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们懂吃肉的规矩不懂?”曹震问说。

“我没有见过,听说过。”芹官答道,“不十分懂。”

“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棠官傻兮兮地问,“吃肉还有规矩啊?”

“当然有规矩!规矩还挺大。”

一听这话,棠官便有畏缩之意,曹震看在眼里颇为不悦,脸就沉下来了。

“你不愿意学规矩就别去!没出息的东西!”

“我没有不愿意。”棠官急忙分辩,“不等着你给我们讲规矩吗?”

“带你去应酬,就是让你去学规矩。过几年,你就得进京当差了,不懂规矩,处处教人瞧不起。”

“是。”

接下来,曹震好好教训了棠官一顿,然后说道:“这吃肉的规矩,跟普通坐席不一样。坐席要吃得斯文,人家看着才会夸你是有教养人家的子弟,吃肉用不着斯文,而且吃得越多越好,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兴。”

“棠官最能吃肉。”芹官笑道,“带他去是找对人了。”

“喔,”曹震很注意这话,特为问棠官,“你真的能吃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能。”棠官答说,“我娘时常弄个冰糖肘子,胃口好的时候,我一顿就吃光了。”

“好家伙!”曹震不觉失笑,“你真行!不过,到佟家去吃的肉,可不是冰糖肘子,是白肉。”

“白肉也行,拌上作料也一样。”

“麻烦就在这里,没有作料,连盐都没有。”

“那,那可怎么吃啊?”

“自然有法子,不过要片得好。”曹震唤小厮问道,“到大厨房看看,那方白肉好了没有?”

去不多久,厨子来了,打开食盒,里面大铜盘上置着一方热气腾腾的白肉,估量没有十斤,也有八斤,另外一大铜碗的肉汤。再就是三只七寸碟子,三只饭碗,都是桦木根制的。

“拿坐垫来!”曹震说道,“吃肉的规矩,一进门给主人道喜——”

“不是开吊吗?”棠官插嘴问道,“怎么道喜呢?”

“对了,这一点先得弄清楚。后天是佟家的祭祀,不过这祭祀是由开吊而来,其实是两回事,祭祀求神降福,自然要道喜。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棠官又问,“道完喜以后呢?”

“那就找熟人坐在一起吃肉,主人不让客,不安坐的。”等取来垫子,曹震盘腿坐下,芹官与棠官亦照样席地而坐,听曹震又说,“也有酒,是烧刀子,倒在大碗里轮着喝。”

“这就是‘传觞’。”芹官向棠官说。

这时曹震从一个漆盒中,取出来三把装饰得极精致的解手刀,另外还有三寸见方一大沓绛紫色的高丽纸。芹官知道他的用处,棠官没有听说过,便好奇地发问了。

“二哥,这是什么玩意?”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曹震拿起那把解手刀,顺手一抽,一片银光,随刀出鞘,刀身刃薄如纸,锋利非凡。只见他左手按肉,右手用刀连精带肥,片下极薄的一片肉来,先摆在盘子里,然后取了张高丽纸片在手里。

“这是拿好酱油泡过的,泡了蒸,蒸了晒,九蒸九晒,酱油的精华都在里面了。棠官,你仔细看着,这种纸有两种用法,我先说正派的一种。”

正派的用法,是用纸去拭刀,刀刚切过肉,沾在上面的热油水,立即化成薄薄的酱汁,再用纸去拭碗,碗中也有了盐味,然后将刀上的酱汁转抹到肉上,再在碗中过一过,肉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宫里二月初一赐大臣吃肉,就得照这个正派的吃法。你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这份造化。不过,”曹震看着棠官说,“歇几年进京当差,也许在护军营,派上守宫门的差使,半夜都有白肉吃,那吃法就不必像在坤宁宫陪皇上吃肉那么错不得一点。”

“怎么?”棠官兴味盎然地问,“半夜里还吃肉呀?”

“是啊!坤宁宫每天半夜里都宰两口猪上祭,祭完了就归各宫门上的侍卫、护军享福胙。”说到这里,曹震把那片肉用刀尖挑了起来,“你吃了吧!看味道怎么样?”

棠官客气礼让,看着芹官说:“小哥,你先尝。”

“不行!我今天烧香回来,还是吃斋,只能看,不能吃。”

等棠官将那片肉咽下肚,曹震问道:“怎么样?”

“有点腻。”

“这是肉没有煮烂,一煮烂了,油都溶在汤里,包你不腻。”曹震又问,“咸淡呢?”

“太淡了。”

“那就还有个法子。”

曹震舀了半碗汤在碗里,撕碎了一张高丽纸投入碗中,立刻成了一碗酱汤。

“啊!这就差不多了。”棠官高兴地说。

“那你自己来片着肉吃。”

“你可格外留意!”芹官这两天对刀剪的警惕特高,“别割了手!那不是拉个口子,真能割下一块肉来。”

“我知道。”棠官动手片肉,片下来在酱汤中泡一泡,送入口中,一连吃了好几大片,神色自若。

“你真行!”曹震说道,“到了那天,你放开量来吃,我跟你小哥就可以少吃一点儿了。”

芹官正愁着这样的白肉,不知如何下咽,而又非多吃不可,听得这话,愁怀一宽,接口说道:“对了!你多吃就算帮我的忙。”

“今天少吃一点儿,吃得腻了,那天会倒胃口。”

“嗯,嗯。”棠官答说,“能片薄一点儿,弄咸一点儿,味道一定更好。”

“要咸容易,多弄几张纸,多泡一会儿。肉要片得薄,可不大容易。慢慢儿学吧!”曹震又说,“只要你守规矩,以后能带你去的地方,我一定带你去。”

“我一定守规矩。”棠官问道,“二哥,吃肉还有什么规矩?”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还有最重要的一个规矩,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吃完了不能抹嘴。”

“这可是为什么?”芹官问说,“从佟家辞出来,还得去拜老师,弄得一嘴的油,成什么样子?”

“当时不准擦嘴,等辞了出来,谁又来管你?”曹震又说,“不但不准擦嘴,还不准道谢,吃完了管自己走路就是。因为——”

因为所享用的是神的馂余,既然如此,不该谢主人,应该敬神,而拭口被认为是不敬的表示。这些规矩,只要说明了道理,就不会忘记,棠官很有把握地说,他决不会失礼。

果然,第二天在佟家,棠官从头到尾,不曾出错,饱餐了一顿,看曹震使个眼色,小兄弟俩起身出了佟家,合坐一顶轿子,径自来拜师门。

到得朱家,何诚与阿祥将缚在轿后的一口皮箱取了下来,然后叫门,来应接的正是朱实。

“咦!”他惊喜地问,“你们兄弟俩怎么来了?”

“家祖母交代,特为来拜师母。”芹官躬身说道,“先生请进去,让阿祥来关门。”

“不,不!都请进来。”

进来的还只是何诚与阿祥,事先说好了的,何诚跟轿班在巷口茶馆坐候,等棠官跟老师、师母行了礼,随即告辞,由何诚陪着回家,再放空轿来接芹官。

“请师母出厅受礼!”阿祥高声喊着,同时将箱子打了开来。

“一支老山人参,是孝敬师母的,这个紫貂帽檐,还是先祖留下来的。”说着芹官将礼物一样一样取出来,缎匹以外,还有好些食物以及京里带来的“老鼠矢”“辟瘟丹”“紫金锭”之类,出自“御药房”的成药。

“太客气了!”朱实问说,“这是谁的意思?”

“自然是家祖母的意思。”

说到这里,只是左首房间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纤瘦妇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脸的病容,这自然是师母了。芹官看一看阿祥,从他眼色中知道没有错,便将棠官拉了一把,退到红毡条后面。

“请先生、师母一起受礼!”阿祥临时当上了“赞礼郎”的差使。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师母拉着棠官的手说,“这想来是棠官。”

“请师母叫我名字好了。”棠官居然也懂礼节了。

这时阿祥已端了两张椅子摆在正中,但朱实夫妇一定不肯让他们兄弟俩磕头,辞让了好半天,终于取得近似折中的办法,只由朱师母一个人受礼,只是一叩,不行二跪六叩的大礼。行完了礼,朱实立刻将礼物指点给妻子看:“曹老太太真是慈祥恺悌,对我们后辈,爱护备至。”

“是啊!我一直说应该去见见老太太。”朱师母转脸对芹官说,“你老师总说我身体不好,到稍微健旺些再说。这一阵子倒还好,等我稍闲一闲,一定要去。请你先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

“不敢当。”芹官心想,说“这一阵子还好”,犹是这样的脸色,身体不好时,更不知是如何憔悴。又想,说“稍闲一闲”,可见得平时家务操作,也很劳累,因而又说,“师母身子欠安,还请节劳才是。”

“孩子多,又小,想不劳动也不容易。”

接着,朱太太便将四个孩子都唤了出来见“师哥”,三男一女,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是女孩,才四岁。

芹官是备好了见面礼的,每人一个用红封套装的“康熙通宝”金钱。户部宝泉局并未铸过这种赤金的制钱,是曹寅嫁长女时,特为用来分赠喜筵宾客的子女的。曹老太太还留着十来个,知道芹官到朱家做客,有小师徒、小师妹要应酬,特为给了他四个。

四个孩子很有教养,先不肯拿,直待朱实说一句:“还不谢谢芹哥?”才由老大领头收下,带着弟妹向芹官称谢。

等孩子都走了,朱师母便说:“你们兄弟俩在这里便饭。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们吃。”

“谢谢师母!”棠官照教导好的话说,“我得赶回去有事。”

“不要客气。有事也不会等着你去办。”

原来说好,用替他亲娘代笔写信为借口,棠官说得含糊了些,芹官便替他补充:“这件事倒是非他不可。是写平安家信给在京里的四家叔。”

“既然这样,棠官我就不强留了。不过,芹官可一定得留下来。”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应着。

于是棠官告辞,由阿祥陪着上轿,顺便关照轿班,空轿准未正来接。

看棠官一走,芹官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得想到小莲,便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话题也就枯窘了。幸好谈到这天在佟家的应酬,就不愁无话可说,朱实亦听得兴味盎然。一直到吃完饭,谈的都是旗人的规矩礼节。

轿子是未正不到就到了,只为朱实再三相留,多坐了半个时辰,芹官急,阿祥更急,一则怕小莲以为失约,径自回去了,再则怕时候过晚,回家要受责备。所以不断在门外,闪闪躲躲地向芹官挤眉弄眼。

最后终于让朱实发现了,也将他提醒了,“我倒忘记了!”他歉疚地说,“一大早就出来,老太太一定在惦念了。你赶快回去吧!”

听得这一声,芹官如逢大赦,答一声:“是!”请见师母面辞,朱师母又絮絮不断地说了好些话,方得脱身。

等一上了轿,阿祥跟轿班说:“老太太关照,还得到法藏庵去看净一老师太,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回头芹官有赏。”

听说有赏,四名轿班,越发健步如飞,阿祥气喘吁吁地跟在轿旁,及至法藏庵将到,他拉一拉领头轿班的衣服,示意停轿。

“怎么?不抬进去?”

“不必抬进去,我们走后门。”阿祥指着庵旁的空地说,“你们把轿子停在那里,领了芹官的赏钱,到前面茶馆喝茶。看完了老师太,我会来叫你们。”说着,将红纸包好的四两银子递了过去。

轿班自然唯命是从,芹官出轿还谢了赏,然后将轿子停摆妥当,就在不远的茶棚子中喝茶静等。

这时阿祥已陪着芹官到了法藏庵后门,轻叩了两下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尼,芹官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芹官又长高了,也长俊了。”她赔着笑说,“老太太好?”

“托福。”

“太太、震二奶奶她们都好?”

这下让芹官想起来了,在震二奶奶那里见过她,说道:“我记得你的法名,有个‘缘’字?”

“是的。我叫悟缘。”

“觉悟的悟?”

“正是。”

芹官心想,儒家就讲究“缘”,这“悟缘”二字,意思是说:凡事不过缘字,缘尽而止,不必认真,更不可执着。这话固然不错,但与他此时来看小莲的心情,完全不合。因而对这两个字,颇为不喜,也就懒得跟她周旋了。

事实上也无须再多费工夫,悟缘还想巴结巴结这个小施主,阿祥却忍不住了,“知客师太,”他问,“小莲呢?”

“在,在!请跟我来。”

曲径通幽,走了好一阵才到,是个小小的院落,北屋三间,隐隐透出芸香,悟缘一进垂花门就站住了。

“请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

连悟缘都不进去,可知里面除了小莲,别无他人。芹官对悟缘做此安排,颇为感激,便说一声:“多谢!”

“可别太久了!回去晚了不好。”阿祥在后面提醒他说。

“我知道。”

说了这一句,往前走去,近门情怯,迟疑了一下,方始举手去推,两扇屏门应手而开,但见小莲双目灼灼地在等着。

“小莲!”

小莲没有作声,将头扭了开去,侧面相望,看她睫毛乱闪,知道她是在忍泪。果然,等她转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

“真是想不到的事。”芹官半埋怨地说,“小莲,你的脾气也太傲了!稍微随和一点儿,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小莲仍然没有答他的话,只说:“外面冷,里面来坐吧!”

里面是卧房,临窗一张方桌,已泡了一碗茶在那里,还冒着热气,另外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荔枝、蜜枣、熏青豆,把他当成贵客看待了。

等芹官坐了下来,小莲站在另一面抓了一把熏青豆放在他面前,再要为他剥干荔枝时,芹官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别张罗!咱们说完了话,我还得赶回去呢!”芹官又说,“你坐下来。”

“那,你说吧!”小莲在他对面落座。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回去?”

这话大出小莲的意料,想了一下问道:“是你想我回去呢,还是谁要我回去?”

“我想你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个情,不过,你回去了以后,脾气得改一改。”

前半段的话犹可,后半段的话,却有些不中听,小莲冷笑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若说,我得改了脾气才能回去,不就等于说,她们撵我没有错。”

“谁撵你啦!”芹官不能不强为辩解,“没有人撵你。”

“谁说没有,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第一个是春雨,第二个是秋月。最可气的是碧文,跟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横插一腿。”小莲又冷笑,“当然啦,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秋月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春雨是候补的芹二姨奶奶,能拍一拍,还能错过机会吗?”

