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雨姊姊、春雨姊姊!”蒙眬中她听得有人在喊,同时发觉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睁开眼来,只觉光亮刺目,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时候?”她蓦地里坐起身子,满心烦躁地问。
“自鸣钟刚打过九点。”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叫不醒。”新来不久的小丫头三多答说,“刚不久,老太太打发人来,要你去一趟,那时我就来叫过。”
听这一说,春雨越发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时候来叫的?既然老太太来叫,你们怎么样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说越着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连声地说,“快替我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急!小莲姊姊去了,那时她也刚起来。”
坏了!春雨两手扶着梳妆台,软弱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多少天以来,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个谨慎小心、一步不错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将昨晚上那件事连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会觉得她靠不住,还会在心里痛恨她荒唐。
春雨伤心得几乎要掉眼泪,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莲占了头筹,据三多说,她也不过刚起来,谁知道恰好就赶上了。这一点,怎么样也不能令人甘心。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强自克制着去想眼前该干什么,首先想到,芹官是什么时候上的书房?
“还是照平常的时刻。”三多答道,“那时你们都睡着,我要去叫,芹官不许,说让她们多睡一会儿。”
“那么,是谁伺候他洗脸、穿衣服、吃早饭的呢?”
“是我。”
“是你!”春雨既惊且怒,顺手一掌,掴在三多脸上,“你叫什么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我问你,你刚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教过你规矩?”
这话将捂着脸含着眼泪的三多,问得心惊肉跳。原来曹家下人的等级,分得极严,小丫头不奉呼唤,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该她做的事,也不准胡乱插手,像这种贴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是不许。三多也不是不懂这些规矩,只是不知道规矩如此厉害,一时轻心,不道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但是,她也有委屈,结结巴巴地申辩:“我是因为芹官那么说,也是想让两位姊姊多睡一会儿——”
“住嘴!”春雨喝道,“你还强辩,你别脂油蒙了心,以为瞎巴结可以巴结出什么好处来!你也不去照照镜子,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们俩就睡死了,也轮不到你去伺候主子。”她看到三多染得鲜红的嘴唇,便又说道,“你过来!”
她越是这么说,三多越往后缩,用发抖的声音告饶:“春雨姊姊,我错了!下次再不敢!”
“你过来!”春雨将声音放缓和了,“我不打你。”
春雨平时不比小莲那样,动辄叱斥,三多信了她的话,居然到了她面前,春雨凑过脸去,使劲嗅了两下,勃然变色了。
“我问你,你嘴唇上涂的胭脂,是哪里来的?”
“是小莲姊姊给我的。”
是小莲的东西不假,那是她自己特为调制,不但色泽鲜艳,加的香料也不同。春雨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要进一步探究。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三多不是在撒谎。
“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好多天了。”三多的声音比较正常了,“不信,问小莲姊姊。”
看来她不是私下偷用的,可是,春雨还有疑问:“既然已经好多天了,怎么平常从没有见你用过?”
听得这一问,三多面色如死,知道无意中闯了大祸,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回答:“是芹官问我,你嘴上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有病?我就想起小莲姊姊给我的胭脂——”她无法再说得下去。
“噢!你就赶紧去抹上胭脂,好等着给人看。是不是?”
三多不敢再作声,春雨也没有工夫再多问,反正事情是很明白了,如何处置,回头再做道理,此刻心已悬在萱荣堂那一面,觉得不能再耽误了。
“你先下去!自己好好去想一想,待会我再问你。”
说完,匆匆漱洗,赶往萱荣堂,一路走,一路思量,为何睡到这么晚才起身?这一层必得有个理由交代。
这个理由很难找。不过有一点她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倒不如老实认错,切忌花言巧语地矫饰。
因为已存着预备认错的打算,心里就比较平静了,不过一进入萱荣堂,脸上的表情总不免不大自然,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见了人先就心虚了。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秋月正好在廊上,迎上来低声问道,“大家都在诧异,老太太还当你病了呢,要打发人去看你。”
“病倒没有病,不过到天亮才睡着。”
“怎么啦?就为的昨晚上闹酒那件事放不下心?”
“正是!”春雨被提醒了,心头一喜,顺势承认,“就为的这个。”接着又问,“老太太怎么说?不会责备吧?”
“这也不是责备的事。”
春雨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机会再问,进了曹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一看,马夫人也在,小莲站在一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见此光景,春雨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一一请过了安,静等发问。
“我以为你病了呢!”曹老太太说,“今天早晨,秋月才告诉我,你们那里昨晚上好热闹,是怎么起的头呢?”
春雨心想,话倒不难回答,不过要跟小莲的说法相符,因而先这样答说:“莫非小莲还没有跟老太太回?”
“说是朱先生喜欢那么办,你们就依了他了。人家是性情随和,有那么一句话,也尽够抬举你们了,你们可不能不懂规矩!”
听得话风如此,春雨正好将想停当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责备得是!我就是为这件事做错了,一夜都睡不着。”她停了一下说,“当时我想拦住,话还没有出口,芹官就说恭敬不如从命,照先生的意思办。看他们老师、学生一团高兴,想拦也拦不住,后来是何大叔出的主意,我们下人在下面另摆一桌陪先生。”
“这也罢了!不过传出去不好听。”
“下回,”马夫人接着曹老太太的话说,“可再不能这样子没规矩了。”
“是!”春雨很恭敬地答应着,看她们的脸色皆已缓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风波过去了。
“老何不该在里面起哄。”曹老太太又说,“这件事若说该派谁的不是,第一个就得数老何,真得说他几句。”
“是!”马夫人很委婉地说,“老太太要数落他几句,他自然口服心服,不过,这件事传到书房里,先生的面子上不大好看。”
“这话倒也是!便宜了老何。不然,我要说他几句,看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正说到这里,外面在喊:“震二奶奶来了!”
接着,门帘掀处,震二奶奶一进来,便就笑着问道:“老太太的气消了吧?”
“早就消了!”秋月笑道,“老太太的气不消,震二奶奶也不会来。”
“你错了!”震二奶奶半真半假地说,“我要早来了,老太太的气也消不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曹老太太接口问道,“你倒说给我听听!让太太评一评,说得没有道理,可要罚。”
“老太太又要罚我了!既然如此,我可得先问一问,是怎么个罚法?”震二奶奶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罚得不重,干脆我就认了吧,省得老太太还为怎么安上我一个罪名淘神。”
这时里里外外,声息全无,耳目所注,都在震二奶奶身上,因为只要震二奶奶跟曹老太太抬杠,或者曹老太太要跟震二奶奶打赌,必有些新鲜花样出现,所以都兴味盎然地等着看。
“老太太这两天念叨着栖霞山的红叶呢!”秋月代为出主意,“震二奶奶若是输了东道,就请逛栖霞山,看红叶好了。”
“使得!”震二奶奶问道,“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照样。”
“好!那我就说个道理,请太太评一评,通不通。一早起来,说老太太为了昨儿芹官请老师,不分上下,坐在一桌上喝酒行令,要按家法处置。我可怎么处置?不说老何是爷爷手里的人,就老太太还得念他几十年辛苦,格外赏个面子,我怎么能跟他认真?即便是碧文,伺候书房有功,春雨、小莲为请客也忙了好一阵子,偶尔越了规矩,也不能不宽恕她们一个头一遭。而况,其中还碍着朱先生的面子。这件事直教不能办!”
“不能办,”马夫人说,“你可也得来跟老太太说啊!”
“太太有所不知,就是不能来说,一说是驳老太太回,岂不是气上加气,越发非办不可。真的办了呢,老太太回头又懊悔,说是芹官面上的事,而况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没规矩,告诉他们下回不可,也就是了。这一懊悔不打紧,我可又落了不是了。”
“何以见得?”
“太太倒想,老太太自觉做错了一件事,除了怪自己,还该怪谁?怪我。老太太会把我叫了来说:我是想逛栖霞山又舍不得花钱,心里不痛快,所以一早起来发‘被头风’——”
一语未毕,哄堂大笑。震二奶奶却绷着脸,毫无表情,直待笑声略停,方又说了下去。
“老太太会说,大家都说你孝顺,你的孝心哪儿去了?若是有孝心,就该仰体亲心,去仔细想想,这回必有缘故,想通了就该不理我这一段儿,赶紧拿钱给栖霞寺的和尚,备办上等素席,邀客传轿,陪我去逛栖霞山才是。如果你也舍不得花钱请客,尽可以躲在一边儿不理,我的气自然也就消了。怎么反倒来惹我生气?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请客,才治得了我的被头风吗?”
大家是早都想笑了,憋着一口气,等她说完,无不纵声大笑。
震二奶奶却有不为自己所摇的定力,依旧声色不动地加了一句:“请太太评评,可不是我要早来了,老太太必是至今气还不消?”
“东道算是你赢了,不过你赢了还是输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还不明白?”曹老太太学着震二奶奶的话说,“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请客,才治得了我的被头风?”
这一说大家又笑,震二奶奶却跺一跺脚说:“糟了!又让老太太捉住了我的漏洞。”
“真是!”马夫人说,“你再精明,莫想强得过老太太去。”
“好了!没话说了。”秋月推一推曹老太太说,“老太太挑日子,约陪客吧!”
“这日子很难挑。”曹老太太说,“若非降了霜,枫叶不红,要枫叶红透了,天气可又太凉了。”
“老太太,”震二奶奶立即接口,“我有个法子,让你老人家看了栖霞山红透了的枫叶,可又不会受凉。你老人家看如何?”
“我先得听听你是什么法子。”曹老太太笑道,“你过几天,叫人到栖霞山去摘几片红叶来,莫非也算我看过了?”
“对了!”大家都附和着说,“这个法子不算。”
震二奶奶微笑不语,仿佛莫测高深似的,秋月便催着她说:“震二奶奶,你倒是开口啊!”
