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一一早上了书房,朱实已经在座位上了,芹官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待回自己座位时,朱实喊住了他。

“今天不必上书了。”他说,“在圣人面前行了礼,你就回去吧!”

“是。”芹官问道,“先生呢?是不是也是上午回府,我叫他们预备车子。”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交代爵禄。”

说着,棠官也到了书房,给老师、兄长请过安,随即走到“先师之位”前去燃烛点香——“有事弟子服其劳”,每逢朔望在先师神主前行礼时,都由棠官执役。

依次行过了礼,朱实将这天放学的话,跟棠官也说了一遍,然后向芹官说道:“《孟子》:‘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后汉书•礼仪志》:‘凡斋、天地七日,宗庙山川五日,小祠三日。’为祖母完愿,是件大事,斋戒一日是不可少的。最好独处静室,息心静虑,体会斋戒之道。”

“是!”芹官肃然相答,又想到不能“独处静室”,须向老师申明便又说道,“家祖母交代,让我陪她一起斋戒。”

“那也可以,你去吧!”

于是小兄弟俩双双向老师作了揖,辞出书房,芹官顺道送了棠官,也不回双芝仙馆,径自来与祖母做伴。

“咦!”正在亲自检点香篮的曹老太太问说,“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给一天假。”接着,芹官将朱实的意思转述了一遍,语气中特别着重“代祖母完愿,是件大事”这句话。

“朱先生真是极至诚的人!”曹老太太很高兴地说,又问芹官,“你回去过没有?”

“没有。”

“应该告诉春雨,人已经在这里了。”

“我知道。”秋月答应着,随即出屋,找到一个小丫头说,“你到双仙馆跟春雨去说,芹官今天放假,在老太太身边了。芹官今晚上住这里,有现成干净被褥,叫春雨不必预备了,只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送来。”

“还有,”芹官赶出来叮嘱,“有一部书叫《摄山志》,你随手带回来。”

“什么志?”小丫头问说。

“干脆写个条子,”秋月建议,“免得弄错。”

“也好!”

“你请进去吧!我去拿笔砚来。”

芹官知道她卧室中有副笔砚,是专为记账用的,便即说道:“不用拿来拿去了,干脆我到你屋子里去写。”

于是秋月领着他坐到她素日记账的位子上,取张纸,又为他揭开墨盒,等芹官写上《摄山志》三字,随即持了字条去交给小丫头。

芹官却还坐在原处,因为案头有个小本子,将他吸引住了,这个小本子是用竹纸、丝线装订的,上面有三个字:“绣余吟”。不由得大为惊喜,心中自语:原来秋月还会作诗!这可真是大大的新闻。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小本子取了过来,正待揭开第一页,只听有人喝一声:“不许看!”接着一伸手来抢那小本子——自然是秋月。

芹官的动作也很快,抢先按住小本,望着秋月笑道:“我真想不到你会作诗。”

“不是我作的。”羞红了脸的秋月说,“我是拿人家的诗,抄着玩儿的。”

“既是人家的诗,看看又有何妨?”

“不行!我的字太丑,不能见人。”

“可是,题在封面上的字,我已经看见了,写得很好哇。”

这下,秋月想不出遁词了,便即说道:“好吧,我念给你听。”等芹官一松手,她很快地将小本子抢到手里,藏在身后,“没有什么好看。你请吧!”

“不!”芹官耍赖,“你不给我看,我就不走。”

“别胡闹!”秋月说道,“你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许乱开玩笑的。”

这句话很管用,芹官想到老师所说的,“静心息虑”的告诫,立即庄容答说:“对!改天再说吧。”

说完,走回堂屋,只见曹老太太,已将香篮整理好了,“明天派何诚跟了你去。”她说,“反正放学,他也没事。”

“是啊,派他去最好。”

“烧完香要写缘簿。你知道不知道怎么写?”

“不知道。得老太太先告诉我。”

“你写‘信女曹李氏敬献灯油银二百两’,跟知客僧说,随便哪天,拿缘簿来取银子。”

“是!”芹官问,“每一处都是二百两?”

“不!看情形,栖霞寺是二百两,此外替你备了斋饭的,不管你吃不吃,都是二百两。”

“干脆就在栖霞寺吃斋好了。”秋月插嘴说道,“跟去的人一大堆,也只有栖霞寺方便。”

“这话也对!”曹老太太又说,“秋月,你叫人把他爷爷出门常用的那口箱子抬了来。”

那口箱子从未打开来过,而且为了怕曹老太太触景生情,兴起哀思,一直将它锁在库房里。秋月也只见过这口箱子的外貌,并听说过箱子里所装的全是进京需用之物,到底是何物品?一无所知。此时听曹老太太突然要找这口箱子,自不免奇怪。

“这还得找震二奶奶开库房。”她问,“老太太倒是干吗要这口箱子啊?”

“里头有芹官用得着的东西。快找去!”