“你别浑说,”芹官略有些窘,“什么芹二姨奶奶不芹二姨奶奶!”

“你打是我不知道?你们前后房,半夜里一床上干些什么好事,还能瞒谁?”小莲终于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再酸酸地难受了,所以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别看我说得刻薄,也不过这会儿说说,别人面前,可没有泄你们的底。”

“这话,春雨也说了,说你是有分寸,知道轻重的。”

“喔,她怎么说?”

“她——”芹官将他曾跟春雨商议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情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芹官是无心之言,小莲却有心推敲,一听就明白了,春雨不便公然拦阻芹官,故意拿小莲如果不愿回去,震二奶奶就会扫了威信的话,去打消他的本意。因此,刚消停了的怒气,便又茁发了。

“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就像春雨替你下了蛊似的,只要是她的话,你就看得跟圣旨一样。你倒把她的话仔细去琢磨琢磨。反正有了她这几句话,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一个人做人,要处处受欢迎才好,处处讨人厌,何必?”

看她语气如此,越显得她心意坚决,芹官怅然问道:“你不回去,到哪里去呢?你跟你继母不和,舅舅虽说是亲的,舅母到底隔着一层,我想你这么一闹脾气出来,她也未见得会有好脸色给你看。”

这几句话说到了小莲心坎里,道尽了她的委屈,心头一阵发热,再刚强也忍不住那种出于知己之感的激动,一双大眼中,到底出现了晶莹的泪珠。

“你也别难过。”芹官趁机说道,“还是回去吧!如果你跟春雨合不来,就到老太太那里去,倘或觉得秋月也难处,我跟太太说,把你拨了过去。”

“不!”小莲收泪说道,“我说过不回去,决不回去。”

芹官不死心,又想了个办法,“不然,我跟老太太说,拿你去顶碧文的差使。”他说,“甚至于住在外面,根本就不跟她们见面。”

“那更是办不到的事!”小莲不假思索地答说,“那样一办,说不定让碧文又恨我一辈子。何苦?”

一听这话,芹官大为诧异,“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碧文会恨你一辈子?这与碧文何干?”

小莲知道失言了,沉默不答,这越使得芹官又困惑又好奇,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好吧,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不过,你可不能跟旁人去说。”

“自然!我又不是那种喜欢搬动口舌的人。”

“你知道不知道,碧文心里有个人?”

“不知道。”芹官越感兴趣,“谁啊?”

“莫非你在书房里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芹官突然省悟,却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怔怔地望着小莲说,“莫非,莫非她一片心思,都在我们老师身上?”

“对了!也许有一天,你还会管她叫师母呢!”

芹官将她前后的话,连同这天在朱家所见的情形,连在一起想了好一会儿,不由得大感兴趣,“慢来,慢来!”他说,“小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好好儿跟我说一说。”

不过小莲还是舌端留情,没有泄露朱实属意春雨的秘密,只是看芹官似乎也有为碧文撮合朱实的意向,不免不快。

“回头来还是谈你的事。”芹官问说,“你总得有个归宿才好。再不然,我替你找个婆家好不好?”

小莲脸一红,旋即“扑哧”一声,忍俊不禁,“看你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道你自己多大。”她说,“我看你留心留心自己吧!将来老太太、太太替你娶亲,可千万不能找太软弱的,不然,就让那位芹二姨奶奶欺负死了。”

出语尖刻,而且又刺及春雨,芹官有些生气,便反唇相讥:“可也不能太刚强、太任性,像你这样的,弄得水火不容,六神不安。”

小莲色变,很想跟他争一争、辩一辩,转念想到,此非待客之道,硬生生忍住了。但“水火不容”这句话犹可忍受,说什么“六神不安”,好像她跟春雨不和,是造了多大的孽似的,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甘服。

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向一边,背对着芹官,以无言而且不想谈下去,作为抗议。芹官自然悔恨着急,赶过去扳住她的右肩,犹未开口,小莲已转身卸肩,一巴掌打了过来。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掌背软滑,芹官便舍不得放开了。

“你看你的气性多大!”芹官笑着说,“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机,才能跟你见一面,莫非就为的来惹你生气。”

听他这样说,小莲几乎又要掉眼泪,不过嘴上还不肯服输,“本来是你说话可气!”她说,“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过?”

“好了,好了!咱们不管春天下雨,只谈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小莲想了一下答说:“荷花打泥土里钻出来,自然会往上长,到了时候开花——”她蓦地里省悟,不能再往下说,硬把话缩了回去。

芹官却不肯轻放,“开了花结子是不是?”他看她娇晕满面,不由得一阵心荡,凑在她耳际,轻声笑道,“我替你结个子好不好?”

“去你的!”小莲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种话也不怕罪过!”她夺出手来,合十当胸,同时又说,“我替你在求菩萨。听说你昨天才替老太太来完愿烧香,今天在这里喝醉了酒似的,胡言乱语,还不赶快来磕个头。”

说完,走到条桌前面,拈起一支线香,在芸香炉中点着了,插在另一具香炉上,又从条桌下面抽一个蒲团,向芹官招招手。

“你过来磕头,我替你祷告。”

受了责备的芹官,尽消绮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团,听得念念有词的小莲,为他祷告完了,方始起身。

“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芹官说道,“你如果没有个妥当的处置,我心里放不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的悟缘师太对我很好,舅母如果讨厌我,我可以躲到这里来。”

“你舅母果然讨厌你不是?”

“现在是没有。”小莲很含蓄地说,“日久天长,难保不说闲话。”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过去了。”芹官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得有个归宿!你自己说好了,该怎么办,我总替你想法子就是。”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拈了几粒熏青豆,慢慢咬嚼着,好久,才抬头说道:“苏州人说的,船到桥门自会直。这一会儿也急不出一个办法,过一阵子也许你用不着费心思去想,就会有办法出来。我也跟你说一句总而言之的话,你不必为我急!我自己都不着急,要你着急干什么?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何用着急?”

她的语气舒徐,芹官心里觉得宽了些,点点头细细体味她的话,似乎心思活动了,过一阵子,也许愿意重回双芝仙馆。甚至现在就已愿意,不过先前说得太硬,一时无法转弯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过急,芹官大感安慰,还想说些什么时,只听钟打四下,小莲一惊说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会叨念成什么样子,快走,快走吧!”

芹官也很着急,但总觉得有一句要紧话想说,因而摇手说道:“你别嚷嚷!让我定定心,说一句话就走。”

“好吧!你定下心来想一想。”

“啊!”芹官想到了,“你给我一样随身用的东西,我想你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小莲何忍拒绝,又何肯拒绝,正在思索,要找怎么样的一样东西,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意时,芹官却又开口了。

“把你这方手绢儿给我吧!”他指着她拴在腋下那个纽扣上的一方雪青绣花绸绢说。

小莲想了一下,有了主意,便即答说:“这方手绢儿脏了——”

“不要紧!”他抢着说,“要用过的才好。”

“我给你一方用过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让阿祥来取。”

“此刻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别多问!我也没有工夫回答你,赶紧走吧!”小莲问道,“怎么来的?”

“坐轿来的。”说着,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只见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转,一见芹官,笑逐颜开,快步迎了上来说:“轿子早在山门口等着了。这会儿回家,还赶得上老太太那里的晚饭。”

这时悟缘亦已走了拢来,芹官少不得又道个谢,无心周旋,匆匆上轿。轿班得了犒赏,格外卖力,真像飞毛腿似的,一阵风赶回家,将阿祥抛得老远。

一进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来自曹寅下世,臣门如市的盛况,便不复可见,曹如不在家,门庭益发清寂,而此时角门前却聚着些人,高举灯笼火把,仿佛正在待命出发,其中有两三个人,发现轿子,随即奔了上来,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来寻觅芹官。

果然,领头的是何诚,一把扶住轿杠,一面走,一面转头向轿中说:“芹官,你倒是到哪里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一听这话,芹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回答,转念想到有轿班在,行踪是瞒不住的,不如先说实话:“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干什么,就只有再编理由了。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诚又问,“阿祥呢?”

“不是在后面吗?”

何诚松手往回看,但见阿祥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样,便知轿班是格外卖力赶了回来的。

“你这小子!”何诚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大声喝道,“把芹官带到哪儿去了?你说!”

被骂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这话,恰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震倒在地。何诚踢了他两脚,他嗷然一声,翻转身来,抱着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哭也没有用!”何诚又踢了他一脚,“反正你小心着吧!看震二爷揭你的皮。”

02

萱荣堂中,里里外外都是人,但声息全无,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强含着笑意,竭力想冲破僵硬的局面,但丝毫无用。

“你就不想自己,总也该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来,派人到朱家去问,说未时就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亲戚熟人家,凡是你去过的地方,都问到了,说没有见你来过,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什么病痛,怎么得了!这么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说到这里,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泪了。

见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头上冒出热汗,双膝一弯,跪倒在母亲面前。

“跪在我面前干什么?”马夫人用春雨递过来的手绢,拭着泪说,“给老太太赔不是,说你下次再也不敢了。”

“是!”芹官膝行转身,面向祖母说,“都是孙子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

正在找机会化解的震二奶奶,急忙喊道:“唷、唷!你这是干什么?把头碰破了,岂又让老太太心疼?”说着,赶了过来,蹲下身去,扶着芹官的肩说,“我看看,可不是碰出一个包来了!”

接着便一面替他揉,一面叫人绞热手巾来,故意乱成一片。曹老太太自然看不真切,心里又气又疼,想问一声:“要紧不要紧?”却又因一直绷着的脸,一时放不下来,便偏过头去,微微努一努嘴,秋月自能会意。

“不要紧吧?”她伸右手一拉芹官,同时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接着看一看他的额头说,“不要紧!伤了点油皮,我那里有药。”说完,把芹官拉走了。

阴凝不解的局面,就此无形中有了转变,曹老太太说:“叫他们都散了吧!有话明天再说。”

于是男女总管,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还有邹姨娘、季姨娘,都悄悄退了出去。碧文也想走,让春雨私下拉了她一把,便留了下来。

“你问过了没有?”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轻声问说,“他到法藏庵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问出来。小厮只说,芹官忽然说要到法藏庵去,他只好依他。”

“也不问问他去干什么就依他了?”

震二奶奶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灵机一动,高声说道:“问了,怎么没有问,芹官说要到法藏庵去看腊梅。”

“看腊梅也不能看一下午吧?”

“那是因为悟缘留他吃点心。”震二奶奶又说,“悟缘向来也喜欢诗啊、词啊的,弄些文墨上的玩意,芹官跟她聊对了劲,忘了时候!真正是个书呆子。”

外面说,里面一字不遗地都听清楚了,替芹官在敷药的秋月,面对面轻声问道:“你真的看腊梅去了?”

“嗯,嗯!”芹官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还跟悟缘谈诗谈词?”

这一下芹官连“嗯”都答不出来了,只是笑着。

秋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别笑!回头老太太问你,你就照震二奶奶的话说。”

芹官恍然大悟,原来是震二奶奶为他解围,教他这么一套说辞,当下大感轻松,略想一想说道:“阿祥也得照这套话说才是。”

“你放心!他怎么说,老太太也不会知道。”秋月紧接着问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芹官答说,“你别问了!我不告诉你,我也不骗你。”

“你不说,自然会有人说。”秋月扭过脸去,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阿祥可怜!”

芹官一愣,急忙问道:“怎么?怎么说阿祥可怜?”

“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经常挨骂,还要挨打。不是可怜吗?”

芹官这才明白,秋月何以有“你不说,自会有人说”的话,原来是要拷打阿祥逼供。心里不由得大为着急,盘算了好一会儿,冒出一句话来:“如果谁要揍阿祥,我不依!”

“你不依又怎么样?”

“我——”芹官想了想说,“我就溜出去到晚不回来,看你们还揍不揍阿祥?”

秋月勃然变色,一指头戳在芹官额上,咬牙说道:“真是太太说的,老太太白疼了你!”

芹官也觉得太失言了,涨红了脸笑道:“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

“说说!就这么说说,你可知道,就能害老太太睡不安稳?”秋月脸色已霁,“你要说了实话,我替你在震二奶奶面前保阿祥无事。”

这个交换条件,是芹官所无法接受的,但也不能立即拒绝,最妙莫如先搪塞一下,将事情拖下来再说。

“说来话长——”

刚刚开口,机缘凑巧,夏云进来说道:“开饭了。”

“吃饭去!”芹官趁此收场,举步便往外走。

外面饭已经摆好了,震二奶奶正亲自在替曹老太太温酒,看见芹官便问:“今天师母请你吃了什么好东西?”

芹官知道,这是暗示他拣曹老太太有兴味的话说,于是坐下来便谈朱家。

“师母身子不好,师徒师妹又都小,我看师母真够累的。”芹官又说,“我在那里吃那顿饭,害师母忙了好一阵,心里实在不安。”

“师母没有用人?”

“有一个,看上去也不大得力。”

“不得力,事事要自己操心,还不如自己动手。”震二奶奶说,“能听话,倒也还罢了,遇见又懒又不听话的,回一两句嘴气得你半死,那就更划不来了。”

“朱先生跟咱们家有缘。唉,”曹老太太把喝了两口的野鸭丝熬粥,往旁边推了一下,问一个小丫头说,“你拿去喝了吧!”

“怎么啦?”震二奶奶问道,“想吃野鸭子熬粥,说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找了来,吃一口就不吃了!”

“还不是为了朱师母,”秋月接口,“饭都吃不下了。其实——”她忽然顿住。

大家都转脸去看秋月,马夫人从容说道:“你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就说出来!”震二奶奶也说,“也许说到老太太心坎上,胃口一开,喝上两碗粥,也不枉我巴巴地去觅野鸭子的一番孝心。”

秋月沉吟了一会儿,迫不过十目所视,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如果替朱先生置一房偏房,一定会得力。不过,也要看朱师母。”

曹老太太与马夫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震二奶奶却拍拍在她右首的芹官的手背,问说:“你看师母贤惠不贤惠?”

