,从怀中捧到桌上,解开蓝色包袱,顺手先打开上面的一个木盒。

哪知盒盖一掀,胡掌柜蓦地里伸手来一揿,动作粗鲁,正揿在彩云白皙温腴的手臂上。旁观皆惊,朱二嫂更是脸都变色了,因为她没有看到胡掌柜突然伸手,只看到他揿着彩云的手,只当有意调戏,自然怒从心起。

胡掌柜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赶紧缩回了手,“盒盖不必打开。”又向李德顺说,“请你跟令姐,里面来谈。”

里面另有间小房,一桌二椅以外,四周都是箱子、柜子,胡掌柜让彩云姊弟一坐,自己就只有站着说话了。

“外面那位小姐是苏州织造李大人家的吧?”

“是的!”彩云很沉着地回答,“是李大人的侄孙女。”

“怪不得!除非他家跟江宁曹家,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胡掌柜,”李德顺问,“你是说那几粒大珠子?”

“对了,老弟怕还不知道,那叫东珠。”胡掌柜说,“凡珍珠都出在南海,只要有钱,多白的好珠子都买得到,不算稀罕。这东珠出在关外,极北的混同江,采多少,进贡多少,是皇上用的。王公也得皇上赏下来才能用,也都是小的。像这么桂圆大小的东珠,别说用,见都没有见过。这,”他将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可不敢保!”

一听这话,彩云姊弟面面相觑。“那没法子了。”李德顺说,“连胡掌柜都不敢保,就没有人敢保了。”

彩云不作声,将胡掌柜的话,咀嚼了一会儿,体味出他的意思来了,便即问道:“胡掌柜是怕东西太贵重,怕丢了?”

“那倒不是,吃我们这碗饭,还能说东西太贵重,丢了赔不起?再说,也不会丢。”

“喔,我明白了。”彩云故意这样说,“胡掌柜必是因为东西太贵重,保费多要了,不好意思,少要了又怕我们出不起。干脆不保倒省事?”

“不,不!不是这意思。根本跟保费不相干。”

“那么,是为什么呢?”

胡掌柜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我跟两位实说了吧!这是犯禁的东西,尤其是李大人家的东西,更加麻烦。倘或有人密报官府,一查到了,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听得这话,李德顺大吃一惊,彩云却能不动声色,“胡掌柜,”她问,“你是老江湖,见多识广,我倒要跟你请教,我的麻烦可是惹上身了,该怎么办?是不是把这几粒珠子砸碎了扔掉,免得惹祸?”

胡掌柜听完她的话,随即便想好了回答,是四个字的一句成语:“悉听尊便。”但抬眼看到彩云那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这话就这么样也说不出口了。

踌躇许久,他暗暗叹口气说:“这样吧,赵二嫂子,我替你白当差。咱们当面把这两个盒子封好,我替你请人送到京里。”

“好,好!”彩云笑逐颜开地,“掌柜这么帮忙,可真不好意思,保费……”

“保费小事,不必谈了。”胡掌柜抢着说,“不过,我话可说在头里,盒子请你自己封好交给我,里头什么东西,我全不知道。这话,我到哪里都是这么说。”

“是了!我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虽是妇道人家,也懂这个道理。”

胡掌柜将大拇指一跷,“赵二嫂子,你行!”他说,“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我一定替你送到。”

交涉办得出乎意料地圆满。当时便由彩云画押加了封条。胡掌柜也让账房写了收据,言明到京之后,凭此收据,收回木盒。

“胡掌柜,”彩云又说,“还得拜托你件事,我这位嫂子,家住无锡,特地送了我来的。现在想回去,能不能请胡掌柜,托个熟人,顺便送一送?”

“有,有!”胡掌柜一口答应,“回头我来拜访,当面接头好了。”

彩云与朱二嫂都含笑道了谢,辞回客栈。由于“马到成功”之故,两人都很高兴,朱二嫂对扬州的繁华,向往已久,跟彩云商量,匆匆来去,不可失之交臂,趁时候还早,不如再去逛逛。

正在谈着,李德顺引进个一身劲装的后生来,后面跟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那妇人生得纤小文静,身份却不容易看出来。

“姊姊,”李德顺大声说道,“镖局的内掌柜来看你跟朱二嫂。”

彩云与朱二嫂急忙都迎了出来,李德顺先引见那后生,是胡掌柜的一个徒弟,也已经出道了,镖客都有个便于江湖上喊的外号,此人姓黄,外号叫作“小天霸”。

“今晚上,家师特为关照我师娘,替两位太太接风,我师娘专程来请,有帖子在这里。”

镖局子的礼数最周到,备了两副“敬迓鱼轩”的全帖,彩云与朱二嫂都深不安,将胡掌柜娘子延入室内,重新见礼,等坐定下来,客人方始发现,还有个极惹人怜爱的女孩,便即问道:“这是哪位的小姐?长得真俊!”

“我们俩,”朱二嫂看一看彩云,转回脸来答说,“哪里有这么好的福气。她是苏州织造李大人的孙小姐。”

“筠官,”彩云也说,“你过来见见。”

阿筠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先到彩云身旁问道:“我该怎么叫?”

“叫……叫胡伯母吧!”

“那可不敢当!”胡掌柜娘子急忙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身份不同。”

“这也无所谓。”朱二嫂说,“她管我们都叫婶儿,胡掌柜的年纪大,叫你一声伯母也不要紧。”

“不好,不好!”

这一谦辞,阿筠无所适从,自己出了个主意:“叫姑姑好了。”

“对!叫姑姑反倒显得亲热。”朱二嫂又说,“咱们也别某太太、某太太的,我跟我彩云妹妹都不惯这样子的称呼,干脆姊妹相称好了。姊姊,你行几?”

“行三。”

“今年多大?”

“三十一。”

“那比我小,不过比彩云大。”

于是胡掌柜娘子管朱二嫂叫二姊,彩云是二妹。她们叫她,一个称三妹,一个称三姊。这样一改称呼,情分立刻就觉得不同了。

阿筠自然叫她三姑。“这一声三姑,可不能白叫。”胡掌柜娘子踌躇地笑着,“一时倒拿不出见面礼来,只好欠着。”

阿筠矜持地笑一笑,退回到彩云身边。彩云问:“三姊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男孩,九岁。”

“筠官也是九岁。”彩云回头对阿筠说道,“回头到了你三姑那儿,可有伴儿了。”

“玩不到一块,”胡掌柜娘子说,“我那孩子,让他爹惯得不成话,蛮得像条牛一样,女孩子都怕他。”

“欺负女孩子可没出息。不过,”朱二嫂笑道,“他想欺负筠官可不容易,筠官不等他欺负,就不理他了。”

“对了!”胡掌柜娘子接口,“筠官,你回头可别理阿牛。”

“阿牛是谁啊?”

“我的男孩。小名叫阿牛。”

“他长得很壮吧?”阿筠问。

“嗯!像个小牛犊似的。啊,”胡掌柜娘子忽然想到,“阿牛有样玩意,你如果看中意了,就送给你。”

“喔,三姑,是什么玩意?”

“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一说,阿筠心痒痒的忍不住了,“他舍得送我吗?”她问。

“舍得!”胡掌柜娘子看着彩云跟朱二嫂说,“我那孩子有一样好处,不小气。”

“那自然!胡掌柜五湖四海走惯了的,”朱二嫂答说,“他的儿子一定也跟他一样慷慨。”

“那就走吧!”胡掌柜娘子说,“我家这个行当与众不同,两位恐怕没有见过。”

“是啊!”朱二嫂欣然答道,“正要见识见识。”

于是通知了李德顺,由小天霸招呼着,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一起来到胡家——就在镖局后面,原是背靠背相连的两所房屋,住家的大门在另一条巷子里,不过有一道小门,可以相通。

为了要见识,他们是由镖局前门进去的。镖客、趟子手都重礼貌,见了客人,无不起立,含笑目迎,管胡掌柜娘子叫“三奶奶”。

胡三奶奶带了客人,由前走到后,柜房、客厅、仓库,最后来到演武场,两旁刀枪架子,一面还设着垛子,箭道上标明多少步,有个中年汉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拉弓。

“阿牛!”胡三奶奶喊道,“快来见见你小姊姊。”

练武的人都赤着膊,见有堂客,赶紧躲开,只有那中年汉子是衣衫整齐的,叫一声:“三奶奶!”在阿牛背上轻拍一巴掌,“快去吧!”

那阿牛相貌极其憨厚,看见生人有些腼腆,胡三奶奶便指点他叫人,最后才说:“叫小姊姊!”

“小姊姊!”

阿筠也有些害羞,答应不出口,只问彩云:“我管他叫什么?”

“自然叫弟弟。”

“叫他阿牛好了。”胡三奶奶说。

阿筠兼听,合在一起叫一声:“阿牛弟弟!”

两人都是只叫不答,胡三奶奶便问阿牛:“把你的‘刀枪架子’送给小姊姊好不好?”

阿牛点点头转身就跑。“去拿了!”胡三奶奶欣慰而得意地,“请吧,这面走!”

就在演武场东面,有一道小门,进门是后院,经过穿堂,西面有个很大的院落,正屋五间,侧面还有厢房。

到得客厅,阿牛已把他的“刀枪架子”取了来了。原来是具体而微的十八般武器,长约三寸,纯银打造,颜色有些发黑了,但玲珑精致,是样很有趣的玩具。阿筠一看就笑了。

“这叫什么?”

“这叫方天画戟。”阿牛答说。

“对了!”胡三奶奶说,“你带着小姊姊到一边,一样一样告诉她。”

“走!”阿牛一把拉住阿筠的手臂,拖着就走。

“阿牛!”胡三奶奶喝道,“不准这样子没有礼貌!你看小姊姊多文静,哪里经得住你这么动蛮?”

就在这时候,胡掌柜来了,略作寒暄,将李德顺邀到镖局中去喝酒。这里亦即开饭,三大两小一桌吃完了,阿筠与阿牛又玩在一起,胡三奶奶直到此时才能与彩云及朱二嫂略作深谈。

谈的是李家的事。彩云从受托送信,一直谈到又受托送阿筠到京,自然要谈到李家目前的灾难。胡三奶奶叹息不绝,也有无限的感慨。

“真没有想到李大人会有今天这种惨相!当年在扬州的风头,连两江总督都比不上。”她说,“记得我十五岁的那年,老皇还到扬州来过,住在三汊河行宫。那时我家开烟行,衙门里的人,经常来买皮丝烟、旱烟,都是熟的。借我家烟行喝茶歇脚,谈起来总说那件事要问盐政李大人,有时十几个人满头大汗找李大人,说是皇上传见。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算算那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

“就是老皇死坏了!”彩云低声说道,“我听说,现在这位皇上的皇位是硬抢到手的,老皇喜欢一位‘十四爷’,早就定了将来接他的位。如果是‘十四爷’当皇上,李家不但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说不定还会官上加官,风光一辈子。”

“也够了!”朱二嫂说,“交了三四十年的长生运,如果再不知足,就一定要出事了。”

“是啊!人贵知足。”胡三奶奶又说,“这种情形,两位恐怕没有我见得多。有的空着一双手来,到任满回去,箱子行李几百件;有的体体面面来,不到三两年工夫出了事,抄家充军,古董字画到了别人手里,少不得又要照顾我们生意,护送他到那里。我们那口子常说:做官人家的生意,都是一趟头,不是保来,就是保去。爬得高,跌得重,倒不如安分守己,吃口清茶淡饭,来得舒服。”

“如今的李家,”彩云接口说道,“也就只巴望能吃口清茶淡饭。我只可怜……”她努一努嘴,是指阿筠,“福没有享过,受苦受难可是有份了。”

一听这话,胡三奶奶跟朱二嫂不由得都转脸去看阿筠,只见她正在教阿牛认字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倒像个大姐姐。三人都愉悦地笑了。

“阿牛倒跟筠官投缘。”朱二嫂说。

“不!二姐,”胡三奶奶说,“是筠官跟阿牛投缘。”

“谁跟阿牛投缘?”外面有男子接口,接着门口出现了满面含笑,已有了酒意的胡掌柜。

他是特意来告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胡掌柜本人来说,是件好事,就在这天傍晚,他接下了两笔生意,一笔是有个盐商兼营木业,预备在川鄂边境的宜昌设栈,需要大批资金,有二十万现银要护送,三天之内即须起程。

再一笔是淮安知府即将调任福建,在任就养的老封翁,怕水土不服,愿意北归,老家是在直隶涞水。本来老年人出远门,只要多派仆役,一路加意照料,无须雇请保镖。只因这个知府,宦囊甚丰,现银以外,还有大批古董字画,要由老封翁带回去,求田问舍,大起园林。听说胡掌柜谨慎妥当,不论保人保货,从无出过差错,所以特地上门接头,保费任凭胡掌柜开价,讲定了实时付清,是笔极好的生意,胡掌柜决定亲自出马。

涞水密迩京师,正好送了彩云与阿筠去,只是起程的日期,约在一个月以后。在扬州等待的时间太长,连朱二嫂都觉得须另想别法。

“请问胡掌柜,”彩云问道,“这十天半个月里面,会不会有别的往北走的镖?”

“那当然有。不过,我这里可是决不会有的了,因为派不出人。如果赵二嫂急于想走,我可以托同行代为招呼。”

彩云可又不愿,主要的是不能放心,而且,结伴长行,一路需人照料之处甚多,胡掌柜既已相熟,人又和善爽朗,处处可得方便。倘或转托的人,不甚投缘,别别扭扭地同路而行,那也是件极痛苦的事。

就这委决不下之时,胡三奶奶问道:“二妹在京里是不是有急事?”

“急倒不急……”

“不急就不要紧了。”胡三奶奶抢着开口,“你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一个月,聊聊天,斗斗牌,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朱二嫂点点头说。

彩云觉得如果一定要跟着胡掌柜走,则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至于如何酬谢胡家,只有回头跟朱二嫂商议了。

“二妹,”胡三奶奶催促着,“你别三心二意了!二姊一回无锡,就算你在客栈里住着,闲得无聊,每天还不是我接了你来玩?所欠的,只是在这里住下。”

这话再透彻不过,彩云答说:“只是给三姊添麻烦。”

胡掌柜先是不便留堂客,此时见她同意了,方始表示:“客人原是可以住在镖局子里来的,不过堂客不方便。赵二嫂有内人愿意招待,情形不同。请尽管安心住下。”他又对妻子说,“朱二嫂是客人……”

“得!得!”胡三奶奶抢着说道,“你请吧!这儿你就甭管了。”

胡掌柜笑笑,说声:“少陪!”拱拱手退了出去。

“你看,”胡三奶奶指着她丈夫的背影说,“咱们明明是姊妹,什么客人!倒叫他把咱们说得疏远了。”

“是啊!”朱二嫂笑道,“胡掌柜大概还不知道,咱们一见如故,倒像是前世的缘分。”

彩云点点头,胡三奶奶却是欲言又止,忽然站起身来,没有一句话,便匆匆奔了出去。不久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姊、二妹,我叫人带着一个丫头去收拾两位的行李了。今天就搬了来吧!厢房还不小,足足摆得下两张床。”

“我可是就要走的。”朱二嫂说。

“我知道。我只留你两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派人送你回无锡。”

“三姊做事,跟胡掌柜一样干脆。”彩云也说,“两天还误不了事,你就住两天吧!”

只要不误她跟李果的密约佳期,朱二嫂自是一诺无辞。到得行李送到,胡三奶奶亲自带着丫头为客人铺设房间,而且不许她们动手,一定要她们在堂屋中闲坐喝茶。

“你看,”彩云又欣慰、又发愁地说,“欠人家这么大一个情,怎么还呢?”

“我替你来还。等我走的时候,当面约他们夫妇来逛太湖。一切不用他们费心。”

“这一来,”彩云笑道,“我欠下的情还没有完,可又欠下你一个情了!”

“咱们是姊妹……”

一语未毕,门外有声音打断:“你们是姊妹,跟我难道不是姊妹?”说着,胡三奶奶已掀开门帘进来了。

彼此说私话,不道隔墙有耳,朱二嫂与彩云都颇感意外。这时胡三奶奶可又有话了:“二姊的话不错,咱们是前世的缘分,不如就拜把子吧!”

此语一出,朱二嫂与彩云皆有不知何以为答之感,但那只是一瞬间事。第二个感觉便是这件事很有趣。

“二姊,”胡三奶奶指名相询,“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好!”朱二嫂斩钉截铁地回答。

“二妹呢?”

“不用问,我是更好!”彩云笑着自问自答,“为什么呢?我最小,占便宜。”

“都说好,咱们的把子是拜定了。不过怎么个拜法,得要商量商量。”胡三奶奶说,“二姊,你居长,你出主意。”

“咱们先换称呼,大姊、二姊、三妹。至于拜把子的规矩,我不明白,得请妹夫进来商量。”

于是派丫头去请胡掌柜,等他一进来,朱二嫂与彩云都站了起来,一个叫“妹夫”,一个叫“姊夫”,胡掌柜不明就里,站在那里愣住了。

“我们三个是前世的缘分,商量好了,要拜把子。我行二,彩云行三。大姊要问你,拜把子是怎么个规矩?”