于是秋月叫人从震二奶奶那里取来库房钥匙,将那口箱子取了来,蓝布箱套已为积尘染成黑色,里面一口轻便的藤箱,箱钥就拴在手把上,曹老太太亲自开了锁,掀开箱盖,一时视线集中,都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值得曹老太太如此重视的东西。

一看却都不免失望,只有芹官喜形于色,因为首先入目的,正是他久思不得的《辽东曹氏宗谱》。据他知道,连曹氏在南京的族人在内,只有曹有这么一本宗谱,他经常取出来对族人的生死存亡、升迁调动,加以补注,用完了亲自锁在柜子里,仿佛视如拱璧。芹官几次想跟曹要求看一看,只以怕碰钉子,始终不敢开口。不道无意之中得偿所愿,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

正待伸手去取时,曹老太太已一面检点,一面开始解释,她说:“咱们曹家是宋朝曹武惠之后。出关的始祖是安国公一支,安国公有三个儿子,长房、二房,都在关内,你爷爷每一次进京,一路上总有人来认本家,所以得带这么一部宗谱,好叙辈分。”

除了宗谱以外,还有一部康熙五十年的《缙绅录》,此外便是拜匣、护书、名帖,以及笔砚纸张,凡是旅途拜客应酬需用之物,应有尽有。

最后,曹老太太找出一个绵纸包,泛黄的新棉花中裹着一块羊脂玉牌,长约三寸,宽约寸许,上刻“斋戒”二字。

“这叫‘斋戒牌’。”曹老太太说,“皇上冬至祭天,夏至祭地,都得住在斋宫,能够进宫,到得了皇上面前的臣子,都得挂这么一块斋戒牌。讲究的用玉,马虎的用块木牌,写上斋戒两个字也行。这块牌给你吧!”

“是!”芹官很庄重地答应着,先请个安,方站起来,用双手去接玉牌。

“你就挂上吧!”曹老太太交代秋月,“看有什么丝绳子,黑的最好,蓝的也可以,别种颜色都不行。”

秋月去剪了一截玄色丝绳,就玉牌上方的圆孔中穿过,替芹官系在大襟衣纽上,同时说道:“再过个五六年,进宫就用得着了。”

“巴望的就是那么一天。”曹老太太说,“也不知道我瞧得见,瞧不见。”

“为什么瞧不见?”秋月抗声相答,倒像跟人吵嘴似的,“芹官还要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老太太亲眼瞧一瞧呢!”

“那是想得过分了。能像他爷爷那样,做到三品官,替他娘挣个‘淑人’的封号,我就躺在棺材里都会笑。”

一提到身后之事,虽然曹老太太自己豁达,言笑自如,芹官与丫头们都不免伤感,尤其是秋月,眼圈都红了,强笑着埋怨:“老太太是干吗呀!无缘无故说这些没影儿的话。”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赶紧抚慰着说,“我不提了。”

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又是一样想法。她是枕上灯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了,对她视如“命根子”的唯一的亲骨血要说的话,不是三五天谈得完的,但芹官年纪太小,未必能领会,不如不说。这几个月从曹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以及从朱实读书以来,气质大有变化,已很懂事了。难得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不宜错过。

其时已近中午,马夫人与震二奶奶接踵而至,邹姨娘听说曹老太太为了完愿吃斋,亦茹素两天,她是饱餐了来的,但正好赶上开饭,少不得也帮着照料席面。

“牌搭子倒是现成,不过今儿斋戒,不能成局。”震二奶奶说,“果子酒是素酒,老太太不如喝两杯,回头好好歇个午觉。”

“要说果子酒是素酒,高粱、江米也不是荤腥,那不是白酒、黄酒都能喝了?”曹老太太问道,“斋戒能喝酒吗?”

“好像在哪部书上见过,斋戒能喝酒。等我想想。”芹官低头凝神想了一会儿,突然扬起脸来,很有把握地说,“能喝!有出典的。”

“你倒是仔细想想。”马夫人告诫着,“别弄错了,那可是罪过。”

“太太请放心!错不了,错了,罪过是我的。”

“胡说!”曹老太太喝一声,“你才多大的人,能顶得起罪过?”

“你也是。”震二奶奶拉了芹官一把,埋怨着说,“你把出典说清楚了,让老太太能放心喝酒,不就完了吗?”

“好,好,我来把出典讲明白。典故出在汉书上,叫作‘齐酎’,这个齐字当斋字,就是斋酎。酎字酉边旁一个寸字,味厚的新酒,叫作酎。老太太若还不信,我去拿汉书来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怎么不信?”震二奶奶说,“不过我得问清楚,是要新酒不是?”

“是。”

“什么叫新酒呢?”