“贤惠!”芹官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曹老太太深感兴趣,“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师母自己就提过——”

芹官说,在午饭桌上,朱师母提到自己身弱多病,想替丈夫“弄个人”。话刚说到这里,就让朱实打断了。

“当时老师就大不以为然,拦着师母说:‘当着学生在这里,你提这些干什么?’师母就没有再说下去。”

“当着学生不能谈,避开学生自然就可以谈了。”震二奶奶说,“老太太有成全人家的意思也容易,朱师母不说要给老太太来拜年吗?那时跟她当面谈。”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倒又想喝野鸭粥了。”

这一下,连马夫人都忍俊不禁了,“老太太也是!”她说,“为自己一大家人已够操心的了,还替朱家操心。”

“我替朱家操心也是为芹官。”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你倒看看——”

“老太太操心就操到这儿为止吧!”震二奶奶抢着说,“慢慢我再跟老太太回。”

曹老太太对这件事正在兴头上,何肯不言,想一想又说:“不是也快过冬至了,咒人家朱师母,像她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除非遇见好大夫,药能对症,也还得要自己看得开,好好调养,不然带病延年,也不过十年八年的事。像朱师母这样子,儿女小,放不下心,又累又烦,恐怕只多两三年的日子。到那时候,偏房如果是个人才,又有过功劳,朱先生是有情义的人,自然就会拿偏房扶正。你们道是与不是呢?”

说着便转脸看了秋月一眼——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尤其是秋月本人,倒像为人暗中疑心她做贼似的,欲待分辩,苦无根据,被人说一句:本来没有说你,你急着表白干什么?反显得做贼心虚,若不分辩,则明明大家心里有个犯嫌疑最重的她在!因而涨红了一张脸,忸怩万状。心中在想,成全碧文与朱实这件事,只跟震二奶奶谈过,她应该可以替她表白,所以频频施以求援的眼色。

震二奶奶腹中雪亮,心里好笑,不但不替她解围,还有意怄一怄秋月,“老太太说得一点不差。”她说,“替朱老师、朱师母操心,就得想透了。这是替朱老师预备一位候补的续弦在那里,人品差不得一点。若非才德俱备,芹官将来也不甘心叫人家‘师母’。至于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反正这件事除非老太太自己做主,我们想到了也不敢说。”

最后那两句,简直就差叫明了“秋月”这个名字。“年纪大一点”当然是指秋月,说“想到了也不敢说”,更是指秋月——老太太得力的人,总希望这个人长在老太太身边,做晚辈的何敢轻言遣嫁?

马夫人忠厚老实,不知震二奶奶是故意相戏,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而又加了一句:“咱们家的女孩子,能有这么一个结果,也要点儿福命,也只有老太太才看得出来,谁的命好。”

“不光是老太太看得出来谁的命好。”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是老太太能教谁的命好!”说着又瞟了秋月一眼。

秋月差一点就要哭了!芹官大为不忍,也大为不平,他在想,碧文的事连小莲都知道,锦儿自无不知之理,锦儿知道,震二奶奶自然也知道。如今为朱先生择偏房,首先被考虑的,应该是碧文,而且秋月矢志不嫁,正室尚且不愿,何况偏房?震二奶奶不是有意跟她大开玩笑。

他觉得有为秋月应援的必要,但也不愿意跟他的二嫂子过不去,想了一下说道:“我看谁都在巴望老太太给这个恩典,只有一个人想都不想。”

“你说,那是谁?”曹老太太问说。

“不就是秋月吗?”芹官的手一指。

曹老太太回头去看,秋月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而且眼中有感激之色。这个眼色当然是投向芹官的。

震二奶奶最见机,见此光景,态度一变,神色自若地笑道:“芹官的话一点都不错,跟老太太说了吧,这件事秋月跟我已经合计过了,心目中倒是有个人,不过也要仔细看看,等盘算妥当,再跟老太太、太太回。所以我说:老太太为这件事操心,眼前就到此为止吧。”

听得这番话,秋月对震二奶奶的芥蒂,几乎消失无余,马夫人却微感不悦,“原来你们早都合计好了。”她说,“我竟跟在梦里头似的。”

此言一出,震二奶奶与秋月都深感不安,但也无从分辩,却又是芹官说了一句话,无形中为震二奶奶与秋月做了解释。

“所谓合计,也是看看行得通,行不通。若是行不通的事,何苦来烦老太太、太太?”

“正是这话!”震二奶奶急忙接口,“看来芹官真是大大长进了!人情透熟,看得到,说得出,就到宫里或者王府当差也过得去了!”

“你也把当差看得太容易了!”曹老太太笑道,“不过,从朱先生以后,长进是看得出来的。赶明儿个给四老爷写家信的时候,顺便提上一笔,也好教他放心。”

听得曹老太太这么说,大家都知道雷霆风波都已经过去了。本来为了芹官突然行踪不明,简直就像断了曹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上下下,无不惶恐,及至芹官回家,亦都预料着查究缘故,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哪知临到头来,芹官不但不曾受责,倒还为祖母所夸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震二奶奶手腕高明,自然,秋月从中穿针引线之功,亦不可没。

一直在闲处探看动静的春雨,却还有件心事,暗地里思量,吃完饭总还得多陪曹老太太一会儿,哄她一哄。不然趁此时机,去了自己的心事。

打定主意,便悄悄跟冬雪打个招呼,说有事要先回双芝仙馆,随即到中门上托人去找阿祥,少不得矫命行事,说芹官有要紧事交代。

等她回双芝仙馆不久,阿祥就来了。哭丧着脸,先做出万般委屈的神气,春雨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哪里还吃得下饭?”他说,“老何一面喝酒,一面骂人,光是气就气饱了。”

“还不光是气的事。祸闯出来了,如果不趁早想法子,只怕让震二爷把你在马棚里吊起来,抽一顿鞭子,是逃不掉的。”

听这一说,阿祥的脸都吓黄了。好半晌才开口,“为主子两肋插刀,我也认了!”说着,掉下两滴眼泪来。

春雨好笑,“你这算什么?”她说,“要充英雄好汉,就别掉眼泪。”

“我掉眼泪不是为别的,是气咱们那位小爷,我再三劝他,不能这么办,他非办不可。闯出祸来,还不是一个人顶罪?”

“我知道你的委屈,也有心帮你的忙,就怕你不肯说实话。”春雨问道,“你们到法藏庵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去问芹官。”

“芹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问出来,也只怕落后一步,没法儿补救。”

这话当然能打动阿祥的心,但此事关系重大,一说破便成了不打自招,赖都赖不掉,岂非自找倒霉?因而沉吟未答。

“你可想明白一点儿,你不肯说就打量没有人知道了吗?你不想想,明儿震二奶奶打发人到法藏庵一问,悟缘敢不说实话?到那时候,说你错了还不肯改悔,罪加一等。你就等着震二爷请你吃‘冬笋煨肉’吧!”

阿祥五中如焚,欲言又止,嗫嚅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一句话来:“我要说了实话呢?”

“我救你。”春雨紧接着又说,“不过我先得问一问,你跟旁人说了实话没有?譬如老何。”

“没有。”

“他问你去干什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是芹官心血来潮要到法藏庵,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喔!”春雨想了一下,用很负责的语气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阿祥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儿,顿一顿足说:“好吧!我相信你,反正这件事闹开来,于咱们这位小爷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一点不瞒都告诉你,你瞧着吧!”

话虽如此,还是瞒了一件事,即是从芹官骗了东西去变钱花。此外倒是巨细靡遗,连芹官关照他,明日上午到法藏庵去向小莲取一方旧手帕的话,都照实说了。

春雨一面听,一面暗暗惊心。她深知芹官,除了对女孩子心软以外,一向爱抱不平,平时语气之间,总说小莲是被撵走的,这一见了面,以小莲那张利口,必然把她与秋月,可能还有碧文在内,都说成是欺侮她的人。而只看芹官还惦着小莲的“私情表记”,可知这件事隐忧重重,非得有个明快的了断不可。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将整个真相,向震二奶奶和盘托出,她一定会料理得干干净净。但阿祥一定逃不脱罪过,还有,最重要的是如阿祥所说,这件事闹出来对芹官一无好处。

再深一层去想,对芹官没有好处,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大的不利?可想而知的,旁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当作笑话去谈,风言风语地说一句:看起来春雨也抓不住芹官的心。这话传到马夫人或者曹老太太耳中,就再也不会言听计从了。

想到这里,春雨决定只手遮天,要连震二奶奶都瞒过去。定了主意,细细盘算,自觉里里外外并无半点毛病,方始开口。

“我先问你,你明天还要不要到法藏庵?”

“你,”阿祥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没事。”

“我当然不想再去。可是,咱们那位——”

“你别管!芹官那里,我自有办法。”

“只要他不逼我,我不会去的。”

“好!那么,我告诉你,明天不管是谁问你,你都这么说:芹官一定要到法藏庵,说老太太关照,顺便去看一看那里的老师太,一到了那里,看见小莲在那里。姑子庵又不能乱闯,我只好耐心等在那里。”

“这么说,”阿祥怀疑地问,“行吗?”

“怎么不行?这么说,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话是不错,不过芹官说的话,只要跟我有一点不一样,就露马脚了。”

“不会。我会告诉芹官,要他也这么说。”

“那就对了!”阿祥很欣慰地,但旋即发现了话中的漏洞,“倘或问芹官:你怎么知道小莲在法藏庵?还不是阿祥替你约好了的?这话,芹官可又怎么说?”

“芹官只要这么说:听春雨谈起,小莲常在法藏庵跟悟缘做伴,所以我顺路想去碰碰机会。这一来,不就把你洗刷出来了吗?”

“啊,啊!你真高!不过春雨姐,我问一句多余的话,倘或再追问,春雨又是听谁说的,小莲常在法藏庵?”

春雨不即答话,向外面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不是说,咱们这里有个人,住在法藏庵附近吗?”

“着!”阿祥蓦地里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看我这个脑筋,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行!春雨姐,你真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你别高兴!这件事要装得像,你还是得摆你那张冤气冲天的脸子,还有芹官问你到法藏庵去了没有,你说,去过了,小莲没有来。”

“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

“你说你不敢去。再劝劝他,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真要闹大了,别忘了今年夏天,四老爷的那顿板子!”

到得心领神会,唯命是从的阿祥一走,隔不多时,芹官由冬雪带着小丫头,打了灯笼送回来了,春雨声色不动,嘘寒送暖,一如平时。芹官本来倒有些惴惴然,以为她一定会埋怨,甚至查问到法藏庵去的缘故。不道春雨竟是如此,宽慰之余,反觉得歉然,同时也想跟她谈谈碧文的事,所以一直坐在那里喝茶看书,意思是等春雨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再来从容谈心。

春雨恰好也是这样打算,等得大家都睡了,她自己也卸了妆,才到芹官屋子里,先将炭盆的火拨旺,铺好了床,用一个雪白铜的“汤婆子”,为芹官暖被,最后才在书桌旁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莲去了?”

此言一出,芹官慌了手脚,因为全然想不到她会直揭其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阿祥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如今闹得人仰马翻,无人不知,反倒难办了。”

芹官听她这样说法,愈觉意外,同时也不免失悔,早知如此,何苦去费许多心机。

“你自己不说,害阿祥一顿好打,何苦?都像这样子,赶明儿个没有人敢跟你了。人家心里在想,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人往高处爬,鸟往旺处飞,跟了你一定有出息。哪知道好处没有,挨打有份,岂不叫人寒心?”

这番责备使得芹官心中不安,烦躁异常,“我明儿去自首,都是我逼着阿祥干的。他是我的人,不敢不听我的话,错了问我,与他无干。”他停了一下又说,“或者,你这会儿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说我说的,请震二奶奶无论如何赏我一个情面,不能打阿祥。”

“你肯老实认错,事情就好办了。”春雨慢条斯理地说,“也用不着跟震二奶奶去求情,我有个说法,自然能叫阿祥没有罪过,也能保住你的面子,将来就四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

“好啊!那是太好了。你快说。”

“你说:从老师家回来,经过法藏庵,忽然想起,听春雨说过,小莲从咱们家出去以后,常在法藏庵听经。我平时做的功课都归她管,有几篇稿子,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她走的时候,没有交代,我也没有见着面,不如顺路看看她在不在,问个清楚。”

“啊,啊!这套话编得天衣无缝。可是,震二奶奶若问,何以待那么久,我可怎么回答?”

“震二奶奶决不会问你。”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不肯说原因,这个原因也是万不能说——原来她决定说服震二奶奶,将小莲撵回杭州,要跟震二奶奶说明,看小莲是真,问功课是假。这一来,震二奶奶哪里还会明知故问?

“你别管。反正照我的话就没有错。”

“好吧!我听你的。”芹官又说,“可是阿祥说的话,也跟得我的话,对得上榫才行。”

“不劳费心,早就跟他说好了。”

“你真行!”芹官笑道,“难怪小莲说你厉害!”

春雨抬眼问道:“她怎么说我?”

“也没有说什么,就这一句。”

“哼!就这一句也够受的了!”

“你别误会!”芹官赶紧解释,“她也是恭维你的意思。”

“这样的恭维,倒不如打我两下。”春雨略停一下又说,“也不是我厉害,是她傻。原来就没有人容她不下,何苦一定要闹?”

“是啊!”芹官附和着说,“本来就是她傻。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看他这样处处护着小莲,春雨越觉不快,只以为时不早,不宜再跟他争论,便起身说道:“去睡吧!”

“你呢?”芹官问。

“我回我自己那里。”她又正色说道,“今天你也累了,该好好睡一觉,别噜苏。”

“我不跟你噜苏。今天晚上很冷,咱们一个被筒睡两头,你替我暖脚,我替你暖脚。”

“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暖脚!况且,有汤婆子在那里。”

“活的汤婆子,不是更好?”芹官想到就说,“我管你叫‘春梦婆’好了。”

“什么叫‘春梦婆’?”

