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妾当值,一旬一轮,这一旬,曹是宿在季姨娘这里。
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棠官已经睡了。在堂屋里喝茶,是由碧文伺候,一进卧室,就没有她的事了。曹有些头巾气,在卧室中从不使唤丫头,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
曹双手撑着桌沿,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双眼注视桌面,很容易地发现那枚扳指,随即问说:“是哪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扳指?”
“芹官屋里的春雨,说棠官也快拉弓了,这样子的扳指芹官有四个,拿了一个给棠官。”
曹点点头:“我也听说了,芹官屋里大的那个丫头,很识大体。”
季姨娘正好接口:“大的识大体,可惜小的不识。”
“小的是谁?”
“叫小莲。”
“啊!小莲,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丫头。”曹问说,“她怎么不识大体?”
“我也是听说。”季姨娘很谨慎地说,“看样子,又像又不像。”
“到底什么事?你听人说了些什么?”
季姨娘不作声,手上却更使点劲,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怎么回事?”曹本是闲谈,此刻却很关心了。
“别打听了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了又是是非。何况,老爷也未见得肯信。”
“孰是孰非,可信不可信,我自然知道。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
“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因为是我亲眼得见,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
“给了芹官一盒燕窝?”曹不解,“干什么?”
“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季姨娘笑道,“燕窝除了滋补身子,还能干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小孩子哪里谈得到滋补?”
“是不是?我早说了,老爷不会相信,不过,我的眼睛可没瞎。”
“这么说,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这话骗谁?萱荣堂那么多丫头,自己不会收拾?再说,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
曹一听这话,双眉深锁,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说,小莲怎么不识大体?”
“老爷也不必打听,徒然生闲气。”
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曹却不厌烦了,皱着眉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好!我就说。”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小莲勾引芹官,破了芹官的身子。”
一听这话,曹目瞪口呆!这副神情,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此刻是紧要关头,必得沉住气,因而跟曹对望着,一脸戒备的神色。
“真有这话?”
“谁知道呢?”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不过,小莲在拣燕窝,千真万确。”
“是你亲眼看见的?”
“不早就说过了,我眼睛又不瞎。”季姨娘接着说,“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不准他再调戏丫头。不过,有老太太护着,能管得住管不住,可真难说。”
这几句话让曹震动了!他原本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难成大器,谁知尚未成年,已成恶少!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更觉惊心。何况少年斫丧,只怕未到成人,便已夭折,想到父兄先后下世,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亦竟斩绝,不觉流下泪来。
季姨娘心想,这眼泪就流得没有道理了,便即劝说:“老爷也不必伤心,横竖还有棠官——”
话犹未毕,只听一声断喝,“住嘴!”曹怒容满面,“你懂什么!以后不准你提芹官,更不准你到处去说芹官的是非!”
季姨娘不想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自觉委屈得要哭,但却不敢。绷着脸料理了睡前的一切,也不管曹,自己回后房去睡了。
一觉醒来,依稀听得前房有叹息之声,灯也还亮着。她悄悄起床,张望了一下,只见曹独对孤灯,犹自发愣。这是为什么?莫非有一场大风波?季姨娘惴惴然的,后半夜再也无法入梦。
江南称七月为“鬼月”,说是鬼门关开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生怕无意间得罪,便有祸殃,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对孩子们的约束特严,棠官爱玩的弹弓,也让季姨娘收走了,亦是怕他无意间打到了附墙缘壁、视之无形的厉鬼。
偏偏家塾中的两位老师,由于“秋老虎”的缘故,都病倒了,只得暂且放学,棠官在家无事,约束更难,很想找芹官去玩,刚说得一声,就让季姨娘喝住了。
“死没出息的东西!人家不愿意理你,你偏要讨上门去看人家的脸嘴。你怎么这么贱啊!”
“姨娘也别这么说!”碧文有些听不过去,“芹官有时候说他几句是有的,他在写字读书,叫棠官自己在双芝仙馆玩也是有的,哪里就不愿意理他了?”
“就不算他,也还有他那里的丫头——”
“那,”碧文抢着说,“我更要说公道话了!不说别的,只说那天棠官因为天雨路滑,摔了跟斗,春雨替他洗脸换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回来。哪里就错待了咱们?”
“我不是说春雨。”
“那么是说小莲?”
“哼!什么小莲!总是板起一张死脸子,倒像嫁过去就死了男人似的。”
“姨娘!”碧文到底忍不住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一看碧文板着脸说话,季姨娘有些忌惮她,反倒不开口了。碧文便做主让棠官去找堂兄。哪知不巧,芹官不在双芝仙馆。
原来芹官也是闲得无聊,到各处串门子去了,先到震二奶奶那里,主仆都在午睡,只好另走一处。
信步踏入马夫人的院落,静悄悄的声息全无,却有袅袅轻烟,从堂屋门口的竹帘中飘出来。芹官绕道游廊,掀帘一看,只见楚珍一个人在折中元祭祖焚化的锡箔。看到芹官也不起身,也不招呼,只含笑目迎。
“太太呢?”
“不在屋子歇午觉?”楚珍向东面努一努嘴说。
“这锡箔——”
“你别动!”楚珍大声喝阻。
芹官急忙缩回了手,“你吓我一跳!”他说,“你的嗓门儿好大。”
“天生就是这样。”楚珍答说,“如果不是你胡乱动手,我也不会喊这么一嗓子。”
“怎么叫胡乱动手?看看你折的锡箔都不行?”
“也不知道你的手干净不干净。”楚珍答说,“弄脏了锡箔,我可怎么焚化。”
“咦!你这话好奇怪!”芹官伸出双手,自己看了一下,“我的手并不脏啊!”
“谁知道你脏不脏?”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叫人纳闷。”芹官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看她穿一件短袖的玄色绸衫,露出大半截浑圆雪白的膀子,真想摸一把,却是伸出手去又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让楚珍发觉了,笑着说道:“听说你这两天很乖。”
芹官笑笑不答,停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说:“你嘴唇上的胭脂调得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很香,掺了玫瑰油在里面的。”楚珍故意逗他,“你敢不敢吃!”说着,便将嘴唇翘向芹官。
就这时听得西屋暴声在喊:“楚珍!”
一听马夫人这样的声音,芹官知道有麻烦了,赶紧起身,溜了出去。楚珍却不能像他那样,虽知马夫人在生气,却不知她生气的缘故,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进得西屋,只见马夫人已经起身,站在那里怒容满面地说:“好好的爷儿们都让你们教坏了!”说着,一掌掴在楚珍脸上。
楚珍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脸,既惊且羞亦悔,两泡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还哭!你自己觉得委屈了不是?我问你,什么手脏不脏的,我再问你,前两天我是怎么交代的,芹官如果跟你们动手动脚,你们躲开别理他!哪知道你反倒去勾引芹官。好下贱的东西!我这里可容不得你了!”