“喔,”胡掌柜笑容满面地抱拳称贺,“恭喜,恭喜!”

“大家同喜!”朱二嫂说,“妹夫,你请坐,跟我们说说拜把子的规矩,你一定在行。”

这在胡掌柜可是太在行了:“先得备三副全帖,写明‘兰谱’;把你们姊妹三位本人的年庚,还有祖宗三代的名字存亡全写上;然后挑一个好日子,上关帝庙磕了头,换了帖,把诸亲好友请了来赴席,让大家知道,从此以后,你们是异姓手足。不过,这是兄弟结义的规矩,结拜姊妹,是不是这样,我可不知道了。

“我想是一样的。”朱二嫂说,“挑好日子可来不及了,拣日不如撞日,明天就上关帝庙磕头换帖。”

“听见了吧!”胡三奶奶向丈夫说,“劳你驾吧!”

“好!我来预备,两位把生日告诉我,我叫账房去写‘兰谱’。”胡掌柜问说,“请客怎么样?”

这多少是个难题,因为要请就得请三家的亲友,而朱二嫂与彩云都在客边,举目无亲,这样就只有一个办法,由胡三奶奶出面将她的至亲好友——当然都是女客,请了来为她们介绍她新结的一姊一妹。

在胡家,从上到下,对朱二嫂与彩云的称呼都改了,阿牛管朱二嫂叫大姨,管彩云叫三姨,真像一家人一样。当然,这不与筠官相干,应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

02

由胡三奶奶做东,连着逛了两天,也不过走马看花,扬州的盐商都有园林,也不禁游人,倘要看遍各园,半个月都不够。所以朱二嫂决定照预定的日期动身,请客的事,亦由于时间匆促,在朱二嫂及彩云一再劝说之下,胡三奶奶怏怏然作罢了。

动身定在中饭以后,也是胡三奶奶的主意,她说,当天赶不到无锡,不如饭后起程,过江在镇江住一夜,下一天从从容容到家。朱二嫂也知道她无非找个借口,可以多留她半天,姊妹情重,自然不忍多说什么。

于是这天上午,就在家闲谈话别。到得近午时分,正要开饭,只见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进门就说:“李家的大少爷来了!”

“谁?”朱二嫂诧异,“是鼎大爷?”

“对了,就是他。”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我看把他请进来吧?”

这是征求胡三奶奶的同意,她知道朱二嫂与彩云跟他都很熟,便即答说:“鼎大爷我虽没见过,照我们姊妹的情分,他可也不算外人,而且人家正在难中,自然不能照平常那么讲究,请进来好了。”

于是胡掌柜回身而去,彩云却有些不安,低声问说:“他来干什么?”

“必是有事!这个时候,也不会有来看朋友的闲工夫。”

“那么,你走不走呢?”

“我自然走。他又不是来找我。”朱二嫂心中一动,看胡三奶奶在一边扶一扶花瓶,理一理椅垫,忙着接待生客,不会注意这面,便即笑道:“也许跟你见了面,倒有好些话说。”

彩云的脸微微一红,向一旁努努嘴,示意她不可再说下去,以防胡三奶奶听见。

事实上她也没有工夫说下去了,因为有人来了,胡掌柜引路,李鼎后随,他手搀着阿筠,另一面是阿牛蹦蹦跳跳地跟在身边。

“鼎大爷,”朱二嫂迎出去说,“不想在这儿又见面了。”

“是啊!”李鼎抬头看着胡三奶奶问朱二嫂,“这位是胡三嫂?”

“是我二妹!”朱二嫂笑道,“鼎大爷,我们结拜了,我较长,彩云最小。”

“喔,恭喜,恭喜!”李鼎说道,“我还是叫胡三嫂吧!”

“不敢当,鼎大爷请坐。”

接着是李鼎跟彩云招呼,再跟胡三奶奶寒暄了几句,方转脸说道:“朱二嫂,我派人到南京去追李师爷了,他也要来。”

“他也要来!”彩云先诧异地喊了起来,然后去看朱二嫂。

这就谁都看得出来,李果跟朱二嫂必有关联,胡三奶奶自然很关切,也在注视她的神情了。

朱二嫂有些窘,不过还能沉得住气,“他来了马上要走呢?”她问,“还是有事?”

“当然有事。”彩云接口,“不然,鼎大爷把他追了来干什么?”

“是的,有事,总得三四天才能办好。”

朱二嫂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说。彩云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尤其是阿筠的归宿,关乎行止,非谈不可,但不应在此时此地。这样彼此就变得无话可说,李鼎亦就没有再逗留在这里的必要,由胡掌柜招呼到镖局里去款待。

“大姊,”彩云用征询的语气说,“你再住几天吧!”

胡三奶奶巴不得这一声,接口说道:“再住几天,再住几天,等鼎大爷他们事情办完了一起走。”

朱二嫂自然听从,先是不免尴尬,等这忸怩的感觉一过去,想到与李果见面在即,情绪自然好了起来,话也就多了。

“筠官,”她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看你鼎叔?”

“要!”

“我领你去。”

她这样做有两个缘故,第一是将阿筠调开,好谈李家和她自己的事;第二是给李鼎一个暗示,要跟他单独谈一谈。

到得前面,胡掌柜正陪着李鼎在喝酒,还有些男客,她一个都不认识,但神态拘谨,衣服体面,猜想得出是胡掌柜特意请来的陪客。

看见胡掌柜与李鼎站起身来要招呼,她便不进屋子,心想也不必费心思作何暗示,干脆直说罢了。

“各位请坐,我不进来。”她又小声跟胡掌柜说,“回头吃完了,告诉我一声,我跟鼎大爷有话说。”说完,轻轻将阿筠一推,转身就走。

再回到饭桌上时,朱二嫂借酒盖脸,将与李果的关系老实告诉了胡三奶奶,然后又谈李家,认为李鼎与李果约在扬州聚会,一定有极重要的事,不是好,就是坏,李家的祸福,可以见分晓了。

“二妹,”她说,“人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明明不相干的事,也会像自己的事那样着急。像李家,你看,三妹从京里路远迢迢来替他们送信,我虽没有帮上什么忙,可是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心里拴着好大的一个疙瘩。但愿他们早早免灾脱祸吧!”

“这就是义气!要不然,咱们怎么投缘呢?不过,大姊,”胡三奶奶很小心地说,“你让李师爷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了局。”

“我也知道。不过现在没工夫去想它,就想好了,没工夫去办,也是枉然。”

是胡三奶奶跟彩云商量好的,为了方便朱二嫂与李果相会,派人到李鼎所下榻的宝源客栈,赁下一明一暗的两间房。

悄悄安排好了,胡三奶奶才说:“大姊,我不留你了,行李是现成理好了的,你就请搬到宝源客栈去吧!”

朱二嫂愣住了,不知她是何用意,彩云便笑着补了一句:“别忘了,在那儿你是李太太。”

朱二嫂恍然大悟,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欣慰,如此体贴,与同胞姊妹又有何异?不过,却不便公然表示什么,只是笑得一笑。

“呀!”她忽然想起,“我还约了鼎大爷有话说呢!”

“鼎大爷也住宝源客栈。”彩云答说,“到了那里,什么时候不好谈?”

朱二嫂答应着上轿而去,镖局的伙计,陪到了宝源客栈,照胡三奶奶的吩咐,介绍她的身份是“李太太”,又关照:“李老爷一半天从南京来,你就直接领了来好了。”

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里,随即来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佣,名唤“高妈”——扬州的规矩,女仆未婚都叫莲子,已婚统称“高妈”。朱二嫂很喜欢这个看上去稚气犹存的高妈,一面让她帮着解行李,一面跟她闲聊着,很快到了黄昏。李鼎尚无踪影,李果却先到了。

相见惊喜,互道别后光景,当然是朱二嫂的话多,因为虽只数天之隔,可谈的事却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宝源客栈就值得夸耀好一会儿。

“我在这里,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顾我的面子。”

“我怎么会不顾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没有的话。”

“我是怕你在称呼上露马脚。”

“不会!太太。”

叫得非常爽脆,决不似初改称呼涩口的样子,朱二嫂放心了。

“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李果手往外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是李鼎来了,其实他早就回到了宝源客栈,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与李果要先叙离衷,特为拖了一段时候才来的。

“怎么样?”他问,“南京的事情办妥了?”

“回头跟你细谈。”

李果是因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愿让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却并无忌讳,亦不了解他的用意,点点头说:“那么,我先说吧!事情有了转机,不过,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原来沈宜士已定下一身为李煦挡灾的破釜沉舟之计,见了查弼纳派来会同查办的一员道员,自承李煦的亏空,他要负责,他说他跟扬州盐商有勾结。问他是勾结了哪些人,沈宜士说要细想细查,要求宽限十天,他会提出详细的“亲供”。

这是沈宜士要挟扬州盐商。交保回家后,他将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扬州的总商谈判,大家分担着为李煦弥补亏空,否则他要将两淮盐商的积弊,都抖搂出来,没有一个可脱干系。

李鼎自然很兴奋,但他说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还打不下这个交道。同时以他的身份只能求人帮忙,不能予人威胁。

这才想到将李果去追了来,由他出面,最为适合,不但为李煦的幕宾,身份上比李鼎易于措词,而且他跟盐商中的领袖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动之以情。

“要挟不能施之于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于安仪周。”李果徐徐说道,“两淮八大盐商,为首的三个人:马秋玉、安仪周、汪石公。马秋玉只能情商;安仪周不妨要挟;汪石公我也认识,不过跟他谈没有用。”

“要跟谁谈才有用?”

“跟他太太!汪石公唯妻命是从。我跟她没有见过,听说是很豪爽的,咱们另外想法子去走这条内线。”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问问我那个拜把子的妹妹?”

“你是说胡三奶奶?”李果点点头,“当然可以问。”

朱二嫂心热又心急,巴不得能为这件事出点力,也是对李果的一种情义,所以立即起身说道:“我坐轿子去一趟,马上回来。”

“朱二嫂,今天晚了……”

“你不必拦她。”李果抢着说道,“难得她自告奋勇,不让她去,反而害她心里不舒服。”

于是李鼎亲自到柜房去替她招呼,看她上了轿,才回来问李果,何以对安仪周可出之以要挟?

原来马秋玉就是马曰琯,安仪周就是安岐。安岐本是权相明珠的家仆,领了主人家的资本在两淮行盐,发了大财。他的小主人揆叙,与胤禩的关系,异常密切,所以胤禩有什么特殊用途,需要大笔款子时,都由安岐孝敬。这样,如今的皇帝自然厌恶其人,倘或沈宜士的“亲供”中将他也牵了进去,皇帝一定饶不过他,家破人亡的巨祸,十之八九不可免。

“当然,这样做似乎有伤厚道,不过事出无奈,也只好先把良心摆在一边。”李果又说,“跟安仪周的交涉我来办;看马秋玉,我希望你一起去,你只说一句:诸事请秋玉先生帮忙。其余的话,我来说。”

“是!就这样好了。”

商量定了,随即开饭,一面喝酒,一面等朱二嫂。直他们吃完,方始等到,她脸上红馥馥的,星眼微扬,三分春色,七分喜气,李果知道找到路子了。

“想来在胡家吃过饭了?”李鼎问说。

“是的!因为要好好商量,所以在那里吃的饭。”朱二嫂说,“巧得很,明天就可以把汪太太请来。”

“请到哪里?”李果问说,“请到胡家?”

“是啊!”

“能把汪太太请来倒不容易。”

“有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彩云想出来的。胡三奶奶跟汪太太同在一个佛会,每月逢三、逢八,相聚念经。每次半天,或者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上午,汪太太念完经就走;倘是下午,吃了午饭才来,因为她饮馔讲究,从不在他家进食。当然,一月之中,总有三四次是在她家花园里聚会,以极精致的素斋飨客。

“明天是上午念经,念完了,胡三奶奶邀她来吃斋。”

“啊、啊!”李鼎恍然大悟,忍不住抢过话来说,“那要看你大献本领了。”

“我有点担心。”朱二嫂说,“素斋做不过她家的厨子,变成故意找个因头把她请了来,她心里有了防备,话就难说了。”

“就是现在话也很难说。”李鼎摇摇头。

“这要你们两位商量,彩云的口才好,我想让她来说。”

“不妨从阿筠身上说起,一步一步提到我。”李果答说,“彩云对前后的情形,完全明白,她自有话说。”

03

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高朋满座,延宾之处,至少有五处,客去客来,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知宾”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书赠诗,有所于求,不必客人开口,知宾察言观色,先会婉转动问。只要不是所求太奢,知宾亦可做主,让人满意而去。

像李鼎由李果陪着来求的事,不但非知宾所能答复,而且亦非知宾所能与闻。不过李果的态度也很潇洒,与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问起主人,说是专程从苏州来拜访。

知宾虽不知来意,也能约略猜到,当时带了他们到巍然崛起于花木掩映中的“丛书楼”。马曰琯正跟来自杭州的名士厉樊榭,在欣赏一部宋版的《杜工部集》。听说二李来访,料知不会是好事,不过却无诿避之意,向厉攀榭告个罪,另请清客相陪,然后将二李延入丛书楼旁,专门庋藏图章印谱的“万石山房”叙话。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难中,叨在爱末,请赐援手。”

“言重,言重!”马曰琯急忙答说,“尊公一向宽厚,如今出了事,我们都难过得很。前几天在‘盐公堂’还曾提到,想凑个几万银子,聊以将意。如有可以略效绵薄之处,只要力之所及,自然尽其在我。”

“多谢盛情。秋玉先生的高义,我父子早就知道的。所以……”

李鼎故意只说半句,一看李果,他立刻将话接了过去:“所以定了宗旨来的,一到扬州,首先来奉求足下。”

“嗯,嗯!”马曰琯问道,“还预备看哪几位?”

“少不得有安仪周。”

“他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呢?”

“其实有两公登高一呼,万山响应,亦不必再求别人了。”

“不然!八仙过海,还是何仙姑的神通最大。”

这自然是指汪太太,李果不便说有胡三奶奶这条门路,只这样答说:“天上神仙,都是王母嘉宾,下界凡夫俗子,岂能仰望玉颜?足下是汉钟离,领袖群仙,务乞成全。”

“不敢当,不敢当。汪太太跟内人常有往来,我可以转托。”马曰琯说道,“世兄,我们打开窗子来说吧,不知道打算着这里能筹多少?”

李鼎为难了,只好推到李果身上,“世叔,”他说,“请你奉答秋玉先生。”

“秋兄,”李果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倘或是十来万银子的事,又何至于惊动八仙?”

马曰琯笑了,“客山,”他说,“你吓不倒我!”

这话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好像是说:你狮子大开口,我只当没有这回事;也好像是说:几十万银子的事,何必大惊小怪?照马曰琯的性情来说,两者都有可能。不过,最难于出口的一句话既已说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秋兄,既然来奉求,当然不能有半句虚言。旭公的亏空,到现在为止,算出来的,已近四十万,可以备抵的动产不动产,不足十万之数。此外可作将伯之呼的,不过三五万而已。”

“照这么说,起码得二十五万?”

“是的。”

“倘或筹不足呢?”

“那就是不测之祸。”李果紧接着说,“秋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马曰琯矍然动容,李果便向李鼎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到地上。

李鼎会意了,但除了帝王亲贵及亲属长辈以外,从没有给外人磕过头,所以踌躇了一下,方能将双膝硬生生弯倒。

“这是怎么说?”马曰琯跳了起来,“何堪当此大礼?请起来,请起来!”

“秋兄,”李果接着他的语声便问,“可知道沈宜士系狱了?”

“是啊!前一阵子他到扬州来,我想跟他深谈,已经约好,忽然不辞而别。他是个好朋友。”

“是的。我很担心他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李果特意紧紧皱起了双眉。

“怎么?”马曰琯问道,“可是他的狱词枝蔓?”

“我很怕他为了维护旭公,操之过急。”李果又说,“秋兄这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牵连。”

“那么,会牵连到谁呢?”