芹官因为她叫春雨,所以有此戏言,原未经过思索,此时听她一问,去细想这个典故,却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不过他记得此典出于《侯鲭录》,走到书架前面,检出原书查明白了,方为春雨做解释。

“苏东坡老来失意,日常只在乡下闲逛,有一天有个七十岁的老婆子跟他说:‘学士从前的富贵,一场春梦。’苏东坡承认她说得不错。那个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大家都叫她春梦婆。”讲完,把书合上,送回原处,却想起元好问的两句诗,随口吟道,“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

他是无心念的两句诗,不道春雨竟然悲从中来。听他说苏东坡老来失意,闲时只跟乡下老婆子打交道,便已觉得委屈,说到“昔日富贵,一场空梦”,想起老一辈的人谈当年的繁华景象,又记起苏州李家抄家的惨状,更是大大的不自在。心里想,那春梦婆必是听说过苏东坡当年富贵的,局外闲人,以今视昔,尚且忍不住感慨,倘或身历其境,更不知如何伤心?她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而曹家的富贵,已如春梦,那时是何感想?恰在此际听得芹官念那两句诗,自然感触更深。

芹官哪里会知道她的心事,回头一看,见她泪痕满面,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他又不免困惑,“是我说错了话,还是哪里得罪了你?”

“不是!”春雨摇摇头。

“那,为了什么呢?”

“你不明白。”

“原是我不明白,才问你的啊!”

春雨不作声,站起身来,将汤婆子从被子里取了出来,转身说道:“你快睡吧!”

看她这等神情,芹官不敢多问,乖乖地一个人上床睡下。春雨替他掖好了被,放下帐门,站在灯前沉吟了好一会儿,觉得有许多话要跟芹官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这也不是时候。所以只是长叹一声,捻小了灯,悄悄回到后房。

前后房两张床上的人,都是辗转反侧,有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事飨睡魔以闭门羹,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失眠了——小莲。

想了一夜,天亮到了谋定后动的时候。帮着舅母照料表弟、表妹吃了早饭,将一大堆狼藉的碗筷,刷洗得干干净净,也打扫了屋子,才向舅母说一声:“我可要到法藏庵去了,误不了帮舅母做晚饭。”

一出门就有种特异的感觉,舅舅的脏旱烟袋、小表弟的臭尿片,自然而然地都抛在九霄云外,心里悲悲切切的,却又有种乾坤一掷的决绝的痛快。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切体认而不疑的,这一天——今天,是她一生之中的一个大日子。

一进门就遇见悟缘,招呼过了,小莲说道:“师太,今天阿祥还会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他,我跟芹官的缘就了掉了。真正是,”她歉意地笑笑,“师太,我犯你的法讳,真正是‘悟缘’了,请师太成全。”

“但愿你能悟。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是的。师太请放心,我一定心口如一。”

原来这法藏庵的知客师悟缘,身在空门,俗家的念头极浓,打算把香火弄兴旺来,想个题目重修大殿,再塑金身,大大地敛一笔钱,置个百十亩田的产业作基础,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要教南京城里提起法藏庵,公认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丛林。

志向是很大,路子也有,有名缙绅人家的内堂,她都走得进去,说得上话,可是她不敢轻易做个道场,请命妇官眷、千金小姐来随喜,因为独木不成林,没有帮手。但自小莲来了两回,越谈越投机,不觉又激起了她的“雄心壮志”。小莲虽是在家人,但亦不妨视作有善缘的信女,面目姣好、手段灵活、言语机敏、礼节娴熟,看菩萨面上,请她来帮忙应酬,有何不可?

因此,悟缘已经筹划好了,开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生日,要做一个法会,请小莲做她的帮手。小莲也答应了,因此,从阿祥来传信以后,她跟悟缘明说,要与芹官一会儿,又表明了心迹,决不会再惹尘缘,仅仅是了一了缘分而已。如今这“心口如一”的话,不但表示她是“悟缘”,而且话中有话:她许了二月十九日的法会,一定帮忙,决不食言。

悟缘自然乐意“成全”,关照一个很靠得住的老佛婆,专门守着昨日芹官来过的那道门,只要阿祥来,随即放他进门,然后通知小莲来见面。

“师太,”小莲又说,“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干点什么,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我知道。你仍旧到我的院子里去息着吧!”

于是小莲禅房独处,检点要让阿祥带给芹官的信物。她是听人说过百把年前“奉圣夫人”客氏出宫的故事,从辫子上剪下一绺头发。用彩线缚好,恰好也有一枚剪断的指甲——她刚进曹家时,左手一枚指甲已养得很长,她舅母说:“养这么长的指甲,可怎么做事?”因而剪了下来,藏到如今,正好连那一绺头发,用芹官所要的一方旧手绢包了,做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私情表记”。

一面想,一面等,等到近午时分不见阿祥的踪影,小莲不免心里嘀咕,但还不急,替阿祥设想了好些必须到下午才来的理由,自宽自慰。

03

近午时分,震二奶奶才得闲下来,查问芹官到法藏庵究竟为了何事。

“去问过春雨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锦儿放低了声音说,“芹官跟小莲唱了出‘庵堂相会’。”

“有这样的事?”震二奶奶问道,“是谁拉的纤?必是跟他的那个小厮。”

“不,不!不与阿祥相干。”锦儿是受了春雨的重托,务必将阿祥开脱出来,所以加重了语气说,“是芹官听春雨提起,小莲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缘,他就记在心里了。那天从老师家回来,骗阿祥说,老太太让他去见法藏庵的老师父。阿祥就领了他去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沉吟了半天说:“这件事不能让老太太、太太知道,只有私下了掉它!不知道芹官跟小莲在那边干了些什么?那么大的工夫!”

“有菩萨的地方,还能干什么?不过叙叙情话而已。”

“这是你的猜想——”

“不是!”锦儿抢着说,“是春雨说的。”

“春雨又怎么知道?”

“她把芹官换下来的小衣,仔细看过了,一点儿也不脏。”

震二奶奶点点头,“那还好。”她说,“我就怕芹官一时糊涂,荒唐得离了谱。照这么说,事情也还不麻烦。”

事情虽不麻烦,究竟作何处置呢?锦儿是跟春雨商量好了来的,先探震二奶奶的口气,如果是照她们预期的办法,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因此,震二奶奶的意向,一定要弄明白,锦儿率直问道:“二奶奶是怎么个打算呢?万一闹出什么笑话,等四老爷回来又不得了。是不是呢?”

“这还要什么打算,把小莲撵回杭州就是了。”震二奶奶说,“你叫人去把小莲的舅舅找来。”

震二奶奶的办法,正是春雨的期望,锦儿便答应着,立即由中门传出话去,要邵二顺午后来见震二奶奶。

得午末未初,邵二顺应传而来,震二奶奶却正要午睡,让他在门房里等了个把时辰,方在花厅中传见。

“你那外甥女儿怎么样啊?”

邵二顺不知她问这话的用意,老实答说:“震二奶奶是问小莲?还不是帮着她舅母做做饭,照应孩子,闲下来到法藏庵去学念经。”

“年纪轻轻学念经干什么?又不是想当姑子。”震二奶奶说,“小莲脾气是不大好,样样儿可真不赖,人也能干。你怎么不好好替她找个婆家,趁早嫁了出去?”

“说得是!”邵二顺皱着眉说,“这孩子脾气犟,一提到这上头,马上脸就放了下来,也不搭腔。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想的什么?”震二奶奶冷笑着说,“还不是满脑子的糊涂心思!”

邵二顺惊疑不已,听口气似乎小莲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震二奶奶,因而不敢作声。

“本来已经出去了的人,我也管不着。不过,你是衙门里有名字的,倘或小莲替你惹了是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人家也还是要找你。那时震二爷只能公事公办!你懂我的意思吗?”

邵二顺似懂非懂,想了一下答说:“震二奶奶总是好意。”

这句话说得很中听,震二奶奶的脸色和缓了:“你明白就好,我是不愿意小莲替你惹是非。女大不中留,早嫁出去的好,既然她连这件终身大事谈都不愿谈,你就该想到,其中一定另有道理。”

“是!”

“二顺,”震二奶奶问道,“小莲的老子把小莲交了给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责任很重!出了事,你对她老子怎么交代?”

邵二顺一惊,嗫嚅着说:“跟震二奶奶回,不知道小莲闹了什么事?”

“现在是还没有闹出事来,不过,迟早会出事。”震二奶奶又问,“听说她跟她舅母也不大和睦。有这话吗?”

“是!有的。”

“那你就更应该早做了断了。既然跟舅母也不和睦,还不如把她送了回去。”

“是!”邵二顺又迟疑着说,“只怕她不肯。”

“不会的!”震二奶奶说,“你做舅舅的,竟不知道外甥女儿的脾气。你跟她说:‘你跟舅母不和,我也不能说你们谁是谁非。不过,我接你来原是想让你过几天安闲日子,你在曹家待不住,现在又常到法藏庵,在家里也待不住。这样子,倒不如我把你送回杭州。’小莲一定答你一句:‘好吧!我就回杭州。’决不会赖着不肯走。”

“是,是!”邵二顺想想果然,“还是震二奶奶见得明。”

“你这么说,是愿意这么办啰?”

“是!”

事情定局了,震二奶奶又是一副面目,也是恩威并用的另一种手段,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一半。”邵二顺答说,“府里去的人,说震二奶奶立等回话,我是放下饭碗来的。”

“早就来了。”锦儿补充一句。

“啊,”震二奶奶声中有着歉意,转脸问锦儿,“大厨房这会儿是不会有什么东西吃的了,怎么办?”

“我找小厨房去。”锦儿答说,“给邵司务弄个什锦火锅,热乎乎的,连汤带菜都有了。”

“对了!另外再拿一瓶酒。”震二奶奶又对邵二顺说,“你先吃饱喝足,回头我还有事交代你。”

于是震二奶奶回自己院子,邵二顺被带到门房里,不一会儿小厨房送来一个火锅、一瓶酒、一盘银丝卷,等邵二顺吃完,复又被传唤到花厅,桌上有个红纸包,另外是一个浅蓝竹布的大包裹。

“这二十两银子,是给你送小莲回杭州的盘缠,包裹里头有疋头,有衣服,也有几样首饰,还有点外头少见的动用物件,都是新的,托你带给小莲。”

邵二顺为人老实,看又是东西又是钱,心里不由得就想,谁说震二奶奶刻薄?当下连连道谢,请了两个安,高高兴兴地揣着银子,背上包裹回家。

“你那是什么?”邵二顺的老婆问,“还喝得满脸通红。”

“你先倒杯茶来我喝。等我细细告诉你。”

邵二顺一面喝茶,一面将两次见震二奶奶的情形,都说给妻子听。邵二顺的老婆,眼皮子浅,小莲的去留,她不甚关心,关心的是那个包裹,“等我看看,是些什么东西!”说着,她便动手去解包裹。

“你别动!这是人家给小莲的。”邵二顺说,“全是新的,意思是给小莲添的嫁妆。你别又眼红!”

“唷!谁眼红啦?”

一语未毕,只听窗外接口,“眼红也不要紧!”小莲闪身出来说,“舅母喜欢,都送给舅母好了,我不稀罕。”

邵二顺夫妇对小莲的突然出现,深感迷惑,同时也不知道她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瞠目相视,作声不得。

小莲一揭门帘走进来说:“我是真话。我又不想嫁人,要什么嫁妆?”

这时邵二顺才想到一件事,急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是看着舅舅进门的。”

“原来,原来你一直在窗子外头听壁脚?”

“是的。”小莲平静地回答,“我全听到了。”

“那倒也好。”邵二顺的老婆说,“省得你舅舅再说一遍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要看舅舅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邵二顺苦笑着说,“饭碗在人家手里。”

“是的。我不能害舅舅把饭碗敲破。可是我也不能听人家摆布。舅舅请放心,今天再住一晚,我明天一早就走。”小莲接着说,“我不在舅舅这儿住,他们总怨不上舅舅了吧?”

“那么,”邵二顺的老婆问,“你预备到哪儿去呢?”

“我还在南京城里。”

“总有个地方吧?”

小莲已经想好了,却不愿说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她说,“舅母就不用管了吧?”

“怎么能不管?将来你爹跟我们要人呢?”

“人在南京城。等我找好了地方,自然会来告诉舅舅,而且我也还要写信给我爹。”

“小莲,”邵二顺很缓和地说,“你也别闹脾气。当初是我把你接了来的,自然还是我送你回去,才算对你爹有个交代。”

“哼!”小莲冷笑,“只怕是对震二奶奶有个交代。他们能撵我出曹家,可不能撵我出南京。”略停一下又说,“其实,要撵我出南京也容易,拿张片子把我送到江宁县,押解回杭州。不就二十两银子都不用花了吗?”

“你也别那么说!”邵二顺的老婆插进来说,“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要撵你?总是你有让人家容不得你的地方。”

“那是什么?倒请舅妈说给我听听。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容不得我?我看——”小莲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说,“只怕不是曹家,另外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邵二顺的老婆认为小莲指的就是她,所以大声吼道,“你倒说是谁容不得你?是你舅舅,还是我?”

小莲亦颇悔明知不妥而失言,便强辩着说:“我没有说舅舅和舅妈。”

“那么是谁呢?只有曹家容不得你,你说不是曹家,当然是我跟你舅舅啰!”邵二顺的老婆越说越气,“不行!你得把话说明白了,请街坊来评评理。”

“好了,好了!”邵二顺从中解劝,“何必闹得左邻右舍不安,还让人看笑话。”

“谁在闹!”邵二顺的老婆,觉得丈夫偏袒小莲,不觉迁怒,“是我吗?你帮你外甥女儿好了,我回娘家!”说着,冲进卧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看,你看!”邵二顺只是顿足,“闹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

小莲也很烦,低头不语。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说道:“舅舅,我明天就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我不懂你的话,什么提得起,放得下?”

小莲无以为答。她是指对芹官的一段情,这话要说出来,真会让人当笑话。但是,她也很困惑,莫非震二奶奶把舅舅叫了去,就没有提一句为什么不惜赏赐要把她送走的缘故?

因此她问:“舅舅,到底震二奶奶跟你是怎么说的?”

“她说女大不中留,既然小莲不肯嫁人,不如把她送回去的好。”

“就是这么两句话?”

“大致就是这样。”

小莲暗暗叹口气,她舅舅老实无用,连人家的话都没有听清楚,那就更不必多说了,慢慢移步,预备回自己屋里去想心事。

“你别走啊?话还没有说完呢。”邵二顺阻拦她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你说明天就走,是不是回杭州?”