听到最后一句,楚珍魂飞天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讨饶:“太太!我错了。怎么罚我都行,就别撵我。”
“我没有想撵你,是你自己不想在这里待。”马夫人大声向外吩咐,“把赵嬷嬷找来!”
外面丫头答应着,接着,纱窗外面有人影闪过,必是去唤管家赵嬷嬷,要把她带走了。
楚珍这一急非同小可,膝行两步,想抱住马夫人的腿哀求,哪知道马夫人一甩手往后便走。楚珍扑个空,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们赶紧把楚珍的东西捡一捡!”她听见马夫人在外面交代,“等赵嬷嬷一来,立刻领了她走。”
“太太,楚珍一时的错——”
“你们不必替她求情!”马夫人大声说道,“没有用!她太不安分,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听得这话,楚珍的心猛然往下一落,在心中自问:“我怎么不安分了?看样子是有人在太太面前,不知说了我一些什么,无怪乎她刚才生那么大的气。原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样子求也是白求,不过——”她无法再想得下去。
膝盖已经跪得疼了,楚珍心想,既然求也是白求,那就不必自讨苦吃,站起身来揉揉膝盖,手扶着桌子,只是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谗?
也不知想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窗外一条佝偻的影子,是管家赵嬷嬷来了。
“楚珍太没有规矩,我不能要她了。你把她领了出去,交给她爹。”
“太太,”赵嬷嬷问道,“不知道楚珍怎么不守规矩?”
“你问她自己!她再待在这里,芹官会变得下流!”
别的过失都有宽恕的余地,唯独这一款罪名,让赵嬷嬷觉得为她求情都是多余的,只有替她讨些赏了。
“楚珍总也服侍了太太一场。这一出去,日子怕很难过。”赵嬷嬷说,“她爹在机坊,干画花样的活,拿的上等工钱,只是不成材,又嫖又赌,楚珍跟她爹也过不到一起。”
“我可不管他们父女过得到一起,过不到一起。反正你按规矩办,另外,你跟震二奶奶说,赏她二十两银子,出我的账。”
“是!”赵嬷嬷便喊,“楚珍,楚珍!”
楚珍走了出去,只见马夫人坐在方桌边一张凳子上,看到她将脸扭了过去。楚珍觉得伤心,忍不住又要掉眼泪了。
“你自己犯规矩,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楚珍答说,“早就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不守规矩了。”
赵嬷嬷原意,还想替她挽回,不道说出话来,仍是负气的模样,不由得骂道:“你看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么说话!一点规矩都不懂。”
楚珍不敢回嘴,将头低了下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了谗言?也许是春雨,她不来过好几回吗?正在转着念头,赵嬷嬷却又发话了:“给太太磕个头,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
楚珍不作声,只是跪了下来,给马夫人叩了头,然后起身,扭头就走。马夫人暗地里叹口气,心想:脾气这么犟的人,即便用下去,将来也难免淘闲气。狠一狠心,就让她走了吧!
其时震二奶奶听说马夫人为楚珍生了很大的气,特地赶了来探问,马夫人不便说她勾引芹官,只说:“这个丫头不好!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震二奶奶当然看得出来,这不是实话。一个丫头的去留,不是什么大事,便不再谈楚珍,“可是,太太这里少了一个人。”她说,“该补一个。”
“不必了!我也没有多少事,少就少一个好了。”
“这是太太体谅,不过,无例不能兴,有例不能灭,补还是要补的。”震二奶奶问赵嬷嬷,“你看,谁顶楚珍的缺?要安分,也要能干。”
“有是有个人,要商量,不知道说得通说不通。”
“谁啊?”
“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算了!算了!”马夫人急忙摇手,“别多事了。”
赵嬷嬷与震二奶奶都不作声,好一会儿,震二奶奶叹口气说:“提起碧文实在可惜。丫头好,主子不好;主子好,丫头不好!”
她的声音虽低,却仍旧让在后房收拾衣物的楚珍听得清清楚楚。显然的最后一句是说到她身上,愤愤地在想:“丫头有什么不好!是主子耳朵软。拿我跟季姨娘比,怎么也不能叫人心服。”
一面想,一面将自己的衣服什物,胡乱塞在箱子里,偶然抬头,发觉窗外有人在向她招手——是马夫人另一个得力的丫头,这天请假去探亲的妙英。
“怎么回事?”妙英等她出去了,皱着眉轻声问道,“好好儿的,忽然要打发你走?”
“谁知道呢?反正犯小人就是了。也不知是谁在太太面前说我,太太说:早就不想要我了!”楚珍忽然伤心,流着眼泪说,“忠心耿耿服侍了人家四五年,临了儿落这么一句话。我死都不甘心。”
“你别难过!我看去求一求——”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没有用。”
“你别管。我去试一试。”
说完,妙英从后窗下绕到前面,进屋跟马夫人照个面,表示她已经销假了。
“你妈的病怎么样?”
“还不是哮喘老毛病,一交了秋就要发的。”妙英紧接着说,“我回了一趟家,想不到楚珍闯了祸,说太太要撵她。今儿也晚了,是不是让她明天再走?”
马夫人尚未答话,震二奶奶却在发问:“这话是楚珍让你来说的?”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你的意思也不行。没有这个规矩。你快帮着她收拾收拾东西吧!你仔细看一看!回头就不用再打开箱子了。”
本来已很不平静的心境,此时越发意乱如麻,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收拾好了没有?”赵嬷嬷出现在后面的房门口,她身旁是妙英,愁眉苦脸,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歉疚无奈的表情。
“喔,”楚珍定定神说,“一时也收拾不完,不过不必再麻烦了,随后请妙英替我收拾起来就是。赵嬷嬷,请你老通知我爹来接我。”
“当然要把你交代你老子。不过今天总来不及了,让妙英帮你再收拾收拾,提了箱子到下房里去睡一晚,我通知你爹,明天上午来接你。”
“好了!”妙英接口,“就这么说了。赵嬷嬷先请吧,回头我送她到你那里去。”
赵嬷嬷点点头说:“可别太晚了。”
等赵嬷嬷一走,只听马夫人在喊妙英,不久,她去而复回,告诉楚珍说,马夫人到萱荣堂去了。接着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珍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总怪我自己不好!平时原是说笑惯了的,哪知道太太忽然认起真来——”她将芹官闯了进来以后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不过是个因头,太太心里是早就要撵我了。你看,竟一点都看不出来。想想真是可怕!”
“是谁说了你的坏话?”妙英有些不安,“我可从来没有搬过口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你。我知道是谁把我看成眼中钉?”
“谁?”