李果是很为难的神气,欲语不语地好久才问了一句:“秋兄,曹李两家,处境相似。曹家的亏空,恐怕也有二三十万,何以李被祸而曹独全?请试言其故。”

“自然因为旭公与这位有连的缘故。”说着,马曰琯做了个“八”的手势。

“是的。”李果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替与旭公情形类似的朋友担心。”

话中有话,机牙很深,马曰琯不能不仔细想一想安岐的处境,以及安岐的安危福祸,与整个两淮盐业的关系,因而起身踱了几步,随手摘一朵建兰,微微嗅着,仿佛忘却了有客在。

李果知道自己这句话发生作用了,但既放还宜收,所以叫了一声:“秋兄!”等他转过脸来方又说道,“沈宜士的性情,想来你亦有所知,如果不是上面连他都放不过,他亦决不致出此。在他自投吴县衙门以前,曾经有此破釜沉舟的表示。我曾极力劝他:旭公一生爱朋友,就到今日之下,也决不肯在友道上落个不是,你这样做法,看来是为旭公,其实大违旭公本意,必不以为然。他听是听了,极其勉强。如今他身受禁制,见一面很难,就见了面也无法细谈。万一想不开,一意孤行,我可要替旭公声明,绝非他的本意,更非他的授意。将来请秋兄做个见证,我心所谓危,不敢不言。”

“客山,你这话应该跟安仪周去说。”

“不是!”李果答说,“安仪周我不很熟,交浅言深,易滋误会。”

“那么,你跟我说这话,是希望我转告?”

“也不是!如果是那样的意思,岂不成了要挟?”李果紧接着说,“总之,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不过,这话除了秋兄,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承情之至!”马曰琯微皱着眉说,“我倒为难了。不过,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这句“义不容辞”,意思也很暧昧,不过从他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相信李果的警告,出于善意,这就成功了。

“两位在这里小酌,如何?”马曰琯突然问说。

“谢谢!勉为欢笑,徒然扫了满座的兴。”李果摇着手说,“不可!”

“也罢!两位下榻何处?”

李果说了地方,向李鼎使个眼色,随即起身告辞。回到客栈,已是夕阳衔山,朱二嫂却还未归。李果便与李鼎评估此行所得,两个人都是乐观的,相信马曰琯会找安岐去商量,好好筹一笔款子出来。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李鼎问道,“马秋玉何以将汪太太看得这么重要?莫非他跟安歧说好了,汪太太还会有意见?”

“他们是希望汪太太多出一点儿,他们就可以少拿。还有,据我所知,‘八仙’之中尽有面和心不和的。唯独汪太太出面说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驳她的回。”李果又说,“不过汪太太自然也有她的长处,为人伉爽、正直、热心,行事漂亮,不能不令人心折。”

李鼎听得这话,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有胡三奶奶这么一条路子,担心的是不知彩云这一计,可有效验?

“朱二嫂还不回来?”他望着垂暮的天色,显得有些焦躁。

看他这沉不住气的样子,李果不免好笑,“不用急!到现在不回来,是好征兆。”他说,“说不定让汪太太把她们姐妹三个,邀了去做客了。”

想想他的话不错,李鼎也宽心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颇有找个地方去大嚼一顿的意思。

等他将这话说了出来,李果便说:“不必出去!在这里也能大嚼。快了!马秋玉会送菜来。”

果然,马曰琯派人送了食物来,一个一品锅,八样菜,四样点心,另外还有十斤小坛的一坛花雕。又附了一封信,特制彩绘玉版笺上一笔瘦金体,是马曰琯的亲笔。

李果看完说道:“菜倒罢了!这坛酒可名贵了,先帝第一次南巡,扬州盐商办大差,特为向绍兴酒坊定购的陈酒。在马家窖藏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看看十斤酒,怕拿一百两银子都没有买处。”

因为酒太名贵,李鼎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号,连同回帖一并打发了马家的人,才向李果说道:“这坛酒既然来之不易,今天喝了也可惜。我看,不如留着,到值得一醉的时候再喝。”

“说的是!留着,留着。”李果又说,“我想,那一天也不会太远。”

他指的是李煦了清亏空,恢复自由之身的那一天,李鼎自然明白,“祸福就看这一次了。”他说,“我总觉得数目太大,恐怕难以如愿。”

“扬州的盐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论实力,马、安、汪三家,每家拿个十万银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一说,李鼎便又乐观了,陶然举杯,胃口大开。吃到一半,只见朱二嫂与彩云,联翩归来,两人自然都离座招呼。

“正愁着吃不了,”李果说道,“你们俩回来得正好。”

“我们可是吃了饭才回来的。不过陪陪你们也不妨。”说着,朱二嫂自己动手,端了椅子与彩云都坐了下来。

“怎么样?”李鼎问道,“朱二嫂大显身手,必是宾主尽欢?”

“惹上麻烦了。”朱二嫂说。

二李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注视,渴望着她说明,惹上了什么麻烦。

“也不能说麻烦。不过,”彩云抿嘴笑道,“以后李师爷可不大方便了。”

越说越玄,只是已看出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果心情一宽,微笑问说:“我有什么不方便?”

“汪太太吃了我大姊的素菜,赞不绝口,而且跟大姊也很投缘,要请她去做女清客呢!”

“那是好事啊!”

“鼎大爷别听她的!什么女清客?汪太太要我替她去管一个小厨房。”

“那也是好事啊!”李鼎看着李果笑道,“不过,倒真的是不大方便了。”

“不说这些!”李果关心的是汪太太的态度,“照这样说,你们谈得很投机?”

“这倒不假。我们是一半一半的功劳……”

一半的功劳是朱二嫂的易牙手段,另一半的功劳是彩云的词令。那时当今皇帝夺位的隐情,已是四海皆知,却苦于不知其详,汪太太也听了很多,言人人殊,始终弄不清真相。彩云可说是身历其境的人,而且从李绅、李果那里也听到了好些秘辛。加以她理路清楚,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地从头谈到底,提到的王公大臣,有名有姓,有些是汪太太所熟悉的,听彩云所谈到的情形,印证她平时所知,大致不谬,便越觉得她叙得入情入理,始末分明,听得入迷了。

这一下午的长谈,还很巧妙地发生了一种作用——为李家乞援的事,很难措词,因为以李煦与汪石公夫妇的身份,朱二嫂与彩云何能有居间的资格?彩云趁她自叙何以南来的机会,将皇帝对李煦有成见的情形,夹带着叙在里面,同时她的千里赍书的义行,自然而然地也就说明了李煦是值得同情的。有这个伏笔在那里,李果、李鼎有所于求,便易于为汪太太所接受了。

“好极,好极!彩云,你比你大姊的功劳还大……”

“别这么说!李师爷,”彩云怕朱二嫂不悦,赶紧抢着说,“自然大姊的功劳大,汪太太跟她也最投机。不然,怎么死乞白赖地,非要请她去做伴儿不可呢?”

“是,是!功劳都大。”李果转脸问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呢?答应了没有?”

“不答应也不行啊!”

“人家关聘的银子都送了。”彩云笑道,“一千两一年,先送三年。”

“好家伙!”李果笑道,“这么好的‘馆地’哪里去找?”他又问,“你哪天‘走马上任’?”

“什么走马上任?我总得先回去一趟。”

“不!你先别回去!明天如果是好日子,你就去就第。”李果紧接着说,“倘或她跟你谈起鼎大爷家的情形,你就在旁边多敲敲边鼓。”

是李果的意思,朱二嫂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这时彩云已去找了本皇历来,明天诸事不宜,后天却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二嫂决定后天去就新居停。

“朱二嫂这么帮忙,我真好生过意不去。”李鼎说道,“无锡那面有什么事要办,请你交代。”

“算了,算了!”朱二嫂摇着手说,“你是大少爷,哪办得来我们这种小户人家的事。反正先寄个信回去,等我在汪家料理得有个头绪了,再看情形。能耽下去,我请个假,把家先搬了来;耽不下,我还是回无锡。”她紧接着又说,“倒是要我敲边鼓,不知道怎么敲法?”

“你别急!”彩云笑道,“回头李师爷自然会在枕头上告诉你。”

朱二嫂自己也觉得,此刻不便多问,红着脸笑了笑,向彩云说道:“筠官的事,你跟鼎大爷说一说。”

于是彩云将筠官如何想念四姨娘的情形,细细向李鼎说了一遍。

原来阿筠在胡家,想念四姨娘想得很厉害,所以彩云认为阿筠的行止,是件需要重新考虑的事。

“趁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越走越远越想家,那时候进退两难,怎么办呢?”

“她答应了四姨娘的,怎么又变了卦呢?”李鼎皱着眉说,“明天等我再问她。”

“也不必明天就问。”李果插进来说,“先看大局如何,再定行止。”

这是说,如果此行顺利,扬州盐商格外帮忙,凑足了李煦弥补亏空所需的巨数,过了这个难关,筠官自然就不必单独行动。当然,这是过于乐观的想法。

“反正两条路,随她挑,一条北,一条南。如果她不愿意到通州,就只有送到南京。”李鼎又说,“照我看,还是要请你把她带了去。”

“何以呢?”彩云问说。

“倘或能够无事,我们全家也要北上归旗。叶落归根,仍旧是在京里。”

“怎么?”朱二嫂顿时有些依依不舍的离情滋生,“不会再住南边了?”

“除非另外派了在南边的差使。”李鼎摇摇头,“那是不会有的事。”

“也不见得!”李果始终是持着乐观的态度,“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一次我在南京,跟曹四爷没有谈出什么来;从震二爷那里,倒打听好些事。”

“是,”李鼎问说,“京里的情形?”

“是的,庄亲王那里应该是一条路子。”

据说,现在皇帝的兄弟中,最受宠信的,除了怡亲王胤祥以外,就得数庄亲王胤禄。他之所以得宠,是由于皇四子弘历的缘故。

“四阿哥从小就为他祖父抱养在宫里,指定由密嫔照料,密嫔后来进封为妃,如今是密太妃了。她就是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待皇四子很好,庄亲王跟四阿哥叔侄的感情,更与众不同。庄亲王教他打火枪、演天算,仿佛是老师。就为了这个缘故,当今皇上对庄亲王是另眼相看的。”

“照这样说,皇上必是很宠四阿哥?”彩云插嘴问说。

“一点不错。大阿哥养到八岁,二阿哥下地就夭折了。三阿哥跟四阿哥同年,可是人品比四阿哥差得远。”李果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将来大位必归四阿哥,据说已经亲笔写下朱谕,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万一……”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也都了解,不过了解的程度不同。李鼎在想,当今皇帝必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或者弟兄之中,有人愤无可泄,竟出以行刺的手段,所以预先安排下这桩大事,由此亦可以想见,皇帝对八贝子、九贝子及恂郡王的猜忌防范是如何深刻。

“曹家,”李果又说,“如今是交给怡亲王照看,凡是交给怡亲王照看的,就算保了险了。这且不说,曹家将来还有一条大富大贵的路子,世兄,你可知道?”

六亲同运,曹家大富大贵,李家就有很大的好处,李鼎自然关心,“我们不知道。”他说,“我倒还非得听听不可。”

“这条路子,在平郡王的世子福彭身上。亲贵中十来岁的少年,不下二三十,四阿哥独独跟平郡王的世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曹家将来会怎么样,你们倒想呢!”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皇四子弘历接了位,福彭就会像现在怡亲王那样受宠信。曹家的外甥,岂有不照应舅家之理?

这层道理李鼎明白,朱二嫂跟彩云不明白。于是李果将平郡王纳尔苏与曹家的关系为她们解说了一遍。

“原来这位王爷是曹家的姑老爷。”朱二嫂问,“那么跟鼎大爷呢?”

“平郡王的福晋是我的大表姊。”

“这样说,平郡王是鼎大爷的表姐夫。有这么好的皇亲国戚,还怕什么?”朱二嫂有了些酒意,很豪迈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鼎大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04

第二天没有马曰琯的消息,是在意料之中,因为他跟安岐、汪石公去谈,需要时间;第三天没有消息,也还可以忍耐;到得第四天中午依旧杳无音信,李鼎与李果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怎么办?”李鼎问说,“是不是托个人去探探信?”

“无人可托。”李果摇摇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要托,就得从头说起。结果呢?事情尚未办成,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李鼎突然说道,“朱二嫂到汪家,已经三天,也许听到了一些什么。”

“可是人在汪家啊!”

“托彩云或者胡三奶奶到汪家去看她,有何不可?”李鼎提议,“咱们到镖局子去一趟,见机行事。如何?”

坐守无聊,李果自然同意,却不曾想到正是午饭时分,一到镖局,便为胡掌柜奉为上宾,置酒相待。他那肫挚的神态,以及一肚子的江湖故事,使得二李暂时抛开了愁烦,且饮且谈,竟忘了时间。

“鼎叔,”突然间,筠官闯到席上,“你请来一趟。”

“喔!”李鼎问道,“什么事?”

“你过来嘛!”等把李鼎拉到一边,她低声埋怨,“怎么一喝上酒就没有完?胡三婶都急坏了,朱二婶来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你有话说呢!”

李鼎大感意外,但亦深感欣悦,觉得事情很巧,毫不考虑地让筠官牵着手,由小门穿到了胡家。

堂屋里“三姊妹”一齐起立相迎,招呼过了,彩云便拉着筠官的手说:“天凉了!来,我替你添件衣服。”

这是有意将她调开,朱二嫂看她们走远了,方始开口:“鼎大爷,我听到一句话,不知道你跟李师爷知道了没有?”

“不知道。这三天什么话也没有听到,今天就是想来托你打听打听消息。请快说吧,是句什么话?”

“汪太太说,钱倒有,也肯帮忙。不过。就像下水救人那样,要识水性才能下去;不然让水里的人一把攥住辫子,那就大糟其糕了。”

这个譬喻,李鼎完全明白。帮忙也要“师出有名”,非亲非友,无端拿大把银子助人,自然是因为有祸福休戚相连的关系,倘或朝廷查问,凭什么助李煦偿此巨额亏空?你们从前受了他什么好处?这一下翻起老账,岂不就像下水救人,反而被人拖住,落得个同遭灭顶的命运?

这一层是他跟李果早就想到了的,虽然尚无善策,但相信必可找到一个妥当的说法,所以此时很兴奋,也很沉着地问:“还听汪太太说些什么,朱二嫂?”

“没有别的话了。”

“好,多谢,多谢!你带来的这句话,正是我跟李师爷在等的一句话。”李鼎又问,“怎么样,跟汪太太很投缘吧?”

“嗯!还不错。”

“李师爷在外面,你要不要跟他见见面?”

“不必了!”朱二嫂说,“我还得赶回去,汪太太约了人在斗牌。晚上一顿点心,一顿消夜,归我预备。”

“那就快请吧!多谢、多谢!”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说了会儿话,方始重回镖局,止酒吃饭。李果从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随即起身告辞,安步当车,在路上就谈了起来。

“钱数是多少呢?”

“不知道。”李鼎答说,“看样子,或能如愿。”

“如今不但要有钱,还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顶不住。”李果站定脚说,“你看是此刻去看马秋玉,还是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着发烧的脸说。

李果也觉得带着醉容去谈如许大事,很不妥当,不待李鼎答复,心里就已变了主意,所以毫无异词。

“上哪里走走?”他不想回客栈。

李鼎亦有同感,“最无聊赖是黄昏,如今我才懂这句诗。”他说,“忙人,没有心事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才最分明。”

“咦!”李果诧异地转脸来看。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好避开他逼视的目光。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半年,你像换了个人?”

“世叔怎么想出这句话来问?”

“我早有这么个想法,刚才听你的话,觉得我的想法不错。你说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最分明,这就见得你已经领略到黄昏的另一种滋味了!”李果指着一处乱砌青石的围墙,墙内玉兰开得正盛,花光掩映、楼阁参差的园林说,“长夜之饮未始,一日之计正长!世兄,府上的繁华,你经历是经历过,不过只抓住一个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胜扬州的盐商。如果义山做客江淮于今日,就决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话说回来,一个人迟早会领略到黄昏萧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领略,情所难堪。”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潇潇听柝声。”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作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哪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潇潇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他自觉解得不错,也解得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李鼎愕然,不信似的问:“还有另外解法?”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作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份?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外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是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潇潇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看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须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我是假定的话。”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复,李鼎便又重申前问:“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尽力而为!”

李鼎怅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办?”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儿,决定鼓起勇气来问:“世叔,我一直不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一听这话,李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后头脸发热,心中躁急不堪,口不择言地说:“倘或落到那步田地,立刻就会出好几条人命!”

李果一愣,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说,只说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当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却自裁,更无他法。

“不行,绝对不行!”李鼎气急败坏地,“到那时候,老爷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世兄,世兄,你少安毋躁。”李果劝慰他说,“若要尽力,先须沉着。”

“是的,是的!”李鼎喘着气说,“我要沉着,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

“是啊!事在人为。你把心定下来,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

这一夜李鼎终宵不能安枕,有时倦极入梦,不一会儿立即惊醒。到得四更时分,实在烦躁得无法排遣,索性披衣起来。打开房门,让冷风一吹,人倒舒服了些,便端张凳子坐在廊上,望着一丸凉月,觉得心是静下来了。

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月亮,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他心里在想,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月亮还是月亮,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阅惯人间沧桑,视如无事,那有多好!

