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得九月底,官用缎算是补齐了,毛青布差一千匹,连同进贡及送人的土产都装了船。上用缎四百匹,包封格外讲究,曹亲自督看,三层油纸包裹,装入木箱,贴了“钦命江宁织造”的封条,堆在织造衙门的大堂上,要到动身前一天才装车。

动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在江宁的人缘不坏,所以排日有人饯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举行家宴。这是好几年下来的例规,亦不过仅存一个名目,公账上支二十两银子,大厨房办席两桌,一桌设在鹊玉轩,由曹震带着芹官、棠官,敬过曹一杯酒,小兄弟俩退席,仍旧是曹跟清客们行令赌酒,与往常欢饮,毫无区别。

一桌是设在萱荣堂。开席时,曹进来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过了酒,说几句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就催着他走了。但这年不同——她是想弥补两个月前,为芹官而引起母子间冲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说过:“今年替你四叔饯行,得换个样子。名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团聚在一起,没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热闹,便凑着趣说,“我也早想说了,应该热闹热闹。怕碰四叔的钉子,说一句‘当省则省’,那多窝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办了。”

“他说‘当省则省’的话,也不错。这样,除了公账上照例支的银子以外,多的归我包圆儿。你看,该怎么办?”

“那要看多少人。”

“我不说了,阖家团聚!连四老爷屋里的两个姨娘也都找了来。”

“那就得三桌,两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两,中席八两,一共三十二两。”

“不对吧!”曹老太太说,“公账上只支二十两银子,上席不就是十两银子一桌吗?”

“那是我贴了四两银子在里头。”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圆儿,我还贴这四两银子干什么?”

“不行!你还是得贴。”

“你们看!”震二奶奶故意对秋月她们说,“老太太讲理不讲理?”

“若是讲理,谁讲得过你震二奶奶?”秋月笑着答说。

“对了!讲理也罢,不讲理也罢。”曹老太太说,“反正你就办差吧!而且要办得漂亮。”

“难!”震二奶奶摇摇头说,“老太太倒先说说,要怎样才算漂亮?”

“自然是,”秋月接口说道,“席要上席,酒要陈酒,戏要好戏。”

“这还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说,“要让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钱,我连老太太听戏的赏钱都预备好了,那差使才算办得漂亮。”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你们听听,原来老太太疼别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见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个人是真的。”

“谁啊?”秋月问说。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现。

“谁疼谁啊?”芹官问道,“我老远就听见了笑声,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二嫂子正在商量摆酒唱戏——”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问,“是为什么?”

“替你四叔饯行。”

听得这一句,芹官就不作声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旧要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芹官便又笑道:“咱们家,可是好久没有唱戏了。”

这句话却说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忆,不免伤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说,“没有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个戏班子,没有十天不唱戏的。你爷爷自己还会编本子——”

“我倒想起来了。”芹官又抢着说,“都说爷爷编了两个本子,一个叫《虎口余生》,一个叫《表忠记》。我可没有看过,问人这两个本子在哪儿,都说不知道。”

“你问谁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四叔那里一定有。”

“我也想到过,四叔那里一定会有。”

“你就是不敢问四叔,是不是?”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说:“这些闲书,就我问四叔要,他也一定不会给我。”

“你爷爷编的本子,怎么好说是闲书?”曹老太太又说,“再说,像《表忠记》,你光听这个名字好了,哪里会是不能让你看的闲书?”

“照老太太这么说,我更得找来看一看。”说着,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那还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云说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爷说,要老太爷编的剧本子,每种要一本。”

夏云答应着去了,不须多久,带回两本印得极其讲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记》及《虎口余生》。

“四老爷从书柜里拣出来四个本子,他问我,老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这个?我说不知道,四老爷就问,是不是芹官在萱荣堂?我说是。四老爷就留下两本,给了两本。”

“那两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红拂记》。”曹老太太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芹官听祖母对他四叔有不满之意,急忙说道:“就这两本也很好!”

《虎口余生》是记一段发生在前明崇祯十四年间的逸闻。其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脔切成块,加上鹿肉做羹,置酒大会,名为“福禄酒”。酒罢席卷子女玉帛,捆加载山,然后发兵进围开封。

作为北宋都城汴京的开封是有名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所以格外着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颜亮入据汴京,更增筑城墙,厚至五尺,李自成围城无功,在河南中部,四处流窜,遇到一个犯了罪要充军而尚未发遣的举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儿,又拜为“军师”。牛金星又举荐一个侏儒宋献策,此人会看相,据说精于“河洛数”,推测禄命吉凶,无不应验,为李自成推算,说他“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做皇帝的“大志”,宋献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样,为李自成拜为“军师”。

李自成在这两名“军师”策划之下,乌合之众聚到五十万之多,加上另一个有名的流寇罗汝才,与张献忠不合,改投李自成,益发增强了他的声势。这年九月间,陕西总督傅宗龙,奉旨督陕西兵讨贼,领兵出关,与李自成大战于项城,结果兵败阵亡,关中精锐,丧失无余。

崇祯得报,大为震惊,他本来因为胞叔福王常洵,竟落得如此残酷的下场,自觉愧对祖宗,恨不得将李自成生擒了来,食其肉、寝其皮。无奈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愤无可泄,便下了一道诏旨给陕西巡抚汪乔年,命他发掘李自成的祖坟,将李家祖先锉骨扬灰。这不但是报复,也有破他风水的作用在内。

李自成是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人。这时的米脂县令,是个举人,名叫边大受,素有能员之称。奉到巡抚的命令,见是“钦命事件”,自然不敢怠慢,但查访李自成的祖坟,竟没有人知道,甚至要找李自成的族人都找不到——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也不肯承认,因为李自成驿卒出身,从小无赖,不知犯过多少次法,及至成为流寇,犯了族诛的大罪,他的族人当然不肯承认。

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近在眼前。这个人是李自成的族叔,就在米脂县衙门当书办,边大受将他唤到签押房,好言相劝,最后提出警告,如不合作,他的书办也就不必再当,或许性命亦将不保。

见此光景,李书办除了说实话以外,别无选择。听他讲完,边大受恍然大悟,怪不得没有人知道李自成的祖坟在哪里,原来他名为米脂县人,而世居米脂以北,属于榆林府的怀远县。

李书办告诉边大受说,米脂以北两百里,有个村子叫李继迁寨,俗称李氏村,不知名的乱山丛中,有十六座坟,成个圆环,中间一座就是李自成始祖所葬之处,相传墓穴是神仙所定。

不过李书办又声明,这些情形他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究有几分真实,实在难说得很。

这一来边大受就必须三思后行了。因为照李书办所说,李自成的祖坟既在榆林府怀远县,自己不便带着人越界去发掘,只需据实申复,公事便算有了交代。但如所据不实,以致误掘了他人的祖坟,引起纠纷,这个责任是怎么样也推卸不掉的。

于是边大受改弦易辙,去请教当地的一个绅士艾诏。艾氏是米脂的大族,李自成幼年,就在艾家做过牧童,艾诏是个秀才,为人老成持重,边大受平时施政,颇得他的助力。这一次路子又找对了。

“据我所知,绝不是在怀远县地界。”艾诏答说,“这件事要能找到一个人,真相不难大白。”

这个人叫李成,与李自成同姓不同宗,跟李自成的父亲李守忠是朋友,略谙堪舆之术,所以当李守忠葬父李海时,特为请他帮忙料理。如果能找到此人,当然也就找到了李家的祖坟。

边大受大为欣慰,重重拜托了他,过了半个月,艾诏终于将李成找到,带了来见县官。

这李成已经年逾七十,精神有些恍惚了,他说,李自成的祖坟,在米脂以西的峰子山。年深月久,已无法确指李海葬在何处,但记得当时曾开了三个穴,其中有一个穴中,掘出来一只黑碗,因而决定,即用此穴。当时还在黑碗中注了油,点燃灯芯,置于墓穴,所以只要掘坟发现黑碗,便可确定是李海的葬处。

“李守忠的坟,也是我料理的。”李成又说,“当时为了职别方便,在坟上种了一株榆树。后来听人说,这株榆树长得极其茂盛,不过我从种树以后,就再也没有到李家坟地上去看过。”

“如今请你领路,你还能找得到地方吗?”边大受问。

“去找找看,总可以找得到。”

这时日子已在送灶以后,边大受赏了十两银子,叫李成好过个年,约定开年正月初八,动身入山。

到了那天,边大受召集地方团练的首脑黑光正,峰子山上有个三峰砦,管砦的堡长王道正,点了三十名弓箭手,派了六十名夫子,携带干粮及一切动用工具,由李成向导,浩浩荡荡直奔峰子山。

路只有二十里,但险逼山道,走得很远,到得半路上,天不作美,飘起鹅掌般大的雪片。山路陡滑,边大受的马骑不成了,弃骑步行,而雪却愈来愈大,弥望皆白,不辨途径。但士气相当旺盛,因为从李自成成了气候,就有许多传说,他家的祖坟如何出奇,大家都想看一看奇在何处。如今不但在外表看,还要掘出来看,足餍好奇之心,所以奋勇开道,毫不退缩,这样艰苦地走了五六里路,攀登一处峰头,发现有十余座白雪覆盖的破房子,李成气喘吁吁,大喜喊道:“快到了!”

原来这十余座破房子,即是李守忠当年的窑舍。再转过一座山,即是李家祖坟所在地,但见山势环抱,无定河在南面远处流过,山中林木丛杂,参天老树,数百上千之多,看风水气概雄奇——边大受是任丘人,游过明成祖“长陵”以下的十三陵,觉得气象相仿,暗暗惊奇。

“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动手。”边大受下令,“先点一点数,看多少座坟,回窑舍去休息,明天一早发掘。”

点了数目,大小二十三冢,回到窑舍,烤了一夜的烈火,五更时分,饱餐一顿,开始掘坟。掘到第一座,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黑碗?”

边大受一看,是只黑釉的大碗,碗中残膏犹存,叫人捡起来,交给贴身跟班收好,接着下令破棺。

棺木早成朽木,一个锄头下去,棺盖飞起,只见一堆枯骨,其黑如墨,额骨上长出一丛六七寸长的白毛,格外触目。但除此以外,别无他异,边大受派定专人看守,接下来便是查李守忠的坟墓。

这座坟很容易找,果然有如李成所说的,一座坟上有株榆树,虬枝蟠结,粗如儿臂,树荫覆盖整座坟墓。练总黑光正亲自动手,用利斧在榆树底部,砍出一个人字形的缺口,“哗啦啦”一响,榆树折倒,然后掘墓。打开棺盖,只见一条白蛇,长约一尺二寸,盘踞在骷髅上,昂首上扬,不断吐信,了不畏惧。

“黑练总,”边大受说,“这条蛇要活捉。看看谁会捉蛇,我赏五两银子。”

“大老爷,”有个矮小枯瘦的中年汉子,挺身而出,“我会捉。”

于是黑光正命人取来一个装干粮的布袋,张好袋口等着,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包的是草药,取一撮放入口中嚼碎,吐入掌中,搓擦双手。然后蹲下身去,一伸手便捏住了蛇头,朝袋中一放,收紧袋口,用绳子捆好,跟那黑碗归一个人保管。

这李守忠的骸骨,十分可怕,骨节之间,皆绿如铜青,上生黄毛。大功至此完成一半,边大受下令,所有的冢墓,尽皆发掘,将枯骨集中在一起,浇上带来的油脂,举火焚烧。大小林木一千余株,亦都伐倒,气势雄伟的一处好墓地,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回城,边大受亲笔写了“塘报”,说是“贼墓已破,王气已泄,势当自败”,连同呈验的黑碗白蛇,专差送到省城。汪乔年亦亲笔批示:“接来札,知闯墓已伐,可以制贼死命,他日成功,定首叙以酬。”接着,略师汉高祖的故事,手斩白蛇,发兵出潼关,行到襄城地方,安营未定,李自成已轻骑奇袭,马步军三万不战而溃。李自成乘胜围南阳,连陷洧川、许州、长葛、鄢陵,中原大震,消息亦很快地传到米脂了。

当边大受伐墓时,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观望的态度,许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坟的风水一破,很快就会兵败丧命。结果丧命的是汪乔年,而李自成的声势,反而大振,观感为之一变。加以李自成派人传言,必杀边大受,又有告示,说是“四月十九日,挥军入秦”,因而人心汹汹,都说李自成一到,将遭屠城之祸。这时,李自成的一些亲戚,本来都已销声匿迹,此时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动,说得罪李自成的,只有边大受、艾诏、李成、黑光正、王道正五人,只要看住这五个人,等“闯王”一到,缚此五人以献,便可免祸。

这些话,当然会有人去告诉边大受,他亦只有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心里亦常在打算,怎么样能够脱离米脂这个虎口。

到得崇祯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绩,所谓“大计”的年份。李自成的姻亲,想陷害边大受,捏造许多事实,告到京里,结果部议降调。这一来,正中下怀,巡抚及巡按御史,还要为他申复辩诬,命他仍旧留在米脂待命,边大受极力辞谢,匆匆携家离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长兄泽州府知府边大顺。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终破潼关、下西安,陕西各州县望风而降。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动摇了,不知何以为计,只有携家先回故乡任丘。转眼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风,拔树震屋,令人心悸,就在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于西安,伪国号叫“大顺”,伪年号为“永昌”。拜牛金星为“丞相”,宋献策为“军师”。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龙门渡黄河入河东,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晋王、代王,先后被害,不过二十天的工夫,由于正定知府丘茂华附贼,李自成已领兵入娘子关,逼近畿辅了。

三月十九日,崇祯殉国于煤山,在一座亭子中,与太监王承恩相对自缢。崇祯以发覆面,穿的是白袷里、蓝绸面的袍子、绫袱、红缎方头鞋,翻开袍袖,白袷里子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说明以发覆面及所以自缢的缘故;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崇祯不知道东宫已经被俘,哪里来的“行在”?

这以后便是吴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于山海关,李自成奔回京师,杀了吴三桂全家,出阜成门西走,吴三桂领兵追出不舍。边大受得到消息,还想号召于众,举义伏击,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来捉他了。所谓“虎口余生”,即是边大受自叙如何被俘出娘子关,而从山西寿阳复又逃回任丘,捡回一条性命的经过。

这部《虎口余生》,在边大受的原著,不过两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笔下,化为四十四出的整部传奇,一时哪里读得完?秋月已来催过几次,芹官总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觉得他喜欢看书,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黄昏将近,光线不足,看书会伤眼睛,还吩咐替他点灯。

直到开饭,芹官才暂时释手,但一颗心仍旧在书本上。原来曹寅的这部《虎口余生》,虽袭用边大受的原名,写的却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终,那十几年的烽火离乱。出场的角色甚多,忠奸并陈,各具面目,写得十分生动。由于曹对他的督责甚严,小说戏曲一概视之为“闲书”,是不准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过《牡丹亭》与《长生殿》,却只是欣赏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读这部《虎口余生》情节感人,面谱如见,所以一下子就着迷了。

看他神思不属,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词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长两张嘴才够用。快丢开吧,这样子吃饭,会不受用。”

“丢不开!”芹官答说,“爷爷写的这部传奇,二嫂子恐怕你没有读过,你读了也舍不得丢开。”

“老太太听见没有?”震二奶奶转脸很认真地说,“老太爷在天上,听见这话,不知道怎么高兴呢!这么一个好孩子,难怪老太太疼他!”

