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得书房,天也不过刚刚亮透,何诚已将书房收拾干净,碧文四处看了一遍,并无不妥,随即过雨廊来到了绿静斋。

“朱五爷起来了没有?”她问爵禄。

“起来了,正在洗脸。”

“早晨吃什么?”碧文又说,“我跟你说了,每天伺候晚饭,别忘了请示,第二天早晨吃什么,等小厨房来‘收家伙’,顺便告诉她们。你请示了没有?”

爵禄点点头,“朱五爷交代,就吃粥好了。喏,已经送来了!”他手指着食盒说。

碧文揭开食盒看,两荤两素四样粥菜,一碟油炸小包子,一罐粥,包子跟粥都冷了。

“这可怎么吃呀!尤其这油炸的东西,一冷了咬都咬不动,就是咬得动,吃下去也不管用。”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有什么法子?”

“法子要自己想。怎么会没有法子?你找老何去要一个茶炉子,在后面廊上支起来,烧水热粥都有了。”碧文又说,“这油炸的东西,拿到小厨房去换,以后凡有点心,扣准了时候,让小厨房现做,你等着拿回来上桌。”

“这是以后的事,这会儿呢?”

“连粥一块儿去换。”

等爵禄一走,碧文不免踌躇,卧室里没有动静,自己总不便闯了进去,倘是悄然离去,回到书房,似乎又觉于心不甘。想了好一会儿,决定找件事做,静等朱实露面。

于是先进堂屋,将爵禄抹过的桌椅,又抹一遍,不久,听得房门声响,朱实衣冠整齐,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朱五爷早!”

“你才真是早。”朱实说道,“刚才我听你在交代爵禄,这么周到,真费你的心。”

听得这话,碧文心里非常舒服。同时也更觉得朱实知好识歹,谦和体贴,这样的人,为他苦一辈子都值得。

多想一想,碧文不免既惊且羞,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念头?内心自讼,脸上当然一阵阵发烧,朱实也发现了她神色有异,想来是女孩儿家与陌生人单独相处,情理中应有的羞涩。为了消她的窘,他踏出堂屋,故意仰脸看天,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倒是个好天。”

碧文没有听清他的话,但既是仰天而语,就不是跟她说话,听不清楚亦不碍事,定定神,想一想自己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当然是替朱实收拾卧室,到得里面一看,帐钩挂起,被子叠好,书桌上亦很干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一盆洗脸水端出去泼掉。

就这时,朱实进屋来了,看她端着面盆,急忙说道:“放着,放着!让爵禄来倒。”

“一样的。”

碧文去泼了脸水,又进来抹去桌上的水渍,朱实微感局促的,视线只是跟着她的身子转。

彼此都觉得需要找一句话来说,是碧文先想到,“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她问。

“很好!”朱实答说,“半夜里只醒了一次,起来看了两页书,马上又想睡了。一觉到天亮。”

“朱五爷也有临睡看书的习惯?”

“是啊!不看睡不着。”朱实又说,“其实,有时候拿起书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可是不是这么虚应一下故事,尽管眼睛睁不开,还是不能入梦,真是怪事!”

“成了习惯了。不这么虚应故事,心里老会觉得有件事没有做,放不下心去!”

“对了!就是这样子。”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不过这一回未到双方感觉艰窘以前,爵禄就回来了。于是碧文帮着摆碗筷,盛上热粥,换来的是一碟现蒸的包子。朱实坐上桌子时问道:“你们吃了没有?”

“朱五爷别管我们,请用吧!包子凉了不好吃。”

但不知怎么,对于碧文的殷勤,朱实却有局促不安之感,态度上当然非常客气,左一个“不敢当”,右一个“我自己来”,一时片刻犹可,始终如此,便似拒人千里似的,碧文不由得泄气了。

“别瞎巴结了!何苦自己讨没趣?”她这样理智地、伤心地对自己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到快放学的时候,心里就有点发慌,好像惶惶然不可终日似的。有时候还有点儿想吐,老是泛酸水。”

听到最后一句,春雨恍然大悟,心里着实好笑,终于叹口气说:“真是!怪不得有人说,有些公子哥儿,连稻子跟麦子都分不清,如今居然还有连饥饱都不知道的人!这是哪里说起?”

“怎么?”芹官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我是饿了,不是病?”

“是病。”春雨故意绷着脸说,“这个病叫饿病。”

芹官不由得失笑,“世上真有这么滑稽的事!”他又正色问道,“以前怎么没有这个‘饿病’呢?”

“亏你问得出来!以前,光是点心、零嘴,一天也不知吃多少,从没有挨过饿,自然不知道饿的滋味。现在呢——”

现在按时作息,眠食正常,加以正当发育的时候,胃纳自然增加,而况又少了一顿点心,越发容易饥饿。

“当初定书房的伙食,也不知震二奶奶怎么跟小厨房说的,何以漏了下午一顿点心?我这会儿就跟震二奶奶说去。”

这一说等于碰了个软钉子,震二奶奶叫她自己跟管小厨房的胡妈去交涉。春雨心想:这不是有意出难题?胡妈回一句:“你为什么不请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我?”那时何词以对?

她不明白震二奶奶为什么跟她为难,可是她知道不必再到胡妈那里去碰钉子。反正从迎紫轩设了书房,芹官个人的花费就少得多,不如就拿省下来的月例银子,自己备一顿点心送到书房。

“我走在路上,想想不妥,当家人有当家人的难处,书房添一顿点心,少不得公账上又要多开支一笔。”她根本就瞒住了她碰了软钉子这回事。

“这话也不错。可是——”

“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春雨抢着说,“反正一到下午,我跟小莲就没事了,我们俩做了点心给你送去就是。”

“也不光是我一个人。”

“当然,连棠官都有。”

“那才对。”芹官很满意地说,“从明天起,你在申正以前,把点心送来,我们陪先生吃了点心就放学。”

“好!就这么说。”

于是,这天夜里就忙了,把碧文也请了来,三个人商量该做些什么点心。碧文认为不如包给胡妈来得省事,但小莲兴致勃勃,要自己显显本事,碧文也就不再多说了。

可是往深处一琢磨,事情甚难,做点心也是件很麻烦的事,光说蒸包子好了,得和面、发面、拌馅子,包好了上笼蒸,还得在双芝仙馆预备一个小厨房。

“这样,”春雨说道,“咱们来个折中办理,一半听碧文的,一半听小莲的。譬如蒸包子,馅儿咱们自己拌,怎么包,怎么蒸,托胡妈,津贴她的钱也有限。”

“依我说,根本就用不着津贴她。反正第一,有震二奶奶那句话在那里,说是让你自己去跟胡妈交涉,意思就是胡妈本应该备这顿点心的,不过当时少了一句话,忘了交代而已;第二,胡妈也肥了,就算白当差,也是应该的;第三,说不定胡妈要巴结你们,连馅儿都白送——”

“哪有这么好的事!”春雨打断她的话说,“你别想得太美了。”

“旁观者清,”碧文说道,“如果换了我们那位主儿,你出钱,她还说没空呢!”

“这倒也是实话。”小莲接口说道,“如果咱们再托一个人去说,万无不成之理。”

这个人,春雨和碧文都知道,是锦儿。当时便叫小丫头去看她,“你看她闲不闲?”春雨叮嘱,“如果闲着,你就悄悄儿跟她说,请她来一趟。”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来,一进门就说:“我都知道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说好了你们怎么谢我?”

这自然是小丫头嘴快,在路上就告诉她了,春雨便说:“你自己说吧,该怎么谢你?”

“原是说着玩的,哪个要你们谢?我再老实告诉你们吧,连馅子都不必预备,我已经替你们交代好了。”

“这——”春雨大惑不解,“从请你到你来,是多大的工夫,你就交代好了?我不信。”

“自然是我未卜先知,早就算到了,也办妥了。”

原来当春雨碰了震二奶奶的软钉子时,锦儿很为她不平,震二奶奶也就老实告诉她,看春雨有点恃宠而骄的神情,故意难一难她,让她到胡妈那里去碰一鼻子灰。可是锦儿提醒她,以春雨的为人,决不会上这个当,倘或芹官知道了,跟老太太一提,以后会如何?

以后,当然是曹老太太亲自交代震二奶奶,要她关照胡妈备一顿点心。那一来犹似“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起来是输在春雨手里,这就不仅失面子,直是大失威信。因而赶紧叫锦儿去交代胡妈照办。不过,此中原委,自然不便透露,所以含糊了事。

谈完了正事,话锋一转,提到朱实,锦儿倒仿佛被提醒了似的说:“真的,朱先生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呢!”

“那还不容易?”碧文接口,“明儿你装着来找我,到了迎紫轩,不就看见了?”

“那不好!无缘无故闯到书房,扰乱他们小哥儿俩念书。”

碧文想了一下说:“还有个法子,让他来看你,你也就看见他了,还可以说说话。”

“你这叫什么法子?”小莲笑道,“简直是行不通的馊主意。”

春雨听她说话武断而不客气,便微微瞪了她一眼,碧文倒不以为意,声音如常地对锦儿说:“明儿快放学的时候,你到绿静斋来找我,等他一回来,不就遇见了吗?”

“原来是让我送去给他看,那多不好意思。”

“当然有个说法,明天我换窗帘跟门帘,正要人帮忙。我就说,你是我特为请来帮忙的。”

“那还差不多。”锦儿转脸向春雨说道,“明儿咱们一块儿去?”

“我可不想送上门去给他看。”春雨笑道,“我可没有那个瘾。”

“陪我嘛!再说碧文不是要找人帮忙嘛?芹官老师的事,你也应该出力。”

话说得有理,春雨点点头答应了。小莲也很想去,但看没有人邀她,自觉没意思,装着去倒茶喝,拿起面前的茶杯,离座而去。

看她走远了,锦儿向碧文悄悄问道:“这位朱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人很和气的,而且一点也没有那种板着脸自以为是道学先生的样子,跟你一定很谈得来吧?”