于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烦恼须无我”这句成语,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身处在浩渺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间,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间之哀,莫过于此,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静听风雨潇潇中的柝声!是什么样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那时内有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江淮四镇”;而福王之毫无心肝,又远过于刘阿斗、陈叔宝!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还能有何作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无天理。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是应该惋惜、应该挽救的,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

然则自己的这个家,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样,注定非垮不可?他很惶惑,不愿承认但不由自主地会去比附,几十年骄奢腐败,积渐而成不可救药的沉疴,情形是差不多的。只是这骄奢腐败之中有他一份,而史可法没有!

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别就在这里。

想过了这一点,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今天的受苦是应得的惩罚,不必妄想去求解脱,只有咬着牙去忍受,等受够了罚,自然无事。

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每每爱说:“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来说,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从今以后,除了忏悔宿业以外,不必去强求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赶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讶然问道:“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莫非要赶路?”

“不!”他平静地答说,“不必赶!迟早会走到的。”

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多问,心里在想:这位大爷是什么毛病?

05

到得小玲珑山馆,一经通报,主人立即接见,在座的,另有一个八大总商之一的陈哲功。李果自然认识,李鼎却还是初见。

“两位来得正好。”马曰琯说,“我本来也要奉邀谈一谈,今年‘公所’是由哲功兄‘值年’,一切请他来主持。”

李果一听口风不妙,已有推诿之意,事到如今,必得说两句软中带硬的话不可了。

“秋兄,事急求人,出于无奈,彼此休戚相关,而处境不同。旭公的想法,总希望扬州的朋友,常在顺境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希望将来亦是如此。只是旭公的困境,亦要请扬州的朋友,多多关注,他能够脱困,对大家是有益无害的。”

这是暗示李煦过去很照应扬州的盐商,方始得有“顺境”;说“希望将来亦是如此”,便是表示将来未必如此!加上助李煦脱困,对大家有益无害这句话,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李煦如果不能脱困,当然对大家有害无益。

因此,陈哲功急忙接口:“是!是!客山先生的意思,我们完全明白。李旭公的事更是义不容辞,不过,事情并不容易;倘或容易,客山先生亦不必陪着鼎大爷下顾扬州。两位想,可是这话?”

“是的!”李果不能不承认,“正因为不容易,所以要仰仗各位的大功。”

“言重!言重!我刚才说过,大家都觉得李旭公的事,义不容辞,不过事情要把它办通,亦非一手足可了。昨天晚上,秋玉、石公,还有几位一起在安家深谈,有个看法是相同的。”

“请教。”

“为李旭公效劳是交情,所以是私事;但是替李旭公弥补亏空,国帑无损,也是公事。所以这件事可说半公半私,出于私下的交情,但得照公事的路子去办。这一层,要请两位心照。”

听他这话,李果不敢轻忽,因为陈哲功一向精明,他这样说法,看起来冠冕堂皇,暗中或许藏着什么机关,因而很谨慎地答说:“只要事情办通,怎么样都可以。能不能请老兄详细见示?”

“我们商量好了两个宗旨。第一,准定凑二十万银子。”

一听有此数目,李鼎喜形于色,李果却觉得高兴得早了一点,便一面向李鼎使个眼色,一面问道:“第二?”

“第二,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如果李旭公只是织造,从未巡盐,我们凑二十万银子替他弥补亏空,跟公家完全不相干。既有过去的渊源,亏空的又是盐课,那就必得请盐院代为出奏,说明代赔的数目。只要奉旨准了,二十万银子我们就近在扬州代缴。尊处就不必费心了。”

显然的,这是扬州盐商站稳脚步的做法,而且他们也怕凑了银子出来,为李煦移作别用,必须加此限制。李果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觉得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是!是!”他很爽快地说,“多仗诸公鼎力援手,我替李旭公先谢诸公高义。准定如此办法;我们那面申复,就说扬州八大盐商已允代赔二十万,请在亏空总数中减去此数就是。”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可算是个圆满的结局。马曰琯便要特为二李张宴,而李鼎坚辞,李果倒觉得他人既然帮了很大的忙,而且难题已解除了大半,不妨作一番应酬,也是有益无害之事,无奈李鼎意不可回,只好再三致歉告辞。

“世叔,我想这件事还得要上紧,他那里助人之事,能按部就班履行诺言就很不错了,咱们这里可与人家不同,非得想法子赶在前面不可。”

“何谓赶在前面?”

“只怕他那边的公事未到,上头已作了处置,等盐院的公事一到,即令能够挽回,先就受了许多无谓的骚扰了。”

听得这话,李果不由得深深凝神,觉得他对世故的了解,一夕之间,大非昔比——他不知道李鼎经过昨夜那一番辗转不能成眠,独对明月,细思平生的彻悟,自然惊异多于一切。

李鼎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与前不同。他自己觉得处事已比较有把握了,但不愿在李果面前,表露任何仿佛自炫的神色,仍然谦恭地请教:“世叔,我说得不错,或者根本上我的看法就错了,请你告诉我。到扬州来,老爷子托付的是世叔,我是听世叔指挥的。大主意,应该你拿。”

有这番明白透彻的话,越使得李果刮目相看,反倒不敢自以为处置尽皆妥善,至少并不比李鼎高明,所以急急答道:“世兄!世兄!咱们有事商量着办。说实话,过去我小看你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能说出今天这番见解来,自然也是经历了这一次大波浪,磨炼出来的见识。旗下大爷,都能像世兄你这样子,说句老实话,汉人也不敢看不起旗人。这些都是闲白儿,我们倒商量看,如今当务之急是什么?”

“世叔,你说得我太好了。”李鼎略停一下说,“我觉得咱们在扬州所得的结果,也就是陈哲功答应下来的话,得马上让两个人知道。”

“哪两个?”

“一个是沈世叔。”

“那当然。”李果抢着问说,“还有一个呢?”

“查制军。”

他是指查弼纳。如今李煦的案子,他居于举足重轻的关键地位,能先让他知道,扬州的八大总商,已允分赔二十万两银子,亏空已去了一大半,公事可以交代,在查弼纳自然就可以放心;加上幕友的缓颊,这件大案马上就可以松下来了。

“世兄,你的见解确是很高了!不过,事情要做得扎实。咱们无论如何,得盯着陈哲功,让他把答应代赔的公事报了出去;不但如此,还要等盐院出奏,这二十万银子才算有了着落。你说是不是呢?”

“是!原不争在这一半天的工夫。”

“对了,不争在此。”李果又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得尽快让他知道,有此好消息。”

“谁?”

“尊翁。”

“是!”李鼎泫然低头,“我……我爹太苦了!”

06

事情大有转机,不过又有意外的打击,苏州派了人来说:胡凤翚进京见了驾回来,奉有口传的上谕,要李鼎赶回去听宣。

于是李果陪着他一起到了苏州,进城直奔织造衙门大堂,李鼎跪在香案前面,胡凤翚站在香案后面,虚中偏东,等李鼎磕完了头,他轻咳一声,朗然宣谕。

“你说与李煦、李煦家人、幕宾知道。李煦身受皇考天高地厚之恩,当如何力图报称?乃几次亏欠官课,皇考恩出格外,赏予优差,俾其补完,不意至今仍有巨额亏空,已查有确数者,即不下四十万两之多。岂李煦以为君上可欺,不妨胡作非为乎?似此辜恩忘义之徒,若不严惩,何以伸纲纪而整吏治?李煦在苏州织造三十年,经手钱粮甚多,肆行侵冒。闻自朕御极后,即将家产寄顿各处,除命查弼纳严行追查外,着尔谕知李煦及其家人、幕宾,如能自陈往日侵冒贪渎情状,并将所亏官课立即补完,犹可望朕一线之原;否则国法俱在,不容宽货。钦此!”胡凤翚念完口传上谕,停了一下,看李鼎没有表示,随即大声喝道,“谢恩!”

这一喝,李鼎才如梦方醒,赶紧朝上磕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望到胡凤翚的一个背影。

“鼎大爷!”乌林达上来搀扶着他,轻声说道,“起来吧!你也别过于担心,总有法子好想。”

“是,是!”李鼎心乱如麻,四处张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

“鼎大爷是找李师爷不是?”乌林达说,“他在外面。因为宣旨,他不便进来,我陪鼎大爷去。”

找到李果,只见他脸色凝重,这当然是他已知道了严旨及胡凤翚的态度的缘故。李鼎正要开口,有个听差疾趋而至,说胡凤翚请李鼎在签押房相见。

“你去吧!”李果对胡凤翚又生了希望,可嘱着说,“你该称他‘老伯’,多求求他。”

李鼎点点头,凝神想了想说:“世叔,你在这儿等我。”

“当然,当然。我就在门房里等。”

乌林达邀他进去坐,李果不愿。乌林达只好在门房中相陪,正在谈胡凤翚如何突然出现,立逼着要印信时,李鼎回来了。

“这么快!”李果诧异。

“是的,没有说几句话。”

“谈些什么?是问问尊翁、客气话?”

“不是!谈的是正事。”李鼎抑郁地答说。

“谈正事?”李果越觉困惑。

“他问我:康熙三十二年,内务府行文,动用备用银八千两,买米四千一百石,现在看册子,这四千一百石米并没有出账,是怎么回事?”

“康熙三十二年?”李果怕是自己听错了,“那不是尊翁到任的那年?你没有弄错?”

“没有。”

“那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康熙三十二年,我还没有生呢!他说:好!你请吧!我另外找人来问。”

李果愣在那里,好久,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说:“完了!从上任开始查起,三十年的老账,一笔一笔对,非把人治死了没有完!”

07

由于李家的事有了转机,因而筠官的行止未决,错过了随大帮北上的机会,下一批得在一个月以后。胡三奶奶倒高兴,可以留彩云多住些日子,只是阿筠很难应付。

“到底哪一天嘛?哪一天才能去看四姨娘?”

“快了!快了!”彩云得想出话来敷衍,话不大真,只有在态度上认真,一再重复,一再加重语气,每次应付下来,两颊发酸,吃力得很。

“鼎大爷也是!到底怎么样,来封信也可以啊!”

这天胡掌柜特地进来告诉:“消息可是不大好!听说李家有个很有面子的管家姓钱,都上了刑了!”

“为什么?”胡三奶奶吃惊地问。

“为的追问李家有什么东西,寄存在什么人家。”

听得这话,彩云大起警惕,等胡掌柜一走,便跟胡三奶奶商议,“二姊,”她说,“李家不是有十二颗东珠,我寄给姊夫了,照如今这样子,倘或追到这里来,不是平白害了你们一家?我看,如果不走,我得搬出去。”

“搬到哪里?”胡三奶奶使劲摇头,“你别胡出主意,不要紧!我家风险经得多。”

“不!小心一点儿的好。”

两人争持不决,只好派人将朱二嫂请来,她出了个主意,不管阿筠愿意不愿意,把她送到南京曹家最妥当。

“她不肯去的。”

“你也傻了!”朱二嫂说,“你只说回苏州,她怎么知道?等到她知道,人已经在曹家了,她哭、她闹有人哄,你的千斤重担可是卸下来了。”

彩云还在犹豫,胡三奶奶却说了一句:“我看,只有照大姊这个办法。”又因为关碍着东珠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她决定请她丈夫亲自到苏州去一趟。

于是胡三奶奶将她丈夫请了来谈这件事。胡掌柜对李家目前的境遇,远不如他妻子了解得多,此刻一面听,一面问,等将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却有了个新的想法。

“咱们虽谈不上跟李家攀交情,到底不能拿他们当普通的客户看待。李家遭了这场祸,总也要出点力,帮点忙,才能心安。如今他们不是要凑银子补亏空吗?我看,我替他找个主儿,把那十二粒珠子卖掉,对他们倒有点用处。”

“对!”朱二嫂接口,“妹夫的话很实在。”

“你找得着主儿吗?”胡三奶奶问。

“有是有一个,就不知道这十二粒珠子的价钱。”

“那好办。”彩云说道,“姊夫到了苏州把这番好意当面跟鼎大爷谈一谈好了。”

“是的,我也想这么办。”胡掌柜问,“还有什么事?没有了,我得到柜上料理,明儿一早就动身。”

“有件事,我想跟姊夫商量。”云彩问道,“送筠官到南京,我想就此往北走了,不知道走得通走不通?”

“怎么走不通?一过江,往北一条大路,经徐州到山东,一过德州,就是直隶省境。”胡掌柜想一下说,“南京往北的镖车多,到时候我替你托人。”

“谢谢姊夫。”彩云问说,“姊夫哪天回来?”

“去一天,来一天。前后三天工夫,从明天数起,第四天上午,一定到家。”

08

胡掌柜是第三天深夜回来的,彩云还跟胡三奶奶在灯下闲话,阿筠似睡非睡地伏在她膝上。这时听得丫头悄然来报,急于要知道苏州的情形,便将阿筠推醒了说:“去睡吧!不早了。”

“是不是胡三爷从苏州回来了?”阿筠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咱们哪一天回苏州?”

“是的,是的,快了!你先睡吧,一觉睡醒,就有准日子了。”

阿筠将信将疑地上了床,彩云替她掖紧了被,放下帐门,捻小油灯,怀着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不安预感,匆匆赶回原处,一看胡三奶奶的脸,便知道自己的预感不虚。

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发抖,想问却又情怯,到底还是由胡三奶奶告诉她说:“李家完了!”

“怎么?”彩云从打战的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是抄家?”

“家是早在抄了!”胡掌柜答说,“还要治罪。”

“是他们爷儿俩?”

“鼎大爷倒不在内,有位沈师爷,还有个姓钱的管家,说是京里指名要办的人。这还不说,最惨的是,眷口发卖,卖了钱抵补亏空。”

“眷口?”彩云愣了一会儿问道,“是哪些人?丫头、小子?”

“那自然。还有,”胡掌柜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不忍出口似的,“李家的几位姨奶奶都在内。”

“什么?”彩云大声问说,怕是自己听错了,“几位姨奶奶,也跟丫头一样,由着人去买?”

“可不是!”胡三奶奶不断摇头,“你看有多惨、多凄凉!做官人家有什么好?想想李大人,从前到扬州来管盐的时候,那份气派!谁知道今天连几个姨太太都会保不住?这话说出去都不会叫人相信!”

“可是就有那样的事。”胡掌柜接口说道,“现在就不知道是就地发卖,还是要送到京里去?”

“姊夫,”彩云突然激动,“这是阴功积德的时候,你就把李家的几位姨娘买下来吧!”

“我也是这么说!不行。”胡三奶奶皱起眉头,“说是什么要整批卖,不能单挑谁?整批一百多口人,身价还在其次,这一百多口买下来怎么办?”

“又是旗人!”胡掌柜接着妻子的话说,“苏州的茶坊酒肆,这两天都在谈这件事,说是吃惯用惯了的旗人,谁敢招惹。看样子只怕要解进京去。”

“解进京去又怎么办呢?”

“这,”胡掌柜说,“你是从京里来的,应该比我们清楚。”

心乱如麻的彩云,定神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男丁不知道,妇女是赏给王公大臣为奴为婢;或者送进宫去,在西苑有个洗衣局,旗人叫它“辛者库”,在那里服洗浣杂役。她还记得听李绅说过,八贝子的生母,就是辛者库的出身。

“唉!”彩云叹口气,怔怔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一句要紧话,“姊夫,你见着鼎大爷了没有?”

“见着了,人都脱形了!我问他筠官的事,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又说,怎么办都好!”

“那么,那些东珠呢?”

“为难就在这里!”胡掌柜很吃力地说,“鼎大爷的意思,我到这会儿还没有想通。他仿佛不愿意连东西跟人一起交给曹家……”

“慢一点儿,姊夫。”彩云问说,“鼎大爷是说,如果把筠官送到曹家,他赞成。珠子可不必交给曹家,是这样吗?”

“是的。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珠子呢?交给谁?”

“他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仿佛是想咱们替他担个责任。”

“咱们替他担什么责任?”

“这个责任可大了!”胡掌柜非常为难地,“我有一家大小,镖局子有上百号人吃饭,我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

彩云明白了,李鼎的意思,等于是把这十二粒珍贵的东珠,寄顿在胡掌柜家。这是个极重的罪名,倘或事机不密,牵累在内,岂止倾家荡产?难怪胡掌柜为难。

“那么,姊夫,你不是说可以替他脱手吗?”

“现在情形不同了,人家如果知道李家已出了事,就不会敢要这些东西。就算能够脱手,变了现银,如果寄顿在我这里,一样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那怎么办?”彩云说道,“只有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到曹家。”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只有这样办最妥当!”

“妥当是妥当。可是,又仿佛不是鼎大爷的意思。”

“你答应他了?”胡三奶奶问,“答应替他收着?”

“也没有明说,不过彼此心里都有数儿了。”

“你看你!”胡三奶奶埋怨丈夫,“你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怎么在这要紧关头上,糊里糊涂,不把话说清楚?”