“你好不晓事!”她却又板着脸,装得恼羞成怒地说,“除了这个法子,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于是曹老太太又被逗笑了,“你呀!”她半真半假地说,“再别在我面前逞能,你的算计我全知道。”
“我哪敢算计老太太?不过到了那天,我得在栖霞寺好好烧一炷香。”
“干什么?”秋月问说。
“求菩萨保佑老太太——”震二奶奶摇摇头,“不说了,说了就不灵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求菩萨保佑我少发两回被头风,是不是?”
这回是震二奶奶领着头笑。笑停了商量逛栖霞山的事,选到日子,大家都说越近越好,因为秋深寒重,山风甚烈,究于老年人不宜。
“这日子也由不得我们挑。”曹老太太问说,“春雨呢?”
“在这里!”春雨从马夫人身后闪了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朱先生一个月当中,哪几天回家?”
“倒没有听说。”春雨请示,“是不是让碧文去问一问?”
“不用问了!”震二奶奶摇摇手说,“老太太是看哪一天朱先生回家,就哪一天逛栖霞山,好带着芹官一起去。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老太太定了哪一天,跟朱先生说,放芹官一天假就是。”
“这不好!还是凑朱先生的便比较妥当。”
春雨看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没有话,才答一声:“是!”接着又说,“我马上就让碧文去问。”
曹老太太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春雨兴冲冲地来到了迎紫轩,老远碧文就迎了上来,神色略有些张皇,“没事吧?”她问。
春雨一时不明所以,“什么没有事?”她愕然反问。
“说为了昨晚上的事,老太太很生气,找震二奶奶要家法处置,震二奶奶是有意躲着不肯上去。她跟人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叫我怎么处置?是能打还是骂?最多罚个半个月的月例银子,无伤大雅。不如让老太太等得不耐烦了,把春雨她们叫了去骂一顿,不就没事了?”
春雨这才知道,原来震二奶奶不怀好意,想想她当面哄得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的情形,不由得脱口说了句:“真是笑面老虎!”
“说来话长,回头细细告诉你。此刻总算没事。”
“喔,”碧文又问,“那么你来什么事呢?”
“老太太让你问一问先生,哪天回去看师母?老太太好带着芹官去逛栖霞山。”
听这一说,碧文才真的相信没事了,不然不会有此游山之兴,便点头说:“我们一起去。”
春雨要远避朱实,答一句:“不必了!我在这里等。”
等不多久,就有了回音,朱实的意思是,曹老太太决定哪天去逛栖霞山,他先一日回家,第二天放芹棠兄弟的假。
“震二奶奶也是这么说,不过老太太说还是要凑先生的便,来得妥当。劳驾你再走一趟吧!”
结果朱实仍持原意,他说,游山要看天气,如果他在家的那天,恰逢下雨,可又怎么办?
“话倒是挺有道理的。你就这么跟老太太去说吧。”
“只好这样了。”春雨问道,“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
“等开过饭我就去。”
“好吧!我等你。”说完,春雨回萱荣堂去复命。
于是将日子定了下来,又定陪着一起去逛山的人,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同行,自不待言,棠官是曹老太太自己交代的,也在名单之内。不过季姨娘却向隅了。
“把邹姨娘也找上,留季姨娘看家。”震二奶奶又说,“不过碧文不能不带。伺候书房,辛苦有份,到哪儿玩,就没有她的份,似乎说不过去。”
“人也不必多带。只要够使唤就行。”曹老太太又说,“如今不比当年了,人太多显得招摇。”
因为这句话,春雨跟小莲两人之中,只能去一个,春雨知道小莲爱热闹,决定让她跟了去。不道曹老太太还有话。
“不但人不必多,而且要挑稳重得力的,好乱走乱说话,行动轻狂的,别跟了去。凤英,好好分派一下子。”
“我知道。”震二奶奶说,“老太太例外,带几个都行。秋月自然要去的,另外呢?”
“我也别例外。秋月带一个小丫头就是了。”
“那么你那里呢?”震二奶奶看着春雨问。
“自然是春雨。”马夫人接口便说。
“不如让小莲——”
“不!”马夫人不待春雨辞毕就抢着说,“这一阵子我听好些人说,小莲爱使小性子,而且一张利口,出言就伤人。”
“是这样吗?”曹老太太很注意地说,“倘或如此,那还不光是这一趟不能带她去逛山。”
不止于此,还有什么呢?自然是将她从双芝仙馆调走,春雨心想,难得天从人愿,但不能落个嫌疑,便即说道:“小莲很能干——”
“越是能干,越觉得自己了不起。”马夫人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今天不谈吧!过两天再合计。”
有这句话,春雨不能再多说什么。回到双芝仙馆仔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那句话没有能说完,光听半句,不无落井下石之嫌。为了避免小莲误会,应该说在前面,别等她来问。
于是,她招招手将小莲找来了,低声说道:“你可得留点儿神,有人在太太面前说你!”
“喔!”小莲睁大了眼问,“说我什么?”
“说你爱使小性子,利口伤人。”春雨又说,“你倒跟锦儿探探口气看。”
“探什么口气?”小莲问说,“要撵我?”
“也不是这个意思——”春雨觉得话很难说,有些自悔孟浪了。
小莲自然要追问:“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春雨发觉自己的语气过分了些,为了澄清事实,便将马夫人、震二奶奶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几乎不增不减,一字不差。
小莲很仔细地听完,略有些困惑地说:“事情不过才提了个头,锦儿只怕还不知道,教我怎么探她的口气?”
“锦儿迟早会知道,震二奶奶一定要跟她谈的。”
“那就等震二奶奶跟她谈过了以后再说。这会儿不必心急,不然,倒像是我要求她替我说好话似的。”小莲接着又说,“反正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听她的话,知道小莲动了疑心,以为是她从中在捣鬼。春雨不免懊悔,也很不安。想要辩白,却又怕话再说错一句,应了俗语“越描越黑”这句话,误会更深。
这时小莲又开口了:“其实,我也知道是谁恨我,在太太面前煽火。”
“是谁?”春雨问说。
“还有谁?季姨娘。”
春雨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有点像。她没事常常到太太那里去的。太太是看四老爷的面子,跟她比较客气,这就让她有了挑拨是非的机会了。”
“哼!”小莲冷笑,“我倒要看她挑拨得了谁?不过,有一点我倒不明白,她又哪有那么多谣言能造,总还有人在她面前说我什么吧?”
春雨立即想到,只怕她又在疑心碧文了!口虽不言,暗中却存了戒心,到得午后碧文来访时,本想邀她到自己屋子里去聊天的,也改在小莲常在那里盘桓的后轩闲坐了。
谈不到几句,小莲走了来,一见就问:“碧文,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头?”
碧文一愣,不知道她何以突然问这句话,不由得抬头看了春雨一眼,这下,小莲可真的动了疑心了。
“我不知道。”碧文答说,“我一年到不了太太那里两次,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总知道——”
“这也奇了!”碧文本觉小莲进门就问那句话,过于突兀,微感不快,此时反感更深,脱口质问,“为什么硬派我知道,莫非以为我说了什么?”
“不是,不是!”春雨急忙排解,“小莲不是说你。”
“那么是说谁呢?”
“谁也不说!好了!”春雨挥一挥手,“别谈这段儿了。”
“谈谈要什么紧!”小莲接口说道,“有人想撵我,我可不是那么让人欺侮的。好就好,不好我统统把它抖出来,倒看谁还有脸在这里?”
春雨气得手足冰冷,只说:“你看,你看!碧文,这么不讲理!”
碧文却没有想到,小莲的“统统抖出来”,也包括她在内,只当是专对春雨而发。她自己的气倒是消了,却有抱不平之意,觉得不能不说小莲几句。
“小莲,你太过分了,都是一块长大的姐妹,何苦破脸?”
小莲也深悔一时鲁莽,涨红了脸说:“我也没有说谁,我只是自己跟自己发脾气。”
“自己发脾气,不该伤人。你这个脾气最吃亏。”
小莲默然无语,泪水盈睫,春雨叹口气说:“唉!何苦?”她有许多话,又想追问,又想辩解,又想责备,又想规劝,但因对小莲伤透了心,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最后唯有付之一声长叹而已。
碧文也觉得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快放学了,我该走了。”
春雨点点头,送她出门,两人都是看也不看小莲,倒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到此时,小莲才是痛悔莫及,转身飞奔回房,倒在床上,泪如泉下。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何以自处,自己恨极了自己,将颊上的肉拧得又青又紫,还是不能解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芹官回来的声音,小莲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生怕他问到,会走了来看她,那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屏息静听,一时并无声息,不久,复又听见芹官的脚步声,然后是春雨在说:“我要去看秋月,顺便送了你去。”
不会进来了!小莲在心里说,一颗心暂时得以放下,但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同时亦颇不安,不知道春雨去找秋月是什么事,会不会是谈下午的那场冲突。
因此,她又多了一份盼望,心情越发苦闷,一直在想芹官跟春雨回来以后,会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忽然,屋子里有了脚步声,只听三多在叫:“小莲姊姊,你睡着了不是?”
小莲心中一动,不妨问问三多,便即答说:“没有。”
“怎么不点灯?”说完,三多转身走了。
不多片刻,一灯荧然,由远而近,小莲怕她看到她脸上,尤其怕她看见红肿的双眼,便装作畏光,举手挡在眼睛上。
三多放下了灯,去到床前问道:“小莲姊姊,你怎么不起来吃饭?”
“我不饿!”小莲用另一只手将她一拉,“你坐下来。”
三多在床沿上坐下,侧着脸来看,讶然问道:“脸上怎么了,又青又紫的?”
“让虫子蜇了一口——”
“我替你去拿药。”
“不要,不要,不要紧的。”小莲紧接着问,“芹官回来过了?”
“回来添了件衣服,马上又走了,是到老太太那里去吃饭。”
“春雨送了他去的?”