“照汉书的注解: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反正来年谓之陈酒,当年酿的都算新酒。”

“那就行了。老太太爱喝的荔枝酒,我是今年五月里酿的。”

“大概不假!”马夫人笑着对婆婆说,“听他背书背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瞎编的。”

“娘!”芹官出声如撒娇,“我几时瞎编了?娘这么说,倒像是我不知骗了老太太多少回似的。”

“你啊!”震二奶奶伸出纤纤一指,在芹官鼻子上点了一下,“别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花好大心思想骗老太太一回都骗不住,你就敢说不知骗了老太太多少回?”

此言一出,笑声四起,秋月冷眼旁观,知道曹老太太为震二奶奶说动了,便即提高声音问道:“言归正传,荔枝酒可在哪儿啊?”

“马上就有。”站在门口为震二奶奶接应的锦儿答说,“叫人去取了。”

等酒取到,菜亦上桌,于嫂倒是练了一套香积厨中的好手艺,无奈秉承曹老太太的意思,素菜不准耍花巧,以致无用武之地,不过老老实实几种家常做法。只是上上下下,久饫肥甘,偶尔吃一回素菜,反倒胃口大开,尤其是芹官,用五香蕈油拌的面,一连吃了两中碗,是极少见的事。

餐桌上由于曹老太太容色甚庄,让震二奶奶意会到是斋戒,不敢多说笑话,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快。饭罢,曹老太太喝了一盏消食的普洱茶,渐有倦意,马夫人便首先示意,“老太太该歇午觉了。”她说,“扶到里面去吧。”

于是秋月扶着曹老太太到里间,在床前那张靠榻上躺下,马夫人亲手替她盖上一张毯子,震二奶奶拨旺了火盆中的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直到曹老太太闭上眼睛,方始与马夫人悄悄退了出来。

外面新添了一张床,是为芹官预备的,震二奶奶捏一捏垫褥,点点头说:“厚是够厚了。”又问,“芹官呢?”

“让阿祥请出去了。”冬雪答说,“大概是朱先生有功课交代。”

“喔,”震二奶奶又问,“明天要起早,今儿是谁坐夜?”

“今儿坐夜的多了!外面是杨妈,里面是我们三个轮班儿,每人一个更次,到四更天全都起来了。”冬雪答说,“震二奶奶请放心,误不了。”

“芹官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不易睡得着,你们可千万小心,别弄出声来,让他刚睡着,可又惊醒。”

“是的。春雨已经告诉我们了。”

“明儿穿什么衣服,春雨送来了没有?”马夫人问说。

“送来了!”冬雪打开了衣橱,里面挂着一件宝蓝宁绸的丝绵袍,玄色团花缎子的马褂,另外还有一件鼻烟色的俄罗斯呢长袍,是压丝棉袍用的。

“山上风大,光是这件袍子怕压不住。我看得穿他二哥的皮大氅。”震二奶奶又说,“偶尔一回,也不算乱了规矩。”原来曹家的规矩,男子非二十五岁不能着皮衣,所以震二奶奶这样说。

“能穿得上吗?太长了。”

“有两件。一件短一点儿,我叫人取来看。”

不一会儿将大氅取到,水獭领子狐腿里,就大雪天也足够御寒了,只是比一比长袍,仍旧长了三寸之多。

“得缝上去一截,不然就拖脏了。”从里屋出来的秋月说,“交给我吧!”

于是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各自归去,秋月便将大氅捧回自己卧室,找出针线。动起手来,缝到一半,只听门帘微响,抬眼看时,却是芹官。

“到哪里去了?”秋月仍旧低下头去穿针引线,“半天不见人。”

“跟阿祥在说话。”芹官指着衣服问,“这干什么?”

“预备你明天上山好穿啊!是震二爷的大氅,稍为长了一点儿。”

“秋月——”

“你先别跟我说话,就几针了!缝好了你试一试,看合适不合适。”

芹官便不言语,静悄悄地坐在旁边看,由于她是低着头,所以芹官可以毫无顾忌,是第一次恣意细看。

一细看才发觉秋月跟哪一个丫头都不一样,皮肤虽白,却欠滋润,头发虽亮,全由膏沐,而且眼角已有极细的鱼尾纹。芹官恍然有悟,原来这就是憔悴!

是为谁憔悴呢?他在想,以秋月这个年龄,总不外乎为了“生怕黄昏,离思牵萦”而憔悴,但她矢志不嫁,意中无人,根本就不会有“因郎憔悴”之事。她的憔悴,完全由于日夜照料老主母,心力交瘁所致。

这样想着,芹官既感动又感激,透过泪光,却又突然有所发现,脱口惊呼:“你头上一根白头发!”

语声刚落,只听秋月“啊哟”一声,芹官的泪光中,一片鲜红,他急急用手背拭去盈眶的泪水,定睛细看,只见秋月用右手两指,急急捏住左手的拇指,为了缝纫需要而铺在膝上的一方细白布,猩红点点,看样子创口还不小。

“怎么回事?”芹官站起身来,仓皇四顾,手足无措。

“你别着急!不要紧。”秋月用极沉着的声音说,“五斗橱第一个抽斗,有个装药的木头盒子,里面有老虎骨头。”

这一下提醒了芹官,象牙、虎骨挫末,皆可用来止血,像这种轻伤急救,他看得多了,所以不必秋月再教,取块虎骨,找张白纸,一时没有锉子,可用剪刀来刮。

“这把剪刀很利,你可当心,别跟我一样,铰下一块肉来。”

“喔,”芹官一面刮虎骨,一面问道,“怎么会铰了指头了呢?”

