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宁古塔快三年了,在魏大姊来说,真是心满意足。

三年前,为了恂郡王已为皇帝软禁在马兰峪,怕他的僚属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所株连,所以李绅听了妻子——已有了正式名分的魏大姊的劝,接了新任吉林副都统白希聘他入幕的关书,来到了宁古塔。魏大姊的说法是:“宁古塔本来就是充军的地方,皇上看你已经到了这里,治罪也不过如此,当然就饶了你了。”

在接受聘书以前,李绅曾告诉魏大姊,在前明教过太子读书的桐城方拱乾,由于顺治辛酉科场案的牵累,充军宁古塔,赦回以后,做了一部书叫作《绝域记略》,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警告她说,绝域苦寒,非人所居,那时想回来,是办不到的事。

“现在,你就是让我回去,我还舍不得呢!”

魏大姊常常这样说,小福儿跟他的妻子——原是魏大姊的丫头阿秀,亦有同感,甚至李绅自己亦曾赋诗明志,愿意终老斯乡。

但在两个月以前,李绅于一夕之间,改变了初衷,乡思大起,归心如箭。

02

宁古塔七月飞霜,八月飘雪,九月河冻,十月地裂,要到三月底,草木才会萌芽。那是二月底,雪虽止了有半个月,冻犹未解,又恰好没有风,李绅便想到了他最喜爱的一个地方和最有趣的一种消遣。

这个地方名叫“鸡林哈答”,在宁古塔西门外三里许,是临牡丹江的一道长冈,壁立千仞,长约十五里,冈上多松,旁枝斜出,横出倒插,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状。这里一年最好的时候,是在端午前后,红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苍松之中,加以崖壁下遍开的芍药,与碧波相映,曾使得初临其地的李绅,疑梦疑幻,不信人间有此仙境。

到得秋来,霜枫满山,映得一江皆红,那时就该准备入山行猎了。及至大雪封山,坚冰在河,有活鱼可捕,就正是那晚上他要去找的消遣。

“二爷,走吧!”

小福儿肩上扛着两支鱼叉,叉上挂一盏明角风灯,灯内插着魏大姊用天然蜂蜜提炼出来的蜡烛,但未点燃。此外,叉上还挂着拳大的一枚铁锤,一具藤编的鱼篓。

出了木城西门,雪地上很明显地一条行人踏出来的路,走不多时,牡丹江已经在望。小福儿找到河滩平缓之处,直往江面行去,到了冰上,放下鱼叉,背风打火镰石点燃了纸煤,吹旺了点起风灯,交到李绅手里,然后举起铁锤,使劲砸在冰上,这个工作很辛苦,因为冰有四五尺厚,要砸开一个洞,得好好费一番气力。

“把灯给你!”

等小福儿将灯照着冰洞,李绅已将鱼叉取在手中,稍停一会儿,使劲往冰洞中叉了下去,提起来时,已有一尾似鲈而黑,土名“哲禄”的鱼在叉上了。

主仆二人轮番下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鱼已半篓,“行了!”李绅说,“多了提不动,又吃不了。”

到家蒸了两条鱼,又蒸了半只脂厚半寸的风干鸡,李绅正高踞北炕,在饮家酿的“米儿酒”时,副都统衙门送来了一扎信。

这是件大事,一年才两三回有家信,魏大姊与小福儿夫妇,都围在炕桌前面,要看是什么人来的信。

“这是你的。”李绅将一封信递给魏大姊,“小福儿也有。”

“怎么?”魏大姊眼尖,“有封蓝封面的!”

有孝服在身,给人写信才用蓝封面,李绅急急抽出那封信来,一看笔迹,脸上顿时犹疑不定,“是曹四老爷从京里寄来的。”他一面说,一面撕信封。

“莫非——”魏大姊猜测着,“曹老太太不在了?”

李绅没有答话,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她是猜对了。不过,还有费猜疑的事,看他脸上突然转为苍白,呼吸急促,仿佛受了极大的惊恐,然后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啦?”魏大姊心慌慌地问。

“唉!”李绅将酒一推,捶着炕桌说,“六亲同运,为什么坏到这样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别难过!阿秀去绞把热手巾来。”魏大姊将“六亲同运”四字想了一下,又问,“还有哪位亲戚家出了事?”

“我大叔!”李绅闭着眼说,“七十多岁的人,还充军!”

魏大姊大惊失色,随即取曹的信来看,起头果然如她所猜测的,是报告曹老太太的噩耗,说他“痛遭大故,未能奔丧”,原因有二,一是解送的上用绸缎,又出了纰漏,上次是分量不足,这次是“石青褂落色”,已交总管内务大臣胤禄彻查具奏。曹如说要乞假奔丧,一定会碰钉子,倒不如自行陈奏,在京成服,一面守“穿孝百日”的族人规矩,一面待罪,或许反可邀得皇帝的宽恕。

再一个原因,就是要料理李煦的官司,还是那件为已被改名为“阿其那”,且早已死在幽所的胤禩,买了几个“苏州女子”的老案。如今旧事重提,又牵连到康熙五十一年继噶礼为江督的赫寿。据说赫寿曾送过恂郡王两万银子盖花园之用,送胤禩的银数,或说三千,或说两万六千,刑讯赫寿的儿子英保及仆人满福、王存,迄无确供。不过李煦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说用银八百两,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胤禩。因为如此,大概不至于有死罪,但充军是必不可免的。

最后是曹提出要求,说织造上用绸缎,两次出毛病,都是曹震处置不善,他不能再信任他的那个侄子,希望李绅肯帮他的忙。同时李煦的官司,由于李鼎年轻不甚懂事,他亦很需要听取李绅的意见,要求他即刻进京,“面谈一切”。

“不论是为了大叔,还是为了曹家,我非去一趟不可!明天一早,我就跟副都统去请假。”

“副都统会准吗?”魏大姊平静地说,“我不是扫你的兴,我只是要你冷静下来。能准你的假最好,不准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要有这么一个底子搁在心里。”

李绅也知道,请假不容易获准,因为宁古塔正要设县,名称都有了,定为“泰宁”,一切建制,是由李绅一手经办,何能搁置?不过,他不试一试是不能甘心的。

试了也还是不甘心。虽然副都统白希一再慰劝,同时许了保他为未来的泰宁知县,而李绅还在盘算,是不是可以找个能替得他手的人,可以让他脱身回京。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魏大姊说,“你也该聪明一点儿,曹家的事用不着,也轮不着你去管,咱们李家的事,要管也是在这里管,不是在京里管。”

“为什么?”

“为什么?亏你问得出这话!叔太爷如果真的充军到关外,你不在这里照应,跑到京里去干什么?”

“这话——”

“你不要再三心二意了!”魏大姊抢着说,“你也该为我想一想,我三十八岁生第一胎,你能不担心吗?”

李绅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有了?怎么我不知道?”

“才三个月,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看得出来?”

这个喜讯,多少冲淡了他的忧伤,不过,两个月以来,他的性情仿佛变过了,沉默寡言,经常望着西面的天空发愣,有时候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到底怎样了呢?怎么会没有消息?”

03

倒是东面来了个消息,一等公“舅舅”隆科多,奉旨从兴凯湖回京,特地派人到宁古塔通知白希,预备车马。

隆科多与年羹尧大红大紫了两年,由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皇帝即位开始,到雍正二年秋天,隆科多承袭公爵,另赏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命他的长子承袭,又加官衔为太保,赏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缰。到了雍正三年正月,说隆科多与年羹尧“交结专擅,诸事欺隐”,禁黄带、紫缰、双眼花翎,追回团龙褂,削去太保及一等轻车都尉,从宽免革公爵,派他到西域阿兰善等地去修缮城池,开垦地亩。

雍正四年正月,又因他的家人牛伦犯罪,皇帝将这笔账派在他头上,从宽革退吏部尚书一职,往议俄罗斯边界事务,在兴凯湖畔扎营居住,已经好几个月了。

“这一次的案情不小。”白希告诉李绅,“辅国公阿布兰私下送了隆科多公一份玉牒,宗人府参了阿布兰一本,结果将隆科多公牵涉在里面。”

“这,”李绅问道,“送隆科多玉牒干什么?”

“无非抓个把柄在手里。”

李绅明白了。玉牒便是皇室的家谱,哪位皇子原名什么,何时改名,原因何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皇帝原名胤禛,夺了原该属于恂郡王的皇位,还夺了恂郡王原来的名字胤祯,在玉牒上可以看得很明白。

“这也就不可思议了!”李绅又说,“就算抓住了把柄,又能如何?到哪里去告皇上的状?我想,隆公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照你这么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白希停了一下说,“咱们还是照咱们该守的本分办。不必巴结,可也不必落井下石。最要紧的是,少跟他谈这些事。”

“是!”

李绅照白希的指示,按一个公爵应该受到的礼遇,预备行馆和车马。

到得“滚单”传来,隆科多将要渡江到达宁古塔时,白希集合僚属,预备出东门到江边迎接。李绅因为是幕友而非有职衔的命官,自然不在其列,哪知白希派人来请了他去,要他亦参加。

“本来你可以不必去给他磕这一个头,不过,缙之,你知道的,我要保你当第一任的泰宁知县,见一见他也好。”白希紧接着说,“到陛见时,皇上一定要问他一路的风土人情,宁古塔设县的事一定会提到,你说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隆公当然先要问个仔细,你跟他好好谈一谈。让他知道你的才具,我再托他经过吉林,跟都统提一提你的事,到了京里,在吏部关照一句,这一来,你不就十拿九稳了吗?”

“多谢副都统垂爱,实在感激之至。不过,我有下情奉禀——”

“言重,言重!”白希抢着打断,“你请说吧!”

“副都统知道的。”李绅低声说道,“我曾在恂郡王门下行走——”

“这没有关系。”白希又夺他的话头,“在这里绝少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隆公面前,我不说破就是。”

“不!见了面自然认识。”李绅将凳子移近主人,声音放得更低了,“隆公本来是废太子的人,后来跟八阿哥走得很近,恂郡王跟八阿哥最好,所以跟隆公也很熟,又是舅舅,在西边有什么话不便形诸奏牍的,都写信请隆公找机会面奏先帝。有时甚至只是口信,我就专程为替恂郡王捎口信,见过隆公两次。今日之下,如果相见,其情难堪的不是我,是隆公。倘或因此而怨副都统多事,我又于心何安?”

“啊,啊!”白希完全谅解了,“既然如此,供应之事,我另外派人料理,你索性在家歇两天吧!”

“是!”李绅如释重负,“副都统体谅我。”

04

在家一歇歇了三天,李绅觉得过意不去,心里寻思,还是上衙门吧!反正形迹小心些,避开隆科多就是。

哪知就在这天下午,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领成福来看李绅,悄悄儿说道:“副都统让我来送个信,隆公要来看你。”

李绅大为骇异,“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隆公为什么纡尊降贵?”

“那就不知道了。”成福答说,“只听说中午喝酒,隆公问起设县的事谁在规划,副都统告诉他,是位姓李的朋友,于是——”

于是隆科多问“姓李的”是何许人?白希不敢提李绅的名字,只说是正白旗包衣。不道隆科多当过那一旗的都统,又久在御前行走,对内务府的情形,极其熟悉。当时问出一句话来,竟让白希无以为答。

“内务的包衣,又是正白旗,哪里不好当差,跑到这个充军的地方来干什么?”

“原是好朋友,”白希嗫嚅着说,“特为邀来帮忙的。”

“喔,”隆科多问道,“原籍哪里?”

“江南。”

白希不知道李绅原籍何处,只为李绅有江南口音,张皇之余,口不择言,正在失悔时,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

“这可新鲜了!”隆科多咧嘴一笑,“原籍江南的包衣,可是第一回听说。”

清朝太祖起兵,在明朝万历年间,八旗初起,每每破“边墙”而入,长驱南下,大致由直隶到山东为止,掳掠的汉人,便成了“包衣”,既然从未越长江而南,又何来江南的包衣?这不是奇谈?

“我想起来了!”正当白希张口结舌时,隆科多又说,“大概是织造李家的子侄。你说,叫什么名字?”

这一来白希不敢不说实话:“单名一个绅字。”

隆科多倏然抬眼,“哪个绅?”他问,“缙绅的绅?”

“是,他的号就叫缙之。”

“是他!”隆科多的表情很复杂,既似他乡遇故的惊喜,又似冤家路狭的忧虑,闭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问,“他住得远不远?”

“不远。”

“我要去看看他。”

“是,我叫人预备——”

“不!不必费事,回头你只派个靠得住的人领路就是了。”

因此,白希派成福先来通知。交代已毕,成福连坐都不坐,随即辞去,因为隆科多果然要来访李绅,白希决定仍旧派他领路,所以要赶回去待命。

送客出了门,李绅坐在南炕上发愣,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和不安,一直盘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是,隆科多缘何下顾?

“二爷,”魏大姊从东间走来问道,“你见不见这位贵人?”

“怎么不见?”李绅愕然反问。

“我看你躲开的好!君子明哲保身,这么一位大人物来,不会替你带来什么好处。”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有些人会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是那样的人吧?”

“啊!”李绅大为失悔,“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不然,当时就可以托成佐领回复挡驾。”

“现在也还来得及,追上去跟他说。”

“不行!”李绅摇摇头,“他那匹‘乌云盖雪’是营盘里有名的快马。”

“那么,你就躲开,回头我来对付。”

李绅不答,左思右想,总觉得隆科多此来,一定会有几句要紧话说,不听一听可能终身遗憾。

但对魏大姊却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说明白,临时躲开,变成有意慢客。”他说,“就算我不怕得罪贵人,迁怒到副都统,叫我怎么对得起他?”

魏大姊叹口气:“怪我!”她说,“我当时闯出来插句嘴就好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把我叫进去告诉我。”李绅紧接着又说,“其实,入境从俗,本地向来内眷不避外客,以后有客来,你用不着再躲到里面。”

魏大姊没有表示,管自己动手收拾屋子——宁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样的,进门南、西、北三面接绕设炕,每一面长约三丈、阔为六尺,墙厚三尺有余,涂上本地所产的细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铺炕芦席,席上铺大红毡条,西、南两面开窗,箱笼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为南炕是客座,理宜洁净。

为了接待贵客,魏大姊特为取出平金红缎的桌围,系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儿生起一个火盆,坐一壶水在上面,将她辛苦带来、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细瓷茶具也取了出来待客。

“八个茶杯,只剩下三个了,还好,壶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着说,“去年曹家托人带来两斤西湖龙井,我说留一点儿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负了我这套景德镇的瓷器。”

一面说,一面从做奶茶用的砖茶上劈下一块,搓散了置入壶中,兑上开水,焖了一会儿,倒出一杯来递给李绅。

“怎么样?”她问,“还能喝吗?”

李绅喝了一口,苦着脸说:“又涩又苦,一点儿香味都没有。”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问,“要不要备酒?”