小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

“那么是到哪里去呢?”

“我——”她知道不说明,决无了局,便实说道,“我暂时住到法藏庵去。”

邵二顺大骇,“怎么?”他问,“你预备铰了头发当姑子去?”

“哪有这么容易,能让你削发就削发?”

“那么,你是干什么去呢?”邵二顺又问,“人家肯收容你吗?”

“人家还巴不得我住到那里去呢。”小莲骄傲地说。

这时邵二顺的老婆又出来了,她是听见小莲要住庵,觉得是件很新鲜的事,所以收住眼泪,悄悄出来坐下,细听究竟。

“我倒不信。法藏庵又不是什么有庙产、有香火的庵,能供养得起你?而且,还巴不得你去住,倒是什么地方少你不得?”

“我说了,舅舅就明白了——”小莲讲了要助悟缘做观音诞辰佛会的因由,接下来又说,“答应了人家的事,不能不算。而且这是菩萨面上的事,也是一场功德。”

“说不定悟缘还在菩萨面前祷告过的呢!”邵二顺的老婆因为小莲有了出路,同时也希冀着震二奶奶给小莲的东西,所以尽弃前嫌,自己来搭了腔。

这下倒是提醒了小莲,立即接口说道:“悟缘师太祷告过没有,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自己是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了愿的,一定为这场佛事尽心。这个愿如果不完,菩萨会生气。请舅舅明天再去一趟,跟震二奶奶说,明年二月底我再走。”

“这——”邵二顺踌躇说,“这怕办不到。”

“那就没法子了。”小莲自以为找到了极有力的借口,有恃无恐,很轻松地说,“除非震二奶奶说一句,有罪过都是她的。不然,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闲事。反正,我也没有拿她的东西。”

邵二顺想了一下说:“那就得把银子跟东西都还给人家。”

“那是干什么?”邵二顺的老婆说,“震二奶奶已经给了,哪里还肯收回?反正小莲迟早要走的,你把银子跟东西送了回去,人家还当不肯走呢!”

“这话也不错。不过,”邵二顺说,“银子还得缴回去,只说寄在账房里,等明年二月底小莲动身再来取。”

邵二顺的老婆还觉不舍,跟丈夫有所争辩,小莲却懒得理他们了,回到自己卧室,静静思索,到了法藏庵,怎么得想个法子替春雨、碧文、秋月惹他一场麻烦出来,让她们知道她是不好惹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她舅母在喊:“金子,开饭了,请你表姊来吃饭。”

一听舅母态度大变,小莲倒有些歉然,平时开饭都是她在照料,所以答应一声:“来了!”走到堂屋里去摆碗筷。

哪知餐桌早摆好了,菜也比平时丰富,还切了一大盘烧鸭,倒像是有意替小莲饯别似的。

“坐吧!”邵二顺的老婆说,“金子,你坐过来,别挤着你表姊。”

金子是小莲的表妹,才十岁,平时一直是挨着小莲坐的,所以小莲拉住她说:“不挤,还是跟我一块儿坐好。”

金子已经知道小莲要住庵了,“表姊,”她问,“你在法藏庵吃荤还是吃素?”

“傻话!庵里哪来的荤腥?”

“那是吃素。”金子又问,“表姊,你平常不大爱吃蔬菜的。”

听得这一声,小莲倒不免心中一动,邵二顺到底是亲舅舅,本觉得她有家不住住庵,心里恻恻然地颇感凄凉,所以便即劝说:“小莲,我看算了吧!”

小莲还未答话,他老婆立即问道:“怎么能算了?震二奶奶那里怎么交代?”

“我不是说,小莲不回杭州了。你别弄错!我是说,小莲还是住家里来,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愿,我们一起送她回杭州,顺便到三天竺烧个香。”

“到杭州去烧香,我是老早在想了。不过,”邵二顺的老婆问道,“你倒想想,你跟震二奶奶怎么去说?”

“有什么,说什么,半句话都不骗她。”

“你没有骗人家,不错,人家呢?肯信你吗?”

邵二顺设身地想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表面的一切不变,倒说明年二月十九以后,小莲一定会回杭州,这话似乎太缥缈了些。

“舅舅、舅妈不必争了。”小莲下定了决心,“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

“喔!”邵二顺看着她问说,“金子刚才提醒你了,你平时不大爱吃蔬菜,最爱吃鱼,庵里可是终年到头都吃素哦!”

“我自然也吃素。佛门清规当然应该守的,那还用说吗?”

“怎么不要说?应该不应该是一回事,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譬如寡妇——”邵二顺话到口边,才发觉拟于不伦,硬生生将“守节”二字咽了回去。

“才喝了一杯酒,就胡说八道了!”邵二顺的老婆数落丈夫,“人家自己愿意,自己有把握,要你多说多管干什么?”

最后的一句话,使得邵二顺和小莲同感愤怒,但都绷着脸不作声。

邵二顺的老婆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妥,便又自我转圜:“高高兴兴吃饭!这件事明天再说吧!”

邵二顺和小莲都接受了她的意见。饭罢有许多琐碎家务要料理,一直没有机会再说此事。直到回入卧室,孤灯独对,小莲才又细想心事。

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久等阿祥不来。芹官的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必是一早就催阿祥来跟她要那方旧手绢,阿祥不来,绝不是芹官变了心意,而是另外有人拦阻阿祥。这个人不用说,必是春雨,即令是震二奶奶不准阿祥来,亦必出于春雨主意。

芹官呢?小莲在想,他一定会追问:阿祥也不敢不说实话。以后呢?芹官是跟春雨吵,还是会逼着阿祥再来?如果吵得厉害了又如何?凡此都是疑问,小莲又关切、又不安,以致一夜都不曾合眼,直到天色将曙,方始蒙眬入梦,但也睡不安稳,稍微有点声音就惊醒了。

为了报复春雨,她希望芹官会闹,要闹得厉害,闹得连曹老太太都知道了,追究缘故,责备春雨、秋月不对,甚至连震二奶奶都落了不是,方始称心。

但是,这一来,亲友之间,一定会将这件事传作笑话,把芹官形容得年少荒唐,一无出息,尤其是想到芹官夏天挨的那顿打,不知道四老爷一回来,又会出什么祸事。一颗心便又揪紧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宽得下来。

就是如此为芹官神魂颠倒了一夜,到得她舅母将她惊醒时,已经日上三竿,邵二顺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你舅舅中午会回来。临走留下话,你把主意打打定,该怎么办怎么办,拖是拖不过去的。”

睡眠不足的小莲,肝火很旺,实时答道:“谁要拖?莫非舅舅以为我是赖在这里不想走?舅舅家虽好,也还不至于到让人舍不得走的地步吧!”

邵二顺的老婆是有意用话激她,所以一点都不生气,平静地说道:“那么,你是怎么一个主意呢?”

“主意昨天晚上就定了,我是决不会改的。”小莲答说,“我不管舅舅怎么跟震二奶奶去说,反正我今天一定搬到法藏庵去。”

邵二顺的老婆紧接了一句:“过了明年二月十九回杭州?”

小莲欲待不答,却又想到自己一向所重视的是言出必行,既然已经许下了,不能不算,便即答一声:“对了。”

邵二顺的老婆对小莲的态度,颇为满意,想到自己的话不免绝情,或者小莲会记恨,把震二奶奶给的那包东西,也要带了去,岂非落得一场空?因此,和颜悦色地格外客气。小莲心里冷笑,表面却不便摆出来,也应酬了几句,才又回卧房去收拾行李。

收拾到被褥时,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个棉纸包,正就是她要送给芹官,而盼到黄昏,阿祥未曾来取的那方旧手绢与包在其中的一绺头发、一枚指甲。

见及此物,心里不免又怨又恨,不自觉地咬着牙自语:“哼!居然给人,人家还不要!以后想要也没有了!”说着便解开纸包,同时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毁掉这些东西。

最方便的法子是一火而焚。不过,烧指甲她不知道是什么气味,烧头发的那股焦毛臭很难闻,却必须顾虑。于是她又改了个法子,找块旧布,加上一块旧砚台,包在一起,投入井中。而到找旧砚台时,她的心情冷静了。

这也不能怨芹官!赌气赌得没有道理。正这样转着念头时,听得邵二顺的咳嗽声,便匆匆将那个棉纸包塞在箱底。

“你在收拾东西了!”邵二顺走进来说。

“我吃了饭就走。”

邵二顺不作声,颓然坐了下来,双手捧着头,用肘弯撑住桌子,真是叫痛心疾首。

“舅舅,也别难过,到庵里去帮忙,也是一场功德,菩萨保佑咱们两家平安。”小莲又说,“得闲我会回来看舅舅,舅妈没事也可以带着金子来看我。”

“好吧!”邵二顺站起身来,一面走,一面说,“吃人一碗,受人使唤。你知道的,舅舅不是不想留你——”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小莲心有不忍,喊一声:“舅舅!”等邵二顺回身过来,才又说道,“你先去见一见震二奶奶,把我许了悟缘的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

“那么,你呢?”邵二顺问,“不是说今天下午就要搬到法藏庵去?”

“我等你回来再说。”

小莲的意思是,如果震二奶奶谅解,许她仍旧住在舅舅家,直到过了明年二月十九再回杭州,她也就不必搬到法藏庵,而且到时候践行承诺,就算委屈也仍旧要回杭州。哪知邵二顺傍晚回来,传述震二奶奶的意思,恰如她最初的计划。

“震二奶奶说,你要替观世音菩萨尽心,是件好事,住到法藏庵也是应该的。不过,她说:悟缘的话也不一定靠得住。”

“怎么?”小莲打断话问,“人家怎么靠不住?”

“震二奶奶说,当知客师的,都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小莲年轻不懂事,别把人家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当真。”

小莲大起反感。首先觉得震二奶奶批评悟缘的话,是一种侮辱,就像有人批评她的亲人。譬如舅舅邵二顺怎样,自然使她心里很不舒服。

其次,她认为说她“年轻不懂事”,将“人家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当真”,就好比说她是个易受人欺的小孩。未免太小看她了。

于是她说:“震二奶奶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反正现在也不必争,明天我一搬到法藏庵,大家自然会知道悟缘师太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吃了早饭,邵二顺雇个挑夫,一肩行李,亲自送小莲到法藏庵,他本来还想见一见悟缘,当面重托,小莲说尼庵怕男客逗留,不必多事,将他催走了。

但悟缘却一直不露面,问老佛婆说她在老师太那里。小莲不疑有他,又静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悟缘姗姗而来,脸上一无表情,小莲立刻就觉得脊梁上直冒冷气。

在她的想象中,悟缘必是欣喜不胜,迎以笑脸,因为她说过多少次:“如果你觉得跟你舅妈合不来,不如趁早搬来这里,咱们有商有量,多好!”现在的样子,绝不是欢迎的态度。

“你真的要搬了来?”

一听这话,小莲的气就往上冲,但毕竟忍住了,“是啊,”她这样回答,“师太不是老要我搬了来吗?”

“那话是不错。不过,我总以为你会先跟我商量商量。”

“怎么?”小莲愕然,“商量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悟缘看着一口箱子、一个铺盖卷说,“行李先搁在这儿,咱们上里头说去。”

小莲的心更凉了,不让她将行李搬进去,不就是明摆着不愿她搬来?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可商量的了。

话到口边,却反咽住,小莲心想,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这样的情形,太令人迷惑了,其中必有什么缘故在内。

于是默无一言地跟着悟缘到了她的院子里,小莲眼尖,很快地发觉禅床上有一块折叠好了的包袱,料子式样跟震二奶奶送她东西包来的那块包袱,一式无二。

这就像隐在云雾中的一条龙,忽然露了眼睛一样,通体皆明,小莲便沉着地坐了下来,在打自己的主意了。

“我跟你说实话,不是我不愿意你来住,我也说过好几次,你要来了,我是求之不得。不过,现在情形跟以前不一样。所以——”

所以什么,不说也知道,小莲只问:“怎么不一样?”

“你是跟你舅舅、舅妈吵了架出来的,我就不便收留了。”悟缘又说,“你听我的话,眼前先别搬来,过几天等你跟你舅舅、舅妈和好了,我再来接你。”

“师太,”小莲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跟舅舅、舅妈吵了架的事?”

话中出了漏洞,悟缘有些发窘,支吾着说:“总有人会知道的。”

“是的,总有人会知道。”小莲一步不松地逼着问,“请师太告诉我,是哪位知道这件事的人,告诉师太的?”

“这,你就别问了,只说没有这回事吧!”

“有——”

“有,”悟缘抢着说道,“你就听我的劝!你舅舅待你不错。”

“是的。我舅舅待我很好,刚才还是他送了我来的。他昨天下午去见了震二奶奶,跟她都说明了,震二奶奶不曾反对我要住到你这里来,不过,她说一句话,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这句话不会是什么好话,悟缘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其势不能不问:“是怎么一句话?”

“震二奶奶说,悟缘师太也许是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其实未必欢迎我住在法藏庵,叫我别认真。我就不明白,震二奶奶怎么就能猜得到悟缘师太你心里?”说着,小莲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悟缘脸一红,顺着她的视线所至,看到那方包袱,心里越发不安,但也不能就此认定,小莲已发现了她的秘密,因而定一定神说:“我倒不是敷衍。你知道的,原来我是真心,现在完全是为你好,不愿意弄成你跟你舅舅之间的僵局。”

“多谢悟缘师太。现在倒真是一个僵局了,我也没有这张脸再回去,不过,请你放心,我决不会赖在你这里,讨你的厌。”

一听她话外有话,悟缘急急问道:“你说你不回去,也不会在这里,那么,你到哪里去呢?”