“我是铰线头——”她没有再说下去。

芹官想一想就明白了,是听说有了白头发,一惊误伤。心里愈觉歉然,手中亦就加快,刮下来一堆末子,看看够用了,方始住手。

“现成的白布。”秋月教导着,“你撕一条下来,有八分宽就够了。”

芹官照她的话做,但以布质细密,一时竟撕不下来,脸涨得通红,依旧纹丝不动。

“只怕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秋月笑道,“你先拿剪刀铰个口子,不就好撕了吗?”

“对,对!”芹官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竟没有想到。”

于是下了一剪刀,接着使劲去撕,应手而裂,只听极清脆的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条八分宽的一条带子,然后让秋月松开手,将虎骨末子敷在伤口上,用带子扎紧,急救告一段落了。

“疼不疼?”

“还好。”秋月指一指大氅说,“我的手脏了,你自己拿起来,披上我看一看。”

“不用试,一定刚好。”

“不!披上我看。”芹官便依她的话,秋月又说,“到外屋自己照一照穿衣镜去。”

“不用了!”芹官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大氅长短,根本就不关心,把它脱了下来,堆在椅子上,拿起那方沾了血的白布说,“这个给我。”

“干什么?”秋月神色凛然地问。

芹官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严重的表情,只老实答说:“我是想起‘桃花扇’,想把这方白布添上枝叶,不也是很好的一幅红梅?”

“你真想得出。”秋月笑着说了这一句,随正色说道,“你先搁下!等我想一想。”

芹官不敢违拗,将染了血迹的这方白布,很仔细地平铺在五斗橱上,回头问道:“要不要找老何来,给你仔细看一看?”

“你不用管,我会叫人——”刚说的半句,看见夏云踏了进来,秋月便即改口说道,“夏云,你去找何大叔,说我把指头铰破了,现在敷上虎骨包扎好了,看还要什么外敷内服的药,你顺手替我带了回来。”

“怎么弄的?好端端把指头铰破了?”

“还不是缝那件大氅不小心的缘故。”

“快去吧!”芹官也帮着催促,“别多问了。”

此时两人想到的,都是那根白头发,一个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揭开镜套,亲自检点,一个自告奋勇地问道:“要不要我把你那根白头发拔掉?”

“恐怕不止一根。”

于是芹官走到她身后,仔细检查,果如秋月自己所说的,不止一根。

“很多吧?”秋月在镜中看着芹官问。

“不,不!三五根而已。”

“你拔下来我看。”

芹官便拔下一根,住手问道:“疼不疼?”

“拔根头发哪里会疼?”秋月微感不耐烦地说,“你别这么婆婆妈妈行不行?”

芹官不免自愧,一言不发地拔下来五根白头发,心里却又不忍了——其实至少还有五六根,怕说多了,秋月更为伤心,只好再骗她一骗。

“没有了。”他说,“你也少操些劳,叫夏云、冬雪多动动手。”

秋月想说,夏云、冬雪只能操劳,不能操心。但话到口边,却又忍住。想到芹官能如此体恤,知道白发因何而生,心里不免酸酸地又难过、又好过。

“你请出去吧!我收拾收拾,看老太太也快醒了。”

“不!”芹官答说,“等夏云回来,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反正痛一阵子,有一两天不方便就是了。”

“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秋月不愿他多说,更不愿他自责,“我左手不能下水,劳你驾,绞把手巾让我擦手。”但紧接着又说,“算了,算了!水是冷的,别冻着了。”

“不要紧!外面炉子上坐着一壶水,应该早开——”

“不,不!”秋月更为着急,“小祖宗,你就安安分分替我坐着,别胡出花样!开水泼出来,烫伤了,怎么得了?”

“也不过提壶开水!就看得我这么没用?”芹官嘟起嘴说。

“不是说你没用。什么人干什么,不能勉强的,你有你会干的事,我不拦你。”

“那么,”芹官乘机说道,“最近我学画花卉,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你把那方白布给我。”

秋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画得了怎么样?”

“当然送给你。”

“也别送给我——”

“那我就自己收着。”芹官抢着说道,“甚袭珍藏。”

“也不行!画好了来拿给老太太。”

“行!”芹官不胜欣喜地,拿起白布,细细端详,已在研究一幅折枝红梅的章法了。

“秋月,”芹官又想到了一件雅人韵事,“赶明儿个等我画好了,你来题一首诗,怎么样?”

“嘚!嘚!我的诗怎么能见人?”