“唉!”曹老太太又欢喜又感伤地说,“可惜他没有赶上他爷爷在世的日子!不然家里现成的班子,把他爷爷写的本子演上几出,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写得多好。”她又转脸对芹官说,“你爷爷诗词歌赋,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爷爷这些本子写得好,你可知道你爷爷的这些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劲地说,“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老太太快讲给芹官听吧,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还不是虚心求教四个字!我记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学宏词的;什么名字记不得了,苏州人——”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号叫西堂。”

“对了!尤西堂咱们家就有‘西堂’,怎么就一下子想不起来?记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说,“还有个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那自然是作《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说,“写《长生殿》的洪升,也是爷爷的朋友吧?”

“怎么不是?提起《长生殿》,那可真热闹了!哪一年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如今张小侯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把洪升请到松江,在镇台衙门,摆酒唱戏,热闹是热闹,礼数也很隆重,可是洪升并不怎么高兴。”

“那是为什么呢?”震二奶奶问。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请来的客人,不通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们不大谈得拢。”曹老太太紧接着说,“你爷爷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从松江请了来,用自己家里的班子演他的《长生殿》。一连三天,把江浙两省的名士都请到了,你爷爷跟洪升在戏台前面各有一张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笔砚,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哪个字不妥当,用笔勾了出来。事后两下对照,洪升很佩服你爷爷,你爷爷也跟他学了好些东西。你爷爷的本事都是这么来的。”

“那也只有从前。凭老太爷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请了来。”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华的记忆,不由得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只怕——”她本来想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话到口边,觉得过于萧瑟,怕惹老年人伤感,所以改口说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来。”

“难!”

曹老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震二奶奶急忙岔了开去,“刚才不说,借张家的班子吗?”她说,“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们自己的,岂不两全其美?”

“也不知道张家的班子会这些戏不会?”曹老太太又说,“只怕演不全。‘别母’‘乱箭’‘刺虎’,应该拿得出来!”

“好啊!咱们就演这三出。”

曹老太太默不作声,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饯行的戏酒,却说演宁武关周遇吉“别母”,这不大犯忌讳?因此,当芹官还要开口时,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芹官得此警告,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着便念,“‘俺切着齿点绛唇,揾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拼得个身为齑粉,拼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你念的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问说。

“是的。”

“念得倒也动听,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决不能跟上了台比。”

“那何用老太太说?”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芹官想听什么,趁早说给老太太,到时候点给你听。”

芹官心里想,总是逢到什么喜庆节日,才跟人借戏班子,那时就一定会有什么忌讳,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如果自己养个戏班,随时登场,既无拘束,又无忌讳,那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多养几个伶人,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于是,回到双芝仙馆,他问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

春雨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

“你看!”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我爷爷写的戏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搬演出来,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的小爷,你怎么动这个念头?再也办不到的事!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

芹官性情倔强,当时便不服气,“哪里就连想都不能想?”他说,“衣箱、砌末是现成的,家生儿女当中,有那愿意学戏的,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几套衣服,每个月给点零花,请个教习,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说,你看办得到办不到?”

看他脸红脖子粗,十分认真的模样,春雨大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劝,必会听从,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反倒激起他的脾气,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

这样想着,拿稳了自己的态度,微笑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是跟你商量。”

“我可是外行。不过,平时也听人说过,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才能压得住。”

“这倒也是实话。”芹官问道,“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

“你别急!我替你慢慢儿去访。事缓则圆,尤其是办这些事,本来是为着好玩,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变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来了。”

这话一无可驳。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无奈一颗心太热,怎么样也冷不下来。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就在这里睡,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言可知,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春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歪着陪你,听你说什么。”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将芹官上盖的一床夹被,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然后转脸对着芹官。

这样面对面的,几乎鼻子都碰得着,自然也听得见鼻息,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清清凉凉地很好闻,便即问道:“你刚才吃了什么?”

“没有啊!”春雨会意了,“今儿晚上,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好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腻嫌腥,嚼了几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怎么还是有腥味?”

“不!挺好闻的香味。”芹官紧接着说,“要弄戏班子,正是机会,四老爷要进京了。”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曹不进京,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可是,就算曹进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象,一说便允,也大成疑问。

“你怎么不说话?”芹官催问着。

“我是在想,跟你说话该怎么说?说老实话,还是哄你。”

“你哄不倒我的。”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过,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

语气不妙,但芹官还是这样说:“你先说来我听,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爱听,也不怪你。”

“有你这话,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这几年,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也不必出公账,老太太会给。”芹官紧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什么,老太太一定会许我。”

“不错!老太太会许你。可是,这不是钱的事,你想过没有?”

“你不是说,要找个内行——”

“不是,不是!”春雨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今诸事要小心!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了!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节省,要巴结公事,如今差使没有当好,倒说又弄个戏班子,招摇不招摇?”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扫了极大的兴,自然于心不忍。

“你不老在说,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么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了呢?”

“谁说的!”芹官不肯承认,“我是一时没有想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没有什么!”

话是这么说,也知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春雨便加以抚慰,直到他蒙眬睡去,微有鼾声,方始悄悄起来,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蹑足退去。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来见马夫人,先谢了赏,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

马夫人大为讶异,一面听,一面心里便觉不安,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来是想着什么,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开了口,事情就糟了!怎么呢?”她自问自答地说,“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可是,芹官要什么,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心里一定很难过,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后来,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到九霄云外了,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心里成病。太太看,我这话是不是?”

“嗐!我还能说什么?”马夫人握着她的手,既感动,又欢喜,“真是!有你这么识大体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太太别这么说,我也是尽我的一点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觉得非说、非做不可的,大着胆就说了、做了。说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献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头,来不及先跟太太请示,如果说错了,做错了,总得求太太包涵。”

“哪里有错?你说的、做的,没有一样不对。有时候我跟震二奶奶没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亏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个,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着又说,“如今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

“你说,你说!”马夫人很注意地说,“我听着喔!”

“是!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只怕芹官的心会野。前一阵子,听说要给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

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一进了京,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更须顾虑的是,他年龄渐长,智识已开,如果镇日闲嬉,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习于下流。因此,对于春雨的献议,不但欣然嘉纳,而且为了表示重视,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

“原说有个朱秀才,到山东做客去了,说是去两个月,算来应该已回南京。我马上派人去问。”

“这芹官读书的事,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万访查实在,有那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千万请不得!”曹老太太又说,“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请放心,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把这件事办妥。”

曹震派人去问,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非常高兴,随着曹家的人,就来拜访曹震了。

这朱秀才单名实,字华仲,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所以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客气。寒暄了一阵,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只说:“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有事请教。”

“不敢!原该拜见令叔。”

见了曹,礼数越发拘谨,曹震在一旁穿针引线,将话题拉近,于是曹谈经论史,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一谈下来认为满意,便向曹震说道:“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曹震答应着,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朱实欣然乐从,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

消息一传进去,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说:“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不然用不着来见我。”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儿子是你的,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马夫人赔笑说,“我们看都没有用,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

“别的不敢说,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称之为“教书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为芹官延师,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拣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的盘。一切齐备,曹震陪着朱实到了。

朱实看那萱荣堂,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湘帘半抱,炉香袅袅,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肃的家规。

到得堂门口,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声:“请!”

朱实朝里一望,只觉得富丽堂皇,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十分炫目,直到有人喊一声:“朱先生,二爷请坐!”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说道:“请老太太去吧!”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只听得裙幅窸窣,微有语声,朱实恍然有悟,屏风后面,必有曹家的女眷在窥看,不由得便正襟危坐,矜重自持。

不一会儿步履轻细,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随即站起身来,曹震却已迎了上去。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旗装老太太,但脚下不踩“花盆底”,头上不戴“两把儿头”,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习见的堕马髻,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在朱实却是初见。

“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生朱实,拜见太夫人。”

曹老太太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却站着不动,因为按旗人的规矩,蹲身还礼,但膝盖已硬,蹲不下去,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索性就省事了。

行了礼,朱实落座,曹震当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经娶妻,膝下一儿一女,中了秀才以后,已经下过两次秋闱,却都不曾得意。

“也不敢说是‘场中莫论文’,总怪自己,才疏学浅,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迟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转脸问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

“是!”

“留朱先生便饭。你们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应着,将朱实又带到曹那里,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曹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于是,言归正题,“有个舍侄,今年十二岁,想奉求朱先生教诲。”曹说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言重,言重!”朱实欠身答说,“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资卓绝,怕会耽误了他。”

“天资是还不坏,不过从小骄纵成性,及时矫正,全仗大力。”曹又说,“我这个侄子,一直在家塾念书,经书不熟,倒喜欢弄些杂学。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庶几可以走上正途。”

“天资好的,总不免逸出绳墨。”朱实答说,“像令侄这样的少年,我倒也遇见过一两个,宜于因势利导,不宜过于拘束。”

曹对芹官正犯了这个毛病,自从上次大冲突以后,他颇有觉悟,所以深以朱实的看法为然,不过,他怕矫枉过正,因而说道:“高论极是。不过,不中规矩,不成方圆。舍侄是先父唯一的亲骨血,家母对他期望甚深,总要请朱先生费心,将来能够让他挑得起承家的这副担子才好。”

这个责任甚重,朱实颇有不胜负荷之感,心里在想束脩一定丰厚,礼数亦一定周到,馆地是好的,但东家到底是何意向,要先弄清楚了,才好下手。

于是他想一想问道:“令侄文章完篇了没有?”

曹知道,他所说的文章是指“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有一定的程序,起头“破题”,只得两句,像做灯谜一样,是将题目换一个说法,然后“承题”,三四句话补足破题所不尽的意思,接下来是“起讲”,仍旧是题目的引申。以下方是正文,共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两股对比,共为八股。学习制艺,循序渐进,由破承题开始,能做到束股、首尾俱全,即称之为“文章完篇”。

这些八股的程序,曹震不甚了了,曹却是懂的,但他仅止于懂而已,并没有学过。上三旗的包衣,自有进身之阶,曹寅在世之日常说:读书所以明理,不必学八股为干禄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学皆不习制艺,芹官当然亦不例外。

不过,朱实这一问,却引起了曹的心事,时异世变,曹家的恩眷已衰,上进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织造世袭,毕竟未奉明旨,芹官资质甚好,能够读书有成,讨个正途出身,将来两榜及第,点了翰林,前途无量,不强似当织造,始终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司员的身份。

这样一转念间,随即答说:“舍侄从未习过制艺,现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不嫌,不嫌!”朱实一迭连声地答说,“其实习时文倒是晚些好,理路清楚,容易入门。”

“既然如此,就重托朱先生了。这方面的课程不妨加重。”

“是,是!”朱实连连点头。

“你叫人进去看看!”曹对曹震说,“让芹官先来见了先生,开馆之日再正式行礼。”

“四叔,”曹震建议,“索性让棠官也一起从了朱先生吧!”

曹震的想法是,富家子弟,必有伴读,不如拿棠官充数,曹却一片心在芹官身上,还想不到此。此刻为曹震提醒,随即向朱实说道:“小犬比舍侄小几个月,资质不如他哥哥,一并请朱先生费心!”

“好说,好说。弟兄在一起念书,便于切磋,是件好事。”

于是曹震一面吩咐开饭,一面派人进去通知,让芹官、棠官出来见老师,这话一传到季姨娘那里,可就大为张皇了,一面拉住棠官,胡乱替他擦脸洗手,一面催碧文到双芝仙馆,看芹官穿的什么衣服。

“干吗?”碧文懂她的用意,却故意这样问一句。

“人家穿什么,咱们也穿什么。站在一起,别显着不如人家。”

“如果人家有的衣服,咱们没有呢?”

一句话将季姨娘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就穿最好的。”

“趁早别这么想!穿得太好了,准挨四老爷的骂。”碧文又说,“如不如人家,不在衣服上头,书本上胜过人家,才算本事。”

她一面说,一面已拣出一件浅灰线春的夹袍,一件拿曹的旧贡呢马褂改的“卧龙袋”,等棠官洗净了手脸,替他穿着。

“凡事看着你二哥,照他的样子,他怎么做,你也怎么做。”碧文在替他扣纽襻时不断嘱咐,“不教你说话,别胡乱插嘴,眼睛总要望着大人。你喜欢东张西望,眼珠乱转,这副猴儿相的毛病最大。千万记住了要改。”

她说一句,棠官应一句,收拾好了,领着来到双芝仙馆会齐,春雨正要送芹官出门,一见棠官的衣服,被提醒了。

“啊!”她说,“应该加件‘卧龙袋’,或是马褂,才合道理。”

于是让小莲即刻取来一件玄色摹本缎的卧龙袋,套在芹官的蓝绸袍子上。

“你做哥哥的,可照应着兄弟。”碧文向芹官说。

“我自己都还照应不过来呢!”芹官微有恐惧,怕是很古板的一位老师,往后会大受拘束,他拿手捐擦着额上的汗说,“为什么这么热?”

“心静自然凉。”春雨说道,“慢慢儿走,别急!”

“拿把扇子给我。快!”小莲答应着很快地去了,一会儿拿来的是两把,一把给芹官,一把给棠官。碧文不由得心里在想,季姨娘说小莲的那些话,实在是冤屈了好人。

“带着弟弟去吧!”春雨复又叮嘱,“这会儿去必是陪着吃饭,别喝酒!”

“我知道。”

“一回来先去见老太太。”

芹官点点头,当着棠官有些嫌春雨噜苏,仿佛把他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未免有伤他做哥哥的尊严,所以昂起头来,摇着折扇,管自己往前走。棠官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学哥哥的样,要打开折扇,使的劲猛了,“啪哒”一声,掉在地上。芹官便回头瞪了一眼,春雨急忙拉一拉他的衣服,不道恼了芹官。

“你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

当着碧文与小莲,碰这么个钉子,春雨急忙缩回了手,脸红到了脖子上。芹官是等话出了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心里又悔又恨,但当着碧文与棠官,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硬着头皮,仍旧往前走。声音中听得出来,春雨依然跟在后面,直到中门,想回头看一下,又怕彼此神色尴尬,难以为情,就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02

到得筵前,兄弟俩先给曹请安,然后叫应曹震,听他说道:“今天见一见老师,就请个安吧!到了上书房那天再磕头。”

“是!”芹官拉一拉棠官,一起蹲身请安。

“请起来,请起来!”首座的朱实要起身回应,让曹震一把按住。

“我们这一辈雨字辈排行,也是单名。”曹震指着人说,“我这个大的弟弟,单名霑、号雪芹;小的弟弟,是我四叔的儿子,单名霖、号棠村。”

“兄弟俩同岁?”

曹震不答,看一看芹官,他却不曾注意,因为脑中忽然浮起了春雨的样子。反是棠官会意了,拉一拉哥哥的衣服,芹官却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十二岁!”曹震只好开口了,心里却颇纳闷,不知道芹官何以有此魂不守舍的模样?

“都是头角峥嵘的佳子弟。”朱实问道,“雪芹已经学作诗了吧?”

“请朱先生叫他们名字好了。”曹插了句嘴。

“不,不!叫别号来得顺口。”

曹没有再说什么,看看芹官还不开口,便轻声叱斥:“怎么啦?老师在问你话呀!”