“嗯。”
“春雨跟芹官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
小莲不信,“是你没有听见,”她问,“还是真的没有说什么?”
“真的没有说什么。她伺候芹官添衣服,让我拿衣刷子,我就在他们旁边。”
小莲觉得春雨的态度有点儿莫测高深,沉吟了一会儿,想起早晨的事,随即问说:“她什么时候起来的?”
“很晚了。一起来听说老太太找,急急忙忙就赶了去。”三多记起一早受责之事,不由得就心向小莲,略想一想问道,“小莲姊姊,刚才你们在里面好像在吵嘴,一定是她欺侮你。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真的?”三多追问着,“她连你都敢欺侮?”
这话有弦外之音,小莲便即问道:“怎么?你看她还欺侮了谁?”
“谁?”三多嘟起嘴说,“我!”
“怎么啦?”小莲大为关怀,也大感兴趣,“她怎么欺侮你?多早晚的事?”
“就是今儿早晨,她起来以后。你不是给了我一盒子胭脂吗?就是在那上头招了她的忌——”三多将这天上午受春雨所责的经过,添枝加叶,有夸张、有隐藏地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倒是我害了你。”
“小莲姊姊,”三多困惑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如果我不给你胭脂,不就没事了吗?”
“哪里,还是会说我不懂规矩。”三多惴惴然地问,“春雨会不会撵我?”
一听这个“撵”字,小莲的怒气又来了,“什么撵不撵的!”她冷笑着说,“谁能撵谁?”
三多不明白她的心情,觉得答非所问,因而又问一声:“我是说,她会不会告诉管家嬷嬷,或者震二奶奶说我不懂规矩,要把我撵走?”
这却是很可能的事,小莲一时无法回答,心里在替三多设想,要怎么样才能免去此厄?
三多倒又开口了:“如果真的要撵我,倒不如我自己识相。”
“怎么叫自己识相?”
“我自己说,我不在这儿待!省得他们撵我。”
此言入耳,恍如密布的浓云中,露出一丝阳光,小莲大有意会,默默地盘算着。
三多见她不作声,以为懒得再理她了,随即站起来说:“没有别的事,我可要去了。”
“不,不!”小莲一把将她拉住,“你坐着,你的事我来替你想法子。”
“是!”三多欣然答应,重又坐下。
“你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人?”
这是防着话会泄露,三多也是心思极灵的人,出去很仔细地查看过,等她再回进来时,小莲已经起床,坐在暗处。“没有人。”
“好!你坐这儿,我跟你说。”等三多在她身旁坐下,小莲接着说,“你的事很好办,有两个法子,你自己挑一个,一是你跟春雨赔个不是,说你以后不敢了。”
三多迟疑着,从鼻子发声,将个“嗯”字拖得很长,显然的,她是不愿意这么做。
这多少出乎小莲的意外,因而说法也就不一样了,“你如果不甘心给她赔不是,以后不断会有小麻烦。”她说,“你得仔细想一想,顶得住顶不住?”
三多想了想说:“只要我自己小心,别让她拿住短处,我就不怕她给我找麻烦。”
小莲暗暗欣喜,居然能有一个人不怕跟春雨作对,因而用很有把握的声音说:“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包你无事。”
“我自然听你的。不然,也不会来求你。”
“好!从明天起,你照旧抹胭脂,春雨若问,就说我叫你抹的。”
“是!”三多又说,“不过,我舍不得——”
“不要紧!”小莲抢着说道,“我再给你。过一天索性连方子都传授给你。”
“那就行了。”
“没有什么不行的。”小莲压低了声音,“回头等芹官回来了,如果他不到我这里来,你得避开春雨,悄悄儿跟他说,我要他来一趟。”
“是。”
“等他来了,我把你的事跟他说,让他跟春雨说一句‘别撵三多’,不就没事了吗?”
“是。”三多深深点头,“我一定把话说到。”
“但是,”小莲接口说道,“一定要避开春雨。”
“我知道。”三多又说,“我想他回来一定要问的,小莲怎么不见?那时候我怎么说?”
“你——”小莲答道,“你就说我人不舒服,上床睡了。”
那三多人小鬼大,接受了这个与本身利害亦有密切关系的委托,却不知如何忠人之事。因为接近芹官的机会虽不难找,但要跟他说话,尤其是避开春雨私下说几句话,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一个人左思右想,想出唯一可行的法子是,预先写好一张纸条,塞给芹官。当然,这是一大冒险,让春雨发觉了,抓到真赃实据,那就不用再在双芝仙馆待了。不过,她觉得这个险是值得冒的,芹官应该想得到,有事不说,而要悄悄走纸条给他,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倘或神色之间再暗示一下,就更能使他警觉了。
于是她裁了一张寸许宽,三四寸长的白纸条,用眉笔写了一句话,本想写个“密”字,只以笔画记不真切,怕认错了易招误会,便画了一张紧闭的嘴唇示意。
到得二更时分,春雨陪着芹官回来了,三多接过灯笼,吹灭了烛火,挂在壁上,接着进入堂屋,听候使唤。
“小莲呢?”芹官问说。
三多犹未答话,春雨已抢着说道:“自然睡下了。她累了一天,你就别再叫她了。”
芹官点点头,摸着肚子说:“今儿晚上吃得过饱了,熬一壶普洱茶来喝。”
三多心想,喝普洱茶消滞积,自然得有一会儿工夫才上床,看起来机会很好。于是找一块普洱茶,在紫铜铫子里熬开了,倾入瓷壶,取个托盘端着,经过后房窗下,从窗纸上发现春雨在换衣服的影子,便加紧几步,进了芹官的卧室。
芹官正站在书架前面找书,三多便说一句:“普洱茶熬好了。”
“搁在书桌上。”芹官头也不抬地说。
“要趁热喝才好。”三多取只杯子斟茶,将瓷壶提得高高的水声洋洋,终于将芹官招引过来了。
三多放下瓷壶,左手将茶捧了过去,右手将折成小小一个方胜的纸条,塞到芹官手中,同时向后房努一努嘴,随即取了托盘,掉头就走。
芹官一愣,旋即会意,捏着那张纸条,先看一看后房门,方打开来看,只见上端画一张嘴,双唇紧闭,下面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请去看小莲。”
这下芹官才想起来,情形是不大对,一天没有见小莲的影子,春雨到了萱荣堂,又找秋月悄悄说了好一会儿工夫,看样子仿佛出了什么事了。
转念到此,顿觉不安,但三多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要去看小莲也得瞒着春雨,那就只好耐心等待,且找本书,只是视而不见,根本就不知道是本什么书。
“该睡了吧?”不知何时,春雨出现在他身边问说。
“我得消消食。”芹官答说,“你别管我,你归你去睡。”
于是春雨复回后房。芹官自我克制着,忍了有半个时辰,估量春雨已经入梦,方悄悄起身,放轻足步去推小莲房门。
房门未闩,小莲也没有睡,等他一进去,便有一只手来握住他,引着他坐下。
“你的手好凉。”芹官急急问说,“出了什么事?”
“春雨要撵三多,又打算要撵我。”小莲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她说,“我特为请你来说说明白。”
“怎么回事?春雨怎么想起来要撵这个,要撵那个?”
“归里包堆一句话,看我们不顺眼而已。我无所谓,三多要请你替她做主,别撵她。”
“不会的。必是春雨吓唬吓唬她。”
“但愿如此。”小莲紧接着说,“不过,我不管她怎么样,只请你答应,一定把三多留在双芝仙馆。这一点,你总能做主吧?”
“当然!为什么我不能做主?”
“我这么说说,并不是说你不能做主。至于我,我是不想再在双芝仙馆待了。”
芹官一惊,“为什么?”他说,“好端端的!这是干吗?”
“她是真的要撵我。”小莲紧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冤枉她,或者是瞎疑心,我有真凭实据。”
“什么真凭实据,莫非她亲口说了要撵你?”
“对!也跟亲口说差不离了。今儿早上,老太太派人来叫她,她还睡着,我就去了。老太太是问些昨儿晚上的情形,说到一半她来了,我看没有我的事,悄悄儿先溜了回来。及至等她到家,神色仓皇地跟我说,最好到锦儿那里探探口气——”
“探什么?”芹官插嘴问说。
“是啊,探什么?因为她跟我说,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爱使小性子,利口伤人,我就问:是不是要撵我?她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说清楚,老太太、太太也没有说要撵我,只说过两天再合计,事情刚开头,锦儿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哪里有什么口气好探?这不明明是她想撵我,装神弄鬼罢了。”
“这你误会了。春雨这么告诉你,要你当点儿心,不能说她有恶意。”
“不见得。尤其是太太说我,那就总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头,我先疑心是季姨娘,她也说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季姨娘倒是常去太太那儿献殷勤,太太瞧四老爷的面子,对她客客气气的。可是,太太的见识,莫非就不如震二奶奶?震二奶奶是只要季姨娘一张嘴,就能看到她肚肠根,太太难道她说一句就信一句。太太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你的意思是,春雨在太太面前说你不好?”
“对了!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你这话太武断了!”芹官大不以为然,“且不说春雨不是那种人,只说这件事好了,她在太太面前说你不好,总有个缘故吧!就算是想撵你,可又为什么要撵你呢?”
“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今儿早晨,她狠狠一巴掌将三多揍得哭了,那又是为什么?”
“有这回事?”芹官大以为异。
“这可是不能瞎说的事!如果你连这个都不信,咱们就没有好说的了。”
“不,不!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要问,春雨为什么打三多?”
“我告诉你吧,第一,老太太派人来找她,她怪三多没有叫醒她;第二,今儿你起床,我跟她都还睡着,是三多伺候的——”
“那是我不许她叫你们,好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三多也是这么说。如今打你口里说出来,足见得三多没有错。她错在哪儿呢?错在你说她嘴唇上没有血色,她回来把我给她的胭脂抹了一点儿。就为这个,春雨看她不顺眼,揍过了还要撵她。总而言之一句话,芹官是她一个人的芹官!那就让她一个人伺候你好了,我们何必在这儿讨她的厌?”