“唉!太太,你没有看见鼎大爷那种神情恍惚,想哭没有眼泪的样儿!如果你看见了,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敷衍他!”

胡三奶奶不作声,彩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说,三个人都是愁容满面,万般无奈的模样。

“只好暂且看一看再说。”胡掌柜只好作此不处理的处理,“也许明天能想得出办法来。”

“或者,”胡三奶奶说,“交给缙二爷,他们自己弟兄,总不会出错。”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一来,就得专人护送二妹妹了。”

“专人就专人!”胡三奶奶接口,“就你自己辛苦一趟,也没有话说。”

“不必这样!我归我走;东西请姊夫有便人捎了去好了。”

“再谈吧!总得想个妥当办法。”胡掌柜突然说道,“听,好像有谁在哭!”

彩云凝神细听,脸色大变,“是筠官!”说着,她冲出屋去。

果然,是阿筠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瑟瑟发抖,胡掌柜夫妇也赶了出来,映着月色,看到她那模样,异口同声地惊呼:“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反让阿筠“哇”的一声,索性大哭,彩云又疼又怜又急,一把搂住她埋怨:“睡得好好儿的,干吗又起来?”

这使得阿筠越感委屈,而且因为彩云有责怪之意,又不免不安,因而哭声收敛,而眼泪反如泉涌。胡掌柜大为不忍,摇摇头说声:“可怜!”掉身走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彩云故意这么说,同时向胡三奶奶努一努嘴,意思是不必看得太严重,让她去对付阿筠。

“是啊!没有什么!”胡三奶奶附和着,“家里不要紧的!”这句话是向阿筠说——料到她已经偷听到胡掌柜的话,所以这样安慰。

“来吧!”彩云平静地说,拉着阿筠的手回卧室,剔亮了油灯,坐在床缘上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阿筠只偷听到后半段,而且谈论那十二粒东珠的事,她也不懂。不过从语气中她听得出来,家里又出了祸事!同时也知道她将被送至南京曹家,而不是如她所盼望的,回苏州跟四姨娘在一起。

这些片段而复杂的情形,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彩云费了好大的劲,才问知端倪,心里宽松了些,前面最严重的一段话,总算她未曾听到。

“你听到了,我就老实跟你说吧,是要把你送到南京。你家不在苏州做官了,自然不会再在苏州住。”彩云索性骗一骗她,“四姨娘也要到南京,把你送了去,不就见着了吗?”

阿筠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心,“真的?”她用彩云给她的手绢,擦一擦眼泪问。

“当然是真的。这会儿跟你说也没用,你到了南京就知道了。”

“那么,”阿筠想了想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得听你鼎大叔的信儿,总还得些日子,他们有好些行李要收拾,不像我跟你,说走就能走。”

“总有个日子吧?”

“半个月!”彩云故意说得斩钉截铁,并无丝毫犹豫。

阿筠果然相信了,“二婶儿,”她又问,“那珠子是怎么回事?”

“这与你不相干!睡吧!你看,”彩云又埋怨着,“一双手冰凉,也不知道受了寒没有?还不快钻进被窝里去!”

等阿筠睡下,彩云也熄灯上床,心中有事,了无睡意,在替李家担忧,为李鼎难过以外,也不免自叹造化弄人,无端与人共此患难,于是想到尚在狱中的丈夫,心挂两头,越发难以成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阿筠有呻吟之声,探手一摸,额上滚烫,果然受凉致病了。真是命中磨蝎!彩云满心烦躁,真想哭一场才痛快。坐起身来,只觉浑身乏力,懒得动、懒得想,只有个赌气的念头,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倒霉的事!

这样坐了好一会儿,情绪稍微平定了些,才挣扎着下了床,剔亮油灯一看,阿筠昏昏沉沉的,口中呓语,烧得神志不清了。

这一下,彩云可真是受惊了。看样子会惊风,片刻都耽误不得,幸好,天色已经微明,硬着头皮去叩胡三奶奶的房门。由她传出话去,请扬州有名的儿科洪郎中,派轿子等着接了来。

“春温!”洪郎中仿佛有些困扰,“脉中有七情内伤之象,小姑娘不应该这样啊!”

“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洪先生。”胡三奶奶问说,“要多少日子才得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小姑娘既然与众不同,将来调养的时候,总要让她心境宽舒,好得才快。”

胡三奶奶与彩云对看了一眼。这样默不作声,便表示承认诊断正确,洪郎中用药就更有把握了。

果然,一帖药服过“二煎”,烧就减了,胡三奶奶因为阿筠是在她家得的病,所以比彩云更为着急,此时方得松口气,放了一半的心。

“怎么办?”她问彩云,“总得让她养好了才能走。”

“是啊!”

“那么你呢?”胡三奶奶说,“耐着性子住下来吧!天也快热了,明天我叫女裁缝来,替你跟筠官做单夹衣服。”

“二姊!”彩云叫了这一声,脸上有为难的神气。

“你是想回去?”

“是!”彩云如释重负,“我到南边来好几个月了。”

“我知道!妹夫的事也要紧,不过,筠官怎么办呢?”

“我想托给大姊。”

胡三奶奶想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派人去请了朱二嫂来,细说经过——当然先要说胡掌柜从苏州带回来的消息。朱二嫂一面听,一面嗟叹不绝,听完只是皱着眉摇头。

“大姊,”胡三奶奶忍不住催问,“你看怎么样呢?”

“这也不知道。汪太太那里还在其次,我怕筠官舍不得三妹。她也可怜!想四姨娘想不到,又去了一个她亲热的人。”

这一说,彩云的心立刻就软了。胡三奶奶记起洪郎中的话,大生戒心,也变了主意,希望彩云留下来,只是说不出口,到底人家丈夫还在狱中。

“唉!”彩云叹口气,“有什么法子呢?”

这是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下来的表示。朱二嫂自不免歉疚,想了一下说道:“你虽不能回京,事情还是要办。张五爷我知道的,为人很热心。不过年纪轻,凡事看得不在乎,得要有人盯着,才会上劲。我看,你不如写封信给缙二爷,好好托他一托。”

“对了!”胡三奶奶接口说道,“信写好了,托便人带去,这里便人很多。”

“看看再说。我已经告诉我弟弟了,让他去找张五爷,上次来信,说过了端午就有消息,也快了。”

结果还是托镖局的账房写了一封信,由胡掌柜托漕船带到通州,递交李绅,彩云定下心来,细心照料阿筠的重病。当然也关心着苏州李家的情形,信息时好时坏,传闻不一。直到朱二嫂回无锡,抽空去了一趟苏州,才有比较确实的消息带回来。

“李大人是搬出来了,房子空在那里,说是要改成行宫,又说要赏给什么年大将军。李大人住的房子,本来是织造衙门不用的一间库房,笼笼统统一大间,用布帘子隔一隔,带着几位姨太太住,一举一动,瞒不过人,只要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马上就是一场是非。尤其是二姨太太,吵得更凶!”

“唉!”彩云叹口气,“这种日子,也亏李大人过得下去。鼎大爷呢?”

“他在外面住。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可是比不自由更苦,里里外外都要他照应。”

“他一个人,又是大少爷出身,怎么照应得过来呢?”

“有是有人帮他,一个是李师爷,还有个人,你们可想不到了。”

“谁?”

“是个姑子,三十出头,长得很不坏。”

“真的?”彩云与胡三奶奶不约而同地问说。

“怎么不真?是鼎大爷自己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彩云问。

“大姊,”胡三奶奶也问,“你是怎么看见的呢?”

“我找我表姊打听到了鼎大爷的住处。一去,看见有个三十岁的堂客,白净面皮,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穿的是旗袍,头上可不像旗人梳的‘燕尾’,是把头发束在顶上,用一顶青缎软帽罩住。这副打扮特别,我就没有敢招呼,鼎大爷也不说,到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开口问起,他才说是雨珠庵的当家师太。”

“叫什么名字?”胡三奶奶问。

“不知道。”朱二嫂答说,“我不好意思问。”

“怎么?”彩云不胜诧异地问,“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爷那里?”

“自然是有交情的。江南……”

朱二嫂将江南原有这些风流尼姑的风俗,约略跟彩云说了些。但也表示,像这样“移樽就教”的事,实在罕见。

“她倒不怕别人说她不守清规?”彩云觉得不可思议,“那胆子也真够大了。”

“筠官呢?”胡三奶奶说,“既然鼎大爷本人没事,内里又有人了,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说,鼎大爷说不行!人家到底是出家人,再说称呼也很为难。”朱二嫂紧接着说,“其实,一半也是为了那十二粒珠子,有个地方寄放。我跟他说,人家胡掌柜担了极大的干系,他说他也知道,不过不要紧,因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没有第三个知道这回事。又说,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把她送到曹家,他也赞成。反正一切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就是不能送回苏州。我看……”

朱二嫂不但把话顿住,而且面有忧色,彩云与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问缘故。

“我也是瞎猜,但愿没有这种事。”朱二嫂用低沉的声音说,“鼎大爷变了样儿了,不管神气、说话,都像四五十岁的人。每一开口,就说做人无味,又说把人情世故看透了,只为上有老亲,不能不过一天,算一天。你们倒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走一条拙路?”胡三奶奶问。

“恐怕是这样!如果李大人真有点儿什么,说不定他就会跟鼎大奶奶一样。”彩云重重地叹口气,“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坏了!真正冤孽!”

鼎大奶奶的故事,胡三奶奶全不明白,朱二嫂略有所知,唯独彩云听李绅细细谈过——当然,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话,但瞒不过明眼人。这异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关的情分,彩云也就无所忌讳,将整个经过都说了给胡三奶奶听。

“真是!”胡三奶奶深深叹息,“人就走错不得一步!”

09

筠官完全痊愈了。端午那天,彩云跟胡三奶奶说,决定趁天还不太热以前,送筠官到了南京,她也就渡江北上了。

“我也知道,留你过了夏天再走,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也不必太急,总还有半把个月,黄梅天才能过去。咱们在二十几里头挑个日子。”

胡三奶奶取了皇历来,替彩云挑定五月二十六,是宜于夏行的黄道吉日。于是一面通知李鼎,从速告知曹家;一面要托熟人,携带彩云回北,这都是胡掌柜去忙。不过胡三奶奶也并不闲,将朱二嫂请了来,安排了一连串为彩云饯行的日程,同时要为彩云备办行装。又找了女裁缝来,支起案板,替彩云与筠官裁剪夏衣,这样忙了半个月,诸事都齐备了。

这天是试衣服,彩云刚将一件浅蓝宁绸的褂子穿上身,只见朱二嫂匆匆而来,一见那些有颜色的衣服便说:“这都穿不得了!”

“为什么?”彩云一惊。

“我刚听汪太太说,山东那面有消息,说是京里有什么‘哀诏’发下来,大概是皇上归天了!我一想,这是好消息……”朱二嫂突然顿住,吐一吐舌头,自责似的说,“你看我!说话这么不留神!”

皇帝驾崩,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不成了大逆不道?由朱二嫂的自责,使得彩云与胡三奶奶都起了警惕,只能高兴在心里,决不可形之于颜色。

于是彼此都绷紧了脸来说这件事,“大姊,”彩云先问,“你的消息靠得住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汪太太本来后天请几位堂客斗牌吃饭,现在也通知大家,不行了。”朱二嫂又说,“刚才我坐轿子来,经过布店,看见好些人在剪白布。这个消息想来官场上都知道了。”

“这一说是千真万确。”彩云忍不住要笑,旋即警觉,使劲闭一闭嘴,方又开口,“李家没事了,就是皇上跟他作对,皇上一驾崩,谁还来做恶人?我看,李家不但没事,说不定还要发达。”

“怎么呢?”胡三奶奶说,“这我可不大懂了。”

“我一说,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么好端端驾崩了呢?必是十四爷他们把他推倒了,十四爷一当了皇上,李家还有不发达的吗?”

“是啊!”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刚才在轿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你这一说,就对了。”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苏州人说:船到桥头自会直。果然不错。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觉地现出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们派一个人去问问鼎大爷再说。”

“那可得麻烦姊夫了。”

“这样的麻烦求之不得!”胡三奶奶一面说,一面叫人去请胡掌柜。

略说经过,胡掌柜答道:“我也听得有这么个消息,不过不一定是皇上驾崩。”

“不是皇上是谁呢?”胡三奶奶问。

“也许是太后,也许是皇后。等哀诏一到就知道了。”

听这一说,三姊妹都觉得有些扫兴,“姊夫,”彩云问说,“能不能请你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好!”胡掌柜站起身来,“我马上叫人去。”

“一定要打听确实。”胡三奶奶特为关照,“三妹到底走不走,要等你有了消息,才能定规。”

胡掌柜凝神想了一会儿说:“好!索性麻烦一点儿,我派人迎上去打听。”

胡掌柜派了一名镖客,骑着他这年春天新买的一匹好马,由扬州北上,到清江浦去打听,那里是漕督、河督驻节的水陆通衢,一定能探知确实消息。

朱二嫂这天就宿在胡家,夜来无事,灯下闲谈,谈的仍旧是这件“大事”。胡三奶奶比较冷静,认为即令皇帝驾崩,接位的也不一定是“恂郡王”,李家的事,所以不能过分乐观。

“不管怎么样,反正事情总是有转机了。”彩云一直持着乐观的心情,“这一年多,我见过、经过的事,比大姊、二姊多得多,千变万化,真是想都想不到。譬如说,老皇一驾崩,谁想得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是啊!”朱二嫂也是尽往好处去想,“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灾难,就会有绝处逢生、意外的救星。只看各人的命,李大人一向厚道,应该命中有救。”

就这样闲谈到深夜,方始各自归寝。朱二嫂与彩云一屋,由于过分亢奋,了无睡意,两人又小声谈心,总以为阿筠睡得很沉,不会听见,哪知她五更醒来,已有好多话入耳,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为了偷听大人说话,她自己也知道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一直装睡,不敢轻举妄动。到得天色已明,看她们已沉沉睡去,方始悄悄下床,自己穿好了衣服,开门出去,在静悄悄的院子里,茫然眺望,不知干什么好。

突然间,她发觉有人在拨她的辫梢,这没有别人,必是阿牛。转脸去看,果不其然,于是瞪了他一眼说:“老是鬼鬼祟祟的,看我不告诉三婶儿!”

“怎么?阿牛又欺侮小姊姊了?”胡三奶奶也刚起身,拉开窗帘在问。

“没有,没有!闹着玩的。”阿筠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按照旗人的规矩,蹲身请安,含笑问道,“三婶儿昨晚上睡得好?”

“你看!”胡三奶奶向接踵而来的阿牛说,“小姊姊多懂规矩!”

阿牛憨笑着,忽然正一正脸色,大声说道:“妈!爹上苏州去了,明天就回来。刚才进来,看你还睡着,让我跟你说一声。”

“喔!”胡三奶奶奇怪,何以突如其来地有此一行?

“三婶儿,”阿筠问说,“胡三叔是不是看我鼎大叔去了?”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听说。”胡三奶奶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阿筠停了一下问,“三婶儿,是不是我家没事了?”

“你,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阿筠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实话:“我是听赵二婶跟朱二婶说的。”

“她们怎么说?”

“我也不大听得明白,说什么只要皇上……”

“别说了!”胡三奶奶赶紧喝住。

阿筠从未见胡三奶奶有此疾言厉色,又疑又惊,脸色顿时变了。

“喔,”胡三奶奶拉着她的手,不胜歉疚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筠官,你记住,你年纪还小,别提皇上!听来的话,搁在肚子里,千万别跟人去说。”

“妈!”阿牛插嘴问说,“皇上是谁啊?”

一言未毕,胡三奶奶一声断喝:“不与你相干!不准多问。”

这一来越使阿筠不安,也越不敢多问,胡三奶奶亦更觉歉疚。想了一下,将阿牛撵了出去,方始和颜悦色地向阿筠解释。

“筠官,你跟大人一样,不比阿牛不懂事。你也是官家小姐,总知道,皇上不是随便可以提的事。”她放低了声音说,“当今皇上很严厉,你家遭了麻烦,得慢慢儿想法化解,如今好像遇见救星了,不过,详细情形,也还不清楚,这件事不能说,一说反倒不好,所以我刚才有点儿急。你不会怪我吧?”

阿筠确是很懂事,听出她的意思是,“一说反倒不好”是说对她李家不好,这自然是善意,心里便舒坦。

“不!三婶儿是为我家好,我怎么会怪您老?”

“对了!”胡三奶奶很欣慰地,“那么,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再提‘皇上’两个字,听到什么都搁在肚子里。”

“是!我明白。”筠官想了一下说,“不过,有句话,我能不能问三婶儿?”

“你说!”

“如果我家遇见了救星,我就仍旧能跟着四姨娘住?”