“噢!”芹官急忙垂手答一声,“是!”

“会作律诗了吧?”

“学着作过几首。”芹官答说,“还不大会用典。”

“轻狂!”曹喝道,“平仄都不甚了了,就敢说作律诗、用典了?”

朱实这才看出来,曹家的家规很严,倒吓得不敢多说了。曹震便把话岔了开去,“你们吃过饭了没有?”他问。

“吃过了。”

与芹官同时开口的棠官,说得正好相反:“没有。”

芹官的用意是,借此避免留下来陪席,不想棠官会说老实话,但老实话也轮不到他来说,因而又转脸白了他一眼。

这些举动,在曹震是好笑,在朱实是警惕,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亦有言不由衷的机心,而曹却大为恼怒。

“何用你抢着说?”他沉下脸来骂棠官道,“没有吃饭,莫非就饿死了你?要抢着先表白!你看你,猥猥琐琐的样子!下去!”

曹亦不免失悔,而且也有警惕,莫再蹈过于严厉,徒伤亲心,无补于事的覆辙,所以换了副和缓的神色,做了几句门面上的教训。

“秋高气爽,正是用功的时候,开学的时候我不在,你们要听老师的教诲,不准淘气。年下我回来,要查你们的功课。”

“是!”小兄弟俩齐声答应。

“有个不情之请,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曹转脸说道,“想请朱先生尽快开学,如何?”

“是,是!寸阴是竞,原当如此。请昂友先生挑日子吧!”

于是听差取了皇历来,选定十月初七,是宜于上学的大好吉日。

“未下关聘,先挑日子。失礼之至!”曹又向芹官说,“你进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开学。书房设在哪里,回头我亲自去请示。”

“是!”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着了。”

于是芹官带着棠官,一一请安辞去。快到曹所住的院子,芹官说道:“你回去吧!”棠官很想跟着他一起到萱荣堂,听他这一说,大为失望,但不敢违拗,勉强答应一声,怏怏而去。

芹官却又想起了春雨,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先回双芝仙馆,还是径自到萱荣堂?低着头且思且行,突然发觉,已近中门,春雨就在门口等着。

猝然相逢,芹官无端心慌,一时又抹不下脸来赔个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问:“见过老师了?”

“嗯。”芹官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老太太那里去吧!问了两三遍了。”

语气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气馁,连答应一声,都觉无味,只默默地到了萱荣堂,看到锦儿含笑相迎,才意会到自己应该摆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

踏进后堂,一屋子人的视线都投向芹官,“在老师面前亮过相了!”震二奶奶问道,“吃了饭没有?”

“没有。”

“好了!”震二奶奶高声吩咐,“开饭吧!”

这表示曹老太太是专等他来一起吃饭,芹官很不安地说:“老太太怎么不先用——”

“你别管这个!”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推着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赶紧先把见老师的情形,跟老太太说了吧!”

“十月初七开学,棠官跟我一起上书房。”

“这也好,有个伴儿。”曹老太太问,“书房呢?设在哪儿?”

“四叔说要亲自来跟老太太请示。”

这又是何等大事?显得如此郑重!曹老太太不免纳闷,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说:“别处都可,只别离鹊玉轩太近了,四老爷的那班清客来来去去,读书难免分心。”

大家都知道,她这是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却特意说破了它,“也要看他们兄弟俩用不用功。”她说,“如果不用功,就得把书房挪近鹊玉轩,好让四老爷常去查他们的功课。”

“你听见了没有?”马夫人说道,“这一回可真得好好儿用功了。”

“别让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别的不敢说。”芹官答道,“棠官要赶上我,还差着一截子呢!”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马夫人说,“你也别过于自负了。”

“太太瞧着好了!若是让棠官给我比了下去,我——”

说到这里,只听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声,芹官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是深怕他赌神罚咒。

于是,他笑笑说道:“太太放心!决不能让棠官把我比下去。”

等吃完了饭,喝茶闲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凑牌搭子时,丫头在外面传报:“四老爷来了!”

“是来谈书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别忘了震二奶奶的话。”

曹老太太点点头,等曹掀帘入内,大家一一招呼过后,曹老太太先开口说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来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

“倒是真才实学,不会误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两一年,三节另外送节礼,端午、中秋二十两,过年四十两。今年只有三个月,送八十两银子。”

“少不少?”

“不算少,可也不算过丰。”曹答说,“儿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实心实力,循循善诱,到明年再加。”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问,“书房呢?你打算设在哪里?”

“儿子正是为此要跟老太太来请示。”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说,“想用西堂做书房。”

西堂就是楝亭,当年曹玺奉派为江宁织造,在衙门西面的一片空地,亲手种了一株楝树,盖了一座亭子,命名为“楝亭”,督课曹寅及曹的生父曹宣读书其中。以后曹寅的别署就叫楝亭,本来形制简陋的亭子,亦翻造扩充,大非昔比。

楝亭之名为了避讳,家人不敢直呼,改称“西堂”。

曹老太太这时明白了曹的意思,楝亭等于是曹家发祥之地,曹特意选中此处做芹官的书房,而且郑重其事地请示,即表示他对芹官之重振家声,抱着莫大的期望。既有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

“开西堂也好。”曹老太太问,“朱先生呢?住在哪里?”

“如果说,为了教读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绿静斋。”

“住绿静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说道,“照应也方便。”

“我想,也是住绿静斋好!”曹老太太说,“我们有时也可以到那里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里,就不方便了。”

原来西堂是个总名,实在是座花园。一早一晚,老师不在书房时,女眷们有个散心闲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张朱先生住绿静斋,实在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不过,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样率直而言而已。

“好!那就说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馆,就那天搬到绿静斋。书房及先生住处应该派什么人伺候,要早早定规下来。”

“四叔请放心。”震二奶奶答说,“我都会预备。”

曹点点头,又闲谈了一会儿,起身辞去。曹老太太便看着芹官说道,“你知道你四叔为什么要拿西堂做你的书房?”

“这总有道理在内,老太太告诉我吧!”

“期望你能像你爷爷一样。”

“啊!我想起来了!”芹官顿觉双肩沉重、期许过高,未免不安,“爷爷是在那里读过书的,我记得有篇赋:‘司空曹公,开府东冶,手植楝树,于署之野,爰筑草亭,阑干相亚,言命二字,读书其下,夏日冬夜,断断如也。’”

“什么叫‘断断如也’?”马夫人问。

“是认真的意思。”

“对了!你也别忘了,上面还有句‘夏日冬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听他们母子俩在咬文嚼字,曹老太太深有感触,也深有觉悟,对芹官实在是关心得太过分了!但此念甫生,又生一念,如果不是关心芹官,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事?享尽繁华,渐悟穷通盈虚之理,她不承望还能如往日的富贵,即便能如往日,亦无足贵,因为景迫桑榆,来日无多,富贵繁华,亦须有精力去享受而况有富贵即有贫贱,有繁华即有萧索,欲免贫贱之悲、萧索之哀,倒不如不要富贵繁华。她常常在想:平安是福。可是,小鸟的翅膀渐渐长硬了,不教它学飞,依然视如需要旦夕哺育守护的雏儿,是不是聪明的办法,她开始感觉到,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就显得神思困倦,秋月跟震二奶奶从交换的眼色中取得默契,牌局不必再凑,道一声:“让老太太歇着吧!”逡巡散去。

回到双芝仙馆,只见小莲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绣花,看到芹官,她放下手中丝线,迎了上来,却不说话,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态。

几乎无例外的,只要他一回来,春雨必是闻声相迎,如果春雨不在,小莲亦一定会抢先告诉他说,春雨是到哪里去了。像这天这样的情形,是从未有过的。芹官便有些不安了。

“春雨呢?”

“刚看她歪在那里。”小莲努一努嘴,“这会儿大概睡着了。”

芹官站住脚想了一下说:“我看看她去。”

一面说,一面就往春雨卧室中走,一掀门帘,正好发现春雨转身向里。芹官故意咳嗽一声,却无反应,便加重了脚步,走到床前,春雨依旧不知不觉的。显然的,这是故意不理他。

芹官有些踌躇了,想喊她又怕她不理,自讨没趣,欲待转身而去,却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误会。思索了好一会儿,在进退两难之中,不知不觉地走到床前,糊里糊涂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叭哒”一声,春雨挥掌打在他手背上,使的劲很大,芹官不由得“喔唷”一声,喊了出来。

这一喊,让春雨意识到,是打得太重了,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于是一翻身坐了起来,但在没有面对面看到芹官以前,便已发觉自己不必出此态度,所以脸上立刻摆出淡漠的神色,冷冷地说道:“我以为是蚊子,原来是——”

“是的,一只蚊子。”芹官涎着脸说,“一只讨人厌的大蚊子。”

春雨不搭腔,下床趿着绣花拖鞋,拉开窗帘,勾起门帘,然后管自己收拾衣物,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的。

芹官不免有些气愤,开口问道:“怎么啦?你!”

春雨依然不答,叠好了一床夹被,方始问道:“吃了饭了?”

“当然吃过了!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吃的饭。”

“是!算我没有问。”

“怎么回事?”芹官大为恼怒,“你诚心跟我找碴,是不是?”

“我可不敢!”春雨冷冷地答说,“只要你不嫌我,不跟我找碴就是了。”

“慢点!”芹官霍地站了起来,“你倒说说清楚,我哪里嫌你,找你的碴?”

“你没有,没有!好了,回屋里去吧!算我说错了。”

“我也不说你错,可是,我也没有错。”

芹官觉得好没意思,懒懒地走回自己屋子,只觉满心烦躁,就在进门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身下软软,感觉异样,随即听得“喵呜”一声叫,一头“雪里拖枪”的大白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将芹官吓一大跳。

他正没好气的时候,立即便是一脚,将猫踢得厉声叫,同时骂道:“滚!替我滚远一点儿,别在这儿讨厌!”

小莲正走到门外,看看他要茶或是有什么差遣,听得这话,不由得站住了脚,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芹官还在懊恼,一见小莲,冲口就说:“我说过多少回,别让猫进来,它爱跟着人走,老绊我的脚,就没有一个人肯听我一句。还有,”他又指着花瓶说,“菊花都掉瓣儿了,也不去扔掉!”

小莲睁大了眼,听他排揎,心里觉得他好没道理,不该随便找人出气,想了一下,便即答说:“好吧!我看我们都得让远一点,别在这儿讨厌。”

这一下,让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你的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啊?”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是骂猫,你想到哪里去了?成天一言半语都要认真,这日子我可真过不下去了。”

在对面屋子里的春雨,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小莲发脾气,急忙赶了过来,恰好遇见小莲委委屈屈地出房门,便即问道:“倒是为什么呀?”

“谁知道为什么?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没事找事,反正当奴才的倒霉。”

话刚完,芹官冲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戟指向小莲说道:“你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在这里,谁把你当奴才了,你是怎么倒了霉?”他动了真气,冷笑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也待腻了!好吧,我跟太太说去,把你调走了就是!”说完,使劲一掀门帘,进了屋子还跺一跺脚,恨声说道,“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

小莲又惊又气又委屈,本有些承受不住了,一听他说这么决绝的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春雨大为着急,一闹开来,大家都没有好处,于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说道:“你也是!不理他不就完了!”

声音很轻,偏让芹官听见了,冷笑一声,坐在书桌面前,一个人生了回闷气,觉得无聊,随手掀开墨盒,拉出一张习字的纸来,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写了七八遍,心里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气,渐渐消释,不由得关心小莲与春雨,很想走过去看一看,却又怕为她们所笑,终于还是坐在原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发觉有人送过一杯茶来,转脸一看,是新来的一个小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湘,潇湘的湘。”

芹官略感惊异地问:“你认识字?谁教你的?”

“认得不多,是碧文姊姊教我的。”

“喔,”芹官问说,“是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是!”

“这几个字你认得认不得?”芹官指着刚才写的字问。

阿湘抿嘴一笑:“是骂我们的话。”

“不是骂你。”

“那么是骂谁呢?”

芹官发觉话有语病,急忙说道:“谁也不骂!”说着将字纸揉成一团,往桌脚的废纸篓一丢。

“还有事没有?”阿湘问说。

“是谁叫你来的?”

“是——”阿湘答说,“我自己来的。”

芹官微微一惊,是替阿湘担心会受责。曹家下人间也有个多年来形成的规矩,等级甚严,不准胡乱巴结主人,像双芝仙馆,自然是春雨“当家”,小莲已低了一等,但在芹官面前,并无区别,至于像阿湘这些小丫头,除非春雨或小莲指挥,芹官主动使唤,否则不准自己凑近了去献殷勤。这也是怕有人奔竞争宠,难免进谗不和,生出许多是非,有着防微杜渐的用意在内。如果违犯这个规矩,轻则受责,重则被撵,芹官在想:春雨为人和平,知道阿湘犯了规矩,至多告诫一番而已,小莲说话行事,一向锋芒毕露,断断不会轻饶。

为此,他急忙放低了声音说:“你赶紧悄悄儿溜了吧!以后不是春雨或者小莲使唤你,你别到这里来。你应该懂规矩,莫非没有人教过你?”

阿湘何能不懂这个规矩?她本就是春雨所遣,怕芹官有什么要使唤,同时要看看他在干什么。所以春雨将阿湘派了来,但为了装作故意冷淡,又特为关照阿湘:“如果芹官问你,谁让你来的?你只说你自己进屋来伺候的好了。”

芹官哪里会知道春雨有这番深心?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等阿湘细说了经过,春雨便对含泪抑郁的小莲说道:“你听见了吧?他哪里要撵你?如果要撵你,就不会叫阿湘以后要听你的话了。你想呢?”

想想果然,小莲愁怀尽去,但仍有些委屈,“凡事怕开头,”她说,“今天跟你发了脾气,又这样子骂我,纵然一时无事,以后也免不了常会挨他的骂。这得趁早想法子。”

“不错!”春雨点点头,“要趁早治他这个毛病。”她想了一下又说,“你还是照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别惹他,他问一句,你答一句,他不找你,你别跟他说话。”

小莲如言受教,春雨当然也是如此。这一来惹得芹官愤懑烦躁,真想大大发一顿脾气,但却抓不住春雨跟小莲的错处,师出无名,难以收场,别自讨没趣!

愤无所泄,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你赌气,我也赌气。打那一刻起,就不理春雨跟小莲,万不得已要找人使唤时,宁愿自己去找阿湘。

看他那副绷着脸的倔相,春雨和小莲暗中窃笑。小莲却又故意要逗芹官,找了小丫头来在灯下玩“顶牛儿”,输赢打手心,嘻嘻哈哈地十分热闹。

芹官听在耳朵里,又心痒、又气恼,蓦地里想到,这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好题目?走过去吆喝一顿,看她们怎么说。转念又想,就把她们骂哭了,又有何意味?因此已跨出房门的脚,却又收了回来。

“快二更天了!”春雨说道,“别玩了吧!”

于是收了牌,小莲带着小丫头,前后检点,关上院门,回到屋子里,只见桌上摆着六个碟子,是吃稀饭的小菜。

“唷!你还真会摆谱。”

春雨没有答她的话,只说:“你别睡,听我的招呼。”

说完,出屋向对面走去,小莲明白了,是去看芹官,便悄悄掩了去,在堂屋里静静倾听。

这时春雨已到了里面,只见芹官朝里和衣而睡,一双未脱鞋的脚,屈着伸出床沿。春雨不忍叫醒他,取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毯子,轻轻替他盖在身上。

那知芹官蓦地里将呢毯子一掀,口中说道:“别理我!”