楚珍想一想答说:“我可是要去了,以后你要小心一个人,春雨。”
“是她?”妙英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有点像。”
“你知道就好。”楚珍用低沉的声音说,“反正我受冤枉是受定了。”
“何不跟太太说个清楚?”妙英倒很热心,“拼着我担个不是,你今天还是睡在这里,回头看太太兴致比较好的时候,我替你再求一求。”
“没有用的。”
“你别管有用没有用,只仍旧睡在这里——”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能自己害自己,一上来就自作主张,太太会生气,以后你的处境就难了。”
禁不住妙英心热,本来负气决绝的楚珍,终于同意让妙英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马夫人面前讨一个情,收回成命。不过,妙英宁愿担干系,让她仍旧住在原处,却怎么样也不能为楚珍所接受。
“现在出去,脸都已经丢尽了,莫非到那时候真让人家来撵我?”楚珍容颜惨淡地说,“我最好强,偏偏落这个下场,只好认命!”
“你别这么说!太太也是一时之气。过后自然会想起你的许多好处。”
这句话倒将楚珍说动了,本来自己想想,原有许多好处,如今听妙英也是这么说,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马夫人驭下并不刻薄,更非不知好歹的人,过了一时之气,想起她的许多好处,应该会回心转意。
“我先送了你去,暂且委屈一会儿,只要我在太太面前把情求下来,不管多晚,我都会来叫你。”
一到了所谓“下房”,楚珍才意识到自己是“沦落”了。住在马夫人的后房,床帐衾褥,一样也是不离绸缎,收拾得纤尘不染,与大家小姐的闺阁,相去不远。到了这个干粗活的老妈子群居之处,光是耳中所闻的喧嚣嘈杂,鼻中所闻的恶浊汗臭,就使得她有片刻都待不下的感觉。但事到如今,只有出以最大的忍耐。同时,对妙英的好意,本来只是持着“让她去试一试也好”的想法,此刻却是异常迫切地希望她成功,能早早地来领了她回去。
当然,楚珍之忽然会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倒是宁愿大家不理她,甚至在私底下议论,她亦可以装作不曾听见,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个来问几句,怎的落到这般光景?那个来表示关切,问她回去了干什么?正在满心焦躁,哪里有心思来跟她们做此毫无必要的周旋!厌烦到极处,恨不得实时便死!
好不容易到得二更时分,人声静了下来,她开始想到妙英——下房在中门以内,如果有好消息,妙英随时可来。但是,三更、四更,望酸了双眼,始终未见妙英的影子。
马夫人一向黎明即起。平时只要她一有响动,楚珍就会惊醒,这天自是毫无声息,只好自己开房门,招呼丫头来伺候晨妆。
门一开,吓一大跳,只见妙英直挺挺地跪在门外,“怎么回事?”她问。
“求太太饶了楚珍吧!”
“唉!”马夫人叹口气,“昨儿晚上,跟我蘑菇了半夜,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不是为了芹官,我也不会这样子办,既然这样子办了,就再也没法儿挽回了。”
“求太太先叫她回来,把她的面子给圆上。哪怕过些时候,让她自己告退,她也还是感激太太的。”
马夫人沉吟好一会儿,毕竟心软了,“好吧!”她说,“你先叫她回来再说。”
“是!谢太太的恩典。”
妙英磕了个响头,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地直奔下房。
“楚珍!楚珍!”她一进那个院落,刚喊得两声,心便蓦地里往下一沉,因为看出那些老妈子的脸色有异。
“楚珍不知道哪里去了。”昨夜跟楚珍睡一屋、专门为曹老太太洗衣服的杨妈说,“四更天我起来,还见了她的,等一睡醒,人就不见了。”
“那,”妙英着急地说,“会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大家也都这么在问。”
“别问了!去找。”
妙英心中一动,直奔原先做过下房,此刻储存什物的那座院落,一踏进去,视线首先投向井边。一看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井边有一双鞋和一个原先盖在井口上的木盖。
这一哭惊动了丫头、老妈子,闻声而集,相顾惊诧。接着,赵嬷嬷也赶到了,一见妙英脸上的泪痕,便知是楚珍投了井。她面色凝重地说:“散散吧!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到处浑说!谁要是惹了是非,让震二奶奶知道了,我可不管。”
听得这话,纷纷各散。往外走的人丛中,挤进一个人来,是棠官,直奔井口,往下探视,接着往后一仰,离开井口,大声说道:“好怕人!井里有个脑袋。是谁啊?”
“是楚珍!”赵嬷嬷一把拉住他说,“没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去。乖!别多说什么。回头,我抱一条小狗给你。”
“你家的大花生了小狗了?”棠官惊喜地问,“生了几个?”
“对了!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回头你来看了就知道了。快回去。”赵嬷嬷又叮嘱一句,“千万记住!别多说。”
等棠官一走,赵嬷嬷跟着也就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诉震二奶奶。她已经得到消息,正要到马夫人那里去商量,一见赵嬷嬷便即说道:“此刻顶要紧的,里头先不能惊动老太太,外头不能惊动四老爷。你把我的话交代下去以后,到太太那里来。”
到得马夫人那里,只见她跟妙英正相对垂泪,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正冤孽,到底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是——”马夫人示意妙英回避,方始将楚珍被责的真相,以及妙英为楚珍求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震二奶奶。
“原来是这么回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道,“妙英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我告诉她了,她替楚珍辩白,说偶尔跟芹官闹着玩,是有的,可决没有教坏芹官的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决不能扯上芹官。”震二奶奶大声喊道,“妙英,你过来!”
唤来妙英,下的是安抚的功夫,正式让她顶了楚珍的缺,拿楚珍的那一份月例,又夸赞她义气过人,然后才叮嘱她不能道破楚珍被责的真相。
“只说她打碎了太太心爱的一只茶杯,太太说她,她还跟太太顶嘴,所以才撵她的。本意只是吓一吓她,仍旧要让她回来的。谁知道她心拙福薄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妙英点点头,但声音中不免有替楚珍抱屈的意味。
“真没有想到她会寻短见。”马夫人黯然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放她走了。”
这话说得太厚道了。震二奶奶驭下以威,觉得马夫人的话无疑是鼓励下人,以死相胁,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所以接口说道:“不相干!楚珍死得可怜,可是死不足惜。都像她那样,主子说两句,就抹脖子跳井的,家还成个家吗?”
“话是不错!不过——咳!”马夫人感慨万千,却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主仆一场,我想看看她去。”
“不!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看了徒然伤心,而且听说脑袋都泡胀了,看了吓人。太太念她死得可怜,当几两银子,让她老子替她做两场佛事,倒是于楚珍有好处。”
马夫人是清真,对于“做佛事”之说,不便搭腔,想了一下说:“妙英,你来开箱子,找几件好衣服发送她。”
02
下人身死盛殓,都在后面西北角一座小院落,不延僧道,不准举哀,悄悄抬进一口棺材来,入殓盖棺,又悄悄儿抬了出去,专有一块墓地下葬。楚珍的下场,亦复如此,不过大半天的工夫,棺材便已出了一道平时深锁的小门,送她出门的只得两个人:一个是赵嬷嬷,一个是妙英。
妙英一下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拉住她,低声探问楚珍的死因。别人都还容易搪塞,或者照震二奶奶所教的话说一遍,或者干脆说一句:“谁知道呢?”问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往下说。唯独遇见季姨娘,就不易脱身了。
“我不相信!”季姨娘说,“你们太太也不是小气的人,就楚珍打碎了一件她心爱的瓷器,也不会骂得她要去投井。”
“她的心拙嘛。”
“心拙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其中一定有缘故,不过你知道了,不肯说。”
“我实在不知道。”妙英急了,“季姨娘要不要我罚咒?”