问到这句话,碧文微感痛心,不过她很小心,深藏的心事,决不肯丝毫透露,所以用随随便便的声音答说:“还好。”

“谈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相干的事。”碧文又说,“有时候也谈谈他们兄弟的功课。”

这一说春雨便关心了:“朱五爷怎么说他们?”

碧文未及回答,锦儿却抢着问了:“朱五爷是谁?就是朱先生?”

“对了!他行五。”碧文又回答春雨,“朱五爷说他跟芹官倒像忘年交。”

“什么叫忘年交?”

“就是交朋友忘了年纪。”

“他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说他把芹官看成小朋友,不当他是学生?”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对你呢?”锦儿到底年龄长几岁,经得事多,也经历过碧文那样年纪的心境,所以很锐利地问说,“把你看成什么?”

“你说呢?”碧文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便虚晃一枪,反问一句,“他能把我看成什么?”

“这要问你,我怎么知道?”锦儿狡猾地笑着。

经过这两句话的折冲,碧文已经想好了,但觉得不能马上就说,故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方始答说:“看起来是把我当作他的管家婆。”

“管家就是管家,什么管家婆?”春雨插进来说,“叫都叫老了!”

这一打岔,倒是解了碧文的围,锦儿一笑而起,“好吧!”她说,“明儿下午到‘朱府’上找‘女管家’去。”

等她一走,碧文便说:“你看,锦儿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是好意。”

“什么好意?”

“走着瞧吧!”

“怎么回事?”碧文嗔道,“连你说话也是疯疯癫癫的。”

“我也是好意。”

“算了,算了!你们的这些好意,教人受不了!”碧文起身说道,“我也要走了!”

春雨一把拉住她,笑着问道:“跟你闹着玩的,你没有生气吧?”

“哪有这么多气好生?”碧文把话扯了开去,以示无他,“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

“不说下午放学那一会儿吗?”

“早点来!帮我打一条绦子。”

“干什么用的?”

“你来了就知道了。”碧文又说,“再托你跟锦儿说一说,明儿当着人可别胡言乱语。”

“不会,不会!你真的当她疯疯癫癫的?”

“那好!反正有你在,我比较可以放心。”话一出口,发觉有语病,碧文便又加了两句,“不该说的话,多说一句,都会闹得大家不好意思。”

其实,那两句话不加还好,一加倒引起春雨怀疑,觉得她把这件事看得如此认真,或许有什么缘故在内。

朱实刚踏进门,碧文便已发觉,抢着迎了出去,说一声:“放学了!”随即打起门帘将堂屋门开直。

“放学了。”朱实也照例答这么一声,先回卧室,哪知一进堂屋,眼前便是一亮,心头随即浮起一阵又惊又喜的感觉。

一瞥之间,已看得相当清楚,一个年龄较长,体能丰腴,梳的头却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汉妆的堕马髻。这是妇人装扮,当然不会是哪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头。再一个削肩纤腰,眉间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关切,正是他一见就动心的春雨。

“原来有客,”他说,“请坐请坐!”

于是碧文很快地引见:“这是震二奶奶那里的锦儿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为请来,帮忙换窗帘、换门帘的。”

等她说完,锦儿随即敛衽为礼,含着笑大大方方地说:“朱五爷好!”

“锦姑娘好!”朱实抱着拳答礼,然后看着春雨说,“两位请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着锦儿说,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经看到,就该走了。

“不,不!”朱实急忙挽留,“怎么我一来就要走了,承两位来帮忙,我还没有道谢呢!”

“多说朱五爷谦虚多礼。果然!”锦儿答说,“朱五爷是我家的贵客,帮着碧文来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就道谢也该碧文道谢,何用朱五爷也来谢我们。”

“多亏碧文姑娘照应,我也应该道谢。来,来,请坐了说话。”

“就这样很好!朱五爷请坐吧。不然,我们只好告辞了。”

朱实心想,曹家的规矩很重,连几十年的老嬷嬷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张矮凳,丫头们决无当着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强了,告个罪坐了下来。

这时碧文已替他倒了茶来。桌上是早就置着一个果盘的,她顺手将盖子一揭,朱实一见正好用来招待“客人”。

“两位请用!”朱实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锦儿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来。”春雨开口了,走过来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拈一粒送入口中,只听清脆的“阁落”一声,两片瓜子壳已吐在她另一只手中了。

正当他不自觉地关注着春雨时,锦儿开口在发问:“朱五爷在这儿住得惯住不惯?”

朱实定定神答说:“若说这里还住不惯,我不知道哪里才住得惯了!”

“别的都还好,我在想,”锦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带着些顽皮的笑容说了出来,“就是师母没有在这里,难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做客惯了的。何况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爷来了有半个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过几趟?”

“一趟。”

“那,”锦儿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师母。”

朱实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见面,便问到他们夫妇间的关系,似乎冒昧了一点。但见她脸上只是有点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两个人都很注意地在听,而表情却不同,春雨平静,碧文却跟自己一样,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静的不可测,朱实更觉得春雨可思。对于锦儿的话,却只能笑而不答。

“师母一定很贤惠。”锦儿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的,跟着问了句,“是不是?”

“总算难为她。”朱实点点头。

“几位少爷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岁,男孩刚刚断奶。”

“这样最好。”锦儿说道,“姊姊能够帮着做事,照应小弟弟,省了师母好多事。”

“是啊!内人身体很弱,常闹病痛,也多亏得有个女孩。”

问完了朱实的儿女,又问他的老亲,已是父母双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儿女以外,唯一的亲人是远嫁在山东的姊姊,上次到山东,就是为了探亲。

这些话是锦儿问了他才说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对他的家世特感兴趣,她自己可是懒得听,而且也惦着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锦儿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辞了。

谁知锦儿恍如不觉,于是春雨找个空隙,插进去说:“朱五爷教了一天的书,必是累了,咱们走了吧!”

说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门口站定,锦儿无奈,只得告辞。朱实很客气地要送她们,辞既辞不了,又不能动手去拦阻,只好让他送到门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远送了。”

“你也跟我们客气起来了。”锦儿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样子。”

碧文脸一红,“送你倒送坏了!”她窘笑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锦儿没有答话,只笑着说一句:“改天再来看朱五爷。”

“欢迎,欢迎!”他的眼风在春雨脸上扫过,视线碰个正着,急忙闪了开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这种受了惊的眼神,不过念头刚刚转到,就让锦儿的话把它扯开了。

“你不是要枣饼的模子吗?我替你找出来了,有大小两种,你到我那里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顺路把事情就办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时必是在萱荣堂,稍微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春雨,”锦儿问道,“你看这朱五爷怎么样?”

这一提起来,春雨正有话要说:“你简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问到了。我不懂,你干吗会有那么大的兴致?”

“你倒猜一猜呢?”

春雨看她的脸色很平静,仔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锦儿的眼睛,立刻发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劲地说,“咱们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两人口中不语,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同一件事。

到得锦儿那里,曹震夫妇都不在,一个是还没有回来,一个是到萱荣堂去了。锦儿首先叫小丫头把两副枣木雕的枣饼模子取了来,让春雨挑。

“不用挑,两副我都要。”

“我叫人替你送去。”锦儿吩咐小丫头说,“你找刘妈,帮你把两副模子送到双芝仙馆,交给小莲,你说春雨姊姊在这里,作兴晚点才回去。”

等小丫头一走,春雨跟着锦儿到了她屋子里,一进门便坐了下来,“罚了半天的站,可有点儿累了。”她脱了鞋,用手握着穿了白绫袜子的脚,捏了两把,抬眼向锦儿问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除了她还有谁?”锦儿答道,“凭良心说,咱们这一堆里,就数她最委屈!能干,性情又好,肚子里还有墨水,将来随便配个小厮,有多可惜?”

“虽说配小厮,到底一夫一妻。”

“虽说一夫一妻,到底不过配小厮。”锦儿又说,“嫁了朱五爷,也不见得没有一夫一妻的指望。”

“指望着谁呢?指望朱太太一命呜呼?”

“你不听朱五爷在说吗,朱太太的身子很坏,一天到晚咳不停,那是痨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活不长。”

“就算活不长,也不见得能把碧文扶正。”

“事在人为。”锦儿很有把握地说,“换了你我,你倒想想,如果碧文又贤惠又能干,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是拿她扶正。”

“我倒不这么想。”

“好!”锦儿立即接口说道,“我再说个道理,你一定会听。儿女还小,另外替他们找个后娘,倘或把前妻的儿女看作眼中钉,怎么办?”

“这个理由好!”春雨深深点头,“不过也得碧文会哄孩子。”

“她当然会哄,只看棠官那么服她就知道了。”锦儿问道,“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做?”

“做当然能做,不过好像还早。”春雨又说,“第一,要看朱五爷的书教得好不好,教得不好,明年不下关聘了,自然不必谈;第二,要看碧文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想,她不会不愿。”

“朱五爷呢?”

“那更不用谈了。”锦儿说道,“作兴他现在就在打碧文的主意。”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不用看,想都想得到的。”

春雨对这话微有反感,心里在想,她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震二爷”了。因此,她没有答话。

“我在想,只要他书教得好,这件事就会很快成功。”锦儿解释其中的缘故,“到那时候,为了笼络朱五爷,说把碧文配给他,老太太一定乐意。”

“这话倒也是。”春雨说道,“就不知道他书教得好不好。”

“那问芹官不就知道了?”

“问他没有用,要四老爷说好才算好。”

“不!”锦儿摇摇头,“四老爷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为什么呢?”