三多的这段经过,倒将芹官说得无话可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怕你也言过其实。到底不是什么解不开的冤仇,你就看我面上,忍耐一点儿。”
这句话一样也是说得小莲无话可答。同时她也很明白,如果吵得芹官不能安心读书,有理都会变成没理。
“反正,有我在,决不会撵你,你放心好了。”
“也不是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事,我也不过表表心迹,说说理,万一我在这里待不住了,你别怨我一点不讲情分。”
“不会不会!不会有那个‘万一’。”
等芹官悄悄回房,进门一看,大出意外,竟是春雨在灯下支颐独坐。
“你怎么睡到半夜里起来了?”
“我是不放心你的积滞,不知道消了没有?”春雨一面起身,一面回答。
这个答复,也是大出芹官意外的!他原以为她是发觉了他在小莲那里,特为在这里坐守,守到了少不得要兴问罪之师,难免又有麻烦,谁知竟不是这回事!
这样转着念头,心情自然就轻松了,看春雨穿一件紫色宁绸短袖小棉袄,这时正举起浑圆的双臂,将纷披的长发收拢,在头顶上盘一个髻。由于穿的是紧身袄,手举头低,身子扭着,以至于自腰而上,凹凹凸凸,曲折玲珑,将芹官看得只是发愣。
“你过来!我看你的积滞,是不是消了?”
等他走近了,她面对面地伸手去摸他的小腹,仍是硬鼓鼓,便使劲替他揉了几下。
这一揉揉出芹官的一股丹田之气,这股气不上冲而下贯,痒痒的却又不痒在皮肉上而痒在心里。于是,他也一探手,从她衣襟中伸进去摸索。
“别闹!”春雨问道,“肚子是不是发胀?”
“是啊!胀得很。”
“普洱茶喝得太多之故。”
“不是!喝得不多,而且刚小解过。”
春雨便揿了两下,点点头说:“你睡下来,我好好替你揉一揉,下气一通就不胀了。”
芹官便拉着她的手,到得床前说道:“你到里床去!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不好?”
春雨不答,脱鞋上床,等芹官睡了下来,她便跪坐在里床,替芹官推拿。他哼哼唧唧,只觉得浑身又好过、又难受,不多一会儿,果然下气一通,肚腹像是有一块石板被移去了。
“你哪里学来的这套功夫?”
“是秋月教我的。”
“啊!对了!秋月常替老太太推拿的。不过,我倒不知道你也会。”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春雨住了手,取起芹官枕边的一方手绢,去拭额角。
这时芹官才发现她额上已经沁汗,便怜爱地揽住她的肩说:“辛苦了!睡下来息一息。”
“等等!房门还没有关呢!”
说着,春雨下了床,走到门口,先探头往外看了看,才轻关上,下了插鞘。
“起来!我把床重新铺一铺。”
于是芹官起身,自己卸了夹裤与薄棉袄,看床上并头叠好两个被筒,便照惯例,占了里床的被筒,让着外面的给春雨,好让她便于卧起。
但春雨却并不睡下,坐在床沿上问道:“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还是免不了要兴问罪之师,芹官想了一下,闪避地问:“明天再谈行不行?”
“不如此刻就说,说开了没事,一觉睡到天亮。”
看她的神色不算严重,芹官便照实回答:“去看小莲了。”
“怎么半夜里会想起来去看她?”
“我听得她在哼,怕她病了,所以起床去看看她。”芹官觉得自己编造的这个理由,很说得过去,所以语调从容,像真有其事那样。
“那么,到底病了没有呢?”
“有一点点发烧。不打紧!”
“我也知道不打紧。”春雨接口说道,“不然,你还不把大家都吵醒了,替她找药?”话中渐渐可以扪得出棱角了,芹官不敢大意,沉着地不作声。
“你们谈了些什么?”春雨接着又说,“你最好跟我说实话。瞒着、骗着,误会越来越深,等到一发作,往往就不可收拾了。”
这倒是非常实在恳切的话,芹官想了一下问:“你今儿早晨,揍了三多?”
“对了!我揍了她一巴掌。她胆子太大,乱作主张,我非这么吓她一吓,她才会记住。”
“怎么说是胆子太大?”
“老太太来叫我——”
“喔,”芹官打断她的话说,“你错怪她了,是我不让她叫你的。”
“那是在你刚起来的时候。老太太来叫,是以后的事。”春雨紧接着说,“你倒想,老太太来叫,不就是问昨晚上的事吗?昨晚上那件事,你在高兴头上,又碍着老师的面子,我不便拦,不过事情到底做得不合规矩,回对得不好,老太太责备下来,谁都受不了。这么要紧的事,让她耽误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她可不知道其中有这么要紧的关系。”
“可是,”春雨立即质问,“你说,中门里面,除了老太太叫以外,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芹官语塞,心想三多不知轻重,小莲应该知道,自告奋勇,代春雨此行,说起来是太轻率了。
“你怎么问起这话?是小莲替三多抱不平,告诉你的?”
“倒不是为三多抱不平,她是为三多求情,怕你撵她。”
“这也何用张皇?如果我要撵三多,少不得先要跟你商量,那总不是今儿晚上的事,何妨留到明天再说?”
“这也是随便谈起来的。”芹官故意把话头从小莲身上扯开,“你不会撵三多吧?”
“我不说过了,第一,是吓吓她的;第二,如果要撵她,我先得跟你商量。”
“那好!既然是吓吓她的,就不用再提了。睡吧!”
“稍等一等!我再问你一句话,小莲还说了些什么?”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了!芹官沉吟着,一直不知道该持何态度。
越是这样,越惹春雨生疑,她问:“是狠狠告了我一状?”
“也不是什么告状,她是诉诉委屈。”芹官很吃力地说,“听说太太要撵她,有这回事没有?”
“太太没有明说,是老太太有这么一种意思。我听语气不妙,回来告诉她,让她到锦儿那里探探口气,如果锦儿还不知道,听她这一说,也就知道了,到得震二奶奶提到这件事,就好替她疏解。”春雨有些激动了,“我是一番好意,谁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而疑心我在捣鬼,当着碧文就破口大骂。你说,这不就像疯了一样吗?”
芹官大为惊诧,“原来她还破口大骂!”他随口加了一句,“真的吗?”
“放着碧文在那里,你去问她。”
提到证人,话自不假,芹官往下追问:“她怎么破口大骂?”
“她骂得出口,我可不好意思学。反正,连你也在内!”
“她说我什么?”
“你不会自己去问她!”
“她怎么会告诉我?”芹官狐疑满腹,“怎么会把我也牵涉在内?”
“哼!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不懂你的话。”
“那我就说明白一点儿,双芝仙馆若有是非,都是打你身上起的。”
芹官默然,心里非常难过,自语似的说:“最不愿惹是非的人,想不到竟是众怨所集。”
“你不愿意惹是非,莫非我倒愿意?可是偏偏找上你来,有什么法子?”
芹官心想,照小莲说来,都是春雨不对,春雨语气中,却又表示衅由他人而起。到底孰是孰非呢?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叹口气说:“唉!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一下将春雨惹恼了,“你还说她有理?好,我把她的话学给你听!”接着,她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由于过分激动,口齿不甚清楚,但要紧话只得一句,听得芹官都色变了。
“你别理她——”
“还叫我不理她!”春雨哭着说,“都是你,让她一抖出来,我还有脸做人?都是叫你害的。”
夜深人静,霜空韵远,即令是饮泣,声音也会传到别院,芹官着急地说:“别哭!别哭!惊动了人,怎么得了?”
春雨心头一惊!连带想到,小莲如果听见了,必以为她是在向芹官哭诉,自己岂不理上站不住,决不能给她这么一个印象,留下一个话柄。因此很快地将眼泪止住了。
“唉!”芹官又重重叹口气,“她就吃亏在‘利口伤人’这四个字上头。”
“哼!”春雨冷笑,“也不算什么利口。就好比疯子,拿把刀不分青红皂白,乱砍一气。我可不能像她一样,真的闹开来,我的脸皮让她撕破了,还在其次,伤了你,叫我跟老太太、太太怎么交代?”
芹官将她的话体味了一会儿,方知她对这件事不会默尔而息,便很关切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得自己占个地步。”春雨冷冷地答说,“我把前后经过,统统告诉秋月了。”
“怪不得你一直在秋月屋子里。”芹官越发关心,“秋月怎么说?她会不会告诉老太太?”
“告诉老太太,不把老太太气出病来?我想不会。”
“那就一定会告诉震二奶奶。”芹官着实替小莲担心,“那一来,事情怕要闹大了。”
语气中很容易听得出来,芹官仍有卫护小莲之意,春雨心里更不舒服。她忍了又忍,才说了句:“要闹大了,也没法子,反正爱闹事的不是我。”
说着便站起身来。芹官一把将她拉住,“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回我自己的床。”春雨又说,“今儿晚上决不能睡在这里,不然,话没有完,都别睡觉!”
“再稍微坐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问你。”
春雨想了一下,复又坐下来说:“好吧,你就说吧。”
“你看秋月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不知道。”
“莫非一点都看不出来?”
春雨是已跟秋月商量好了办法的,故意不告诉芹官。但看样子,他怕震二奶奶对此事会有严厉处置,也许替小莲担心,一夜都睡不着觉,明天哪里来的精神念书?
这样一想,决定略略透露,“她不闹,谁也不愿意闹事。”春雨紧接着又说,“只要她脾气改一改,也没有谁要撵她。”
“我来说她,让她把脾气改一改。”
“好吧!你跟她说好了。我看,她只听你的话。”说完,春雨起身就走,一直回到后房,而且将门也关上了。
春雨从未有过这种负气的样子,芹官颇为不安,同时恍然大悟,春雨是在拈酸。接着便落入沉思中了,将平时对待小莲的情形,一样一样地回想,是不是有何对小莲过分亲近的情形,落入春雨眼中,或是小莲意图亲近,自己茫然不觉,而春雨却在冷眼旁观?