“其实我的画又何尝能见人,不过好玩而已。”

“好玩也要玩得中规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闹。”秋月又说,“你画画,我题诗,身份不配,算什么名堂?”

“也没有什么不配——”

“好了,好了!”秋月抢着说道,“总而言之两个字:不行。”

芹官怏怏若失,但转念想一想,觉得她所说的,“好玩也要玩得中规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闹”这两句话大有道理,不由得又深深点头。

秋月却误会了,以为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以为得计的花样,不可不防,便正色说道:“来,来!咱们俩来个约法三章:第一,我根本不会作诗,你别跟人去胡说;第二,我今天铰了手指头的事,你也别跟人去说,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芹官想了一会儿答说:“还有件事,你头上有了几根白头发,我也不跟人说。这才是‘三章’约法。”

“对了!”秋月欣然,“你能这样子,我还会在老太太面前替你多说好话。”

“谢谢你!不过,有一点,你说根本不会作诗,是骗人,骗人的话,我为什么要相信?”

听他似乎有理,秋月沉吟了一会儿说:“就算会作,也不过跟女先儿的‘七字唱’一样。”

“那是好坏,总不能说不是诗。”

“你觉得是诗,就算是诗好了。”

“有的诗稿,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能!”秋月断然拒绝。

“你不能我也不能!”芹官威胁着说,“你别说我耍赖。”

秋月拿他毫无办法,只好稍作让步,“除了这件事以外,你另外再提一件事,我答应你就是。”又加了一句,“君子不强人所难!你得做个君子。”

芹官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听她这么说,便不忍作难,想了一下问说:“你作诗是怎么无师自通的呢?”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秋月取出来两大本册子,定制绿格子的稿纸,丝线精装,封面题补四个字:“静如诗草”。下面署款“栋亭”。

芹官一见惊喜,“原来大姑的诗稿在你这里!”他说,“还是爷爷替她题的封面。”

“你翻开来看吧!还有让你受用不尽的东西。”

这“静如”便是曹寅的长女,由先帝“指婚”,嫁给“镶红旗王子”,即是现在袭爵的平郡王福彭的生母。这两本诗草,是曹寅当年亲自课督的成绩,芹官如获至宝似的,捧到窗前,展页细看。

诗很多,照年月约略计算,大致为三日一诗,起先多是七绝,以后七律与五言诗渐渐增加,间或也有古风。每一首诗都经曹寅圈点删改,最可贵的是那些眉批,指点作诗的门径,深入浅出,而静如的诗功日进,亦分明可见。原来秋月无师自通,是由于有此秘籍之故,芹官颇有不可思议的惊喜。

当然,诗的内容在他亦别有亲切之感,康熙四十年以后,有几题尤其令他悠然神往,不尽思慕,看到一首五律,题目是“连弟从余读唐诗,试为解说四声,居然举一反三,喜而赋此”,芹官悲喜交集,不觉热泪盈眶——他知道,“连弟”即指在他出生五个月前,病殁京师,小名“连生”的生父。他曾听祖母说过,父亲在四岁时,就由“大姑”为他启蒙认字号,看来是信而有征了。

又有一题叫作“不胜”,用了好几个典故,玩味诗意是突有非常的机遇,身份遽变,而且将负艰巨的责任,深恐难以负荷,贻父母之羞,所以题作“不胜”。

这是怎么回事?细细参详,看到作诗年月是康熙四十五年正月廿九,方始恍然大悟,他从小就听人说,他家最盛是在康熙四十年至五十年那十年之中,有桩光宠至极的大喜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五年的元宵,那天皇帝在畅春园召见曹寅,以他的长女指婚平郡王纳尔苏。静如的这首诗,便是接到喜信以后,自觉做了王妃,主持王府中馈,恐惧不胜,因而有此诗之作。

由此线索,看以下的诗,本末了然,兴味愈浓。下一首“花朝”,独写牡丹,用“国色天香”之类的辞藻,已隐然见王妃的身份了。

再下一首为“不胜”作了铁板脚注,诗题是:“二月十八日,严亲归自京华,恭述内官梁九功传旨,慈亲感激涕零,敬赋纪恩。”诗是一首五言古体,内中有一条注:正月十九日,太监梁九功传旨:“着曹寅告知其妻于八月上船,奉女北上,曹寅由陆路于九月间接赦印,再行启奏。钦此。”这时的静如,已是待嫁的平郡王妃,所以述旨用“奉女”的字样。

此后好久没有诗,想来是备办嫁妆,日夜忙碌,无暇吟哦之故。这样一直到七月间,才有一首“严亲以全唐诗刻竣,命以诗纪之,敬述始末,兼以志喜”。诗是八首七绝,并有评注,其事起于康熙四十四年春天,皇帝第五次南巡时,《全唐诗》的抄本,来自泰兴季振宜。他的父亲叫季寓庸,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以依附魏忠贤得补吏部主事,经手卖官鬻爵,所以宦囊极丰。