谈到这里,只听外面有声音:“二爷回来了!”锦儿急忙撩起窗帘,向外一望,果然是曹震。

春雨是一听见就站起身来了。她本来不愿多做逗留,正好借此脱身,但还不曾开口表示,只见门帘掀处,曹震探头进来张望,只好先请个安,敷衍一阵。

一见是春雨,曹震立即想起,在刚到家不久,便听震二奶奶在枕边告诉他那本春册失而复得的始末,一时好奇心起,倒想细看一看,成了妇人以后的春雨是怎么个样子,但一直没有机会,此刻可不能失之交臂了。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脚跨了进来,“你别走,我正有话要问你。”

春雨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话要问,只得答应一声:“是!请震二爷说吧!”

“慢点儿!等我先交代几件事。”

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是曹在半路上寄回来的,因为在路上得到北京来的确实信息,这趟进京,必得过了年才能回来,甚至在京中会逗留到二三月里,因此,要趁早将春天的衣服捎了去。此外还有些本来可等到过年南归时再办的,这时候亦必须先做个交代。

一件件交代给锦儿,让她转告邹姨娘,这样就磨了好一阵工夫。等他说完,锦儿问道:“什么时候去交代邹姨娘?”

“随便你。”

“那我就晚上去。”锦儿说道,“春雨难得来,是客,我得陪陪她。”

一听这话,春雨心放了一半,她本来一直在心里嘀咕,锦儿一走,单独留在这里与曹震说话,是一件很别扭的事。这会心情轻松了。

曹震却有些懊悔,不该说“随便你”,该说“都是要紧的,得趁早办,这会就去”。那一来,就可说几句风言风语,看她又羞又窘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此刻无法,只能找些冠冕堂皇的话说。

“四老爷信里提到芹官的功课。”曹震问道,“照你看,是不是长进了一点儿?”

“芹官的功课,有没有长进,我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比从前用功多了。”

“能用功就好。不过也要看他用的是什么功。”

“反正读书、写字,有时候也作诗作对子。”

“作诗作对子?”

“是的。”

“是老师交代下来的功课吗?”

春雨听芹官说道,是朱实出了题目,要他作诗。但听曹震的口气,似乎不以作诗作对子为然,便不敢造次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答说:“大概是吧。”

“到底是不是呢?”

听得他这样追问,锦儿觉得太过分了,便不平地说:“你也是!春雨怎么会闹得清芹官的功课,你不会自己去问老师跟学生?”

“你知道什么?”曹震指一指曹的信,“四老爷让我查芹官的功课,要我私底下查。”

“你这就算私底下查了吗?”锦儿反唇相讥,“你大概忘了春雨是谁屋子里的人啰!”

曹震语塞,只为既不肯认错,又不宜强辩,脸上有些尴尬,春雨不由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曹震总是好意,似乎应该帮他说两句话。

“震二爷问我,实在也是私底下查,而且也是卫护芹官,等于让我带个信回去,将来四老爷回来,会查功课,应该好好儿用功——”

“是啊!”曹震抢着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锦儿懒得跟他抬杠,一笑而罢。春雨趁机问道:“震二爷还有什么话没有?如果没有话,我可要回去了。”

曹震迟疑了一下说:“一时也想不起,等想起来了,再打发锦儿来问你。”

“是!”春雨答应着,慢慢退了出去。

“咱们一路走。”锦儿说道,“我到邹姨娘那里去。”

于是出了门分手,春雨往里,锦儿往外,到邹姨娘那里交代了话,回来一看,小丫头泪眼汪汪地在发怔。

“怎么回事?”锦儿大吃一惊,“干吗掉眼泪?”

“二爷嫌茶凉了,又说纸煤卷得不好,再问一句:今儿晚上吃什么?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二爷就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又踹了我一脚,叫我‘滚!’”

锦儿听了这些话,气往上冲,但赶紧警告自己要冷静,拍拍小丫头的背,抚慰着说:“二爷一时心情不好你别难过,他不是有意的。去,擦擦脸!咱们快吃饭了。”

说完,又定一定神,才进入曹震卧室前房,只见他气鼓鼓地坐在方桌前面,扭着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似的。

锦儿也不理他,去换了热茶来,又拣了根卷得松紧适度,一吹即燃的纸煤,连水烟袋一起摆在他面前。

这一下,曹震不能不开口了,当然,还是得理不让人的态度,“一回来冰清鬼冷,什么事也没有人管,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他看着锦儿说,“你们眼睛里还有我没有?”

“这么说,你是怪我?”锦儿沉着地说,“既然怪我,要打要骂,该我承当,怪小丫头干什么?”

“她也不好。”

“就不好,也犯不着拳打脚踢!你这就算逞了英雄吗?”

一句话惹得曹震火发,手一掀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像要揍人似的。

锦儿却不示弱,大声说道:“好吧!你揍我好了!”说完,将胸一挺,脸也扭到一边,一副豁出去的神态。

曹震当然下不了手,可也下不了场,看挺着胸的锦儿,双峰隆然,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便摸了一把。

“死不要脸!”

锦儿一骂,曹震一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一会儿小厨房送了饭菜来,份例以外,另有一碟虾子冬笋,一碗炉鸭丝烩鱼翅,因为曹震难得回到自己院子里吃一顿饭,所以胡妈格外孝敬了两样菜。

摆好餐桌,曹震喝酒,锦儿吃饭,一面吃,一面说:“刚才邹姨娘问我,四老爷还没有进京,怎么就料到了要在京里过年?让我问问你,是什么道理?”

端杯在手的曹震,一听这话,就把杯子放下了,脸上的神色也阴暗了。

“怎么回事?”锦儿心里嘀咕,他败了酒兴,她也觉得坏了胃口。

“唉!”曹震叹口气,“我也没有确实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就怪了!既然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吗又唉声叹气?”

“虽不知道,想起来总不是好事。”曹震低声说道,“我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李家舅太爷的案子,怕会闹大。”

锦儿一惊,“大到怎么个地步呢?”她问,“这跟四老爷留在京里过年,可又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案子闹大了,自然还要找四老爷去问话。那一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了!”曹震紧接着说,“这些话你可搁在肚子里,跟姨娘只说不知道就是了。不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得了。”

“老太太要问呢?你也总得有一套话说。”锦儿又说,“别人家老太太,越老越糊涂,咱们家老太太,可是越老越精明。”

“怎么呢?”曹震很注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也不一定是哪件事上显得格外精明,反正话中不能有一句漏洞,一有,准给抓住。”

曹震没有作声,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醋坛子’的存折搁在哪儿?”

“醋坛子”是曹震在跟锦儿私语时,替震二奶奶取的外号,锦儿骇然,“你问她的存折干什么?”她说,“你想偷是不是?”

“说得多难听!”曹震皱着眉说,“就偷来了也没有用。”

“一点不错!就有存折,钱也取不出来,二奶奶另外有暗号的。”锦儿又问,“你既然知道,问它干什么?”

“自然有用。这件事可得你帮我一个忙。”

“你可别找我!”锦儿抢着说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看看,真泄气!”曹震懊丧地说,“我还没有说呢,钉子先就迎头碰过来了,哪里还有点休戚相关的情分。”

锦儿想想也忒心急了些,便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你说。”

“算了,算了!”曹震半真半假地,“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那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说,别又怪我不讲情分。”

“你讲情分就好办了!我想你总不至于让我过不了年吧?”

“怎么?”锦儿放下饭碗,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往前凑一凑说,“怎么过不了年?”

“唉!”曹震又叹口气,转过脸去,装出万般无奈的神态说,“也是我自己不好!看来这个年是一定过不去了。”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亲人,锦儿不由得着急,“到底什么事过不去?你倒是说啊!”她问了一个字,“钱?”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叫人过不去的事?”

锦儿想了一会儿问:“你自己闹了亏空?”

“也不是我自己要闹亏空,还不是事由儿挤的!譬如——”

“好了,好了!”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你先说说我听听,亏空有多少?”

“总得两三万银子吧!”曹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锦儿却真急了!“我的二爷,”她说,“你怎么弄这么大一个娄子?”她使劲摇头,“这,我可真帮不上你的忙了。”

“是不是?不说要我说,说了还不是白说?你哪里就把我的事当事了!”

“你,你,你说话不凭良心!”锦儿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不把你的事当事?如果那样,我问你干什么?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有多大能耐!谁又知道你的窟窿那么大,叫我有什么法子?”

“那么,”曹震冷静了,“你能帮我多大的忙呢?”

于是锦儿起身,到自己卧室中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已多了一张存折,连同一枚“锦记”的图章,一起放在曹震面前。

“我的私房钱都在这里了。”她说,“只能帮你这么多的忙,再多我可没法子了。”

钱是存在一家绸缎铺中,总数两千六百多两银子,写明按月照七厘行息。曹震是个赌徒,这年运气不佳,连战皆北,最近虽因曹进京,公私事繁,不能不暂且歇手,但各处挪来抵赌账的款子,到年下必须补足,总计不下三万两银子之多,计无所出,想起震二奶奶的私房钱,有时经锦儿的手放出去,三五千甚至上万的有好几笔,如果锦儿肯帮他的忙,托名他人代借,至少可以凑出一半来。

不过,这件事妻妾二人都是蒙着他的,他亦不便说破,原意慢慢试探,将锦儿说活动了,再做计较。不想一开口就碰了钉子。但她肯以私蓄相借,足见还是能急人之急的,好在日子还从容,不妨缓缓以图。

主意打定了,便将存折往前一推,摇摇头说:“我哪里忍心用你的钱。”

“算了,算了!别说得好听了。只要你手头宽裕的时候,别忘了还我就行了。”说着,她将存折硬塞到曹震手里。

“好!”他握着她的手说,“算我暂借,改日加利奉还。”

过了几天,曹震将存折连图章还了她,提过两千银子,但又存了两千三百多,连余数恰好凑成整数三千两,而且另外还添注了一行:“自丙午年十一月份起,按月一分行息。”

“这家缎铺的周掌柜,欠过我一个情,自己愿意长你的利息。钱数有限,不过总算是知好歹的。”

锦儿对曹震也是这么想,多给了三百多两银子,长了三厘的利息,说起来钱数都有限,不过,他总算知好歹,有良心。

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曹震添了几分关切,便即问道:“你那个窟窿呢?可怎么补呀?”