“何必这么认真?不过闲磕牙而已。”季姨娘又说,“我听说楚珍挨骂的时候,芹官也在。”
妙英心中一跳,力持镇静地答道:“我不知道,季姨娘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件事没有?”
“那天我请假回家,到晚上才回来,怎么会知道?”
“也没有听说?”
“没有。”妙英又追问一句,“季姨娘到底是听谁说的?”
“反正总有人吧!我也不必告诉你,省得惹是非。”接着,忽然冷笑一声,“哼!只怕是非也还是省不掉。”
妙英好生害怕,着急地说:“季姨娘,季姨娘,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拉扯上我,迟早又是一条命。”
妙英不过胆小怕事,急不择言,季姨娘却觉得弦外有音,心头疑云又生。这时碧文可忍不住又要说话了。
“姨娘也真是!这些事有什么好打听的?别说妙英那天请假回家不知道,就真有点什么,她不肯说的。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事。”
“碧文,”妙英如释重负,“你可是个见证,我没有在季姨娘面前说什么!”
“好了,好了!”碧文也恨妙英不懂事,偏要如此表白,倒像真有什么秘密,必须隐瞒似的,真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不智之至,因而没好气地说,“本来没有事,何用我做什么见证?”
“是,是!”妙英也会意了,“本来没有事。”
越是如此,越使季姨娘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那天有人看见芹官从马夫人院子里出来,这件事千真万确。因为看见他的,就是棠官。季姨娘在想,何以这么巧,偏偏芹官去了一趟,楚珍就跳了井?要说楚珍之死,跟芹官无关,是谁也不能相信的。
的确,连芹官自己都觉得楚珍之死,不能说与他无关,因而常是一个人在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春雨先不懂这句成语,忍不住动问,等弄明白了,便即问道:“你跟楚珍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事!就说了‘我嘴上的胭脂你吃不吃’这么一句玩笑话,哪知道竟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也是她自己招的。除非你逗了她,她才说了这句话。那一来,你多少总有过失。”
“没有!我没有招惹她。”
“既然不曾招惹她,你又难过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芹官突然问道,“今天她的头七吧?”
春雨算了算日子,点点头问:“是的。头七又怎么样?”
“我想去祭她一祭。”
春雨大骇,“你疯了!”她说,“你到哪里去祭?”
“井边。”
春雨大为摇头,“小爷!你就体谅我们一点儿,别多事了!”她说,“你还怕嫌疑不够,自己拿个尿盆子往头上扣?”
芹官不作声,但怏怏之意,溢于颜色。小莲便说:“其实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边?望空一拜,心到神知。”
春雨正要怨小莲多嘴,不道芹官已笑逐颜开,“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说,“我倒没有想到,可以遥祭。”
“你别高兴!”春雨拦在前面,“什么遥祭不遥祭?香蜡锡箔的,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接着又骂小莲,“你也是吃饱了撑得慌,胡乱出馊主意。”
“你别骂她,也别怕震二奶奶会知道。一不用香蜡,二不用锡箔。只是香花清馐、心香一瓣,聊以尽意而已。”
春雨不甚听得懂他的话,不过既不用香蜡烛台,事亦无碍,只要隐秘一些,就随他去“遥祭”好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祭?依我说,到晚上关了门,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管你。白天可不行!”
“原不是白天,月下最好。”
芹官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要小莲去弄了四样水果:蜜桃、花红、菱角、藕,亲自动手洗干净,装了高脚盘,又在宣德炉中烧了几块檀香,用一张乌木大方几摆在院子正中,供上祭品,肃然而立,不觉流下泪来。
“楚珍姊姊,”小莲在一旁代他祝告,“芹官在祭你,你可知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自己不觉得死得冤枉吗?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只望你早早超生,拣好好的人家去投胎。这辈子吃了做奴才的亏,下辈子可别再当奴才了!”
“小莲!”春雨大为不悦,“你怎么跟楚珍说这些话?”
“我是好话。”
“这还叫好话?”春雨又说,“真的要祭楚珍,就规规矩矩跪下来磕个头,哪可以这样子闹着玩?”
“说得是!”芹官接口,“拿拜垫来,磕头。”
“磕头也不能你磕。”春雨提了个拜垫来,居中放好,自己跪了下去,倒是默然地祝祷了一番——她是有内疚的,知道马夫人痛责楚珍,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平心而论,也不能说楚珍如何勾引芹官,因而在默祷中很说了些歉疚愧悔,乞求宽宥的话。
“你跟楚珍说些什么?”小莲等春雨站起身后,好奇地问,“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月是鬼月,”春雨答非所问地说,“千万要小心,凡事忍一口气,吃亏就是便宜。不然,正好碰上‘恶时辰’,懊悔就晚了。”
“这,”小莲愕然,“这就是你跟楚珍说的话?这些话是怎么想到的呢?”
“我说的是好话,信不信在你。”
“是的!确是好话。”芹官点点头说,“小莲你也行个礼,咱们就算心意到了。”
于是小莲也行了礼,将宣德炉捧回书房。四盘水果,恰好供纳凉消闲之用,但上过祭便是“福胙”,应该分享,名为“散福”,春雨很会做人,没有忘掉小丫头跟坐夜的老妈子,每人亦都分到一份。
“虽说‘秋老虎’,到底不过白天热,晚上很凉了。”春雨说道,“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不!这么好的月亮,我可不愿意闷在屋子里。”芹官问道,“今天是十三还是十四?”
“十三。”春雨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拿了一件熟罗背心,替芹官套上。
“后天就是中元了。”芹官又问,“要放瑜伽焰口吧?”
“年常旧规,自然要放。”
“咳!想不到又添新鬼。”芹官望着月亮,自语似的说,“世间到底有鬼没有?若说有鬼,谁曾见过,倘说没有,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形容,披头散发的吊死鬼,还说声音像鸭子叫的是落水鬼,又是新鬼大、故鬼小,莫非都是骗人的话?春雨,你说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或没有鬼会报仇活捉,世界上害人的事,不知道会多出多少倍来!”
“我可不相信。”刚走了来的小莲接口,“凡事不是我亲眼得见,任谁说我也不信。”
“哼!”春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笑声,“这会儿说得嘴硬,真要让你一个人睡在黑屋子里,看你怕不怕?”