及至魏忠贤一败,季寓庸名列“逆案”,革职回籍,泰兴地近海滨,是有名的产盐区,季寓庸便做了盐商,长袖善舞,因而成为巨富。六七十年前,海内谈到富家,首推北亢南季,北亢是山西亢家,获得了李自成兵败西遁时所遗落的一笔辎重,用以经营米业,亦成敌国之富。但北亢的名声不及南季,因为季寓庸的儿子,季开中、季振宜、季开生,在顺治年间,先后两榜及第,做了言官,而且颇有直声之故。季振宜又好藏书,镇库之版是宋板的昭明文选,但没有几年即已败落,宋板文选归入大内,曹寅亦买了他许多藏书,《全唐诗》的抄本,即在其内。

那时曹寅正蒙钦点巡盐御史,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照例一年一轮,这一年中,公开的“好处”,即有三十万两之多,而曹寅受惠,还不止三十万两,皇帝面许自康熙四十三年开始,十年之间,由曹寅、李煦二人,轮流巡盐。

李煦能沾此厚惠,出于曹寅的举荐,两人商量,应该有所报效,知道皇帝正锐意振兴文教,因而在第二年五巡江南时,面请刊刻《全唐诗》,一切费用,不烦请款。皇帝自然照准。

诗注中记载,《全唐诗》是在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初一,于扬州天宁寺设局校刊,钦派翰林官彭定求等十员校勘,当年一月就刻成了唐太宗及初唐高、岑、王、孟四家的诗集,印成样本,进呈御览,皇帝非常满意,年底进京,即有指婚的恩谕,未始不是与刊刻《全唐诗》获得皇帝的嘉许有关。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别”诗,别至亲、别闺友、别女伴、别保母、别苍头,别人以外别物、别狸奴、别庭梅、平日摩抄相伴的一儿一瓶,忒煞多情,一一别到。最后一首是“叩别宗祠”。

诗稿夹页中还藏着两张纸,抽出来一看,芹官又有惊喜之感,纸是宣纸,一折为二,长约六寸,宽三寸许,看来毫不起眼,却是最贵重的文件——奏折。芹官只见过不曾写了字的“白折子”,上达御前,复又批回的“密折”,由于曹看得极其郑重,仿佛让孩子们也能见到,便是一种亵渎似的,因此,连照例奏报米价、晴雨、瑞雪初降这些毫无机密的奏折,亦未见过。此时“得来全不费工夫”,觉得是一种意外的眼福。

打开第一个奏折看,一笔遒劲的小楷,是他祖父的亲笔,凡是这种奏折,必须亲自缮写,这个极严的规定,是芹官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奏折上既无衙门关防,亦无私人印信,只凭笔迹。后面皇帝的批示,是淡淡的红字,若非朱书,也不会知道是御笔。芹官要等这一不可思议之感,心里能够体认了,方能仔细去看奏折。

这道奏折上于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初一,写的是:

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六月二十五日,臣在扬州于新任杭州织造郎中臣孙文成前,恭请圣安。蒙圣旨令臣孙文成口传谕臣曹寅:“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若有一人行事不端,两个人说他改过便罢,若不悛改,就会参他。不可学敖福合妄为。”钦此,钦遵!

臣寅免冠叩首,感激涕零,谨记训旨,刻不敢忘。从前三处,委实参差不齐,难逃天鉴,今蒙圣训,臣等虽即草木昆虫,亦知仰感圣化,况孙文成系臣在库上时,曾经保举,实知其人,自然精白乃心,共襄公事。臣寅遥望行在,焚香九叩鸿恩。

御批是“知道了”三个蚕豆大的朱书。芹官心想,怪不得何诚那些老家人常说:“苏杭两州的织造,都靠咱们曹家。”孙文成是他曾祖母,也就是先帝保母的娘家人,原是芹官知道的,现在才知道,孙文成是由他祖父所提携。

再看第二个折子,奏报于同年腊月初三,开头照例具名衔,请圣安,紧接着写道:

前月二十六日,王子已经迎娶福晋过门。上赖皇恩,诸事平顺,并无缺误。随于本日重蒙赐宴,九族普沾,臣寅身荷天庥,感沦心髓,报称无地,思维惝恍,不知所以。

看到这里,芹官停了下来,心里只是在想,包衣人家的女儿,能够成为“铁帽子王”的嫡福晋,诚然是无比的荣宠,但祖父受宠而惊,又何至于“思维惝恍,不知所以”?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便又再看下文:

伏念皇上为天下苍生,当此严寒,远巡边塞,臣不能追随扈跸,仰奉清尘、泥首瞻望,实深惭汗。臣谨设香案九叩,遵旨于明日初六起程,赴扬办事。

所有王子礼数隆重,庭闱恭和之事,理应奏闻,伏乞睿鉴。

朱批仍旧是“知道了”。芹官复又想到祖父当日的心境,正当渐渐有所领悟时,只见秋月走来,匆匆将那两本诗稿合拢,推到一边。接着,从窗中看到冬雪走来,手里持着一大包药。

“喏,这包药是敷的,这包是吃的。”冬雪打开药包,一一交代,“这包现在就服,要用热黄酒。手不能沾生水。”

“这我知道。”秋月问说,“用果子酒行不行?”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干吗要用果子酒?”