“备点酒菜好了。”李绅答说,“如果来得晚了,衙门里自然会送酒来。”

果然,到得申牌时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锡壶的“二锅头”来,食盒中是一个攒盘,一个火锅。但珍贵的却是一盘白面馒头,麦粉跟稻米,来自远在七百里外的高丽会宁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间才准去采办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时,才蒸馒头、煮白米稀饭。

“来了,来了!”小福儿奔进来说,“是成佐领带来的。”

于是一家都紧张了,李绅这时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马褂?”他问。

虽在二月里,宁古塔仍非重裘不暖,两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肿不堪,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这不是白问?”魏大姊答说,“而且马褂也不知在哪个箱子里,要么穿貂褂。”

“貂褂只能在家里穿,见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绅决定了,“宁愿失礼,不能越礼。”说完,往外就走,却又转回身来说一句,“记住,你不必回避。”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进门了。”

魏大姊说得不错,李绅掀开两重门帘,只见隆科多已经下马,但骤见之下,几乎不敢相认,三年前还见过他一面,不过双鬓微斑,此刻却是须眉皆白,而且佝偻得厉害,真个老态龙钟了。

“隆公爷!”李绅急趋两步,以手抚额,弯腰点头,这个礼节等于作揖,如果跪下来抚额点头,便是大礼。

“缙之!想不到跟你在这里见面。”隆科多张开双手,抱住李绅,然后执着他的手说,“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可以有个人聊聊了。”

由于他是如此亲热,又想到他如今的处境,李绅只说两句言不由衷的话,作为安慰。

“早想给隆公爷去请安,实在是分身不开。”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松开手,回身对成福说道,“你请回吧!他们来过一次,认得路了。”

所谓的“他们”是隆科多带来的两名从人,晶顶蓝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绅觉得应有相当的礼遇,却不知如何处理。

此时成福已经答说:“我陪他们两位,借李师爷的厢房坐一坐,回头还伺候隆公爷回去。”

“这样好,这样好!”李绅抢着答说,同时向成福拱拱手,“请老兄替我陪陪客。”接着又向小福儿示意,招待客人,然后亲自打开门帘,肃客入内。

进了屋子,只见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规矩,垂手请安,口中还说了句:“隆公爷好!”

“不敢当,不敢当!”隆科多一面抱拳还礼,一面向李绅问道,“这位想来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内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见面,可没有备见面礼儿,那可怎么办呢?”

“隆公爷还闹这些俗套干什么?”李绅又说,“隆公爷要不要先宽宽衣,怕回头出门会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狲的褂子,在南炕垂脚而坐。魏大姊亲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细磁茶具,益发欣然,颜色黄浊,但入口却别有香味。

“好香!”他说,“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瞒不过隆公爷,”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砖茶太粗,味儿不好,所以我搁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礼的神态,“嫂子,劳驾,有蜜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魏大姊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在茶中,知道他爱甜食,便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似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样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就这样,俄顷之间便已亲如家人,不过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厨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开去,好让他们谈要紧话。

“缙之,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可以说几句知心话。”隆科多的脸色阴暗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开了,白帝城受顾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对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残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亲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笼络,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以后他不断发牢骚,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轻举妄动,我亦可以摸着良心说一句,与我无干。唯独十四阿哥,我怎样也不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句话搁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了,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谁说呢?跟谁说,就是害谁!今天好,天可怜见,让我有个机会好说。缙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见面的机会,务必把我的这句话带到!”说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

李绅只有逊谢,不便做何表示。隆科多内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无端葬送在隆科多手里,又何能忘怀?

“缙之,”隆科多颓丧地说,“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这次回京,必无幸免之理。人之将死,其言或不尽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说,就把我当作禽兽好了,知道伤了好人的错,无从弥补,唯有哀鸣。”

说到这样自责的话,李绅不能不感动,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爷,”他说,“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见到十四爷,如果苍天垂佑,还能活着见面,我一定将今天的情形,细细陈述。”

“多谢,多谢!我想‘苍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过,寿算很长,你们贤伉俪,照相法看,白头偕老,绝无可疑。”

“原来隆公爷精于子平、柳庄,想来给今上的八字——”

“不谈,不谈!”隆科多乱摇着手说,“谁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这时魏大姊已闪身出现,带着阿秀来铺设餐具,少不得还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说完话就走的,见此光景,只有道谢而已。

把杯话旧,自然又谈到时事,李绅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发,忍不住问了出来。

“隆公爷,传说中所谓的‘私钞玉牒’是怎么回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两口酒,方始抬眼问道:“你信不信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这句话?”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说,“我要为天下后世留一条可以揭露真相的线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爷指的是辅国公阿布兰?”

“对了。”隆科多问,“此人你总很熟悉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阿布兰亦是一向拥护恂郡王的,想来作为恂郡王亲信幕友的李绅,对此人一定深知,其实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广略贝勒之后,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么我先告诉你此公的来历,他是杜度贝勒的曾孙——”

杜度是清太祖的长孙,他的父亲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长子,以谏父不宜反明,致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并未因此而遭受歧视。当时得力的亲族有四大贝勒、四小贝勒,杜度即为四小贝勒之一。

及至圣祖接位,怜念广略贝勒死于非命,对长房子孙格外照应,阿布兰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卷入从康熙三十几年开始的立储纠纷,及至圣祖封皇十四子为恂郡王,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准用正黄旗旗纛,以示继位有人以后,阿布兰更是全力拥戴,因而为圣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为议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兴黄教,功成还朝,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记功。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臣下颂扬圣德做张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自然仆倒磨灭,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说:“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兰以为不佳,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唯称赞大将军允。朕即位后,伊自知诬谬,复行磨去。”

“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旨意,他没有错。不过,这个年头儿,谁要是八、九、十四,还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历渊源’的陈梦雷,都会倒霉。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牒的底本,交付一个妥当的人,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黄旗纛旗,等于御驾亲征,将来有人写史书,真相都在里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

“于是,”李绅接口说道,“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

“不!他怎么敢交给我!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

“那么,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跟他要来的。”

“对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给。”隆科多笑笑说道,“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不错,可是我——”他含蓄地问说,“缙之,你明白了吧?”

“想来已录副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

“正是!”

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对这件事颇为关切,思索了一会儿说:“其实,以隆公爷你的身份,议政大臣,无所不管,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

“当然!不过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无用。从去年秋闱,查润木出事,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

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查润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升“只为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牵连,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复又应试,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凡有巡幸,无不扈从,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两岁,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润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查嗣庭由翰林开坊,升内阁学士,调礼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哪知出闱未几,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同时浙江巡抚李卫,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瑛,连同子孙内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铁索锒铛,押解进京,下在俗称“天牢”的刑部监狱。

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记两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数行即书其患病,曰:‘腹疾大发,狼狈不堪。’其悖礼不敬,至于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后,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必书曰‘大风’,不然则‘狂风大作’。偶遇雨则书‘大雨倾盆’,不然则‘大冰雹’。其他讥刺时事,幸灾乐祸之语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风俗恶薄”,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开头就说:“查嗣庭日记,于雍正年间事,无甚诋毁,且有感恩戴德之语,而极意谤讪者,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岂非前后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譬如说他出题悖逆,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

“我听说题中有‘维民所止’四个字,‘维止’为雍正去头之象,因此贾祸。”

“这是道听途说。”隆科多说,“前年汪景祺《西征随笔》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为《历代年号论》,说‘正’字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号——”

汪景祺以为年号“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举了五个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统、正德。

“正隆”“正大”两年号见于金,荒淫无道的海陵王,年号正隆,哀宗的年号正大。清出于金,但多少是一种忌讳,因为金非正统,有夷狄的意味在内。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

“正统”“正德”是前明的年号,英宗有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武宗以嬉游无度,不寿而且绝嗣。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在雍正年间,发这样的议论,也实在太无顾忌,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润木身上,何能叫人心服?”隆科多问,“缙之,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

“只记得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说是谤讪时政。关于年号的题目,就只知道说的‘维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等我告诉你。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驳他的理由是:‘尧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举人乎?查嗣庭以此命题,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悖谬。’虽是欲加之罪,也还成理由,说《易经》次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诗经》次题‘百室盈正,妇子宁止’,起头用正字,最后用止字,加上《易经》第三题‘其旨远,其辞文’,寓意‘前后联络,显然与汪景祺相同’。缙之,你倒想,这样穿凿附会,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

“唉!”李绅叹口气,“无怪苏东坡要说:‘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过,我又不明白,查润木到底是因为什么,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

“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

李绅心里想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但话到口边改了自语似的:“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我告诉你,因为查润木升阁学,补侍郎,是出于我之所保。”

“隆公爷久居枢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他不同,我保他在内廷行走。”

“啊!”李绅大感意外,“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

“可以这么说。”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说,“缙之啊缙之,你真正是书生。如论感情,我还是他舅舅呢!”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以丝毫不念?”

“毛病就出在这上头。”隆科多问道,“缙之,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最红的是谁?”

“不是田文镜、李卫吗?”

“不是,我是说京官。”

“那——”李绅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渊阁的张中堂了。”

他指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隆科多深深点头:“一点儿不错!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阁拜相,红透半爿天。”他紧接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红?”

“我怎么会知道。”李绅笑着回答。

“他之所以红,与查润木之所以倒霉,是一事的两面。今上御极,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张廷玉也是这一榜,召入南书房‘述旨’,煌煌上谕,正反都是‘朕’一个人的理,即出于张廷玉的大手笔。”隆科多突然又问,“你知道他红到什么程度?”

“隆公爷别问我了,干脆往下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告诉你吧!今上已许了他身后配享太庙了!”

李绅骇然,“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只有开国从龙之臣,或者开疆拓土,于国家有大功的勋臣,才能配享太庙。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荣。”

“他不就是从龙之臣吗?”隆科多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过,入太庙无分,下地狱有望。”

“隆公爷也不必这么说。”李绅极力想出话来安慰他,“年亮工是因为军权在手,又太跋扈了,他的部下只听军令,不奉诏旨,名副其实的功高震主。你如今连九门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不!我知道。查润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说我了。”

“对了!”李绅抓住中断的话头,“隆公爷,你说张中堂之得意,与查润木之倒霉,是一事的两面,你刚才只说了一面,还有一面呢?”

“还有一面,只看上谕中指责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这句话,就可以知道了。”

“此话怎讲?”

“‘未进一言’,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纷纷,侧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谓之忠乎?”

“这也不能算不忠!”李绅对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侧近之臣,竟能不谈人是非,无论如何是位君子。”

“你说这话,我觉得很安慰,足见我的赏鉴不虚。”隆科多又说,“我当初举荐他时,就因为他安分谨慎,在内廷述旨,机密不会泄漏。哪知道——”他突然停下来,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会举荐他,如今变了。害了他了。”

“喔,查润木的性情,有什么不妥当?”

隆科多答非所问地说:“他的长兄有个外号,你知道吧?”

“不知道。”

“查初白的外号叫‘文愎公’,在南书房跟同事都处得不好。查润木亦似他长兄,看不惯的事,不肯迁就,上头就很难得叫他述旨。这与张廷玉刚好是个对照。”

“嗯,嗯!”李绅恍然有悟,细想了一会儿说,“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张中堂那样,上头怎么交代,他怎么写,而是不肯迁就,有所谏劝的。这样,今上就会想:隆某人怎么举荐这么一个无用的人?”

“着!”隆科多干了一杯酒,“你搔着痒处了。上头就是疑心我故意举荐查润木,在内廷当‘坐探’。其实冤哉枉也!我要在宫里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润木?”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应该不要紧。”

“不,不!其中的误会极深,解释都无从解释的。总而言之,他那两本日记断送了他自己,也误伤了我。”

“他的日记,与隆公爷何干?”

“有,有,颇有干系。”

“这我就不明白。上谕中举得有例,对先帝垂谕,确有不以为然之处,但何曾涉及隆公爷半字?”

“举出来的是可举之供,还有不能举出来的例子。查润木对上头手足相残,记得很多——”

“啊!”李绅失声说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你听我说完。据我所知,他所记的上头的言行,有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照上头想,他既然能记在日记中,当然会来告诉我。这样,查润木在替我做侦探的想法,自然就纠结不解了。你想,上头会饶得了我吗?”

谈到这里,只见魏大姊匆匆走来,说成福有事求见隆科多,唤来一问,是接到衙门通知,有上谕寄到,请隆科多回去听宣。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请你看看我的马去。”

“是!”成福答说,“已经加了鞍子了。”

“嗯!我就来。”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轻声说道,“我实在不想回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紧。不过,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说我不赶回去听宣,在你这里喝酒,又是一款大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我怕连累你,说不得只好扫兴而归。”说完,将一杯酒喝干。

“隆公爷喝点热汤。”魏大姊舀了一碗汤,双手捧上。

“多谢,多谢!”隆科多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放下,从腰带上摘下一个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个碧玉扳指,放在炕桌上说,“今天有这一会,也是缘分,留下做个遗念吧!”

用“遗念”二字,竟是说诀别的话,李绅跟魏大姊都觉得心里酸酸的想要哭。见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隆科多却又站住脚,回身向跟在后面的李绅问道:“看样子,是来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没有信要带进京?”

“信是有。不过——”

“不要紧。耽搁一半天,总说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来就是。”

“是!”李绅想到该慰劝一番,“隆公爷也不必在心里亘着个成见,到底是椒房贵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过分为难。”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亲娘分上也没用。”

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绅说不下去了,于是魏大姊接口说道:“隆公爷看开了倒好,一路上潇潇洒洒,该吃该喝,乐得享用。不过路上要保重,这种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嫂子这几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头,“我一定记在心里。也许,也许咱们还能见面,那时候再来叨扰。”说完,扭头就走。

他的脚步极快,等李绅夫妇跟出去,他已经上了马,扬一扬鞭,作为道别,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往外直冲,转眼之间,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李绅跟魏大姊相顾黯然,一步懒似一步地进了屋。魏大姊打开荷包,只见里面是个极新极精致的金表,揿开表盖,里面刻着两行字,便顺手递给了李绅。

“你看看!写的什么?”

李绅从到了宁古塔,便跟人学习俄文,已颇有程度,接表一看,失声说道:“啊!这玩意贵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还刻着上下款。”

魏大姊也颇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赠,足见情深义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这——”李绅吸着气说,“怎么办呢?”

“莫非送还给他?”

魏大姊说:“送还他也不会受的,徒然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送还也不妥。”李绅说道,“俄皇送表这件事,上头一定知道的,万一问起来怎么办?”

听这一说,魏大姊倒也有些着慌,想起“怀璧其罪”这句成语,不假思索地说:“我看这件事,得告诉副都统。”

“等我想想。”

为这件事,李绅想了半夜,决定既不送还,也不声张。因为一告诉副都统,势必专折奏报,反而自己惹祸,更替隆科多添罪。

“那么,皇上如果查问呢?”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绅答说,“我想他不会傻到说实话,一定随便编个理由,譬如说‘弄丢了’之类。”

魏大姊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把表给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来,如果真的还有见面的日子,当面还他。”

于是夫妇俩又谈论隆科多所说的,也许还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这次奉召进京,获罪不免,却能逃死,也许充军到宁古塔,岂非又可见面了?

“说不定跟叔太爷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情,“两位老人,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几年日子,说起来也不是坏事。”

“你想得太好了。”李绅摇摇头,“风烛残年,万里跋涉,而况又是绝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这里,都大成疑问。”

说着,脸色又阴暗下来。魏大姊失悔不该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慢慢转换他的情绪。

05

由于隆科多已无须再避,同时也想打听打听昨夜催隆科多去听宣的上谕中,到底说些什么,所以李绅照旧上衙门了。

副都统衙门所在之处,是个木城,俗称“新城”,东、南、西三面开门,副都统的衙门在北面依墙向南伸展,规模不小,因而整个木城看上去就是一座衙门。李绅办事之处紧邻副都统的签押房,他一到,白希就知道了,立即着人来请。

“我正要派人到府上去请。”白希的眉宇之间,隐有忧色,“昨天,你们谈了点什么?”

李绅很沉着地反问:“副都统听到点儿什么?”