“吓我一跳!”春雨拍着胸说,“原来是装睡。”

“装睡?我还装死呢!”

堂屋里的小莲可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奔回原处,伏在桌上大笑。

“好了!”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悻悻然地说,“别再跟我过不去了,你们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行不行?”

“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你当着人给我难堪,把小莲又给骂哭了,倒说我们跟你过不去。”

“把小莲骂哭了?我不明明听见她在笑,乐得很呢!”

“她乐她的,总不见得挨了骂还会笑,世界上没有那么贱的人。”

“我也不是存心要骂她,更不是有意当着人给你难堪。人总是有气性的,偶尔忍不住失于检点,你们就这么伙着来对付我,把我撇成个野鬼孤魂似的!”芹官越说越觉得委屈,到得最后声音也变了,眼圈也红了。

春雨自然于心不忍,不过她心中明澈如水,要规劝便在此时。当下牵着他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又何尝好过?谁忍心把你撇在一边不理你?不过,不是这么冷你一冷,你也不会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芹官不答,他实在也并不明白。所以一直将脸扭在一边,还不好意思转脸来问。

春雨看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其实,我也是今天才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人缘,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爱理你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没意思?”

这话,芹官是听了进去了。切身的经验,使他无法不接受她的看法,只是他也不无反感,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

“莫非我这么说了你们两句,就是犯了大错,就不能再理我了?那是你们气量太狭!”

“不错,不能为了一句话就不理你,就怕一开了头,弄成习惯,教人怕了你,就非躲你不可了。”春雨紧接着说,“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在地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看你要说他,赶紧拉了你一把,就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我不能不拦你,不能不提醒你。至于我自己,你偶尔来这么一回,我也不能那么小心眼,就会记恨,可是——”她笑笑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芹官追问着。

“你别问了!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不!”芹官一定要问,“你非说明白了不可。”一面说,一面便推她的胳膊。

“你一定要听,我就说。如果你的脾气不改,动不动就是这样,我也不会记你的恨,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诚,不能劝得你听好话。那时,我怎么有脸见太太,只好悄悄儿回明震二奶奶,或是调我到别处,或是放我回家!”

“放你回家?”芹官脱口说道,“那是再也办不到的事。”

“这也奇了!我也有爹有娘,又不是家生女儿。府里的规矩,到了二十五岁是一定放出去的,大不了,我在哪里混个七八年,再没有不放我的。”

“你倒说得容易!”芹官笑道,“七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吗?不知道你到哪里去混?”

“反正不会在双芝仙馆。”春雨接着又说,“就在双芝仙馆,你留得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听得这话,芹官心头疑云大起,脸上的颜色也很难看了,“你这是真心话?”他扳着她的肩问。

这时,小莲由于久等春雨不来,却又到了堂屋,正听到她在谈七八年以后之事,自然关心。她关心春雨的出处,由来已非一日,一半是出于好奇,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就会联想到乡下人家的童养媳,她曾见过一对,妻子比丈夫大九岁,到“新郎官”十六岁圆房时,“新娘子”也不过二十五岁,但已操劳多年,憔悴特甚,看上去竟像是母子,尤其是神态之间,对“小丈夫”的说话行事,绝少婉娈将顺的味道。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这样的一天,不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

她当然不会知道,马夫人对春雨有了很坚定的承诺,因此,她总隐隐然地觉得春雨与芹官迟早是分手的局面。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意会到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不明白自己何来这种感觉,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因为她不愿漏掉春雨与芹官之间的每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再过三四年,你进京当差,不就离开了?”

“你的话说得教人好笑!”芹官鼻子里哼了一下,“我不会回明老太太、太太,把你带了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又说这话了!”突然间,芹官的声音粗暴了,倒将小莲吓一跳,赶紧屏息着,听芹官又说,“要怎么样求你,你才不会说这话?”

“我这话也是为自己留地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倒不如我先把话说在前头,面子上还不会太难看!”

“我不懂你的话!”芹官停了一下又说,“你是说,我将来会不要你?”

春雨并未出声回答,小莲却愈感关切。这是默认了!她在想,芹官会作何表示?是争辩呢,还是有什么表明心迹的举动?

哪知春雨还是开了口:“我倒不怕你不要我,只怕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

自然是将来明媒正娶的“芹二奶奶”,小莲心想,芹官竟连这一层都弄不明白,岂不令人好笑?倒要听听春雨说些什么!

春雨是不愿明说,“这话说来也还早。万事不由人,且看将来。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呢,事情还好办,不然——”她是迟疑着不知如何往下说的语气。

“不用什么‘不然’了!”芹官是极爽朗的声音,“你说只要听你的话,事情就好办。那容易,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

“你是真心话?”

“莫非要我罚咒?”

“好,好!”春雨一迭连声地,十分迁就,“我信,我信。”

小莲只听芹官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说道:“晚饭吃不下,这会儿倒有些饿了!”

听得这话,小莲恍然大悟,原来春雨早就打算好了,特为替芹官备着消夜。这不马上就要过来了?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

念头刚动,脚步已悄悄移了过去,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怕还会让他们识破她在“听壁脚”。于是索性伏案伪装打盹,等春雨来喊,方始欠伸而起。

“怎么睡着了?”春雨问说。

“你倒不说你一去不来!等得我无聊,不知怎么睡着了。”小莲突然由自己装睡,想起芹官“装死”的话,不觉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先前那一次大笑,原因明白,这一回的忍俊不禁,可有些莫测高深了,芹官便说:“什么事这样子好笑?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我笑我的,你别管。”小莲问春雨,“是不是把粥盛出来?”

“慢点喝粥,我想喝杯酒。”

小莲不答,只看着春雨,她想了一下,提出条件:“只喝一杯?”

“把多宝阁上那只玉斗取来,我喝那一斗就行了。”

“好吧!”春雨点点头,对小莲说,“你去拿东西,我去烫酒。”

于是分头而去,自然是小莲先回来,取了那只约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一面用干布细擦内外,一面说道:“明明是升子,怎么叫它作斗?”

“古今异名的东西多得很。言语是活的,不断会变。”

“原来言语也像人心一样。”

芹官心中一动,觉得她话中话,却一时辨不出味外之味是什么,只望着小莲发愣。

小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便不敢再说什么,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眼风很快地从芹官脸上扫过,然后低下头去,但见极长的睫毛不断在闪动,别有一种让人动心之处。

芹官忽然想起,春雨说他将她骂得哭了,这当然不会是假话,既然如此,小莲又何能接连两次,笑口大开?且不妨逗逗她。

于是他说:“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把你调到别处?”

“我才不怕!”小莲答说,“我又没有犯错,太太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撵我。”

芹官想不到她是这么回答,只好付之一笑,“算你厉害!”他说,“我说不过你。”

“怎么说不过小莲?”恰好进门的春雨问说。

“你问小莲自己。”

小莲微笑不答,接过酒壶,替芹官斟满,然后向春雨征求同意:“咱们也喝一盅儿?”

“对了!”芹官抢着说,“陪我一陪。”

于是春雨去取了两只酒杯来,等斟了酒,举杯看着芹官跟小莲说道:“喝一杯和气酒,以后可再也别说伤到人心里的话了!”

“刚才还在说。”小莲将芹官的话转述了一遍。

“我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随便问一声,这也不算什么伤人的话。”

“总是不说的好。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撵谁,何苦嘴上伤人的心?”

“照这样说,你说要走——”

一语未毕,春雨已连连假咳,把他的话硬拦了回去。小莲明知道芹官要说的一句话是:“你说要走,其实心里并不愿走,可又何苦在嘴上伤人的心?”只是春雨的神情,使她心里很不舒服,便故意难一难芹官。

“怎么啦?”她问,“还有半句话哪去了?”

“别多问!喝酒!喝酒!”

“哼!”小莲微微撇嘴,“又想说,又怕说,算怎么回事?”

“好了!”春雨很机警地,“回头我告诉你。这会儿高高兴兴吃夜宵,别说那些提起来教人揪心的事。”

“对!咱们找些有趣的事谈谈。”

春雨与小莲都想到了,当前最有趣的事,就是替四老爷饯行唱戏的事。不过小莲的口齿伶俐,便先开口了。

“咱们家好久没有唱戏了。”她说,“这回是沾四老爷的光,我可得好好儿看一次戏。”

“不能看,只能听了。”芹官答说。

“怎么?不能看,怎么又能听呢?”

“你真是‘聪明脸孔笨肚肠’,改了清唱,不就只能听,不能看了吗?”

想想果然,小莲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改了呢?”

“原因甚多——”

第一个原因是,曹家本有戏台,但在宴客的八桂堂,是在楠木厅,可容得下四十桌席,家宴只得两桌,空旷冷落,再有好戏也看不起劲来。

“这必是老太太的话。”小莲插嘴说道,“何不就在萱荣堂搭台呢?”

“大家也都这么说,老太太又嫌麻烦,四老爷又怕费事费钱,不怎么热心。其实,这都是找出来的理由,我看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芹官停了一下说,“不愿借张家的班子。”

“为什么呢?”小莲问说,“老太太嫌没面子?”

“你猜得不错,老太太虽没有明说,不过语气是听得出来的。”

“老太太怎么说?”一直未开口的春雨问了一句。

“老太太说,想当年,家里不但养着戏班子,而且还是两班,一班叫大班,一班叫坤班,尽是女孩子,专为老太太宴女客,或是亲戚相叙预备的。哪知道现在要跟人去借戏班。”

“那么,”小莲急急问说,“坤班是在哪里演呢?”

“多半在萱荣堂临时搭台。”

“从前可以搭,现在为什么不能搭?”

“就是这话啰!”芹官答道,“所以我说第一个理由,是找出来的。”

“其实,也不必跟张家借戏班。既然凑份子请四老爷,何不到外面去找个班子?”

“你倒说得容易。”春雨在萱荣堂侍候过,平时常听曹老太太谈一生见闻,长了许多知识,此时想起当年曾听说过,“戏班子不能老在一处,自己有船,称为‘水路班子’,哪里要请他们,开了船就走,下了戏也是睡在船上。谁做生日、办喜事,或者酬神演戏,都是早几个月就定好了的,临时现抓,怎么成?”

“不错,老太太就是这么说的。如今倒是有个班子已回苏州,但有一件,水路班子戏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老太太说:与其看一群花子在台上打架,倒不如找几个好角清唱。事情就这么定规了。”

“是今儿的事?”

“今儿中午说定的。”

“好吧!就听清唱吧!”小莲怏怏地说。

“怎么回事?”芹官问道,“你不爱听,只爱看。”

“她不但爱看戏,还爱看武戏,或是很别致的戏。”春雨答道,“她跟我提过好几次了,到时候要请你点两出戏让她过瘾。”

“哪两出?”

“一出是‘夜奔’。”春雨转脸问小莲,“还有一出是什么?”

“‘嫁妹’。”

“钟馗嫁妹。”芹官无端抱歉,“没有能让你看成,我也觉得怪难过的。”

“这也奇了!”春雨说道,“又不是你不敢演戏,难过什么?”

芹官确有那种感觉,但却是无法解释的,喝口酒不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莲忍不住又要辩驳了,“如果你想看这两出戏,结果落空,他心里一样也会难过。”

春雨微笑着,表示接受她的解释,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你真的想看这两出戏,得等到年底下。”

听他这一说,小莲与春雨都很注意,一起用眼色催他说下去。

“张侯家年底下照例要请客,一定会请震二爷跟我,到时候我点这两出戏——”

“慢着,慢着!你在张家点的戏,我怎么能瞧得见。”

“你忙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芹官看了春雨一眼说,“到时候你扮成我的小厮,跟在我身边,不就瞧得见了。”

小莲大出意外,春雨的感想,亦复相同,她笑着说道:“亏你怎么想来的!”

“女扮男装的事也多得很,何足为奇?而况你们都是大脚,站一会儿也累不得哪里去,有何不可?”

春雨不作声,小莲却怦怦心动,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可行不可行,只是含着笑,歪着头在思索。

见此光景,春雨正色说道:“不是我拦你的高兴,这件事会闹笑话,让上头知道了,讨一场没趣,何苦来哉?”

芹官想想也不妥,内心接受了劝告,但看小莲闷闷不乐,大为不忍,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有了,你还是有希望能看这两出戏。”

“怎么?”小莲问。

“不是说,要请张家老太太来玩吗?如果真的请了,张家当然要回请咱们老太太,那是一定有戏的,我跟老太太说一说,把你带去,不就如了你的愿了吗?”

“那好!”小莲拍手笑道,“跟了老太太去,总也算张家的客人,人家一定要端张凳子给我坐,看得更舒服了。”

联床共话,春雨将跟芹官所说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小莲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后面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印证,自己所听到的,与她所说的,并没有多大出入,证明春雨并没有骗她。对这一点,小莲深为满意,对春雨的信心增加了,觉得她是可以共心腹的女伴。

“我说这些话,是吓唬他的。芹官现在少我们不得,我们也应该想到老太太,太太看得他极重的心,总要用尽办法,逼他上进。”

“那你等于是提了个条件,如果他不肯上进,不愿意好好读书,你就不愿意在这里了?”

“是啊!多少有这个意思在内。”

“那么我呢?”

这句话将春雨问住了,“你怎么样?”她反问一句。

“我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找个说法,提出跟你差不多的条件,好逼他上进?”

听这一说,春雨不免自悔失言。她问得不错,错的是自己,不该用“我们”二字,干脆就说“芹官现在少我不得”,小莲不就没有这一问了吗?

如今可是不能改口了,也不能说“你不必那么做”,只能答一声:“是啊!如果他不肯学好,你也不妨这么逼一逼他。”

小莲没有看出她脸上的表情,信了她的话,心里在琢磨,该想个怎么样的说法,才能“吓唬”芹官,促使他巴结上进。

由于她的沉默,让春雨更不能放心,便故意问一句:“你睡着了?”

“没有啊!”

“你不说话,我以为睡着了呢!”

“我在想——”小莲踌躇了一下,老实将心事告诉了她。

春雨越发失悔了。心想,她如果也是这样“吓唬”芹官,为了保持她的诺言,势必始终留在双芝仙馆,而照芹官对她的态度来看,他们俩一定一天比一天接近。现在还看不出来,两三年以后就会处处显得不如她,特别是年龄,是自己的一个“致命伤”。

这一下,便轮到小莲疑心了,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给她听,何以她竟一无表示?

她的心肠直,老实问道:“春雨,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多事?”

春雨一惊,怕小莲窥破了她的心思,急忙掩饰地答说:“不是,不是——我是替你在想,应该有个什么法子,劝他上进。”

由于她的机变快,话中意思与她前面所说是一贯的,所以小莲心头的疑云,一下就消了。

“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我是这么在想,等开了学,他能用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肯用功,又挨了四老爷的骂,我就装病——”

“装病?”春雨不由得插嘴,“他挨骂,你装病?”

“是的,他挨骂,我装病。他当然要来看我,我就说是为他不用功,急出来的病,只要他上进,我的病自然会好!”