“当然!也许一两天就会有好消息。”

筠官愉悦地笑了,欲语又止,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反正就是一两天!”

胡三奶奶当然了解她的心情,“不要紧!”她说,“回头你帮我理丝线,找绣花的花样,辰光很快就过去了。来!我替你梳辫子。”

胡三奶奶替她梳了辫子,又照料她吃点心,不断地找话跟她谈。在胡家住了几个月,胡三奶奶像这样跟她亲近,却还是第一回,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到得近午时分,彩云醒了。阿筠听得响动,回去探望。彩云见她头光面滑,不由得笑道:“是三婶儿打扮你的?”

“是的。”

朱二嫂也让声音惊醒了,打个呵欠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吃午饭了!”门外应声,进来的是胡三奶奶。

“你看我们俩!”彩云说道,“竟睡得失聪了。”

“必是说了一夜的话。”胡三奶奶微作暗示,“你们倒不怕隔墙有耳。”

“你听见了?”

“嗯!”胡三奶奶使个眼色,“听见了几句,似乎不多。”

朱二嫂跟彩云互看一眼,都已意会。起身梳洗,然后开饭。席间商议到哪里去逛逛。

“我是跟汪太太请了假的,说彩云快走了,得陪陪她,今天可以不回去。”朱二嫂问,“扬州哪座庙最大?到扬州好些日子了,还没有去烧过香。”

“烧香要斋戒,这会儿又是现宰的鳝鱼,又是生下来不到一两个月的鸽子,吃完了去烧香,显得心不诚……”

语声未毕,彩云愕然而止,因为钟声悠然,随风而至,晌午只有鸣炮,何来晨钟?岂不可怪!

怪事还不止此,钟声一动,响应纷纷,满城皆是。“这是干什么呀?”朱二嫂问,“出了什么事了吧?”

“啊!”彩云突然醒悟,“京里来报丧的官儿到了!”

“对!”胡三奶奶接口,随即站起身来,“我叫人去打听。”

“皇上、皇后驾崩,要撞钟,撞三万下,得好几天呢!”

“这是京里的规矩吧?”朱二嫂说,“南边可是头一回!”说到这里,她突然警觉,“唷,我可得走了。汪太太关照过的,如果是什么‘哀诏’到了,全家成服,我得赶回去。”

于是彩云送她到前面,跟胡三奶奶说明缘由,自然不能再留,雇顶小轿,急急地将朱二嫂送走。

“咱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彩云抚着胸笑道,“我可真有点沉不住气了!”

“随你。”

胡三奶奶领着彩云进了柜房,喝着茶静静等待。突然,彩云发现了胡掌柜的影子。

“二姊,”她拉拉胡三奶奶的长袖,“你看!”

胡三奶奶亦已发觉,迎着刚跨进柜房的丈夫问:“不是说你上苏州去了吗?”

“不必去了。”

“怎么回事?”胡三奶奶问,“你上苏州去干什么?”

胡掌柜看一看柜房外面的人,低声说道,“咱们上里头说去。”

于是胡三奶奶跟彩云都跟着他走,一进了区分内外的那道小门,彩云忍不住问:“姊夫,你知道不,京里报丧的官儿下来了。”

“哪个不知道?不过,宫里倒真的是出了大事。”

“啊!”彩云惊喜交集地,“皇上驾崩了?”

“不是。”

“谁呢?”胡三奶奶也不能忍耐了,“你倒是快说啊!”

“是太后。”

“太后?”彩云大失所望,脚步沉滞,仿佛路都走不动了。

“还有好些新闻……”

在堂屋里坐定了,胡掌柜从头讲起。他听了朱二嫂带来的消息,由于对李家的关切,所以一夜不曾睡着,到得这天黎明时分,断然决然地作了一个决定,立刻到苏州去一趟。

“我到苏州,一则报信,二则要跟鼎大爷讨句话,筠官怎么办?”胡掌柜略停一下说,“哪知道一出南门,就有了确实音信,苏州自然就不必去了。”

“你们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便知有文章,彩云与胡三奶奶都不接话,只用目光催他说下去。

“是在宫里的大柱子上撞死的!”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惊呼,简直目瞪口呆了。

“说来我也不信。可是,你听完了,不能不信,不合情理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号,群臣上表苦劝,总算勉强接受了。第二件是不愿移宫。太后原住“东六宫”的永和宫,本是前朝崇祯宠妃田贵妃所住。房舍精美,胜于其他王宫,但东西六宫,为天子正衙乾清宫的掖庭,连皇后都不宜住,更莫说太后。所以皇帝老早就请太后移居宁寿宫,而太后说什么也不肯。

这件事为皇帝带来莫大的烦恼。因为宁寿宫顾名思义,是专属于太后的颐养之地。太后不肯移居,意味着她不承认自己是太后,换句话说,就是不承认她亲生的“雍亲王”是皇帝。这已经使得皇帝很难堪了,但还不仅是有伤天威的颜面所关,进一步去考究,还有着激励恂郡王夺回大位的意味在内。太后的意思仿佛是说:除非恂郡王当了皇帝,我才会移居宁寿宫。而在恂郡王又会这样想:为了让生身慈亲,成为真正的太后,乐于移居宁寿宫,以天下养,就非得夺回大位不可!否则就是不孝。

对这一层,皇帝持着极大的戒心。由于太后在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宫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这一边的很多,使得皇帝想到当侍卫都被摒绝在外的深宫之中,倘或太后当着恂郡王的面,宣布真相,逼令退位;再有胤禩、胤禟在外配合行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除了重用隆科多,掌管宿卫,日夜严防肘腋之变以外,更须隔离太后与恂郡王,不使他们母子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太后实在没有鼓励小儿子去夺位的意思,她只是宁愿留下“母妃”的身份,以便恂郡王能够奉迎她到王府去供养。经过这一次伦常剧变,她觉得她是天下隐痛最深的人。唯一使她觉得尘世犹有一丝可恋之处,就是跟她所钟爱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因为如此,她全没有想到皇帝的“小人之心”,只当在先帝奉安之前,派他去看守景陵,只是临时的差使。哪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毕,皇帝仍旧命恂郡王住在汤山守陵,而且派内务府营造司的官员,到汤山相度地势,起造王府,竟是要将恂郡王永远软禁在那里了。

太后获知这个消息,无异斩断了她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斩断了她跟皇帝最后的一线亲情。

于是太后开始绝粒,但只经过一日一夜的工夫,就不能不在宫眷涕泣求劝之下,恢复进食。当然,名为保护,实是防范的措施,也格外周密了。太后这时方始醒悟,生趣虽绝,死也不容易。不管用哪一种方法自裁,必定有许多宫女与太监,会因为防护不周而为皇帝所处死。

就因为太后不忍连累侍从,因而放弃了自裁的念头。哪知有一天皇帝晋见,母子间为了恂郡王,言语失和,太后在愤郁难宣的激动中,突然冲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一头撞了上去,顿时血染白发。皇帝惊愕莫名,事起不测,连自己亲自在场都无法拦救,当然也不能课任何人以责任。太后终于自然而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裁,而不致贻累侍从的法子。

这是午间的事。皇帝一面召医急救,一面遣派一朱一吴两侍卫,疾驰汤山,宣召恂郡王来送终。哪知汤山警戒森严,负责看守恂郡王的副将李如柏,因为这两名侍卫,并无足够的证明文件,派人将他们扣押了起来。太后这天半夜里咽气,始终没有能见到她最钟爱的小儿子。

谈到这里,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先后回来复命,还抄来了大行皇太后的遗诏。胡掌柜看了一遍,幸喜没有他识不得的字,意思大致也懂,于是边念边讲:“‘予自幼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欲相从冥汉。’这是说,老皇驾崩的时候,太后就想要殉葬的。”

“那是因为恂郡王没有当上皇帝。”彩云说道,“不然不会起这个念头。”

“一点不错!”胡三奶奶问她丈夫,“太后不想活了,皇上当然要劝?”

“对了!正是这么说。”胡掌柜又念,“今皇帝再三劝阻,以为老身若是如此,伊更无所瞻依。涕泣衔哀,情辞恳切。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后诸王大臣按引旧典,恭上万年册宝,予以圣祖山陵未毕,却之再三,实出至诚,非故为推诿也。”

“姊夫!”彩云问道,“这一段话,是不是谈给太后上尊号的事。”

“是啊!太后的意思是,老皇还不曾下葬,所以不肯受尊号,并不是故意推托。”

“这段话多说了的。”胡三奶奶说,“越描越黑,看看下文还说些什么?”

“下面就是官样文章了:‘今皇帝视膳问安,未间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事勤恪,礼仪兼至。诸王皆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感之怀,藉为宽释。奈年齿逾迈,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复得奉圣祖仁皇帝左右,夫亦何恨?’”胡掌柜往下看了一会儿说,“就这样了!”

“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彩云意有不足地问。

“你问得多傻!”胡三奶奶接口说道,“莫非太后还能说缘故,就说了,别人也不能写下来啊!”

骨肉伦常,而且是天地间亲无可亲的母子,竟有这样的惨祸,实在是件令人难信的事。所以尽管胡掌柜说得有枝有叶,入情入理,而彩云总觉得有不可思议之感,回想着胡掌柜的话,突然发现,事有蹊跷,心头疑云大起。

“姊夫,”她说,“报丧的官儿,也不过刚刚才到,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么详细的新闻?”

“对啊!”胡三奶奶也说,“别是瞎编出来的吧?”

“这有个缘故,我先也奇怪,问明白了才知道。我讲给你们听……”

胡掌柜补叙消息的来源:这天一早出了扬州南门,顺道去访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开着一家信局,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没有客商或者走镖在外的伙计,寄了信来。巧得很,就当他刚坐定,还在寒暄之际,京里的信差到了。信局的掌柜也听得风声,说宫中出了大事,问起信差,才知其详。

“我告诉你们的那些新闻,就是从信差那里听来的。我问他,官场里都还没有消息,你老兄怎么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

“是啊!就是这话。”彩云问道,“那位信差怎么说?”

“他说,他住在北京地安门外,街坊多的是太监,路口有家茶馆,也是太监日常聚会的地方。太监最爱谈是非,而且多说当今皇上刻薄,所以宫里有什么新闻总是大谈特谈,不肯替皇上留点口德。他是太后撞柱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件事,第三天出京之前,连恂郡王没有能送终的情形也知道了。至于官场的消息来得晚,那是因为遗诏发得迟。太后又不是寿终正寝,不会留下遗嘱,这道遗诏怎么说法,得要好好儿琢磨,然后送到礼部去办公文,分行各省。这么一耽误,起码要晚四五天。”

“原来这样子!”彩云的疑团消释了,“不过看样子,太监都恨皇上刻薄,免不了加枝添叶,说得太过分。”

“就不过分也够了。”胡掌柜说,“这样的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李家的祸是免不了的了!咱们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是说,彩云应该仍按原定计划,送阿筠到曹家。她点点头说声:“是!仍旧后天走。”

“你再看看,”胡掌柜对妻子说,“行李、路菜什么的,都妥当了没有?”

“行李早收拾好了,路菜,天热不能带。啊!”胡三奶奶突然想起,“如今要穿太后的孝,在家不妨马虎,出门在路上可不行了。”

于是胡三奶奶赶紧又叫了女裁缝来,替彩云与阿筠,做了白竹布的孝衣,又亲自上街替彩云买了一副白银的插戴,将她头上的金玉首饰,换了下来。

“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胡三奶奶离愁满面地说。

“其实见面也不难。”彩云答说,“姊夫一年总要走一两个来回,沿路的镖局都是同行,不愁没有照应。到明年春天,或是我来,或是二姊进京,好好逛它一逛。”

“说真的,”朱二嫂兴味盎然地接口,“都说天子脚下,气派怎么样不同。我倒也进京去见识见识。”

“那好啊!咱们今天就定规了它。”

于是细订来年之约。未来的良会,冲淡了眼前的别恨,把杯深谈,到得二更天,胡掌柜进来说道:“请早点安置吧!夏天赶路是一早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

“今晚上总归不睡的了。”彩云笑道,“我每趟出门,都是这样的。”

“筠官呢?”胡掌柜说,“她应该早点睡。”

“在后园。”胡三奶奶答说,“丫头带着,还跟阿牛在玩呢!”

“不是玩!”彩云笑道,“也像大人一样,跟阿牛在说分手以后的话,已经说了两天了。”

“噢!”胡掌柜颇感兴趣地,“哪里有那么多话好说。”

“话多着呢!”胡三奶奶接口,“叫阿牛要听话,别淘气;吃饭要懂规矩,不能先舀汤。又问阿牛,她走了,阿牛会不会想她。”

“阿牛呢?”胡掌柜更感兴趣了,“阿牛怎么说?”

“阿牛的话,你再也想不到的。他说,他这会儿就想哭了!”胡三奶奶的眼圈忽然红了,“真是!连孩子们都舍不得,何况大人?”

“说得好好的,二姊怎么又伤心了?”彩云强为欢笑,“都是姊夫不好。”

“我不好,我不好!”胡掌柜自然比较豁达,拉张椅子坐下来说,“大姊、三妹,我心里有个想法,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给两位听听!”

“好啊!”朱二嫂与彩云不约而同地应声。

“你看,”胡掌柜望着他妻子问,“要不要说?”

“说,说!”朱二嫂抢着说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么,”胡掌柜仍旧是向妻子说话,“你说吧!”

“这件事,只怕是妄想。”胡三奶奶说,“他的意思是,筠官如果真的不肯到曹家去,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也可以!”

朱二嫂与彩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夫妇是看中了筠官,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一笑使得胡掌柜好生不安,赶紧说道:“我家是干什么的?自然高攀不上官宦家的小姐,不过如今是落难,委屈她也有个道理好说。至于住下来以后,是怎么个情形,完全要看缘分,决不能强求。”

兹事体大,而且来得突兀,彩云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胡三奶奶倒很冷静,看出她的为难,便向丈夫使个眼色,起身说道:“走!到园子里看看去,他们在干什么?”

“好!”胡掌柜紧接着说,“还有句话,我必得说在前面,那一盒珠子,要有个安排,本来人不离珠,珠不离人。如果筠官住在这里,我要避嫌疑,这盒珠子决不能留在我这里。不然,就当没有这回事,刚才我说的话,全不作数。”

彩云没有作声,等他们夫妇避开了,才问朱二嫂:“你看怎么样?”

“我想,”朱二嫂很吃力地说,“鼎大爷说过,把筠官托给你了,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不妨做主。”

“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彩云答说,“我总觉得人家把人交了给我,最后是怎么个结果,好像没有交代。”

“这话不是这么说。如果只是暂时寄住,又不是你拿他家的孩子送了给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靠得住。”

彩云想了一会儿说:“他们公母俩,倘或本心也是这样,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们已经说过了,将来要看缘分。眼前也不至于就把筠官看成是自己的晚辈。”

彩云点点头,“珠子呢?似乎不愿意交给曹家,该当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她问,“汪太太不知道要不要?”

“我看,她不敢要。”

“能不能问问她?”

“不好!”朱二嫂说,“那会惹是非。”

“对!小心一点儿好,风声泄露出去,会连累好些人。”

二人相顾默然,都在尽力思索,那十二粒东珠,要怎么样处置,方算妥帖?

“这样,”朱二嫂突然喊了起来,“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是珠不离人、人不离珠。”

“二姊夫不是要避嫌疑,不肯吗?”

“当然要让他没有嫌疑。”朱二嫂放低了声说,“二妹夫很殷实。我听人说,总有十来万的家私,反正现在李家也要钱用,干脆就让他买了算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就是这个办法!”朱二嫂立即接口,显得极有自信,“这十二粒珠子,他可以留着给筠官。如果说,将来如了他们的愿,珠子就算筠官的陪嫁。如今他出的一两万银子,也就等于送的聘金了。”

“这个想法倒很好。”彩云同意了,盘算了一会儿,决定了办法,“大姊,我看这样,先把他们请了来,谈妥当了,然后咱们一起上苏州去一趟,跟鼎大爷见个面,把话都说明白。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

于是,朱二嫂亲自去邀了胡掌柜来,四个人围坐一张方桌,细细谈论。

“妹夫,”最后是朱二嫂作一个总的交代,“我跟三妹的想法是一样的,这面是自己人,那面,总有一天也会变作自己人。一碗水往平处端,而且要端小心,泼出一点来,就不够漂亮了。你们俩倒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胡掌柜一迭连声地答说,“你们两位想到要替我避嫌疑,这就完全是自己人才肯这么用心。我感激得很。至于这十二粒珠子,价钱本来难估。我只能这么说,这不是做买卖,是自己该尽自己的心意,帮李家把这场麻烦应付过去,我想四万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那就很好了。”朱二嫂说,“不拘换谁,决不能出到这个数目。”

“银子怎么交呢?”胡掌柜问。

“那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用。要跟鼎大爷见了面再说。”

胡掌柜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明天就烦大姊,或者三妹一起到苏州去一趟。这笔钱就作为鼎大爷托我镖局代运,无论南京、北京,我起一张票,就算收到他四万银子。两位看,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准定这么办。”朱二嫂问彩云,“你一直没有开口,有什么话趁早说。”

“我的话,你都替我说了。不过,有一点似乎应该琢磨,这件事,要不要跟筠官说明白?”