“只听说隆公的嗓门儿似乎挺大,可听不清楚你们说的话。”

“既然如此,副都统也就不必问了。”

“我们想不问,可是钦差紧盯着。”白希叹口气,“也真不巧!偏偏就他不在的时候,有侍卫来传旨。”

李绅心想,如果侍卫回京复命时,将所见所闻,据实回奏,皇帝一定会查问:所会何人,所谈何事?这一来不但自己惹上了麻烦,还怕替白希也惹了祸,因为像隆科多这种情形,经过之处,有司应该严密看管,决不能容他自由行动的。

不过,事已如此,亦只好听天由命,且先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情形,再做道理。

“不知道传旨给隆公是什么事?”

“没有什么,只说派了人接替隆公的差使,等新派的人在途中相遇,让隆公把对俄罗斯交涉的经过,切切实实做个交代,免得前后不符。”

李绅心中一动,随又问说:“有没有几句勉励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叫勉励的话。”

“譬如说,勉励隆公实在任事,将功赎罪之类的话。”

“没有。”白希又说,“听不出来。”

到底是“没有”呢,还是他“听不出来”?不过,并没有催促隆科多尽快进京,是可以确定的。

“隆公还得一两天才走吧?”

“明天走。”

“喔,我还来得及托他捎几封信。”

“你要托他捎信?”

“是的。”李绅答说,“是他自己问我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声音说,“你何必托他?莫非你还想不到,他是身不由己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托人。”

“托谁?”

“现成有个观老二在这里,托他最妥不过。”

“是观老二观保不是?”李绅失声说道,“那可是太熟了!”

原来这名被尊称为“钦差”,赉旨远来的侍卫观保,本在恂郡王大营中当差,为人谨饬知礼,颇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绅,在军中常有过从。自从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东陵,后来移居大内寿皇殿侧的小屋以后,随从星散,有些比较幸运的,为皇帝所笼络,或在“御前行走”,或授为“干清门侍卫”。观保就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他乡遇故,况在绝域,李绅倒想跟他见一面,却又怕惹是非。乃至白希问出他们的关系,倒是很热心地怂恿他们叙旧,而且特地置酒做东。就这样,分手五年的伙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同的是,当年痛饮纵谈,意气风发;如今,酒浅言寡,仿佛无形中有一道帷幕横亘在中间,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的。不过,两个人的心里,却都想捣破这道无形的幕。

终于是观保下定了决心,在饭罢喝茶时问:“魏大姊很好吧?”

“托福,托福!她倒是跟宁古塔投缘,居然想终老斯乡了。”

“我瞧瞧她去。”观保转脸对白希说,“那位魏大姊,朋友没有一个不服她的:贤惠、能干、热心,最好客不过。”

于是顺理成章地,李绅将观保邀了到家,与魏大姊相见惊喜,絮絮叙旧,谈了许多军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个罪,起身走了。

“我不明白,这道上谕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劳动你这位一等‘虾’,万里跋涉?”

用满洲话称侍卫,其音如“虾”,一等“虾”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放出来便是副都统、都统,甚至将军。观保正是要外放了。

“上头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讷去当副都统,不过还没有定。让我先送上谕来,如果定了,半路上会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观保略停一下又说,“此外,当还有别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呢?观保不说李绅自然不便问,点点头不作声。

“听说隆科多昨天在你这里?”

问到这话,李绅便起戒心,简单地答一声:“是的。”

“他跟你说些什么?”观保紧接着声明,“法不传六耳。”

这表示不但他不会把李绅的话告诉第三者,希望对方也是如此。李绅想了一下,认为旧日的交情,仍旧是可信赖的,于是将隆科多如何忏悔的话,细细告诉了观保。

观保很注意地听完,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告诉你吧,上头当面交代的差使,是查查他在这里的态度。其实呢,知道凡是在十四爷那里待过的人,无不痛恨隆科多,指望我这趟回去,狠狠告他一状。本来,我倒也打算这么办,好歹替十四爷出口气。现在听你这一说,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绅想了一下答说:“以直报怨。”

“不错,不错!”观保深以为然,“我也不必先说,等上头问起来,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他到你这里来过这一段,我是决不说的。”

“不!果然问起来,你倒不宜瞒着,因为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或许已经有人密奏过了。如果你不说,岂不显得无私有弊?”

“这话倒也是。不过上头再问一句:他到姓李的那儿,干什么去的?我该怎么说?”

李绅无法回答,观保亦未再问,只说他如果真的调为伯都讷副都统,则相叙的机会必多,公事上也许还要请李绅帮忙。一切都等事情定局再谈。然后,匆匆告辞而去。

06

到得冰河解冻,草木萌芽,宁古塔一年好景刚开始时,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拟死罪,朱笔改为“从宽免死,发乌拉打牲”。

信中附了几页“宫门钞”,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结果。上谕中说,刑部议奏:“除各轻罪不议外,查律内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斩。十五岁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今查嗣庭已经病故,应戮尸枭示。”

原来查嗣庭瘐毙狱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还是杀之灭口——怕公开审问时,他会透露许多在内廷所看到、听到的秘密?李绅心想,查嗣庭这一死,对隆科多来说,应该是好事,因为死无对证,亦可望从宽发落了。

再看刑部所议查嗣庭家属的罪名,除了长子查克上病故免议外,应斩立决的有五个人:两兄查慎行、查嗣瑛,一子查云,两侄查克念、查克基。此外,子侄在十五岁以下的还有五个,给功臣家为奴。

向例刑部议罪从严,留下让皇帝开恩的余地,这一次的上谕中说:“查嗣庭之子改为应斩,秋后处决。查慎行年已老迈,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径远,查嗣庭恶乱之事,伊实无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治罪,释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瑛,胞侄查克基,从宽免流三千里。案内拟给付功臣为奴之各犯,亦着流三千里。”

李鼎特为详告查嗣庭一案的缘故是,查家亲属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军的罪名,如果只说流若干里,发遣何处的权,操在刑部司官手里,只要以京师为起点,扣足里程,则天南地北,无所不可。这一次刑部司官,认为查嗣瑛父子充军,是受牵累,不免冤枉,将来或有“赐环”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艰难,回乡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瑛、查克基发遣陕西。至于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个幼子,则今生今世,恐难生入玉门,流放关外,谋生倒比贫瘠的陕西还容易些,因而将他们充军到乌拉打牲。

发遣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两家决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请了假,送父到达戍所,也许请当地都统出奏,容他侍父送终。他又报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预计六月中可以到船厂——吉林省城,要求李绅届期迎接照应。

“乌拉打牲在哪里?”魏大姊问说。

“在船厂以北。”李绅计算日期,“这里到船厂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节,我在家还可以待一个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说,理当去看看叔太爷,看有什么可以照应的,那才是做晚辈的道理。”

“你如果有这个心,我倒有个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厂,去就观二爷的幕。照应老叔还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点功夫,好歹要让他走上一条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无成,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这——”魏大姊实在舍不得宁古塔,沉吟着说,“这,咱们再琢磨琢磨。”

从这天起,夫妇俩一有空,便谈移家之事,禁不住李绅的软语相磨,魏大姊终于松了口。接下来,便是李绅向白希去软磨,由于去志甚坚,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强同意。

李、查两家结成患难之交,是出于查慎行的绾合。查慎行久为先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李煦不但因为修《佩文韵府》,刻《全唐诗》的缘故,跟他很熟,而且因为先帝对查慎行极其看重,李煦对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辞官回里时,李煦虽已过了最绚烂的几年,渐形式微,但岁时令节,不意馈遗。及至李煦抄家,音问断绝了好几年,不想忽又无端邂逅,只是相见在刑部监狱,且都是部议死罪的钦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双白头老翁,居然还有这么同在难中的数月盘桓,是在欲哭无泪的荆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两家的案子,先后定谳,李煦先出狱,正在打点上路时,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释放。他当天就来看李煦,一面话别,一面重托李煦,照应查嗣庭的眷口。李煦虽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但还是慨然许诺。

这一来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间的一个争执,李鼎要送老父到关外,李煦认为不必,既费盘缠,又吃辛苦,有这工夫,不好好用功?话虽在理,无奈李鼎难舍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应,自然需要李鼎做帮手,根本就不生该去不该去的争执。

可是这份照应的责任不轻。查家一行,恰好十个人,查嗣庭的妻子将近六十,衰弱得几乎到了气息奄奄的程度。

照规矩她这种情形可以请求免戍,但严君在上,刑部官员不敢替她出奏,又有亲友相劝,说“上头已经开恩了,过分之请,不宜冒渎”,因此,查太太特为托在京的亲戚,制了一箱“寿衣”带在身边,自道只怕未出山海关,“寿衣”就用得着了。

两个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祸起不测,这几个月的辰光,亦将她俩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儿两女,四个庶出,皆未成年,唯独十九岁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过五胎,唯一得存的“老来子”。

此外还有两名丫头。十口之家,没有一个顶得起门户的壮男,而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连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们发愁。

查太太对这一点,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在朝阳门外东来客栈,会齐上路之日,便命三儿两女为李煦磕头,郑重叮嘱长女,此去事无大小,必须禀“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岁的二小姐蕙缃,跟李鼎很快地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时听得他们亲热地在喊“李大哥”,唯独大小姐蕙,处处躲着李鼎,有事总是叫弟弟、妹妹传话。

“如今是在难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没有那些讲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叫几个小的传话,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误工夫。”

蕙口头答应着,却总是改不过来,实在也是养在深闺,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一见了李鼎便羞得抬不起头来,招呼一声“李大哥”都觉得出口艰难,更莫说打什么交道了。

因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李少爷,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话,你是男子汉,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会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两回熟,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中间传话会弄错。”

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这几年的沉重打击,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心情略为开朗些。他在想,有事让孩子们传话,亦是一种消遣,没有什么不好。

07

这一天出了山海关,住在中前所城,这里本来不是宿站,只为驻防的骁骑校布里奇,受过李煦极大的恩惠,得知他发配过境,先期在山海关迎接,坚邀暂住一两日,以便叙旧。于是连带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内。

一路来都是住的客栈,查家十口,挤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与两名差官住一间,十来个解差挑夫,另睡通铺。在中前所是做客,布里奇腾出几间宽敞的屋子,虽然一般也是土墙茅檐,但较之客栈的昼夜嘈杂,几无宁时,以及令人欲呕的那股恶浊气味,这就仿佛是天堂了。

“都是托李老爷的福。”查太太说,“一路上也都亏得李老爷的熟人多,过堂点验,应个景就算了。你们总要记住人家的好处,要报答人家。”

孩子们不懂,蕙却忍不住在心里想:该怎么报答人家,有什么力量可以报答人家?

“还有主人家布老爷。听说他受过李老爷的好处,做人情是应该的。我们平白欠人家一个情,自己也要想想,该有点什么表示?”

“那也无非道谢而已。”蕙问道,“娘,你倒说,还该有什么表示?”

查太太想了一会儿说:“可惜,布老爷的家眷都在京城里,不然,哪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点儿意思。”

正在这样谈着,李鼎的影子出现在窗外。蕙眼尖一见,立刻背过脸去。蕙缃也看见了,跳跳蹦蹦地掀帘出门喊道:“李大哥!”

“是李少爷?”查太太急忙说道,“请进来坐。”

查家的两个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个丫头打起门帘,只见蕙缃拉着李鼎的手走了进来。拥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被李鼎拦住了。

“查伯母,你别客气,我说两句话就走。”

“忙什么?”查太太喊,“蕙,你请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开了没有?沏碗茶给李大哥喝。”

大家的家教严,虽在难中,不失规矩,蕙便走过来,在炕桌旁边将一个垫子摆正了说:“李大哥请坐!”接着便去找茶叶罐子沏茶。

“关外都喝凉水。”李鼎笑道,“说茶叶性寒,喝了会闹肚子。查伯母没有听说过吧?”

“没有听过、没有见过的事可太多了。这一趟多亏你们爷儿俩,不然我早就听不见、看不到了。”

“查伯母看开一点儿,凡事逆来顺受。”李鼎紧接着说,“这里的主人、布二爷托人来说,布奶奶不在这里,招待不周。回头送一桌饭来,他可不能来奉陪了。”

“布老爷太客气了。我们虽说沾你老太爷的光,到底心里也不安,务必请你跟布老爷说,感激不尽。”

“查伯母也太言重了。喔,还有件事,三个弟弟在箭圃,布二爷派了人陪着玩,回头跟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我送回来。”

“好,好!”查太太不胜感慨地,“唉!孩子们不懂事。”

李鼎想为查家小兄弟辩护几句,却以蕙亲自端了茶来,急忙站起身来,蕙左手托盘,右手去取盘中的盖碗,锡托子烫了手,立即缩了回来,再伸手出去时,恰好李鼎也伸手来取盖碗,两手相碰,各自一惊。李鼎没有什么,蕙惊得左手托不住漆盘,连盖碗带茶汁,一起打翻在地上。

“糟糕,糟糕!”李鼎好生不安,望着蕙那打湿了的青布裙幅问道,“大小姐烫着了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大姨太代为回答,又叫丫头,“重新沏碗茶来。”

李鼎本想说一声:“不必!我马上得走了。”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因为不妥,这样一说,蕙心里会抱怨:你早说要走,不必沏茶,不就没事了吗?

“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怪过意不去的——”

“都怪我!”李鼎抢着说,“不过,这也是小事,布二爷的交情是够的,不必介意。”

说到最后四字,特为抬眼去看蕙:意中“不必介意”四字,也是冲着她说的。不道蕙也正投过眼来,视线碰个正着,她又受惊了似的,很快地低下头去。

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蕙,李鼎亦颇感窘迫。幸而查太太身体虽弱,却很健谈,问起布里奇的一切,总算让李鼎也有话说。

话题一转,查太太不知怎么谈到了孟姜女,问她的坟在山海关何处,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时,蕙插进来说:“娘,你该歇歇了,说多了话,回头又气喘。”

“正是!”李鼎趁机站起身来,“李伯母歇一歇吧!孟姜女的坟在哪儿,我这就去打听,回头来告诉查伯母。”

“不必费事,我也是随便问问。”

“不费事!”

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环视颔首,作为道别致意,最后看到蕙脸上,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而且开口了。

“请李大哥管着我的弟弟,尤其是老幺,别让他多吃,他肚子不好,又贪嘴。”

“是,是!我会照应。回头见,回头见。”

查太太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收拢目光,若有所思地只看着炕桌。

“娘在看什么?”

查太太徐徐抬起眼来,对她从头看到底,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的,看得蕙心里有些发慌。

“怎么回事?”她退缩着说,“有什么不对吗?”

“这会儿没有人,你把湿裙子换了吧!”

“算了,开箱子麻烦。”蕙答说,“一会儿就干了,将就一点儿。”

查太太心想,蕙从小娇生惯养,事事讲究,衣服上一点儿泥都沾不得,如今变得这样不在乎!抚今追昔,不免伤心,眼角又有泪水涌现了。

一路来,查太太多是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旁人劝亦无从劝起,唯有陪着她悄悄垂泪,不过,这一次蕙却有话说。

“娘,难得有这么安安逸逸、轻松自在的一天,何苦又伤心?而且还是做客在这里。”

这句话提醒了查太太,布里奇好意款待,哭哭啼啼的,人家也嫌丧气。因此,急忙用手背拭去眼泪,心里却更悲苦,如果安居在家,又何至于连伤心的自由都没有!

08

到得起更时分,李鼎亲自送了查家三兄弟来,顺便告诉查太太,孟姜女的坟,离此不远,那地方叫老军屯。坟旁有座小小的庙,颇有香火,因为有求必应,尤其是流人祭祷,更为灵验。

“可不知道有多远?”查太太问说,“何不妨顺路去烧个香。”

“路可不顺,要往回去。是在一座小山上。”

“路不顺可就没法子了。”

“不过,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布二爷很殷勤,坚留家父多住几天,刚才跟差官说好了,再留两天。如果明儿个天气好,我请布二爷派部车,送查伯母去烧香。”

“那可是太好了!”查太太难得破颜一笑,“真是感谢不尽。”

哪知天不从人愿,第二天查太太病了,鼻塞头重,浑身发冷,是重伤风。做客卧病,必惹居停生厌,心里着急,情绪不安,越显得病势不轻,以致蕙亦焦忧于辞色了。

“莫非是我心不诚?”查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孟姜女特为罚我。我想想,并没有什么轻慢的地方啊!”