02
有事在心,睡不安枕,天刚亮芹官就醒了,他怕惊醒春雨,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还怕开房门有声响,决定先临一遍帖再说。
轻轻拉开窗帘,不道小莲比他起得更早,亲自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芹官心想,这不正是劝诫她的好时机?但随即想到春雨,不免踌躇,万一她发觉了,岂不更惹她生气?
静静想了一会儿,有了个主意,转身去推后房的房门,幸喜未闩,一推而入,走到床前,揭开帐门,只见春雨双眼灼灼地望着他。
“原来你早就醒了?”芹官故意这么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醒了,还睡什么?”
“那你就起来吧!今早好像有点冷,多穿衣服。”说完,他又回到前房,拔闩开门,走到堂屋里。
小莲没有想到他起得这么早,心头顿时涌起好些话,但不知说哪句话,因而只停了扫帚,望着芹官发愣。
芹官却须掌握春雨起床着衣这宝贵的片刻,急趋向前,招招手等小莲走近了,低声说道:“看我的分儿上,你把脾气改一改。‘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只记住这两句话,我包你没事。”说完,随即又转身由堂屋回到自己卧房。
小莲格外发愣,不明白何以有此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想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发冷,便丢下扫帚,回到自己屋子里,披上一件棉袄,捧着三多替她刚沏的热茶,一面啜饮,一面静下心来细想。
这一想,自然首先想到宵来隐隐听见的,春雨的哭声,再想芹官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由得在心头浮起一个想法:必是春雨不肯善罢甘休,芹官替她说了许多好话,勉强将春雨劝得听了。不过,春雨一定提了条件,就是要她改一改脾气。
这样一面想,一面不断地有芹官的影子浮现在脑际,影子由淡而深,最后竟像刻在心版上了,而只是一个背影——在他匆匆将劝她、安慰她的话说完,掉头就走,唯恐为人发现的那个背影。
这个背影有着太多的情思,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是抓住机会,背着春雨来见这一面,说这几句话,虽然电光石火般一瞬,但守伺这个机会,可能已费了不少工夫。可怜!竟如此为春雨所挟制!她蓦地里觉得心头酸楚,眼眶发热,但不知是为芹官,还是为她自己而哭。
这一哭,便又不能见人了,心里很乱,也不想见人,索性又放下帐门,躲在床上,一切都眼不见为净了。
但她不能暂时将自己变成聋子,或者抛开一切,听而不闻。芹官上学,春雨叮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如目见,等芹官出了门,春雨指挥小丫头收拾屋子,料理一切琐务,有条不紊,就像天天做惯了的,根本就察觉不出,少了个小莲有什么不便。同时,她也不问一声,小莲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仿佛双芝仙馆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小莲暗暗惊心,知道自己已遭遇了不易打破的困境了。
“小莲呢?”她终于听到有人在问,但却不是春雨的声音。
“还睡着。”是三多在回答,她紧接着又说,“她人不大舒服。”
“喔,你看看去,如果能起来,让她到萱荣堂来一趟,秋月有事找她。”
这回小莲听出来了,是夏云的声音,等三多一进来,她已经起身,先就说道:“我知道了!你替我打盆水来,洗了脸我就去看秋月。”她又问,“春雨呢?”
“到太太那里去了。”
小莲不作声,默默地在想,秋月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此去是吉是凶,难以逆料。倘或竟是传老太太的话要撵她,应该持何态度?是讼冤呢,还是求情?或者什么都不说,走就走,显得硬气些。
以她的性情,很想采取最后一种态度,但一到发狠要下决心时,就会想到芹官,自然而然地软下来了。
“你要想想,你自己说错了没有?几十年老根儿人家,三代人住在一起,哪一座院子里都有点儿不能传出去的话,照你说,好就好,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来。这不简直就要造反了吗?”
秋月的声音很温和,措辞却很严厉,小莲不能不辩:“我是一时气话,哪里会真的不识轻重。”
“知道你是气话,所以春雨跟我商量,只劝劝你,不必把你的话往上头去回。”
“是!”小莲轻轻答一句,“我错了。”
“你错了怎么样呢?改过?”
“是的。”
“还有呢?”
小莲正在将自己的脾气压下去,一听这话压不住了,扬着脸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的话像把刀子一样,伤了人,总不能没有一句话吧?”
小莲紧闭双唇,细细想了一会儿,方始开口问道:“是要我给春雨赔个不是?”
秋月点点头说:“这也是应该的不是?”
“应该是应该,可惜我办不到。”
秋月勃然变色!小莲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出口来,方知太重。心里不免失悔,但已晚了!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秋月,最后脸色变得苍白,她用强自克制的声音问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做错了事,伤了人是应该的?”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给春雨赔个不是?”
“不是不愿,是——”小莲很吃力地说,“是办不到。我是心里的话,要我向春雨说一句:我错了!从此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再也抬不起头来,那还不如去死。”
秋月颇为动容,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那么,什么是你办得到的呢?”
“我走!我躲开春雨。”
秋月不作声,将杯茶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
好久,她才问出口来:“你不想在双芝仙馆待,想到哪里?”
这是小莲早就想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局面已经出现,不容她再瞻顾,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哪里都不想,只想求老太太放我回家。”
秋月深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在双芝仙馆待过了,自然哪里都不想再待。再说在双芝仙馆还待不住,哪里还有你再能待的地方?这件事,我能做三分主,你先回去,我总替你办成就是。”
听她这番话,小莲方知秋月胸有成竹,早就跟春雨计算好了,明知她心高气傲,不甘向春雨低头,故意编了一套话来挤她,要挤出她自愿求去的话。好厉害、好恶毒的手段!
虽已认输,心犹未甘,小莲故意给秋月出个难题,“既然你肯成全我,就请你好人做到底。”她说,“今天就放我走。”
“你家住杭州,今天怎么来得及?”
“我舅舅在这里。”
原来小莲的父亲是杭州织造衙门的机户,她的舅舅叫邵二顺,是江宁织造衙门的木匠,小莲是因为受不了继母的冷淡,为邵二顺接了来住,由于偶然的机缘,成了曹家的下人,既不是所谓“家生女儿”,也没有写过卖入曹家为婢,因而可以求去。但曹家待下人一向宽厚,哪怕灶下婢,也不能随总管一句话,便可进退,像遣走小莲这样的人,更须先取得曹老太太,或者马夫人的允许,连震二奶奶都无权做主。这样,就绝不是一天半天定夺的事,所以她以此来为难秋月。
秋月年长稳重,经得事多,多少也看出小莲的本心,不过,她却不会跟她赌气,你想难我,我偏不让你难倒!她是另有考虑之处,觉得既然留不住她了,倒不如早走为妙。
于是,她点点头说:“好!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来想法子。”
这样回答,在小莲略有意外之感,她心里仍旧认为是可以将秋月难倒的。回到双芝仙馆,一面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面等候消息。
“怎么?”三多走来,奇怪地问,“小莲姊姊,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走了。”
三多大惊,“这,这——”她结结巴巴地问,“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那回事,她们要撵我,不如我自己识相。我又不是卖给曹家的,她们想似我这样子要走就走,还办不到呢!”
那番话既像洒脱,又像不甘,但有一点是真实不虚的,小莲确是要走了!三多一半是依恋难舍,一半是兔死狐悲,不由得就息率、息率地,在鼻子里出声了。
“你别哭!”小莲急忙轻喝一声,“我又不回杭州,还是住在我舅舅家,见面也容易得很。”
“喔,”三多止住了眼泪,“小莲姊姊,你舅舅家住哪儿?”
“也不远!你到后街上问一声,织造衙门木工房的邵司务,都知道。”
“好!该当我歇着的日子,我一定去看你。”说着,三多动手去帮忙。
“我自己来!”小莲拦住她说,“哪些东西是我的,哪些东西不是我的,哪些是借来的,要还人家,只有我自己知道。”
“是!”三多停了一下说,“小莲姊姊,我总得帮你做点什么事才好,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这是出于至诚的话,小莲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心中一动,再想一想,方始开口。
“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到书房里,想法子悄悄儿跟芹官去说,我要走了。”小莲又说,“有个法子,你找到阿祥,私底下跟他说一声,让他去告诉芹官。”
“好!我马上就去。”
“别莽撞!”小莲叮嘱,“要装得没事人儿似的。”
“我知道!我懂。”
到了迎紫轩,找阿祥不见人影,却为碧文发现了,叫住她问:“三多,你来干什么?”
三多知道,如果鬼鬼祟祟地说不出一个缘故来,必为碧文所呵,而且一定会有所防备,要说理由,也实在无从说起。情急之下,反而触动灵机,索性实说,或者她倒会传话给芹官。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找春雨姊姊,小莲姊姊要走了。”
碧文一愣,“怎么回事?”她问,“走到哪里去?”
“说是要回家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碧文大感困惑。
三多没有理她的话,只问:“春雨姊姊是不是在这里?”
“她哪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想到上这儿来找?”碧文的话刚完,立即想到,她是自己为自己提醒了,三多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春雨?莫非是托词,要找的不是春雨,而是芹官?
因此等三多一走,她随即也走了,要找到春雨细问究竟。经过震二奶奶的院落,恰好遇见秋月。
“说小莲要回家了。”她拉住秋月,低声问说。
“谁告诉你的?小莲自己?”
“不是!三多来找春雨——”接着,她将所闻所思,说了给秋月听。
“吁!”秋月舒了口气,“幸亏咱们在这儿遇见。你赶快回书房,务必拿这个消息瞒住芹官,不然准有一场大闹。”
“这么说,是真的啰?”