“黄酒是荤酒,还是素酒?今儿不是吃斋吗?”

“管他荤酒、素酒,反正治病就不算罪过。”

“冬雪这话有理。”芹官接口说道,“黄酒活血,外伤的药,用热黄酒吞服的很多。”

既然芹官也这么说,秋月也就同意了,她先让冬雪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擦拭血污的手,然后嘱她去弄热黄酒来服药。

“今儿斋戒,厨房里不杀生,不想还是见了血了。”秋月笑着说。

“宰的什么?”芹官信口问说。

秋月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自然是只鸭子。”

这是用丫头之丫与鸭字来谐音,芹官安慰她说:“自道是只鸭子,别人看来是小鸡。”

“哼!”秋月嘴角挂着自嘲的微笑,“那得看来世了。”

“其实也不难。”芹官答道,“只要老太太做主,让太太认你做个干女儿,不就是小姐了?再找个合适的人把你嫁出去,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正经打算。”

“好了,好了!”秋月笑道,“听你说得多美!”

“真的。”芹官很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我来跟老太太说。”

“你可别多事!”秋月神色凛然,“办不到的事,免得教人背后笑话!再说,我也从没有这个打算。”

芹官还待争论,秋月连连抛过眼色来,一看是冬雪回来了,芹官亦就止口不语。

“芹官,”冬雪说道,“阿祥在外头,请你出去有话说。”

芹官先答应着起身而去,秋月赶紧喊道,“外面冷!加件衣服再出去。”

“不用!”芹官一面走,一面回答,“说一句话就回来。”

他已预知阿祥要说的只是一句话:“已经约了小莲,后天在法藏庵见面。”哪知不然!

“震二爷交代,后天应酬,既然不上书房,把棠官也带了去。那有多不便!所以我改了明天。”阿祥又说,“明天只有我跟老何跟了去,到时候我把老何支使开就行了。”

“不行!”芹官大为摇头,“决不行。”

“为什么?”阿祥愕然相问。

“明天是替老太太去完愿,怎么能偷偷儿去看小莲?显然心太不诚了!还是后天好。”

“后天有棠官跟着。震二爷总不见得会把他带在身边。棠官最爱多嘴,那次——”阿祥蓦地里省悟,有句传闻之词,决不能出口,硬生生吓住了。

幸好芹官并未注意,所以亦未追问,只说:“你再想个招儿出来。”

阿祥攒眉苦思,突然眉掀且扬,很得意地说:“有了!有个极冠冕、极省事的办法,而且还稳当得很,比原来的法子又好得多。”

“别噜苏!”芹官捞起长袍下摆,在他屁股上横扫了一腿,“快说!”

原来先议的是芹官与三多私下见面,阿祥心想,见了面无非细问小莲的情形,接下来便一定是要他安排如何跟小莲相会。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去约小莲?

定了主意,便烦他的一个嫁与机户陈二的表姊做“红娘”。陈二嫂也知此事关系重大,倘或发觉,连她丈夫的“饭碗”都会敲破,所以一口拒绝,无奈阿祥纠缠不已,再又看在他所许的一支金簪子分上,勉强答应了,但声明在先: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如今芹官要改期,第一层难处是,小莲已经约在明日,去了扑个空,下回再约她,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时候想到仍旧要利用三多,到地藏庵去等小莲,告诉她约会展延一天的缘故。

等阿祥说到这里,芹官已经忍不住了,“你该先拣要紧的说。”他急急问道,“后天可怎么跟小莲见面呢?”

“自然有法子。跟老太太说一声,佟副都统家完了,去看老师,拜师母——”

“啊!”芹官失声说道,“这一招倒是真高。”

“还有高招呢!”阿祥得意地说,“要跟老太太说,一去了,老师少不得要当客人看待,人去多了,岂不是害老师费事?所以跟的人,只带阿祥一个好了。”

“老太太要不放心呢?”

“怎么叫不放心?如说临时雇轿雇车,怕靠不住,自己家里的轿班,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句话倒也是。”

“还有一层,装可是要装得像,既然看老师,不能空手上门,得要备礼。”

“那容易。老太太会让震二奶奶预备,不用我费心。”

“有件事可得爷自己预备,自己费心了。”阿祥紧接着说,“原来不预备找三多的表哥了,只送我表姊一支金簪子,就能了事。此刻还是得麻烦三多的表哥,不是多出一份开销来?”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你说怎么办吧?”

