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毛衣服在大太阳里晒过两天,拿藤拍子拍净了灰,在空屋子里晾得冷透,该收回樟木箱了,哪知打开第一口空箱子,震二奶奶就发觉少了一样东西。
“那本册子呢?”她问锦儿。
“什么册子?”
“还有什么册子,不就压箱底的那玩意吗?”
“怎么?”锦儿一惊,“我还以为二奶奶收起来了呢!”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也很着急。原来要找的是一册秘戏图——也不知谁行出来的说法,春册可以镇邪,箱子里有了它,“铁算盘”都算不走的,又说可以辟火,相传火神祝融氏是个老小姐,性子泼辣无比,但到底是未出嫁的闺女,一看到这“羞死人也么哥”的玩意,自然吓得退避三舍。因此,震二奶奶所置贵重物品的箱子里,都有此物。
“我哪里收起了来?没有!你看看别的箱子。”
收皮货的樟木箱,一共四口。其余三口空箱中都有,“就少这么一本!”锦儿困惑地说,“是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人来过呀!”
深闺艳秘,流落在外,震二奶奶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轻薄男子的口吻:“喏!曹家震二奶奶的东西,你们看她有多风流!”
转念到此,汗流遍体,“不行!”她说,“非找到不可,你去查一查!”
明知别的丫头、老妈绝不敢私拿,还是找了来问,果然,一个个斩钉截铁地否认。
“那么,”锦儿问道,“前天,晌午那一会儿,有谁来过?”
大家都凝神细想,你说一个,他说一个,算得出来的,一共有七个人来过。
“二奶奶!”锦儿回来,悄悄说道,“只怕是芹官拿的。”
震二奶奶如当顶轰了一个焦雷,“可了不得了!”她说,“这要让四老爷知道了,会把他打死!就是老太太瞧见了,也是一场风波。赶快,赶快找春雨!”
春雨今年十七,比芹官大五岁。进府那年才十三岁,已是大人的样子了,沉静、灵巧,懂得用眼色窥伺,曹老太太要看个唱本什么的,总是不等开口,她就把装眼镜的荷包找了来,有那妒忌的,背后说她会拍马屁,她笑笑不作声,若是夸奖她两句,必是惶恐不胜的样子。就这与人无忤、有功不伐的德性,为冷眼旁观的马夫人所看中了,跟震二奶奶商议,想跟曹老太太要春雨专门去照料芹官。
那是前年的事,芹官十岁。旗人家的子弟,十岁就得拉弓“压马”,预备“比棍”当差了。可是,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留在上房里不放出去。每天上家塾是小厮在中门口等着接,放了学仍旧送到中门,丫头老妈捧凤凰似的送到老太太面前,由此就很少出中门了。
马夫人跟震二奶奶不止提过一次:“人一天一天大了,成天跟些小丫头混在一起,等知识一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得有个靠得住的人能托付才好。”
“难!”震二奶奶也总是这样回答,“咱们这位小爷,变着法儿淘气。靠得住的人老实,降不住他;降得住他的,又怕他心里不服,一吵一闹让老太太知道了,怄不完的气。必得有这么一个德性好耐性好,能管得住他,还能叫他服的人才行。”
春雨恰好就是这么一个人。震二奶奶认为马夫人挑得不错,曹太夫人也欣然相许。马夫人还特为将春雨找了来,说了许多心腹话,笼络备至,还特为关照震二奶奶,从她的月例银子中,另提二两津贴给春雨。
两年下来,成效大着,芹官除了不大爱念书以外,若说待人接物的规矩,可真是懂了不少,那都是春雨循循善诱之功。最使马夫人满意的是,春雨照料芹官的起居,无微不至。每天上学,亲自送到中门,对小厮必有一番话交代。书包以外,另有一个衣包,燠寒温凉,该换该加的衣服,都在里面,再无受凉受热、饮食不慎而致病的情形发生过。
因为如此,芹官发育得极好,十二岁的孩子,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一来,马夫人又有隐忧了!
震二奶奶也知道她的这个隐忧,为此,对那本春册是不是落在芹官手里,格外担心。等到将春雨找了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怔怔地望着春雨。
春雨却突然之间脸红了,红到耳朵根上。震二奶奶大为讶异,凝神静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但也不足为奇,反正总有那么一遭。只不知是怎么上的手?想到这里,深感兴趣,不由得绽开了诡秘的笑容。
在异样的沉默中,春雨的头一直低到胸前,连她的心跳都清晰可闻。这就不但是羞,而且也在害怕。震二奶奶心想,像这样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就问出来了,以自己当家人的身份,不能不管,但一定难管,倒不如暂且莫问。
于是她说:“没事!你先回去吧!”
特为把她叫了来,却又没事,这不透着蹊跷?春雨明知她有话未说,却以心虚之故,不敢多说一句,答应一声:“是!”如释重负地踩着碎步,走得好急,锦儿发现她的影子,想留她说两句话,都没有能拦住她。
“怎么!是芹官拿的不是?”
“锦儿,”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说,“我看春雨是破了身子了!”
锦儿大吃一惊,“二奶奶从哪里看出来的?”她说,“不会吧?”
“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等震二奶奶将她的所见细细说了以后,锦儿亦觉得深为可疑,可是,“是跟谁呢?”她问。
“还有谁?自然是芹官。”
“芹官!”锦儿失声说道,“才十二岁啊!”
“生得壮,发育得好,十二岁开智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皇的第一个阿哥,就是十三岁生的。”震二奶奶又说,“你去一趟,详详细细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
话当然宜从那本春册谈起,锦儿的想法是,这样的事,千万冒失不得,只有以话套话,步步为营地踩进去,哪知她刚开得一句口,春雨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你还来问我!”她满脸涨得通红,恨恨地说,“都是你们主子奴才害人!这种东西也是混丢、混丢的!”
锦儿先是一愣,会过意来,随即笑了,“怎么啦?”她问,“怎么害人?害了你啦?”
春雨是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不过她做事向来不悔,沉吟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平静地说:“你晚上来,我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放心!我不会随便跟人去说。不过,二奶奶那里,不能瞒她,其实也瞒不住。我跟你实说吧,二奶奶已经看出来了。”
“我知道!”春雨低着头说,“二奶奶那双眼睛再毒不过。”她突然抬头又问,“喔,前天我听人说,你有喜信儿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啊!”
原来锦儿已为曹震收了房——为了绣春,曹震跟他妻子大打饥荒。震二奶奶不管怎么说,肚子不争气,再提到“不孝有三”,理上总是亏了些,所以不能不让他“弄个人”。
想来想去,只有锦儿最合适,而锦儿不愿。震二奶奶下了好大的工夫,才将她说动。曹家的规矩,丫头收房,要生了子女才能改称姨娘。锦儿有了喜信,便意味着快有正式的身份了。所以春雨说是“大喜事”。
“没有的事!也不知是谁在嚼舌根?倒是你——”锦儿本来想说,“倒是你,倘或芹官能跟老皇那样,十三岁生个儿子,那一来,老太太说不定会把你看得比震二奶奶还重。”想想这个玩笑开得太早了些,所以缩口不语。
到晚来浴罢纳凉,三更时分她才派一个小丫头去问春雨,此时去看她,是不是太早?春雨懂她的意思,叫小丫头带回来的话是:晚点去不要紧,或者就睡在那里好了。
这是打算着竟夕深谈,锦儿便跟震二奶奶回过一声,直到三更过后,才悄悄来到双芝仙馆——芹官所住的那座院落。
“睡了?”锦儿往里指了指,是指芹官。
“早睡了。来,这里坐。”
春雨在梧桐树下设两张藤榻,备了瓜果清茶,刚一坐定,小丫头便又送来点心,“你真把我当客人待了!”锦儿说道,“别张罗了!让她们睡去吧!”
春雨点点头,吩咐小丫头说:“这里没事了!叫杨妈也去睡,今晚上不用‘坐夜’,门闩上好了,锦姑娘今天睡在这里。”
把不应该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打发走了,原本面对月光的春雨,走过来坐在锦儿旁边。两人都是背光,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说话就方便了。
“那天下午,他从你们那里顺手牵羊偷了那缺德的玩意回来,一人躲在书房里偷看,我先还没有留意,后来看他脸上通红,只当他受了暑,摸他头上,可又不怎么烫。问他是怎么了,可又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这一下,我可留了神了,半夜里醒过来,看前屋灯还亮着,我特为从屋子外面绕到窗口,偷偷儿往里一瞧。你知道他在干什么?”
“干什么?”锦儿答说,“你别问我,只管你自己说好了。”
“在画画呢!我就在窗外咳嗽一声,还没有说话,他就吓得赶紧藏那本册子。我知道有花样了,进来跟他要那玩意。他不肯给!”
“后来呢?”锦儿催问着,“你快说啊,他给了没有?”
“给了。”
“这时候你才知道,原来是这玩意?”
“是呀!我一看吓坏了,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从你们那里取来的。我心想,真好险!如果不是这会儿捉住,他明天带到塾里,这一流传出去,让四老爷知道了,那一场祸还小得了?只怕连震二奶奶都得落包涵。”
听这一说,锦儿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真是!”她庆幸地说,“多亏得你。以后呢?”
“以后——”春雨停了一下说,“换了你不知道怎么样,我可是没有想到,所以一时竟愣住了!”
“你说的什么?没头没脑的!什么事愣住了?”锦儿蓦然意会,“是不是来了个霸王硬上弓?”
“那,他倒不敢。他,他要我跟他照方儿吃炒肉。”
“那么,你干不干呢?”
“我当然不干!又吓他,又哄他,最后他说了一句话,锦儿,换了你,恐怕也不能不依他。”
“喔,他说了句什么?”
“他说:你不肯,我找别人去。”
锦儿不作声。心想:芹官的那句话,大概除了“四老爷”以外,都不会觉得他过分。至多说一句:你才十二岁嘛!可是,“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只要像大人了,自然能干大人的事。
“我们这位小爷,你知道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一找开了头,怎么得了?说不定还用不上他去找,自有人在招惹这位小爷——”
“那是谁?”锦儿抢着问了一句。
“你别问了,反正有人。当时,我主意是拿定了,不过,”春雨加重了语气说,“到底是女孩儿家一生就这么一回的事,即使不明不白地断送了,多少也总要值得。所以我跟他说,你依我两件事,我就依你:一是除了我再不准找别人,务必改了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
芹官这个毛病,由来已非一日,大概两三岁的时候,不知哪个丫头逗着他玩,亲他的嘴,却说:“来!吃姐姐嘴上的胭脂。”由此成了惯例,要亲丫头的嘴,就说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锦儿也让他这样亲过,当时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无缘无故吃了亏。因而这时听得春雨的话,颇有深获我心之快。
“你也看出来了,他这个没出息的毛病,若是能改掉,真正功德无量。”锦儿很起劲地问,“他依了你没有呢?”
“自然依了我。”
“你也依了他?”
这是随嘴一句话,在春雨听来,便有明知故问的意味,停了一下方始开口:“你别笑我不识廉耻!我也是好好想过的,刚开智识的人,混在脂粉堆里,又有老太太在上头护着。你倒想,还不是尽着他的性子胡闹?不懂这件事便罢,一懂了谁能管得住他?只怕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得童子痨。我是识得轻重,心想太太、震二奶奶把老太太的命根子托给我,我能只顾自己的清高,不顾他心里是怎么在想?我也想到头了,横竖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我自己觉得很值得,很对得住太太跟震二奶奶。”
原来她还有这番深心,这番大道理!锦儿心想,谁要只当她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看,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笑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我比你大四岁,还不懂怎么拿自己的身子,拘住人家的心。”
一句无心的话,立刻使得春雨脸上发烧,原来她并非处子,早就为她的一个在海盐腔班子里唱小旦的表兄偷上手了。所以听得锦儿的话,以为意存讽刺,转念又想,自己的秘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知道,锦儿从何得知?于是定定心答道:“我也只是这么痴心妄想,到底还不知道拘得住拘不住他的心。”
这却也是锦儿关心的一件事,随即问道:“那么,你看呢?你自己总知道吧,他是真的一句听你的话呢,还是假的依你?”
“照眼前看,倒是说话算话。往后就难说了。”
锦儿点点头说:“本来,这件事也要打两方面来看,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哪里就胡闹得起来?”
“正就是这话。”春雨停了一会儿说,“不过,这话,我可不能说。”
“当然!当然!有人会说。”锦儿很满意地说,“今晚上没有白来。你明儿还要起早,睡去吧!”说着,已站起身来。
“等等!”春雨一面说,一面已转身疾步而去。
锦儿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站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儿,只见春雨去而复回,将一个手巾包递到她手里。捏一捏是软软的一本书,心知便是那本春册。只是另外圆鼓鼓的一个小罐子,就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那本害人的玩意,请你带回去。还有一罐擦脸的东西,我也叫不上名儿来,那天我到老太太那里去,她正好在开箱子,老太太顺手把这罐给了我了,说能保养皮肤,冬天用最好。”
“我知道,”锦儿很高兴地说,“那是西洋进贡来的膏子,贵重得很呢!你留着自己用吧。”
“不!”春雨答说,“我也不能一个人用,一打开来,你舀一点、他舀一点,不用三天就光了。倒不如送给你,起码可以用一冬天。”
“你这么说,我可就老实不客气了。多谢,多谢!”