“到时候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完,曹震一甩袖子,潇潇洒洒地走了。

走到垂花门迎面遇见春雨,自然是她先招呼,叫一声:“震二爷!”闪在一旁,让他过去。

“喔,是你!”曹震站住脚,看她头上,黑发中分,结成两条辫子,再合为一股,头上别一支红玉簪子,系着两个小金铃,西风过处,泠泠作响,便又笑道,“你打扮得好俏皮。”

春雨微红着脸,矜持地笑一笑说:“我来找锦儿。”

曹震很想跟她闲聊几句,但看到锦儿已迎了出来,只好说一句:“在里面,你进去吧!”随即走了。

“唷!”锦儿大声笑道,“好俏皮!”

“真是!”春雨也笑着说,“一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来!震二爷也这么说。”说着转过身去,让锦儿看一看她的辫子,方又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特为找你来出主意。”

“好吧!进屋说去。”

到得锦儿卧室,春雨坐下来愣了一会儿,方始开口:“明天芹官请老师吃饭,要我们自己预备。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锦儿一时听不明白,想了一下才弄清楚,随即问道:“怎么叫自己预备?小厨房不能吗?”

“不能!”

“谁说的?”

“震二奶奶。”

这一下将锦儿又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先讲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是这么回事,昨天朱五爷跟芹官说,几时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芹官当然说好,问老师哪天来,约定的是明天。我们这位小爷,回来也不告诉我,刚才在萱荣堂才提起,老太太说,老师来看学生,可怠慢不得,该请请老师,留老师吃饭。太太也说应该。可是怎么请呢?这时候震二奶奶开了口,她说,如果是老太太请老师吃饭,没有话说,是我办差。芹官请老师,可得他那里自己预备。锦儿,”春雨语气艰涩地说,“震二奶奶似乎跟我过不去,我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没有的事!”锦儿急忙答说,“她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你别瞎疑心。”

“但愿我是瞎疑心。可是,”春雨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知道的,芹官的事,向来跟老太太的事,差不多一样看待,这一回为什么又斤斤较量?让我那里预备,我可怎么预备啊?莫非还得在双芝仙馆现置一座炉灶?”

“这当然不是。”锦儿找理由替震二奶奶解释,“我想,她是怕棠官那里援例。如果这一回芹官请老师,出公账由小厨房预备,将来棠官请老师,当然也是一样。凡是当家人,都不愿意开这种例,你得体谅她的难处。”

春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好吧!这一段儿不谈了。我只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明儿请朱五爷,我该怎么预备?”

“那无非花几两银子的事,叫朱妈替你预备就是。”说着,锦儿唤来一个小丫头吩咐,“你到小厨房看看去,朱妈如果抽得出工夫,让她来一趟。”

去不多久,朱妈跟着小丫头一起来了,锦儿说了究竟,朱妈面有难色,因为她有个亲戚办满月酒,她早就答应了去帮忙,无法承揽这桩额外的“买卖”。

当然,她不敢说真话,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思索了一会儿答道:“依我说,不必四盘八碗正式办酒——”

“本来就用不到四盘八碗。”锦儿打断她的话说,“无非弄几样像样的菜而已。”

“只得老师一位,像样的菜也吃不了,譬如鸭子,总不能来半个。这样子请客最难,我看倒不如请老师吃蟹。”

“十一月初了,还有蟹吗?”

“怎么没有?九月团脐十月尖,今年节气晚,这两天的尖脐,正是肥的时候。”

锦儿点点头,看着春雨说:“那倒是又省事又便宜。”

“便宜可不便宜。”朱妈接口说道,“对蟹总得三四钱银子一个。”

“还是便宜。”春雨已经决定了,“就托你买十二只对蟹好了。”

“另外呢?”锦儿问说,“总不能光吃蟹吧?”

“另外配四个碟子的下酒菜。蟹吃完了,来一大碗羊肉大卤,吃面。”朱妈又说,“芹官的事,我自然贴几个,姑娘给五两银子好了,我全包了。”

春雨欣然同意,回到双芝仙馆,随即称了五两银子,叫小丫头去送给朱妈。然后跟小莲商量,明天如何接待老师。正在谈着,芹官回来了,是秋月送了来的。

“怎么你送了来?”春雨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

“老太太不放心明天请老师的事,让我来看看预备得怎么样了。”

“预备好了!请老师吃蟹。”春雨将朱妈的建议说了一遍。

“那好。”秋月低声说道,“老太太又不放心这件事,又不便公然驳震二奶奶的话,说是春雨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都去帮帮她,好歹要把芹官的面子圆上。她老人家真还以为你要自己动手呢!”

提到这方面,春雨不由得又勾起心事,悄悄将秋月拉了一把,带到自己卧室中,并坐在床沿上,将震二奶奶似乎有意与她为难的感觉,低声细诉,要秋月为她的想法是不是错了,做一个评估。

秋月是知道震二奶奶对春雨已有成见的,不过她也知道,说了真话,便生是非,只是一味装糊涂,又觉得对不起春雨求教的诚意,所以沉吟了一会儿,很含蓄地说:“震二奶奶不好惹,是人人都知道的,你这样聪明的人,莫非还会想不明白?只要摸着她的脾气,也就不必怕她跟你为难。”

春雨很用心地听完,眨着眼细味弦外之音,看起来是自己哪里不小心,无意中触犯了震二奶奶的脾气了。

“谢谢你!”她点点头进一步要求,“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多说一两句?”

秋月想了一会儿说:“你记着好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这一说,春雨终于完全领悟了,“真是,”她感激地说,“你这两句话,真正让我受用不尽。”

“你明白就好,凡事搁在肚子里!”秋月起身说道,“我可要走了。”

等她走了,春雨一个人又盘算了好一会儿,第二天起个大早,匆匆漱洗,随即去看震二奶奶,进门遇见锦儿,她讶然问道:“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

春雨看震二奶奶前房的窗帘已经拉开,料已起身,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就为今天请老师的事。虽说归我那里预备,到底震二奶奶是当家人,我得跟她回一声。”

锦儿暗暗点头,说一声:“跟我来吧!”

“二爷呢?”

“还睡着。”

说着话,已到了前房门口,锦儿将门帘一揭,只见震二奶奶穿一件紧身小棉袄、撒脚裤,自己拿着一把黄杨木梳在通头发,却伸出雪白的一只脚,搁在小凳子上,正让小丫头替她在修饰脚指甲。

等春雨进屋请了早安,震二奶奶望着镜子中她的影子问道:“一大早来,必是有话,说吧!”

“特为来跟震二奶奶回一回,今儿请老师吃饭的事。”

“喔,”震二奶奶说,“我已经听锦儿说了。”

“这么办,不知道妥当不妥当?先得请震二奶奶明示。”

“是你们自己屋子里的事,不归公账,我就懒得管了。”

“震二奶奶是这么说,我们可不敢自作主张。芹官也说,这件事总得问问二嫂子。”

“芹官也这么说?”

“是!”

“那——”

“那!”锦儿笑着接口,“二奶奶可不能不管了。”

“这回,春雨办得很妥当,也不用我来管。”震二奶奶望着镜中的锦儿,“你回头自己去一趟,告诉朱妈,下酒碟子要讲究,吃面也不能光只有一大碗卤子,多寒碜!”

“我也这么想,不过朱妈说是五两银子包圆儿,我跟春雨就不好意思多要什么了!”

“谁要她包圆儿?你叫她开账做,春雨那里还是给五两,不够的,叫她跟我算。”

“这,”春雨笑盈盈地蹲身请安,“可真得谢谢震二奶奶了。”

“起来,起来!”震二奶奶又说,“芹官的事,我还有个不在心上的吗?不过,昨儿个当面锣、对面鼓地提了起来,我这个做当家人的,不能不想一想别人。以后有什么事,你只要私下先跟我来说,没有不能商量的。”

“是!”春雨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还缺什么?”

春雨迟疑未答,锦儿却避开震二奶奶镜子的视线,连连向她眨眼,意思是大好机会,尽管需索。春雨能够意会,无奈一时想不起,只好这样答说:“也差不多了。”

“好吧,你回去看看,还差什么,说给锦儿,替你添上。”

于是春雨再一次道了谢,退了出去,锦儿在后面相送,去得远了,悄悄问道:“你倒机灵!怎么想到的?大清早来献个殷勤。”

春雨不愿道破,是得自秋月的启示,却归功于锦儿,“我听了你的话,回去仔细想想,觉得真不错。震二奶奶本没有什么,别是我自己瞎疑心,反倒疏远了。所以特为来一趟。”她又笑道,“这一趟可真没有白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凡事你只要顺着她、捧着她,别占她的面子,包你有好处。”

“这也是你关顾着我。”春雨紧握着她的手说,“几时咱们好好儿谈谈。”

锦儿点点头,“你回去吧!”她说,“缺什么打发人来告诉我。”

02

“姑娘看,”朱妈揭开篾篓盖子,抓了一只蟹,放在桌子上,“好壮的蟹。”

那蟹有饭碗那么大,金毛紫背,爪利如钩,在滑不留手的福建漆桌子上,悬起身子,飞快地横行,加以双螯大张,作势欲噬,虽不过一蟹之微,看上去也有点惊心动魄。

“很好,很好!收起来吧!”

朱妈一伸手,便抓住了蟹盖,仍旧放回篾篓,同时说道:“姑娘大概知道了,吃面另外加四个菜,下酒的碟子,也要讲究。我一定尽心,不过有件事,得请姑娘包涵。”

“你说吧!”