其实,不用她说完,春雨已悟出其中的道理,暗暗惊心之余,蓦地省悟,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将来如果真的出现了,一定要好好掌握住。

主意打定了,随即用欣慰的语气说道:“这个法子好!他很喜欢你的,你一生病,他一定着急,会听你的话。”

小莲很高兴:“你也赞成我这个法子,那就不错了。”她停了一下,“不过,我这个法子,最好不必用。”

“在我看,迟早用得上。到那时候,我会帮你说话。”

“是啊!如果我装病,非你帮我瞒着不可!”

“那还用说。”春雨换了极诚恳的语气,“小莲,你究竟是怎么个打算?跟我实说,我来替你想法子。”

小莲大不明白她的意思,“春雨,”她问,“什么是我‘怎么打算’?”

“那还不是你的将来!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

这意思很明白了,小莲又惊又羞又喜,“没有,没有!”口中却这样说,“我没有想到过。”

“唉!”春雨叹口气,“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反倒跟我来个不认账!小莲,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对于她的责备,小莲既惶恐,又歉疚,“春雨,”她为了表示亦出于真心,老实说道,“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时候还早,还谈不到,所以没有仔细去想。”

“现在呢?”

“现在?”

小莲答说:“这样的大事,要慢慢儿去想。”

在反复演奏的“傍妆台”声中定了席,东面一席是曹老太太上座,左面马夫人,右面震二奶奶,西面一席自然是曹居首,曹震与芹官、棠官兄弟,左右陪坐。东面下方还有一席,是专为邹姨娘与季姨娘预备的,再有一个就是锦儿,出于曹老太太特命,在无形中确定了她的“姨奶奶”的身份。

等廊上乐曲一停,曹老太太向西面说道:“芹官,你替我敬你四叔一杯酒。祝你四叔一路顺风!”

“是!”芹官离了座位,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老太太赏酒喝,怎么用个‘敬’字?”曹站起身来,惶恐地说。

“赏也罢,敬也罢,反正今天你是主客,必得多喝几杯!”

这时派定职司,专门管酒的冬雪,已用一个朱漆托盘,端了两杯酒来,芹官先取一杯,双手奉上,然后自取一杯,高高举起,口中说道:“四叔,一路顺风。”说完,以杯就口,正待干时,曹开口了。

“不!芹官,规矩不是这样的,你站过来!”说着,他将芹官拉到上方,自己站在下首,双手举杯,徐徐饮干。

这样子倒像他向芹官在敬酒。芹官虽知道自己这时等于祖母的替身,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像在做戏的感觉,以致有些手足无措了。

“芹官,”曹震指点他说,“你干了酒跟老太太去交差。”

听得这话,芹官一仰颈子干了酒,走到曹老太太面前,拿空杯照了一下说道:“老太太让我敬四叔的酒,敬过了。”

这时,曹已端了杯酒,跟了过来,向曹老太太躬身说道:“儿子孝敬老太太一杯酒。儿子干了,老太太喝一口,仍旧让芹官代吧!”

“你倒替我都想好了。”曹老太太笑道,“另外拿杯酒给我。”

这是暗号,冬雪端来的酒,其实是茶,曹老太太喝了一口,随手递给芹官。这回他懂了规矩,无须向曹有何表示,只喝干了,照一照杯。

“儿子明天动身进京,请老太太教训!”说着,便要下跪听训。

“芹官,扶住你四叔。”

曹亦不是真的下跪,而且也知道曹老太太必有此吩咐,所以等芹官一搀扶,随即便站直了,将腰微微弯着。

“我也没有别的话,你只一路保重身子。”

“是!”

“公事当先,不必惦念着家里。倘或年下日子局促,不必紧赶着回来,在京里过了年,从从容容回南,少吃多少辛苦。”

“是!老太太真是体恤儿子。如果真的不能回家过年,一定派人送信回来。”

“对了!”曹老太太又说,“京里几家老亲,都去看一看,说我惦记。”

“是!”

“没有别的话了!你回那面喝酒听戏吧!”

于是芹官陪着曹回席,随即有个中年汉子,戴一顶红缨帽,在堂屋门口磕头说道:“集秀班杨六顺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姨太太们请安。”

“来请点戏了!”震二奶奶说。

果然,是杨六顺来请点戏,不过,他不能登堂,进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腼腼腆腆,跪在红地毯上,举起一个戏折子说道:“集秀班伺候点戏。”

“你过来!”震二奶奶招招手。

那女孩子起身走近,震二奶奶指着地位让她站住,是在曹老太太身边,她又蹲身行礼,口中说道:“给老太太请安。”

曹老太太微觉惊异,“你倒会行旗礼!”她问,“谁教你的?”

“刚刚师父教的。”

“现学的,倒还挺像个样子,人也长得清秀,看来这孩子倒天生是块戏材料。”曹老太太摸着她的脸问,“你在班子里叫什么名字?”

“琴官。”

一听这话,丫头们都朝芹官去看,震二奶奶便说:“你这名字得改。”

“她这个琴,必是琴棋书画的琴。”曹老太太说,“音同字不同,叫起来不方便,今天临时改一改吧!”

“是!”那琴官极其伶俐,刚才是有些怯场,此刻心定了下来,便很机警了,当即答说,“请老太太赏个名字吧!”

曹老太太善于起名字,丫头的小名,多半俗气,总是请她去改,当时想了一下说:“琴要桐木做的才好,梧桐是秋天的树,就叫秋琴吧?”

“老太太赏这么好一个名字!秋琴给老太太磕头道谢。”说着,真的磕下头去。

曹老太太越发高兴,震二奶奶便凑趣说道:“这孩子嘴甜,老太太可得赏点儿什么了。”

“自然得赏!”曹老太太吩咐,“秋月,拿一套小金锞子给秋琴。”

这小金锞子,每个一两,是特为精工铸造的,上有福、禄、寿、喜不同的印记,一套便是四个。秋月原知曹老太太可能要赏人,抓了十来个备在手边,不过没有想到一赏便是一套,只好临时配齐了,交到秋琴手里。

“多谢老太太重赏。”秋琴再一次请安道谢。

等她刚站起身,震二奶奶突然说道:“秋月,咱们俩合伙做一笔买卖,你看好不好?”

秋月心知,必又是有什么逗得曹老太太能够笑一笑的花样,自是附和着说:“好啊!这笔买卖怎么做?”

“我给你出个主意,得了好处一人一半。”

“行!只要有好处。”

“一个秋字就值四个金锞子,你跟老太太说,你的名字里头也有个秋字。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也得四个金锞子!”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笑着骂道:“你真是穷疯了。”

“可不是吗?”震二奶奶问道,“秋月,你看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怕老太太不给。”

“不给你就不叫秋月,你请老太太替你改名字。”

“这叫什么买卖?”秋月笑道,“金锞子没有落着,好好的一个名字倒改掉了。”

“你好傻!”震二奶奶接口说道,“老太太有替人改名字的瘾,她老人家瘾过足了,一高兴,还有个不赏你的?”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曹亦不免莞尔。笑声略停,在替曹老太太捶背的秋月说道:“说正经的,点戏吧!”

“你什么角色?”曹老太太问秋琴。

“唱生。”

“你会唱‘八阳’不会?”

“这出戏很难唱。”秋琴答说,“只怕唱得不好。”

“听你这么说,就不好也不会太离谱。”曹老太太说,“‘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越是熟的曲子,越要用心唱,唱好了我还有赏!去那边,请四老爷点。”

曹于此道不大在行,因听曹老太太提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便点了长生殿的“弹词”,当年与“千钟禄”的“惨睹”都是家传户诵,极其流行的曲子。“弹词”曲文“一枝花”的起句是“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惨睹”曲文“玉杯倾芙蓉”的起句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所以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么两句口号。

接下来是照马夫人的主意,全由曹震提调,他是内行,多点曲文明白易晓,而又不失风趣隽雅的戏。

最后问到芹官:“你要不要点两出?”

“我想在爷爷编的《虎口余生》里面点一出。”芹官问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虎口余生》就是《表忠记》,又名《铁冠图》。说《虎口余生》他们不知道,《铁冠图》可是常唱的戏。你要点哪一出?”

“周遇吉——”

芹官刚提了个名字,只听曹震大声说道:“啊!我明白了,‘刺虎’。”

怎么变了“费贞娥刺虎”了呢?芹官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原来周遇吉是明朝从徐达、胡大海以来,殿尾的一员名将,他出身于辽西锦州卫,从崇祯九年从兵部尚书守京城开始,真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张献忠由湖北撵入四川,就是周遇吉的功劳。

崇祯十六年底,李自成已占领陕西全省,将渡黄河,进犯山西。周遇吉以太子少保左都督的衔头、领山西总兵,看山陕以黄河为界,起自河曲,迄于蒲州,南北一千余里,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便与山西巡抚蔡懋德相约,以易守的下游归蔡懋德负责,上游由他分兵扼守,同时上奏乞师,朝廷遣副将熊通,领兵两千赴援,周遇吉派他助蔡懋德防守黄河下游。这是崇祯十七年正月间的话。

其时临汾的守将陈尚智已经通贼,暗示熊通去劝周遇吉一起投降“大顺”朝,周遇吉大怒,立斩熊通,传首京师。但李自成的前锋,已渡河到蒲州,蔡懋德自临汾退保太原,结果太原亦不保,蔡懋德阵亡。

李自成乘胜北进,先下忻州,进围五台以北、雁门以南的代州。周遇吉凭城固守,找到机会便施行奇袭,杀贼无算。

不久城中绝粮,而在泽州的另一名总兵,与李自成同乡而又同起为盗,后降官军的高杰,仓皇东走,不肯赴援,以致周遇吉不得不转进至代州以西的宁武。

当然,李自成紧追不舍,在宁武城外叫阵,限五日投降,否则城破屠城。周遇吉在城上四面发大炮,伤贼上万。可是眼看火药将尽。围城的流寇,又几十倍于官军,周遇吉定计,以老弱残兵,出击诱敌,等流寇一进城,立刻将城门的闸板放了下来,关门杀贼,一下子又去了它几千。

于是李自成亦用炮攻,无奈周遇吉的部下,勇猛异常,一有缺口,立即堵住,李自成不但进不了宁武,而且伤了四员骁将,心存畏惧,预备撤退。他的部下不从,道是“以十拼一,轮番进攻”,决无不胜之理,李自成接受了这个建议,终于攻进了宁武。

然而战局并未结束,宁武城内发生了激烈的巷战,周遇吉马失前蹄,徒步格斗,犹且杀敌数十,身中乱箭,像个刺猬,居然还在拼命。最后被俘,大骂不屈,李自成命人将他吊在旗杆上,当作一个箭靶子,自古以来,一身被箭之多,决无超过周遇吉的。

周遇吉的夫人姓刘,亦是英雄,带领健妇数十人上山巅、登屋顶,居高临下,箭无虚发,流寇竟不敢逼近,唯有纵火烧屋,全家殉国。

攻下宁武以后,李自成召集部下说道:“由此到北京,要经大同、阳和、宣化府、居庸关,每一处都有重兵把守,倘或都像宁武关一样,我的部下不都死得光光?算了,算了,我回西安先做几天皇帝,再做道理。”

他的部下都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休兵数日,预备渡河而西,仍回关中。哪知正要开拔时,大同总兵姜瓖派人来递降表,李自成大喜过望,正以盛宴款待使者时,宣府总兵王承荫的降表又送到了。李自成自是幡然变计,经大同、宣化至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开门揖盗,李自成长驱直入,终于将崇祯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踌躇满志的李自成常说:“如果再有一个周遇吉,哪里到得了京城?”

这是极好的戏,与“刺虎”同为《铁冠图》中的精华,但此日来唱,却大非所宜,因为这段情节,敷衍成两出,名为“别母”“乱箭”。曹正要辞母长行,岂可犯这样的忌讳?

如果犯了这个忌讳会如何?芹官在想,自然是大煞风景,满座不欢,四叔或许不但不责备,甚至还要找出话来冲淡这个忌讳,可是许多人就此在心头拴了个疙瘩,生怕四叔此行不得平安。

最糟的是,一定有人——从老太太到春雨会对他失望,都巴望他说话行事,中规中矩,是大人的样子,哪知道还是这么言语欠检点,毫不懂事!

转念到此,感激曹震之心,油然而起,深深看了他一眼。曹震自然明白,报以抚慰的眼色,这才让芹官的一颗心踏实。

“照老太太这么说,这是个大有来头的和尚?”

“正是!你若是想到,原是稳坐江山的皇上,只为被叔叔所逼,无处可逃,没奈何隐姓埋名,做了和尚,那心里是怎么个滋味?真正‘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是这等的心情,照你的唱法,潇洒倒是潇洒了,却只像寻常游山玩水,唱不出他心里那一段感触来,唱得越响亮,错得越厉害。”

这时因为曹老太太在大发议论,一则是件稀罕之事,再则按规矩亦该当静听,所以满堂肃然,显得她的话,字字清楚,曹一面听,一面思绪如潮,既惊且喜,由惭生敬,忍不住便端着酒走了过来。

看他一站起来,手中又有酒杯,便知他要来敬曹老太太的酒,震二奶奶原有话要说,亦就缩口,很机警地抢了把酒壶在手里。

“娘!”曹走到一半,便已高声说道,“说真格的,儿子实在没有想到娘的议论如此高妙!从小侍奉膝下,竟会不知道娘满腹经纶。真正该打,儿子自己罚一杯酒。”

“你也恭维得我过分了!”曹老太太笑道,“什么满腹经纶,说满腹牢骚还差不多。”

听得这句话,曹大感局促地说:“娘有牢骚,自然是儿子奉养不周。”

一语未毕,曹老太太摇着手说:“全不与你相干!”她还怕曹不能释然,看曹震与芹官已跟了过来,便又说道,“通声,你敬你四叔一杯酒。”

震二奶奶把着酒壶,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时了,听这一说,便亲自来替曹斟满空杯,附带也为曹震添了些酒。

“劳驾,劳驾!”曹震说道,“咱们俩一起敬四叔。”

“对!”曹老太太说,“正该一起敬。”说着,将自己面前的酒递给了她。

“四叔!”震二奶奶高举酒杯,“一路辛苦,路上千万保重。”

这情形看在马夫人眼中,心内不免警惕,芹官快要上学了,不宜以外务分心,她生怕曹老太太对秋琴又许下日子,哪一天找她来玩,又会害得芹官几天不能收心,因而插嘴将这件事岔了开去。

“四老爷明天上午什么时候动身?”她问震二奶奶。

“辰正离家,特为挑的好时辰。”

“老太太也有些倦了,四老爷还得起早。”她说,“我看早点散了吧!”

“我倒不要紧。倒是四老爷,应该早点睡。”曹老太太转脸说道,“秋月,你到四老爷那里,把我的话告诉他。”

秋月答应着,走到曹面前,刚一提“老太太”三字,他就站了起来,听秋月传了话,随即说道:“老太太体恤我,我也就不闹虚套了。等我跟老太太去说一声。”

说着,便向曹老太太那里走去,秋月做事仔细,心想四老爷回自己屋里,自然得两姨娘回去服侍,因而转到下首那桌。

锦儿一见,先就站了起来,秋月按着她的肩说:“你别跟我客气!老太太体恤四老爷,怕他明天要起早,说是不用陪着了。四老爷马上就走,我特为来通知两位姨娘。”

“喔,”邹姨娘立即站起身来,“劳你驾特为来通知。不知道我的丫头在哪里?”