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愈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听完锦儿的话,震二奶奶沉吟着,拿支象牙签剔牙,不断地龇牙吸气,好久都不作声。
锦儿知道,遇见这种样子,就是她有很要紧的事在盘算,也许得要好半天的工夫。不必扰乱她,管自己悄悄溜开。
“你别走!”震二奶奶说,“我有话跟你说。”
锦儿便站住脚,拿震二奶奶的茶去续上了开水,自己也捧了杯茶,在她身旁一张矮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春雨今年多大?”
“不是十七吗?”
“大五岁!”震二奶奶说,“略微嫌大了一点儿。”
明知她是拿春雨跟芹官的年龄作比,锦儿却故作不解地问:“二奶奶倒是说什么呀?”
“春雨是个角色!”震二奶奶说,“你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小心。”
锦儿心里一跳,“怎么啦?”她问,“我可不知道说什么话要小心。”
“还不是咱们自己的事吗?”震二奶奶说,“她的心可比你又细又深,又会笼络,你别小看她了。”她忽又说道,“我这话你只放在肚子里。走!上太太屋里去。”
有两句话,是马夫人入耳如雷,再也忘不了的,这两句话,一则以惧:“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得童子痨。”一则以喜:“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
“天可怜见!”马夫人噙着泪在笑,“有这么教人为难,怎么样也想不出好法子的事,就偏偏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让咱们碰上了。真正是祖宗有德!”
将芹官关在中门以内不放出去,确是件教人为难的事。此中的利害得失,连曹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曾跟曹说道:“我也不是不明白,男孩子应该到外面闯一闯,见一见世面,将来才有出息。不过我家不比别家,他爷爷就这么一条根,这条根上又系着我跟他娘的两条命。万一闯出事来,我们祖孙三代都完了。我的日子不多,三年、五年,等我一伸腿去了,由着他去闯,反正我是眼不见为净了。眼前,可不能让我成天把颗心悬着,我得看着他,日子才过得下去。如果天倒不收我这个老废物,居然三五年还不死,到了该他进京当差的年岁,圣命难违,我自然也只好死心塌地。”
这话是前年四月里,芹官过十岁生日时所说的。包衣子弟十六岁进京到内务府当差,曹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留芹官到那时候,才能从中门之内放出来。反正只有六年的工夫,不必跟她去争。可是这六年正当发育,“女大十八变”就在这时候,男孩子开智识成人,也在这时候。如何把这六年工夫平平稳稳地度过去,不出麻烦,是马夫人一直想不出好办法的一大隐忧。
如今,这个隐忧少说也解消了一半,所以内心激动不已。“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说,“人家是这样子掏心掏肺待人,咱们也不能不格外看待。而况,往后还要她多费心思在芹官身上,说句老实话,也宜乎想个法子,笼络笼络。”
“太太说得是!”震二奶奶很谨慎地问,“可不知道太太心里有了打算没有?”
“我在想,”马夫人徐徐说道,“人家到底也是黄花闺女,能这样拿她自己的身子拘住芹官的心,自然也是有贪图的,索性就把名分给了她,好教她死心塌地。你看呢,凤英?”
马夫人对震二奶奶是两个称呼,当着亲族下人面前用“官称”,私底下只当在娘家唤内侄女。用到这个称呼,就意味着是关起门来说话,无事不可谈了。
“太太见得是!春雨确是有这个贪图,其实也不算过分。不过,如今到底还不到挑明的时候,倘说十二岁就有个人在房里,且不说四叔那里通不过,传出去也不好听。”
“这倒也是!”马夫人问,“那么,你看?”
“反正只要让她明白,她的好处,做主子的知道,将来也一定不埋没她的功劳。”震二奶奶又说,“太太不妨把她找了来,话说得活动些,能让她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照料芹官能用十分心,就有十分的好处,一切全看她自己,她自然就会巴结。”
“嗯、嗯!”马夫人深深点头,“我想,总得另外再赏她一点儿什么。”
“已经在月例银子里添了她二两了!是太太津贴她的,旁人也不好说话,不然,我就为难了。”
马夫人的意思,本想将春雨的月例银子,照已收房未生子女的丫头之例,如锦儿那样,提升到每月八两,此刻听震二奶奶的话风,此一办法如果提出来,必不以为然,因而改了主意说:“那么,在我的那一份里面,再提二两吧!”
“太太恤下,又不是动公中的银子,我本来不应该说什么,”震二奶奶笑道,“可是太太散漫惯了,也常闹亏空,再说,太太屋里的人多,对春雨两次三番地加,也怕旁人背后抱怨——”她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吧!我来提二两银子津贴春雨。”
“不必!我闹亏空,也不在乎这二两银子。不过,怕旁人当我偏心,倒也不可不防,钱还是我出,你出个名儿好了。”
震二奶奶原也想借此笼络春雨,如今居其名而不必有其实,更为得计,便即答说:“是!我来跟她说。”
“凤英,”马夫人问道,“是什么人在勾引芹官?”
“是春雨这么在说,我问锦儿,锦儿也不知道。慢慢留意就看出来了。”
“一定得找出来!”马夫人对此事看得很重要,“春雨的话说得很透彻,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哪里胡闹得起来。如今有春雨在内里拘住他,再告诉丫头们,不准再迁就他那个吃胭脂的毛病,两下一凑合,把他逼到读书写字的那条正路上去,有多好!”
“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别的都没有什么,老太太屋里的人,可得太太去说,只跟秋月一个人提好了。”
“对!”马夫人又说,“凤英,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震二奶奶是怕曹老太太得知此事,直接干预,那就无法“拿”得住春雨,所以很坚决地说,“连秋月面前都不必提。”
“那就不提!”马夫人突然想起,“喔,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有人来替秋月说媒?”
“没有啊!”震二奶奶仿佛深感兴趣地问,“早晚的事?”
其实,她早知道是这天上午的事,来说媒的人,也根本就是她间接策动的。秋月今年三十二岁,十年前便已矢志不嫁,愿伺候曹老太太一辈子,劝过她多少次,她执词不移。就这样虚度了大好青春,曹老太太自然感动,少不得另眼相看。
因此,曹家内里掌权的人,除了震二奶奶就得数秋月。她说的话,就是曹老太太要说的话,犹之乎“口衔天宪”,谁都得敬重三分。秋月倒也并不弄权,即或自作主张,拿个主意,也都在分寸上。曹老太太信任极专,自不待言,里里外外亦都很服她。震二奶奶跟她一直相处得很好,但这两年却不断在算计,怎么样能把秋月掌管着的那一大串钥匙弄了过来?
那一大串钥匙是曹老太太交付给秋月的。曹家并未分家,当初只有曹颙一个亲生儿子,别无同胞兄弟,根本不须分家。及至曹过继,也只是承袭了织造的职位,外账房由曹震在管,中门以内由震二奶奶当家,但他们夫妇俩所能管的钱,也只有织造衙门拨过来的盈余,与房地田租等不动产的收入。曹寅一生的积聚、藏书当然由曹接管,古董字画在曹寅下世补亏空时,已变卖得差不多,但现银珠宝都在曹老太太手里,实际上是在秋月手里。
这些现银珠宝,共值几何?曹老太太没有说过,旁人也不敢问,据震二奶奶的估计,总值不下五十万银子之多。有一年曹老太太倒说过,她手里的“那点东西”,除了提一份专为芹官将来“办喜事”之用以外,余下分作四份,马夫人、曹、曹震各得一份,余下一份,散给多年世仆,及有往来的几家穷亲戚。可是这就不知哪年才得到手了。
震二奶奶起这个心思,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从先皇驾崩,曹家的差使就不如以前好当了,收支账目,内务府及户部都查得很紧,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开花账,但一切进贡及应酬的花费却不能少,这些情形又不能跟曹老太太说,怕她着急,跟曹说了也没有用,倒不如不说。只有东拉西扯,把个场面照原样子绷着。就这四年工夫,又亏了十万银子下去,连以前的亏空,二十万出头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放着老太太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都变黑了,不拿出来救救急,倒吃人家的重利。那是什么算盘?”
像这样的话,曹震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震二奶奶先不理他,慢慢地心思也活动了。夫妇俩枕上灯下,密密地计议过好几次,唯有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才能将秋月所掌的那串钥匙弄过来。
所谓“调虎离山”亦只有一法,将秋月嫁了出去。曹震认为秋月矢志不嫁,是自知身份,如果不是为人做妾,无非配个有出息的“家生子”,倘或一定要摆脱“奴才”这两个字,充其量嫁个小商人。她的眼孔大,不会放在眼里,所以索性认命不嫁,是不能嫁,却非不愿嫁。
要怎样的人才愿嫁呢?曹震夫妇琢磨过不止一遍了。第一,必得是一夫一妻,其次大小要是个官太太,最后要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还不能太大,最好只比秋月大个三四岁,至多不能超过四十。这样一个人倒也不难找,但找到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婢做夫人。所以蹉跎至今,总算有志竟成,让曹震找到了一个。
此人姓刘,单名一个钧字,今年三十八岁。家境清寒,而眼界甚高,蓬门碧玉,难邀他一顾,所以至今孑然一身,最近发了笔小小的横财,有个堂房叔叔,身死无子,遗产归族人按亲疏远近派分,刘钧拈阄拈了一块好田,时价值两百多两银子。
于是有人劝他,不如将这块田变价,娶个小家碧玉为妻,做个什么小本经营的买卖,也是成家立业之道。刘钧对“成家立业”四个字倒是听进去了,但立业不愿做小买卖,成家不愿娶小家碧玉,他自有他的盘算。
其时年羹尧、岳钟琪刚平了青海,西北兴办屯田,愿意运米若干石到那里,就可以捐到一个官,当然,官儿大小要看运米多寡。刘钧卖去了那方田,量力而为,捐了个县丞,而且自愿往边远省份效力,已由吏部分发四川候补。余下一百多两银子,想娶个大家婢女做妻子。他的想法是,官宦人家的丫头,见过世面,知道礼节,站出来像个“官太太”,反正带到他省,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妇的出身,婢做夫人,亦复何碍。
为此,刘钧托了常在震二奶奶那里走动的法藏庵当家法明师太,来探口气。这一下倒正是找对了门路,震二奶奶细问了刘钧的情形,而且关照法明安排机会,悄悄去相遇刘钧,看他文质彬彬,言语大方,是颇有出息的样子,觉得此事大可一谈。
于是她跟法明说,最相当的莫如秋月,不过她是曹老太太面前得力的人,不便出面去说。最好拜托后街上的“本家三太太”来做媒,她一定在暗中促成好事。只是千万不能说破她也知道这件事,否则,事必不成。法明素知震二奶奶手腕高明,她这样说,总有道理在内,只听她的就是。
这天上午就是本家三太太来过了。她跟曹老太太算是妯娌,三十年前随夫从老家来投奔曹寅,不久夫死,抚孤守节,直到如今。曹家三世宦游南京,来投靠的穷本家、穷亲戚很不少,平时争宠干求,常有是非,唯独这个三太太,从不道人长短,也很少来为人讨个差使、说个人情。所以她虽比曹老太太小到十岁之多,却深受敬重,常常邀来斗牌闲话,盘桓整日。震二奶奶认为由她来为秋月做媒,曹老太太先就会有一个想法:这可不是个媒婆,光长了一张能把死的说活了来的嘴,她的话是靠得住的。那一来,就有三分之望了。
“是三太太来做的媒。”马夫人告诉震二奶奶说,“姓刘,四十岁不到,是个县丞,打算办了喜事,到四川去上任。据说家道不怎么好,不过,肯上进。”
“肯上进就行!县丞往上爬一爬,就是县大老爷,秋月一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官太太。这是好事啊!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要问秋月本人。”
“问了没有呢?”
“还没有!老太太告诉三太太,这件事好倒好,急不得,要慢慢儿来。”
“可是,”震二奶奶说,“人家不是等着要到四川上任吗?”
“那可是叫没法子了。如果不是指名要秋月,事情就好办了。譬如你那里的如意,人也很稳重的,如果姓刘的真的有出息,秋月又不肯,把如意嫁了他,不也很好?”
震二奶奶心生警惕,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倘或到得头来,秋月依然,却把自己得力的一柄如意弄得脱了手,岂非做了件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傻事?