“不瞒姑娘说,今儿晚上,我有个亲戚办满月酒,早就答应了去帮忙的。下午我把菜配好了再走,临时让长二姑下锅。她的手艺也不坏,姑娘是知道的。就只怕震二奶奶查问,请姑娘替我遮着一点儿。”

春雨想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如果查问,我一定替你瞒着。不过,锦儿姑娘那里,你得先招呼一下。”

“是的!我会跟她说。”

等朱妈一走,小莲笑道:“怎么回事?这个老帮子最势利眼,今儿倒是特别巴结。”

“还不是沾震二奶奶的光——”

刚谈到这里,只见中门上的老婆子来唤春雨,道是阿祥衔芹官之命,来接她到书房,有事交代。

“我知道了,你告诉阿祥,不用接,我自己会去。”

原来春雨还要略略修饰,换一件衣服,才肯出中门,到了迎紫轩,远远站住,让阿祥去通知芹官出来说话。

“老师刚刚交代,回头要看看我家的字画跟宋版书。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这件事将春雨也难倒了。想了一下答说:“书画古董都归老何管。老何除了四老爷,谁的话也不听,只有请老太太的示。”

“先不必惊动老太太,你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这句话提醒了春雨,“对了!”她说,“我这会儿就去找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亦有难色。原来何谨在曹家的身份很特殊,脾气也很倔,震二奶奶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万一不识眉高眼低,商量不通,这面子丢不起。若说搬出曹老太太来,何谨自无不听命之理,但传出去,说震二奶奶使唤不动何谨,亦与威信有关。

她考虑了一会儿,认为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但亦不愿实说,“字画古书很多,也不知道老师要看些什么?”她说,“你告诉芹官,让他自己跟何谨去说。”

春雨心想,震二奶奶倒也推托得妙,正想问一句,如果芹官碰了钉子怎么办?震二奶奶却又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了。

“你再告诉芹官,跟何谨说: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让他挑了送到双芝仙馆。芹官只怕也不懂什么,最好让老何给老师解说解说。”

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就不怕何谨不就范了!春雨明白震二奶奶的意思,暗暗佩服,她自己怕办不通,但总能想法子办通,而且还不显她自己不能指挥何谨,手段着实高明。

果然,芹官找到何谨一说,有老太太担待,他很爽利地答应了,而且恰如震二奶奶所预料的,何谨问说:“东西很多,不知道朱先生喜欢看些什么?”

“你挑好的给他看好了。”

“都是好的。”

语气有些不对了,芹官也很机警,急忙说道:“老何,你做主好了,回头还要你来帮忙,给老师说一说其中的好处。”

何谨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朱先生的字我见过,等我找几件对劲的东西给他看。”

“那都在你了!”芹官特意叮嘱,“老何,你可早点儿来。”

“早也无用,反正误不了事就是。”

得此承诺,芹官放心了,春雨却放心不下,因为听何谨的语气,并非心甘情愿。她在想,何谨的脾气不好,这两年更有倚老卖老的模样,如果出言不逊,将老师得罪了,岂不是连震二奶奶的那番好意在内,全都消逝了?

“小莲!”她说了她的顾虑,接着提出要求,“回头你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对付老何,务必哄得他高兴才好。”

“好吧!”小莲一诺不辞,随随便便地说,“把他交给我好了。”

“你可别大意!”春雨见她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特又叮嘱,“今天这个客请得好不好,全要看你。”

“好吧!”小莲语气如旧,“你看我好了。”

到得未时刚过,何谨来了,像个布贩子似的,背上一个极重的白布方形包裹,胁下还夹着几轴书画,进门便大喊:“人呢!”

“人在这儿哪!”小莲闪身出来,迎着他便将双腿一蹲,“何大叔,我给您老请安。”

这一下大出何谨意料,而且也颇感不安。他在曹家下人的身份,相当于总管,大家都管他叫何大叔,与小莲毕竟只有年岁的不同,并无身份的差别,受她这个礼,未免有愧。只是身负重物,不便还礼,只好赶紧答说:“干吗呀!还没有进腊月,你就给我拜年,不太早了一点儿。”

“我有个说法,来,何大叔,我先帮你把东西卸下来。”

帮着他将包裹卸在桌上,小莲亲自倒了茶,又叫小丫头燃纸煤来,预备他抽旱烟。

“你先别张罗!”何谨问道,“你说你给我行那个礼有说法,是什么说法?”

“今儿芹官请老师,老太太交代,务必要尊敬。我们是理当伺候,没有话说,你老本来是不相干的,无缘无故把何大叔你也拉上了,未免太委屈。所以我刚才先请个安,就算弥补你老受的委屈。”

何谨一听笑了,“你无非怕我在朱先生面前,礼节怠慢,跟我耍这么一个花招!”他说,“你这一招,还真让我接不住,只好听你使唤了!”

“罪过,罪过!”小莲双手合十说道,“何大叔你怎么跟我说这个话?不过,还有句话,我也要说在头里。”

“你说。”

“酒替你老预备好了,可不能先喝!”

“那还用说?”何谨答道,“当然是客散了,我才能喝酒。”

小莲原意是等客人坐了席,才让他喝酒,不道他这么守规矩,要客散才敢喝酒,这可是件没有想到的事。

于是她说:“那好!等客散了,我跟春雨好好儿陪你喝。”

“对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把‘摊子’摆起来。”说着,动手去解他的包裹,里面是四部宋版书、两部册页、几个手卷,拂拭安置,极其细心。

小莲知道这一下将老何收服了,便不管他,一踏进后轩,便看见春雨跷着拇指迎了上来,低声说道:“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了。”

小莲不作声,但却扬着脸,面有得色。

“小莲,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春雨说道,“回头看画、看书,都在堂屋里,可怎么摆饭呢?”

“不会把客人请到书房里去?”小莲灵机一动,“对了,看书可以到书房里去看。堂屋里等何大叔收了画,摆饭,等朱五爷看完书,正好入席。”

“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吧!”

小莲到堂屋里一说,何谨欣然同意,小莲便帮着他将四部宋版书,还有些珍贵的抄本,都搬了到书房里,顺便检点了灯烛。诸事妥帖,阿祥来报,客人快到了。

“你们姐妹俩在堂屋里接,我带着阿祥在外面接。”何谨向春雨、小莲这样交代,接着将卷上的袖口抹了下来,向外走去。

转眼间,芹官陪着朱实出现了,一进垂花门,芹官看见何谨垂手肃立,随即为朱实引见。

“先生,他就是何诚的胞兄,还是先祖手里的老人,现在替四家叔收掌书画古玩。更有一样本事,医道很高明。”

等他说完,何谨自己报名行礼:“何谨给朱师爷请安!”

“啊,啊!请起来,请起来。”朱实因为管何诚叫老何,就不便再用此称呼,叫他,“何管家,我要好好向你讨教呢!”

“不敢!朱师爷请。”

等朱实与芹官走在前面,阿祥悄悄拉了何谨一把,低声说道:“何大叔,老师行五,不行四。”

何谨不答,也不看他,只反手一巴掌,恰好打在阿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要张口喊痛,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这时朱实已经进了堂屋,门口盈盈含笑的,正是他这天的两个目的之一——一个是可以告人的,想看一看曹家的珍藏,一个是不可告人的,想看一看春雨。

如今不但看到了春雨,还看到了另一个俊婢,经芹官说了名字,他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觉得小莲娇憨白净,聪明都摆在脸上,不如春雨深蕴耐看,尤其是眉梢眼角,偶尔流露的,仿佛已解风情的少妇韵味,格外动人。

但春雨只如惊鸿照影般,现一现身,随即退藏于密,殷勤招待,都是小莲。朱实自不免有怅惘之感,不过,视线触及壁上所悬的画幅,心事便自然而然抛开了。

于是他起身去细看那幅画,长约三尺,宽一尺五六寸。图中一人坐堂上,一人挥毫作书,小童二人,一捧砚,一伸纸。堂前阶下,白鹅五头,或鸣或食,姿态无一相同。背景是一片平湖,波纹如麟,远处层山复岭,云烟缭绕中,一角红墙,飞檐高耸,设色艳丽,炫人心目。画上黄绢“隔水”,题着钱大的七个字:“唐画似六朝人笔”,款署“元宰”,钤有“宗伯学士”白文印,是董其昌的亲笔。

“唐画我见过,着色的唐画,却是初见。”朱实说道,“画中在挥毫的人,自然是王右军了。”

何谨等了一下,看芹管不作声,他才答一声:“是!”

“我想,是董香光鉴定的,总不会错吧?”

这对是否唐画,有存疑之意,何谨便即答说:“如果没有把握,不敢拿出来请朱师爷鉴赏。”

“啊,啊!”朱实很机警,也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失言了!”

“朱师爷言重了!”何谨很诚恳地说,“这幅画不但是唐画,而且出于王右丞。”接着他指出画中哪些地方,可以证明是王维的笔迹,旁征博引,使得朱实只能倾听,不复能赞一词。

何谨自然也很得意,但偶一抬眼,只见小莲正在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必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解,便略一点头,随手另取一个手卷,展了开来。

朱实一见惊喜。纸本手卷上写的是一笔苏字:“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以下便是苏东坡在黄州所作“苏”字韵的五首《浣溪沙》。这明明是东坡亲笔,爱好苏字的朱实,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芹官才明白何谨何以有把握,展示的字画,必能“对劲”,原来他见过朱实写的字,正是学东坡的。

这时手卷已到末尾,朱实一面看,一面念,念到“尊前呵手镊霜须”,是五首《浣溪沙》的最后一句,何谨住手了。

“管家,”朱实迫不及待地说,“我想看看后面的题跋。”

“只怕朱师爷会大失所望。”何谨微笑着,展开了最后的一部分。

原来不是东坡真迹——有一行题款:“偶阅东坡词,录一过。匏翁,”押了三方圆章:“延陵”“太史氏”“玉延亭主”。朱实想到自己误认为东坡的亲笔,不免惭愧。再细看题款,除了从“延陵”“太史氏”两方图章中,可以推想到“匏翁”姓吴,是个翰林以外,别无所知,“玉延亭主”这个别号,也是初见。

这是何谨小小的一个恶作剧,芹官看老师略感难堪,不知如何开口的神色,便替他发问:“这匏翁是谁啊?”