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说:“许了去烧香,还是要去,请大小姐走一趟,替太太求一求。李少爷不是说了,过路的人求什么,格外灵验。”

“二姨太这话说得不错。”蕙接说道,“我替娘去烧香,求孟姜女保佑。”

“也好!还了愿心,我心里也好过些。”

有此想法,更见得此行宜速为妙,当下遣丫头把李鼎去请来,说知缘由。

“今天有点风,我本想饭后再看,如果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大小姐要去烧香祈祷,车子很方便,我去要一辆就是。”

“多谢李少爷,不过,我还有句话。”

“是!”李鼎答说,“请查伯母吩咐。”

“我想劳你的驾,陪了小女去。”

“是,是!这是一定的。”李鼎又问,“还有哪位姨太太去?”

“不用了!”查太太抢着说,“就小女一个人去好了。”

“娘!”一向驯顺的蕙,抗声说道,“我要请一位姨娘陪我去。”

查太太略一思索,不再是坚决的语气了:“好,好!有人陪你去,陪你去。”她说,“不过要请李少爷多费心了。”

李鼎本来觉得只他陪了蕙去,一路无话,岂不尴尬,如今窘相可望不致发生了,如释重负,潇潇洒洒地答说:“谈不上!我这就去接头,等安排好了,我再来。”说完,转身而去。

“你们俩,”查太太望着姨娘们说,“谁陪阿去?”

“请大姐去吧。三个小的,鞋都快破了,难得有两天工夫,我要好好赶它几双。”

二姨娘口中的大姐,自是指大姨娘,她同意了。查太太也同意了,二姨娘原是她陪嫁的丫头,所以称呼不改,叫着她的名字说:“品福,你先跟官去把一包藏香找出来,烧香,烧香,没有香怎么行?”

杂物箱笼堆在最外面的一间屋子,要带了丫头一起去搬动,查太太等他们走了,招招手将大姨娘唤到面前,让她坐在炕上,有一番要紧话说。

“我是一定要死在路上了——”

“太太!”

大姨娘刚把她的话打断,查太太却又抢了过去:“不是我爱说让你们伤心的话,实在也是躲不过去的事。我一倒下来,千斤重担都在你们两个人身上!”她问,“你们挑得动吗?”

万里穷荒,一无凭借,既是罪孥之身,又无成丁之男,大姨娘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此时再加上停尸在荒郊孤驿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脸色都变了。

“你不要怕!家运坏到头了!不会再坏了!你只细心听我的话。”

这几句话,对大姨娘确有不小的抚慰作用,连连答说:“我听着,我听着!一个字都不会忘记。”

“我已经替你们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人了。一路来我在想,李少爷人不错,我也打听过,断了弦一直没有娶。他虽是旗人,其实还是汉人,没有什么不能通婚的,听说他要陪他老太爷,不回关内去了。既然如此,安家落户,两家并作一家,彼此都有照应,不是很好?”

话一提到李鼎,大姨娘便在点头了,越听越有道理,愁怀尽去,微笑说道:“怪不得太太刚才只请李少爷陪官去,原来有这么深的意思在内。”

“我是试一试阿。这半年工夫,千辛万苦,把她也磨炼出来了,你看,她到哪里跟年轻男人打交道都不在乎人家的。唯独对李少爷,还是在家做小姐的样子,处处怕羞。”查太太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我哪里能像太太这样,凡事都看得出一个道理来。不过,太太不提还想不起来,一提起来,想想倒确是有点不同的地方,一定有个缘故在内。”

“这个缘故,就是阿心里,时时刻刻有个李少爷在。”

“这——”大姨娘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儿,有些懂了,“如果太太只请李少爷陪了官去,她倒不作声,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毫不在乎,那就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上头去了?”

“对了!我就是试她这一点。不过,试一回就够了。你跟品福说,把我的意思,摆在心里,以后也不要太露痕迹,反正有机会就让他们接近,不必去惊动他们。日子一久了,你看情形,把我今天的这番话告诉阿,自然一开口就成功了。”

“我知道。”大姨娘很郑重地说,“太太的这番心意,一定达得到。”

“这样,我就放心了。”查太太笑了,瘦削的双颊凹进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口白毵毵的牙,看上去很可怕。

09

一辆大车载着蕙、大姨娘和一名丫头,前面是两匹马,马上是李鼎和布里奇所派的向导。

“快到了!”向导用马鞭遥指,“前面就是。”

到得一座荒祠前面,车马皆停,李鼎到车旁照应,先把丫头扶了下来,然后由丫头扶大姨娘及蕙下车。

孟姜女的坟在后面。黄土一抔,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刻着“古姜女之墓”。蕙站住脚看着,口中念出声来,不道大姨娘听错了。

“不是孟姜女吗?怎么变了‘顾’姜女了呢?”

“是古今的古,不是姓顾的顾。”

“那么,怎么又只称姜女呢?姓都掉了!”

“这可把我考住了。”蕙笑着回答,眼光有意无意地从李鼎脸上扫过。

在李鼎的感觉,她是要他来回答大姨娘的疑问,因而接口说道:“其实孟姜女根本没有这个人,大概是由齐国杞梁之妻,哭夫崩城这个故事而来的。”他将《列女传》中所记“杞梁既死,其妻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哭于城下”的故事,讲了给大姨娘听。

“这杞梁是什么人?”大姨娘问。

“好像是位阵亡的将军。”

“既然这样,怎么会没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

“这,”李鼎看着蕙,学着她的话笑道,“可把我也考住了。”

“李大哥再想一想,”蕙望着地上说,“《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李鼎从李绅读过《左传》,却已丢开多年,幸好当年督责甚严,仔细记忆了一下,居然想起来了。

“《列女传》的话也靠不住的。”他有些得意地说,“杞梁是齐国的大将,跟齐侯去攻山东莒城,阵亡了,齐侯班师,还特为去慰问杞梁的太太。可见得并不是没有人管。”

“可见得书上的话,靠不住的居多。”大姨娘又说,“也亏得李少爷记得那么多。”

“这也亏得查小姐提醒我。”李鼎觉得既然说出口了,索性就再说一说心里的感想,“我真没有想到,查小姐对《左传》那么熟,实在佩服。”

蕙矜持地不作声,大姨娘怕会出现僵局,便接口答说:“都是我们老爷在日亲自教的,读书、作诗。”

蕙连连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说,可是已拦不住了。李鼎听说她会作诗,越发惊异。“令伯初白先生,海内推为诗坛盟主。”他说,“查小姐家学渊源,诗一定也是好的。”

“哪里!”蕙答说,“你别听我姨娘的话,我哪里会作诗?”

话又说不下去了,还是大姨娘开口:“烧香去吧!”她说,“外面也冷。”

到荒祠燃上藏香,蕙跪拜默祷,大姨娘也磕了头,收拾拜垫,就该回去了。

“时候还早,”大姨娘问道,“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

“名为山海关,”蕙突然发问,“怎么看不见海?”

李鼎辨了辨方向,指着南方说:“海应该在那一面。”

“不知道有多远?”

“查小姐想看看海?”李鼎略停一下,看她不答,便知意向所在,特为去问向导,“想看看海,不知道有多远?”

“一直往南,有个村子就叫望海村,并不算远。”

于是决定转往望海村。虽说不远,也有十来里路,向导与李鼎策马前行,穿过村落,登上一座小丘,茫茫大海,收入眼底,仿佛胸头一宽。

这时车子也到了,李鼎下丘迎了上去,却只见丫头陪着蕙,便下马问说:“大姨娘呢?”

“她嫌风大,宁愿躲在车子里。”

风可是不小,向导亦已下丘避风,李鼎将缰绳丢了给他,向蕙问道:“是不是上去看看?风可是不小。”

“不要紧!我想看海,想了好多日子了,既然到了这里,岂可失之交臂?李大哥,请你引路。”

于是李鼎前行,时时回头招呼,留意坎坷之处。其实路很好走,顺顺利利地登上高处,只是海风强劲,吹得蕙几乎立脚不住。

“你坐下来吧!”李鼎引着她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东面,为她挡风,又问,“冷不冷?”

“多谢,不冷。”蕙掖紧裙幅,两手扯住衣袖,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只睫毛不断眨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鼎不忍去打搅她,也抬眼看着一望无际、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无感想。

“李大哥,”蕙问道,“对面陆地是什么地方?”

李鼎曾涉猎过舆地之学,所以能很快地回答:“应该是山东登州府。”

“再过去呢?”

“山东与江苏接壤,再下去应该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带,就是两淮的盐场,当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后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蕙当然奇怪,“当年怎么样?”她看着他问,“李大哥,你怎么不说下去?”

“那一带,当年都归我父亲跟我姑夫管。”李鼎很吃力地说,似乎胸口隐隐作痛。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盐场,旧日繁华,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从她的眼色中看出来,说这话是在安慰他,顿时感觉到心头熨帖,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再往南呢?”蕙重拾话头,“江苏跟浙江接壤,该到我的家乡了吧?”

“那得过长江、江南沿海,第一个是松江府,第二个嘉兴府——”

“啊!”蕙如逢故交般欢呼,“过乍浦、澉浦,就到我们江海之前的海宁了。李大哥,你到我们那里去过没有?”

“去过。”

“是去看潮?”

“是的,看潮去过,跟着我父亲见驾也去过。”李鼎又说,“那时我还很小。”

“原来你也见过皇上!”

一路来,李鼎就此时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稚气的话,但却显出了她的娇柔纤弱的本色,不由得心头一动。

“唉!”蕙默然说道,“先帝倘在,我们不会在这里。”

李鼎接口便说:“咱们也不会在一起。”

蕙倏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移了开去,脸上微微出现了红晕。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什么?”

李鼎定睛细看,从海浪打上沙滩的白沫中,发现一只西洋酒瓶,便即答说:“番航上有这么一个规矩,写封信装在空酒瓶里,封好扔到海里,随潮水飘了去,也许就能飘到家乡。当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这倒有趣。”蕙不胜向往的,“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我也试一试,看看这个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漂到海宁。”

李鼎看那只酒瓶,已搁浅在沙滩,自告奋勇地说:“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

说着,便往前奔了去,蕙着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其声凄厉,李鼎不能不站住脚,回身看她乱招着手,是极力阻拦的神气,只好又走了回来。

“你看,一层层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红了,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见人?”

就这时,“哗”的一声,一个浪头卷上沙滩,迅即退去,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照旧去捡那只酒瓶,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会如何?一时惊惧哀痛,不消说得,回去见了她自己母亲和他父亲怎么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又会怎么想?不会有人说他咎由自取,只说她是八败的命,谁跟她在一起,谁倒霉!

这样一想,不由得愧悔交并,对蕙更有无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说,“我没有替你想一想。”

“不是没有替我想。”蕙正色说道,“是没替你老太爷想,白头远戍,再遇到这样的意外打击,李老伯还活不活?”

这一说,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且焦躁,不知如何自处了。

蕙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经受不住了,但为了让他切切实实引以为戒,还是要用言语刺激他。

“你也没有替我们一家想一想,这一路来多亏得老太爷的面子,处处方便,我娘才能勉强撑了过来。倘或失去老太爷的倚靠,我们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头——”

“我该死,我该死!”李鼎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喊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此时的蕙,恰好有两句如骨鲠喉的话,想不吐亦不行,“最后才说到你没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叫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了!寸心万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种委屈,他觉得她仿佛在怪他,从未替她想一想,是因为根本就对她漠不关心。这是多大的诬罔?且不论往日,只说此刻,若非急着为她去取那个酒瓶,又何致奋不顾身。他愿意承认错了,但绝不能承认他对她不关心。

热泪滚滚,毕竟让他咽了回去,那也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勉强做到这个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波动,否则仍旧会将眼泪晃荡出来,他必须有一段单独的时间,容自己将波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因此,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几步,微仰着头,眺望海天深处,尽力想把襟怀思路放开,忘掉蕙和她的话。

她却不安极了!那些责备他的话,一说出来,自然非常痛快,但随之而来的浓重的悔意,不该如此苛责,到底惹得他负气了。

这该怎么办呢?她心里愿意跟他赔不是,却说不出口。如果丫头不在旁边,或者还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脸,念头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转脸去看。

看到的是一张惊惶的脸,那丫头原是经大姨娘悄悄嘱咐过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爷在一起,你就站远一点儿,不必去管他们!”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吵得两个人都掉眼泪?莫非有什么了不清的纠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蕙从她的脸上,越发看得出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越发悔恨,可也越发觉得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这样,心里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来一个计较。

“小梅!”她向那丫头招招手。

小梅急步赶了过来,站住脚先细看蕙的脸,似乎又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刚才李少爷要到海滩上去捡一个瓶子,差点给浪头卷走,我说了他几句。话是重了一点儿,他生气了。”蕙觉得话并不碍口,便老实说道,“论理,该我跟他赔个不是,不过,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你看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吓掉了。”

“要你吓干什么!真是多管闲事。现在,你看该怎么办?”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根本不通,既责她“多管闲事”,却又要向她问计,希望她来管闲事,岂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这“扑哧”一声,在下风的李鼎听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时有此笑声?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看到蕙是跟小梅在说话,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有意戏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诉小梅。

这样一想,觉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气勃发,随即扭过脸去。本来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对着蕙。

“李少爷!”

突如其来的背后发声,使得李鼎微微一惊,想转回身去,却马上想到,这正是可以让蕙知道他在生气的机会,因而站住不动,只仰着脸,冷冷地问说:“什么事?”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气了。”

让她一说破,李鼎倒觉得没意思了,不过一时也抹不下脸,改不得口,唯有不作声。

“李少爷,我替我们大小姐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气全消了,转回脸来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替我们大小姐,给李少爷赔个不是。”小梅又说,“我们大小姐也是好意,不过当时因为心里急,说话重了些。请李少爷不要动气。”

“哪里,哪里!”李鼎这时才发觉自己错怪了蕙,不过还有一丝疑云带在胸中,“你们刚才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是我们小姐在笑。”

本来还想问一问,蕙何事发笑。转念又想,自己实在也太小气了,就算让蕙戏侮一番,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而况,还特为遣侍来赔不是,像这样还要噜苏不已,岂不惹人笑话。

于是他笑一笑说:“你去告诉你们大小姐,我根本没有生什么气,更谈不到要她赔礼。时候已经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够了,咱们就回去吧!”

当然,蕙不会再做逗留,但也没有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来时那样,殷勤问说,“累了吧?”

“还好。”说着,脚步慢慢移动。

李鼎跟在后面,步子缩得极小,未免拘束,决定迈开脚步,回头说一句:“我在前面领路。”

“不!李大哥,”蕙急急说道,“你让我先走,是该我先走。”

李鼎这才想到,江南的规矩,男女同行,上楼时男先女后,下楼则女先男后。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楼时男先女后,裙幅在男子头上凌空拂过,必有灾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楼,所以蕙说:“该我先走。”

虽在难中,不忘家教,李鼎心里在想,毕竟是诗礼旧家的闺秀!