小莲原是故意吓一吓她,自己也还不知取何进止,此刻听她这一问,再看到她担忧的神态,心中微生报复的快意,便索性再耍她一耍。

“我打算找个客栈住下来,想法子回杭州。”

“那,”悟缘像是突然醒悟了,立即换了副神态,“这才是正办!你也不必去住客栈,如果真的不愿意回家,就在这里住一两天,我替你雇船,找靠得住的人送你回杭州。”

“不必!”小莲起身说道,“我暂时将行李寄在这里,回头让客栈的伙计来取。”说着,脚步已在移动了。

“不!”悟缘一把拉住她说,“你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又长得体面,怎么能放心让你去住客栈。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商量。”

“请你放手——”

“不,不!你坐下来,有话好说。”

悟缘是一心以为她要去寻短见,怎么样也不肯放她走,当然,更希望能说服小莲回杭州,在震二奶奶面前得以将功折罪。可是小莲却又不说要回杭州的话了。

这一来,越使悟缘觉得所料不差,而且也警觉到自己所负的责任极重,更庆幸发觉得早,不致闯出祸来。于是想了条缓兵之计,假意说道:“你先请坐一坐,我跟当家老师太去商量商量看,你别走!”

小莲不知道她要去商量什么,姑且等她一等,便即答说:“我不走,等你回来。”

悟缘这一去,好久都不回来,时已近午,老佛婆端来两碗素菜,一碗汤,一碗饭,一盘素包子。

小莲胃口毫无,只问:“悟缘师太怎么还不来?”

“正好有客来烧香,陪着吃斋。”老佛婆说,“你慢慢吃着等她吧!”

小莲无奈,吃了一个素包子,喝了两匙汤,正待起身去招呼老佛婆来收拾时,只见悟缘走了来说:“请你跟我来!”

来了个要看小莲的人,是她怎么样也意料不到的,竟是她的舅舅。

“咦!是舅舅,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接你回去。”

听得这句话,小莲知道又是棋输一着!原来悟缘是把她稳住了,派人将她舅舅去找了来,好交卸责任。

转念到此,真有欲哭无泪之感,而且觉得脚下所站之处,片刻都不能逗留,虽然舅舅家也没有脸回去,至少街上还可以透一口气,所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小莲!小莲!”邵二顺喊道,“你怎么一句话不说,管自己走了呢?”

于是小莲站住脚,回身看她舅舅,一手提箱子,一手提铺盖,提得他腰都弯了,心里自然不忍,便迎上去说道:“舅舅,得找个挑夫,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

邵二顺将行李放了下来,喘口气说:“好!我去找。你可别又管自己走了。”

“我不走。”

小莲望着邵二顺的背影,茫然半晌,突然醒悟。在心中自语:“舅舅说得不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是,走到哪里去呢?

要答这一问,又须先想一想,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念头刚刚转到,答案已经有了,要弄清楚,芹官是不是知道震二奶奶逼得她不能在南京存身?她想要明了这一点,最简捷的办法是找到阿祥,但阿祥又从哪里去找呢?

苦苦思索,想起来一个人,不由得大为兴奋,三多不是有个表哥吗?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她全然不知。不过不要紧,三多家她是去过的,想到三多的娘,忠厚热心,她有把握一定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

于是定定神筹划了一下,抬眼看时,有个像金子那么大的女孩,赶着一黑一白两头羊在吃草,便走过去叫住她说:“小妹妹,我托你件事,那面的行李是我的,请你看一看,回头我舅舅雇了挑夫来,请你告诉他,先把行李送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说着,在身上掏了十来个制钱给她,“别嫌少,送你买糖吃。”

那小女孩点点头问说:“你舅舅姓什么?”

“姓邵。”

“好!我把你的话告诉他。”

事已办妥,小莲更不怠慢,急急走了开去,从庵后绕小路到了三多家,敲开门来,所遇到的正是三多的娘。

“唷!小莲姑娘,你怎么来了?”

“大婶儿好吧?”小莲答说,“我是特为来跟大婶儿辞行的。”

“怎么?要回杭州了!来,来,外面风大,里面坐。”

到了堂屋里,小莲将编好的一套话,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她说她回杭州的行期已定,有两样针线要送给三多留念,另外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三多,想麻烦三多表兄,到曹家去一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又问他的名字。

“他叫梅生,住得不远,我去看看,恐怕在家。”

“不,不!不忙。”小莲因为梅生来了,亦不便明言所托之事,所以拦阻着说,“请大婶告诉他一声,务必请他明儿上午,总在辰牌时分,到我舅舅那里来一趟。不必太早,也不能太迟,要准时。”说着,拔下头上一支镶翠的金簪,送了过去,“没有什么孝敬大婶儿,留着这个,大婶儿要想我,就看看这支簪子好了。”

说完便告辞了。一路思量,自觉没脸见她舅母,但事到如今,不容她退缩,反正就觉得难堪,也只是一两天的事。

04

扣准了辰光在门口等,由于那支金簪的效用,三多的娘一早便去催促,梅生不用小莲多等,便按约定时间来赴约了。

“梅生哥,”虽只见过一面,小莲倒像青梅竹马之交似的,语气显得很亲热,“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办好了我要好好谢一谢你。”

“好说,好说。”梅生答说,“你把东西交给我,我马上替你去送给三多。”

“不是这件事。”小莲先抛过去一个媚笑,“不知道你是不是常跟阿祥在一起?”

梅生颇感意外,“我怎么会常跟阿祥在一起?”他说,“他忙,我也忙。”

“那么,如果你要找他呢?”

“那倒不难。”

“既然不难,我就托你去约一约他,说我要跟他见个面。”

梅生想了一下答说:“好!我替你去跑一趟。是不是叫他来看你?”

“不!在他大姊家。请他明天上午一定来。”

梅生点点头问:“就是这句话?”

“是的。”等梅生转身欲行,她又把他喊住,“梅生哥,你答应我了?”

“当然答应了,莫非你还不放心?”

小莲嫣然一笑,“要有了你这句话,我才放心。”她说,“我一定会好好谢你。”

小莲的笑容极甜,梅生也是个浪荡子弟,一下子大为动心,便即问说:“你怎么样谢我?”

“现在还不晓得。”

“这话怎么说?”

小莲的打算是,要在箱子里找一找,有什么男人也用得着的饰物拣一件送他,急切间却还想不起,所以那样回答。如今他这样追紧了问,倒必得有个确实的答复才好。

于是她说:“我送样首饰给你,让你到梅生嫂面前去讨个好。”

“多谢,多谢!”梅生笑道,“可惜,我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

“原来你还没有娶亲!”

“是啊!”梅生心中又一动,“小莲姊,是不是你要替我做媒?”

这一问便离题了,小莲开玩笑地说:“我替你跟你表妹做媒,好不好?”

“怎么不好?”梅生又问,“你这个媒怎么做法?”

“等我跟阿祥商量了再说。”

提到这个名字,梅生心冷了,必是她跟阿祥早就有约。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起,随即说道:“我此刻就替你去约他。”

谈到这里,只见远远来了个挽着菜篮的妇人,小莲眼尖,认出是她舅妈,便急急催促梅生快走。

“梅生哥,我不能再跟你多谈了。总而言之,我重重拜托、重重有谢。明天这时候,听你的回音,千万不要让我白等!”说完,翩然回身,进门时却又抛了个祈求的眼风过来。

梅生怅然若失,怅怅地走了好些路,心情才比较正常,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地已离曹家不远。于是走到角门边,找着一个相熟的小厮,托他去通知阿祥,出来一见。

阿祥倒是很快地出现了,匆匆忙忙地问道:“什么事?”

“小莲托我带话给你,不过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怎么办?书房里快开饭了。”阿祥踌躇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好吧!你到巷口茶馆等我,我去告假。”

编个理由向碧文告了假,赶到巷口茶馆,只见梅生已切了一盘板鸭,叫了一碗干丝,在那里喝酒。上首摆好一双筷子,杯中酒也斟满了。

见此光景,便知要谈的话很多。想到前天傍晚听人谈起先是邵二顺来看震二奶奶,然后是震二奶奶特地派人去找悟缘来,心里不免警惕。

“小莲托我来跟你说,一定要跟你会个面。”

阿祥心里一跳,不由得就愁眉苦脸了。

梅生原以为自己做了传柬的红娘,所见的阿祥必是喜上眉梢,不道却是这副神情,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了。

“她跟你说了没有,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见面?”

“没有,”梅生答说,“你们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阿祥喝了口酒,摇摇头说,“真麻烦,我心里烦透了。”

“怎么回事?”梅生突然想到,凑过身子去,低声问说,“你一定闯了祸了!”

“差点闯祸。好不容易敷衍过去了,她不肯饶我,又来找我的麻烦。”

“你闯了祸,她怎么能饶你?不找你的麻烦找谁的麻烦?”

梅生的话费解,但阿祥懒得去推敲,心里只在盘算,要怎么样找个理由跟小莲推辞。

“阿祥,我给你出个主意,这桩麻烦,只有请你姊姊帮忙。”

“请我姊姊帮忙?”阿祥愕然,“她怎么能帮得了忙呢?”

“小莲说,要跟你在你姊姊那里见面。你该把你闯的祸,先跟你姊姊说明白——”

“慢慢!慢慢!”阿祥摇手截断他的话,“你的话,越来越玄了!我不懂,我闯的祸为什么要跟我姊姊说?”

“当然只有跟你姊姊说,阿祥,我问你,你闯的什么祸?”

“我倒问你,你说我闯的什么祸?”

“不是把小莲勾上了手,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吗?”

话犹未毕,阿祥“扑哧”一声,嘴里一口酒喷得满桌子,接着捧腹大笑,使得别桌的茶客侧目而视了。

梅生这才发觉,自己搞了个绝大的误会,脸上发窘,但阿祥笑个不停,便让他恼羞成怒了。

“我是好意!你这个鬼样子干什么?”说着,向跑堂招一招手,预备算账走路。

“对不起,对不起!”阿祥急忙赔不是,“我请客!我告诉你我闯的什么祸。”

经此安抚,梅生不再作声。阿祥心悔失言,但已经许诺把闯的什么祸告诉他,如果反悔,这个朋友就做不成了。于是将芹官私约小莲,闹出一场风波的始末经过,都告诉了他。

“不过祸总算还闯得不大。如果当初是托你上门,把三多接了出去,再由三多替我们那位小爷去约小莲,牵扯得太多,事情一发作难以收拾,那祸就大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哪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疙瘩?只当小莲——”

“对,对!是我话说得不清楚,不能怪你。”阿祥抢着说道,“这件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我倒要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能够教她死了心,不要再缠不清了!”

“好,好!我一定替你想个法子,你把心放宽了,慢慢喝酒。”

其实梅生是为自己在打算。他从阿祥口中知道曹家视小莲是可以使得芹官不能安心读书的隐忧,如今到明年二月十九,也还有两个月,夜长梦多,只要小莲一天不离南京,就一天不能放心。当然如果能让小莲有个归宿,死了芹官的心,更是好事。

他现在就是在打小莲的主意,这当然要靠阿祥助以一臂,但阿祥要他帮忙之处更多。仔细盘算下来,这笔交易着实做得过,而且阿祥一定乐意。于是他笑笑问道:“阿祥,我听说你对我表妹很有意思。有这话没有?自己弟兄,别撒谎。”

阿祥原想否认,听到最后一句话,就只好用微笑作答了。

“这样说是有这话。你们府里的规矩我知道的,就两亲家自己愿意结亲,也还不行,得要上头答应了才算。你如果替震二奶奶把事情办妥当了,立下大功一件,震二奶奶自然会替你做主。你说,是这话不是?”

“是啊!”阿祥大为兴奋,“就是这样。梅生,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能把小莲骗回杭州去——”

“不,不!”梅生打断他的话说,“让她嫁人不也一样吗?”

“对!一样。可是她嫁谁呢?”

“我!”梅生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阿祥差一点又要喷洒酒,不过念头刚起,即存戒心,但仍忍不住笑着调侃了一句:“你倒想吃这块天鹅肉?”

“我原以为你跟她好,自己弟兄,不作兴横插一腿。既然你要想做我的表妹夫,那何不成全了我?而况,又是你的一件功劳。”

“话倒也不错。”阿祥想了一下问道,“看你的样子,倒也是漂漂亮亮,一表人才。不过你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一天到晚混在赌场里,你想:人家是怎么说你?”

“无非说我没出息。”梅生答说,“我既然要想成家,当然仔细想过。现成有很好的一桩事在那里,只看我愿意不愿意去做。”

“你说,什么事?”

“我老子有个朋友——”

梅生这个父执叫石大山,家世是山西的马贩子,石大山的父亲在南京落了户,专门制售马具,从鞍辔到所谓“铜活”——踏蹬之类的铜器,一应俱全,大主顾是驻防的旗营。

由于他为人耿直,不善应酬,所以有人用他名字谐音,管他叫“大傻”。半年前大傻的一个伙计,不念多年情谊,在他斜对门开了一家同样的铺子,旗营的大宗买卖都让人家抢走了,因而想起了梅生能言善道,手腕灵活,打算请他去帮忙,许了三分之一的股子算他的,唯一的约束,是不能再上赌场。

“我就是因为嫌拘束,才回谢了他。如今为了成家,我自然要戒赌。阿祥你怕我口是心非,我赌咒给你听。”

“用不着跟我赌咒。我也愿意帮你的忙,不过凡事要靠你自己,我只能替你找机会跟小莲接近。”

“这就是帮我的忙。”梅生急忙又问,“你怎么替我找机会?”

阿祥沉吟了一下说:“最好跟三多说清楚,用她的名义,经常让你送点小东西给她,或者烦她一件什么事。东西我替你来找,你只管跑腿,混熟了就看你的本事了。”

“好!我只要师出有名,自然会把她的心磨得转向。可是,你替我找什么东西给她呢?”

“那你就不用管了。”阿祥问说,“你看我眼前对她应该怎么办?”

“容易,不过别嫌我年下说不大吉利的话,我说你病了不能来,有话可以告诉我。”

“吉利不吉利我倒不在乎,就怕她不信。”

“那就用得着你的办法了。给我的什么东西,我拿来给她,让她知道,我跟三多见过面了,不是撒谎骗她。”

“有,有!你明天上午在这里等我。”阿祥付了账,起身而去。

回去看放学还早,便径自来到中门,说芹官让他有事来跟春雨说,中门上放他入内。到得双芝仙馆,因为风大太冷,春雨懒得出来,隔窗问他的来意。

“有很要紧的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而且话也很多。”

“好吧!你到后面来。”

后面有小房屋,凡是老妈子坐夜暂歇,以及别间小丫头来串门子,都在这里坐。春雨叫人端了个火盆来,把小丫头支使开,听阿祥说了他跟梅生商定的那条李代桃僵之计,好久都不曾作声。

“怎么样?”阿祥催问着,“我看这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我听说三多的表兄,行为不端,怕闹出事来。”

“行为不端也不过爱押个宝而已!既然改邪归正,也不必再去提它。”阿祥又说,“而况闹出事来,也不与咱们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

“怎么会相干?”