“朱师爷知道的,”何谨故意这样先说一句,接着很快地介绍“匏翁”的经历,“明朝弘治年间的吴文定公,苏州人,单名宽,字原博,号匏庵,别署玉延斋,又称玉延亭主。”

“吴宽”这个名字,朱实似曾相识,极力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了,接着何谨的话说:“他是状元。”

“是!”何谨很恭敬地说,“成化八年的状元。”

这一来,仿佛证明了朱实确知吴宽的生平,将他的面子找了回来,主客三人都大感轻松。

“请朱师爷看这一卷,真正的‘坡翁诗翰’。”

开卷便有这样四个篆字,但苏东坡写的却是他自己的两篇赋,一篇《洞庭春色赋》,一篇《中山松醪赋》,后面有自跋:“始安定郡王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戏为作赋。后予为中山守,以松节酿酒,复为赋之。以其事同而反类,故录为一卷。绍圣元年润四月二十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东坡居士记。”

这是个长卷,加上后人的题跋,赏玩颇费工夫,春雨与小莲,只得耐心等待,闲谈之中,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应该将棠官也找了来做陪客,问小莲的意思如何。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季姨娘很难惹,如果随便派个人去找,她还会说把棠官看轻了。”

春雨知道小莲跟季姨娘不和,决不肯走这一趟,想了一下便说:“让阿祥去接棠官来。”

这一说倒提醒了春雨,“咦,阿祥呢?”她问,“怎么一直不见他的影子?”

于是四下去找,最后在后天井中,发现他坐在阶沿上发愣,愁眉苦脸地,仿佛有满怀心事似的。

“怎么回事?”春雨问道,“干吗不高兴?”

“何大叔不讲理。他管老师叫朱四爷,我提醒他,行五不行四,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看,”阿祥指着自己的左颊说,“脸都肿了!”

“真的有点肿,我给你擦点药。”

“好没道理!我又没有错,干吗打我?”

“错是你错了!”小莲笑道,“何大叔叫朱师爷,老师的师,不是数目字的四。”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谨为什么打他,原来自己误会了,想想也觉好笑。

“好了!何大叔是为你好,教训你,以后说话先想一想,别信口开河。”春雨推了他一把,“快去,把棠官接了来陪老师。”

由于字画及宋板书看得太久,入席已经上灯了。朱实居中,芹、棠兄弟左右相陪,照料席面的是春雨。

小莲在里面接应,顺便陪着何谨聊闲天。

喝不到两巡酒,小厨房里把蒸好的蟹送来了。于是在春雨指挥之下,小丫头先端上一海碗用老姜煎过的粗茶,这是剥蟹洗手指用的,然后是一大冰盘冒热气的肥蟹,三尖三团,一共六个。春雨拣最壮的一只,拿干净毛巾裹着,折下螯足,光剩蟹身,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实面前。

“谢谢!”朱实欠一欠身,很客气地。

春雨刚要说话,芹官突然说道:“咱们那套吃蟹的家伙呢?”

“啊!”春雨是失笑的神气,“我差点都忘了。”

说着,转身入内,捧出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屉板,里面是一套银制工具,有刀、有钳、有钩、有剪,还有钉锤与砧,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我早听说过,闺阁中吃蟹有一套用具,今天算是见识了。不过,怎么用法,还不懂。”

“我来——”棠官刚说了两个字,看到芹官的脸,立刻把声音咽住了。

其实芹官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但由于棠官的敬畏之态,反使得他不能不摆出俨然兄长的神情。这一来,棠官自然更显得不自在了。

见此光景,春雨生怕好好的场面会就此变得僵硬,急忙哄着棠官说:“你来!你先替先生当差。”

朱实也很见机,将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棠官便很熟练地运用工具开剥分解,春雨帮着剔黄索白,剥了满满一蟹盖的肉,倒上姜醋,仍旧盛在碟子里,送给朱实。

“不敢当,不敢当!”朱实歉然地,“你们辛苦了半天,我坐享其成,实在说不过去。”

“‘有事弟子服其劳。’”芹官答说,“先生快请吧,冷了不好吃。”

“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学生。”朱实借酒盖了脸,抬眼看着她说,“春雨姑娘一定也读过书?”

“哪里谈得到读书,”春雨突然想到,“我们之中,就数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爷。”

“是的。”朱实低下头去吃蟹喝酒。

“老何呢?”芹官问说,“走了吗?”

“没有,在后面。”

“是不是在喝酒?”

“没有。”

“为什么不拿酒给他喝?”

春雨未及答话,朱实已开口盛赞何谨:“府上的这位管家,真是了不起!版本目录、书画源流,懂得那么多,说真的,在清客之中像他这样的也很少。我很想敬他一杯酒。”

“敬字不敢当。不过朱五爷赏酒喝,他一定高兴。”

“那,”芹官便说,“你把老何找来。”

春雨答应着,走到后面,笑嘻嘻地说道:“何大叔,朱五爷把你夸得不得了,要跟你喝酒。连带我们也有面子,快去吧!”

到得席前,朱实要站起来,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他便自己取壶斟满了酒,一面递了过去,一面说道:“借主人家的酒,聊且将意。”

“是!”何谨先请个安,方站起来接杯在手,又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酒,回头说道,“春雨,劳驾你另外拿个杯子,这个杯子脏了。”

不待他说,随后跟出来的小莲,已取了只干净杯子,放在朱实面前,顺手替他斟满了酒,接着又替何谨去斟。

“干脆,管家,你就坐下来喝吧!”

“没有这个规矩。”何谨连连说道,“没有这个道理。”

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实,大声说道:“礼岂为吾辈而设?依我说,老管家、两位姑娘都不妨坐下来,团团一桌,岂不热闹?”

小莲与何谨,春雨与芹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吧,”芹官也好奇、好热闹,出了个折中的主意,“你们再搬张桌子来,另坐一桌。这样也不算太失礼。”

“对!对!这个法子通极。”

既然他们师徒俩都是这么说,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是芹官出的主意,亦就不会见责,便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吧!”

“是不是!”朱实很得意地说,“我说春雨姑娘读过书!”

春雨微笑不答,等另外摆了桌子,空着上首,何谨坐了东面,与芹官并排,小莲坐了西面,与棠官接坐,她自己坐了主位。高高在上的朱实,与她遥遥相对,抬眼便是平视,正中下怀。

“咱们行个酒令如何?”朱实问说。

“不行!”小莲答得率直,声音却很清脆,“一行酒令,准是我跟春雨喝酒。”

“为什么呢?”棠官问。

“不是太难了,说不出来,喝门杯过关,就是说错了罚酒。”

“那就来个容易一点的。”

“太容易了又没有味道。”

“你可真难伺候。”芹官笑道,“太难不好,容易又不好。你自己说吧,要怎么样才好?”

“不太难,也不太容易,就好。”

“那就‘飞花’吧!”

“什么叫‘飞花’?”小莲低声问棠官。

“念一句诗,里面要有个‘花’字,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花’字喝酒。”

小莲点点头,转眼去看春雨,她们俩都念了几十首诗在肚子里,估量还不致出丑,便双双同意了。

“请先生做令官。”芹官说道,“酒令大如军令,不准违了先生的规矩。”

“没有什么规矩,五七言不拘,今古人皆可,或者念一句词、念一句曲也行。不过,不准杜撰。”

“是!”芹官又说,“是往左数起,还是往右数起,请吩咐。”

“照自鸣钟的方向,从自己数起。”朱实随口念了一句他在饭前看到的题画的诗,“孤窗细雨枣花香。”

照自鸣钟的方向,“花”字落在棠官身上,小莲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说:“快喝!喝完了该你出令,别再念花字在第六个字上的诗。”

“违令!”芹官立即纠举,“你不能教他念什么!要他自己想。罚酒!”

“不知者不罪!”令官宽大为怀,“下不为例。”

“棠官,该你啦!”何谨催促着。

一上来便有小莲违令的事情,将棠官搞糊涂了,急切间竟想不起花字的诗句,再让何谨一催,越发抓瞎,小莲却又忍不住开口了。

“五言也可以啊!”她是有些私心,五言诗怎么也轮不到她,就可以保证不会喝酒。

“有了!”棠官脱口说道,“花落春仍在!”

一念出口,小莲大笑,“我的傻小爷!”她把一小杯酒,摆在棠官面前。

朱实也笑了,“作茧自缚!”他说,“你喝了酒,沉住气,慢慢想。”

棠官脸涨得通红,觉得好没意思,先是想不出自窘,想出来却又变成自侮,越发觉得窘。

“你们别笑了!”芹官看着小莲跟春雨说,“你们越笑,他越急,越急就越想不出来。”

棠官把心静了下来,想好了几句,方又再念,刚道得“春城”二字,只听芹官重重咳嗽一声,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棠官会意,急忙说道:“这不算!”他换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这该我接令。”朱实喝着酒说,“请何管家喝一杯。”接着便念了句杜诗,“一片花飞减却春。”

小莲听朱实指明让何谨喝酒,早将大杯斟满,此时隔座把酒杯交到他手里笑道:“何大叔,你老多照应!”

“我不飞给你,我回敬朱师爷。”何谨干了酒念,“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一句好!”朱实欣然引杯,又念一句杜诗,“多事红花映白花!”