一半是放不下芹官的心,一半是心里的一个疙瘩难以消除,不免冲动,马夫人到底沉不住气,悄悄将春雨唤来,除了给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以外,额外又添了马夫人自己的一片真心。
“说真格儿的,把芹官关在里面不放出去,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为了老太太,明知道极不妥当,可是不能说。难得你有见识,而且肯把什么都给芹官,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给你一句切切实实的话。春雨,”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从今天起,我把芹官的这一辈子都托付给你了。”
这句话是春雨所承望不到的,又惊又喜,心还有点乱,强自定下神来,想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是我的!就算身子是爹娘给的,可是我爹也使了府里赏的身价银子了——”
“你别这么说!”马夫人急急打断她的话,“你的那张‘纸’,过一天我让震二奶奶找出来,交给你自己收着。”她将自己手上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卸了下来,拉起春雨的手,要给她戴上。
“谢谢太太!”春雨就势跪在马夫人面前,“如今还不敢领太太的赏,就领了太太的赏也不敢戴。”
“一时不戴倒不要紧!”马夫人说,“东西还是给了你。这不算,过一天我理箱子,再好好儿找几样东西给你。”
春雨正要答话,发现帘外有人,她的眼力锐利,只看身影,便知是马夫人的丫头楚珍,急忙闪开几步,楚珍好强善妒,她怕跟马夫人形迹太亲,楚珍会不高兴,特意躲远些。
果然,湘竹帘一掀,是娇小却丰满的楚珍,骤看仿佛十三四,其实比春雨还大两个月。她的皮肤白,一出了汗更白,一双漆黑的眼睛,进屋便先向春雨瞟了过来。
“震二奶奶派人来催了。”春雨知道是来催马夫人到萱荣堂——曹老太太颐养之处去侍膳,当即问道,“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我——”马夫人沉吟了一下说,“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
“是!”春雨退后两步,看马夫人再无别话,方向楚珍笑一笑,作为招呼,然后悄悄转身而去。
回双芝仙馆有条捷径,要穿过震二奶奶的院落,一进无花门就遇见锦儿,“怎么?”她问,“你看家?”
“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叫人来,指明了要如意跟了去。我乐得躲懒。”锦儿又说,“我蒸了块糟鲥鱼,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春雨忽然想到,马夫人所说的那些话,应该告诉震二奶奶,才显得当她是“当家人”,事事不瞒她。震二奶奶不在,跟锦儿说也一样。
“你不留我,我也要在你这里吃。我有话告诉你。”
“好啊!”锦儿很高兴地说,“难得安闲自在吃一顿饭,有你陪我,可就更美了。”
“不过,我先得回去一趟——”
“何必?这么热的天,有事我叫人替你去办。”锦儿接着便喊,“小莲,小莲!”
等小莲来了,春雨好言好语地说:“妹妹,劳你驾,到我那里去一趟,你告诉玉燕,回头别忘了到中门去关照,派人到安将军府去接芹官,野百合趁早剥出来,炖好了煨上。”
“一共两件事。”锦儿问一句,“记住了没有?”
“这么两件事还记不住?”
“好!我再让你记一件。”春雨接口说道,“你告诉玉燕,竹子橱里有两盒蜜饯,一盒开了的,让她分给大家吃掉,省得招蚂蚁,一盒交给你带回来。”
小莲答应着去了。锦儿便让春雨先到她卧室里洗脸,一进房门,就看到壁上悬着一支皮马鞭,不由得问起曹震。
“震二爷到杭州去了不少日子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早得很呢!”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公事上头捅了个大娄子,怕要出麻烦。”
春雨一惊,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怎么回事?”
“这件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可别说出去!”
“当然!我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于是锦儿告诉春雨说,这年春天,皇帝发觉新制的绸子内衣,比往时来得粗糙,交内务府查奏。结果发现,粗糙是因为掺用了生丝的缘故,而且每匹绸子亦不足规定的份两。
这一来便要彻底检查了。将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自雍正元年起交到缎库中的绸缎,一匹一匹看,一匹一匹秤,三处织造都难逃偷工减料的责任。
“查出来上用缎三十八匹,预备皇上赏人的官缎三十匹,都嫌粗糙轻薄。不过比起苏州来,还算好的,苏州光是上用缎要剔出去的,就有一百多匹。”
“苏州织造有皇上这座靠山,不要紧,咱们这里——”春雨忧形于色地说,“可得趁早想法子。”
“你也别说有靠山,苏州织造早就革职了。”
“怎么?”春雨大惑不解,“不说他是皇上的连襟吗?”
“不错!是皇上的连襟,可也是年大将军的妹夫。年大将军那么惨的下场,他的妹夫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真是!”春雨无端一阵怅惘,定定神又问,“咱们这里呢?责罚下来没有?”
“责罚得倒还不算重,四老爷罚俸一年,不好的缎子照赔,这都是小事。四老爷说: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乱子了!第一丝要好,买丝就不能马虎,要震二爷到杭州,亲自在那儿监督收新丝。前天写信回来说,今年的丝不好,稍微好一点儿的,都叫人先买走了,岂不是麻烦?”
“我看不见得。”春雨不以为然,“只要肯出价,就让人买走了,也可以买回来。”
锦儿听得这话,倏地抬眼,怔怔地望着春雨,仿佛突然上了一件心事似的。春雨不免诧异,正要发问,只听窗外小莲在喊:“春雨姊姊,话都交代了,蜜饯也带来了。”
“喔!你真能干。”春雨将她递过来的蜜饯又推了回去,“这玩意送给你吃。”
小莲不作声,望着锦儿,要她允许才敢收下。锦儿自然点头,“大家分着吃!”她转脸对春雨说,“你真会做人!你也真肯用心!”
春雨脸一红,“我可不是存心买好儿。”她说,“藏着什么算计人的心思。”
“不是,不是!你错会了我的意思。”锦儿低声说道,“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我们那位二爷必是在闹鬼,什么好丝买不到,趁此又在里面开花账,落下钱来狂嫖滥赌。”
“不会吧!”
“一定是。”锦儿愤愤地说,“回头我可得提醒二奶奶。”
“姊姊,姊姊!”春雨急忙拉着她的手说,“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我怎么会卖原告?再说,也不是你这么说,不过是由你一句话中悟出来的道理而已。”锦儿站起身来,“去吧!吃饭去。”
“慢一点儿!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马夫人的那个祖母绿的戒指,是连曹老太太都夸赞过的,锦儿自然入眼即知,大为惊异,马夫人竟以这样珍贵的饰物相赐,是件非常令人难信的事。
因此,她这样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赏我的。当时要给我戴上,那有多招摇!不过,我虽藏着不戴,可也不能不来告诉震二奶奶。”
锦儿想了一下问说:“太太还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
“那就是,一面吃,一面说给我听。”
饭桌摆在通风的穿堂中,五菜一汤,除了一碟糟鲥鱼以外,其余的是小厨房的例菜,炒豆苗、虾子拌笋尖、小炒肉丝、鲞鸡,一大碗火腿冬瓜汤。
“这是你主子的菜?”
“是我的。”
“怪道!我们那儿老是笋煮白鲞汤,笋老得吃不动。原来笋尖儿全在你这里。”春雨又说,“你这饭菜可不能让桂珍瞧见,不然可就有得跟胡妈打饥荒了。”
“你道天天是这个样儿吗?有个缘故在里头。”
原来胡妈管小厨房,只供应曹老太太、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等四处的饭食,每处主仆各一桌。这几天说是物价涨了,胡妈正在活动锦儿,替她在震二奶奶面前说话,要加每天例规的菜钱,所以例菜格外精致。
“这班人,没有个够!”锦儿又说,“她来托我,我乐得把她悬在那里,先吃她几顿好的再说。喔,胡妈还送了我一坛子人参、红花、当归泡的酒,咱们打开来尝尝。”
等小莲把个红布封口的白瓷坛抱了来,锦儿舀出一小壶来,与春雨对酌。小莲打横吃饭,饭罢下桌,春雨才能谈她去见马夫人的经过。
“知道不知道这个戒指的贵重?”
“自然知道。老太太都夸过,说绿得这么透的翡翠,她只见过两个,除了太太这一个,再就是在那位老妃手上见过。”
“东西本身贵重,自不必说,我说的贵重,只怕你还不知道。太太说过,她这个戒指,将来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一听这话,春雨猛然心跳,不过,马上就恢复平静了,“那也不过太太随口一句话而已。”她说,“她还能,还能——”
“自然不能把你当媳妇。”锦儿率直地说,“不过,意思也够重了。反正,你这个‘芹二姨奶奶’是当定了。”
春雨脸一红,借酒盖着脸说:“我比他大着五岁呢!”
“那怕什么!来,我敬你点酒。”
春雨却不肯举杯,“这是干什么?”她说,“你得先说个缘故,我再喝。”
“你先喝了我再说。如果你觉得我道理不通,一杯罚三杯!”
春雨便干了酒,照一照杯,舀一匙汤喝了,抬眼望着锦儿。
“我这杯酒是祝你早生贵子!你要是能替老太太添个重孙子……”
“算了,算了!”春雨大声打断,“罚酒!”
“怎么,我道理不通?”锦儿笑道,“要不要让小莲来评评理?”
“你算是拿住我了!”春雨觉得委屈,但想到那枚戒指,立即心平气和,不由得把锦儿的话想了起来。
如果真的有了喜,会发生些什么事?春雨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会成为轰动曹家亲友的一个大笑话!十二岁的芹官,自己还是孩子,居然已经生子。
于是第二个念头又转:那时或许有人会说,只怕不是芹官生的吧?
第一个念头,已自觉难堪,转到第二个念头,更是惶恐不安。“不行,”她不自觉地说,“那一来可就糟了!”
“怎么会?”锦儿诧异地问。
“怎么不会?”
春雨挪个座位,靠近锦儿,用极低的声音将她的感想说了出来。锦儿心想不错,到底是自己切身有关的事,想得深了,便跟旁人的看法不同。
“好在还早!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总也不能像绣春那样。”
这倒是提醒了春雨。不过她的思虑周密,心想要早早想个避孕的法子,这还不能请教锦儿,因为即令锦儿同情,也绝不敢胡出主意,说不定反倒防着她了。常听人说,凉药服多了,不易受孕。不妨设法弄一服凉药来服。
02
芹官回来时,已是日色偏西,春雨到中门口亲自接回。他一路嚷热,在夹弄中就要脱马褂,春雨一面哄,一面让小丫头跟在他后头打扇。到得双芝仙馆,才让他卸去玄色亮纱马褂,宝蓝宁绸大衫与杭纺小褂子,绞两把热手巾,一把送到他手里,自己擦脸,一把用来替他抹身擦背。
然后为他换上一件短袖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让他坐在廊上喝茶,同时问道:“是先开西瓜呢,还是先吃点心?今天是红枣煨的野百合,冰镇了一会儿了。”
“冰镇的还不解热。干脆你拿两块冰来,让我咬着吃。”
“不!刚打大太阳下面回来,不能吃冰,一冰一热,激出病来,不又让老太太担心?你忍一忍,心静自然凉,我替你扇着!”
却不过春雨的软语柔情,芹官点点头说:“也罢!喝百合汤、吃西瓜。”
于是春雨一面照料饮食,一面跟他说话,这天是安将军的独子十六岁生日,虽是成年的年龄,毕竟也是小生日,只约了亲友至好家的子弟吃个便饭。芹官是其中之一,曹老太太本来还怕天时炎热,怕他受暑不肯放出去,是曹说了句:“安将军的交情,辞谢了不好。”方始准他应约。
正娓娓谈着,只见小莲急急走来,老远地就开口了:“四老爷在问回来了没有,快去一趟吧!”
一听这话,春雨就懊悔,她是早就想到了,既然这天赴安家之约,是四老爷做的主,那么一回来就该先去打个照面,才合道理。当时一半心疼芹官,想让他先息一息;一半也是因为他热得满脸发红,一身是汗,显得有点狼狈的样子,不如先容他休息一会儿,然后从从容容换上衣服,先到鹊玉轩到一到,接着上萱荣堂去陪老太太吃饭,岂非顺理成章的事。
谁知四老爷竟会先来催问,便已显得失礼,得要上紧才是。但芹官的脸色却又使她不敢催得太急——每一听到“四老爷找”这句话,芹官便有没来由的怯意,只觉得从里到外,一身都不自在。春雨只有软语哄他:“今天是四老爷让你去的,一定不会说什么。你别乱说话就是。”
“四叔如果问我喝了酒没有,我怎么说?”芹官摸着脸问,“我说没有,脸上红是叫太阳晒的?”
春雨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说喝了一杯,是寿酒嘛!”
“不错,不错,”芹官的脸色好些了,“本是给人拜生去的,不能不喝生日酒。”
“对了!你有什么说什么,包管没事。”春雨一面替他披上大衫,一面喊道,“小莲,你来扣纽子,我把芹官的头发梳两下。”
两个人连芹官自己,拿手巾、取扇子、系荷包,一阵忙乱,芹官脸上又见了汗,他边走边擦脸,口中说道:“让小莲在中门等着,如果我老不进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春雨抢着说,“我在中门等你,时候久了,我自会传老太太的话,把你弄回来。”
03
一进鹊玉轩,只见曹跟清客张先生在下围棋,两个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棋局。曹手拈一枚“滇子”,一翻一拍,敲得“啪哒、啪哒”地响。芹官不敢惊动,小厮要言语,他摇摇头示意噤声,在进屋之处静静站着。
“这个劫,”曹落子了,“不能不应吧!”