“不错,小莲要走了,马上就走。这会儿没工夫说,回头我细细告诉你。”
碧文将秋月的话,多想一想,陡觉双肩沉重,如果处置不善,让芹官知道了这回事,一场大闹,责任全在自己肩上。好在只要应付到放了学,责任便可解除,事情也还不难。
于是一面走,一面想,回到迎紫轩,首先就找到阿祥问道:“你到里面去过没有?”这“里面”是指双芝仙馆,阿祥答说:“没有。”
语气平静,可以料定他还不知双芝仙馆已起风波,便照路上想好的办法问道:“我托你办件事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阿祥很爽朗地答应,“你说吧!”
“我要买丝线,等着要用。劳你驾到锦记去一趟。”
“锦记”是一家有名的丝线店,位处下关惠民桥,一南一北,来回三十里都不止,阿祥不免有难色,“就在城里买,不行吗?”他问。
“只有锦记的丝线不掉色,而且原来用的是锦记的丝线,必得仍旧是锦记,颜色才能一样。好兄弟,你辛苦一趟,现在就去!”说着,去拿钱给阿祥,当然,另外还给了吃午饭的钱。
这一来,只要守住门口,便不愁会有人跟芹官去通什么消息。到得饭后,秋月打发一个小丫头来将她唤了去,悄悄告诉她说:“小莲已经走了。”
“到底为了什么呢?”碧文问道,“是跟春雨吵嘴?”
“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见的吗?跟春雨吵嘴不要紧,不知轻重,胡说八道,会闯大祸,春雨昨天来跟我商量,我说等我来好好劝她一劝,能改过也就罢了。哪知她闹着要走,又说就在今天一定要走。看这样子,她是预备大闹一场,如她自己所说的,不管什么,统统把它抖搂出来。”秋月停一停,息口气又说,“我从来没有敢大包大揽,仗着老太太撑腰,擅自做一回主,这一回可要破例了。跟震二奶奶一说,她也觉得就此让小莲走了,反倒干净。当时把她舅舅找了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小莲领走了。”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走的时候怎么样?”碧文问道,“哭了没有?”
“没有!小莲的脾气你知道的,有眼泪也不会当着人掉。”
“她就是这个脾气吃亏。”碧文又说,“不过人是能干的。她这一走,春雨可要累着一点儿了。”
“我正就是为这件事,找你来商量。”秋月问道,“你在季姨娘那里也出不了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到这里来?”
“到——”碧文迟疑地问道,“到这里来?”
“对了!伺候老太太,跟我们做个伴。”
一听这话,碧文又惊又喜,但转念又觉得是件办不到的事,姑且先问明白了再说。
“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原来秋月为春雨着想,要找个人替补小莲,但震二奶奶已立下规矩,各房下人,准减不准加,只有曹老太太是例外。她就是想利用这个特例,使一条移花接木之计。
“各房虽不许添人,可是老太太要把自己的人拨一个到双芝仙馆,谁也不能说话,我在想,这件事要分两截来办,现在把冬雪拨到双芝仙馆,补小莲的缺,过一阵子说老太太这儿还是不能缺一个人,把你调了过来,兼值书房,另外替季姨娘找一个人,这一来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秋月的设计很巧妙,但关键还在季姨娘,是不是肯放碧文。其中的关键,又分两种,一种是事实上的,譬如她少不得碧文,再有一种是心理上的,认为不挑别人的丫头,偏挑她的,是不是觉得她好欺侮?倘或存着这个念头,一定又会起风波。
“这不算欺侮她。”秋月听了碧文的这番道理,回答她说,“说起来还是照应她。因为你现在兼值书房,在她那里只算半个,现在给她一个整的,不是照应她吗?”
“这话倒也勉强说得过。”
“尽说得过去了,只看你的意思。”
碧文却是着实讲情分的人,对季姨娘只是可怜,觉得应该多帮助她些,另外对棠官,却如自己胞弟一般,心里很舍不下。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怕人笑她太傻,所以必须另找一个理由。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说法,可作为辞谢的借口,她说:“你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不过,季姨娘那里如果没有人,我也难以脱身。”
“怎么会没有人?”
“怎么会有人?你倒想,谁肯到她那里去?”
这一下说得秋月愣住了,细细想去,确是如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下人的身份,要看主子,季姨娘不算曹家的正主儿,再好的人品,跟着她也矮了半截。何况季姨娘脾气乖张,欺弱怕硬、不识好歹是出了名的,除了碧文,只怕谁也拿她没办法。就算是碧文这样能制得住季姨娘的,一个月也难免有一两场气生,隔个三五个月,总还要气得哭一场。
“事缓则圆,不妨先把冬雪调过去,反正老太太这里有你在,就一时不添人也不要紧。我的事慢慢再说吧。”
“那也好。”秋月无可奈何地说。
“多谢你关顾。”碧文起身说道,“我可得赶紧回去,快放学了。”
快放学了,本来与碧文无关,只以估量阿祥还未回来,要送芹官回去,得有人照料。所以到了迎紫轩,在书房门口等着芹官,等他一出来,先就做了说明。
“芹官,我送你回去。”她说,“阿祥还没有回来,我托他买丝线去了。”
“喔,你尽管使唤他。你也不必送,我自己会走回去。”
话虽如此,碧文还是不放心,找到爵禄,托他送芹官到中门,心里在想:“芹官这一回去,发现小莲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03
这不仅是碧文关怀,更是春雨所担心的一件事,她一直有个念头在胸中盘旋:他问起小莲,该怎么说?
这个念头一直到午后才转定,而且决定不等芹官来问,先就告诉他。
哪知一见了面,不容她有开口的机会,“老师要看我写的字。”他对春雨说,“你把我这半个月临的帖,检齐了交爵禄带去。”
等春雨检齐了拿出来,已不见芹官的踪迹,心知不妙,将东西交代了爵禄,急急赶到小莲屋子里,只见芹官对着小莲的床在发愣。
床当然是空的,帐子已卸,褥子卷了起来,放在棕棚中央,看上去别有股凄凉意味。
“小莲呢?”芹官问说,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她走了。”
听得这三个字,芹官颜色大变,接着便哭了出来,“到底把她撵走了!”他重重顿足,“你为什么容她不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容她不下?”
春雨又委屈又着急,想答他一句:没有人容她不下,她自己要走的——事实上也是如此,秋月原意是劝一劝她,不想把话说僵了,逼得秋月非实时处置不可。这话是有见证的,芹官的误会,即不能完全消失,却不致误解只有她一个人跟小莲作对。但这样一说,实时牵涉到秋月,万万不可。因此,她紧咬着嘴唇,硬将眼眶中的两滴泪水忍住了。
流泪眼看流泪眼,芹官的心软了一下,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揩一揩眼泪问:“她到底怎么走的呢?”
“我哪里知道?等你上了学,我到太太那里,那时候小莲还没有起来,太太一直留着我说话,到将近中午,小丫头来说:小莲要走了!等我赶回来一看,”春雨指着床说,“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样子。”
“那么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交给她舅舅邵二顺领走了。”春雨紧接着说,“她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跟秋月说,非走不可,而且马上就得走。秋月再三劝她,她就像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了。秋月没法子,跟震二奶奶去商量,说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让她走了吧。叫了她舅舅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她领走了。”
“这,小莲是为什么呢?说走就走,并马上就走,她就狠得下这个心来?”
春雨不愿也不必答他这句话,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眼泪,回头看到窗外的小丫头,便即吩咐:“去绞把热手巾来给芹官。”
芹官却拿衣袖拭一拭眼,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书房,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等春雨跟了进来,三多已绞了个热手巾卷来,拿一个递给春雨,将另一个抖开来,递给芹官。等他转头时,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
芹官蓦地里会意,小莲待三多不坏,昨天的那场风波也是从三多身上引起来的,到底是小莲自己求去,还是让秋月、春雨撵走的,问三多一定能知真相。如果是小莲自己坚决求去,又为的是什么?想来三多总也知道。
这样想着,不由得转脸去看春雨——这一看看坏了,“拿着手巾不擦脸,看我干什么?”她这样在心里一生疑问,随就想到了三多。
当下声色不动,等三多走了,她在靠门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幽幽地叹口气:“家和万事兴,成天无缘无故寻事,我就知道迟早要出娄子!”
“凡事总有个缘故吧?又不是疯了,为什么非走不可?”
“谁知道呢?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宁折不弯,必是跟秋月不知怎么在言语上碰僵了,下不得台,才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这可奇怪了!秋月是从不肯拿言语伤人的。”
“我也奇怪。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白,她不说要走,秋月决不会撵她走,秋月也没有这个权柄。她不说今天非走不可,秋月也不会去找震二奶奶。”
“是啊!”芹官愈感困惑,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回身说道,“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么商量的?”
看他的神气,春雨已提高了警觉,听“商量”二字,便知他起了疑心,当即正色答说:“不是什么‘商量’!莫非我还跟秋月商量好了撵她?我只是跟秋月诉诉苦,说小莲这样子下去,万一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闹出风波来,我受委屈是其次,芹官说不定又会挨打,也在其次,最怕四老爷跟老太太又生意见。老太太这两年筋骨也不如往年,万一气恼成病,怎么得了?秋月就说:等我来劝她。就是这么一回事,哪里有什么商量不商量?”
提到祖母,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在曹家,只要说是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也要做到,只要为了老太太,什么委屈也得忍受。尤其是芹官,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他就会忧心如焚,所以避免让曹老太太生气,实际上也就是为他自己解忧。
这一来就再也不必谈谁撵谁了。芹官抛开过去,只想未来,“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他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在这里。”
“你倒也不问一问三多她们?”
“问她们干什么?”春雨答说,“小莲脾气虽犟,事情轻重是识得的,即便有什么牢骚,也不会跟她们去发。”
“我问你,”芹官突然想到,先问一问清楚,“你是说小莲不在这里了这件事,根本就不让老太太知道?”