到晚来,李鼎与蕙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与小姨娘都知道了,当然,是小梅告诉大姨娘,再传过去的。

“看起来是有缘分的。”查太太悄悄说道,“告诉两个丫头,别多嘴多话,听其自然。”

因此这天晚上思前想后,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动或静的影子,不断浮上心头,以致扰攘终宵,始终不能安安稳稳地入梦。

第二天还是照常,曙色甫现,便已起身,只见大姨娘悄然走来,忧容满面地说:“情形不好!”

蕙知道她是说母亲的病,心头一懔,急急问道:“怎么样不好?”

“气喘。”

坏了!蕙心想,老毛病一发,动弹不得,母亲的这个气喘毛病,除了静卧休息,无药可治,卧床时间的长久,又要视气候而定,此时此地,犯此宿疾,怎么得了?

于是,匆匆挽一挽发,穿过一段甬道,推开厚重的木门,立即听得令人心悸的喘声,小姨娘与小梅一面一个,扶持着病人揉胸拍背,不断用小匙舀着温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奔上去一看,母亲的眼闭着,神态却还安详,只是张口大喘。

她不敢惊动,因为查太太发病时,已习于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静,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会儿,等查太太睁开眼睛来,蕙不敢稍露戚容,平静地喊一声:“娘!”

“你洗了脸,看看李大哥,告诉她我犯病了。这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得挪个地方才好。这里不知道有没客栈?”

“是!”

等查太太眼又闭上,大姨娘向蕙招一招手,复回别室,低声说道:“这件事很麻烦。我问过了,要三十里外的县城里才有客栈。这一挪动,病会加重,个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让你留在半路上?”

蕙一听这话,心里非常着急,但不敢摆在脸上,只说:“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说。”

于是大姨娘帮着她梳洗既毕,换件衣服,将小梅找了来带路,一直到李鼎的宿处。

“这么早!”李鼎是刚起床,穿着短衣,被亦未叠,“你看,连个坐处都没有。”

“李大哥,不必客气。”蕙一面坐下来,一面说,“请你先穿长衣服,不然会着凉。”

李鼎匆匆将一件棉袍披上,蕙向小梅努一努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纽子。

“啊,不敢当,不敢当!”

“李少爷别客气了!”小梅说道,“快穿好了,小姐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鼎不再作声,穿好衣服,坐下来望着蕙,她盈盈含睇地说:“李大哥,我娘的病不好——”

只说得一句,便有些哽咽了,李鼎急忙安慰她说:“你别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于是蕙说了她母亲的情况,最后问到客栈,李鼎不待她说完,便将她的话打断。

“有客栈也不能挪动,何况这里并没有客栈。查小姐,你先请回去。我跟我父亲去说一说,看是怎么个办法,一会儿我就过去。”

“是!”蕙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句,“我怕你会为难。”

“那是没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么多。”

等她一走,他随即去见他父亲,说了经过,商酌了好一会儿,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见面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父亲跟布二爷商量好了,请查伯母尽管住在这里。布二爷今天下午进城,这里属绥中县管,县官是布二爷的好朋友,请他报一个公事,说伯母病了,得在这里休养。请放心吧,布二爷也是古道热肠、极其热心的人。”

“那真是遇见佛了!”大姨娘说,“欠布老爷,还有你们爷儿两位这么大的情,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

“这些话,大姨娘也不必去说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说明了。我父亲可不能久待,预备后天动身——”

“你呢?”蕙失声问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简直没有勇气开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就这一句话,蕙顿时容颜惨淡,大姨娘也愣在那里,满脸的惶恐不安。

“唉!”李鼎顿一顿足说,“还得另外筹划。”说完,起身就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里明白,李鼎大概会留下来伴送她们一家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原来预备从容陈述的话,不能不在此时就说破了。

话只是对大姨娘一个人说的,而且声音很低,加以气喘不便,所以费了好些时候才说完。

蕙一直注意着她母亲跟庶母,但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欲待发问时,李鼎去而复回了。

“我跟我父亲说过了,在这里等查伯母痊愈了,一起走。”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后,她跟蕙说:“大小姐,你谢一谢李大哥!”

“谢什么,谢什么!”李鼎先就抢着说,“患难相扶,做人起码的道理。如今闲话少说,给查伯母看病要紧,布二爷介绍了一个大夫,得我去请。我这会就去吧。”

大姨娘没有说什么,送他出门,看他走远了转身,才看到蕙就站在她身后。“大小姐,你请过来。太太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小姐说。”说着,一直走到蕙卧室,等她跟了进来,随即将房门关上。

蕙已预感到母亲所要告诉她的话,必是“遗嘱”,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而要由大姨娘转告,却无从设想其中的缘故。

“一路来,我早就在担心了。”大姨娘说,“看起来,这一关怕难逃了。”

“哪一关?”

“太太的病。”大姨娘紧接着说,“大小姐,你可千万别伤心,以后都要靠你撑门户。你可千万一颗心稳住!”

“大姨娘,”蕙着急地说,“你先别提这些话,倒是快告诉我,我娘是怎么说。”

“她说,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这里,不过虽说是公家的兵营,不这么嫌忌讳,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个情,闭了眼心也不安——”

“这个,”蕙打断她的话说,“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正就是这话,欠情不但欠布二爷,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过,咱们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没话说,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马翻,未免说不过去。你倒想呢?”

蕙设身处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对布里奇确是很难交代,不由得吸着气说:“那怎么办呢?”

“太太说,只有一个办法,要让布二爷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也一样,他跟李老爷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话是有道理,可怎么样才能让布二爷把咱们家的事,当作李家的事来办?”

“大小姐,”大姨娘诡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透?”

“我可真是想不透,这会儿心里乱得很!”

“那我就说吧,你可别害臊!李、查两家结成至亲,情形不就不同了吗?”

听这一说,蕙顿时连耳朵后面都发烧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听得见声音。当然,也就忘了答话了。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说道,“太太格外关照,有句话一定要让我说清楚,就是不为了眼前的事,她心里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许配给李大哥。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正好请布二爷当大媒,在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也好让她放心。”

“什么?”蕙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事?顺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才叫天生良缘。”

蕙心里乱得很,还不能接受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良缘,所以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做何表示,只茫然地望着大姨娘,久久开不得口。

“大小姐,你倒是说一句啊!虽说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愿意才好。”

最后一句话听来很开明,其实说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的反感。

“事到如今,我说不愿意,行吗?”

“怎么?”大姨娘大惊,“你不愿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哪点儿不中你的意?”

“我没有说他不好。”蕙又说,“好不好,跟愿不愿,是两回事。”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是两回事?”大姨娘停了一会儿说,“大小姐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我也没法儿跟你讲什么道理,你只告诉我,该怎么去回太太。”

“我早就说过了,我说不愿意也不行啊!”

语气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满:“大小姐,好好的一桩喜事,你不要这样子觉得委屈。我且不说,太太把你当作心头肉,哪里肯误你的终身。”她紧接着又说,“何况李大哥的人品,纵说还配不上你,也差不到哪里。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着一点儿缺陷好。”

“我没有什么委屈。古人——”她本来想说,“古人卖身葬父,原是有的”,但这样说法,实在也太过分了,所以住口不语。

大姨娘便接着她的话说:“你嘴里不承认,心里不是这么想。好了,我也不来说你的心事,大小姐,你是顶孝顺的,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如果你不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太太心里就会有个疙瘩,对她的病没有好处。”她略停一下又说,“我心里有个想法,如果就在这里办喜事,冲一冲喜,也许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来,也是说不定的。”

提到一个“孝”字,蕙就有委屈,也易于忍受了,想一想低头笑道:“我怎么摆得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大姨娘的话,简直不通。”

见此光景,大姨娘大为欣慰,连连点头承认:“我不通,我不通!小姐们谈到这上头,只能高兴在心里,脸上摆不出来的。现在闲话少说,大小姐,这件事要怎么开口?你得出主意,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是你自己的,只作为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好了。”

这个道理,蕙自然明白,但要她抛开自己,以第三者自居,却一时还扭不过那个念头来。

“大小姐,可开开金口啊!”

“我想,”逼得无法,蕙只好很吃力地说,“最好请娘跟李家老爷子自己说,不然就托布二爷。”

“对!托布二爷来做媒,最好。”大姨娘说,“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

蕙自然不会跟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不知是喜是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蕙缃晃荡着两条小辫子,溜了进来,看见姊姊,先吐一吐舌头,一脸的顽皮相。

“李大嫂,”她背着手,站得远远地说,“娘叫你!”

蕙心里冒火,思量抓住蕙缃打她两手心,便故意侧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听不见算了。”

“你过来!”蕙和颜悦色地。

“干吗呀!你要给我‘桂花糖’吃啊?”

一听这话,蕙越发恨得牙痒痒的——海宁直隶州密迩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样,喜果以桂花糖为主,犹之乎生子以红蛋飨亲友,“讨桂花糖”“讨红蛋”都是闺中密侣戏谑之词。蕙缃人小鬼大,居然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开大姊的玩笑,教蕙如何不气?

“你过来!我不打你。”蕙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有话问你。”

“你不打,我也不过去。”蕙缃一面慢慢往后退,预备随时拔脚开溜,一面答说,“你要问,你问好了,我听得见。”

“你!”蕙戟指切齿,“你以后挨了骂,别来找我。”然后学着蕙缃平时哭诉的神态,“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辫子!”

蕙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找姊夫。”说完,掉转身就溜了。

蕙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恨不得将蕙缃抓来,好好揍一顿。就这时候,来了二姨娘,脚步匆匆,而且老远就是要张口讲话的模样。

“快去吧,太太有要紧话说!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蕙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同,她从不跟大姨娘撒娇,但对二姨娘说话一无顾忌,恰巧蕙缃又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发要闹脾气了。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缃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

蕙不好意思学蕙缃的话,只说:“你去问她好了。”

“好!我回头问她。不过,”二姨娘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实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还会叫什么,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哼!”蕙冷笑,“看她小,损起人来,话跟刀子一样。”

“喔!”二姨娘深为注意,也颇有不信的神气,“她怎么了?”

看二姨娘这种神情,蕙真的忍不住了,老一老脸,大声说道:“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叫——叫我李大嫂!”

二姨娘“扑哧”一声笑了,但赶紧以手掩口,正色用抚慰的语气说道:“阿缃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你看我,回头不好好揍她。”

听得这么说,蕙的恼怒立即又化为不安,但也不能出尔反尔,马上为蕙缃求情,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蕙缃免去受二姨娘之责。

“我不出去。除非让阿缃来给我赔不是。”

“好,好!”二姨娘仿佛喜出望外地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二姨娘半牵半拉地将蕙缃弄了进来,到蕙面前站定,一只手指戳在女儿额上,大声喝道:“你好没规矩,跟大姊胡说八道。不是大姊替你讨情,看我不揍你!还不跟大姊说:大姊别生气,以后不敢了。”

蕙缃咬着手指,脸上犹微带顽皮的笑容,一双眼骨碌碌地看母亲,又看一看姊姊。蕙又气又爱,自己先就绷不住脸色了。

“去啊!”二姨娘在女儿背上拍了一巴掌。

蕙缃一个踉跄,倒在蕙身上,趁势抱住,将脸埋在姊姊怀中。这一下,蕙自然什么气都消了。

“说啊!”二姨娘犹在大声呼喝。

“好了,好了!”蕙趁势站了起来,二姨娘亦不再多说什么,引导着到了查太太面前。

终于是二姨娘揪着蕙缃的小辫子来给大姐赔了罪,二姨娘又保证几个小的不会再胡言乱语,才算搬动了蕙的脚步。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们的嘴,却不能禁止他们用诧异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绷着脸,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垂脚坐在炕上。

“小梅,”查太太说,“把他们几个带出去玩。”

蕙这时才发觉,母亲的哮喘竟止住了,声音也显得颇精神,不由得大为惊奇。

“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着肩项之间,“拿银针扎了两处穴道,居然不喘了。”

蕙越发诧异,“大夫来过了。”她怅然若失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时候只怕打雷你都听不见。”

“你们都坐下来!”查太太说,“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大夫说我这个病,断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断不了根,而且——”她没有说下去,显然是不愿说什么“断头话”,惹得大家伤心。

“太太说要亲自去看李老爷,不如把李老爷请来。”大姨娘说,“大夫也说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风,不然喘病马上就犯。这话,李大哥回去说了,李老爷一定体谅的。”

“请了来,倒也使得。话可是有好几种说法,我得问问阿,哪一种说法好?”

“我哪知道哪一种说法好?”蕙答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娘跟两位姨娘商量好了。”

“我们商量好的办法,也要你乐意才行。你坐在那里听着好了,如果觉得办法好,不必开口,倘或不乐意,自己觉得办不到,你可要说话。”

蕙犹有异议,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说:“你如果觉得办法不好,也不必说话,给个暗号就是了。”说着,又拉一拉衣服,表示这便是暗号。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大姨娘问,“我可不大明白,有什么说什么,可就是议亲?”

“谈不到议不议,干脆一句话: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儿媳妇,看人家怎么说。”

查太太的话刚完,蕙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见,随即笑道:“大小姐,你别忙!听太太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就是托孤了,他们弟兄姊妹五个,得马上给李老爷磕头。”

“这……”大姨娘觉得这样做,似乎很别扭,却说不出别扭在何处。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觉得别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可不大合适。”

“那就照第一个办法。”

“就照第一个办法吧!”大姨娘说,“一路来,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后一天健似一天,哪里就谈得什么托孤了?”

蕙不作声。两个办法她都不赞成,但并无更好的第三个办法。至于两个不赞成的办法,第二个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个办法。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左思右想,忍不住开口了:“倒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

“你想,只要把事情办通就好。”查太太说,“要不请布二爷说媒,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是啊!”二姨娘附和着说,“那反显得生分了,而且话也很难说,倒不如两亲家当面谈的好。”

蕙又忍不住了,“哪里就谈得到‘两亲家’了。”她说,“一厢情愿的事。”

“一厢情愿,就有一厢不情愿。所以非问问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说道,“你要是觉得委屈,这会儿还来得及说。”

“太太别这么说!”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话太硬,会闹成僵局,赶紧接口说道,“要说委屈,当然是委屈,不过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认命了。”

这话说中了蕙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动而又感激的热泪,二姨娘便用块手绢替她轻轻擦拭,又轻轻说道:“庚帖是你自己动手,还是叫弟弟来写?”

“自然是叫阿缵来写。”大姨娘抢着说,“写完了,让他去请李老爷。”

阿缵的学名叫克缵——查嗣庭五子,长子单名云,判了斩监候,次子克上,与他父亲一起瘐死狱中,以下是克缵、长椿、大梁。克缵已满十六岁,只为体弱发育得迟,所以刑问官体好生之德,笔下超生,列入“幼小”,随母发配。当下把他找了来,为他铺陈笔砚、红笺,写完蕙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话,由小梅带着先去看“李大哥”。

“李大哥,我娘着我来见老爷子,说请李大哥替我引见。”

“喔,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有很要紧的话,得当面跟老爷子谈。”

“好吧!跟我来。”

见了李煦,查克缵先就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倒让李煦吓一跳,因为这是报丧的规矩,以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说道:“起来,起来!你娘怎么了?”

“我娘说,有极要紧的话,要跟李老伯面谈,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只为不敢冒风,所以着我来请李老伯劳一趟驾。”

“喔,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得多啦!”

听这一说,李煦放心了,站起身来就走,他的步履倒还轻捷,李鼎却很不放心,赶上来谨谨护持,不断提醒:“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到得查太太屋里,她已强自挣扎着起身,站在炕前迎接,两个姨娘亲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为了她的病,替居停带来好些不便,于心不安,但也知道,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好说,好说。患难相扶,事所恒有。”

“从古到今几千年,自然少不了有这种事,像我们两家,一生不过几十年,居然也遇到这么一回,那是太难得了。”

“是的。”李煦说道,“说嫂夫人有紧要话要告诉我,请吩咐吧!”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问说,“李老爷看我那个大女儿怎么样?”