“得失参半,倒要好好想一想。”张先生一抬头发现芹官,脱口说道,“啊!世兄来了!”
这时芹官方始上前,等曹转过脸来,随即蹲身请了个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一会儿,先在屋子里换衣服。”
“喔!”曹的视线又落在棋盘上了。
张先生心里明白,曹要等这盘棋下完,才会向侄子问话。应该知趣,别让芹官“罚站”。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在棋局上通盘检查,嘴里念念有词地似乎在计算够不够一百八十一子,然后慨然说道:“算了!不能不服输,就这个劫打赢了,还要‘收官’一子都不吃亏,也还要差到十个‘空’,重摆一盘。”
曹哈哈一笑,投子而起,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敛,“今天有些什么人?”他问。
“除了主人以外,有——”芹官报了名单,“一共两桌。”
“干些什么呢?”
“清谈、下棋、打牌。喔——”芹官急忙补一句,“打诗牌。”
“你呢?”曹问说,“你必是一角!书不好好念,就对这些玩意起劲。”
芹官不即回答,略停一下,方始答说:“人多了,我没有上桌。我给乌都统的老二写了一幅字。”
“你听听,”曹回头对张先生说,“文章还没有完篇,附庸风雅的花样都会了。”
“这是好事!”张先生很快地答说,“博弈犹贤,写字总比下棋也还要正经一点儿。”
曹想想也是,便又问道:“你给他写的什么?”
“写了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
“是哪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很多,知道你是哪一首?”
“是这一首。”芹官念道,“‘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口中在念,眼中在看,看到曹脸色不怡,他的声音也慢了下来,终于无声。
“哼!”曹冷笑道,“你怎么不往下念了?一天到晚正经书不念,就弄这些轻薄浮词!你知道什么叫‘十年磨剑,五陵结客’?你待造反不是?唉——”说着又长叹一声,摇头不语,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
这一下不但将芹官吓得脊梁骨上发冷,连张先生也吃了一惊,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
“你走吧!”曹转脸挥手,“见老太太去。”
芹官如逢大赦,垂手答应一声:“是!”慢慢地往后退,快到房门口才转身踏出门槛,一溜烟似的往里直奔。
“张兄,家门如此!你看如何是好?”曹说道,“我自父兄相继下世,自知菲材,终无大用,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唯有把他教养成人,重振家声,才能报答先父视我如己出的深恩。不想此子是这等不成材!此刻已看出来,他的福泽有限。‘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家败完了,就该是飘不尽的涕泪了!”
原来是这样一种想头,张先生笑道:“我公也未免想得太远了!世兄头角峥嵘、健壮茁实,将来是必成大器的。至于喜爱丽词艳句,哪个肯读书的少年不是如此?何足为病!”
正谈到这里,有个小厮走来,向曹轻声说道:“回四老爷的话,安将军派了人来,说有话要跟老爷当面回。”
“喔?”曹问道,“是什么人?”
“是安将军的听差。”
那还好,有时安将军派人来谈公事,派的是有职衔的武官,那就得看官阶大小,穿公服,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马褂,才能接见,既是听差,无须更衣了。
“让他进来。”
带进来的人,曹知道,是安将军贴身的跟班桂升,等他行了礼,曹很客气地说道:“管家少礼!安将军有什么话,请说吧!”
“将军刚才接到京里一封信,提到平郡王的事,着我来请曹四老爷到府里当面谈。”
一听这话,曹惊疑不定,但也不便摆在脸上,当即答说:“好!请管家先回去上复将军,说我马上就去。”接着便喊,“曹泰!”
“在!”颇得曹信任的老仆曹泰高声答应着,从廊上走了进来。
“你带着桂管家去,好好款待。”
所谓“好好款待”,便是拿最大的赏封,八两银子,曹为人忠厚谦和,最不喜摆官派,所以用这句话作为赏银八两的隐语。
一会儿“好好款待”完毕,曹泰回到鹊玉轩来伺候,曹正在换公服。这样大热天冠带整齐地出门拜客,是一件苦事,加以心中嘀咕不安,所以愁眉苦脸的,显得非常不自在。
“提轿!”他对曹泰说,“你别跟去了。”
“是!轿子已经预备了。”曹泰问说,“回头老太太如果要问,怎么说?”
曹想了一下答说:“先别跟老太太说去看安将军,只说我去送一位进京的客人好了。”
04
到得将军府,请到花厅中坐,桂升说道:“将军交代,请曹四老爷先换衣服吧!”
这是安将军的礼遇,曹也知必然如此,道声谢,唤小厮进来,打开衣包,换上白夏布长衫,玄色亮纱马褂,科头无帽。就这样也已累出来一身汗,心里恨不能芹官早早长大成人,接了他的这个世袭差使,好让他饮酒吟诗,享几天清福。
这时听得一声咳嗽,听差打开竹帘,安将军捧着个水烟袋,从腰门中出来,一见面便说:“曹四哥,穿马褂干什么?”
曹不及答说,先蹲身请了个安,等他站起来,桂升已伸手作势,要帮他卸脱马褂。
旗人的礼数,繁文缛节,颇费周旋;曹苦于拘束,却不能不耐性忍受。等坐定下来,安将军闲闲问道:“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没有信札往来?”
“还是上个月初,接到王府福晋给家母一封贺节的信,只是些叙家常的话。”
“喔!提到平郡王没有?”
“说他近来颇为消闲。”曹问道,“是不是将军这里,得了平郡王什么消息?”
“刚接到一封信,事情还不知怎么样,你先看一看。”
安将军请曹来,就为了要给他看这封信,信是内务府一个名叫丰升的司官写来的。他跟安将军都隶属于镶红旗,而镶红旗从成军以来,就归平郡王统辖,称为“旗主”,安将军就因为他的“旗主”平郡王纳尔苏是曹家的女婿,所以对曹另眼相看。两家有什么关于平郡王的任何消息,向来亦都是互相通知的。
这一次的消息,非常突兀,亦非常可惊可忧!丰升的信上说,皇帝最近召见平郡王纳尔苏,垂询几近一个时辰之久,殿庭深邃,语不可闻,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时,面无人色,汗水透到袍褂上。日来盛传平郡王即将削爵,是否尚有其他严谴,不得而知。
看完这封信,曹亦是汗流浃背,方寸之间,惶惑无主,将信递回安将军时,竟无一句话说。
“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写的,可半个月前的‘宫门钞’都到了,并无平郡王削爵的上谕。”安将军说,“看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曹不假思索地答说,“但愿如此。”
“这个消息来得很怪。曹四哥,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想探索平郡王纳尔苏之所以获罪的原因,安将军的想法是,他们是至亲,而且常有书札往还,对平郡王的情形,一定比他了解得多。可是他失望了,曹所能想到的原因,是安将军早就知道了的。
“只怕还是当初不肯将恂郡王在西边的情形,详细上奏的缘故。”
“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安将军说,“当初,平郡王就是为此才调回京的。古人说是‘不贰过’,总不至于旧事重提,又责备他吧?”
“那,那可就费猜疑了。”
安将军点点头,不作声,“噗噜噜,噗噜噜”地抽了好一会儿水烟,突然抬头问道:“平郡王世子,常有信来吧?”
这是指平郡王的长子福彭,也就是曹老太太嫡亲的外孙,“他只是给他母亲代笔,写信给家母的时候,附笔提一句问好的话。”曹答说,“从未单独来过信。”
“那么,福晋的家信中,可提到过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话?”
“这是听王府里的来人这么说,信上可从没有提过。”
“嗯,嗯!”安将军用安慰的语气说,“曹四哥不必担心,我想,平郡王即使出事,至多也不过他本人削爵,爵位总在的。”
这意思是说,平郡王是开国以来,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纳尔苏获罪,只能夺他本人的名号、俸禄,平郡王这个爵位,无法取消,须归世子福彭承袭。
将安将军话中的本意想了一遍,曹忽有领悟,平郡王纳尔苏既是镶红旗的旗主,皇帝要指挥镶红旗,必须透过纳尔苏,或者纳尔苏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如果夺他的爵,由世子福彭来承袭,利用四阿哥与福彭交好的关系,岂不是就把镶红旗完全抓在手里了?
由此看来,如说要削纳尔苏的爵,自然是“莫须有”的罪名。曹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错,但却不便告诉安将军。
回到鹊玉轩,曹第一件事是找曹泰,问清楚曹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曾应安将军之约,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因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即令不问,而照旧家的规矩,出了门回来,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个照面,表示安然到家,免得老人悬念。这一打照面,曹老太太倘或问起跟安将军谈些什么,话很难答,此刻就不妨索性瞒到底了。
不过,平郡王削爵,是一件可能关乎合家祸福的大事,他也不能把这个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再说,消息迟早也瞒不住,等“宫门钞”一到,亲友皆知,少不得也会传到萱荣堂,那时如何对答,倒要预为之计。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务的,只有两个人,正就是曹震夫妇。曹震未归,便只有一个震二奶奶了。
“跟中门上说,得便告诉震二奶奶,等伺候老太太完了,到邹姨娘那里来一趟。”
曹原配早逝,伉俪情深,不肯续弦,不过有两个姨太太,一个姓季,一个就是邹姨娘。姓季的姨娘颇具风姿,而且也生了子,比芹官只小五个月,但曹比较看重的,却是邹姨娘,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谈事,不是在鹊玉轩,就是在邹姨娘院子里,因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而且生性拘谨,觉得只有在这两个地方见面,才能避嫌。
即使如此,亦绝少在晚间邀晤,因此,震二奶奶听锦儿来传了话以后,随即问说:“说了辰光没有?是明儿早晨,还是今儿晚上?”
“我问了。中门上也不知道,只说刚让曹泰来传的话。”锦儿紧接着又说,“四老爷傍晚上安将军那儿去了,听说是安将军派人来请了去的。”
震二奶奶心头一凛,想了一下说:“你派个人跟邹姨娘去说,等起了更我就去。”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样,震二奶奶看丫头已经在放帐门、赶蚊子,侍候曹老太太安置了,便悄悄向秋月说道:“四老爷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到邹姨娘那里去一趟,包不定有要紧事,你可别睡!回头我再通知你。”
于是悄没声息地出了萱荣堂,得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夹弄,才能到邹姨娘的那座小院落。但见堂屋中灯火明亮,曹却站在廊上负手望月。
“四叔!”震二奶奶问道,“邹姨娘怎么不见?”
“在这里呐!”邹姨娘从屋子里边迎了出来,一只手拿着小刀,一只手是个削了一半皮的香瓜。
“请堂屋里坐!”曹说道,“我有件事告诉你。”
“是!四叔请。”
曹进屋坐定,震二奶奶却先跟邹姨娘叙了些家常,方始走了进来,扶着桌子站着。
“坐吧!”曹说道,“我今天从安将军那里得了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确有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说。”
一听到后面的话,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声,接曹的话说:“慢慢儿商量!四叔先别告诉她。”
于是,曹将有关平郡王削爵的消息,细细地说了给震二奶奶听,然后向她问计,这件事应该怎么样告诉曹老太太?在什么时候,如何措辞,由谁开口,才不致让她受惊?
却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惊了,“四叔,”她问,“怎见得一定是让小王子袭爵呢?”
当初称纳尔苏为“镶红旗王子”,沿袭此例,从福彭出生时便称他为“小王子”。在震二奶奶看,果真是福彭袭爵,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但恐这只是曹的如意算盘。
“平郡王的爵位世袭罔替,这个成例是决不会改的。”
“当今皇上什么事做不出来!”震二奶奶脱口相答,话一说出来,随即发觉大为不妥,但已无法收回,虽不怕隔墙有耳,毕竟说这样的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深自悔责,低头不语。
曹倒不觉得她的话说错了,只想到去年下半年,先是“舅舅”隆科多,兵柄被解,降罪发往宁夏去修理城池,接着是接恂郡王抚远大将军印信的年羹尧,以九十一款大罪,赐令自尽,开年以来,不断有严词责备八贝子和九贝子的诏谕,到了四月里,终于将胤禩、胤禟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改名“阿其那”“塞思黑”。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失去自信,对福彭是否能袭爵,也像震二奶奶那样,觉得事在两可之间,不由得吸着气说:“咱们不能这么想,不能朝坏的地方去想!”