“是。”
“这就是说,老太太只以为小莲仍在双芝仙馆?”
“可以这么说。”
“那么,小莲若是悔过了,愿意回来,仍旧可以回来?”
不想芹官到此刻还不死心!春雨心头一懔,想了一下答说:“这我可不敢说了。事情也由不得我们做主,起码要震二奶奶点头。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说做下人的,要走就走,要来就来,也没有那么方便。”
“这——”
“还有一层,”春雨不容他将话出口,抢着说道,“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却不过情面,说是好吧,让她回来吧!可是小莲呢,以她的脾气肯回来吗?如果不肯回来,震二奶奶的脸面往哪里搁?人背后说一句:震二奶奶神气什么?她求人家回来,人家还懒得理她呢!你倒想,以后她这个家怎么当?求她让小莲回来的人,不就害苦了她了吗?”
这番话将芹官说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想,这件事只怕难以挽回了。就算小莲肯回来,震二奶奶也愿意“高抬贵手”,但势必又归结到秋月当初所劝小莲的话,要她从此改过。小莲又岂能回过头来低头?
她将他的心理摸透了,但也只限于此一刻,事后思量,芹官觉得要让小莲回来,亦非全无指望之事,不过对于小莲,自己应该有两项把握,一项是确知她出去以后,不曾将应该保守的秘密泄露出去,再一项是她自己愿意回来,而且愿意接受秋月的劝告。
他也想过,想有这两项把握,所望过奢。但不试一试,总觉余憾莫释,尤其是她临走之际,竟不能见一面,不知她心里究竟是何想法,是件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于是他想到了三多,也知道春雨对三多一定多有防范,所以必得考虑周详,觅个为春雨所意料不到的机会,找三多来问,才是为自己避免麻烦,也保护了三多的做法。
这要等待,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所以还要耐心。不过有一个人是随时可以找来问的:阿祥。
“我不知道小莲是怎么走的,那天我替碧文到下关买丝线去了。只听说那天上午,三多到书房里来过——”
“她来过?”芹官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条线索,“你听谁说的?”
“爵禄。”
“他怎么说?”
“他说,看见三多在迎紫轩外探头探脑,仿佛想找什么人似的。”
“以后呢?”
“以后?”阿祥搔搔头答说,“我没有问他。”
“蠢材!”芹官叱斥着,“三多到书房里来,定有缘故,你怎不问问清楚?”
“那,我这会去问他。”
这又不妥!一问就可能打草惊蛇了。芹官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平时在哪里遇得到三多?”
“有时候一清早在大厨房遇得到。”
芹官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老实道破心事,“我想私下找三多来问她几句话,可是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春雨。”他问,“你看该怎么办?”
“这个差使可不容易办。得好好儿琢磨琢磨。”
“可以。”芹官问道,“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阿祥此时已有了一个主意,但先得查一查清楚,当即答说:“最快也得明天。”
到得第二天中午,师徒饭罢,各人徜徉自适之时,阿祥将芹官引到僻处,却又欲言不语,显得非常为难似的。
“怎么回事?”芹官不耐地催促,“要说快说,做出这个样儿来干什么?”
“我若是说了,保不住挨顿大板子,被撵了出去;若是不说,除了我的这个招数,再没有什么好法子。为此,拿不定主意。”
“怎么会挨顿大板子,被撵了出去?”芹官又说,“除非你带我做不该做的事。若是那样,我也不肯依你的。”
“那就是了。”阿祥摆出如释重负的神态,“我的法子不好,慢慢儿再想吧!”
芹官不想他竟趁机卸责,自然不容他如此,而且,由于他这种盘马弯弓的姿态,越惹得他心里痒痒的,要先闻为快。
“法子好不好,能行不能行,得由我来拿主意。”他故意板着脸说,“你只说你的好了。”
见此光景,阿祥渐生挟制之心,先做声明:“说归说,行不行另做商量。若是我说了,就非这么办不可,我可不敢说。”
芹官无奈,点点头说:“好吧!”
原来阿祥是想到这几天芹官有个应酬。驻防京口的佟副都统,老母病殁,旗人不比汉人有丁忧解任之制,只是穿孝百日,便即服满。这副都统防地在镇江,眷属却住江宁,所以服满之日,在江宁请亲友“吃肉”,这样的场面,最宜于带子弟去历练世态,因而早在一个月前就说好了,由曹震带着芹官去做客。阿祥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芹官跟三多在外面见面。
“我得事先跟三多说好,到了那天,我找三多的表哥到宅门上来说,三多的妈得了痰症,接她回去。她家不远有座法藏庵,想法子在那里跟她见面好了。”
“那好啊!”芹官很高兴地说,“震二爷说了,等那天吃了肉,他得在丧家帮着照料,让我先回来,这不就更方便了吗?”
“方便是方便,把戏拆穿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再说,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办得成的。”
“要怎么才办得成?”
“第一,三多的表哥不肯白跑腿;第二,跟着去的人不止我一个,都得想法子塞塞他们的嘴。”
“你的意思是要花几两银子?这容易,我跟春雨要好了。”
“嘚!”阿祥很坚决地说,“这件事办不成了!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
“怎么了?”芹官大感困惑,不知他何以有此幡然变计的态度。
“我的小爷,你不想想,跟春雨要银子,春雨问一句:干什么?可怎么把用途告诉她。”
“啊,我一时没有想到。”芹官赧然而笑,停一下又问,“你说,该怎么办呢?”
阿祥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行!明儿事情犯了,说坏主意全是我阿祥出的,那时震二爷不叫人把我两条腿打烂才怪。帮主子也有个分寸,这太犯不着了。”
“事情怎么会犯?三多不会说出去,其余的人嘴都塞住了,只要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我不信。像刚才说跟春雨要银子那样——”
“你别说了,行不行?”芹官喝道,“一时不留神,漏了一句话,倒像让你拿住了把柄似的,说个没完。”
看芹官已有怒意,阿祥觉得装腔作势得够了,当下指着芹官身上的荷包说:“这里面的玩意,随便给一样就够了。”
“你这么说,你就自己挑。”芹官从荷包里掏了一粒豆蔻放入口中,“莫非这也值钱。”
“这个表是老太太给的,不行。”芹官答说,“我还有几个表,回去找一找。”
“是!”阿祥又问,“如果春雨问起来呢?怎么少了一个表?”
“我就说不知掉哪儿去了。上次掉了个翡翠扳指,她也只说了一句,‘可惜了,好绿的一块玉。’别的话一句没有。”
听得这话,阿祥又欢喜,又懊悔。他原以为春雨精明,平时照料芹官的一切,十分仔细,倘或掉了一样东西,定会寻根问底,追究真相。早知如此,也不必等到此刻才在他身上打主意。
“喔,还有件事。”阿祥又问,“朱五爷问爵禄,老太太逛栖霞山定了日子没有?爵禄问我,我可没有法子告诉他。”
“大概不会去了。这一向老太太有点儿咳嗽,不能吹风,往后天气更冷,越发不宜。”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芹官,由于朱实回家的日子,要看居停作栖霞山之游是在哪一天,此游如果作罢,应该早早告知,让人家好另做打算。因此这天在萱荣堂侍膳时,便提了起来。
“我看改日子吧!”马夫人用征询的语气,看着曹老太太说,“咳嗽刚好一点儿。”
“那就不是改日子,改年份了。”曹老太太眼望着震二奶奶,带些皮里阳秋的笑容。
“是不是?我猜得不错吧?”震二奶奶向秋月说,“这会儿,老太太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别以为你占了便宜,明年逛栖霞山的东道,跑不了还是你的。凭良心说,我可决没有赖这个东道的意思,老太太这几天不宜冒寒吹风,谁都知道。不过,太太能劝,我可不能劝,一劝就犯嫌疑。秋月,你说,我是不是这么跟你说来的?”
“是的。”秋月又说,“只要老太太不咳了,震二奶奶情愿另做东道,哪怕多花几个,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过劝老太太别逛栖霞山了,这话她可不肯说。”
看曹老太太颇有感动之色,震二奶奶便又加上一句:“自然,明年逛栖霞山的东道,也仍旧是我来。”
“这是你们的孝心,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咳嗽不宜于吹风?不过,从那天定了逛山,我就许了愿,到栖霞寺去烧香,心动神知,这个愿不能不了。”
马夫人不作声,震二奶奶亦觉为难。照俗例,类此心愿,可由晚辈代完,但马夫人例不拜佛,震二奶奶这一阵杂务纷繁,不知哪一日才抽得出工夫,所以亦无以为答。
见此光景,芹官便自告奋勇,“我替老太太去完愿好了。”他说,“佟副都统家的应酬,半上午就完事了,栖霞山来回也来得及。”
“胡说!”曹老太太喝道,“那天吃肉,怎么去烧香?也不怕罪过。”
“喔,”芹官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倒忘了,烧香应该斋戒。”
“斋戒倒也不必,就前一天吃素好了。”
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是同意芹官代为完愿,震二奶奶便说:“就这样吧,请老太太定个日子,我好预备。”
曹老太太想了一下问:“佟副都统家吃肉是哪一天?”
“十二月初三。”
“那就十二月初二好了。”曹老太太说,“这么着连初三应酬,两天不上书房,让老师在家多陪陪师母。”
“老太太真是能替人打算。”马夫人由衷地颂赞。
“初一照例该请老师。”震二奶奶问道,“何不初二应酬、初三烧香?”