“那不是怕鬼,是怕有什么人闯进来。”
芹官一半是出于恶作剧,一半是帮春雨说话,随即笑道:“小莲,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要看什么赌。”
“自然是你办得到的事。我在老太太外屋写了几张字,你到萱荣堂找秋月,只要替我把东西拿回来。就算你赢了!”
此时要到萱荣堂,便须经过楚珍新近毙命的那口井,小莲自然胆怯,但大话说出去了,不便退缩,硬着头皮说:“好!我去,拿回来我赢什么?”
“你说吧!”
“今晚上就替我写信。”
“行。”
“算了!”春雨觉得必须拦阻,“吓着了不是玩的。”她又埋怨芹官,“央你写封信,推三阻四,真要抽懒筋了。你趁今儿晚上风凉,就替小莲写了吧!”
芹官笑笑不答,是不接受但也不拒绝的意味,小莲生性好强,叫着小丫头说:“点盏灯笼来。”
见此光景,春雨不便再拦,心想时候还不算太迟,各处院落,大都有灯,非深宵人静之比,就随她去走了一趟。
等她一走,芹官却有悔意,“小莲好强,说了满话,转不过弯来!”他说,“真不该让她去的。”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先是任性,做了又要悔,何必当初!”
芹官默然,沉吟了好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说得不错!凡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必悔。”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做事不可任性。”春雨又说,“除了老太太,大家都拿你当大人看了。就是老太太,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你是大人样子了,只是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自己心里该有个数,也要打算打算。”
“我该怎么打算?”
“成家立业啊!”春雨又说,“四老爷是恨铁不成钢。其实,心里是疼你的。”
“我也知道。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反正一听见声音,一瞧见影子,我就变得笨了。明明很容易说得好的一句话,偏就想不起。”
接着,春雨便开始苦口相劝,她不是讲读书、做人的许多道理,只是强调全家对他的期望。芹官先还唯唯答应着,慢慢地有了不耐烦的神色,春雨很机警,见此情形就不再饶舌了。
“怎么?”芹官突然想起,“小莲还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会出什么事?一定是秋月留她聊聊天。”
话虽如此,春雨也不大放心,最后终于决定自己带着小丫头去接她。哪知刚把灯笼点上,小莲回来了。
春雨先注意她手中,果然拿着两张字,便即笑道:“芹官输了东道。”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芹官也迎了出来。
这时小莲已进了堂屋,明亮的灯光,照出她脸上犹疑的神色,春雨不免一惊,芹官也觉得事有蹊跷。
“是这两张字不是?”
“不错!”芹官答说,“我输了,我替你给你表姊写信。你来吧!”
“明天再写,今天晚了。”
“真的!”春雨顺理成章地说,“今天晚了,你快睡吧。”
一面说,一面进屋,为芹官铺床赶蚊子,服侍他睡下,拧小了灯,轻轻退了出去,去看小莲。
小莲在她自己屋里,正对着灯发愣,见是春雨,低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从咱们院子外面一闪躲开,身影像是季姨娘。”
“不会吧!她跑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小莲紧接着说,“我手里有灯,很想跟过去看个明白,后来想想还是别这么做吧!”
“对了!”春雨欣慰地说,“如果跟过去看清楚是她,彼此都下不了场。你能这么想,是长进了。”
“不过,我心里疑疑惑惑的,总觉得仿佛要出事似的。”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把心放宽来!”春雨又问,“怎么去了那么大的工夫,是不是跟秋月聊上了?”
“不是!”小莲停了一下说,“跟你老实说吧,到了‘那地方’,我有点害怕,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来,自己给自己壮胆,磨够了时候,到底让我冲了过去。”
“你真行!”春雨笑道,“居然不怕鬼。”
“我看,鬼倒用不着怕,人才可怕!”
03
“四老爷,”曹泰来通报,“上元县张大老爷来拜。”
一听这话,曹就烦恼了,这么热的天,衣冠会客,大是苦事,当即皱着眉说:“挡驾!”
“原是挡了驾的,张大老爷的跟班说:有点要紧事得当面谈。而且张大老爷就在大门口下的轿,也不能让他在门房里等,只好先请到西花厅休息。”
这是情理上势所必然的事,曹亦不能责他擅专,只问:“张大老爷穿的是官服,还是便衣?”
“便衣。”
“那还好!拿我的马褂来。”
套上马褂,曹到西花厅来会“张大老爷”——此人单名钦,字仲迟,到任未久。曹只在应酬席上跟他见过两次,平素并无交往,对于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只听人说他为人峻刻,就更懒得去结交。本来他家属于上元县地界,撇开官衔不说,上元县令总是“父母官”,所以新官到任,必有一番礼遇,而对张钦连一顿饭都不曾请过,未免失礼。转念到此,曹内心倒是充满了歉疚之情,因而态度上颇为谦恭。
“这么热的天,老兄下顾,令人不安。有什么事,其实打发令介送个信来,照办就是。”
“事是有事,还是面谈比较妥当。我这里有封信,请昂翁先过目。”曹字昂友,所以张钦称他“昂翁”。
将信接到手中,一看称呼是“迟公老公祖大人”,自称“治晚”,便知出信人是上元县的一名秀才。信中开头是颂扬的客套,接下来叙事,先说人命关天,职司民牧者岂能不闻不问?话中隐含责备之意。曹心中诧异,不知张钦为什么要将这封信拿给他看时,入眼一句“侧闻织造曹家,虐婢致死”,不由得大吃一惊!
安得有此事?他急急看了下去,信中说曹家有个丫头名叫楚珍,不堪主母虐待,跳井自尽,不曾报官,私下埋葬。曹家仗势欺人,旁观者不平,故而写这封信提醒张钦,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这封信没有最后一张,显然的,张钦是故意将它抽掉,免得泄露出信人的姓名。但曹并不关心是谁告密,他关心的是此事的真假。
刚喊得一声“曹泰”,他转念想到,当着张钦追问此事,如是子虚乌有,倒还罢了,万一真有其事,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岂非大大的笑话?因此,他改了主意,向张钦告个罪,容他去查问清楚,再作回答。
出了西花厅,往右一拐便是藏书楼,芹官正在那里找“闲书”,一听是曹一迭连声在嚷着“找总管曹时英”,吓得赶紧躲在书架背后,不敢出声。
曹时英找来了,曹问说:“楚珍是里面太太屋里的丫头不是?”
“是的。”
“说是跳井死的?”
“是!”
“为什么?”
“是打碎了瓷器,里面太太说了她几句,她又回嘴,里面太太不要她了。哪知道心眼儿狭,自己寻了死路。”
“那么,报官了没有呢?”