这一问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哪家子弟,拜托做媒?倘是如此,自然乐从,转念又想,蕙犹是罪孥之身,还谈不到此。而况,世间哪里有托充军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么,查太太突然提到这话,就很费猜疑了。

他还在猜疑,查太太却又有话声明:“李老爷,患难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觉得蕙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实说,一点儿都不必顾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误会了。说实话,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关于大小姐的事见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哪一家?”

“李老爷一猜就着。我看中了哪一家,回头再谈,请李老爷先说说小女的长处跟短处。”

“短处没有,长处太多,德言容工,四德具备。不是我恭维的话,亲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颇见过几位,但比起蕙小姐来,可还差着一大截呢!”

“这话是真的?总有短处吧?”

“一个人不能说没有短处,不过我没有能看得出来。”李煦紧接着又说,“其实,看不出来也不要紧,这么多的长处,就有小小的短处,也是瑕不掩瑜。”

“看起来李老爷倒真是跟阿有缘,看得她这么好!”查太太看着大姨娘说。

“是啊!不是缘分,今天哪里会在一起?”

“这倒也是实话。”查太太问说,“李老爷看呢?”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缘。”

“既然李老爷也觉得彼此天生有缘,那就不可错过了缘分。”查太太正一正颜色说,“李老爷愿意不愿意有蕙这么一个儿媳妇?”

听得这句话,父子俩不约而同地,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相顾惊喜,都是乱眨着眼,就像遇见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样。

不过,李煦的神态,很快地恢复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静地问。

“顺理成章的事,何以说是奇想。”查太太说,“我的女儿好,你的儿子也不坏,门户相当,处境相同,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叫作奇想?”

李煦不答,转脸看时,李鼎已经悄悄退到门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种表示配不上蕙的谦退之意。

“李老爷,不瞒你说,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儿女都还小,半子之靠很要紧。一路来李大哥的热心诚恳,早就让我感动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头再说,如今因为旧病复发,只怕朝不保暮,这件大事,不早早说定了它,我实在放不下心去!”

说到这里,查太太努一努嘴。大姨娘自能会意,捧过一个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里。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爷,彼此都在难中,一切从简,只等你一声金诺,咱们再商量,怎么样点缀出一个办喜事的样子来。”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难了解的,愿结这头姻亲,主要是为了全家有托,其次才说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于李煦,觉得“小鼎”虽非佳儿,蕙却真是佳妇,岂有不愿结这门亲事之理?只是他毕竟不同于查太太,其中的窒碍看得很清楚,最难的一层却偏又不便说破——蕙何能擅自婚配?罪拏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动公事题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长官肯担待才行。

若是“圣主当阳”——先帝在日,这倒也不成窒碍,只要遇到稍为忠厚些的长官,都肯担待,因为纵得处分,亦必轻微,不过罚薪之类,无碍前程。现在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对查嗣庭深恶痛绝,罪及妻拏,原意就在泄愤,查氏妻儿越是受苦,他越觉得痛快。如今孤女丝萝有托、寡妇半子得靠,岂是今上所望?这样,擅许查氏罪拏婚配的长官,所得的罪名还轻得了?

此中委屈,苦于不便明言,如果说明白了,无异宣布蕙的青春,注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悬绝之地,而更严重的是,这一说等于断定查家大小,永无出头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这番话便是一道绝无通融的催命符。

因此,他定了个主意,承诺照料查家孤儿寡妇,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个借口来推托。

“我说实话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小姐,这些都还谈不上,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销。如今你我两家,都是戴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谨慎。”李煦紧接着说,“我虽不能得蕙这么一个儿媳妇,不过我倒真想有蕙小姐这么一个好女儿。贤嫂,让小犬跟令嫒兄妹相称吧!”

查太太愣在那里,半天作声不得,两姨娘的感想与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绝红丝。这个结果,比议亲不成还糟糕。

当然,李煦了解她们的心理,但在他看,舍此而外,别无善策,所以也只能尽力忍受难堪的沉默。

“李老爷,你说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销,可是,民间早已通行,而且宫里的妃子,听说不但有汉家女子,还有缠过足的。所以这个禁例,迟早要撤销的。咱们不妨从权,先把亲事定下来,等禁例撤销,再让他们小夫妇拜天地。你看如何?”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撤销,岂不耽误了蕙小姐的青春?”

“那就干脆先让他们小夫妇圆房好了!”

大姨娘脱口而出的这个建议,令人吃惊。

“不可,不可!”李煦大为摇头,“那岂不太委屈了府上?”

查太太已在这俄顷之间想通了,认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当即答说:“李老爷不必顾虑这一层,实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哪知躲在布帷后面偷听的蕙,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时闪身出现,满脸通红地说:“娘!李家伯父的话是正办。就让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说着,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的性情的,在听到“正办”二字,便已有了防备,当即横身阻挡,大声说道:“拜干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礼。这会儿马马虎虎认一认,怎么行?”

场面显得相当尴尬,不过李煦的话说得很好:“不管怎么样,”他看着查太太说,“反正我跟贤嫂的亲家是做定了。”

这亲家是干亲家还是儿女亲家,要看以后的机缘,其实,就算李煦此时接受了婚约,蕙名分已定,反要时时避嫌,亦非患难相处之道。查太太转念到此,突生灵感,高声喊一句:“李大哥!”

平时查太太与两姨娘,都跟着孩子们的习惯,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当查太太在喊他。但这样公然称呼,却还是头一回,急忙答一声:“不敢当!”闪身趋前。

“少爷,你比我晚着一辈呢!”查太太含笑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煦说道,“咱们先别论亲家,大哥,你认我做妹妹,如何?”

这个提议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发觉这样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认李煦为兄,李鼎与蕙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须避嫌,将来亦有“亲上加亲”之喜。而且,这一来查家跟布里奇的关系,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查太太在此养病,就不会有过多的不安。

“好极!好极!”李煦爽朗地大笑,“大妹子,你的招儿真高明。小鼎,还不给姑母磕头?”

“对了!阿姊妹兄弟也得给大舅磕头,把他们都找来。”

“太太,”大姨娘很高兴地说,“我看先不必忙。照道理说,我们姊妹也得请大舅老爷上坐见个礼。顶要紧的是太太先得跟大舅老爷,拜了两家的祖先,然后按规矩见礼。从此两家人变作一家人,是一桩大喜事,我们姊妹,好好做几个菜,请一请大舅老爷,顺便请布二爷作陪。太太看这么办,合适不合适?”

“不错,不错。”查太太转脸问道,“大哥,你看呢?”

“对,对!该这么办!如今第一件事是要通知布老二。”李煦随即喊道,“小鼎,你去跟你布二叔说,我请他备一桌酒,接姑太太回门。”

“回门!”查太太噙泪笑道,“这两个字可多年没有听过了,不想遭了难还能回门,那是多美的事!”说着,激动得热泪滚滚而下。

“太太也是,大喜事怎么倒淌眼泪。大小姐,你来劝劝,我去叫孩子们先改称呼。”

于是蕙走上前来,先笑着说道:“第一回改称呼,还真有点碍口,我得使点儿劲,大舅!”

“我也得管你叫外甥小姐了。”李煦答说,“你那表哥,从前是纨绔,到如今还不免不通庶务,不近人情,有时要闹大爷脾气。你得多管着他一点儿。”

语带双关,蕙只红着脸点头,无话可答。查太太便即说道:“大哥把话说反了!倒是要让表哥多管那班淘气的表弟、表妹。”

“那当然。是我的外甥,我也要管,赶明儿个立张功课表,孩子的学业不能荒废。”

居然就此大聊家常,真像多年不见的白头兄妹那样。正聊得起劲时,李鼎疾趋而入,说一声:“布二叔来了!”

那布里奇形容奇伟,身高七尺,一张肉红脸、狮鼻海口、白髯虬结,而且实大声宏,进门一声:“恭喜,恭喜!”似乎四面石墙,都有回声。

“这就是布二爷?”查太太说,“全家托庇,感激不尽,还没有过去拜谢,反倒让布二爷劳步,真正不安。”她转脸又说,“蕙,你们给布二爷磕头。”说着,她自己先敛衽为礼。

“别这样!别这样!”布里奇望着跪了一屋子的少年男女,挥着双手大叫,“赶紧起来!不然,我可也要跪下了。”

“你就坐下来吧!”李煦拉着他的手说,“受他们一个头,也是应该的。”接着李煦拉住他另一只手,半揿半扶地把他按得坐了下来,查家小弟兄一个个都好奇地望着布里奇,尤其是蕙缃,一双黑亮大眼珠,只盯着布里奇在转。

布里奇也看得孩子们好玩,笑得合不拢嘴,“李大哥,”他说,“有这些一班小外甥陪着你,可不愁日子不容易打发了。”

接着,便一个一个地问名字,问学业,执着手逗笑夸赞,热闹好一阵,才跟查太太客客气气地寒暄。

“查太太,你是李大哥家的姑太太,也就是我布老二家的姑太太,尽管安心住着,不必客气。”

“提起这一层,咱们倒得商量商量正经。”李煦接口说道,“能怎么想个法子,把我们这位姑太太留下来,养好了病再走。”

“这倒容易。绥中县的金大老爷,挺够朋友的,请他报病,把公事办结实一点儿,等部文下来,再报一个公事,原差都可以遣回。说明白,往后由我这里派人帮着绥中县护送就是。倒是,李大哥你怎么办?”

“我嘛,好好跟你喝两顿酒,仍旧上路。”

“我是说大侄儿,照道理,自然该跟着你走,不过,查太太这里,似乎也少不得有大侄儿这么一个人照料——”

“他当然留在这里。”李煦抢着说。

“大哥,”查太太立即表示,“小鼎自然送了你去,你一个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何况又是一大家子人。再说,我那个在宁古塔的侄儿。只怕也到吉林省城了,赶明儿捎封信去,让他一路迎了过来,就更没有不妥当了。”

“那还差不多。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不说客气话。说实在的,真还少不了小鼎,起码这班孩子,也有个人管。”

正谈到这里,忽有布里奇的随从来报:“绥中县金大老爷来拜,已经在厅上了。”

“必又是出了盗案,要我派队伍去抓‘红胡子’,不然,不会这么晚,还亲自跑了来。”布里奇起身说道,“少陪一会儿,等我把老金应付走了,回头来喝喜酒。”

走不多时,布里奇的随从忽又来请李煦,说是“金大老爷”要见。李鼎是惊弓之鸟,闻言变色。李煦却很沉着,对查太太说:“金大老爷也是旗人,跟舍亲曹家常有往来,大概知道我在这里顺便邀了去见一见。”

“是的。”查太太俨然姑母的口吻,“小鼎陪了你父亲去,没有什么事,你就回来。”

李鼎一面答应,一面深深点头,表示领会。去了有一盏茶的时候,并无消息,蕙便嘀咕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向她母亲问。

查太太犹未答话,蕙缃却又多嘴了:“他是谁呀?谁是他呀?”她斜仰着脸问。

蕙认为她是故意的,不由得又冒火,二姨娘却不等她发作,就一巴掌拍在蕙缃背上,大声喝道:“什么事都有你的份!偏不告诉你。滚一边去!”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表哥,表哥就是他。”蕙缃躲远了说。

“闭嘴!”二姨娘大怒,“看我不拿鸡毛掸子抽你。”说着,起身伸手去抓蕙缃。

一看来势不妙,蕙缃吓得要逃,但出路只有一条,向外走。她先还踌躇,及至见她母亲真的扑了过来,知道不躲要遭殃,拔脚往外就奔,一掀门帘,与人扑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大声喊道:“表哥回来啦!”

李鼎成了她的救星,这一声喊,就谁都不会去理她了,急着要听李鼎说些什么。

“是盛京衙门来了公事,沿路查访我父亲,盛京衙门奉到上谕,要我父亲去听宣——”

“有上谕!”查太太不觉失声,“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

“小鼎,”查太太的脸色马上黯淡了,“可不知是福是祸?”

“很难说,看样子好像没有什么。”

查太太也无从猜测,想了一下问道:“这样,你父亲马上就要动身了。”

“我去。我去听宣。”

“怎么是你去呢?”

“盛京衙门的公事上,是这么说的,如果我父亲不能‘驰驿’,有护送亲丁来听宣,亦自不妨。”

“照这样说,一定是福,不是祸!”蕙在一旁接口,语声清朗,显得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大家都转脸看着她,查太太问:“你怎么知道?”

“‘驰驿’是按驿站走,一点儿都误不得,怕大舅吃不了辛苦,所以准亲丁代为听宣。这是体恤大舅,哪里会有什么祸事?”

此言一出,无不心悦诚服她的解释,李鼎首先就笑着说:“到底表妹高明!看起来是福不是祸。”

“多亏得大小姐,”大姨娘高兴地说,“几句话去了大家心里一块病,不然,只怕今天晚上饭都吃不下。”

“啊!”李鼎被提醒了,“布二爷请金大老爷吃饭,我可得陪客去了。”说着,起身就走。

“小鼎,小鼎!”查太太大声嘱咐,“你们爷儿俩不管多晚,得来一趟。”

李鼎答着。直到二更将到,父子俩才来,都是红光满面,看样子酒喝得不少,而且喝得很痛快。

“这顿饭的工夫不小。”查太太含笑问道,“金大老爷今晚上总住在这里了?”

“对了!明儿一早,小鼎跟他一起走。”李煦答说。

“上奉天?”

“他还回城,小鼎上奉天。”

“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李鼎很有把握地,“十天一定赶回来。”

“这么快!”

“本来一个单趟,也不过七天——”

原来由北京到奉天,名为“前七后八”,一共十五站,出关以后已走了一站,按着站头走,还有七天,可到盛京。李鼎为了早早赶到听宣,跟布里奇商量,借他那匹一天能跑两百多里的“菊花青”,打算一天赶一站半,也就是一个宿站,一个尖站。这样,在第五天就可以到盛京了。

“尖站打午尖,能住吗?”

“不要紧!”李鼎答说,“布二爷派人送了我去,尖站不能住,可以借住营房。”

“这样拼命赶路,累出病来就不好了。”查太太看着李煦说,“能不能跟布二爷商量,派个得力的人,由奉天先送信回来,让小鼎按着站头,慢慢走。”

李煦尚未接口,李鼎抢先说了:“不要紧!信里说不清楚,还是我赶回来,当面讲的好。”说到这里,瞥见灯影中的蕙,便即说道,“表妹,把你的笔砚,借我用一用。”

“喔,”蕙踌躇着说,“好久没有用了,还不知道搁在哪儿,得现找。”

“怎么?”查太太奇怪地问,“你平时记账用什么?”

“拿眉笔将就着使。”

“眉笔也行。”李鼎又说,“顺便给我一张白纸。”

于是蕙取了眉笔与纸来,问了句:“能写字吗?”

“我试一试。”

石黛眉笔,笔芯是扁的,李鼎书不成字,废然说道:“算了!爹说给我,到了奉天要去看哪几位,我记住就是了。”

“恐怕你记不住,烦你表妹写一写吧!”

听这一说,李鼎便要起身让她坐在炕上,好倚着炕几作字,查太太便说:“你何必下炕,往里挪一挪就行了。”

李鼎如言照说,蕙踌躇了一下,终于坐上炕去。李鼎将蜡烛往里移了一下,用手遮着火焰,恰好躲在烛火后面,可以细看蕙写字。

“是开一张让你表哥到了奉天,拜客的单子。”李煦说,“我念你写:吏部衙门——”

“大舅!”蕙打断他的话问,“是六部之首的吏部?”