这话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过震二奶奶转念寻思,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自我宽慰,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且到底还只是传闻之词,不必过于认真。
“四叔!”震二奶奶说道,“老太太那里,唯有暂且瞒着,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袭了爵,话怎么说都行。”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
“至于消息到底怎么样,请四叔多派人去打听。不论好坏,咱们的消息,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这是一句要紧话,“说得是,说得是!”曹深深点头,“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听。”
05
平郡王削爵之事,不知真伪;阿其那、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祯的“罪名”却已定出来了,王公大臣合疏胪列阿其那罪状四十款,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胤祯罪状十四款。曹最关心的是胤祯,因为纳尔苏曾是胤祯的副手。
这是京中来的一封密函,蝇头细字,写着胤祯的十四款罪状,曹从头细细检查:第一款是说胤祯曾力保阿其那,并无谋夺东宫之罪;第二款,先帝避暑口外,未令胤祯随扈,而胤祯化装为商贩,私自跟踪,入夜与阿其那在账房中密语通宵,形迹诡异;第三款,胤祯在军前时,与阿其那、塞思黑密札往来,几无虚日。很明显,这三款罪状,是要坐实他与阿其那、塞思黑同党。
以下提到胤祯领兵的“不法”情事,这与纳尔苏有关,曹格外注意。这一部分共计四款,一款是纵酒淫乱,一款是靡费兵饷,一款是贪赃受贿,再有一款是“在西宁时,张瞎子为之算命,诡称此命定有九五之尊。胤祯大喜称善,赏银二十两”。
再接下来,便是指责胤祯奔丧到京,如何不守法度,与纳尔苏更无关系。曹放心了,不管恂郡王如何“大逆不道”,扯不到纳尔苏身上,即无大罪,就算革爵,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
果然,上谕到了,平郡王纳尔苏以贪婪革去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袭。消息一传,曹仍旧是请震二奶奶来商议。
“老太太面前,只说郡王自愿告退,由小王子袭爵好了。”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倒是要打点贺礼,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么样?”
“要贺吗?”曹微觉意外。
“我想该贺的。当上了‘铁帽子王’到底不是小事。”
“等我想想。”曹一面盘算,一面说道,“有得就有失,儿子袭了爵该贺,老子削了爵该怎么说呢?”说到这里,他大为摇头,“不妥,不妥!没有致贺的道理。”
震二奶奶心想:书呆子的习气又发作了!这是她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唯一的办法是绕个弯子将事情办通。
思索了一会儿,她想到一个说法:“小王子今年十九,明年是二十岁整生日,这份礼是少不了的。四叔,你说呢?”
“这份礼当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是明年的事。”
“明年六月廿六的生日,提前送有什么不行?”
曹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礼的理由,只好这样答:“那就预备吧!”他接着又说,“这几年境况大不如前,彼此至亲,应该是能够体谅的。我看,这份礼只要不丰不俭,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是的。”震二奶奶不跟他争,“四叔就不必费心了。等我预备好了,再请四叔过目。此刻,请四叔进去告诉老太太吧!”
“好!我就去。”
这时早有震二奶奶的丫头,抢先报到萱荣堂,曹老太太一听便有些皱眉,因为曹来得不是时候。
原来,这夕阳西下,月亮未上的傍晚时分,是萱荣堂在夏天的一段好辰光,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曹老太太喜欢轩敞高爽,天井中不准摆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道是“那些玩意,摆不上三天就看厌了,反倒招蚊子,又不干净”。要观赏时令花卉,或兰或菊,都是临时送进来,赏玩过了,立刻搬走。这在秋冬间,空荡荡显得有些萧瑟,夏天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每到太阳偏西,席棚高卷,汲几桶新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饭,每天都用大圆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族中的女眷,知道曹老太太爱热闹,也贪图这萱荣堂中夏日黄昏的舒服,洗了澡来赶晚饭,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乐事。
不想曹忽然在这时候要来,说“有事跟老太太回”,族中女眷年纪轻的固然要回避,年纪辈分俱长,可以不必回避的,却以人家有正事要谈,不便打搅,亦不能不躲一躲。更有些知趣的,起身告辞,丫头亦都四散,热热闹闹的场面,霎时就显得冷清了,天井中只剩下马夫人与芹官,芹官还是局促不安,因为他只穿了一身熟罗的褂裤。
芹官系了一条白绸绣黑蝶,还带黑丝穗的汗巾,在左腰上垂下来一大截,担心四叔见了会责备,一直惴惴不安。
先进来的是震二奶奶,一眼看到芹官的汗巾,大吃一惊,急忙走上两步,冲着他的左腰一指,喝一声:“赶快掖起来!”
芹官一愣,旋即省悟,自责后又自笑,徒然着急,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笨得如此,恨不得自己掴自己一掌。
“四老爷来了!”
等小丫头这一喊,芹官便迎了上去,叫一声:“四叔!”跟在他身后走来。
天井中靠东面设着一张大藤榻,是曹老太太的坐处,左右散列着几张藤椅,却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坐着,曹一一招呼,在马夫人对面坐下,芹官便站在他身后。
“四叔是喝茶,还是喝薄荷菊花露?”震二奶奶接着又说,“我看先喝一盏菊花露,再喝茶吧!”
“都行!”曹转脸说道,“京里来了封信,郡王把爵位让给小王子了。”
此言一出,曹老太太与马夫人无不惊异,“是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谁来的信?”
“内务府的朋友。”曹又说,“也见了上谕了。”
“上谕上怎么说?”
“只说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袭,没有说别的。”
“那怎么说是把爵位让出来的呢?一定有个缘故在内。”曹老太太问道,“是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
“不会的。”曹有些穷于应付,向站在曹老太太后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
“依我看,倒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早早让他袭了爵,好栽培他。”
“是的!”马夫人附和着,“我也这么想。”
曹老太太想了一会儿,向曹问说:“你看清楚了,上谕上没有说别的?”
“是!”
“那就是了。”曹老太太面露微笑,旋即蹙眉,“到底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袭爵,也不算早,应该什么差使都能当了。康熙爷是十九岁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计——”
“你怎么拿康熙爷来作比?”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位的圣人。”
“是!”曹碰了钉子,却还是赔着笑说,“娘说得是。”
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岁袭爵,又说到芹官已经十二岁,却还视如童稚,事事纵容。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这一点上,便也放缓了脸色问道:“你今天没有应酬?”
“没有!”
“那就轻快轻快,跟张先生他们喝酒去吧!”
“是!”曹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跟娘请示,二少奶奶的意思,借小王子明年二十岁整生这个题目,提前把礼送去,暗含着也是贺他袭爵之意。娘看如何?”
“这个法子也使得。不忙,等我们娘儿俩商量商量,该怎么样写信,再通知你好了。”
“有话我会叫人说给你。”曹老太太也很慈爱地说,“天太热,你酒也不宜多喝!”
“是!儿子知道。”
说着,徐步向外走去,芹官跟在后面相送,送到垂花门前,曹照例不教他再送,但这天却多了一句话。
“你陪老太太吃完饭,到我那里来一趟。”
就为了这句话,芹官又上了心事,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缘故,一问果然。“四叔让我陪老太太吃完饭,到前面去一趟,不知道有什么事?”芹官说道,“快拿饭来!不拘什么,我吃了好走。”
“你这又急点儿什么?”曹老太太说,“舒舒服服吃完了去,倒不好?”
“要让他吃得舒服,只有一个法子。”震二奶奶插嘴说道,“干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看四叔说什么,应完了卯回来,不就没事了吗?”
“二奶奶这个法子好!”秋月附和,且有意见,“就说老太太交代的,先到四老爷那里去了,回来吃饭。四老爷看老太太在等,自然说两句话就放回来。”
“不错,不错!就这么办!”芹官很高兴地说,“我回去换衣服。”
“还回去干什么?”震二奶奶说,“一定有大褂儿脱在这里,随便找一件来套上就是。”
“没有!”秋月接口,“本来倒有三件脱在这里,昨儿个春雨收走了。”
“我去拿!”夏云自告奋勇。
“不啰!”芹官摇摇手,“还是我回去一趟。也许四叔要查我的功课,正好我全补上了,顺便带着。”
听得这话,曹老太太跟马夫人都很高兴,震二奶奶便即笑道:“原来是要去‘献宝’呢!快去吧,等四叔夸奖你几句,回来多吃半碗饭。”
芹官笑着走了,回到双芝仙馆,只见春雨仰起了脸,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正让小丫头替她在扇干。看到芹官,自然要问:“你怎么回来了?”
“四老爷找我!”芹官答说,“你别管了,我穿件大褂儿就走。”
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春雨还是跟了进来问道:“四老爷找你,倒是干什么呀?”
“不知道,也许是查问功课,反正我全补上了。把书包拿来,我看!”
等小莲将书包取来,芹官自己找齐了最近十天的窗课,二十篇大字,十篇小楷,两篇文章,五副对子,交给小莲找一方书帕包好,接着便由春雨照料他换衣服。
“真是‘骑骡撞着亲家公’,”芹官笑着告诉春雨,“难得使这么一条汗巾,偏偏说是四老爷要进来,我可真是急了!亏得二嫂子教我。”
“她怎么教你?”
“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别把丝穗子露出来。”
在替他扣淡蓝夏布纽襻的春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也得教吗?真是!”她正一正颜色又说,“只要自己有把握,该做的功课做完了,不该做的别做,四老爷自然不会生气,你也就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事。譬如说,那天给人写了一幅字——”
“放手!”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打了一下,“像这样毛手毛脚,就是不该做的事。”
“那是跟你。”
“跟我也得看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春雨又说,“还有,你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一定得改。刚好了两天,又犯了!我也不说是谁,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芹官脸一红,讪讪地说:“一个人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那就得别人来管了!”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后一个纽襻,退后两步,看着他说,“行了!快去吧!”接着又喊,“小莲,你把功课拿着,送到中门上,守在那里,等芹官回来了再回来。”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便即说道:“不必送,更不必等。今天一定没事!”
06
“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芹官反而惴惴不安,曹家的家规,一向是“长者赐、不敢辞”,他只能答应一声,就近在一张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这种椅子俗称“太师椅”,极大,芹官只臀部挨着椅边,有坐之名,无坐之实,全靠两条腿撑住,反而比站着更吃力。
“我给你看首诗,是你爷爷给我的。”
听到第二句,芹官正好趁机站了起来,从曹手中接过一张花笺,先看诗题,写的是:“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东轩诸友。”
芹官听母亲说过,他有个庶出的胞叔,未满十岁而殇,此刻才知道夭折在“辛卯三月”,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便即说道:“这是十五年前,爷爷在京里作的诗。”
“对了!那年是带你父亲进京当差。得到家信,你珍叔出痘不治,在京里写了这三首诗寄给我。”曹又说,“你看第二首。”
三首五绝中的第二首是:“予仲多遗息,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
“看得懂吗?”
“是!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头一句是指二爷爷——”
芹官口中的“二爷爷”,即是曹寅的胞弟,先名曹宣,后来因为御名玄烨,而宣玄声近,为避音讳,改名曹荃。
曹荃共有四子,长、次二子是纨绔,倒是小的两个儿子有出息,所以曹寅说“多才在四三”,而对行四的曹,期望更高。诗中所谓“承家赖犹子”,即指从小便由曹寅带到江南抚养成人的曹而言。
“真想不到,这首诗竟成了语谶。”曹感伤地说,“辛卯那年,你父亲十九岁,身子很好,笔下亦很来得,先帝对他期望甚至。‘承家’当然是他。而你爷爷无端寄望于我,岂不可怪!”
提到父祖,芹官纵未见过,亦不能不有伤心的模样,闭着嘴、低着头,仿佛在默祷似的。
“我在想,你爷爷的这首诗,既成语谶,则事皆前定,‘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你爷爷当初教诲我的这两句话,如今我要用来期望你!”
芹官一惊,顿有不胜负荷之感,但他只觉得有负担,对“四叔”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不十分了解。
“你能领会我的意思不能?”
芹官不敢说不能,想了一下答道:“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进!”
这是就表面解释,深一层的意思,芹官却还不能领会。原来曹因为纳尔苏无端削爵,改归十九岁的福彭承袭,深感富贵无常,加上新君嗣位以来,公事不甚顺手,所以对平郡王爵位递嬗一事,感触警惕皆深。怕的是世袭江宁织造这个差使,在他手里保不住,巴望芹官能够“努力作奇男”,成为曹家杰出的子弟,如福彭那样,袭职“承家”。倘或芹官成了百无一用、唯知挥霍的纨绔,以“今上”的英察,决不会让他承袭江宁织造。那一来,曹认为虽死亦无面目见父兄于泉下,所以内心对芹官期望之深,匪言可喻。
不过,芹官道是“努力上进”,这句话却是不错的,自然要加以鼓励,“我所希望你的,就是这四个字。”他说,“努力上进,唯有读书,读书始足以明理,明理始足以自立。”
“是!”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曹问说,“是你的功课不是?”
“是!十天的功课。”芹官将书帕解了开来,拿一叠窗课,摆到曹面前。
曹只略略翻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么读书,何时才能有成?等过了夏天,不必上学了。”
一听这话,芹官大感意外,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敢接口。
“十天工夫,就做这么一点功课,管什么用?我——”
曹沉吟不语,芹官却看出端倪来了,似乎有亲自课侄之意。一想到此,脊梁上直冒冷汗,倘或每天面对这样一位叔叔,除了书本以外,目不旁视,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等我好好来想一想。”曹将他的功课往前推一推,“你先回去吧!”