“唷!”春雨微微一惊,“该我。”

“是的,该你,我陪一杯。”

听这一说,春雨才发觉,第二个“花”字落到他自己身上,心里便想,行酒令讲究的是自己不喝酒,他怎么倒相反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朱实正举杯相邀,视线一接,倏然一惊,她从他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出来,是要跟她一起喝一杯酒。

她赶紧把眼垂了下去,不敢再看,默默地喝完了酒,只听何谨在说:“还是该朱师爷接令。”

“不错,还是该我。黄四娘家花满蹊。”

终于轮到小莲了。她是早就想好的,一枝花要飞给芹官,喝了酒从容念道:“枫叶荻花秋瑟瑟。”

芹官不曾说话,举杯而饮,就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声,棠官入耳便知,随即说道:“是碧文。”

果然,碧文一现身即是又惊又喜,又有些迷惘的神情,“好热闹!”她说,“真没想到!”

“来吧!我们正行酒令呢!”春雨起身,叫小丫头添了杯筷,安排碧文坐在她下首。

“我吃了饭来的。”

“吃了饭就不能喝酒吗?”小莲拉一拉她,“坐下再说。”

“七个人正好!”棠官高兴地说,“这一下就不会把花飞到自己身上了。小哥该你。”

芹官点点头念道:“浪笑榴花不及春!”

数到第四人,正是碧文,小莲便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碧文笑道:“怎么回事,一到就要喝酒。”

“对了,你没有听棠官说,是飞花!何大叔酒喝得不多,你飞给他好了。”

棠官接口补充:“那就得花字在第五个字上。”

“喔,”碧文立即念了一句,“春风桃李花开夜。”

“好!”何谨脱口便赞,“我要贺一杯。”

“那就是两杯!”碧文笑道,“何大叔借名自想喝酒就是了,什么贺不贺。”

“果然好!怪不得都说你肚子里有墨水。”朱实顾视左右说道,“咱们师徒三个,一起干一杯!”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说,随即站了起来,同时向棠官使个眼色。

棠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起喝,还要站起来?只是依样行事。当然,不明白的还有春雨与小莲。

在他们师徒仰脸干杯时,春雨拉一拉何谨的衣服,努一努嘴。何谨懂她的意思,便轻声为她解释。

“春风桃李是形容老师跟学生,春风桃李花开,不就是把学生教成功了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师徒相贺,春雨便说:“果然好!我也该贺一杯。”

“算了!”碧文答说,“你也拿我取笑。”

是其词若憾的语气,小莲听入耳中,心想,不道碧文一来就出了个风头,心里未免不是滋味。

因此,她很快地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催促着说:“何大叔该你接令。”

“雪肤花貌参差是。”

“该你!”碧文看着小莲说,“何大叔在恭维你呢!”

偏她又多话,争强好胜的小莲不假思索地说:“我也念一句《长恨歌》。”

话是说出口了,却想不起《长恨歌》中,哪句是带花字的诗句,看着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脸上,心里着急,自悔孟浪,只好沉住气,从头背起。

“云鬓!”碧文轻轻提示。

她正背到“云鬓花颜金步摇”,只以碧文一提,赌气不念这一句,再往下背,有一句“花钿委地无人收”,却又不能念,念了自己喝酒。

这下可真有点急了,小莲一面默念,一面找个借口打岔,她问:“华字算不算?”

“那要看用在什么地方,”芹官答说,“‘闻道阊门萼绿华’的华,可作花字用,‘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华,当然不算。”

小莲根本没有听他解释,只是借此争取片刻工夫,等他讲完,她也想到了,如释重负地念道:“梨花一枝春带雨!”

“原来你是存心要我喝啊!”棠官颇为不快,“碧文不是提了头:云鬓花颜金步摇。你偏不念!”

“你要怪碧文!”小莲的词锋向来犀利,立即答说,“她提了我自然不能念了。是我行令,不是她行令。《长恨歌》里面一共五个花字,‘云鬓花颜金步摇’不能用,‘春风桃李花开夜’用过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花冠不整下堂来’,是我自己喝酒,也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梨花一枝春带雨”。岂不是不能怪我,要怪碧文挤得你喝酒。”

棠官驳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说,“你喝吧!”

这有点闹意气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莲嚷道:“请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错了,旁人打暗号通知他,这算不算违令?”

朱实微笑答道:“自然算违令。”

“好!芹官,你罚一杯。”

“干吗?”

“刚才棠官才念了‘春城’两个字,你重重咳一声,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个人,棠官念这句诗,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样,该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号作弊。”

“情有可原。”何谨说道,“似乎可以免罚。”

“不说酒令重于军令。请令官主持公道。”

“按理说是要罚。不过,既往不咎,以后不许。”

小莲有些不服气,喝完了酒,现成地念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故意让朱实喝酒。

“酒差不多了。”何谨到底年长持重,趁机说道,“请令官喝一杯收令吧!”

于是撤了下面那张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着朱实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里头安排何谨、阿祥与爵禄果腹,小莲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神思困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还有碧文,不过她总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气一番,说得口滑,话中免不了对小莲微表不满。

“我们那位‘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干,可是做事得看她的兴致。高兴了什么事都行,一不高兴,天塌下来都不管。”

碧文却不敢接口,因为她在季姨娘那里几年,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得出来,小莲对她已有猜忌之意,越发应该小心。

不过,对春雨没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儿够不够,棠官最能吃面。”

这下倒提醒了春雨,“对了!”她想,这也正是为她替朱实拉拢的一个机会,“劳你驾,就在外面照应吧!要什么叫小丫头来告诉我。”

一到堂屋,只见朱实与芹官都已搁着,只有棠官还在吃面,便叫小丫头进去通知,已经吃完了。不一会儿,小丫头捧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红糖姜茶。

“交给我!你去倒点水来。”

接过托盘,先伺候朱实,菊花瓣是用来擦手的,据说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说,然后取了杯姜茶喝。

托盘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说道:“怎么劳动起你来了?”

“莫非我真的自居为客?”碧文也笑着回答,“我只当这里也是书房。”

芹官因为有老师在,不敢跟碧文多说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姜茶。余下那一杯,连同菊花瓣,放在棠官那面,碧文接着便去绞把热手巾,送到朱实手里。

“请书房里坐吧!”

等他们师徒在书房中坐定,随即送来熬得极浓的普洱茶。朱实喝了两碗,额头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畅。

“今日之会,至足乐也!不可无诗以纪。”

听这一说,芹官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先剪烛、后磨墨,抽毫铺纸,安排妥当,等朱实坐下来写诗。

朱实倒是有诗意,但想想不能在此作诗,因为此日之会之乐,主要的是由于有娟娟三姝,不但对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莲的娇憨,碧文的明慧,形诸笔墨,亦不便向受业的弟子公开。因而设词辞去。

“我作诗,向来颇费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说着,朱实已探手入怀,触摸到备好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两碎银子,但此时觉得将那个红包拿出来,对主人、对自己都是亵渎,因而将手又伸了出来。

“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朱实说道,“我最不喜这些虚套。”

芹官亦正是这样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说。及至等爵禄点上了灯笼,碧文说道:“我们亦该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顺路相送,朱实没有辞拒之理,于是爵禄在前,朱实与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盏灯笼殿后,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夹弄中走不多远,发现前面出现了灯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带着一个小丫头,两人都身子紧挨着墙壁,让朱实先走。

朱实少不得也要稍稍驻足,才合道理,等他一站住脚,碧文便即说道:“朱五爷,这是我们老太太跟前的秋月姊姊。”

“喔,原来是秋月姑娘。”朱实说道,“请秋月姑娘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致意,今天太晚了,不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先生太客气了。今天芹官请先生,我们老太太不放心,怕怠慢了先生,特为着我来看一看。不知道先生吃好了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老太太还惦着。”

“先生可别客气。”秋月笑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如果今天怠慢了先生,改日老太太再补请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真的很好。不信可以问碧文姑娘。”

这时又来了一盏灯笼,原来是锦儿听说双芝仙馆笑语喧闹,十分热闹,估量着朱实已经走了,想找春雨来说说。不道中途相遇,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一起将朱实送出中门。

“棠官,”锦儿问道,“听说你们喝酒喝得好热闹,怎么会呢?你们倒不怕老师?”

“怕什么?老师带着头玩,坐了两桌,还行了酒令。”棠官一路走,一路回答。

“三个人怎么坐了两桌?”秋月大为诧异,“还行了酒令?”

这时已快到季姨娘的院子了,碧文怕棠官言语不检点,又惹好些是非,便抢着笑道:“对了!你们找春雨去谈吧!我们到家了,明儿见。”

看碧文神色诡异,不独锦儿,连秋月亦是好奇心大起,她心里在想,到了双芝仙馆,必有好一阵谈,而萱荣堂在等着她复命,应该先有个交代。

于是她告诉打灯笼的小丫头说:“你先回去跟老太太说,老师已经走了,很高兴。客请得很热闹,很有面子,请老太太放心睡吧!老太太如果问我,你说我跟春雨有事谈,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去。别的话,不用多说。”

03

“真玩得好有趣!”锦儿不胜向往地说,“早知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你可不行!”芹官笑道,“你的身份跟她们不一样。”

“就这样,我已经在担心了。”春雨也接口说,“不知道老太太、太太、震二奶奶会不会怪下来?倘或有你在里头,更不得了啦!”

“不错!”秋月深深点头,“就这样,将来如果让四老爷知道了,必不以为然,不过总还有话好说。”她停了一下又说,“偶尔玩这么一回,也就顶到这儿为止了!不然会传出去,说曹家没上没下,世家的规矩不知道哪儿去了,这话可不大好听。”

一听这话,春雨顿觉局促不安,“原是我不好!”她说,“我该想法子拦住的。”

“拦也拦不住!”芹官觉得秋月太认真了,“老师一时高兴,又是看重咱们家的人,莫非倒不识抬举?再说,这也是件很文雅的事,作兴传出去还算一重佳话吧!”

“但愿如此,不过最好不传出去。”春雨怕芹官跟秋月意见相左,再谈下去会起辩驳,所以接下来又说,“你请回房吧!我们三个还有事谈。”

“你们谈你们的,我又碍不着你们。”

“谁说?有些话是你不能听的。请吧,请吧!”