“这全看二妹了!”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胡三奶奶脸上,不由得感到窘迫,以至于中心无主,只能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我看不必说破。”朱二嫂说。

“大姊,我的想法不同。”胡掌柜说,“我觉得说破了的好。如果她本人真的不愿意,这件事也不能勉强,传了出去,我没有脸见人。”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要她本人愿意,是最要紧的一件事。”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自然照你们的意思办。不过,”朱二嫂说,“我想,所谓说破,也不过是说,她以后就一直住在你们家,别的都还谈不上。”

“当然,当然!”胡三奶奶心定了下来,主意也有了,“这件事,还得拜托三妹,怎么样慢慢儿把她说动了。我看,还得委屈三妹多住个十天半个月。”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她有归宿,我就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苏州呢?”朱二嫂说,“当初鼎大爷是托了你的,如今也还是非你去跟他交代不可!”

“只怕筠官不放我。”彩云又说,“要找个借口也很难,看样子她一定要跟着我。”

“我倒有个主意。”朱二嫂说,“二妹不妨带了她到那里去玩两天,好好在她身上下点功夫,如果就此把她收服了,说破不说破,岂不是都不关紧要?”

“对!”彩云连连点头。

“这倒是根本办法。”胡掌柜也说,“果真没有缘,也不必强求。”

“好!”胡三奶奶也同意了,“有没有缘分,一定可以试得出来。”

“这件事,要做就要快。”朱二嫂说,“二妹如果有把握,明后天就可以找个题目带她走。”

“题目有。我大哥的生日快到了,我带她去喝寿酒。”

胡三奶奶的娘家在仪征县属,水程只得半天工夫,船也是现成的,拣日不如撞日,如果阿筠肯去,第二天就可以动身。

于是彩云去下说辞,将阿筠找了来问她:“你要不要跟胡三婶去逛逛?”

“到哪里?”

“胡三婶的娘家,给她大哥去拜寿。胡三婶想带你去,我可不大赞成。”

一听这话,阿筠立刻睁圆了一双眼睛,仰脸问道:“为什么?”

“我怕拜寿的客人很多,你见了人会怯场,到那时吵着要回来,怎么办?”

阿筠想了一下问:“二婶,你不也去?”

“如果我去,当然带着你,那还用说。就是因为我不去,我才不放心。”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腰痛,想息一息。”彩云接着又说,“本说要送你回苏州,现在也只好等你跟胡三婶拜了寿回来再说了。”

“你不是不赞成我去吗?”

话中漏洞让她捉住了,不过也难不倒彩云,“我是不赞成,不过胡三婶说你不会给她丢面子。”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错,还是胡三婶的话对。”

“当然胡三婶的话对!”阿筠昂然答说,“我怎么会给她丢面子?”

看她中了激将之计,彩云暗暗高兴,但表面上却犹似不信的神气,“你别这会儿说得嘴硬,到时候吵着要回来,可不行!”她说,“胡三奶奶多时不回娘家,这一次带了阿牛去,总要多住几天。”

“住多少日子呢?”

“总得十天八天吧!”

“十天八天我忍得住。”

“好吧!你早点上床睡,明天就动身。”

正说到这里,胡三奶奶打发一个丫头把她请了去,告诉她“拜寿”的借口用不上了。因为想起来正逢国丧,八音遏密,寿诞演戏宴客之事,当然已经取消。

“已经跟她说了,她也答应了,可以跟你去住十天八天。如今改口,怕她动疑。”彩云又说,“她精灵得很,话中不能有漏洞。我看暂且不必说破,到了再说。”

10

第二天下午,胡三奶奶带着阿牛与阿筠坐船回娘家,第三天上午,胡掌柜也陪着彩云动身到了苏州。

这天晚上住在常州,借宿在胡掌柜的一个换帖弟兄家,此人姓刘,开一家很大的南北货行,夫妻俩都很好客,但刘掌柜不在家,只有他的妻子招待彩云,亲切周到,十分投缘。

“大嫂,”胡掌柜问,“大哥呢?”

“到苏州去了。”刘大嫂说,“今天下午才走。”

“不巧!不然倒可以一路走。”胡掌柜又问,“大哥上苏州干什么?”

“原来三爷也要到苏州。”刘大嫂问,“赵二嫂呢?”

“也是。我陪她到李织造那里办点事。”

“李织造!哪位李织造?”刘大嫂问,“是苏州亏空了抄家的李织造?”

“是啊!李家的事,大嫂也知道?”

“也是这一两天才听人说。三爷,”刘大嫂奇怪地,“莫非你还不知道,李织造全家,连听差、丫头,一百来口人,昨天已经过镇江,解到南京去了?”

此言一出,只见彩云脸色发白,目瞪口呆,胡掌柜也震动了,倒抽一口冷气,失声说道:“真的当犯人一样办?”

“可不是!听说在南京问了,还要解到北京。好些人昨天还去看热闹,左邻周大姑也去了,回来告诉我,懊悔去的。一共七条大船,没有一条船上不是窸窸窣窣地在哭,看着真凄惨。”

说到最后一句,刘大嫂倒吓一跳,发现彩云也是眼中含泪,心里不免奇怪,不知道彩云是李家的什么人。

“大嫂,”胡掌柜问,“你知道不知道,李织造的大少爷,在不在船上?”

“那可不知道。”

“我打听打听去!”胡掌柜站起身来对彩云说,“等我打听清楚了,咱们再商量。”

“马上开饭了。”刘大嫂说,“吃了饭去。”

“不!”胡掌柜答了这一个字,人已经出门了。

于是刘大嫂吩咐开饭,还要叫人到邻家去请陪客,让彩云拦住了。

“大嫂,千万不必客气。说实话,我也吃不下什么,有生客在,失了礼倒不好。”

这是说她根本无心应酬,刘大嫂自然体会得到她的心境,开了饭来,单独相陪。彩云手扶筷子,口谈李家,到后来索性连筷子都放下了。

这一谈就谈得忘了时候,换了三次热饭,也热了三次汤,直到胡掌柜回来,方始打断了她们的话。

“打听清楚了,鼎大爷还在苏州,本来要陪到南京的,李大人交代,南京反正是‘过堂’,有李师爷照料就行了,让鼎大爷在苏州料理料理,先赶到京里去听信儿。”

“喔,”彩云问道,“是跟谁打听的,这么清楚?”

“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一个绸缎铺。”胡掌柜又说,“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迟了会扑空!”

“是的!”彩云心里在想,胡掌柜的四万银子,如今真成了雪中送炭,自然越早告诉李鼎越好,因而便问一句,“要怎么走才快?”

“要快,自然是坐车。不过,太阳太大,坐车会受暑。”

“我不怕!多带点药就行了。”

“要吃药就糟了!”胡掌柜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咱们‘放早站’,先赶一程再说。”

“放早站”须天色微明就动身,总在辰巳之间,便可到达尖站;那时天气如不太热,就可以再赶一站再打尖;然后“放晚站”,起更时分宿店,这样就可以多走一站,只是不免辛苦而已!

11

“大爷!跟看房子的讲好了,只要给钱,就让进去。”柱子问道,“大爷什么时候去?”

“这会儿就可以去。”

“这会儿正热的时候,不如傍晚凉快了再去。”

“也好。”李鼎突然问道,“今儿几时?”

“等我想想!”柱子一面扳着手指数,一面咕哝着,“真是,日子都过得记不起了!”

就在这时候,听得有人在叩门——这半年之中,李鼎身不由己地迁居了好几回,如今是借了一个机户的两间余屋,单有一扇小门出入,颇为隐秘,为的是躲避债主。因此一听叩门声响,主仆俩的心都一跳。

“开不开?”柱子问。

“去!”李鼎答说,“问清楚是谁?”

柱子答应着走了出去,先从门缝中张望,却看不真切,仿佛一男一女,另外还有个小孩。正待另外再找条缝细看时,门外有声音了。

“是这里不是?”

“不错!前几天柱子还带我来过。”

柱子听出来了,是城记香腊店的小徒弟。李鼎每次移居,为了跟彩云及朱二嫂得以保持联络,都将新址通知诚记,所以柱子跟那里的小徒弟很熟。

这就不必问了,开开门来,认出是胡掌柜与彩云,随即请了进来。

李鼎又惊又喜。尤其是看到彩云,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心里无端有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眼眶酸酸地想哭。

“鼎大爷,没有想到我们会来吧?”胡掌柜平静地说。

“真是没想到!”李鼎看彩云额上在沁汗,赶紧说道,“柱子,给赵二嫂拿扇子。”

“别张罗了!”彩云环视着简陋的家具,忍不住说了句,“鼎大爷就住在这儿啊?”

话一出口,自悔失言,因而将头低了下去,听李鼎只叹了口气,并无别话。

“鼎大爷,我们是到了镇江,才知道……”胡掌柜吃力地说,“才知道府上的事。吉人自有天相,鼎大爷,你也别难过。”

“是!”李鼎又像恭敬,又像客气地说,“多谢你惦着。”

“听说鼎大爷就要进京了。”

“是的。很想早点儿动身。可是……”

彩云抬起眼来,看他脸上有难言之隐的窘色,便即问道:“鼎大爷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说,看我跟胡三爷能不能效劳。”

“不瞒两位说,还有点债务……”

“不要紧!”胡掌柜抢着说道,“总有办法。”

说着,他跟彩云交换了一个眼色,事先是说好了的,由她单独跟李鼎说阿筠的归宿,此刻是时候了。

于是,胡掌柜起身向彩云说道:“我带这个小兄弟上街溜一溜,一会儿再来,请你跟鼎大爷细谈。”

说完,不等答话,便邀了柱子出门,彩云便说:“鼎大爷,我跟胡三爷是为了筠官的事来的,如果她常住胡家,你赞成不赞成?”

这样没头没脑地一问,李鼎自然无从回答,彩云原也知道自己问得太突兀,光一句话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不过,她有她的步骤,开门见山地让他先有一个印象,阿筠以后将常住胡家,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我在想,筠官现在是刚懂事的时候,她不愿意去的地方,或者谁待她不好,她都能忍耐。可是,鼎大爷,我可不忍心,朱二嫂也是。到底这么多日子下来,是有感情了呀!”

“啊!不错。”李鼎答说,“如果知道她在那里受了委屈,咱们心里都会难过。”

“就是这话啰!”彩云欣慰地说,“鼎大爷跟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谨慎。曹家,她是不愿意去的;缙二爷那里,也不知道他的那位姨奶奶怎么样。听说人很厉害,看待筠官料想总不至于像自己亲生的那样,这也不能不想到。”

“对!对!”李鼎连连点头,“应该慎之于始。”

“现在要说到胡家了。他们夫妇是真的喜欢筠官,我那结义的姊姊,现在没有女儿,将来就是有了,一定也拿筠官当大姊姊看待,决不会变心!”彩云停了一下又说,“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把握呢?因为有个缘故:胡家的阿牛,跟筠官最投缘。别看他壮得像小牛犊子似的,淘气起来,仿佛能把屋顶掀了去,谁知道就服筠官,只要她说一句,马上就安静了。这也就是胡家夫妇格外看中筠官的道理。”

这个暗示很强烈,李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原来是想阿筠做他家的儿媳妇?”

“也不能这么说!将来也要阿筠自己愿意。”彩云又说,“而且胡三爷也怕高攀不上。”

“现在哪里还谈到此!”李鼎立即作了决定,“将来是将来的事,眼前如果阿筠愿意,就长住胡家亦无不可。”

“那么,”彩云故意问一句,“是不是先要禀告老太爷,或者跟四姨娘说明白?”

“此刻从哪里去禀告?这件事就这么定局了。不过,”李鼎很吃力地说,“按道理说,还是寄养在人家那里,应该送……”

“鼎大爷,”彩云抢着说道,“这一层谈不上。倒是那十二粒珠子,胡三爷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啊?请说。”

彩云知道这句话很重要。李鼎虽已落到今日这般光景,到底出身豪富,“大少爷脾气”是不容易改得掉的,谈得好好的,说不定一句话不中听,就会打翻全局。所以这句话出口之前仍须仔细想一想。

“胡三爷的意思,府上现在正要用钱,这十二粒珠子,不如抵押给他。等将来老太爷没事了,依旧放个好差使,有了钱再赎回来,利钱瞧着办,想来也绝不会少给。鼎大爷你看呢?”

“好啊!”李鼎很高兴地,“这个办法,我倒很见他的情。能抵押多少呢?”

“胡三爷说,那十二粒珠子是无价之宝,他也只能量力而为。想凑四万银子送过来。”

一听这话,李鼎喜出望外,十二粒东珠,至多值两万银子,莫非掌柜不识货?转念醒悟,干镖行买卖,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就算不知道行情,在繁荣甲天下的扬州,还怕打听不出来?人家明明是有心帮忙,还怕自己爱面子,脸上挂不住,故意说成抵押。委屈绸缪,用心如此之深,实在不能不感动。

这样想着,李鼎不由得热泪交迸,害得彩云的心也酸了。

“别难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彩云手中的一方绢帕递了给李鼎。

一句泛泛的安慰之词,居然止住了李鼎的眼泪,他拭一拭眼泪问:“你什么时候回京?”

“等交代了这件大事,我就可以走了。反正胡三爷的熟人多,不怕没有照应。”

“我也可以走了。”李鼎舒畅地吐了口气,“若非你们俩来,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走得成。”

“这么说,来得倒真是时候。”彩云问道,“这里有多少债务?”

“不过三五千银子。”

语气还不脱纨绔的口吻,彩云很想进两句忠告,但话到口边还是咽住了,只问:“多下的钱呢?运到京里,还是怎么样?趁早想妥了,回头好说给胡三爷。”

“这……”李鼎说,“我得跟李师爷回来商量。”

“他陪着到南京去了?”

“是的,很快就会回来。”李鼎又说,“他一回来,我就可以走了。这里的债务,留给他料理好了。”说到这里,李鼎突然眼睛发亮,扬着脸说,“咱们何不一块儿走?”

彩云心中一动,旋即收摄心神,推托着说:“到时候再看吧!”

这时大门声响,是柱子带着胡掌柜回来了,他手里提一只篮,胡掌柜怀里抱一个极大的枕头西瓜。彩云抢先迎了出去,向胡掌柜一扬眉微微颔首。

“胡三爷买的西瓜,还有凉粉。”柱子将一罐凉粉搁在桌上,“我去拿家伙。”

“怎么胡三哥请客,反客为主。”李鼎歉然说道,“真是受之有愧。”

这是不值一说的事,胡掌柜微笑不答,等柱子拿了长刃瓜刀来,他接在手里,看都不看,便切了下去,一分二,二分四,共计切成十六片,手法干净利落,而且每片的大小都一样,将柱子看得傻了。

“胡三爷好俊的刀法!”柱子不胜钦羡地,“怎么练成的?巷口卖瓜的,不能比了。”

“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开口。”李鼎骂道,“人家有名的镖头,你怎么拿卖瓜的来比?”

柱子笑嘻嘻地一面舀凉粉,一面问道:“胡三爷你老练过腿没有?”

“练过。”

“我也练过,回头请三爷给我指点指点。”

“别胡闹!”李鼎喝道,“这么热的天,你累胡三爷一身汗。再说,你那两手三脚猫,还配胡三爷给你指点。”

“不要紧!”胡掌柜紧接着说,“他练,我不动手,指点他就是。”

柱子一听,雀跃不已,舀好了凉粉,请大家坐定,随即到院子里将杂物移开,清出一片场地,好练腿。

这时彩云引头谈正事,李鼎再三道谢,胡掌柜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问彩云:“款子送到哪里?”

“要等李师爷来了才知道。不过苏州要用一点儿。”

“好!”胡掌柜从身上取出一张盖了他镖局子的书柬图章,又亲笔画了花押的“保票”,上面写明,已收到李鼎四万银子,“这个,就当作凭证。譬如苏州要用多少,我拨了过来,票背批一句收回多少,其余的交付清楚,把原票还给我就行了。”

李鼎积习未改,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那张“保票”推给彩云说:“请你先收着。”

“何必又经我的手?鼎大爷,这不是客气的事!”她将“保票”推了回去。

“那么,”李鼎踌躇着问,“我应该写个什么东西呢?”

“这,我可也不大懂了!”彩云转脸说道,“姊夫,请你说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客气。”

胡掌柜想了一下说:“应该我跟鼎大爷换张笔据。鼎大爷写张借条,言明以珠子十二粒作抵;我再写张代管的收据,交给鼎大爷。这样好不好?”