“是!”
芹官收好功课,退了出来,到得中门,只见春雨在那里等候,便将书帕递了给她,口不择言地说:“可了不得了!简直没有我过的日子了!”
一句话将春雨吓出一身汗,“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一来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急,吓着了春雨,因而歉然说道:“没有事,没有事!你别急。咱们回头好好商量。”
“不!”春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嫌我的功课少,打算自己教我呢!”
春雨透了口气,拍拍胸说:“我的小爷!你也真是。”
“怎么?你当不要紧!你不想想,到那时候,整天督着啃书,不准乱走一步,不准多说一句,那种日子,生不——”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别瞎说。”她放下手说道,“我不是说,四老爷亲自教你读书,你的日子好过。”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傻小爷!”春雨低声说道,“不会不让四老爷教你吗?”
“啊!”芹官恍然大悟,轻快地笑道,“你必有办法!快,快说给我听。”
“不忙!你只沉住气,回头我来琢磨。这会儿快上去吧!别让老太太惦着。”
“嗯!”芹官又问,“老太太若问四叔跟我说些什么,我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只先别提四老爷要亲自教你的话。”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我会说。”
“你会说就好!我送你去。”
到得萱荣堂,不道让震二奶奶拦住了,问他经过情形,芹官将曹给他看诗,以及诗成语谶的话,据实相答。
“老太太面前,你可千万别提这段儿,提起来惹老太太伤心。”震二奶奶说,“为了小王子袭爵,老太太心里有点儿不自在,不能再给她添心事。你只说四叔查问功课就是了。”
芹官向来最听“二嫂子”的话,这一回当然亦无例外,等曹老太太问到时,他便以“四叔查功课相答”。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在中间打岔,以致芹官竟无机会将曹以当年伯父期望他“承家”的至意,如今转而期望于芹官的话,转述给祖母听。
饭罢纳凉,到得起更时分,秋月暗示可以散了。芹官回到双芝仙馆,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时,便提到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怎么能不要四老爷来教我念书?”
“法子多得很。”春雨答说,“你别忙!回头把今天去见四老爷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我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办。”
等洗完澡,芹官精神一爽,天公作美,忽然起风,接着细雨飘洒,暑气全收。他忽然诗兴勃然,而且觉得作一首七绝还不餍所欲,雄心勃勃地在想,起码作它两首西昆体的七律,能凑成四首最好。
于是唤小丫头从多宝阁上把那具“蟹壳青”的宣德炉取了下来,亲自焚上一炉香,手捧一盏新茶,望着袅袅炉烟,开始构思。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来是空言去绝踪”“凤尾香罗薄几重”,他很奇怪,何以李商隐好用一东、二冬的韵?是不是这两个韵宜于作西昆体的诗?
转到这个念头,便将象牙韵牌盒中一东、二冬两个小屉抽了出来,拣出最常用的字,排列在桌上,先是茫然相对,慢慢地在一个“空”字上有了着落,口中念念有词地终于凑成一句:“锦字书怜密约空!”
自己念了两遍,觉得音节还不坏,这就得找个上句把它对了起来。律诗有了一联,就等于作成一半,他很用心地在想,这句诗中最要紧的是“密约”,要对就须先对这两个字。既有“密约”,自有“深情”,这不是现成的两个字?下面这个“空”字,更虚实相生,对个反面的字眼,心里琢磨密约既定,深情如何?深情犹在。“深情在”对“密约空”,铢两悉称,足足对得过。
正当兴致勃勃时,却为春雨打断了,她穿一件短袖的对襟绸衫,摇着一把细薄扇,悄悄走了进来说道:“你可以把见四老爷的情形告诉我了。”
诗兴被阻,芹官不免怏怏,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感觉,等她坐在他身旁,一手扬起为他打扇,一手为他移过茶杯来时,他的一片思绪,便都注在她身上了。
“我一去,四老爷便把爷爷给他的诗,拿给我看!”
听得这话,春雨大感惊异,她的感觉中,四老爷这个举动,就是把芹官当大人看待了!这是件了不得的事!
“啊,怎么好端端拿老太爷的诗给你看呢?”
“自然有个缘故——”
这个缘故,芹官还不甚了了,春雨却完全能够领悟,一面听,一面想,想得越深越感动,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润湿了。
“啊!”芹官诧异,“你怎么啦?”
春雨不愿透露心里的感想,“大概是烟熏的。”她揉一揉眼说,“你知道四老爷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白吗?无非逼着我念书。”芹官问说,“如今该你替我想法子了。”
“你的话还没有完。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不就上老太太那里去了吗?”
“我就是问你到了老太太那里,你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说什么!二嫂子跟我说,别提这一段儿,提起来老太太会伤心。”
“喔,”春雨很注意地说,“你把震二奶奶跟你说的话,原样儿跟我说一遍。”
等芹官重新细说以后,春雨心头疑云大起,因为她曾听人说过,震二爷似乎指望着将来能承袭织造的差使。这话听过也就丢开了,因为世家大族的下人,惯会编造主人家的谣言,认不得真,一认真就有是非。但如今看震二奶奶的态度,似乎关于震二爷的话,并非谣言。
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想法,她颇有警惕,这个想法是连在马夫人面前都不能透露的。不过四老爷的这番意思,却不能不告诉马夫人。
“四老爷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恨不得你一下子什么都能挑得起来。就算他没工夫亲自教你,一定也会请人来教。那可不比在塾里,挂个念书的名儿,敷衍两篇大字小楷就算过关,野马上笼头,不会轻松。你心里可得有个谱。”
一听这话,芹官顿时闷闷不乐。春雨知道,他的性子最怕拘束,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四老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将来要把织造的差使交给他,到那时如果承担不起来,莫非真的让给震二爷?这是无论如何不能令人甘服的事。
“‘玉不琢,不成器’,四老爷不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能一辈子让人叫你芹官吧?”
芹官不作声,好半天才懒懒地将韵牌一推,说一句:“铺床!”
床是早铺好了的,龙须草席上,一床湖水色熟罗的夹被,珠罗纱帐子中,赶净了蚊子,掖紧了帐门,上床便可安卧。但春雨仍旧再去检点了一遍,同时心里在想,是不是要想个什么法子安抚他?
正踌躇未定之际,只听芹官又说:“你明天跟二奶奶去说,请老师的事要快办,等四老爷开了口,再请老太太驳他的回,就不合适了。”
听他的语气,春雨倒是一喜,不过此事亦造次不得,想了一下,定了主意,便即答说:“你别心急,反正包在我身上,不会让四老爷亲自教你的书就是。”
“还有书房呢?”
“书房怎么样?”
“书房要早早挑好一个地方,别靠近鹊玉轩,而且还得四老爷走不到的所在。不然顺着路就来了!一天不用多,只来一趟就受不了啦!”
春雨笑了,“也没有像你这样子怕四老爷的。”她说,“要我就偏要争口气!”
“这个气怎么争法?”
“你不会狠狠心,发个愤?让四老爷挑不出你的毛病?”
芹官笑笑不答。
07
两天之中,春雨到马夫人那里去了三趟,每次去都有借口,譬如马夫人给了芹官一盘荔枝,就可以借送回盘子为名,相机行事。可是机会没有!不是马夫人有事,无法从容细谈,就是有楚珍或者别的丫头在,不便开口。
到得第四趟,马夫人也看出来了,悄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春雨将这个机会紧紧抓住了,“要禀告太太的还不是三两句话,也不能让人知道。”
马夫人点点头,正要发话,看楚珍端了茶来,便住口不语,反向楚珍问道:“邹姨娘要你帮她描几个花样,你去了没有?”
“没有。”楚珍答说,“邹姨娘说不忙,我因为天太热,想凉快一点儿再替她去描。”
“说不忙是客气话,你就老实相信了?答应了人家,早早替人家办了,也了掉一桩心事。”
“那,那我明天吃了午饭去。”
“先跟邹姨娘说一声儿!别是你去了,人家倒又没有工夫。再说,要描什么你也得先问一问,自己好有个预备。我看,你这会儿就去吧!”
楚珍如言照办,不一会儿回来复命:“邹姨娘说,不如趁早风凉动手,明儿早上,给老太太请了安以后,就到她那儿。要描的花样很多,只怕得一整天的工夫。”
“我知道了。”
春雨也知道了,马夫人是故意如此安排。到了第二天上午,约莫辰牌时分,来到了马夫人院子里,这一次不需要有何借口,大大方方地空着手来的。
马夫人倒真是充分体会了她的意思,除了楚珍以外,将另外一个大丫头亦借故遣了开去,小丫头不奉呼唤是不准进屋子的,两人在深邃的后轩说话,不必担心会泄露。
“太太,我是个丫头,有些话我刮到耳朵里,连想都不应该去多想,更哪里有我说长道短的份儿。不过,太太这么看得起我,我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太太看,所以睡到半夜里也好好盘算过,宁愿我话说错了,让太太责罚我,骂我不识轻重,不愿因为我这会儿怕挨骂不敢说,到将来让太太问我一句:你早为什么不说?”
这番话在马夫人听来,真是披肝沥胆,感动之外,也很兴奋,因为她在曹家的地位特殊,由于曹老太太另眼相看,所以上上下下,对她无不格外尊敬,复由于曹老太太当初出于体恤,总说“凡事别让太太操心”,久而久之,把她看成个没主张而又怕烦的人,这一来,她就是有主张也说不出口了。其实,她何尝没有主张?连自己胞侄——震二奶奶都不以为她能当得了这个家,她还能有何作为?现在有这么一个赤胆忠心且有见识的春雨,可以收为心腹,想到自己的许多想法已有一一见诸事实的可能,自然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
“你不用表白,我全知道。我倒不怕你不忠心,只怕你沉不住气,急于见好,你只要识得透、看得准,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说错了,我告诉你,决不会怪你。其实,我也不见得就对,不过,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有什么事,咱们娘儿俩商量着办,就错了,也总不至于太离谱。”
“太太,太太!”春雨的双眼润湿了,“太太这么待我,我若是有丝毫不尽心,天也不容。如今,我就斗胆在太太面前说一句:四老爷实在是好的!”
“喔,”马夫人点点头,“你说这话,必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慢慢儿告诉我!”
“请太太先看这个!”
春雨取出来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正就是芹官写了他祖父的四句诗的那张花笺,有物为证。说来越易动听,马夫人认为春雨的看法不差,但颇惊异于曹是存着这样的深心——她一直觉得曹虽是正人君子,但不免迂腐不近人情,现在才知道对芹官责之严是望之深的缘故。看起来他从继嗣袭职那天起,便已下定决心,如果她的遗腹子是个男孩,他一定要好好培植这个侄子,能担当得起世袭的差使。
“吁!”马夫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心中多年隐现不定的一个疙瘩,暂时可以消除了,她想告诉春雨:她有时候会担心,四老爷将来告了老,未见得会写奏折给皇上,拿织造的差使让芹官承袭。如今看来,这个隐忧,似乎是多余的了。但终于只是这样说:“现在要看芹官争不争气了!”
“正是,太太再圣明不过。”春雨很欣慰地说,“四老爷也是‘恨铁不成钢’。不过光靠四老爷一个人督得严也没有用。不是我说句没天日的话——”她停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四老爷那里不管怎么严,到老太太这里一宽,全都折了。因为老太太那里宽,四老爷就觉得格外要严。凭良心说,芹官那么怕四老爷,一半也是老太太逼出来的!”
听得这话,马夫人闭上眼,泪光闪现,喃喃自语似的说:“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你把我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的话,给掏出来了!春雨,”她伸手抓住春雨的臂,“咱们娘儿俩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让芹官争气?”
春雨想了一下说:“第一,得劝劝老太太。芹官也不小了,翅膀硬了如果不放出去,一辈子都飞不起来,反倒害了芹官。”
“这话!”马夫人很快地答说,“得要找机会慢慢儿说。我心里有数儿就是!”
“第二,如果四老爷管得严,请太太不必担心,我自会留神,不会逼出病来的。”
“对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一层!真的逼出病来,老太太一定责备四老爷,何苦闹得一家不和!如今你这么说,我可真的放心了。”
“芹官的身子壮,读书累一点,算得了什么?他是心收不拢,能够收心,三更灯火五更鸡也算不了什么。”
“是啊!清寒人家子弟,吃的青菜豆腐,不一样刻苦用功,也没有说累出病来,何况咱们这种人家?你说得不错,倒是收心最要紧!他这个心,怎么收法呢?”
问到这话,春雨欲言又止,显得为难,马夫人不觉诧异,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开口,少不得要催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我很难说。”
“怕什么?不管什么话,有我!”
“那我就说。”春雨微红着脸,“芹官到底开智识了,不招惹他,他的心都不大管得住,不过只要多留神,总还不至于野得太厉害了,有人一招惹,那就没法子了!”