这是希望秋月为她去找丫头,却不便明说,秋月因为她一向安分守己,而且她客气话又说在前面,便支使一个小丫头说:“你去看看,跟邹姨娘来的是谁?把灯笼点起来。”

“秋月,”季姨娘接口问道,“刚才告诉四老爷的话,棠官听见了没有?”

秋月不明她的用意,也不能做确实的答复,只说:“我不知道。”

季姨娘碰了个软钉子,面现不悦,离桌到了上面一桌,曹震、芹官都站了起来,季姨娘却浑似不见,一巴掌拍在她儿子背上,“该走了!”说完,伸手去拉棠官。

棠官身子被拉了起来,一双眼还在红氍毹上那个唱小旦的女孩子身上,季姨娘不免动怒,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

“叫你走,还不走!不知眉高眼低的浑球,就看不出来,人家就是讨厌你们爷儿俩!”

芹官大为诧异,不知她此语从何而来。曹震心里恼怒,但此时此地,不便发作,只喊一声:“棠官!”

棠官站住脚,手却还让季姨娘牵着,只能半侧着转过身子来问:“二哥叫我?”

“来!”曹震招招手,“把你袍子兜起来。”

棠官听他的话,从他娘手里夺出自己的手,走到曹震的面前,握住夹袍下摆两角,兜了起来。

曹震将桌上摆着看及下酒的干湿果子,一盘梨、一盘南枣,还有松仁、干荔枝之类,统统都倒在棠官的衣兜中。芹官见此光景,将他自己面前想吃而未吃的一个梨,也抛在了里面。

季姨娘有些发窘,勉强笑着说:“快谢谢你二哥跟小哥!”

棠官像鹦鹉学舌似的说:“谢谢二哥跟小哥!”

“乖!”曹震摸着他的头说,“没事到我那里来玩,找你二嫂子,找锦儿都行,没有人讨厌你。”

季姨娘不能说听不懂他这句话,她实在很怕震二奶奶,因而也很怕曹震对她有所误会,欲待解释,只见曹震转脸他顾,连正眼都不瞧她,不由得气馁,只得惴惴不安地带着棠官走了。

03

送走了曹,紧接着有件大事,便是安排芹官兄弟上学。

首先是选定书房。西堂除了正面的楝亭以外,陆续添盖了好几座房子,震二奶奶早看中了坐西朝东,题名迎紫轩的三楹精舍,一提出来,曹老太太首先赞成。因为一早上学,晴日满窗,自有欣欣向荣气象,足以鼓舞学生。后窗西晒,夏天嫌热,但搭上凉棚,亦就不碍。用迎紫轩做书房,还有个好处是,走廊南端,隔着一段甬道,有一扇角门,开出门去,便是预备朱实下榻的绿静斋,往来非常方便。

“方便倒是方便,下雨天总还不免要打伞。”曹老太太说,“我看添盖一段雨廊吧!也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震二奶奶本就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现在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更不敢怠慢,随即交代下去,立刻找了织造衙门的木匠来,限期三天,盖一段连接迎紫轩走廊与角门的雨廊。

“书房里起码要添三个人。一个老成些的,照料内外,一个小厮,专门伺候先生。”震二奶奶踌躇着问,“老太太、太太看,伺候书房是用丫头呢,还是用书童?”

“我看用丫头。”曹老太太说,“芹官有阿祥,伺候先生的是个小厮,再加个书童,三个淘气猴儿聚在一起,看吧,什么花样都耍得出来。”

“我也觉得用丫头好。不过,这个丫头很难挑,一要稳重,可也不能太老实,不然压不住那两个小厮,二要肚子里有墨水,不能连书架上取部书都不会。”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曹老太太连连点头,“看看谁是既稳重,又识字,挑了去伺候书房。这比平常的又不同,挑中了得加她的月例。”

“老太太、太太这一说,我倒想到一个人,不过,怕她主子不肯。”震二奶奶含蓄地说。

“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另外拿一个跟她去换,不就行了吗?”

“这——”震二奶奶迟疑着说,“要添人,就为难。”

原来曹家因为今非昔比,在两年前就定下一个规矩,各房的下人,只准减,不准添。原来用两个的,如果有一个或者遣嫁,或者病故,或者犯了大错被逐,就不再补人,除非本来只有一个,因此而无人可用,便由用得人多的一处,拨一个过去。因此,震二奶奶觉得为难。

“例不可破。”曹老太太说,“由我这里拨一个去替换。”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抬眼去看马夫人,她亦保持沉默。两人从眼中取得默契,知道彼此的想法是相同的。

“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莫非有什么关碍?”

“我是怕谁都不愿去替换。”

“我先跟老太太说,看中的是谁,”马夫人低声说道,“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老太太明白了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说萱荣堂的‘四季’,只怕扫院子烧火的丫头,也未见得肯去伺候她。”

“那也由不得她们做主。”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说道,“你先跟季姨娘去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放。”

“不肯也得肯。”震二奶奶答说,“事情摆在那里,只有碧文最合适,而况棠官又是碧文照料惯了的。”

“看她自己儿子分上,说不定肯委屈——”

“反正,”震二奶奶抢着说,“碧文白天伺候书房,晚上仍旧回她那里,也没有什么不便。就是碧文辛苦一点儿,不过加了月例,她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曹老太太没有听出来,震二奶奶存心不想再替季姨娘补人,只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点头说道:“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便谈伙食“酒食先生馔”,自然格外丰盛,决定每个月六两银子,交给小厨房办,朔望添菜,或者设席奉请先生,另外开账。

“两个学生怎么样?”马夫人说,“我看不如中午陪着先生吃一顿,省得往来费时。”

“那样伙食就得加钱了。”曹老太太说。

“不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反正芹官原有自己的饭菜,中午那一顿,合在一起好了。”

“这要告诉小厨房,把两桌饭化在一起,六菜一汤还是六菜一汤,中午、晚上都一样,只是中午用大碗而已。”

“一点不错!”曹老太太深有同感,“如果中午有学生陪先生吃,菜就多添几样,显得也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她说一句,震二奶奶答应一句,都谈妥了,回去便派人将碧文找了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调派她去伺候书房,月例加二两银子,不过是个“兼差”,下了学仍回季姨娘那里,比较辛苦,问碧文的意思如何。

“震二奶奶抬举我,我自然愿意,辛苦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得请震二奶奶跟我主子说一声,只怕——”

碧文没有说下去,震二奶奶自须追问:“只怕什么?”

“震二奶奶知道的,”碧文苦笑着说,“我主子不是痛快的人。”

“哼!”震二奶奶冷笑一声,“她要不痛快,不肯放人,让她跟老太太去回。看她敢不敢?”

“我是怕她另外要个人去替换。”

“前年定下的规矩,各房只准减人,不准添人,她如果一定要个人替换,老太太说过了,就从她那里拨一个人出来。我跟老太太回,把秋月拨了去顶你的窝儿,看她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尽用大帽子压人,碧文倒不免替季姨娘委屈,见此光景,震二奶奶暗暗感叹,碧文忠心耿耿,实在难得。为了安慰碧文,便换了缓和的口气解释。

“其实,她那里也没有多少事,早晚有你在,你到了书房,总还有小丫头可以支使。如今光景艰难,大家总要体谅,再说,家里这么多人,就把你挑了去伺候书房,也是她做主子的面子,就委屈一点儿,也应该想得开。你说我这话呢?”

“是!”碧文接受了她的想法,“我回去跟我主子说。”

“对了!我也不必找她了,就你给她说好了。你说是老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又说,“而且棠官有你照应,一举两便,不是很好的事吗?”

“是!”碧文深深点头,“这么说,我主子一定再不会多说什么!”

“那好!你就去吧,我等你的回信。”

等碧文一走,震二奶奶还是不放心,派一个很伶俐的小丫头,装作串门子,去听听季姨娘说些什么。

不久,小丫头回来复命,据说季姨娘大为抱怨,说“柿子拣软的捏”,震二奶奶专门欺负她。碧文苦苦相劝,她的嗓门却越来越大,结果将碧文惹恼了,打算来跟震二奶奶“辞差”。这一下吓坏了季姨娘,反倒低声下气跟碧文赔不是。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等碧文来回话说季姨娘已经同意时,她故意问一句:“你主子没有说我专会欺负她!”

“没有,没有!”碧文一迭连声地说。

“你开导开导你主子,别那么糊涂!如果她觉得我欺负她了,我就索性欺负欺负她。”震二奶奶接着说,“两个学生中午陪先生吃饭,芹官是有自己的饭菜的,棠官怎么说?我回明老太太,每个月扣她二两银子的月例津贴小厨房,算作棠官的一顿中饭。看她到哪里喊冤去!”

“震二奶奶知道她心眼儿糊涂,又何必生她的气?”

“我才不生她的气,只懒得理她。说真的,碧文,大家都是看你的分上,不跟她计较。”

“震二奶奶这么说,我可真当不起了!”碧文确有不胜负荷的感觉。

“没有什么当不起!你就照现在这个样子,识大体、知好歹,将来总还有抬举你的日子。”

碧文一时也想不出,震二奶奶会如何抬举她。反正抱着不多事、不躲懒,不争先、也不落后,我行我素的宗旨就是了。

因此,她只淡淡地谢了一声,随又说道:“震二奶奶如果没有吩咐,我可要告辞了。”

“后天开学,咱们到书房瞧瞧去。”

到得迎紫轩,只听乒乒乓乓,木匠正在搭建雨廊,派定照料书房的管事何诚——何谨的胞弟,急忙关照木匠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然后迎了上来,请个安静候问话。

“我看看书房,布置得怎么样了?”震二奶奶一面走,一面问,“先生哪天搬过来?定了日子没有?”

“我问过震二爷了。后天开学,当天就搬了来住。晚上备一桌饭请先生。”何诚答说,“已经通知大厨房了。”

“喔!”震二奶奶心想,用大厨房的菜,似乎怠慢了先生,回头还要斟酌。

这样想着,人已到了迎紫轩,进门就看到一张极大的花梨木书桌,十分气派,但桌上的文具,尺寸不甚相配。

“砚台、笔筒都得换!要换最大号的。”

“是!”

接着看北首一间,南向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面叠着书箱,一部《全唐诗》、一部《佩文韵府》。南首一间,便是芹、棠兄弟的书房,北向并排置两张小书桌,身后靠壁是书架,却还空着,要等他们自己来利用。

震二奶奶看完了问碧文:“你看合适不合适?”

“似乎少一张供茶水的条桌。”

“对了!你给补上。”震二奶奶又问,“吃饭呢?”

“只好临时现摆桌子。”

“那有多麻烦!”震二奶奶问,“后面不还有一间厢房吗?”

“都堆着书。”

“另外找间屋子,把书挪过去,收拾出来当饭厅。”

震二奶奶行事爽利,吩咐完了,随又带着碧文去看先生的卧室。

打已经搭好架子的雨廊下面进了角门,一眼便望见指派来伺候先生的小厮爵禄,正爬上梯子,在糊窗纱,回头看见震二奶奶,急忙一跃而下,笑嘻嘻地上来打个千,叫一声:“震二奶奶!”随即又转脸来看碧文。

“你见过碧文没有?”震二奶奶说。

曹家内外之别甚严,碧文没有见过爵禄,爵禄也记不起是否见过碧文。他此时这样答说:“见是见过,不知道名字,这会儿才知道叫碧文。”

“你要叫碧文姊姊!”震二奶奶故意板起了脸说,“以后迎紫轩、绿静斋,除了何诚就是碧文,她怎么说,你怎么听,知道了没有?”

“是!”

震二奶奶进屋一看,先生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之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成?”震二奶奶回头问跟在后面的何诚,“这怎么住啊?”

“除了铺盖,动用的东西都领齐了,明天上午等雨廊完工再布置。请震二奶奶明天下午来看,包管不一样。”

“那还罢了!”震二奶奶又说,“找你哥哥,要几件字画古董摆设起来,要好好弄个样子出来。”

“也预备了。”

“好!”震二奶奶对碧文说,“明天下午,你别忘了来看一看,总要让先生觉得住得舒服才好。”

进了垂花门,曹震站住脚指着坐西朝东的三楹精舍说:“这里是书房。”又指点新建的雨廊,“打那里进去,叫作绿静斋,为先生设榻。先看看住处,还是先到书房?”

朱实看书房前面,一名管家,两个小厮,垂手肃立,大家的规矩礼节,如此严肃庄重,不由得感动,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先到书房。”

曹震点点头,在前领路,一上台阶,何诚带着阿祥与爵禄,一齐请安。曹震便一一引见。这时湘帘已卷,门内左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年可十六七,穿一身蓝布夹袄裤,上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马甲,梳一根油松大辫,垂到腰下,不施脂粉而脸上自然红白相映,含笑相迎,显得喜气洋洋。

居然有这样一个俊俏丫头在这里,事出意外,朱实不由得一愣。

“她叫碧文!特为派来伺候书房的。”

“贤居停如此多礼,实在受之有愧!”

“言重,言重!”曹震肃客进屋,看着南面喊道,“你们小哥儿俩来见先生!”

南面两张书桌,桌前站着芹官,两人听得曹震招呼,先由芹官应一声:“是!”接着便走向下方,但见碧文已捧着红毡条铺在当地,预备他俩行拜师大礼。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实说道,“倒是先师面前该行个礼。”

“正是!”曹震接着说,“先到这面行礼,再来拜师。”

这时北屋已由何诚燃起香烛,朱实恭恭敬敬地上了香,领着两个学生,行了大礼。等他站起身来,书桌前面已摆好一张椅子,碧文微笑说道:“请先生上坐!好让学生磕头。”

“不必——”

刚说得两个字,曹震便来扶着他的手臂说:“师道尊严,礼节上不可苟且。请上坐!”

再要谦让,就是“苟且”了,朱实只好泰然上座。芹官与棠官便在红毡条上,双双跪了下去,碧文在一旁赞礼,三叩起身,曹震随即躬身长揖,朱实急忙起身还礼。

“舍弟资质愚鲁,要请先生费心,如果不服管教,请先生戒饬!”

不知何时,何诚手里已捧着一柄黄杨木的戒尺,曹震取来,双手奉上,朱实亦用双手接了过来。虽未开口。脸上那种接受付托,不敢轻忽的神情,却是灼然可见。

“你们要听先生的话!”曹震说道,“尤其是棠官,不准淘气。”

“是!”小兄弟俩双双应声。

“一切拜托!”曹震拱一拱手,转过身去,朱实这时成了主人,跟在后面,送出门外,彼此又一揖而别。

等回转身来,朱实不免有些茫茫然,初为人师,不知从何处措手。碧文正捧了茶来,便即说道:“先生请这里坐!”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朱实却在想:总算不至于唱独角戏了!答一声:“多谢!”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碧文也看出先生是头一遭教书,诸事陌生,少不得穿针引线,好歹帮衬着,因而喊道:“芹官、棠官,请过来见先生!”

芹官便站起身来,棠官跟在后面,走到书桌前面,朱实和颜悦色地说:“你们俩以前的功课跟我说一说!”