一句反问将春雨问得哑口无言,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不过要跟三多说明白。不然她跟小莲一碰了头,谈起来全不是那回事,变成你我在中间捣鬼。落这个骂名可划不来。而且,这话我也不便跟三多去说,要你自己跟她商量。”

“不!要你跟她说,作为你的好意,但怕小莲多心,所以要用三多的名义。三多一定会问,找谁去送,你就说,让我拿给她表兄去跑腿。”阿祥又说,“如果我跟她一说,万一三多泄了底,说我表兄在打你的主意,好,满完!”

春雨想想也不错,点点头说:“你明儿送芹官上了学,就来拿东西。”

于是找个机会,春雨从从容容地跟三多说,小莲也是吃惯穿惯用惯的,如今在她舅母家,什么都委屈,念在姊妹一场横竖有多下吃不掉、用不完的东西,何妨分些给她。接着便将阿祥的话,作为她自己的意思,问三多愿不愿意。

“让我来做人情,我怎么不愿意?不过我不能送去,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不要紧!我叫阿祥找你表兄去跑一趟。”

于是春雨将各房年下自己做了送来的腊货腌菜点心之类,罐装纸包预备了一大堆,交给阿祥,转给梅生。

梅生看东西很多,不必一次都送去,留下一半,作为第二次进身之阶。同时又想,约定时间在邵家门口见面,小莲不说“请进去坐”,自己不便硬闯,那要几时才得登堂入室,不如一早径自登门拜访为妙。

于是第二天起了个早,到剃头担子上刮了脸、梳了辫子,换上一件专为出客用的二蓝摹本缎紫羔皮袍,提着食物,走到邵家附近,先找家茶馆歇脚,等神闲气静了,才去叩邵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邵二顺的老婆,梅生也见过的,便即含笑招呼:“邵二婶,一向好!”

邵二顺的老婆颇感意外,看到他手中提着篾篓,篓子外面伸出两个腊鸭头,顿时满面堆笑地说:“唷!不是李大爷吗?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说着,让开了身子。

“不敢当,邵二婶,你叫我梅生好了。”梅生一面进门,一面提高了声音说,“我表妹托我送点年货来给小莲姊。”

小莲在屋子里听到了,心中一惊,但也一喜,不过随又生疑,三多怎会有年货相送?因而急忙迎了出来,要看个究竟,但见梅生昨日今朝大不同,不但体面,而且潇洒,一时倒忘了说话了。

“小莲,”邵二顺的老婆说,“你看!三多姑娘特来送年货。怪不得你跟她好,实在是有义气的姊妹。”

“腊货要挂在风口吹才好。邵二婶,请你给我一支画叉,”梅生仰脸看着檐下,“我把这些东西挂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请堂屋里坐。”邵二顺的老婆又喊,“小莲,厨房里水刚开,替李大爷沏碗茶来。”

小莲自然照办,心里的疑惑更甚,一面沏茶,一面在想,三多哪有钱买年货来做人情,自然是曹府现成的东西,可又怎么能到得了一个小丫头手里,莫非来路不明?

这样一想,才知道是收不得的东西,急急又赶了出去,看她舅妈已兴兴头头地解开篾篓在检点了。事已如此,只好默不作声地将一碗茶摆在梅生面前,同时示以眼色,告诫他语言留神。

“三多怎么样,还好吧?”小莲问说,“你什么时候遇见她的?”

“昨天在她家,她也正要找我,把东西送来。她说她本要来看你,只为震二奶奶说年底下忙,只准了半天假,来不及了。”梅生又说,“三多告诉我,从你走了,大家都怪想你的!”

小莲心头一喜,自觉有这句话,在舅妈面前就有了面子,便即问说:“倒是哪些人啊?”

“她跟我说了几个名字,曹府上的姑娘,我也闹不清楚。不过,她说,跟芹官的两个人,也托三多捎信,问你的好。”

“喔!”小莲已懂他的暗示了,问一句,“她是说阿祥?”

“是的。”梅生扬眉张眼,“阿祥病了。”

“病了?”小莲又说,“阿祥你也认识的,你倒不去望望他的病?”

“曹府上的门槛高,我跨不进去,只好托三多问问他的病。”

这一下,小莲大致明白了,必是梅生去找阿祥,门上回报他,阿祥病了,于是再找三多,带来了这些东西。只不知她要约阿祥见面的话,不知道梅生跟三多说了没有。

于是她又问:“你光是托三多问问阿祥的病?”

梅生想了一下,也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答说:“就是这一点,没有别话。”

听他语声肫挚,小莲感激之心,油然而生,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耽误你太多的工夫。”说着,从藤制的茶笼中,提出一把瓷茶壶,“新沏的香片,该焖透了。”

于是两人在方桌两头,对面而坐,一面喝茶,一面谈话,梅生总以为她首先要问的是他跟阿祥见面的情形,不道她是问三多所送的“年货”。

“我很奇怪,三多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她指着挂在檐下的风鸡腊鸭说,“这不是市面上的东西,明明是府里的。以三多的身份,还分不到这些东西,她是哪里来的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总有个来路吧!”

后面的一句话是蛇足,小莲接口说道:“对了,我就是要问她的来路。”

梅生发觉失言了,便加了几分小心,“我实在不知道。”他说,“过一天我替你问她。”

“不,不!”小莲急忙摇手,“你不知道就算了,不必去问。她是一番好意,我寻根问底,倒像疑心她的东西来路不明似的。其实,我也是随便说说。”

梅生这才明白她的用意,本想答一句:“你放心,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话到口边,才想起几乎又是失言,因而改口答道,“好的。我不问她。”

这件事不问了,该问什么呢?小莲先觉得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阿祥是什么病?”

“重伤风。”

“那不是什么大毛病。”小莲问,“服了药没有?”

“不知道。”话一出口,梅生才想起答得荒唐,岂有探病而不问人曾否服药之理?为了补救,便又加了一句,“听说请大夫看了。”

这话才真的露了马脚,小莲不解地问道:“你是说请大夫来看?”

“是啊!自然是请大夫来看。”

“不对吧!”小莲越发困惑,“府里有个老人,我们都叫他何大叔,医道极精,伤风咳嗽的小毛病,找他来药到病除。何用外面去找大夫?”

听到一半,梅生方知弄巧成拙。不过他的机变也极快,急忙说道:“对,对!姓何。我只当是大夫,谁知道就是府里的老管家。”

这一下,总算支吾过去,小莲却仍有些将信将疑。尤其是三多送年货,亦不无疑问。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似乎其中大有文章,小莲的神色变得很凝重了。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为防邵二顺的老婆识破机关,不宜再往下说,反正彼此的意思都已默喻。梅生欲擒故纵,毫不迟疑地起身告辞。

小莲却很着急,她还有许多话要问梅生,却苦于不便挽留,而且就留住了,当着舅母也不能畅所欲言。心想不论如何,梅生这条线索不能就此断掉,当下心一横,决定先将梅生维系住了再做道理。

于是她说:“梅生哥,你请等一下,我写张条子谢谢三多,请你再辛苦一趟。”

“行!行!”梅生又坐了下来,“你去写吧!我等你。”

这时邵二顺的老婆料理完了那批食物,来跟梅生寒暄,谈不多时,小莲复又回来,明欺她舅母不识字,那张字条折都不折,便递了给梅生。

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请你下午再来,看大门右面墙头,如露出一截竹竿,敲门可也。”梅生心头一阵狂喜,但脸上极力保持平静,点点头说:“好的!我明天替你送去。”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邵二顺的老婆还要留他吃午饭,神态且还相当诚恳。梅生自然连连道谢,表示歉意,心里却觉得所谋更可乐观。

一过中午,早早来到邵家,看墙头并未露出竹竿,梅生不敢造次,到茶馆里消磨了半个时辰,重新回来,这一次可以敲门了。

来开门的自然是小莲。“我来过一次了。”他说,“邵二婶不在家?”

“嗯!”小莲答说,“到亲戚家去了,刚走。”

“我猜到你的暗号,一定是这个意思。”他替小莲关上大门,转身又说,“想来一定是有不便让你舅母听见的话问我?”

“有一两句话。请里面坐吧!”

到得在堂屋里坐了下来,梅生问道:“家里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你这样放一个男人进来,倒不怕街坊见了,在人前背后说你的闲话?”

听得这话,小莲定睛看了看他,方始回答:“人家要说,我也没有办法。反正命中注定犯小人,我也想开了。”

“对!一个人总不免有烦恼,全靠自己想得开。你要问我什么话,快说吧?”

“怎么,”小莲问道,“你有事?”

“有事也可以暂且丢开,你的事要紧。”

“梅生哥,”小莲突然说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把三多接出来,我要问她几句话。”

“那恐怕很难。她刚回来过,还只有半天的假——”

“我知道。”小莲抢着说,“所以说要跟你商量,就因为不容易。”

梅生就有办法也不愿意说,因为让三多跟小莲一见了面,好些谎话都会拆穿,而况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因而沉吟未答。

“梅生哥,你看编个什么理由,可以再让她告半天假?”

“我想不出。”梅生问道,“你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过去不也一样吗?”

这下是小莲沉吟不答。梅生心里明白,她对他不太信任,费了好些心血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未免不甘。于是激发了他的“赌性”,准备着不欢而散把僵局打开来。

于是他考虑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小莲姊,”他说,“你是要问三多一句话不是?这句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噢!”小莲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你知道,你倒说给我听听!”

“你是要问三多,芹官对你究竟怎么样?是不是这么一句话?”

话犹未毕,小莲已经尽敛笑容,脸上由红转青,青又转白,看上去很可怕。

这一宝押中了,可是也把庄家激怒了,接下来很可能是翻台子,大打出手。梅生鼓一鼓自己的勇气,准备接着。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人家是个香饽饽,多少人护着,容得你去咬一口——”

“关你什么事!”小莲倏地起立,怒容满面,“我不知道你是安着什么心来的?”

“我是为你好!”梅生也站了起来,“趁你舅妈不在家,躲在屋子里去好好儿哭一场,哭湿两个枕头,把芹官的影子从你心里冲掉就舒服了!”

不容他说完,小莲就扑了上来握紧两个拳头,没头没脸地捶了去,梅生左颊上着了一下,急忙一手护脸,一手护胸。先有些吃惊生气,继而觉得好笑,避都不避,随她乱打。

“也好,你打吧!这也是个叫心里能痛快的法子。”

听得这话,小莲下不了手了。但就这样偃旗息鼓,自己都觉得尴尬,再想想凭空打人家这么一顿,又算什么名堂?一时无法下场,索性撒赖似的扑向梅生,把脸埋在他胸前,委委屈屈地哭出声来。

梅生亦想不到有此突变,一时又兴奋又惊奇,感觉非常复杂。不过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应该安慰小莲。

于是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抚摸小莲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小莲当然已明白了她自己在激情冲击之下,所做出来的不寻常的举动,会替梅生带来了怎么样的感想,同时从他的轻柔的慰抚中,也了解了他所期望于她的反应。意识到此,自是一惊,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惹来一个很大的麻烦,但是她并不悔,生来的性情就是如此,觉得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在后悔的时候,所以此时很快地升起一个念头:如果错了,就让它错到底!

这一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心里也就一下子踏实了。她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用手绢擦一擦眼泪,看梅生胸前湿了一大块,随手就用自己的手绢去擦拭他的衣服。

梅生不免又一次惊异,不明白她何以在这个时候,有如此从容细致的动作,低头看了一下,按住她的手说:“一会儿就干了。袍子的颜色深,也看不出来,不要紧。”

“你道你袍子是谁替你做的?”

“是我自己。”梅生不解地问,“你以为是谁替我做的?”

“我以为是你娘替你挑的,这种古板的花样!”

“我娘早就去世了。”

梅生没有娶亲是她知道的,因又问说:“那么,你是光棍一个人,还是有兄弟一起住?”

“光棍一个人。”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眼问道:“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督院西街,毗卢寺左首巷子里。”

“我知道了。你走吧,明天我来看你。”

这才是真正的惊异,梅生顿时心猿意马,万念奔腾,只嘴角含笑,怔怔地看着她,恰如生来不慧的傻子。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见,听见!”梅生如梦方醒似的说,“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上午。”

“好!我等你。”梅生走了两步,忽又站住了细想,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你怎么不走?”

“我在想,有没有漏掉的话要跟你说。”

“漏掉也不要紧!等我明天去了,有多少话不能说?”

“是,是!”梅生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竟没有转过这个念头来。”

第二天一早,梅生等在巷口,到得辰牌时分,看到青帕包头的小莲,步行而来。急忙迎了上去,路上不便交谈,也不便并肩同行,梅生在前领路,进了大门,小莲将包头取了下来,先打量房屋。

从外面的围墙看,便知梅生所住的房子,规模甚大,当然,这不会是他的产业,无非分租一两间而已。此时才发现他住的竟是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屋,还带一个厢房。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已经封闭,所以这座院落是独立的门户。

进入堂屋,才知道右面一间打通了成了一座大厅,左面一间垂着门帘,想来是梅生的卧室。再看厅上,没有什么陈设,却有好些可折叠的椅子,越发不解了。

“你一个人住?”

“是的。”梅生点点头。

“厢房呢?”

“厢房做了厨房。不过不大用。”

“怎么?还特为弄一间厨房?莫非你还用了厨子?”

这当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在内,梅生唯有报以尴尬的笑容。

“你光棍一个人,用得着厨房,还用得着这么一间大厅?”小莲一双炯炯清眸,逼视着问。

梅生没有想到,小莲一来,会看到他的底蕴,心里在想,如果说一句假话,小莲就不会再来第二趟。考虑了一下,决定一切都不瞒她。

“我一个人本来也用不着住好几间房,有些朋友有时候要找个场合消遣消遣,所以我弄了这个地方。一个月玩一两场,开销就都有了。”

“原来你是抽头聚赌!”