马夫人悚然动容,“谁招惹他了?”她说,“你告诉我,我决不说。”
“我也是这么假定的话。”春雨还是不肯说,“请太太也留点神就是了。”
马夫人把她的话好好想了一会儿说:“人要学好,都得打自己开头,自己不学好,尽怨别人也不对。如果自己想学好,偏偏别人要教坏他,那才是最可恶的。你想得很周到,省了我好些心。以后就像今天这样,有话你悄悄儿来告诉我,我也会常到你那里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春雨先则以喜,继则以惧,因为曹家主子少,奴才多,彼此争宠,是非很多。春雨怕马夫人格外假以辞色,会遭人妒忌,带来许多烦恼,因而决定劝阻。
“太太,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因为是奴才的一点儿私心。”
“不要紧,你尽管说。”
“太太如果真的看得起我,请太太搁在心里。太太给了我面子,少不得有人心里不服,人前背后,说些不中听的闲话,也少不得有人偏要来告诉你,不听都不行。太太明鉴,我别的长处没有,不过比别人肯吃亏,可是,吃亏归吃亏,表面上笑笑,心里总归不会舒服,做事难免就打不起精神。太太若是要我全副精神搁在芹官身上,就请太太体谅我,反正我心里知道。”
听得后半段,马夫人不断点头,原来她的私心,也是为了主子,这等不矜不伐,真正可敬、可爱!
“你这样说,我再不许,就显得我心不诚了!也罢,横竖日子长在那里。”
便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春雨怕时间耽搁太久,有人会说:春雨一来就跟太太关起门来,说个没完。为了不愿让人有此印象,便即起身告辞。
“我们一路走,我要上萱荣堂。老太太说了,要商量送礼的事。”
“是!”春雨试探着问,“四老爷是不是也要来一起商量?”
“不!我跟老太太、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再告诉四老爷。”
春雨便不再作声,她是怕曹突然提到要亲自督课芹官,倘或曹老太太不知就里,一口答应,再要打消就麻烦了。既然这天不至于会有曹,这件事就暂且可以不提。
08
以贺二十岁为名,提前送平郡王福彭的礼物,一共四色,但样数不止四件,光是郡王及福晋的全套朝服,包括朝冠、夏朝冠、吉服冠、朝带、补褂、端罩,就有十七八件之多。
“别的都还好办,朝带上四块玉方版,得镶四颗猫儿眼,这玩意好的太少。”震二奶奶说,“我记得太太那里有。”
“我有个镯子,八个猫儿眼,拆下来的东西,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不合用再说。”
“东珠呢?”马夫人问,“带子上镶的,小一点还不显!朝冠上用的,可得要大。”
“大小倒在其次。”曹老太太说,“第一要亮。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玩意,怕还难觅。”
“也只好拿银子当灯笼去找。”震二奶奶说,“这份礼送下来,两万银子顶不住。”
曹老太太不作声,马夫人便抬眼去看震二奶奶,哪知她的视线也瞄了过来,两下一碰,她赶紧避了开去。
“你跟四老爷说了没有?”
“说了!”震二奶奶答说,“四老爷的意思,能省则省。不过,我看是省不下来,到底是福晋的面子,太寒酸了,不好看。”
一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好一会儿,曹老太太开口了,“开饭吧!”她说,“总不能为了两万银子,愁得饭都不吃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便知两万银子有着落了,赔着笑说:“谁说发愁了?就愁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摆出来。”
“得了吧!别拣好听的说了。赶紧吃了饭,你替我去找牌搭子是正经。”曹老太太说,“昨儿晚上我得了个梦,斗牌输了钱,梦是反的,今儿斗牌一定赢。”
“是啊!今儿老太太一定赢。”马夫人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
这意思是,“别让老太太输钱,煞了风景。”震二奶奶自然也想到了,笑着问道:“老太太在梦里输了多少?”
“那可记不得了。”
“我倒知道。”在摆饭桌的秋月插嘴,“整整两万银子。”
“难怪老太太不愁!”震二奶奶拍着手说,“梦里输了两万,今儿不就赢两万吗?”
日常为博曹老太太破颜一笑,秋月跟曹老太太是凑泊惯的,果然,曹老太太笑了。
“我看,杀家鞑子吧!”震二奶奶又说,“省得东催西请,等人到齐,老太太也许手都不痒了。”
“今儿倒真是有点手痒。”曹老太太看着马夫人说,“你来一脚?”
马夫人点点头问震二奶奶:“你看再找谁?”
“邹姨娘好了。”震二奶奶踌躇着,“还差一脚。”
这表示她自己不能上场,马夫人想起一个人,脱口说道:“找春雨吧!”
这是她抬举春雨,震二奶奶却想到,今天陪曹老太太斗牌,只许输、不许赢,春雨善窥人意,自能体会,只是她输不起。
“邹姨娘还罢了,春雨输了,老太太还不是照数赏回给她,那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她输了我给,不就行了吗?”
“怎么不行?”震二奶奶笑道,“不过,我有点儿替老太太担心。”
“你担什么心?”曹老太太问说。
“太太等于一个人打两脚,春雨自然向着太太,必是弄顶轿子给老太太坐。”
“有轿子坐有什么不好?”曹老太太说,“春雨的牌还是我教的,谅她也不忍心算计师傅。”说着,起身走向饭桌,又说,“叫人去看看春雨,如果没有吃饭,干脆让她到这里来吃好了。”
于是震二奶奶派人去唤春雨,顺便通知邹姨娘。心里却在琢磨,春雨渐渐爬上来了,是应该好好笼络,还是压她一压,别让她爬得太快?
09
“你可点清楚了!”秋月指着蓝布包好的金叶子说,“六包,一共八百五十三两。”
“错不了。”锦儿笑道,“就少个几十两,也不算什么。”
“咦!你这叫什么话!”秋月顿时沉下脸来。
锦儿知道失言了,窘得满脸通红,赔着笑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刚才一包一包上天平,我就看清楚了,八百五十三两,一两不少。”
听得这一说,秋月的脸色缓和了,“你是第一次跟我一起办事,你去问问你主子,我从不玩这些花样。”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也用不着做这些事,克扣下来倒是给谁啊?”
“我也用不着问,只看老太太这么相信你就知道了。”锦儿紧接着说,“秋月,我倒问你,你就真的打一辈子光棍?”
“提这个干什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句话。不过——”
“好了,好了!”秋月打断她的话,“抱着你的金叶子走吧!”
“好家伙,五十来斤重的金子,我怎么拿?回头叫人来抬。你别撵我,咱们聊聊。”
“聊聊天儿可以,别提我不爱听的话。”
“行!我拣你爱听的话说。”锦儿想了一下问道,“昨天春雨可露了脸了。你看太太对她怎么样?”
“太太本来就瞧得起她,再说原是从老太太身边出去的,太太自然客气三分。”
锦儿微笑不语,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气,秋月不免诧异,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更要催问了。
“怎么?你在闹什么玄虚?”
“都说你眼光厉害,这回你可没有看出来,太太对春雨的情分,大大不同了。”
秋月不作声,凝思片刻,点点头说:“嗯!是有点儿不同。”
“你知道什么道理?”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我告诉你吧,”锦儿凑到秋月耳边,低声说道,“春雨是将来的芹姨奶奶。”
“不会吧!”秋月不信,“她大着芹官好几岁呢!”
“可是,可是——”由于秋月还是处子,锦儿觉得有些话碍口,嗫嚅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话来说,“已经有那回事了!”
秋月脸一红,“真的?”她问,“你怎么知道?别是谣言吧?”
“春雨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是谣言——”
秋月又爱听,又不好意思,等到听完,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摇摇头说:“真想不到!”接着又点点头,不胜钦佩似的说,“才十七岁,真比二十七岁还老练。”
“秋月,你真是忠厚好人。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锦儿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
“我知道。不过,我跟她河水不犯井水,我用不着妒忌她,她也用不着算计我。”
“你不会妒忌她,这话不错,她会不会算计你,可就难说了!也不是算计你,是算计这些!”锦儿用手在半空中画个圈——周遭都是又高又大的柜子。
“哪还轮得着她来算计?”秋月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这意思是震二奶奶早就在算计曹老太太的东西了。锦儿当然明白,想了一下答说:“若是她来算计,谁都敌不过她,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她的手里。”
所谓“命根子”自然是指芹官,这句话听来惊心!秋月脸色变为凝重了,“真的,”她说,“芹官将来怎么样,她的关系很大。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话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不要!”锦儿摇着手说,“那一来,就会弄得章法大乱!”
“什么章法?”
“将来是怎么一个办法,太太跟我们二奶奶大概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只在旁边看好了。”
秋月生性稳重,不喜多事,也觉得她的想法不错。事后追忆,想到锦儿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春雨能给老太太生个重孙子,那可就热闹了!”这口吻是说笑话,但细细想去,是件正经大事,哪里好开玩笑?
她在想果真十二岁生子,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那一来真的也变成假的了!人多口杂,况且府里下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惯会搬动口舌,一定会造春雨许多谣言,甚至会指名道姓地说春雨所生的孩子,是谁的种。那一来,会闹得天翻地覆,将曹老太太活活气死。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再多想一想,曹老太太精明能干,如今看似年纪大了,容易受欺受骗,其实也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之意。就像震二奶奶借送“小王子”的礼为名,要了两万银子去,曹老太太就跟她说过:“反正这么一碗水,喝光了为止。好在芹官的一份,我是替他留开了。”可见她胸中还是有定见的。这样的大事,她一定会拿出妥当的主意来,瞒着她不说,将来等出了事,悔之已晚。
于是这天晚上,背着灯悄悄向曹老太太谈这件事,有些碍口的话,不免吞吐其词,但曹老太太自能会意。听完,好久不语,秋月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亏得春雨懂事!”曹老太太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我总以为芹官还小,过两年再让他搬到外面去住,不想还是出了花样。不过,这一来,我可更不敢放出去了!塾里难保没有人引着他做坏事,一入下流,怎么得了?还不如我亲自劳点神,反倒放心。”
“我在想,”秋月把话引到她所关心的事上去,“春雨真的能替老太太生个重孙子,倒是件大喜事。”
“我看不会,不过也不能不防,要防将来会有那种没天没日的谣言。反正不论怎么样,只要我知道就行了!”曹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也要春雨自己把得住,站得稳才好。”
“老太太不说春雨懂事,只要她见得到,一定会有分寸。”
曹老太太点点头,然后问说:“这件事有哪些人知道?”
“太太、震二奶奶、锦儿、我,一共四个人。”
“锦儿不会又告诉别人?”
“我问她了,她说:这是什么事!她能胡乱告诉人?除我以外,她没有跟别人说过。”
“嗯!锦儿也是懂事的,是震二奶奶的好帮手。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明天等太太、震二奶奶来了再商量。”曹老太太接着又说,“顶要紧的是,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四老爷知道。”
“当然,要让四老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还有,你跟春雨——”曹老太太突然顿住,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比春雨大好几岁,不过,如今你懂的事可没有春雨多了!有些话我跟你说不明白,趁这会儿没有人,你让春雨到我这里来一趟。”
秋月听出弦外之音,是说她不懂男女间事,红着脸答一声:“我就去!”退了出来。
秋月心想,如果自己去传命,春雨一定会问:老太太深夜召唤,必有缘故,那时推托不知,难以取信,不免伤了姊妹们的和气,据实而言,春雨又会疑心她在搬弄是非,不如使唤一个人去为妙。
想停当了,看夏云在院子里纳凉,就将她找到一边,低声说道:“好妹子,你到双芝仙馆去一趟,找着了春雨,悄悄儿跟她说,老太太让她即刻来一趟,别惊动人!”
“这么晚了,找春雨?”
“对了!她一定要问你什么事,你就说老太太这么吩咐,什么事你不知道。”秋月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夏云点点头,点上灯笼就走了。到得双芝仙馆,院门已经关了。她记得秋月的告诫,不敢大声叫门,只轻轻地喊:“春雨,春雨!”
叫了好一会儿,是小莲来开的门,“原来是夏云姊!”她问,“这么晚来,有事?”
“春雨呢?”
春雨在芹官屋子里——小莲是已经被春雨收服了,生怕夏云闯破真相,诸多不便,因而颇为着急,但人急智生,一面大声嚷了一句:“春雨,有客人来了!”一面去接夏云手中的灯笼,拿身子挡着她说,“把灯笼给我。你走好,地有点滑。”
地滑应该照地才是,她却有意高擎灯笼,夏云少不得注视脚下,这一来吸引了她的视线,也耽误了她的工夫。等夏云到得堂屋里,春雨已迎了出来,来自芹官卧室内,虽未为人见,脸上那一层红晕却一时消退不得,加以心虚之故,另有一种忸怩之色。夏云十五岁,情窦已开,看在眼里,心里顿时起了一团疑云。
“老太太要你去一趟。”
一听这话,春雨一惊,脸色更觉不自然,“有什么要紧事吗?”她问,“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叫?”