“是!”芹官答道,“我四书都念过了。”

“你的本经是什么?”

“本经?”芹官瞠然不知所对。

看他连何谓“本经”都没有听说过,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也不明科举制度。原来乡会试的八股文,在四书五经中出题,四书中出三个题目,《论语》《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所以四书非全读不可。五经则“各占一经、分经取中”,在《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中,士子专攻一经,即名为“本经”。闱中虽有五经的题目,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做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当时朱实将这个沿袭自前明的制度,为他们兄弟细讲了一遍,芹官不由得就想:“先生问到本经,莫非是要作八股?学会了又有何用,莫非还要下场去考举人、进士?”

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忍不住问了出来,那朱实点点头说:“正是!今叔正以此期望你们兄弟。尤其是你!”

芹官大出意料,“家叔从未跟我提过。家塾老师亦不曾指明哪一经是我的什么‘本经’。”他紧接着又说,“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训诲,说读书所以明理,又说诗书所以涵泳性情。从未说过,读经是为了作八股、猎功名。”

朱实心想,自己的这个学生,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如果自己不能在这方面有所矫正,未免有负曹震的举荐,曹的付托。

于是,他微咳一声,将碧文为他预备的“六安瓜片”,喝一口润润喉舌,方始从容不迫地说道:“雪芹,你把读书看成为了‘作八股、猎功名’,自然是一种轻视之意,这又不然!学而优则仕,换句话说,入仕则非学优不可。”

“读书固然为明理,亦是为用世。府上是世家,世袭的差使,不容你不做,可见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既然如此,何不学而优则仕。”

“先生说得是!不过,我读五经,不专攻什么本经,岂非更好?”

“当然,当然!能博通五经,自比专攻一经来得好,不过能精通一经,也就很有成就了。”

“这跟作八股似乎无关。”

“怎么无关?本经精通,下笔有神,八股文自然作得好。”

“这八股文再好,也不过一时之用,我看除了考试以外,再无用处。”芹官看一看书架说,“架子上韩柳欧苏的文集,不知哪一篇是八股?”

朱实笑了,“雪芹,说实话,我也讨厌八股。不过,八股之可厌,在陈腔滥调,八股的本身,还是可取的。”他看芹官不答,便追问一句,“你不信是不是?”

“先生说出来,我自然就信了!”

“孺子可教!”朱实一眼瞥见碧文倚柱悄立,很用心地在注视他们师生辩难质疑,不由得寻思,要想再觅这样可人意的馆地,只怕很难,如果想长保目前的馆地,首先要收服这个不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学生,因而整顿全神,思索了一下回问道:“你知道八股是谁发明的?”

“不是明太祖、刘基君臣创始的文体吗?”

“非也!照我说作八股的老祖宗,要算王介甫。”

王安石会是八股的“老祖宗”,这话真是匪夷所思,芹官又表现出一种轻视的沉默了。

朱实视而不见,管自己从容说道:“宋朝的科举,闱中本试‘墨义’,只要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就不愁不能交卷。譬如——”

譬如题目是:“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这便是问君子之道四端,据《论语》回答:“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再加上“谨对”二字,即为极完整的答案。

以此试士,只需强记,便可博上第,真才何由得见?因此,王安石主张变法,改“墨义”为“经义”,是作一篇短文,以通经而有文采为合格。经的题目出于经书,所做的文章亦须以经书中的意思去推衍。王安石作过一篇短文,题目是“里仁为美”,起首两句是“为善必慎其习,故所居必择其地”,后人以为这就是八股“破题”的滥觞。

“破者说破题旨。”朱实指着书桌上一个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说,“这个圆盒子,看来浑然一物,但一破为二,说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是一个盒子吗?”

芹官听得有些意味了,微笑着说:“这不就像打灯谜吗?”

“原有些像,并非全然如此。”朱实接着又说,“《云麓漫抄》里面有个故事,说当时有位彭祭酒,在国子监以善破经义,为生徒倾服。大家想难他,总难他不倒,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岛,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一会儿,答了两句,‘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雪芹,你倒细心体味,题意是不是全说破了?”

芹官逐字想去,大有领悟,脱口说道:“依我说,只八个字就可以破它: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朱实轻击着书桌,很高兴地笑道,“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开了你的窍。”

芹官也觉得得意,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转脸问棠官:“先生的话你听得懂听不懂?”

“有懂有不懂。”

“你比你哥哥自然差得多,慢慢来!”朱实又正色对芹官说,“下句‘人事靡定’破‘几家欢乐几家愁’,不错,上句有瑕疵,不如彭祭酒破得好,唯其‘无远近之殊’,才见得月儿弯弯,普照九州。你那句‘天道有常’,缺这么一点意思。”

芹官想了一下,心诚悦服地答一声:“是!”紧接着灵机一动,随又说道,“先生,‘天道有常’用来破苏东坡的词‘月有阴晴圆缺’呢?”

“这比原来好得多。”朱实怕长他的娇气,不肯过于夸奖,接下来进一步谈八股,“前明的文南英说:‘制举业之道,与古文常相表里。故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以你的聪明,八股的套子,即所谓‘股法’,有轻叙,有重发,有照应,有宾主,有反复,有疑问,还有流水、推说、锁上、起下、转换、操纵等等名目,将来一点就透,我不担心,担心的是你言之无物!”

对这句话,芹官当然不服气,不过不便声辩,只沉着地沉默着。

“‘腹有诗书气自华’,如今还是先读书要紧。”朱实问道,“五经中你读过哪一经?”

“《左传》读完了,《礼记》刚开始。”

“好!就接着读《礼记》。一面上生书、一面温熟书,这是要背的。”

“是。”

“一天读五页《纲鉴》,上半天的功课就差不多了!下半天读《唐宋八大家文钞》,用茅鹿门的选本,你把这部书读通了,学作八股,事半功倍。其中的奥妙,一时也说不尽,日后你自然知道。”

一口气说到这里,朱实不觉口渴,将一碗茶喝了大半,碧文赶紧又去续了水来,回身向外时,一眼瞥见春雨在远处探望,急忙悄悄迎了上去。

“怎么样?”她轻声笑道,“是不放心芹官,怕他挨先生的手心?”

“倒不是怕他挨手心,是怕他发牛脾气,冲撞先生两句。”

“不会,不会!起先,我也有点担心,师父徒弟仿佛在抬杠,后来不知道芹官说了些什么,先生高兴得拍桌打板蹬地,笑得都有点儿忘其所以了!”

“棠官呢?没有怯场吧?”

“还没有问到他呢!”

春雨本来只是放不下芹官的心,对棠官无非附带问一声。问过了本来可以走了,但自觉芹官刚刚到书房便来探视,关切得未免过分,不好意思就走。正在踌躇之际,碧文指着雨廊问道:“要不要到先生住的地方去看看?”

“好啊。”

春雨正中下怀,跟着碧文来到绿静斋,只见新糊的窗纱,水磨砖地洗擦得纤尘不染,一踏进堂屋,只见爵禄从朱实的卧室中迎了出来,发现还有春雨,不由得一愣,旋即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姊姊来得正好!我正施展不开呢!”

“什么事施展不开?”

碧文走进去一看,地下摊开了一副半新旧的铺盖,大床上原来铺好的新被褥却被掀得凌乱了。

“你看你!”碧文微加呵责,“好好儿铺整齐的床,干吗弄成这样子?”

“先生交代把他带来的铺盖铺好,我是头一回干这件事,床又大!”

“先生来看过了?”碧文问说。

“还没有。”

“可见你做事莽撞!”碧文说道,“先生以为没有替他预备被褥,所以才用他带来的铺盖,如果他知道已经预备好了,决不会那样说。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爵禄哭丧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

碧文还在考虑,春雨便说:“有人使惯了自己的铺盖,换一幅新被褥反而睡不着,也是有的。我看垫被用咱们的,盖的被跟枕头,用他自己的好了。”

“好!”碧文点点头,“你来帮个忙。”

两人都脱鞋上了床,将褥子、被单铺得整整齐齐,再将一顶簇新水蓝色湖绉帐子放下来掖好,叠被置枕,片刻之间都妥帖了。

等爵禄将地上收拾干净,春雨才坐下来细看周围。这间卧室很大,可以兼作书房,除了五斗柜、衣橱、方桌以外,临窗书桌,桌后书架,两面墙上一面挂一堂文徵明四体书的屏条,一面挂一幅黄子久的《富春烟雨图》,仍旧绰有余裕。

“东西也不少了,看上去好像还是空空落落的。”碧文说道,“春雨,你倒看看,毛病在哪里?”

春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里凝视了一会儿答说:“毛病在哪里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主意,也许行。”

“说吧!什么主意?”

“中间用一架多宝阁隔开。”

“啊!”不等她说完,碧文已恍然大悟,“毛病就在这里,原是两间屋,把它看成一间屋子,那就怎么样摆设都不合适了。你这个主意高!可惜,昨天说多好,如今怕来不及了!”

“也没有什么来不及。搬一架多宝阁来,也不费什么事。”

“光有‘阁’不行,‘宝’呢?”

多宝阁上的小摆设,不一定珍贵,但须别致,又不能雷同,一件一件去找,确是很费时的事。春雨只好默不作声。

“如果东西现成,也还来得及,反正先生中午不回来。就是——”

“这样,”看到碧文一心求好的神情,春雨又有了一个主意,“你找人去搬阁子,我替你去找东西。”

“你哪里去找?得跟震二奶奶回明了,开仓房自己去翻,一下午也许都找不齐。”

“你别管!你只说你什么时候把多宝阁搬了来?”

碧文又想了一下说:“一吃了午饭就能搬来。”

“好吧!等你搬来,我的东西也有了。不过不一定都能配得上。”

“少几件怕什么!”碧文已深为满意,“一时也看不出来,明后天再找好了。”

04

照料完了午饭,碧文请朱实仍回书房去坐,新沏了茶来,趁机问道:“先生是不是歇个中觉?”

朱实原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但头一天到书房,而“宰予昼寝”被视为“朽木不可雕”,在学塾中,一直用此故事来责备懒学生,自己岂可明知故犯?所以他摇摇头说:“不必!”

问清楚了,她放心了,朱实回卧室时,已经重新布置好了。不过,时间也不算充裕,赶回饭厅,催着爵禄与阿祥说:“你们赶快吃,吃完了去搬东西。”

爵禄是午前就已经接头好了的,吃完饭很快地带着人搬来一架多宝阁,安置妥当,又叫爵禄去打一大盆水来,两人一起动手,擦洗干净,就这时春雨带着阿祥也将小摆设送到了。

“你本事真大!”碧文又惊又喜地说,“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说穿了不稀罕!我是捡现成,把我们那里的东西,原样儿都搬了来了。”

“原来是这样!”碧文微感不安地说,“芹官不会怪你?”

“不会!别说是搬到先生这里来用,就不是,他也至多问一声,不会说什么。”春雨似骄傲,似无奈地又加了一句,“他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听说。我只知道芹官大方,知道他大方得整个多宝阁上的东西不见了,都不会心疼。”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春雨无心说了这一句,出口才觉得不甚妥当,便顾而言他地说,“闲白儿丢开,快动手吧!”

这是细巧的工作,阿祥与爵禄都插不上手,碧文将他们都遣了去照料书房,然后与春雨二人,将那些用锦盒或者桑皮纸包裹的哥窑花瓶、玉雕的八骏、元朝的瓷佛像、紫水晶琢成的狮子等等珍玩,一样样拆开来,摆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干净,方始相度位置,一一上架,有不合适的,重新调配。这是做事,但也是娱乐,因而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忘了时间。

突然,听得爵禄在喊:“先生回来了!”

碧文与春雨都是一惊,双双向窗外望去,朱实的影子已经消失,当然是进了堂屋了。

于是碧文高高掀起门帘,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边,朱实一进屋,眼中立刻有惊异的神情,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仿佛不能相信自己会住在这里似的。

“先生,请坐,”碧文说,“我去沏茶。”

“喔,”朱实如梦方醒似的,“不必,不必!我在书房喝够了。”说着,他的视线落到春雨脸上。

“她叫春雨。”碧文说道,“本来是在我们老太太那里,特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

她一面说,朱实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他向春雨招呼:“姑娘请坐!”话一出口,发觉不够周全,向碧文说道,“你也请坐!”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然后答说:“没有这个规矩,请先生不必客气。春雨是我请来帮忙的。”

“喔,多谢,多谢!”

“先生真多礼!”春雨向碧文微笑着说,但眼角却瞟着朱实。

碧文正待答话,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出室,向爵禄问道:“芹官呢?”

“阿祥送回去了。”爵禄又说,“棠官也顺带送回去了。”

碧文放心了,回到原处说道:“春雨,你请吧!”

“嗯!”春雨轻答一声,却又略等一等,方侧着身子,悄然退去。

朱实也知道,大家的规矩如此,晚辈或下人,在离去以前,都有片刻等待,为的是长辈或主人临时想起有什么话,还来得及吩咐。他在想:春雨根本不会意料他会有什么话说,只是尽礼而已。但是,自己总觉得仿佛不该沉默,应该有所表示,这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为什么要有表示,以及表示些什么,都还不曾想到过。而且,事实上等碧文一开口,他那朦朦胧胧的意念,也就立即抛开了。

“先生行几?”

“我行二,也行五。”

“行五想来是大排行?”

“对了!”朱实点点头,“叔伯兄弟一起算,我排列第五。”

“那就称五爷吧!”碧文解释理由,“我们用先生这个尊称,不合适。称二爷呢,我们家有一位二爷了,等芹官再长两岁也得叫二爷,怕称呼上弄混了。”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就行。”

碧文觉得这位“先生”性情随和,是易于伺候的人,颇感欣慰,因此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了。

“五爷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她说,“我总以为既称‘先生’,必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原来五爷不是那样儿。”

“不是那样,”朱实微笑问说,“是怎样呢?”

这话却将碧文问住了,笑而不答,略停一下说道:“五爷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

“真的!”朱实矍然而起,游目四顾,看了外面看里面,口中不断称赞,却只是一句,“太好了!太好了!”

“五爷倒想一想,”碧文矜持地说,“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好补上。”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是曹震的声音在问:“先生呢?”

“二爷来邀客了。”碧文说了这一句,首先迎了出去。

朱实亦急忙出迎,曹震问道:“屋子怎么样?还能住吗?”

“供应如此优渥,实在受之有愧!”朱实拱拱手说,“多谢,多谢!”

“太客气了。”曹震进得屋来,很仔细地四处打量,最后向碧文指点着说,“多宝阁一隔,里面光暗了点,应该开一扇窗,明儿个你告诉何诚。”

“是!”

“这个搁花盆的高脚茶几,不好!卧房里也不宜搁花盆,怕有虫子,你叫人把它拿走,换一张摇椅,看书方便。”曹震问道,“先生觉得怎么样?”

朱实心悦诚服,原以为布置得尽善尽美了,哪知曹震一看,便指出来两个缺点,到底大家子弟,见多识广,在这种起居服御上,眼光高人一等。

“拜服之至。”他说,“不过,通声兄,这‘先生’的称呼实在不敢当。”

“不称‘先生’称什么?舍弟的老师,总没有称兄道弟的规矩。”

就这时,碧文已去端了两盏茶来,捧到朱实面前时,说一声:“五爷,请用茶!”这下启发了曹震。

“对了!我也称五爷好了!”曹震做个肃客的姿势,“朱五爷请吧!没有外人,请了家叔的几位清客作陪。”

“雪芹跟棠村呢?”