阿祥是早已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看准了的:“爷把书架上的那部李太白的诗集子,给了我吧!”他说。

那部诗集是明初四川的版本,蜀刻向称精梊,所以这部明版,虽比不上宋版,却比普通的元版还值钱。芹官自然不懂这些,他只顾虑着秋月会查问。

“如果她问,爷就说老师借去好了。莫非秋月还敢去问老师?”

“可是,”芹官这方面的心很细,“秋月一定会跟碧文说,老师借了一部诗集子,如果不用了,托你代为收回来。那一下,不是拆穿西洋镜?”

阿祥想了一下说:“不会。老师是借回家看的,后天就带去!碧文只会用眼睛看,不会去问。”

“好!”芹官同意了,“就这么说吧。”

于是阿祥离去,芹官仍回秋月那里,一见就问:“药服了没有?”

“早就服过了。”秋月问他,“怎么一去老半天?”同时伸右手抓住他的手一摸,“你看,手冰凉。风头里吹那么半天,不冻出病来才怪!”接着又喊,“冬雪,你替芹官沏碗热茶来。

“不用,我就你的茶,喝两口好了。”

“我喝的是杭菊花,一股药味。”

“该说一股药香。”芹官笑道,“说药味,未免欠点儿诗意。”

秋月未及答言,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都知道曹老太太午梦已回,秋月匆匆赶去伺候,芹官便顺手挟着他姑母的诗稿,随后跟了过去。

“你的手怎么啦?”曹老太太问。

“做针线不小心铰了手。”

“不要紧吧?”

“不要紧。”

“芹官呢?”

“在这儿。”

芹官恰好走到门外,先答一声,接着掀帘而入,将诗稿放下,随即便提到要去看朱实的事。

“到现在还没有到老师家去过,也没有见过师母。”他说,“后天佟家吃肉,不过半上午的事,我想顺路去看老师、拜师母。老太太看,行不行?”

“也没有什么不行。”曹老太太说,“不过别正赶上吃饭的时候,让师母费事。”

“正是这话。”芹官趁机答道,“所以我只带阿祥一个人去,人多了,师母客气,少不得要费张罗。”

曹老太太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说你师母身子很弱,是不是?”

“是。常常闹病。”

“你带一枚人参去送你师母。学生孝敬老师,不必讲什么花巧,总以实惠为主,那天我开箱子,找出来两个紫貂帽檐,油水还挺好的,再搁下去,板子一蛀就可惜了,你带一个去送你老师。配上两匹缎子,再让你二嫂子看看,有什么家常用得着的药,关外来的腊货,配上两样就行了。”

“还有师徒、师妹呢?”秋月插进来说,“也得应酬到。回头我跟震二奶奶说,老太太不必操心吧。”

这件事就算说妥当了,芹官如愿以偿,快慰非凡。不道好事多磨,曹老太太忽然说道:“拜师母,应该把棠官也带去,不然就是失礼。”

这一下,芹官大起恐慌,口中答应着,心里说不出的苦,顿时将脸上的笑容都收敛走了。

“怎么?”曹老太太便问,“有什么不对劲?”

“我怕,我怕,”芹官嗫嚅着说,“怕老师觉得不对劲。”

“这是怎么说?老师怎么会觉得不对劲?”

秋月也认为芹官的话,匪夷所思,不过看得出来,他不愿与棠官一起去看老师,便使个眼色,鼓励他说实话。

芹官心感其意,却仍照原来所想到的理由回答:“老师跟棠官没有什么好谈的,棠官也没有什么话能跟老师谈。那一来,就弄得格格不入了。”

“本来这也就是尽礼而已。你们老师、学生,天天在书房见面,有什么话不好谈?”

“那是不同的。”秋月替芹官帮腔,“书房里只是谈谈书本上的东西、做人的道理,到了老师家可以聊聊家常。老师或者有些话要问芹官,当着棠官就不便了。”

“怎么不便呢?”曹老太太问道,“你倒举个譬仿我听听。”

“譬仿,谈起四老爷,就不方便了。”

曹老太太不作声,芹官看秋月的话已有效验,机不可失,因而又加了一句:“棠官有个毛病,听见了什么,爱跟人说,所以老师有些话,是不在他面前说的。”

“跟别人说还不要紧,跟他娘一说,就是是非。”秋月再一次帮腔。

曹老太太终于被说动了,“去是非哥儿俩一起去不可的!不然不但失礼,倒像咱们家,自己有什么意见似的。”她略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带棠官去了,见了师母行过礼,就叫他先回来。”

一听这话,芹官顿有如释重负之感,口中答应一声:“是!”却向秋月抛过去一个感激的眼色。

这个眼色立刻就发生了作用,秋月说道:“也不能当时就教棠官走,倒像撵他似的,得事先交代棠官。”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深深点头,“你看该怎么编个理由,跟季姨娘先说明白。”

“我知道,我会办。”秋月又说,“老太太还有什么交代,一起都说清楚吧!”

“我没有别的交代,只是在外头一定要显得兄弟和睦!”

“是!”芹官很恭敬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