“不知道!是秋月打发我来的。”
“你坐一坐,我换件衣服就走。”
“换什么衣服?就这样去好了,别让老太太等。”
春雨点点头,向小莲使个眼色说:“我去去就来。回头你催芹官早点睡,明儿还要上学。”
夏云也看到芹官卧室中,还有灯光,心里在想,彼此说话的声音不轻,芹官居然不出来看一看、问一问,春雨其实也很可以进屋去说一声,催他早早上床,而要叮嘱小莲传话,这都是不可解的事。
一路走,一路想,种种可疑,到得萱荣堂,等春雨进了曹老太太卧室,便将秋月衣服一拉,在院子里将所见的可疑之处,细细说了给她听。
“你别瞎疑心,芹官也许看书看入迷了,没有听见,春雨听是老太太叫,自然立刻赶了来。还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夏云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十分扫兴,心里也不服气,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回想,始终觉得自己并非“瞎疑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曹老太太在屋子里叫秋月,秋月进去了好一会儿,伴着春雨一起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子。夏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便很机灵地亲自去点灯笼,说一声:“来!给你。”
交灯笼时,顺便提高了一照,只见春雨脸上有羞窘之色,手里的东西也看清楚了,是一盒极珍贵的暹罗官燕。
“叫个小丫头替你拿着吧!”夏云便喊,“三福,你送春雨姊姊回去。”
三福才十二岁,不敢不听命,却颇有惮于此行之意,春雨见机地说:“不必,不必!”
“还有老太太给的一大罐玫瑰酱,没有人送怎么行?”秋月也说,“让三福给你提灯笼,东西你自己拿着好了。”
于是夏云将灯笼递了给三福,她接是接到手,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气,夏云大为诧异,“怎么回事?”她问,“谁欺侮你啦?”
“我,我一个人不敢回来。”
原来由萱荣堂到双芝仙馆有两条路,一条此时已不通了,因为有一处通往曹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门,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锁,再一条须经过一处本为下房,现在用来堆置杂物的跨院,那里有口封闭不用的井,十年来前井中死过一个受了冤屈的丫头,所以像三福这样胆小的,入夜视此为畏途。
弄清楚了原因,夏云慨然说道:“好吧!还是我送。”
春雨实在是无法又提灯又携物,只好让她送到双芝仙馆。春雨要留她坐,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灯光,很知趣地辞谢了好意。
“老太太找你干什么?”小莲问说。
“忽然想起来有盒燕窝给芹官。”春雨用一种随口闲谈语气说,“以后你可有事做了,闲下来发燕窝拣毛吧!”
“老太太怎么想来着。”小莲不解地说,“芹官吃这些补品,不太早了一点儿?”
“谁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样想来的呢?”春雨背着灯说,“小莲,有些话你最好别问,也别跟人说,多问多说就没有人疼你了。”
但是,小莲听话不说,却有个人不识奥秘玄妙,跟人在谈。
这个人是夏云,她跟季姨娘的丫头碧文是两姨姊妹,碧文比她大三岁,受姨母之托,很关心这个表妹,夏云亦视之为胞姊,得了什么赏赐,都请碧文为她收藏。听到了什么新闻,亦总要告诉碧文。
这天中门以内的新闻是,马夫人忽然对芹官管得严了,不准跟丫头们动手动脚地不庄重,管家嬷嬷亦已告诫各处丫头,见了芹官不准有什么轻狂样子。尤其使大家惊异的是,马夫人是在萱荣堂对芹官这么教训,这岂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觉得芹官应该管束?
“表姊,我再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双芝仙馆,说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里,春雨的样子好奇怪——”
夏云将那晚上的情形,由发现春雨神色有异,到曹老太太给了春雨一盒燕窝,都讲了给碧文听。
“你看清楚了是燕窝?”
“‘暹罗官燕’,怎么没有看清楚?”
“盒子开过封没有?”碧文又问。
“那可没有留心。”
“也许是别的东西,拿装燕窝的盒子装了。”
“那,你说是什么东西呀?”
“这可不知道。”碧文又说,“反正像燕窝这种补品,绝不会是给芹官吃的。”
“为什么?芹官不能吃燕窝?”
“你不懂!别问了。多问多说多是非。”
这碧文忠实能干,颇识大体,最难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仆,表面看来,身份一样,其实大有区别。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拨在谁的名下。拿曹家的丫头来说,运气最好的,拨到萱荣堂与双芝仙馆,其次是列于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拨给邹姨娘,也还能清清闲闲过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头最不幸,主子不会做人,处处惹厌,连带下人也抬不起头来。因此这双表姊妹的处境,有如霄壤之别,夏云常替她抱屈,几次自告奋勇,要跟秋月去说,想法子把她拨到别处,不论哪里,都强似跟着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愿。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能拨到别处,我岂有不愿之理。不过想想季姨娘可怜。人不但没见识,而且糊涂,不但糊涂,还喜欢惹事。你想,她人缘这么坏,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还不是自己吃亏,哪一次不是搞得灰头土脸的,回来还惹四老爷一顿排揎,这么一个可怜虫,连棠官都不大爱理她,你想若非我帮着她一点儿,劝劝她、说说她,她自己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总还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她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听得她这番说法,夏云唯有报之以叹息。但仆贤而主愚,碧文以为“多说多问多是非”,季姨娘却唯恐是非不多。这天她们表姊妹在悄悄谈心,不道隔墙有耳,季姨娘听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决定大大搅它一场是非。
正在盘算之际,只听碧文在说:“你出来也不少时候了,当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着人,快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不要紧。”
“不!你去吧。”碧文又说,“我们那位午觉也快醒了,见了你一定问长问短,万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语,就是是非。”
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从藤榻上坐了起来,复又睡了下去,紧闭双目,而且微微发出鼾声,耳听夏云脚步远去,仍旧装睡,直到碧文进来,方始翻一个身,作出午梦初回的神情。
“棠官呢?”她问,“又野到哪里去了?”
“跟张师爷学围棋去了,跟我说了的。”
“这是哪儿来的?”季姨娘指着茶几上的两个水蜜桃问。
“夏云带来给我的,我留着给棠官。”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爱吃了!与其烂掉,不如拿来做人情。”
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涂之处,碧文是听惯了这些话的,最省事的处置办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将桃子收了起来。
“夏云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你刚躺下不久。”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问,“她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稀不相干的闲白儿。”碧文不愿跟她多谈,看看天色说,“可以打帘子了。”
季姨娘住的这个院子,天井较小,不宜于搭凉棚,只在檐前挂了几幅芦帘,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为此愤愤不平,常说:“哪一处院子都有凉棚,就我这里没有。不是明欺侮人吗?”此时听碧文提到帘子,不免又触心境,恨不得实时到双芝仙馆去看个究竟,能抓住芹官的什么短处,掀起一场波澜来。
用清水发开了燕窝,小莲带着一个小丫头,各用一把镊子,慢慢地镊去了夹杂在燕窝中的羽毛,这是件需要埋头细看、心无旁骛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来行路无声,因而直至她到了面前,方始发觉。
“原来是季姨娘,吓我一跳!”小莲拍着胸说,声音中很明显地透出不悦,事实上,曹家上下,对她不懂“止步扬声”的规矩,每每悄然掩至,无不深抱反感,何况小莲是真的受了惊吓!
季姨娘没有答她的话,一面自己拖出桌下的凳子坐了下来,一面眼望着拣好的白雪燕窝说:“这东西很好哇!比四老爷吃的强多了,是给芹官预备的?”
小莲很机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气,一定会问这句话,所以答语也是早想好了的,“哪里!是秋月看我们闲得无聊,拉我们的工夫,派了这么一件差使。”她向小丫头使个眼色,“给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哪里,你说季姨娘来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倒了杯便茶来,季姨娘一看不是现沏的盖碗茶,顿时脸色一变,将茶杯推了推说:“我不渴!”
小莲立即会意,心想小丫头固然不懂规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气了!一赌气便骂小丫头:“你也不小了,还是一点儿见识都没有!季姨娘是正经主子,你怎么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来?还不拿回去,用专替老太太预备的,五彩御窑金托子的盖碗,赶紧沏一碗六安瓜片来!”
她的声音很大,小寐刚醒的春雨,听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莲缘何动肝火,但指桑骂槐的味道,是谁都辨得出来的。像季姨娘这种人,何苦跟她计较?小莲太不聪明,实在可恨。
可是,她也知道,这时候没有工夫生小莲的气,要紧的是赶快挽回这个将成冲突的局面。转念到此,随即高声问道:“是季姨娘来了不是?”
让小莲那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便发作的季姨娘,听得她这一声,顿时觉得有满腔委屈要倾诉,随即答应:“是啊!我讨厌来了。”
小莲还不肯相让,听她这么说,打算跟她讲理,但让刚走出来的春雨,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响,却仍是赌气的模样,低着头拣燕窝,一并连春雨都不看。
“你把先前沏给我的茶端来,温温的,正好让季姨娘先喝着,另外烧水——”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季姨娘抢着说,“就喝你的茶,挺好。”
“那,”春雨搀她一把,“请里面坐!”
季姨娘也愿意避开小莲,好从春雨口中探听出一点什么来,便即答说:“好,好!我上你屋里坐坐。”
春雨却带了她到西面,常时马夫人、震二奶奶来了起坐的那间屋子,等小丫头端了茶来,春雨亲自双手捧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罪过,罪过!你也坐啊!”
一面说,一面拉,春雨便挨着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季姨娘可是有事?”
“没有什么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绣了字的,吵着也要,我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字,特意来借个样子看看。”
“喔,就是一个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说,“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莲说绣上一个记号,别人就不会错拿了。绣什么记号呢?总不能绣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说,干脆绣上一个芹字好了。其实,棠官的倒好办,现成有一朵秋海棠。”
“对了!”季姨娘拍着手说,“怪不得大家都赞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赖。回头我让碧文去找楚珍,让她给描个秋海棠的花样。”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花样。你老请坐一坐,我去拿。”
春雨知道季姨娘爱贪小便宜,拿了一本苏州新出的花样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纺,又是两双贡呢的鞋面,一盒新样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断称谢,然后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季姨娘!”满脸飞红的春雨,抗声说道,“好好儿的,怎么拿我开胃?”说着,沉下脸来。
春雨是瓜子脸,长眉入鬓,一生起气来,颇具威严,季姨娘急忙赔笑说道:“你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我也知道是玩话。”春雨将脸色放缓和了说,“不过外头人不知道是玩话,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平白里添好些是非。”
“不会,不会!我们在这里说笑,哪会有人知道。”季姨娘顾而言他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春雨便将右手伸出去,鲜红的朱砂掌,而且很软,季姨娘便又赞她手好,说是生了一双“掌印把子”的手。
春雨没有答话,只巴望她早走,季姨娘却还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春雨无奈,只好强打精神陪着她。
外面小莲却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叫小丫头进去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春雨姊姊,说是约好了的,怎么还不去?”
春雨平时心思极快,遇到对不上头的话,总要想一想,方始回答,此时因为跟季姨娘无味地周旋过久,神思困倦,不暇细想,诧异地问:“我哪里跟震二奶奶约好了?人呢?”
小丫头老实,“我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她说。
“你看你,颠三倒四的,怎么回事?既然没有人来,怎么又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
“是小莲姊姊叫我来说的。”
“不错!”小莲闻声赶了进来,指着小丫头说,“震二奶奶打发人来说的,她没有看见。”
到得这时候,春雨如何还不明白?“啊!”她故意装得突然想起,“看我这个记性!原是早约好了的,竟忘得光光。我赶紧去吧!季姨娘,我顺便送了你去。”
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莲在捣鬼,心里气得不得了,还亏碍着春雨的面子,不便发作,而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春雨自然也觉察到了,思量着还得讨她一个好,才能弥补她对小莲的不满,想了一下,说一声:“季姨娘请等一等!”去取了芹官的一个青玉扳指来,“棠官也快拉弓了,把这个送给他。”
“不,不!”季姨娘口中客气,“芹官自己也要用。”
“他有!还有三个。”
“既然有得多,我就带一个给棠官。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倒正用得着。”
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走到半路,她想起一件事,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态度非常坚决。春雨只当她是客气,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
果然,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姨娘到哪里去了?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
“在那边太太那里,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
她口中的“那边太太”是指马夫人,彼此踪迹虽不密,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
“有新样的通草花,你挑几朵去戴。”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有块纺绸,可以做手绢儿,你闲着没事,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喏,新出的花样本子!”
“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碧文问道,“是谁教给姨娘的?”
“这还用人教?你就看得我这么笨,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
碧文笑笑不语,将东西收到一边,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回到自己屋里,在北窗下细细赏鉴,然后剪裁杭纺、描花样、配丝线,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
季姨娘却清闲无事,坐下来心思一静,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只办了一件。燕窝是亲眼看见了,春雨的神情体态,到底有何不同,却忘了去留心细看。听夏云的话,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这可是件稀罕事!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可是也说不定,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身子那么壮,发育得早,比起棠官来,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她心里在想,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转念到此,突然灵机一动,实时定了主意,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