“不错。”

“不在京里吗?”

“奉天也有六部。当初太祖、太宗原是在奉天——”

“啊,我懂了。”蕙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就像明朝一样,明太祖原是定鼎南京,所以南京也有六部。”

“你看你!”查太太用责备的语气说,“老抢大舅的话,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李煦赶紧接口,“外甥小姐肚子里的墨水儿不少,以后我倒是不愁没有人谈谈了。”接着又念,“吏部衙门韩应魁,世交。”

蕙一面问“哪个应”“哪个魁”,一面写在纸上。由于笔芯是扁的,写法便与用毛笔不同,倒有些像刻印,转折反侧、斜挑直上,手势的变化极多,也极快,她生就一双“朱砂手”,手掌手背,红白相映,落入李鼎眼中,不由得想起另一双“朱砂手”——震二奶奶的那双丰腴温暖的手。

绮念一起,心头一震,神魂飞越,缭绕南天。正当玄游太虚之际,突然发觉耳边有热气在嘘,顿时大吃一惊,急急转脸看时,是蕙缃正待跟他耳语。

“有话不大大方方说!”蕙呵斥着,“干吗弄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好!我说。”蕙缃大声说道,“大妈有话要跟表哥说。”

听得这一句,蕙先就跨下炕来,意思是让出一条路。李鼎道声:“劳驾!”下炕到了大姨娘那里。

“明天是她姊姊生日。”大姨娘低声说道,“你明天一早吃了她的寿面再动身。”

“啊!”李鼎踌躇着说,“只怕辰光不对,跟金大老爷约好了的,五更天就得动身。”

“我知道。你到时候来就是。”大姨娘又说,“话可要说在前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拿今晚的剩菜,替你煮一碗炝锅面,热乎乎地吃下去,可以挡一挡早寒。”

“好!我准来。”李鼎咽口唾沫,搓着手笑道,“这会儿我就觉得身上暖和了。”

回到原处,蕙已经将单子开好,查太太便催他们父子早早归寝。蕙去点燃一盏灯笼,交到李鼎手里时,欲语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只是一直送到门外。

10

刚回到住处,布里奇便到了,手里提着一个打成长条形的包裹,里面是二十个五两头的银锞子,先就说好了的,供李鼎到了奉天,应酬打赏之用。另外有托捎的几封信,一一交代明白,坐下来闲谈,少不得又提到那通待李鼎去听宣的上谕。

“啊!”李鼎很兴奋地说,“蕙的话,倒有点道理,她说这回是福不是祸——”

听他转述了蕙的话,布里奇蓦然一拍大腿:“真是有道理!”他趁势站了起来,“这下,我也放心了。大侄儿,我跟你爹等你的好消息吧!”

送走了居停,李煦少不得还有好些话要叮嘱儿子,上床已经三更。李鼎心中有事,一阵阵莫名的亢奋,使得他魂梦皆惊,勉强睡得一个更次,想起蕙的生日,觉得应该送一份礼才好。

于是一面寻思,一面起来,请巡夜的老兵,替他去提了一壶热水来,洗了脸精神一振,想起有个紫水晶的镇纸,送礼倒也相宜,便开箱子取了出来,揣在身上,来赴查家的寿面之约。

一踏入院落,只见右首那间屋子,灯火荧然,小梅恰好开出门来,发现李鼎,立即回身说一句:“客人来了!”然后迎上来笑嘻嘻地道一声,“表少爷早!”

“不能不早。”李鼎向里一指,“屋子里哪些人在?”

“两位姨娘,大小姐。”

此时大姨娘已开门来迎,李鼎一踏进去,立即感到气氛温煦,有如春风拂面。桌上燃着一支巨烛,烛影中二姨娘含笑相迎,却不见蕙的影子。

“请坐吧!先喝杯酒,再吃面。”说着,二姨娘提起锡旋子开始斟酒。

“多谢,多谢!”李鼎看桌上四个冷荤碟子,却只得一副杯筷,未免不安,踌躇着说,“莫非就我一个人独享?”

“我看,”大姨娘说,“请大小姐来给表哥饯行吧!”

李鼎的手正好触及衣袋中的镇纸,当即说道:“对了!应该先拜生。还有不成敬意的一样生日礼。”说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镇纸,放在桌上。

大姨娘拿起来一看,惊喜地笑道:“你看,还是条牛!”

二姨娘看了一下,转身就走,不一会儿陪着蕙来到席前,李鼎便拱一拱手道贺:“表妹,大喜!”

蕙矜持地笑着,一眼瞥见大姨娘手中,顿时双眼发亮,大姨娘便将镇纸递了过去:“这玩意儿一定趁你的心!”她说,“巧极了!”

李鼎蓦然意会,“表妹肖牛?”他问。

由于是指名发问,蕙便转脸看着他点一点头,依旧低头把玩那具紫水晶雕成的卧牛,轻轻地抚摸着,显得爱不忍释似的。

这时二姨娘已命小梅另外取来三副杯筷,摆设好了,相将落座,蕙犹自将卧牛托在手掌中,不断左右观玩。

“收起来慢慢看吧!”大姨娘说,“就不为饯行,也该喝杯酒谢谢表哥。”

“谢谢表哥!”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再喝一口!”二姨娘说,“添福添寿。”

蕙便又抿了一口,李鼎久已不曾经历这种闺中小叙的场面,看到蕙那种略显腼腆的神态,不觉勾起少年的无穷回忆,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了。

“我们也敬表少爷一杯!”大姨娘邀同二姨娘一起举杯,“一路来,不知道费了表少爷多少精神,真正感激不尽。”

“两位姨娘别这么说!原是彼此照应。”

“现在成了一家人,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情分更不同了。”大姨娘用郑重的神态说,“将来三个小表弟,全靠表少爷照应。”

这句“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意味深长,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不道人同此心,她也是情不自禁地来看李鼎,如明湖秋水的清澈双眸,倏地惊起无数涟漪,一张脸自觉烧得坐不住,很快地起身走了。

李鼎方欲有言,二姨娘急急摇手阻止。李鼎也会意了,只要一开口问一句,这天便不复能再见蕙。

于是行所无事地闲谈着,谈的是蕙缃及三兄弟。少不得也提到蕙,讲到许多弟弟妹妹跟大姊淘气,捉弄得蕙啼笑皆非的趣事,引起了一屋子的笑声,终于又将蕙引出来了。

“这该吃面了。”二姨娘起身说道,“我看看去。”临走,向李鼎使个眼色,示意他找话跟蕙谈。

李鼎原有话要说:“表妹,你说上谕是福不是祸,布二爷亦深以为然。本来他也替我爹担心,现在,他自己说可以放心了。”

“是啊!我们跟太太也是这样。不过,大小姐,”大姨娘说,“你倒再想想,是怎么样的一种喜事?”

“这可难猜了。官场上的事我不大懂。”

“会不会——”大姨娘突然将话咽住,脸上是困惑的神情。

“怎么?”蕙催促着,“会不会什么?”

“不相干!”大姨娘摇摇头,“是我胡猜,不会有的事。”

既然她不愿说,蕙也就不再追问,“表哥,”她问,“你把镇纸送给我,自己可使什么?”

“这原是玩物,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写字的时候也不多。”

“要用的时候,就不方便了。我有一对铜尺,是名家刻的,不如表哥拿了去用。”

“不必,不必!”

“我有了紫水晶的镇纸,又加上一对铜尺,不太多了?你可是一样都没有,可不大公平。”

“一样换两样,不也是不公平吗?”

“虽是两样,可不抵你一样——”

“这样,”大姨娘突生灵感,“一样换一样,铜尺,大表姊留一支,送表少爷一支。”

“不,不!”李鼎急忙表示异议,“好好儿的一对,拆开了可惜!”

“表少爷,你这话说错了。原是一家人,并没有拆开。”

李鼎恍然大悟,大姨娘做此建议,别有深意,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去看蕙,只装作不解似的,举杯饮酒,别无表示。

蕙没有接口,可也没有反对。大姨娘亦很知趣,不再多提此事。恰好面也来了,于是李鼎将余沥一口喝干,低头吃面。

炝锅面要用小锅来烩,才会入味,因此一锅面盛出来,仅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款客,小碗让蕙分享,她却不动筷子,只说不饿,可也并未表示,这一小碗面,请哪位姨娘先用。

二姨娘一看就明白了,等李鼎快将这一碗重油多加辛辣香料的热汤面吃完,她拿小碗移了过来说:“表少爷再添!”

“不行了!”李鼎摩着腹部说,“面是真好吃,已经吃多了。”

“既然好吃,就再吃。”二姨娘面无表情地说,“是表妹特为替你留下来的。”

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是装作不闻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愠色,这就意味着,她确是希望他能努力加餐。这一来,李鼎无论如何也要贾其余勇了。

“这顿面吃得很舒服,浑身都暖了。谢谢,谢谢!我得走了,只能我等金大老爷,不能让他等我。”

“一路顺风。”大姨娘领头相送,“早去早回,等你的好消息。”

“我尽快赶回来。”李鼎略停一下看着蕙说,“家父,拜托两位姨娘照应。”

这就很显然了,实在是托蕙照应,她却不便接口,自有二姨娘代言:“自己舅舅嘛。表少爷放心好了,从今天起,请舅老爷到这里来吃饭,自有外甥女儿陪他。”

“这样就太好了。”

一路谈,一路送出门,晓风寒劲,蕙不由得拿衣袖遮着鼻子和嘴,以至于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亦都错过。

先到绥中县城,金大老爷做东,打了个早尖,随即派了一名把总,四名精壮的绿营兵,陪着李鼎上路,在锦州渡过大凌河,沿西北大道直挑盛京。

行程扣得极紧,由于“火牌”上批明“钦命驰驿”,所以一路上毫无耽搁,驿站派出来的,都是没有毛病的马,所以照预定的日期,居然在第五天下午,进了盛京西门,径投驿站。

驿丞看李鼎虽是便服,却有官兵做随从,一看“火牌”上“钦命驰驿”的字样,越发不敢怠慢,急忙迎入官厅待茶,请教官衔姓氏。

“敝姓李,有个同知的衔。护送家父到乌拉打牲,在绥中接到通知,说有上谕,要来听宣。资斧自备,请替我找一处干净客栈就是。”

一听“资斧自备”,不扰驿站,省却许多麻烦,驿丞更为恭敬,“有,有!”他起身说道,“我亲自来招呼客栈。”

“不敢当,不敢当。”李鼎又说,“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来得匆忙,自己没有带人,想借贵介一用。”

“是,是!”驿丞将他一个名叫长贵的跟班唤了来吩咐,“好好伺候李老爷。看临时要用什么东西,替李老爷早早预备。”

长贵答应着,跟李鼎半跪请安。李鼎很客气地说:“我不大懂什么,请你多关照。该怎么办,不必客气,尽管告诉我。”

“是!”长贵指着廊下说,“那位总爷,跟他的弟兄,先打发走了吧?”

“这,”李鼎踌躇着问,“不带回去?”

“回去,请府尹衙门外派人送好了。这会儿打发走了,比较省事。”

李鼎依他的话,赏了六两银子遣走,然后由长贵找了近在西关的一家“仕宦行台”,字号叫作“顺升”。略略安顿停当,李鼎才把此行为何,告诉了长贵。

“李老爷带了官服没有?”

“没有。”李鼎答说,“预备在这里置一身。”

“借一身用就是。”长贵看了李鼎的简单行李,“只怕拜盒也没有带?”

“是啊!”

“名片总有的,”长贵又说,“见府尹,见将军要备手本。”

“一切拜托了。”李鼎取出五两的两个银锞子,“你先收着用。”接着又取出拜客的单子递了过去,“你看看,哪几位是你知道的?”

“头一位吏部韩老爷就认识,住得不远。”

“那好极了!我先去拜韩老爷。你领我到了那里,管你自己去办事,明天一早来就是。”

11

韩应魁官拜盛京吏部郎中,他是李鼎的嫡母韩夫人的族兄,行八,所以李鼎叫他“八舅”。舅甥十年未见了。

这十年李家由盛而衰,而且是一落千丈,韩应魁怕触及李鼎的隐痛,不敢深谈过去。除了殷勤置餐以外,只问李煦此刻在何处。

李鼎是因为此行心境不同,反而不大在乎,将李煦从京城起解谈起,一直谈到此行的目的。韩应魁听得很仔细,当然也很关切,不过表情却很深沉。

“八舅,你看上谕上会说些什么?”

“看来有将功赎罪的机会。”韩应魁说,“只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八舅这么说,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好!你不把我当外人,我就说,你父亲跟查太太结成兄妹,这件事可不大好。”

李鼎大感意外,也有些气愤,莫非流配的犯人连共患难都不许吗?但转念又想,韩应魁必有所见,而又关怀亲戚,才说这话,无论如何,韩应魁是出于善意。

“今上的疑心病最重。查嗣庭知道的事不少,嘴又敞,今上疑心他的家属,亦都从查嗣庭嘴里,听到了不少秘辛,所以把他们充了军,就为的是可以隔离开来。你父亲跟查家做一路走,事出偶然,无足为怪,倘或成了异姓手足,你说,疑心病的人会怎么想?”

李鼎一面听,一面想,觉得韩应魁的顾虑,倒非杞忧,不由得便问:“那么,请教八舅,如今应该怎么办呢?”

“当然也不便背盟,慢慢儿疏远,也别提这件事好了。”

“也只好这么办。”李鼎异常不情愿地说。

韩应魁并没有看出他的表情,同时也不再谈到查家。但谈起其他亲戚,一样令人不怡。曹家死了能笼罩全局的一家之主,曹又不善做官,再加上曹震夫妇私心自用,这一家未来的日子,不会好到哪里去。至于纳尔苏,方在壮年,已遭闲废,幸而小平郡王福彭,与已有种种迹象显示,将来必登大宝的宝亲王弘历,交往亲密,将来由这层渊源上推恩,曹、李两家,还有兴旺之日。

“人家兴旺,一半由天,一半由己。哪怕皇恩浩荡,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亦是徒呼奈何!”韩应魁语重心长地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虽未规劝,却比明白规劝更使李鼎刺心,思前想后,酒入愁肠,竟大有醉意。韩应魁不敢再劝他多喝,匆匆结束了这顿饭,派人将他送回客栈。李鼎倒头便睡,不觉东方之既白。

长贵是早就来了,借来一套五品服饰,颇为合身,另外买了几副手本,问明李鼎的职衔,在外屋写好,居然是一笔很工整的小楷,越使李鼎惭愧。

“你本姓什么?”

“何。”

“念过多少年书?”

长贵谦卑地笑一笑,“哪谈得上念书?”他说,“识几个字而已。”

“你家做什么行当?”

“现在种地。”

“那么,以前呢?”

长贵迟疑了一下说:“做官。”

“那,那怎么流落了呢?”

“我父亲是云南——”

长贵的父亲是吴三桂所委的知府,三藩之乱,附逆有案,充军到了关外,罪孥不准应试,所以虽读过书,也只好做驿丞的长随。

李鼎自己不算罪孥,但查家三兄弟的将来,恐不免为长贵之续。于是李鼎想到韩应魁所说的,宝亲王一登大宝,会因平郡王推恩及于曹、李两家,那时一定要设法替查家三兄弟脱去罪籍。

“时候不早了!”长贵提醒他说,“去晚了,不大合适。”

“好,好,就走。”

车是早已雇好了的,长贵伺候李鼎上了车,挟着拜匣跨辕,直驶顺天府衙门。一下了车,引入门房旁边的一间敝厅,只见韩应魁已在那里等着了。

“投了手本没有?”他问。

“正要去投。”长贵答说。

“索性慢一点儿。”

原来这天是府尹接见僚属的日子,此刻见客正忙,韩应魁已托了人照应,等“衙参”已毕,会来通知,那时投手本谒见,才是时候。

眼看敞厅上候见的官员,渐渐散尽,韩应魁才命长贵到门房里去投手本,却又先问李鼎:“预备了门包没有?”