曹时英一愣,“这,这似乎用不着报官。”他嗫嚅着说,“就跟病死的一样,也不是什么命案。”
“人家可是告了咱们一状,说什么虐婢致死!上元县的张大老爷特为上门责问来了。”
“哪有这话!”曹时英答说,“楚珍就是机房里画花样的老何的女儿,昨儿我还跟他在一起喝茶,提起他女儿,说楚珍福薄,这么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头。他哪里又会到上元县去告状?”
“喔!”曹又问,“家里死了人,怎么不告诉我呢?”
“是里面交代的,不用告诉四老爷。”
曹颇为不悦,但亦只是藏在心里,回到西花厅,对张钦说道:“是有一个婢女,因为小故被逐,一时心拙自尽。我已经查问过了,决无虐待情事。”
“既是小故,何以被逐?倒要请教。”
曹语塞,自悔措辞不当,想了一下说:“此婢之父,是织造署一个画花样的工人,姓何。不妨传案一讯。”
“恐怕迟早是要传的。”
曹发觉自己的话又说错了!张钦此来,或者并无恶意,只是想卖个好,虽说人命案大,大可化小,小可化无。如今说是“不妨传案一讯”,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扩大的意思,无怪乎张钦有此语气。
曹还在思索,如何将自己所说的那句易于引起误会的话收回来,不道误会已经造成,而且立即发作了。
原来张钦居官,自矢清廉,原是好事,但认定清廉二字,可尽服官之道,甚至本乎“无欲则刚”的成语。做官只要清廉,天生高人一等,生杀予夺,皆可由心,这便大错特错!而张钦恰恰就是这一种人。
至于这天冒着烈日,亲自来访曹,说起来倒也是一番好意。原意是想曹见情,听他几句感激道谢的话,不道曹不但不见情,还仿佛打官司亦无所谓之意。这便惹得张钦冒火了。
“虽然为政不得罪巨室,毕竟是非黑白,不可不分。想府上是积善人家,待下人自然是宽厚的,这个丫头,不识大体,竟以小故,遽尔轻生,其情着实可恶。目前既有缙绅,移书责备,此案非办个水落石出,不足以上报皇上求治的至意,下慰小民难雪的沉冤。请昂翁恕我职责所在,不得不然!”
这番话听得曹一时作声不得。细味张钦的语意,似乎要将小事化大,有意使人难堪。果然成了新闻,人人批评曹家待下刻薄,两世清名,一旦毁在自己手中,将来有何面目,复见父兄于泉台之下?
转念到此,汗流浃背,正在措辞解释时,只见张钦拱拱手说:“告辞。”一面说,一面起身,大踏步向外便走,带点拂袖而去的模样,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释。
曹等于吃了个哑巴亏,着实烦恼,回去在换衣服时,犹自嗟叹不绝,季姨娘不明就里,悄悄找跟随的小厮一问,才知其事,很高兴地在心里想,时候差不多了,该是抖露“真相”的时候了。
“老爷到底为什么长吁短叹?莫不是为谁淘气?”
“楚珍可恶!也不过让主母责备了几句,就活都不想活了!她倒不想想,里面太太平时待她的好处,这样糊里糊涂寻死,纵不自惜,也当想到这一来会不会陷主人于不义!”
最后两句话,季姨娘听不明白,但前面的话,含意为何,不难明白,无非是说楚珍为小事投井,心地糊涂,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岂容轻易错过?
打定主意,鼓足勇气,季姨娘开口说:“蝼蚁尚且贪生,楚珍能活为什么不活?自然有没有脸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内。”
一听这话,曹诧异,“你怎么说?”他问,“楚珍寻死,另有缘故?”
“自然。好死不如恶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寻死的呢?”
“我也是听来的,真假不得而知。”季姨娘朝外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有人打她的主意,色胆包天,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让里面太太发觉了,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楚珍委屈到了家,才跳到井里去的。”
曹倏然动容,“是谁相强?好大的胆子!”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你说:逼奸的是谁?”
“老爷也应该想象得到,有谁敢擅自进入中门?”
“你是说,说,”曹吃力地说,“是说芹官?”
“我可没有说他的名字!”季姨娘很快地答说。
话中已明白表示,逼奸的就是芹官,只是不便说破名字。但即令如此,已足以使曹震惊震怒,站起身来,向外直冲。
季姨娘又惊又喜,当然也很不安,怕曹追究此事,或者会把她拖扯出来,便是一场极大的是非。无奈曹的脚步快,有心想拉住他,叮嘱不可出卖“自己人”,无奈曹的脚步快,力不从心,只好听其自然。
等芹官到得鹊玉轩,便感到气氛异样,一个个脸无笑容,且有忧色,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的。他很想问一问,缘何有此光景,却不知如何措辞?只问得一声:“四老爷呢?”
“在里间。”曹泰轻声答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芹官,上去小心一点儿。”
一听这话芹官先就慌了,但想到春雨鼓励他的那些话,自己设想自己成了大人,不该畏缩,而且“四叔”也会当他大人看待,凡事会替他留些体面,因而硬着头皮,踏进东屋。
东屋是前后两间,他先轻轻咳嗽一声,作为通知,然后进入后间,只见曹坐在北窗下一张竹椅上,脸却望着窗外,似乎不曾听到他咳嗽声与脚步声。
“四叔!”他垂着手喊。
曹回转脸来,由于背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把门关上!”
“是。”
“闩上!”
这一声便不妙了!关门或许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做个防备,闩门是为什么呢?为了防备自己逃走?
话虽如此,不敢违拗,乖乖地将铜闩插上,听曹又说:“你过来。”
“是。”芹官一走近书桌,才发现有一支紫檀所制、两寸来宽、五六分厚的戒尺,放在曹伸手可及之处。
“我问你,你母亲屋里的丫头楚珍,哪里去了?”
这话宛似当顶轰下一个焦雷,芹官心知“在劫难逃”,嗫嚅着说:“楚珍做错了事,娘骂了她几句——”
“谁问你这些?”曹暴声打断,“我只问你楚珍哪里去了?”
“不是跳井自尽了吗?”
“她跳井的那天午后,你到你娘那里去了?”
“是。”
“那时候楚珍在干什么?”
“折锡箔。”
“后来呢?”
这一问将芹官问住了。因为马夫人、震二奶奶口中所说的,楚珍的死因是,打碎了瓷器,为马夫人所责,一时心拙,遽而轻生,如果照此回答,曹反问一句:既然在折锡箔,何以又会打碎瓷器?岂非语言不符?
见他迟疑难答,面现惊惧,曹越发觉得季姨娘所言不虚。当然,他不能问芹官如何逼奸,楚珍如何不从,他想了一下问道:“我再问你,你母亲怎么骂你?”
照他想,马夫人发现其事,当然会责骂芹官,从旁敲侧击中,可以获知真相。芹官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季姨娘会替他安上一个逼奸楚珍的罪名,所以老实答道:“我没有见着我娘!”
“没有见着?”曹认为他在撒谎,冷笑着问,“为什么呢?”