“好,好!就这样。”

于是唤柱子来收了桌子,端来笔砚,两人写完笔据,经由彩云的手,做了交换。李鼎不由得又道了谢。

“好了!办了这件大事,我可以回去了。”彩云轻快地说,“姊夫,请你替我安排吧!”

“是,是!”胡掌柜答道,“等一回扬州,我就替你办。”

“胡三哥,”李鼎接口喊了这一声,却又无话,因为原来想说与彩云同行,却蓦然想起,应避嫌疑,话就不好出口了。

“怎么样?鼎大爷!”胡掌柜问说,“有话请吩咐!”

“不敢当!我也是想拜托胡三哥安排我进京。这,等李师爷回来了再说吧!”

“是!”胡掌柜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鼎大爷,是不是拨一万银子到苏州?”

李鼎心想,一万银子如果用不了,带去也麻烦。转念又想,有此一笔意外收入,也应该分润沈、李两家才是。因而很清楚地答一声:“是!”

“那我今天就得回去预备。不过,”胡掌柜看着彩云问,“你呢?”

彩云知道,他是怕她马不停蹄地返回去,又是盛暑天气,未免太累。不过,也绝没有自己一个人留在苏州的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我跟姊夫一起回去。”

李鼎想挽留她,却苦于难以措词,眼中所流露的失望的神色,连胡掌柜都发觉了。

胡掌柜也找不出理由留彩云在苏州,至多延缓一时。这样想着,便即说道:“那就明天下午走吧!”

听得这话,彩云不曾开口,李鼎先就说道:“这样最好,不然太累了。而且,也让我可以尽点心,明天中午,我替彩云姊饯行。”

对胡掌柜跟彩云的称呼都变过了,事实上交情也当然不是泛泛了,所以彩云点点头:“无所谓饯行,你也是要走的人。不过,再多叙叙也好。”

“就这样!”胡掌柜站起身来,向柱子一扬脸,“走吧!看你练工夫去。”

“胡三哥真热心!”李鼎望着他的背影感叹,“真是,世上哪里没有好人。”

听他是这种口吻,彩云自然感到欣慰,趁机激励,“所以啰,”她说,“一个人不必老往坏处去想,世上的事,并不如所想的那么糟糕。”

李鼎不答,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

“回家?”彩云不解。

“喔,”李鼎解释,“我快走了,想回去看一看,到底是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能没有留恋。看屋子的人说通了,送几两银子就可以放咱们进去。你想不想陪我去?”

当然也要邀胡掌柜,他的兴趣却不浓,而且也知道彩云与李鼎之间,别有一份只许人猜,不许人说的感情,自己更不必夹在中间讨厌。

于是他说:“我可不奉陪了。趁这会儿我去看几个熟人,如果有现银要运,我把买卖兜了来,银子拨给鼎大爷,就省事得多了。”

这自然不必勉强,等胡掌柜洗把脸,穿上白夏布大褂,告辞先行,李鼎随即唤柱子去雇了两顶小轿,又拿银子让他去托人情,约好在东侧门会齐。

柱子答应着已将出门了,李鼎忽然大喊一声:“慢着!你先问一问,今儿到底是几时?”

“今儿不是六月初四吗?”彩云接口。

此言一出,李鼎顿时容颜惨淡,本来颇有生气的一双眼,光彩尽失。

“哟!”柱子也想起来了,“六月初四不是大奶奶的忌辰吗?”

原来如此!彩云心里明白,却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静静看李鼎说些什么。

“三年了!”他失声说道,“这三年可真长啊!”

“大爷!”柱子问道,“大奶奶的忌辰,往年都‘摆供’,今年怎么办?”

“今年只好马虎点儿了。”李鼎走进屋去,又拿了块碎银子出来,“香烛锡箔是不能少的,此外看大奶奶平时爱吃什么,你瞧着办吧!”

柱子凝神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有主意了。”

“也真巧!”李鼎不胜感慨地,“就是今天忽然想起来,有点东西不能留下要取回来,偏偏就遇到她忌辰。如果不是问一声,真还错过了呢!”

“听说大奶奶很能干,也很贤惠。府上这一场灾难,若是有她在世,情形一定会好得多。”

“若是有她在世,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灾难。”李鼎一面说,一面已移动脚步,“上轿吧!”

在轿子里,彩云不断在想李鼎的那句话。如果鼎大奶奶不是含羞自尽,家丑就可以遮盖得过去,老太太不至于受刺激,“老皇”不会生李煦的气,仍如往常看顾,派个把好差使,让他弥补了亏空,又何至于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李鼎的那句话,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呢?倘或不是,另外又能有什么说法?

念头没有转完,轿子已经停了下来,深巷中一带高大围墙,中间有道小门,门口两个人,一个穿号褂子,戴一顶光秃秃摘了缨子的大帽子,一个自然是柱子,一手提着一只篮,一手提着极长一串锡箔折成的银锭。

“你看,人都来了!”柱子跟守卒央求,“总爷,您就高抬贵手吧?”

“怎么?”李鼎问道,“不让进去?”

“不是不让进去,不让在里面化锡箔。”

“鼎大爷,”守卒急忙解释,“这种天气,火烛一不小心,会闯大祸。请包涵,不然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总不至于烧房子吧?”

“情愿小心的好!”守卒又说,“上头常常来查看,如果看到有锡箔灰,追问起来,我放鼎大爷私下进门的事就会抖搂出来。两百军棍打下来,我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

这倒也是实情,李鼎正沉吟未答之时,彩云插嘴说道:“送神在门外送也可以,锡箔回头就在这里焚化也一样。”

“也只好这样了。”李鼎苦笑道,“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

于是将“银锭”留了下来,方能进门。门内是个小院子,连着一座穿堂,水磨青砖的砌缝中已经长出草来,砖上也有了青苔,彩云走得很小心,但仍不免一滑。幸而方向是倒在李鼎这面,他赶紧张开双手,将她一把抱住,软玉温香,令人心荡。李鼎急忙将手松开,转过脸去,心里有阵无名的烦恼,埋怨着说:“走路也得留点儿神嘛!”

彩云原来有些羞窘,听得他的话,羞窘变成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李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但他无法解释,只能用眼神表示歉意,同时伸出曲肱的右臂,这是世家大族老仆扶侍主母的规矩,彩云也懂,笑着说一声:“谢谢!”老实不客气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臂,倚恃着走过了青苔路滑的穿堂。

“柱子!”李鼎吩咐,“你先到晚晴轩去,把供摆起来,我们先到前面去看看。”

这一进入正房,就是满目凄凉了,遍地的废纸、破布、旧书、摔烂了的瓶瓶罐罐,门窗大多敞开。李鼎触目伤心,站在那里,眼圈都红了。

彩云却是惊多于悲,心里在想:怪不得有“像抄了家那样”一句形容的话!抄了家的人家真是惨不忍睹。

这时李鼎已从地上拾起一本有灰泥脚印的“全唐诗”,翻开来看,里页却是纸墨鲜明,与外表全不相称,“你看,”他说,“这花了我爹跟我姑夫多少心血,如今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

“找个人来收拾收拾。”彩云说道,“别样东西是身外之物,书可不是。不管能不能拿出去,把书理了起来,总是不错的。”

李鼎不作声,站了好一会儿,将那本书放在窗台上,低着头走了出去。彩云自然跟在后面,随着他穿过好几座院落,走出一道垂花门,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干涸的荷池,一座破败的水榭。但荷池中居然有一朵半开的红莲,碧梗高标,亭亭玉立,而在彩云的感觉中,这朵孤芳自赏的红莲,反衬得周遭格外荒凉。

“每年夏天,我爹总是在这里避暑。”李鼎凄凉地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池子的底。”

为了转移李鼎的情绪,彩云故意问道:“池子不是活水吧?”

“怎么不是活水?通水西门的。就是水闸不开,水也有来源。”李鼎回身一指,“所有屋子的‘接漏’,都由埋在地下的管子通到这里。你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池壁上果然有个涵洞。

“走吧!”李鼎扯一扯她的衣袖,“看看我那个院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仍由原路折回,直到晚晴轩,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打破了的金鱼缸。再过去是一方黑石制成的棋桌,上面供着香烛祭品——晚晴轩中除这张棋桌与两具石鼓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柱子自然只好利用棋桌了。

“大爷,行礼吧?”

李鼎点点头,走近了看棋桌上的四个碟子,是松子糖、云片糕之类的茶食,另有一双筷子,一只杯子,杯中却是空的。

“没有酒,也得有茶。”李鼎问道,“柱子,你能不能去弄壶开水来?我们也渴了。”

“已经在煮了,我去提了来,大爷先上香吧!”

于是,李鼎拈三支清香,就烛火上爇着,插入香炉,在柱子找了些丢在地上的破旧衣服,胡乱叠成的拜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起身。

“我也行个礼。”彩云扯一扯衣襟说。

“不敢当!免了吧!”

彩云没有答话,走近拜垫,一面行礼,一面在心中默祝。

“鼎大奶奶,我跟你没有见过面,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给你行礼上祭。凡事都是缘分,阴错阳差的,居然我跟府上也共了一阵子患难。三年前的今天,真是个大凶的日子。我在想,当时你如果知道会有今天,你就是再委屈也得活着。可是,谁又想得到呢?如今后悔嫌迟,你一定死不瞑目,放不下鼎大爷的心。你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鼎大爷的忙,就托个梦给我吧!”

先是默祷,后来不自觉地念念其词,虽然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但嘴唇翕动,却是李鼎所看得出来的,等她拜毕起身,便即问道:“你在祷告?”

“是的。”

“说些什么?”

“我和鼎大奶奶说,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你的忙,请她托个梦给我。”

“你真是匪夷所思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很感动,“内人好处很多,最不可及的是,从不吃醋。”李鼎答说,“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请你劝我续弦。”

“本来嘛!就是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要这么劝你。”

“现在哪谈得到?”

“所以我现在也不劝你。”

谈到这里,只见阳光忽敛,抬头望去,东南方已是一大片乌云,当头压倒,“不好!”李鼎说道,“要下阵头雨了。”

一言未毕,狂飙陡起,烛焰倏然而灭,未曾关好的门窗,大碰大撞,声势惊人。头上制钱般大的雨点打得脸上生疼,彩云喊一声:“快收东西!”抢了一具香炉就走。

到第二趟再去取了两碟茶食回来,又密又大的雨点,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大行皇太后之丧,自是缟素。她的体态丰腴,比较怕热,所以胡三奶奶为她裁制的是薄薄的纱衫,一着了水都贴在身上,胸前虽还隔着一层兜肚,但双臂肩背的肌肤,已是清晰可见了。

彩云自感狼狈,偏偏柱子又提着一壶茶来了,只好赶紧避入屋内。李鼎知道她的窘迫,使个眼色,示意柱子避开,然后问道:“湿布衫穿在身上会受病,怎么办?”

“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

一语未毕,刮进来一阵风,吹得彩云飕飕生寒,不由得回头去望,看何处可以避风。

这一看,心中一喜:地下横七竖八地抛着几件旧衣服,虽不干净,却是浮尘,拎起一件紫绸褂子,才知道是件旗袍,抖一抖再细看,别无脏处,不妨穿着。便悄悄走到后房,卸却白纱衫裙,只留兜肚与亵绔,穿上那件旗袍,裸露的双腿,正好用袍幅遮掩。接着找了一条绳子,就着壁上现成的挂书画的铜钩系好,晾好半湿的衫裙,方始悄悄地又走了回来。

李鼎仍旧站在走廊上,望着喧哗的雨水发怔,一直等彩云走到他身边,犹未发觉。

“大爷,”彩云故意用旗人的腔调说道,“你瞧瞧谁来了?”

李鼎回头一看,脸上立刻有了微带惊异的欢愉笑容,“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他说。

“居然很合身!”彩云低头看身上,颇为得意。

“旗袍都是宽大的,不然你也穿不上。”

“这是鼎大奶奶的衣服?”

“嗯!”

“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条?”

“比你小一号。”李鼎四处张望着,“得找个地方坐下来。”

唯一的坐具是雨中的那两只石鼓,李鼎不死心,前后房间都走到,最后是在下房找到了一床旧草席,便取了来在堂屋正中铺好。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喝茶吃云片糕。

“这也算‘饮胙’了。”李鼎说,“黄连树下操琴,苦中作乐。”

“苦尽甘来,就像旱久了会下雨那样。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变,好的变坏,坏的变好。你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心里苦闷,没有人可以说,真想出家去做和尚!”

“年轻轻的怎么说这话?”彩云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觉交情够了,问错了也不要紧,便又说道:“上次我大姊……”

“你大姊?”李鼎打断她的话,不过马上想到了,“喔,是朱二嫂。她怎么样?”

“她说,在你那里看到一位师太?”

“嗯!”李鼎坦然答说,“叫天轮。她庵里不能没有她,回去了。”

“我说,这位师太为什么不还俗呢?”

“还了俗怎么样呢?”

“给你填房啊!”

“办不到的。第一,我爹就决不会答应;第二,我一时也打算不到此。”

“办不办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先打算打算也不要紧。”

“无从打算起。”李鼎答说,“我喜欢过四个女子,一个死掉了,三个是不能嫁我的。”

“去世的自然是鼎大奶奶。哪三个呢?一个是天轮?”

“嗯。”

“另外两个呢?”

李鼎迟疑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说:“一个是我的亲戚。”

“谁?”

“只能说到这里,你不能再问了。”

“好!这个我不问,还有一个呢?”

李鼎抬起眼来直盯着她看,彩云颇感威胁,将头低了下去,心跳加快了。

“你应该想得到的。”他伸过一只手来相握,彩云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

“我比你大着好几岁,残花败柳,有什么好?”彩云低声回答。

“我不是这么想。”李鼎停了一下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有遇见比我大几岁的,我才会想到那件事。”

一面说,一面手渐渐移了上来,袍袖宽大,他的手沿着她那条浑圆的手臂,一把一把捏到肩头,手已触摸到她的系兜肚的银链子了。

彩云皮肤与心头都在作痒,正在意乱神迷时,雷声隆隆,接着是震天价响一个霹雳,不由得就吓得倒在李鼎怀里。

于是她腋下的纽扣被解开了,兜肚的银链子被拉掉了,但心头的痴迷,却已为那个霹雳震掉,“不行!”她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这是鼎大奶奶的地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没有这话!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劝你跟我好。”

“那也得看是在什么地方。你不想想,倘或让柱子撞见了,我还有脸做人?”

此言一出,是个无声的焦雷,当头击中了李鼎,他的脸色像死灰一般——想到他妻子的死,以及她的一死为整个家族带来的噩运,唯有使劲地咬自己的嘴唇、揪自己的头发,才能稍微减轻心头如刀绞般的痛苦。

彩云也醒悟了,自己的那句话却正好撞着他的隐痛,心里有无限的歉疚,却无话可以表达,唯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雨停了!”彩云突然发觉,欣喜地说。

“我送你回去。”

“嗯!我去换衣服。”

彩云知道李鼎决不会偷窥,连后房的门都不关,换上原来的衫裙,将那件旗袍略微折一折拿在手里。

“这件衣服能不能送给我?”

“怎么不能?”李鼎说,“我也想到了,只因为原就是丢掉的衣服,不好意思送人。”

“丢又不是你丢的,怕什么?”彩云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喏!”李鼎指着壁上说,“你看!”

彩云转脸看去,护壁的木板已移去一块,壁上凹了进去,原来是个隐藏紧要物品的机关。

“没有值钱的东西,两份庚帖,还有……”李鼎将一个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折断的长指甲和一绺头发。

这当然是鼎大奶奶的遗蜕,“别说不值钱,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比这贵重的东西!人都已经入土了,居然还有这些东西!”彩云兴奋地说,“我没有见过鼎大奶奶,可是看了她的指甲跟头发,就仿佛我面前站着个大美人儿!鼎大爷,你不觉得?”

李鼎不作声,两行眼泪渐渐挂了下来。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

彩云替他将指甲与头发包好,另外又找了一张很大的废纸连庚帖与那件旗袍包好,一起交到李鼎手里。

“咱们再去看看那池子,水一定满了。”

“啊!”李鼎觉得唯有这件事,可以塞他心中的悲痛,精神顿时一振,“走吧!”

走去一看,果然水满平池,自还是浑黄的泥汤,但是泛黄的残荷败梗,已有绿意,那朵昂然不屈、孤芳自赏的红莲,也更显得精神了。

雨后园林,一片清气,回首遥望,半天朱霞,反映在彩云脸上,是一片新娘子才有的喜色。

李鼎很奇怪,自己居然在穷愁抑塞之中,能有欣赏这一片美好事物的心情!

“你的话不错!”他说,“世界上什么事都在变,好的变坏,坏的也会变好。”他挺一挺胸,“过去的过去了!看远一点儿,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