“我想不必了!彼此拘束。”

“也好!”朱实起身说道,“碧文姑娘,辛苦你了,你也请回去吧!”

“朱五爷,”曹震立即提出劝告,“跟她们说话不必这样客气!”

“不!碧文姑娘等于是我的居停,何能不存礼貌?”

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听得懂“居停”二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在季姨娘那里,她也等于已摆脱了丫头的身份,但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慰之处,“居停、居停。”她默念着这两个字,隐隐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这样一想,突然一阵心神荡漾,倚着廊柱让瑟瑟秋风扑面吹来,她才发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碧文姊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倒让她吓一跳,定睛看时,才知是爵禄,不由得骂道:“干吗这么大惊小怪!”

爵禄一愣,只喊得一声,声音也并不大,何以会挨骂?

“说啊!什么事?”

“中门上嬷嬷派人来通知:老太太传!马上就得去。”

碧文初觉意外,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以全副精神贯注在孙儿身上的曹老太太,当然要问一问芹官头一天上学的情形。如果竟能不问,那才奇怪。

此时她已从迷离飘荡,仿佛中酒情怀中醒了过来,看爵禄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回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由得抱歉。便故意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当时也有几句三分责任、七分抚慰的话。

“干吗呀!姊姊就把话说重了一点儿,又何至于委屈得这个样儿?”

这一说,爵禄反倒不好意思了,“没有这话!”他扭着脸说,“你去你的。”

“我这一走,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顶要紧的是火烛!还有——”

她将朱实回来应该如何照料,细细地叮嘱了一遍,少不得也说几句好话,哄着爵禄。

一进萱荣堂的院门,便遇见春雨:“快进去吧!”她低声说道,“震二爷在老太太面前直夸你,天可怜见!终究也有让你出头露脸的一天。”

听得这话,碧文陡觉心里酸酸地想哭,对春雨顿有无限的知己之感。第一次有人道着她内心的甘苦——说来说去还是跟的主子不好,季姨娘难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老太太更是足迹从未出现在她院子里,因此,跟季姨娘的人,在曹老太太几乎都是陌生的。这份委屈,碧文从未跟人透露过,不想春雨竟看出来了,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咦!好端端的,怎么眼圈儿都红了!快别这样子!”春雨将自己腋下拴在纽扣上的一方绸绢递了给她,“擦擦眼睛,可别使劲地揉!”

碧文默无一语地接过绸绢,拭一拭双眼,定一定神,自觉已神态如常了,方始绕着回廊,去见曹老太太。

进门只见曹老太太斜靠着软榻,一个小丫头正在替她捶腿,腿后靠壁的椅子,上首坐着马夫人,下首坐着震二奶奶,一张矮凳上坐的是总管嬷嬷。

碧文还是第一次这么一个人被曹老太太找了来问话,不由得有些怯场,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只想到春雨的话,心里就泰然了。

“怎么样?”曹老太太一开口就是体恤的语气,“照应得过来吧?”

“照应得过来。”碧文答说,“一共三个半人,哪还能照应不了?”

曹老太太对所谓“半个”,有些茫然,震二奶奶说:“跟芹官的阿祥算半个。”

“噢!”曹老太太问,“朱先生的脾气怎么样?”

“脾气可是再好都没有。客气得了不得,震二爷说不必如此。朱先生说敬上重下,他客气是敬重我家主子。”

“这,倒真不错。”曹老太太大为欣慰。

“老太太看中了的,还能错得了吗?”震二奶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便即问道,“他们师傅、徒弟可合得来?”

“对棠官很不错,对芹官可真是缘分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笑得眼都快闭紧了,“怎么呢?”她说,“你快说给我听。”

“是震二爷送了来的,先拜了‘圣人’牌位,又拜了师,等震二爷一走,朱先生把兄弟俩叫了去问书。先问芹官,我可听不懂是什么,不过吓一跳——”

“你吓一跳?”马夫人插进来问。

“是!朱先生跟芹官的声音都挺大,仿佛在抬杠,随后不知芹官答了句什么,朱先生乐开了,接下来便说了好些话,不像老师查课,倒像知己的朋友好久不见似的,亲热得很!”

“这可不假了!”震二奶奶故意这样说,“刚才芹官指手画脚讲了半天,说老师怎么样夸他,老太太还以为他自己往脸上贴金呢!照你这一说,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阿弥陀佛!但愿就此收了心,只要师生投缘,好歹会有长进,也省了他四叔一问芹官的功课就生气。”

曹老太太一面说,一面要坐起来,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双双上前相扶。就这暂停问话的片刻,碧文忽然想起,芹官如何不见?若说已回双芝仙馆,何以春雨又在这里?

这样想着,便悄悄向身旁的冬雪问道:“芹官呢?”

“到前面陪先生去了。”

本说不必陪侍,以免彼此拘束,如何又改了原意?碧文正在纳闷时,只听曹老太太又问:“朱先生住的地方怎么样?”

“很好哇!”震二奶奶答说,“绿静斋又静又宽敞。”

“宽敞是宽敞,太散漫了一点儿。”曹老太太说,“那间屋子,当初原是预备做书房的,进深比别的屋子多了一倍,摆得下四张书桌,住人可不怎么合适。”

“如今改了样儿了。”碧文接口说道,“拿多宝阁隔成两间,里面卧室,外面书房。”

“好!这个主意想得好。”曹老太太抬眼注视,“倒看不出你肚子里还真有点儿丘壑。”

碧文暗叫一声“惭愧”,微带窘色地笑道:“老太太别夸奖我,我可不能冒功!那是春雨的主意。”

一听这话,马夫人喜动颜色,震二奶奶却有疑问:“就那么一架多宝阁,四大皆空,有多寒碜?”

“阁子上不空。当时要来回震二奶奶,现找摆设,怕来不及,春雨把芹官屋里那架多宝阁上的东西,先挪了来了。”

“怪道呢!这还差不离。”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心里很不是味道。这件事在一个当家人来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春雨纵或一时权宜处置,事后怎能没有一句话?如今提起来,自己竟一无所知,岂不是失了面子?

继而又想,春雨一向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多宝阁上的摆设,总有几件值钱的东西,她自作主张地挪了地方,倘或失少损伤,责有攸归。这一层关系,她一定会想到,而居然毫不在乎,莫非恃宠而骄?果然如此,倒要找个机会,叫她识得厉害。

05

“棠官为什么不能上桌?”

季姨娘一见了面就来了这么一句,倒让碧文愣住了。

“你也说不出道理来是不是?也难怪,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一巴结上了那面,自然就忘了这面。碧文啊碧文,我总算也看透了你!”

夹枪带棒地又是嘲笑又是骂,将碧文气得差点要哭,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不知道姨娘你说的什么,反正不愿意我去伺候书房是听得出来的。这也好办,明天我不去就是。等人家来问,我自然有话说。”说完,一扭身子回到自己屋子里,坐在床沿上抹眼泪。

季姨娘可又抓瞎了。心里七上八下,悔恨不止,她可以想象得到,等震二奶奶派人来问,为什么不去伺候书房,碧文必是如苏州人所说的:“灶王爷上天,直奏!”把她说她的话,照样跟人说一遍,那一来,只怕直到过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像这样怄气的事,一年何止十次,次次是季姨娘的错,也次次是季姨娘说好话认错,碧文也只有叹口气,自己想开些,照旧忠心耿耿。这一回,季姨娘知道事态严重,格外多想了些好话,总以为只要破工夫去软磨,必可将碧文磨得回心转意。

哪知碧文淌了一会儿眼泪,突然想到,就在季姨娘刚刚走以前,将房门紧闭闩上,随季姨娘在外面柔声叫喊,只是不应。

这一下,可大起恐慌了!不会是碧文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吧?转到这个念头,季姨娘腿都软了,而在心乱如麻之中,居然灵光闪现,急忙将躲在套房中看《三国演义》的棠官找了来有话说。

“碧文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你去叫她,一声不理叫两声,多叫几声看!”说完,将棠官一推,急急又到窗下去张望,看到碧文躺在床上,一颗心才得放下。

“碧文!碧文!”

棠官喊一声,她的心就软了,及至喊到第五六声,声音中渐带凄恻,碧文再也不能不理了。

“你到后面来!”她说,“当心有青苔,滑!”

一听这话,季姨娘心中一喜,悄悄走过去,将棠官一拉,轻轻说道:“你说你的肚子又胀了,她就会放你进去,你劝她别生气,好好儿哄哄她。”

棠官答应着,手握一卷《三国演义》,一到得碧文的后窗下,她已经开了窗在等着了。

“我问你,小哥是怎么让前面叫了去的?”

“我也不太闹得清楚。我的肚子又胀了,替我揉着,等我来想,是怎么回事。”

原来棠官不喜蔬菜,爱吃栗子、芋头这些粉质的食物,所以腹中常常停滞,重则用皮硝,轻则由碧文替他揉半天,通了下气,才不至于胀得难受。

“好吧!”碧文想了一下,“你爬窗进来好了。”

越窗入内,棠官拿着他的书,往碧文的床沿上一坐,她替他脱了鞋,扶他躺下,撩起他的夹袄,手往肚子上一按,软软的毫无停滞的征象,便顺手打了他一下,笑着骂道:“你也敢来骗我!”

“是娘这么教我的,她叫我劝你别生气。”棠官问道,“你干吗又怄气?”

“你没有听见你娘的话?”

“没有!”棠官将手中的书一扬,“曹操吃了个大败仗,我正看这段火烧曹兵八十万,不知道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娘的话就别提了。我刚才问你的话呢?”

“喔,听说是震二哥陪先生喝酒,不知怎么提起来,说小哥会作八股,不知哪位师爷不信,把小哥叫了去,要当场考问呢!”

“原来这么回事!”碧文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我这会儿也把你送到前面,让师爷们考考你,好不好?”

“干吗?”棠官笑道,“你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哼!”碧文冷笑一声,“不是我!是你娘跟你过不去。”

“这,这是怎么说?”

“你娘说人家只把小哥找了去陪先生,没有找你,是偏心。你自己说呢?”

“我才不稀罕去陪席!拘拘束束的,有什么滋味?”

“你这是真话?”碧文又问,“有时候有什么事,只找小哥不找你,你心里不难受?”

“那要看什么事。”

“什么事?”

棠官想了一下说:“譬如说看戏,有他没有我,我心里自然不会好过。”

“那我倒问你,家里不管唱戏、说书、弹词,叫‘女先儿’来弹着唱着,或者杂样玩意,只要你在家,功课又完了,哪一回漏了你的?”

棠官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

“那不结了。”碧文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有长短,人跟人天生不一样,第一要投胎投得好,投得好你还当皇上呢!”

棠官“扑哧”一声,忍俊不禁,不等碧文问他,他自己说了出来:“碧文,我要是当了皇上,封你做妃子好不好?”

这一下,在外面“听壁脚”的季姨娘差一点笑了出来。但她的警觉特高,知道只要一出声,说不定前功尽弃,碧文一生气又故意作难,所以赶紧死劲忍住,紧掩着嘴逃了开去。

碧文是料到她在偷听,却不知她已溜走,听棠官的话,本待笑着呵他两句,但心中一动,怕季姨娘听得儿子的话,会生心打什么糊涂主意,所以板着脸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若是你当了皇上,有一大群人伺候着,我早就躲得远远儿的了。”

“为什么?”棠官微感恐慌地问。

“只为你娘难伺候。”碧文又加重了语气说,“像刚才那种轻嘴薄舌的话,也不知道你是哪儿学来的,我劝你趁早别说,说了让人家笑话你,不像个大家公子。如果说惯了,在老爷跟前也会溜了嘴,你看吧,那顿板子,比你小哥那回只会重,不会轻。”

听这一说,将棠官脸都吓黄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跟谁学,也没有人教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的。”

“那必是看这些小说看的!”碧文放缓了声音劝说,“我也知道,小说有趣,到底是闲书,功课完了,偶尔看那么几页,也还罢了。如果把有用的精神都搁在这上头,荒废了功课,将来怎么得了?凡事不必怪别人,总要自己巴结,你要替你娘争气。”

棠官一向肯听碧文的话,这时听碧文并不完全禁止他看小说,更是心悦诚服,“好!”他认真地说,“以后功课不完,不看小说。”

“那才是。”碧文问道,“今天上了生书没有?”

“上了。”

“会背了不会?”

“还不怎么熟。”

“去念熟了来!”碧文将他的《三国演义》拿到手中,“会背了来拿你的这本书。”

“你呢?”

“我就在这屋里。”

“你还没有吃饭吧?”

“菜都热在那里。”重新走了回来的季姨娘在外面接口,“我还煨了蟹粉白菜。棠官,你拉着你姊姊出来吃饭!”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季姨娘这样示好,碧文也就不为己甚,让棠官牵着手出来,季姨娘已指挥小丫头替她摆好了饭。饭罢看着棠官做了功课,道得一声“倦了”,季姨娘又劝她早早上床。

说是“倦了”,话并不假,但头在枕上,不知怎么心在绿静斋,想起朱实,心里有一种搔摸不着痒处的感觉,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碧文起身时,窗纱上不过刚现曙色,扫院子的老婆子不曾起床,就只有自己到大厨房去提热水了。

大厨房热闹得很,除了厨子和下手,更多的是在中门外执役的听差、小厮、轿班。大家巨族的底下人,一早都喜欢集中到大厨房,尤其是入冬以后,先是热水烫粥,白面大馒头,便是极大的诱惑。此外还有好些干粗活的老妈子,至于稍微有点身份的丫头,却是从不到大厨房的。

因此,碧文这一出现,便集中了所有的视线。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面临如此窘迫的场面,尤其是发觉自己只穿了件紧身小棉袄,更觉羞窘难当,提着把铜铫子发愣,脚步要向后了。

幸好阿祥也在,迎了出来问道:“你怎么自己来提水?”

碧文如获救星,赶紧将铜铫子递了过去,“劳驾,劳驾!”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站得远远的,不一会儿阿祥提来一铫子的热水,“碧文姊姊,”他说,“你提不动,我送你回去。”

“那可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碧文在前,阿祥在后,“碧文姊姊,”他说,“起来得这么早!”

“是啊!现在是两份差使,不能不巴结一点儿。”

“就到书房也还早得很呢。”

到书房还早,但洗脸梳辫子,很花工夫,平时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自己再来细细打扮,如今总不能蓬着头发上书房,只好起个大早,先料理自己的事。这些话跟阿祥说不清楚,她只随口答了一句:“宁愿早一点的好。”

阿祥没有作声,碧文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想自己的事。突然间,她发觉臂上被人摸了一下,急忙转脸去看,阿祥正退缩地站住脚,脸上发红。

“是你不是?”她沉着脸问。

“我,我是无心的。”阿祥嗫嚅着说。

辨一辨那种感觉,她不以为他是说真的,想了一下提出警告:“好!就算你是无心的,我不跟你计较。阿祥,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羡慕你,说你跟了芹官,不愁将来不出头。你可别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

阿祥低着头,声音虽轻,却很清楚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跟人说,反正咱们家的规矩你也知道,底下人最忌这个,你自己识得轻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