芹官又难以回答了!楚珍逗他的话说不出口,也不敢说,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遍体流汗,窘急不堪。
这副模样,越显得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曹不再问了,“把你的手伸出来!”他说,“今天我可非打你不可了!”
芹官吓得要哭,但意识到自己是大人了,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毅然决然将手伸了出去。
他没有想到该伸左手,曹亦没有想到不该打右手,只取过戒尺来,就势一下,芹官只觉得掌心麻辣疼烫,眼中立刻有了泪水,只能咬一咬牙,既以忍痛,亦以忍泪。
等第二下打下来,他身子不由得就往下一矮,心想告饶,而话还不曾出口,第三下又到。这一打打出了他的火气,也是赌气,挺起胸来,反将手扬高了。
那种样子,就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曹认为他毫无愧疚之心,这第四下便打得更重。芹官觉得委屈太甚,不由得哭出声来。
窗外早已有好些人屏声息气,悄悄观望,一听芹官哭出声来,便有他的一个小厮阿祥,往里直奔,到得中门,却又无人,曹家内外之别极严,一过了八岁的“家生子”,便不准擅入中门。阿祥想找个人通消息而不可得,急得只是搓手,在门外旋磨打转,几次想闯了进去,终于还是不敢,最后就只有大喊了。
“哪位嬷嬷出来一位!”
连喊两声,出现了一个人,阿祥一见大喜,正是他要找的春雨。
“春雨姊,春雨姊,不好了!赶快想法子!”
没头没脑这一句,让春雨也吓得手足发软,“到底什么事不好了?”她问,“快说清楚。”
“咱们的那位小爷,让四老爷都揍哭了。”
“为什么?”春雨大惊,“四老爷为什么揍他?”
“哪知道呢?拿戒尺打手心,打到第四下,芹官哭了。”阿祥又说,“从窗外看进去,四老爷还是真打,不是吓唬吓唬他就算了的。”
春雨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处置,勉强定一定神说:“你再去看一看,到底怎么样了?”
“用不着看,必是手都打肿了!”阿祥说道,“快搬救兵!非黎山老母下山,不能救他。”
一句话提醒了春雨,说一声:“我马上就去!”接着,掉身就走。
到得萱荣堂,又不免踌躇,曹老太太得知芹官挨打,一定心疼,倘或打得不重,不如瞒住为妙。但谁知道打得重不重呢?
“怎么回事?”突然有人发声,“在这儿发愣!”
春雨抬眼看时,是锦儿从里面出来,便不假思索地答说:“四老爷在揍芹官,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老太太。”
“有这样的事!”锦儿惊问,“为什么?”
“不知道,看样子,四老爷生的气不小。”
“那,”锦儿说道,“四老爷不是随便发脾气的人,发作了就轻不了。我看,还是得告诉老太太。”
她的话刚完,震二奶奶已经一面掀帘而出,一面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她看一看她们的脸,“出了什么事?”
“四老爷在揍芹官,春雨跟我在商量,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大声说道:“你们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曹老太太便问秋月:“震二奶奶跟谁在说话?”
秋月尚未回答,震二奶奶已走了进来,“说四老爷在生芹官的气。”她说,“我叫春雨跟锦儿去看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立刻就坐不住了,“怎么叫生芹官的气?”她问,“是骂还是打?”
“大概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怎么打法?”
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想找两句话冲淡这件事,而曹老太太已站起身来,“我看看去!”她说,“不会无缘无故打他,我倒要看看,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别慌,也许没事。”震二奶奶扶着她的胳膊,想按捺她坐下,不道曹老太太将手一甩,尽管自己往前走。
于是震二奶奶和秋月,只好跟在后面,走到中门,曹老太太问道:“人在哪里?鹊玉轩?”
“想来总是鹊玉轩。”震二奶奶又劝,“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这么热的天,动一动,一身汗。”
这个理由何能拦得住她?理都不理,已踏出中门,走向穿堂,秋月眼尖,大声说道:“锦儿跟春雨回来了!”
这下当然站住等待,锦儿跟春雨不曾想到,居然真的惊动了曹老太太,两人一愣,都放慢了脚步。
“不能让老太太看见芹官那模样!”春雨说,“不然有一场气好怄。”
“那,那该怎么说呢?”
“只说打了十下手心。”春雨又说,“好歹先把老太太劝回去了再说。”
锦儿不作声,不过想到脸上不能摆出异样的神色,便放松了肌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了上去。
“怎么样?”震二奶奶先开口,向锦儿抛了个眼色。
“没事!”锦儿轻松地答,“只打了十下手心。”
“人呢?”曹老太太说,“怎么还不放芹官回来?”
“四老爷总还要说些道理给芹官听,也快回来了。”
“我在这里等。”曹老太太左右看了一下,“这里倒还凉快,你们替我端张椅子来!”
“凉快倒是凉快!过堂风太大,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震二奶奶说,“等芹官一进来,就让他到老太太那里,不就成了吗?”
“不!我在这里坐等。”
“老太太也体谅体谅太太跟震二奶奶。”秋月劝说,“倘或着凉伤了风,太太跟震二奶奶一天几遍来伺候,又闹得上下不安。何苦!”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的心思倒活动了,不道远处人影出现,一高两矮,看出必有芹官在内,她就不搭腔了。
这一下,春雨大为着急,赶紧迎上前去,只见曹泰与阿祥左右相伴,芹官走在中间,左手托着右腕,手掌肿得老高、眼泪汪汪的,一看到春雨便待哭出声来。
“千万别哭,要像个大人样子,别惹老太太伤心。”春雨又说,“偏争口气给四老爷看,要装得不在乎。”
这是激励他的话,芹官自能领会,到得曹老太太面前,已经收起眼泪,而且把右手背在身后。
“你四叔为什么打你?”曹老太太问,“你又是怎么淘气了?”
“是我不好!不怨四叔。”芹官倒显得很气概地说,“四叔要我做的功课,我没有做。”
“嗐!”曹老太太叹口气,“我真也不明白!你就算为大家不必替你担心,好歹也敷衍了过去。打疼了没有?”
“没有。”芹官将右手往后缩了一下。
就这一个动作,让曹老太太发觉了,“怎么?打的是右手?”她大声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
一面说,一面去拉,芹官无奈,只得把手伸了出来。曹老太太一看,脸色大变。
“你们看!打的右手,肿得这么高,打坏了右手,叫他怎么写字?这不是存心要毁他?”曹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看倒不如先打死我的好!”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亏得锦儿一把扶住,不然真要摔倒。
见此光景,芹官大骇,顾不得手疼,双膝跪倒,挡住去路。在场的下人,一齐都下跪,曹老太太却毫不为动,“你们拦不住我!打这儿我就动身‘回旗’。”她说,“曹泰,你去备轿。”
曹泰答应着,却不知如何处置,就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太太来了!”
果然是马夫人扶着一个小丫头急急赶了来,曹太夫人不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有人容不下咱们娘儿们三代,趁早回旗的好!”