“初二应酬是吃肉,可怎么吃斋?”曹老太太又说,“照例该请的,等老师回来了补请,也犒劳犒劳芹官。”
“真是!”震二奶奶原是故意那样一问,此时便又做了个哑然失笑的表情,“心思再没有比老太太细的,也再没有比老太太快的,我就没有想到补请老师,还顺带犒劳芹官。”
恭维得不着痕迹,曹老太太听了非常舒服,略想一想又说:“也不能芹官一个人吃斋,既是替我,斋我也该吃。”
“好啊!我也陪老太太吃斋。”震二奶奶很高兴地说,“朱妈新添了个下手,据说在湖州一座家庵里待过,学得一手好素菜,正好试试她的手艺。”
“喔,是新手?”曹老太太说,“你叫朱妈把咱们家吃斋的规矩告诉她。”
“老太太放心,我早就告诉朱妈了,回头再交代一遍好了。”
“还有件事。初一那天,从早饭起,让芹官到这里来吃,晚上睡在我外房。”
“是!”震二奶奶垂着眼,很郑重地答应着。
“我看,”好久未曾开口的马夫人说,“初一都吃素斋吧!”
“我也是这么想。免得小厨房又荤又素,混杂不清。至于书房里,就老师跟棠官两个人吃,让大厨房凑付一顿,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抬眼看着秋月问,“让芹官初一跟在老太太身边,是你去交代,还是我让锦儿去说?”
“让锦儿去说好了。”曹老太太很快地说。
04
“他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床睡不着,要这要那,让老太太一夜不安。”春雨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睡在老太太那里?”
“那还不容易明白,怕芹官‘偷荤’啊!”
春雨脸一红,“老太太也是,”她略有些气恼,“是怎么想来的?莫非斋戒的规矩,芹官不懂,我也不懂?”
“是啊!还有好笑的呢?老太太还特为让我来交代,是怕秋月也不懂,话说得不明不白。其实,秋月能不懂吗?”
春雨默然,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秋月到底怎么样呢?真的打算伺候老太太到寿老归山?”
“伺候到寿老归山倒容易,就是往后的日子难过。”
“我也就是说的老太太寿老归山以后的日子。”春雨接着又说,“老太太心思最细、最能体贴人情,想来总也替秋月打算过吧?”
“谁知道呢?”
“太太跟震二奶奶倒不问一声?”
“不便问。”锦儿答说,“一问倒像容不下秋月,巴望她早早嫁了出去,好把老太太的那一把钥匙交了出去似的。”
春雨复又沉默,心里在想,那一大把钥匙如果由秋月交了出来,会交给谁?难道是交给震二奶奶?“不!”她在心里断然决然地对自己说,“应该交给太太。”
“我走了,还得去找朱妈。”锦儿摇摇头说,“还得好好费口舌呢!”
“怎么?”
“还不是那回事!”锦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得小厨房,朱妈正在跟她管采买的下手对账,一见锦儿,赶紧站了起来,满面堆笑地招呼,关照现沏好茶,又问有什么点心,赶紧盛出来,殷勤异常。
“不用,不用!”锦儿连坐都不肯坐,“我把震二奶奶交代的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坐一坐怕什么?来,”朱妈将她拉到里面,“这里暖和。”
“初一吃斋——”
“太太吃斋?”
“太太也吃,不过是素斋,初一初二两天,只老太太那里备一桌好素斋,其余都是普通的好了。”锦儿又说,“书房里那桌饭,你也可以不管,让大厨房去预备。”
“喔,”朱妈很仔细地问,“太太那里,震二奶奶那里,还有芹官那里,都是普通的了?”
“对了!太太、震二奶奶、芹官都在老太太屋里吃。”
“是,是!老太太那桌素饭,一定讲究。”朱妈精神十足地说,“我新请的这个于嫂做素菜,我只能替她当下手。”
“她知道不知道咱们家的吃素斋的规矩?”
原来曹家吃素斋,极其认真,有两个规矩,一个是从锅勺到餐具,都另有一套,决不沾半点荤腥;再有一个规矩,不准用荤腥的形制与名目,那是曹老太太的见解:“什么素鸡、素鹅的,还花好大工夫做出那个样子来,倒像万般无奈才吃斋似的,可见得嘴里吃斋,心里杀生,自己骗自己,真是不怕罪过。”
“我知道,我会告诉她。”
“对了你跟她好好说明白。咱们家的素斋,又省工又省料,可惜她的手艺,只怕使不出来。”
“哪里,正是这样,才显她的手艺。至于说料,可也不省,冬菇、冬笋,贵得吓人。”朱妈笑一笑说,“锦儿姑娘,告诉你个笑话:山东来的大白菜,如今是吊在水果铺子里论两算的,叫什么‘胶菜’。”
“出在胶州叫胶菜,就算论两算,总也不能贵过火腿吧!再说,本地黄芽菜也很好。经了霜的蔬菜都又肥又嫩,只看她的手段。”
“她的手段是好的,加上好配料,包管老太太赞一声好。”
“那也等菜上了口才算数。”锦儿急转直下地说,“你算算,都是些萝卜、青菜,又少了三桌上饭,书房也不用管了,那得省多少钱出来?”
朱妈一听这话,顿时拉长了脸,好半晌才说了句:“这也得扣钱吗?”
“当然啰!添菜你是不是另外开账?”
“那,那不同!”朱妈赶紧将她拉了一把,低声说道,“上回你不是说,震二奶奶夸我的鸡包翅好,你又喜欢吃我做的点心,你说个日子,我做了来孝敬。”
“不相干!你也不必破费,我也不敢领情。老实跟你说吧,震二奶奶交代了,那两天你省下来的菜钱不少,也不扣你的了,不过甜咸荤素四锅腊八粥,可得叨你的光了。”说完起身就走。
朱妈望着锦儿的背影消逝,怅然若失!原以为两天只备素菜,可以落下好几两银子,不想震二奶奶的算盘太精,要她贴补一顿腊八粥,照例可领的八两银子落空,还得搬动一套专制素菜的炊具与餐具,极其费事,真正白忙一场。而且,这是于嫂第一次献手段,下锅的材料,不能太马虎,也许要赔上几文,亦未可知。
越想越窝囊,也越想越不甘心,满腔怨气不出,只有发泄在震二奶奶身上,只要跟于嫂在一起,便谈震二奶奶如何刻薄,如何欺上罔下,以及如何风流,私底下给震二爷戴的绿帽子,何止一顶?
“朱姐,”于嫂向左右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也听见过震二奶奶的一段新闻,不是你提起,我还不敢说呢!”
“喔,”朱妈心想,她所听到的新闻,当然亦是震二奶奶的风流故事,所以极感兴趣地问,“莫非最近又跟后街上的哪个大侄儿、小叔子有一腿了?”
“不是,不是!说是新闻,实在也是老古话。”于嫂问道,“从前苏州李家有位少爷,是这里的亲戚?”
“你是说抄了家的李织造家?”
“是啊。听说那李织造是这里的姑老爷——”
“你弄错了!”朱妈纠正她说,“是舅老爷。李织造跟我们老太太,同父不同母,他的那位少爷,才真正是大少爷,十六七岁就上万银子地花。有一年来,说我做的鱼翅好,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的一个大元宝。舅老爷也是极厚道,极好面子的人,哪知道后来会抄家,连姨太太都当丫头似的,叫媒婆来要卖掉。好人没有好下场,也不知是哪一世作的孽!”
“是啊!从苏州到湖州,沿太湖的人也都是这么说。他的那位少爷,人称‘鼎大爷’——”
“一点不错,我们也叫他鼎大爷。”朱妈又说,“他比震二爷小好几岁,不过辈分反而长一辈。鼎大奶奶和震二奶奶,听说是表姐妹,所以——”她突然有所领悟,睁大了双眼望着于嫂,压得极低的声音,“莫非他也偷了震二奶奶?”
“还不是!”于嫂坐到朱妈身边,声音低得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听说还是震二奶奶偷了鼎大爷。”
“喔,在哪里偷的呢?在苏州,还是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李家抄家以前不久的事。”
朱妈想了一下问:“你是听谁说的?”
“是从雨珠庵听来的,那里的当家天轮师太,跟鼎大爷相好,是无话不谈的,这件事就是从天轮师太嘴里漏出来的,是没有亲耳听见,不过一定不假。”
“你怎么知道不假?”
“我有个堂房的婶儿在雨珠庵做佛婆,她从不说假话的。她告诉我,李家抄家的那年冬天,鼎大爷因为遭了官司要用钱,特为到这里来告帮,约了震二奶奶在雨珠庵见面,两人见了面的那种神气,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看就知道,是一床上睡过的人。”
“嗯,嗯!”朱妈又睁大了眼问,“那么,那次在雨珠庵是不是又上了床呢?”
“没有。”
“为什么?”
“这还用问?朱姐,”于嫂笑道,“女人总是女人,天轮师太就算四大皆空,这上头到底看不破的,能容得他们胡来吗?”
“对,对!这道理很容易明白。”朱妈想了一下又问,“告帮呢?震二奶奶帮了他没有?”
“怎么没有帮?帮了一万两银子,还说实在凑不出来,能凑一定多凑。说了好些过意不去的话!”
听这一说,朱妈的怨气就不只从一处来了,“哼!怪不得这么克扣咱们?”她咬牙切齿地说,“上万银子倒贴姘头,真死不要脸!等着瞧吧,总有一天——”
“朱姐,朱姐!”于嫂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千万不能闯祸!”
朱妈从骂了那句“死不要脸”,怨气消减了一大半,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哪里会不知道轻重?倒是你,像今天的话,跟我说说不要紧,可别跟别人去说。尤其是那个锦儿,死帮她主子,更得当心。”
“我知道。”于嫂又说,“看锦儿的模样,倒也像是忠厚的。”
“忠厚的无用,所以就犯贱了。她主子是个有名的醋坛子,待她一点都不好!她跟震二爷同房,她主子还半夜里起床去听壁脚,只要稍为亲热一点儿,你看吧,她就有脸色看了,她主子拉长了脸,就像该给一千,给了八百似的,好难看的脸!她就能看得下去,还死帮着她主子苛刻别人。你说,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原来震二奶奶是这么一个人!”于嫂颇有不能相信之感,“照这样说,待震二爷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点不错。”朱妈微带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你看着吧,总有一天有把戏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