“啊!没有预备。”李鼎探一探怀中,“还好,带着几两碎银子。”

“包四两银子好了。”

于是长贵去找了一张红纸,包好四两银子一个门包,连同手本,一道送交门房。通常门包只得二两,由于加了一倍,门上的待遇自然不同,亲自奔走招呼,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来延请了。

“记住!”韩应魁特为叮嘱,“若是看府尹站起来说话,就得留神,一听‘奉上谕’‘传谕’的字样,就得跪下来。”

“是!”李鼎又问,“若是‘听宣’呢?”

“听宣是照念上谕,一定先备了香案的。”

“啊,啊!我明白了。”李鼎想起多少次御前侍卫来宣旨,父亲跪听的礼节,自然心领神会了。

府尹名叫安烈,与李煦亦曾相识,因而以世交的礼节延见。李鼎却仍按照外官相见礼参见。略叙寒温,只见安烈咳嗽一声,站了起来。李鼎亦急忙起身,站向下方,面北肃立。

“奉旨传谕——”安烈掏出一张纸来,等李鼎跪下,才一面看、一面说,“盛京将军、奉天府尹等奉旨,传谕李煦,尔本包衣下贱,与赫寿谄附阿其那,多行不法,罪在不赦,朕念尔为皇考奔走微劳,特免尔死罪,发往关外效力。今再赐恩典,准予回旗,交庄亲王差遣。

“尔若有天良,应知朕恩出格外,宜如何感恩图报,倘仍不改包衣卑贱阴奸习气,拨弄是非,唯利是图,则为自速其死。懔之,懔之。钦此!”

这实在是听宣,李鼎照规例行了礼,然后说道:“奴才李煦之子李鼎,谨代奴才父亲领旨谨遵。叩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说完,一连碰了几个响头,方始站起身来,已是满脸皆泪了。

“恭喜,恭喜!”安烈拱拱手说,“上谕我另抄一份,让世兄带回去。”

“多谢大人!”李鼎请了个安,“请大人在复奏时,务必代奏我全家感激皇恩,不知如何报答的微忱。”

“当然,当然!请转告尊公,放心好了,我自会多说好话。”

于是李鼎再一次请安道谢,方始辞了出来,韩应魁已得到消息,见面道贺,接着是门上贺喜,说:“上头已经交代,有样要紧送李老爷,等一交出来,马上送到客栈。”

“费心,费心!”李鼎答说,“等送到了我另有谢礼。”

等门上一转背,韩应魁拉着李鼎就走,“快!”他说,“消息一传开去,都来道喜,还得回家取钱来打发了,才能脱身。快溜!”

李鼎心想,赏钱还在其次,工夫耽误不起,所以溜得很快。出门上车,将一张拜客的单子递给了韩应魁。

“我父亲交代,这些客都得拜到。请八舅看一看,尽今天工夫拜得完不?”

韩应魁略看一看,大摇其头,“三天都拜不完。”他说,“你父亲大概忘记奉天有多大了,这一家到那一家,光是路上的工夫就不得了。”

李鼎愣住了:“那怎么办?”他说,“我急着要回去报信。”

“那只有托驿站。”韩应魁说,“我陪你先回客栈去写信,让长贵跟他主人去商量。”

“不如一起到驿站先看一看。”

“也好。”

到了驿站一谈,驿丞连连表示:“理当效劳。”但这天的驿差,一早都走了,如托过路的便人,又怕靠不住。而且,一天一站,从明天管起,也得第八天才到。李鼎心想,倒不如尽今明两天拜完了客,后天一早动身,五日赶到又能早到一天。

打定主意,谢了驿丞,仍回客栈,为了要等府尹衙门送上谕抄件来,只得坐等,等到近午时分,才有个十六岁的小伙子送信来。

这个小伙子是门上的儿子:“我父亲本来要亲自给李爷送来的。”他说,“因为将军快咽气了,府里大人已赶了去送终,怕临时有事,不敢走开。特为派我来给李老爷请安道喜。”

话是教好了来的,用“道喜”二字,便是讨赏之意,李鼎早就预备好了的,仍旧是四两一个红包,一面道谢,一面手付赏封。

“八舅,”他将信封撕开,取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韩应魁接来看不到两行,突然抬头说道:“你快写信!这个机会不可错过。”

“八舅,你说什么机会?”

“将军督抚出缺,照例用五百里加紧出奏,噶将军的病纠缠已久,前两天就已垂危,此刻府尹都赶去了,必已不救。回来办奏折拜发,明天到锦州,后天就到绥中了。”

李鼎大喜,立刻坐了下来,提笔铺纸,却以心思甚乱,只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九字,便不知如何往下写,拈毫沉吟,心越急思路越艰涩,以致额上都见了汗。

就这时听得炮响,韩应魁向窗外望了一下,大声说道:“这不是午炮。府尹鸣炮拜折,驿差快出城了。”他探头一看,信上还只得九个字,不由得苦笑了。

还是一直在一旁伺候的长贵有主意:“韩老爷、李老爷,我先回驿站让驿差等一等,请李老爷也信写快一点儿。反正报个喜,把抄件送到最要紧,别的话都可以慢一步。”

“言之有理!你先去,我们随后就来。”韩应魁转脸又对李鼎说,“五百里加紧的驿差,换马不换人,私带信函是犯法的。驿丞、驿差的两个红包,不能少送。你去备银子,信我替你代笔。”

“是,是!八舅,你看应该送多少?”

“驿丞二十两,驿差十两。”

等红包备好,信亦写就,李鼎匆匆过目,连连称谢,请柜房中派了一名伙计,赶到驿站,只见驿丞与长贵都站着在张望,看到李鼎下车,一起迎了上来。

“有劳久等,谢谢,谢谢!”李鼎向驿丞说道,“请借一步说话。”

“请,请!”驿丞伸手肃客,引入他的“签押房”。

“些须谢礼,不成敬意。”李鼎先将大的那个红包递了过去。

“不,不!”驿丞双手往外一挡,做出峻拒的神态,“绝无此理。”

这种情形,李鼎从小就看惯了的,只将红包放在桌上说道:“老兄不肯赏脸,我倒不好开口了。”

“言重,言重!”驿丞的表情,一发而为惶恐,“不说要带信吗?”

“是的!”李鼎又将小的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这十两银子,拜托老兄转给跑差的弟兄。”

“好!我叫他来,当面交代。信呢?”

等李鼎将信取了出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桌上红包已只剩下小的一个。驿丞随即大声呼喝,将一名驿卒叫了进来。

“陈二,这是李老爷赏的十两银子,回头我就叫人给你老婆送去。你先谢了赏,李老爷有话交代你。”

于是陈二打了个千谢了赏。李鼎便说:“有封信,烦你交到绥中驿站,最好再说一声,请他们马上送给金大老爷。”

这时驿丞已看清楚,信是请绥中金知县送交布里奇,再转到李家,看在那个大红包分上,自告奋勇地说:“转一道手就慢了!陈二,你跟绥中驿的胡老爷说,是我的好朋友,请他马上派人送给这位布里奇布老爷,不必由金大老爷转了。”

“是!”陈二接了信,解开行装一个纽子,贴肉藏好。

“你可别忘记了!”

“不会,不会。”

陈二一走,李鼎亦即告辞,由长贵陪着回到客栈,请韩应魁指点了途程先后,连着拜了两天客。到第三天,韩应魁已替他做了安排:“由盛京兵部衙门派人护送,骑着布里奇的那匹快马,直奔归途。”

“真是想不到的事!”李煦又伤心、又欢喜地说,“居然还能活着进关。你把奉天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于是李鼎从跟韩应魁相见说起,一直谈到经过绥中驿站,知道信已送到,方始放心,接着又说:“韩八舅特为交代,谢恩除了请绥中县层层代奏以外,还要请本旗都统代奏。”

“我知道。这些,我都跟你布二叔办妥了。如今倒是有件事为难,得问问你自己的意思。”李煦问说,“你是跟着我回去呢,还是送了查家到乌拉打牲?”

“我自然跟着爹爹回去。”

李煦失笑了,“我这话问得多余。”他说,“眼前为难的是,查家怎么办?就算不是一家人,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李鼎默然。一路马上灯下,这个难题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次都是以最好能够分身这么一个幻想,作为结束。

“我的意思,你该送了他们去,到了那里,有缙之在,多少总有照应。你再看情形回来。这怕是唯一的办法了。”

“爹呢?爹也不能没有人——”

“我想过,暂时没有人也不要紧。”李煦又说,“我跟你布二叔琢磨过,这回把我交给庄亲王差遣,大概是派我到易州梁各庄去。皇上的万年吉地,选在那里,大工由庄亲王总办,大概会派我到那里去监工。”

“这一说,更少不得人!那是多辛苦的差使,能没有个人给爹跑腿?”

“我可以找别人,不一定非你不可。”

“可是别人会问,说我怎么不在爹身边,可怎么跟人解释?”

“这有什么不好解释?”李煦昂然说道,“我会跟人说,是我叫你送查家的孤儿寡妇到乌牲去了。这是义举,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爹如果要这么说,就更不好了。因为——”

因为韩应魁曾有忠告,必须疏远查家,而这桩“义举”所透露的信息是:李、查两家决非泛泛之交。倘或刚刚脱罪,而又因此获罪,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听得这番话,李煦很考虑了一会儿,但终于还是维持原来的决定。如果有人问起,李鼎何以未侍父代劳?他有个很冠冕堂皇的解释:由于感激皇恩,特地命独子留在关外,效力边疆。不过,这是心里的话,不必告诉李鼎。

“送是非送不可的,你八舅的话,可也不能不听。反正我心里有数就是。”李煦起身说道,“咱们到后面去,把这件事告诉你姑姑,好让她放心。”

“我是早就想到了!怕太太心里烦,一直没有敢作声。如今不但能回去了,而且还有差使,上阵正要父子兵,怎么样也说不出想留人家的话。除非——”大姨娘转脸看清楚别无他人,方又低声说道,“除非做了查家的女婿。”

“我也是这么想。”查太太说,“就怕阿别别扭扭的,显得不是爱亲结亲,只是想利用人家。自己想想也没意思。”

“要不要我去探探大小姐的口气?”大姨娘说,“从她生日那天起,好像心思大不相同了。前几天还常起牙牌数,自然是在问行人。”

查太太未及答言,只听外面孩子们在大喊:“大舅!”接着,门帘掀处,只见李鼎也跟在他父亲后面。

“正要去请大舅跟表哥。”大姨娘说,“快开饭了。”

李煦点点头,坐下来就向查太太说:“刚才我们父子合计了好一阵,主意定了,小鼎送你们到吉林。”

听得这话,大姨娘喜极欲涕,但查太太却噙着泪说:“大哥,你的前程要紧!而且这么大年纪,也不能没人照应。”

“我自己照应得过来。至于回京当差,虽说要个帮手,也不必非小鼎不可,我可以另外找,我还有好几个侄子——”

“侄子总不比自己的儿子。”查太太打断他的话说,“让你们父子分散,无论如何,于心不忍。”

“你是于心不忍,我是于心不安。”李煦接口说道,“如果不是小鼎送了你们去,叫我怎么能放心?与其那时候牵肠挂肚,倒不如这会儿早做决断。”

“大哥这么说,我就只有供你的长生禄位了。”说着,查太太泪流不止,却又含着笑说,“话虽如此,也得问一问小鼎,可舍得跟父亲分离不?”

“舍不得也没有法子。”李鼎答说,“反正有半年也差不多了。”

“将来看情形。”李煦答得很含蓄地说。

查太太点点头,与李煦对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取得了默契,两家愿结成儿女亲家。

“我看得分两处吃。”大姨娘凑趣地说,“请大小姐来陪大舅老爷。”

“好!”查太太说,“咱们一面吃饭,一面好好商量一下。”

于是炕桌上摆四副碗筷,李煦上坐,李鼎打横,查太太母女并坐,留出一边上菜。但蕙直到弟妹吵吵闹闹地坐停当了,才上炕挨着她母亲坐下。

“你知道了吧,”查太太说,“大舅让表哥送了我们一家去,那是多好的事!”

“好是好,就是让大舅一人回京,可有点不大放心。”

“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李煦擎着杯说,“我还硬朗得很。这回到京,说不定会派我到易州去,我自信也一定能顶得住。”

“怎么?”查太太问,“有消息了?是派到易州干什么?”

“我是跟布老二在猜——”李煦将可能派到易州梁各庄“大工”上的猜测,说了给她听。

“大舅,易州在哪儿?”蕙问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那个地方?”

“对了!就是那里。”

“那么,梁各庄可就是‘督亢’?”

这一下搞得李煦瞠目不知所对,根本就听不懂“督亢”二字,幸亏李鼎跟李绅念过《史记》,知道《刺客列传》上的这个出典,便接口答道:“不见得。督亢是膏腴之区,当然应该是平畴,梁各庄能造陵寝,那已在山里了。”

“是!”蕙大大方方看了李鼎一眼,“表哥这话,倒也有道理。”

查太太跟李煦又对看了一眼,蕙恰好发现了,心里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自然而然把头低了下去。

“大哥,”查太太开始说入正题,“不知道咱们谁先动身?”

李煦明白“姑太太”的意思,医生高明,加上心情兴奋,她的病已日见痊愈,照理说,是应该上路了。但白发高年,赐环无日,生离即是死别,巴不得聚得一日是一日,所以有此一问,无非想多留几天。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答说:“我要等金大老爷的通知,金大老爷要等顺天来公事,总还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你又正是报了病,等我来跟差官商量,让你多住几天,送我去了你们再走。”

“那敢情好。”查太太又说,“大哥,你们旗下的规矩我不大懂,听说小鼎送你出关,是跟都统告了假的,如今你一个人回去,小鼎不销假行吗?”

“不要紧,我到了京里会想法子。”

李煦不愿明说,查太太却偏要追问:“大哥,你是想什么法子?何妨说给我听听。”

“是这样,”李煦看了爱子一眼,“小鼎原是捐了个职衔在那里的,一直也不曾打算补缺,这回我想请本旗代奏,自愿到吉林效力。这几年归旗的人很多,公家的房子不够住,常有纠纷,八旗都头痛得很,所以自请效力边疆,常可以如愿。”

“照这样说,小鼎是要在吉林做官了?”查太太喜滋滋地说,眼风不知不觉地瞟到蕙身上,顺势又转向李鼎。

“看大家的造化吧!”

不说看“他”的造化,而说“看大家的造化”,就是明许了由李鼎相看查家的生活。蕙心想,虽说彼此已认作至亲,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表侄须负担姑母全家生活的规矩,除非这个表侄是“半子”。

念头转到这里,既惊且疑,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就再也坐不住了,低着头下了炕,同时为了掩饰她的突然离席,口中自语:“我看看去,应该还有菜。”

她倒是真的到了廊上避风之处临时设置的厨房,二姨娘恰好指挥了小梅上菜,正在解围裙预备进屋。蕙便拉住她的手臂问:“大舅跟娘谈过我什么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二姨娘不知如何作答,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谈你什么?”

“大舅的话,好像不大合道理。”

“什么话?”

那种幽微奥妙的意思,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蕙踌躇了好一会儿,只有自己先纳闷在心里:“今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她说,“我有好些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