马夫人还弄不明白,何以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一时不知所答,只听震二奶奶说:“请太太先把老太太劝回去,有话尽不妨慢慢儿说。”
“是啊!有话慢慢儿说。”马夫人会过意来了,是跟曹怄气,便又说道,“就‘回旗’也得收拾收拾啊!”
“老太太再不请回去,我们就都跪在这儿。”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的都还不打紧,耽误了芹官敷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一提芹官,效验如神,曹老太太偏过身子,手指着芹官跟马夫人说:“你看看!你心疼不心疼?打得那个样子。”
于是震二奶奶一手撑地,一手拉着芹官,就势站了起来,转脸对秋月说:“老太太那里必有‘玉树神油’,你赶紧把它找出来!”
于是秋月起身先行。震二奶奶便去搀扶曹老太太,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来,簇拥着她复进中门,唯有曹泰,急急到鹊玉轩去报信。
曹一听,既惊且悔,略略考虑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到萱荣堂去请罪。踏进院子,便听小丫头通报:“四老爷来了!”
正在敷药的芹官,顿时有不安之色,让曹老太太发觉了,立即大声说道:“你别怕!凡事有我。”
语声刚落,帘子已经掀开,曹进门,赔着笑说:“听说老太太在生儿子的气?”
“哪里的话!我的儿子死掉了。”曹老太太冷笑一声,“如果不死,又何至于受人欺侮?”
一听这话,曹色变,容颜惨淡地跪了下来,“儿子管教侄儿,也是为的荣宗耀祖。”他说,“老太太这话,叫儿子怎么当得起?”
“啐!我说了一句话,你就当不起,你那样下死手打芹官,他就当得起了?你说你管教侄儿,为的是荣宗耀祖,当日你伯父又是怎么管教你这个侄儿来的?莫非也是动辄骂、动辄打,从不给你好脸嘴看吗?”
说到这里,想起亲子早亡,又心疼芹官,不觉流下泪来。马夫人是早含了一泡泪水在眼中的,此时自然也忍不住了,背转身去,抽出手绢儿,悄悄拭眼。
“你也不必心疼芹官。”曹老太太又借题发挥,“倒不如这会儿看得淡淡的,有他也好,没他也好,将来倒还少生些气!”
曹心如刀绞,为好反而成仇,却又是无可辩白的误解,实在令人灰心泄气。于今唯有记住“顺者为孝”这句成语了。
于是他又赔笑说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今以后再也不打芹官了!”
最后一句,语气特重,便有赌气的意味,曹太夫人冷笑说道:“你也不必跟我赌气。你算是芹官的胞叔,没老子的孤儿,你自然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了,不如早早离了你,大家干净。”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你们去看轿!我和你嫂嫂、芹官,立刻回旗。”
这时窗外廊上,凡是曹家稍微有头脸的下人,都在伺候,听她这么说,只有答应着,身子却都不动。
“秋月,”曹老太太大声喊着,“收拾行李,咱们就走!让了人家,人家是一家之主,咱们别在这儿讨厌。”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曹听入耳中,摧肝裂胆惊痛,原来母子骨肉之间,还有这样势利的猜疑在,这是从何说起?
想到这里,不由得带些抗议的意味说道:“娘这么说,儿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反而倒打一耙!哼,”曹老太太冷笑,“总而言之,我们一走,你就干净了!”
误会太深,非片刻间口舌所能解释,越辩可能越坏,曹只有长跪不起。
看看局面要僵,震二奶奶心生一计,仍旧是从芹官身上找题目做文章——芹官在另一间屋子里,由春雨和锦儿替他在敷药,她走了进去,故意失惊地嚷道:“这可不好!得请老太太来看看。”
这一声嚷,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秋月乖觉,轻声说一句:“大概是芹官,请老太太看看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了进去。
一进屋子,震二奶奶赶上来扶住,与秋月左右拥护着,让曹老太太在杨妃榻上坐下,低声说道:“老太太就饶了四叔吧!”
“是的。”跟着进来的马夫人也说。
曹老太太不作声,停了一下说:“我看看芹官的手。”
春雨赶紧将芹官送到她面前,扶起他的右手,曹老太太看着他又红又肿的手掌,不由得又心疼,“也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她稍微揿一揿肿处问说,“疼得厉害不厉害?”
“擦玉树神油,凉凉的,好得多了。”
“光靠玉树神油不管用,另外得找伤科,看是内服还是外敷,必得用止痛消肿的药。”
“不是去找老何了吗?”震二奶奶问道,“怎么还不来?”
“大概也快来了。”锦儿答说。
“我看看去。”震二奶奶说,同时向马夫人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说一句吧!让四老爷好起来了。”
“谁要他跪在那里?他尽管请便!”
曹听得这话,站起身来,揉一揉膝盖,却又走了进来,仍是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可千万不能再生气了。不然,儿子的罪孽更重。”
曹老太太的气消了些,但仍旧绷着脸:“我也不是不许你管教侄儿,不过你也得想想,芹官怕你怕到了见你的影子就躲,你是怎么管法?就像今天,你不想想,责罚他也得有个分寸,你把他的右手打坏了,不是害他一辈子?”
提到这一点,曹顿觉局促不安,自觉错的就是这一点,只能惭愧地说:“总是儿子读书养气的功夫还不够,气恼之下,一时乱了方寸。”
曹老太太默然,曹亦是低着头无话可说。震二奶奶原只在外面晃了一下,此时便说:“四叔也是闹了一身汗,我看先请回去歇着吧!”
曹点点头,看着老太太问道:“娘没有别的吩咐——”
“你去吧,你去吧!”曹老太太抢着说,“你让我清静一会儿。”
曹诺诺连声弓着背,往后退了两步,出门而去。这一下,从马夫人以次,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何谨也来了,带着他的药箱,替芹官细看了伤势,一面调药,一面关照煎黄连水,洗擦了伤处,敷上“铁扇散”。
叫小丫头取一把蒲扇,使劲扇着。
曹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等何谨坐下来开处方时,便即问道:“没有伤了筋骨吧?”
“看样子是没有,也是芹官的筋骨结实。不过总是小心的好,我开一服破瘀活血的‘当归汤’给芹官服。”
“说得不错。过多少时候,肿才能全消?”
“总得三天工夫。”
“老何!”曹老太太又问,“你看他这伤,是有把握的吧?”
何谨笑了,“老太太真是疼孙子。”他说,“芹官这点伤算什么?包在我身上,三天消肿,五天复原。”
“好!三天消了肿,我赏你一罐好酒喝。”
“那可是一定要领老太太的赏的。”老何笑嘻嘻地说,又关照“忌口”,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喝,说了好些。
尽管春雨聚精会神地都记了下来,曹老太太仍旧不放心,命何谨开了一张单子,一再叮嘱春雨,千万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