芹官笑着走了,刚入卧室,听见锦儿在问:“咦!小莲呢?怎么一直没有见她的影子?”

“她的酒量浅,稍微喝几杯就支持不住了。这会儿睡得正沉呢!”

这下倒提醒了芹官,怕小莲真的是醉了,因而由后面绕到小莲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帐门未卸,小莲和衣面里而卧,便走到床前,轻轻喊道:“小莲!”

看小莲不答,以为她是睡着了,芹官伸手到里床,去拉开叠好的被子,想替她盖上,不道一俯身时,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芹官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回事?锦儿、秋月都来了,谈得好热闹,你怎么不出来,在这儿淌眼泪?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问还好,一问越使小莲伤心。她是早就听到了锦儿、秋月的声音,很想起身来谈谈,却又怕春雨心里会想:装醉不做事,听说有人来了,倒会来赶热闹。因而不好意思起床,后来听她们越谈越热闹,心里又悔又觉得委屈,不由得伤心落泪。此刻让芹官说中了她的心事,刚收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滚滚而下。

“什么事委屈?”芹官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扳着她的身子说,“你告诉我。”声音越来越大,小莲怕让外面的三个人听见了,进来一看,发现真相,是多么令人发窘的事!所以一翻身坐了起来,一指按在嘴唇上,压低声音着急地说:“你别嚷嚷行不行?你请吧,有话回头再说。”一面说,一面向外指一指。

芹官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几乎摸透了这些女孩的性情,像此刻的小莲,对她多说一个字都不必,只有依她的话,悄悄退去,才合她的心意。因而点点头,还用手在自己嘴上按一按,表示不会说破,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原处。

但小莲到底为什么哭,却始终想不透。等锦儿、秋月辞去,春雨来探视时,他一把拉住她,低声相告,自然也显得很关切,希望能够抚慰小莲。

春雨很沉着,她也知道,小莲的委屈多少是她引起来的,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如何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芹官预先告知,更不难处置。

“她怕人知道她在哭,咱们就要装得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不管她是哪里受了委屈,反正哭过了,心里就舒服了。明儿一早起来,你看见她,千万别问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问。”芹官又说,“今天什么都好,就这件事欠圆满。”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别老在心里嘀咕。我服侍你睡吧!”

春雨为他卸衣濯足,一直等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帐门,捻小了灯,方始离去,将小丫头找了来,故意大声交代,说小莲酒醒了,怕会口渴,替她沏一壶消火的冰糖菊花茶,用棉套子焐着,半夜里醒了好喝。

“她没有吃什么东西,也许还会饿。”春雨又问,“有粥没有?”

“有,不过凉了。”

“不要紧!你拿小铜锅盛半锅,对上热水,搁在‘五更鸡’上,再盛一碟酱菜,抓一把笋干给她预备着就行了。”

这些话在眼泪已干,深感无聊,却不能不装睡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感动,这样体贴入微,不能不说她是真心相待,至于人前人后说几句闲言闲语,这也是免不了的,“皇上背后还骂昏君”呢!如果认真,倒是显得自己量窄了。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胸膈舒畅,心中一动,何苦这么假装,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自己找罪受!

于是她开口应声:“我酒醒了,现在就想吃粥。”一面说,一面起身,最要紧的自己先摸一摸脸,看有没有哭得露出相来。

眼泡是略有些肿,但也顾不得了,反正只要自己装得没事就没有人会问,随即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春雨什么话都不说,只指着自己的茶杯说:“我刚沏了杯茶,还没有喝呢,你要喝,你喝吧!”

小莲其实不渴,不过不忍辜负她的好意,还是把杯子端了起来,心里在想,芹官不会不把自己在哭的情形告诉她,她刚才的那番示好,必也是暗含着致歉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也不必再装什么了,便即问道:“锦儿跟秋月来过了?”

“是啊!聊了好一会儿才走。”

“聊些什么?”

“锦儿是不知哪个‘耳报神’报到她那里,说咱们这里好热闹,忍不住想来看看,秋月是老太太不放心,特为打发她来看的。”

“唉!”小莲忍不住感叹,“咱们这位老太太疼孙子,只怕天下数第一了。”

春雨摇摇手,示意芹官已经睡下,别说这些话扰乱他的心思,接着轻声说道:“你不是想吃粥吗?自己去动手吧!”

“你呢?”小莲问道,“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也好!”

于是小莲兴冲冲地热了粥,又觅了几样粥菜,让小丫头端到自己屋子里,然后来邀春雨一起消夜。

这是尽释前嫌的明证,春雨也落得笼络,将小丫头都打发去睡了,两人啜着粥闲谈,又谈到了朱实身上。

“你看到没有,”小莲低声问说,“碧文对朱五爷好像很有意思呢!”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春雨顺口回答,话一说出来,深为懊恼,自觉太轻率了。

小莲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立即眼中发亮,深感兴趣地问:“原来早就这样子了!你看,我多懵懂,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春雨心想,小莲最好奇,一定会去打听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惹是非,坏了碧文的好事,倒不如索性明说,取得她的合作,反比较妥当。

“有件事,到现在还只有锦儿、秋月知道,连碧文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如今我跟你说了,当然也要你帮着出出主意。”

“那还用说?我有好主意,一定会告诉你。”

于是春雨将如何发现碧文对朱实未免有情,如何跟锦儿都替碧文委屈,打算为她做媒,以及如何替碧文打算,如何要看朱实教得好不好,再做道理等等,都告诉了小莲。

“刚才我们跟秋月谈的,也是这件事。芹官倒是服朱五爷,看来这位老师是请对了,不过教得好不好,还要看将来四老爷怎么说。”春雨紧接着又表示了她的忧虑,“四老爷为人古板,只怕对朱五爷跟芹官仿佛叔侄兄弟似的,又亲热,又随和,心里不以为然。那一来,好事就多磨了!”

小莲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连着看了春雨两眼,神情异样,令人不解。

“怎么?”春雨问说,“你好像另外有什么看法似的。”

“不是我另外有什么看法,我是不明白,你们只替碧文打算,有没有想过,朱五爷本人愿意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春雨振振有词地说,“碧文哪一点配不上他?”

“不在乎配不配,要问愿不愿。俗语说得好:‘麻油拌青菜,如人心里爱。’如果不喜欢,再配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朱五爷不喜欢碧文?”

“我知道朱五爷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倒奇了!你怎么知道的?”春雨大为困惑,“你说那个人是谁?”

“你!”

就这一个字,颇教春雨心头似小鹿乱撞,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看错了吧?”

小莲此时很冷静,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这一声问,便知春雨并不以为她的话是无根之谈。因而反问她说:“莫非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

这话让春雨很难回答,同时也不愿立即回答,此刻她要回忆的,也是重新去体认的,是有两三次看到朱实的眼色,究竟是自己无端疑惑,还是真有深意?

但不用细想,也可以明白,连小莲都看出来了,可知绝非自己瞎疑心。不过,话虽如此,还须印证,当即答说:“我并不怎么觉得。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太多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的眼珠总是跟着你的身子转的。”

“那是你自己心里在这么想——”

“是的。”小莲抢着说道,“我先也不相信,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可是到行酒令的时候,我看清楚了,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

这句话说得春雨哑口无言,不能不相信。小莲言之有据,“你是指什么红花、白花的那一句?”她不知不觉地问。

“是不是?你自己都知道的。”

“我也不能相信!”春雨使劲地摇摇头,“他不该打这个主意。”

“该不该是另外一回事。”小莲说道,“总之,他现在的一片心思是在你身上。”

春雨蓦地里想到,现在不是争辩小莲的看法错与不错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能揭开。

“小莲,”她神色凛然地说,“这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芹官知道。”

小莲点点头,“当然,”她说,“我识得轻重。”

这一夜,春雨与小莲都辗转反侧,不安于枕,萦绕在心头的是同一件事,思虑的方向却大相径庭,心境自亦判然有别。小莲仿佛从一片云山雾沼中,发现有一道炫目的光亮,指引着出路,方寸之中,充满着兴奋与憧憬。

她一直有个想法,春雨与芹官在年龄上的差别,将随着岁月之逝而越来越明显,春雨终将会痛苦地发现,她要成为“芹二爷”的偏房,是个妄想。小莲始终认为自己的条件要比春雨好得多,但“芹二爷”偏房的那道门,春雨虽进不去,却一直把守在那里,很难使她让开,而且最近发现,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如果能假手另一个人,强拥之而去,那道门不就为自己敞开了?

这个人现在出现了!小莲心里在想,其实,这个人的出现,并不是件坏事。倘或春雨能够及早发现,“那道门”是注定了为她所进不去的,她就会觉得,由她来取代碧文,实在是最聪明的做法。只是,怎么样才能让春雨解得此中消息?是不是应该有个人去提醒她,若说应该,这个人是谁?

疑问一个接一个,越想得多,越觉得事有可为,但也越记得当初春雨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于是,疑问只剩下一个了。

至少,在眼前就只有这样一个疑问,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春雨跟她说过的话:“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又说,“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如今要考究的是,到底春雨是不是真心呢?如果她确是真心,自己也不妨报以真心,劝她不必为碧文费心,倒是应该为自己打算。

在春雨,却全然不曾料到小莲为她失眠通宵,事实上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小莲,只想到小莲的发现,朱实借行酒令的机会,想跟她一起喝酒,以及当时四目相接时,所予她的感受,确确实实证明了小莲的发现,确有其事。然则,应该如何料理这一缕无端飘来的情丝?

但是,她竟一时无法静下心来细做思量。回想几次跟朱实见面的经过,他的视线似乎总跟着她的身子在转,当时不觉有异,此刻搜索记忆,不能不承认小莲的话,非无根据。她实在没有想到,朱实会这样对她一见倾心,这使得她很烦恼,但烦恼之中,似乎也有一些堪供回味的东西。这就使得她无法抛开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