话太率直,梅生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却不能不承认,“没法子!”他说。

“什么叫没法子?我看是没出息!”小莲忽然转过脸去,摇着手说,“我不该这么说话,其实,于我——”她又把话咽住了。

梅生这时候才完全明白,她是打好了主意来的,心头一阵狂喜,急忙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说:“我承认我没出息,现在我请问你,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有出息?”

小莲转脸来问:“你家从前干什么行当?”

“做买卖。”梅生答说,“我家的那爿布店,八十年的老字号,到了我手里才败光的。”

“败光不要紧!只要你肯上进。做买卖是清白身家,也能赶得了考,也能做得了官。”

梅生心里一跳!“你要我赶考?那,那——”他嗫嚅着说,“好像太抬举我了。”

“那么,你做官会不会?”

“那要看什么官?”梅生答说,“譬如关卡上收税的官,我自然会做。”

“那你就做关卡上收税的官!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戒赌,第二件用功。用功不过是要你读书、练练字、打打算盘。”

“一句话!”

“还有,你那班狐群狗党的朋友,要断绝往来。”

“这不可一概而论。”梅生答说,“也有些规规矩矩的朋友。”

“规规矩矩,还要有点身份的朋友,自然可以往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要懂这个道理。”

原来小莲的想法是,哪怕“未入流”总也是朝廷的命官,梅生便是“老爷”,她就是“官太太”。那时如果还有低三下四,叫人为“老爷”的朋友,岂不辱没了身份?

梅生已看出她的意思,心里却有些为难,因为他也是讲义气的人,尚未富贵,已忘却贫贱之交,会令人齿冷。因而踌躇着,不知怎么样去表示态度。

“你一定要替我争一口气!”小莲加重了语气说,“如果你愿意娶我,你一定要依我。”

“如果你愿意娶我”七字,重重地击撞在梅生心坎上,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有种无可言喻的咀嚼不尽的滋味。

“你说一句啊!”小莲眉一扬,催促着说。

“喔,”梅生定定神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就怕我配不上。”

“倘或你不替我争口气,就是配不上我,不是什么别的配不上,你的志向配不上我。”

“没有这话,我又何尝不想往上爬。”梅生突然说道,“小莲,我们搬到别处去好不好?”

“搬到哪里?”

“随便哪里,只要不在南京。”

“为什么?”

“一离开南京,我那班朋友,譬如像阿祥他们,不就无形中断了吗?”

这一点却又与小莲的意愿不合,她之要“争口气”,就是想在南京做个“官太太”给春雨、碧文看,倘在别处就没有意思了。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爱朋友的,在南京要让我跟阿祥他们断绝往来,这件事办不到。”梅生又说,“能对不起穷朋友,就能对不起你。你总不肯嫁个没良心的人吧?”

这话使得小莲想起不知在哪里见过的两句话:“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心里着实感动,也着实安慰,觉得自己在梅生身上押的这一宝,居然押对了。

“好吧!这一层我们暂且不去提。现在商量商量正事,你不在赌场里混,靠什么过日子?”

“这个我早就有打算了。”梅生将他预备到父执的马具店去帮忙的话,细细说了给小莲听。

小莲自是深感欣慰,随即将携来的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个装奇南香的锡盒子,盒中有好几样首饰,还有一扣存折。

“我在曹家所攒的私房,都在这里了。这几件首饰,你可以变多少钱?”

梅生因为在赌场中,常见有人偷出妻子的首饰来质押,作为赌本,所以这方面的行情相当熟悉。细心估计了一下,认为至少值二百两银子。

“这样一共就有三百五十两银子,做人家也够了。”小莲将存折交给梅生,“钱是存在水西门一家绸缎铺里,明天你去提几十两银子出来,备一份礼去送我舅妈,年初一要来拜年,也要备礼上门。过了年初五,你来求亲,有舅妈做主,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嗯,嗯,好!”梅生连连点头。

“求亲的时候,你只说备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要嫁妆。舅妈会来问我,我自有话说。”

她说一句,梅生应一句,谈到近午时分,小莲叮嘱梅生去买了菜来,洗剥割烹,手段利落,居然就像做人家的样子了。

上座的是梅生,俨然一家之主,小莲打横相陪,而且不断替梅生夹菜,真个贤妻的模样,令人未饮先醉了。

吃到一半,有人敲门,声音极大,小莲自然有些紧张,“必是你那班狐群狗党来了。”她说,“快去挡住。”说完,疾步躲入卧室。

梅生便去开了门,意想不到的是阿祥,不由得愣住了。

阿祥是来惯的,管自己往里走,留意梅生在后面关门。一进入堂屋,发现桌上两副碗筷,而别无他人,觉得是件怪事。

“你有客!”他回身迎着梅生问,“你的客人呢?”

梅生大感窘迫,支吾着不知何以为答,眼睛却不断望着卧室,阿祥便即笑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钓鱼巷来的相好?为什么不请出来见见?”

在里间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料知是躲不过去,心一横闪身而出。这一下是阿祥愣住了。

“原来你在这里?”

小莲强自镇静着,不答他的话,只问一句:“你吃了饭没有?”

梅生因为她如此沉着,心也定了下来,接口说道:“就算吃过了,也可以喝杯酒。”

“说得是!”小莲掉身走了。

她是去添杯筷,梅生将座位换个方向,请阿祥上坐,他坐小莲对面,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问道:“你怎么有空出来?”

阿祥是受了春雨的嘱托,特为来打听小莲的情形,此时当然还不便造次说明,随口答一句:“替我们那位小爷去买纸,顺路过来看看。”

“阿祥,”小莲问道,“你这两天不是感冒?”

这一说,第一个梅生大感不安,不过阿祥脑筋很清楚,自会圆谎,“昨天还躺在床上。”他说,“今天好了。”

“刚好要当心,少吹风。”

“是,是!少吹风。”阿祥附和着,偷眼去看梅生与小莲的表情,一个惴惴不安,一个若有所思,真猜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劳驾!”梅生对小莲说,“能不能替我们换点热汤来?”

阿祥想说句“不必费事”的客气话,但看到梅生的眼色,缩住了口,知道他是故意把她调开,要有话说。

“你想都想不到的。”梅生凑过来低声说道,“小莲要嫁给我了。”

“真的?”

“当然真的。这样子你还看不出来?”

阿祥当然看得出来,不过无法让自己相信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你如果不相信,我让她自己来说。”

“好!”阿祥深深点头,“我要听她亲口说一句,我才会相信。”

于是等小莲换了热汤来,梅生开口问道:“咱们的事,要不要跟阿祥说明白?”

这时的小莲,可无法不害羞了,虽不开口,也跟亲口说了一样,阿祥便举杯向小莲说道:“恭喜,恭喜!我得改口管你叫嫂子了。”

小莲越发羞不自胜,放下饭碗便往里间奔了去,梅生得意地向阿祥一扬眉,仿佛在问:“如何?你相信了吧!”

事情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但阿祥的感想很奇怪,这件好事原是他鼓励梅生去进行的,而在意外顺利成功的时刻,他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也有点仿佛替小莲可惜似的。当然,他更渴望着知道心高气傲的小莲,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居然肯这样地委屈自己?

他很想跟小莲私下谈一谈。这得找机会,心想,小莲总不至于从这天起就住在这里,回头以送她回邵家为名,可以在路上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不肯多喝酒,怕小莲当他说醉话,不愿谈正经。梅生哪里会知道他的心事,殷殷劝酒,阿祥用手掌盖住杯子,坚持不喝。

正在一个劝一个辞,相持不下时,小莲又出现了,“你也少喝一点儿。”她对梅生说,“吃完饭,还得上趟街!”

此时的梅生,自是小莲怎么说,他怎么听。当下止酒不饮,吃完了饭,受命上街去买火盆与木炭。临走时说句客气话,说客人再坐一会儿。阿祥正中下怀,就老实坐在那里了。

“你一定很奇怪。”小莲原是故意遣走梅生,要向阿祥一吐心事,所以自己先开口,“我怎么会这么不要脸,自己找上人家的门来?阿祥,你是不是这么在想?”

“不是!”阿祥想了一下说,“梅生跟我说道,他很喜欢你,倘或能娶了你他会改邪归正。不过,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半年来的种种是非,是谁也想不到。人心可怕!”

有牢骚来了,阿祥希望听下去,但不愿附和,因而默不作声。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春雨自以为是马上‘补缺’的芹二姨奶奶,把人家也看成像她一样,你说好笑不?”

对她这话,阿祥觉得不妨问清楚:“你所说的‘人家’,就是你自己?”

“嗯!”小莲点点头。

“那么——”阿祥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要说,“我问你句话,你别生气,你是不是心里有个芹官呢?”

小莲满脸飞红,想了一下说:“人相处得久了,感情总是有的。不过,我并没有春雨那种心思。”

“什么心思?”

对于阿祥的明知故问,小莲似乎有些着恼,因而提高了声音说:“想当芹二姨奶奶啊!她稀罕,我现在就是要让她知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把芹官看成宝,人家不在乎。”

阿祥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赌气,越是口中说不在乎,心里越在乎。现在是在气头上,逞性而行,时过境迁,冷静下来,想法又不一样。

于是他平静地说:“小莲,我倒要提醒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前前后后都想过?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不会!”小莲斩钉截铁地说,“我做事向来不后悔的。”

谈话为梅生打断了,小莲讶异他归来之速,梅生说是出门未几,想起房东曾留下一个旧火盆,所以只在附近买了木炭。

“不是我不愿意买新火盆,我怕你跟阿祥受寒,赶紧买了炭来,先生了火再说。”

“谢谢,谢谢!”阿祥料想这天已无跟小莲再谈的机会,接口说道,“改天再陪你们烤火闲聊。”

小莲与梅生都留他不住。阿祥到家,恰好散书房,将芹官送到中门,春雨在那里迎接——不是接芹官,是要留住阿祥有差遣。

“你到双芝仙馆等我。”她说,“我把芹官送到老太太那里,马上回来,把送师母的年礼交代给你。”

“今天就送去?”阿祥问。

“你看来得及来不及?”春雨答说,“如果太远来不及,就明儿上午送亦可以。不过,我得今天就交代给你,明儿一早就要到老太太那里帮忙‘掸尘’,没工夫跟你说了。”

于是阿祥先到双芝仙馆,进门就遇见三多,只见她穿的是夹裤与薄棉袄,束一根玄色绉纱的带子,越显得腰肢婀娜、体态轻盈,不过两颊冻得红红的,快将发紫了。

“芹官呢?”她呵着手问,双肩都有些往上耸了。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阿祥怜惜地说,“‘若要俏,冻得跳’,年底下了,冻出病来,何苦?”

“去你的,无事端端咒我生病。”三多接着又问,“小莲怎么样?你把我的‘年货’送去了,她怎么说?”

“不是我送去的,我交给你表哥了。我告诉你一件新闻,你一定爱听。”

“什么新闻,你快说!”

“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我再告诉你。这件新闻,不但你爱听,人人爱听,我不骗你。”

三多领受了他的好意,不过提了个警告:“你要骗我,看我饶得了你!”

于是三多回自己屋子里去添衣服,阿祥便进芹官的书房,在云白铜的火盆中续上炭,随即听得身后门帘响,转身一看,不是三多,而是春雨。

不过,三多亦接踵而至,“他说有件新闻。”她对春雨说,“人人爱听,你正好赶上了。”

“喔!”春雨向阿祥看了一眼,示以警惕,越是人人爱听的新闻,越要细想一想能不能说。

阿祥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有件事你们再也想不到的。”他看着三多说,“你要管小莲叫表嫂了!”

“什么?”春雨与三多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别说你们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不过,是千真万确的事。”

“怎么会呢?”三多细看着他的脸色,“你喝了酒了?”

“不错!我在你表兄那里喝的酒,不过是小莲招呼。她做的瓦块鱼,还真不赖。”

“越说越玄了!你别喝醉了吧?”

三多不信,春雨却知道阿祥不敢无缘无故撒这个谎,同时心里立刻浮起芹官的影子,觉得这件“人人爱听”的新闻,此刻还是少说为宜。

于是她很快向阿祥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也不大相信。这会儿别说了,先办正事要紧。三多你先给芹官把大氅送去,怕晚上回来冷。”

“这会儿就送去?”

“随便你。不过我看这会儿送去的好,秋月煨了一锅鹿筋在那里,顺便可以跟她要一碗来。”春雨又说,“外面冷,你的衣服也不够。你看你脸上,再冻下去,长了冻疮,那才好看!”

“好吧!”三多已为春雨收服了,驯顺地说,“我就去。”

“早去早回,留阿祥在这儿吃饭。”春雨又郑重叮嘱,“小莲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千万别露口风。”

“我知道。”三多又向阿祥说,“回来我再仔细问你。”

当然,春雨先就要仔细问了。阿祥隐没了一部分以外,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还说了他自己的感想。

“她完全是赌气。嘴里说不悔,我看迟早会懊悔。不过,如果她真的看中了梅生,那又不同了。”

“梅生是怎么一个人?”春雨问道,“听说是个油头光棍?”

“差不多。反正能言善道,一张嘴甜得很,平时又讲究穿着,喜欢他的人也很多。只是真的戒了赌,肯巴结上进,小莲就算嫁得不错。”

“那就好!”春雨点点头,“你是他的朋友,要劝他上进。”

突然间,听得外面惊惶地急喊:“春雨姊,春雨姊,不得了啦!”

是三多的声音,喊得春雨颜色大变,急忙起身冲了出去,门帘一揭,与三多撞个满怀,她顾不得胸口疼痛,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中风了!”

春雨喘了口气,听得自己的心跳似打雷一般,不是芹官出了什么事,就比较能够沉着了,“现在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她手扶着椅背问。

“来势很凶!是在斗牌!已到最后一把了,忽然说是:‘怎么我的手发麻?’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就倒了下来,幸而秋月扶住,可是人已经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春雨略想一想问道,“你见着芹官没有?”

“没有。在老太太屋子里。”

“我看看去,你别走开。”春雨又对阿祥说,“你最好也别走远了,就在中门外听信儿,怕万一有事找不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