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蕙吞吞吐吐地透露了她心中的疑问,二姨娘只觉得心情舒畅非凡,多日以来,念兹在兹,不知能不能如愿的一件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你娘跟大舅,有没有谈过你们的事,我不知道。不过,照大舅的话看起来,他是把他的儿子,送给你们查家了。”

“怪话!”蕙嗔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明白一点儿,你们的亲事是定局了。”

蕙脸上,一下子红到耳根,自己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唯有拿被子遮着脸,听得怦怦心跳,有句话“何以见得已经定局”很想问却说不出口。

“这也不是害臊的事。往后的日子正长,你倒不如大大方方装糊涂,仍旧按表兄妹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会觉得别扭。”

蕙将她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儿,大有领悟,心里果然比较踏实了,探头出来说道:“本来就是表兄妹嘛。”

真个“前七后八”,进关的第五天到蓟州,第六天中午在三河县打尖,当天到通州,第七天本可进京的,李煦决定到张家湾借曹家的房子,因为这趟回京,只是奉旨交庄亲王差遣,一时有无差使可派,尚不可知。如果在京候差,不但长安居,大不易,而且九陌红尘,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飞扬之地,触处生感,心境难得平静,所以决定先在张家湾略做安顿,作为一个退步。

原送的解差,是早就由绥中县给了批票回文,打发走了,金大老爷另派了绿营官兵三名护送。在通州客栈写了给金大老爷的谢信,又包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遣走了护送官兵,下一天上午,另雇两辆车,往南到张家湾。

李煦坐后面一辆,前面一辆是布里奇荐给李煦的一仆一婢,原是父女俩——十来年前,布里奇救了逃荒的一家三口,安徽人,姓周行三,女儿方在襁褓,小名顺姐。十来年以后,周三丧妻思乡,但老家并无基业,就能凑一笔盘缠回乡,又凭何为生?恰好李煦遇赦回京,不能没有个跟班,布里奇便替周三出主意,不如带着女儿伺候李煦两三年,有那放到安徽去做官的,将周三荐了去,岂不遂了回乡之愿。又说顺姐长得亭亭玉立,绝塞人烟稀少之处,也埋没了人才,如果跟了李煦到京里,一定能替她找个年貌相当的好女婿。就这样将周三说得死心塌地,带着女儿跟着李煦到了张家湾。

一路上李煦已将到曹家的房子,差不多就等于自己的房子的道理,告诉了周三。所以凭着李煦的指点,到了那一大片房子,在大门前停车以后,他首先跳下车来,直奔门房,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问道:“门上哪位大哥在?”

出来应接的中年汉子,名叫吴洛汉,将周三上下看了一遍问道:“尊驾贵姓?有何贵干?”

“敝上姓李,是府上的大舅老爷。”

“是吗?”吴洛汉皱了眉头,“你知道这一家姓什么?”

“谁不知道,姓曹。”

“不错,你知道我们家大舅老爷,这会儿在哪里?”

“不会错。是这么回事——”

一言未毕,吴洛汉已是又惊又喜的神色,越过他奔上去喊道:“真的是大舅老爷,怎么回来了?”

原来李煦等得不耐烦,已让车夫把他搀了下来,此时自然不及细叙缘故,只说:“老吴,他叫周三,还有个女儿叫顺姐。我要在这里长住。”

“是、是!大舅老爷先请坐。”周三一面搀扶李煦,一面转脸问道,“车子是哪里雇的?”

“通州。”

“车价已经给过了。”李煦接口对周三说,“让顺姐给他们一点儿酒钱。”

管钱管账归顺姐,她很能干,跟车夫争多论少,一点儿不肯吃亏。等打发走了车夫,提着一个包裹进门房,看见曹家好些下人,围着李煦说话,不免有些腼腆。

“好了,大舅老爷请吧。”是吴洛汉说,“二厅宽敞,住二厅吧!”

“我倒还是喜欢三厅。”

“三厅现在有人住,就要进京的,等客人去了再搬好了。”

李煦点点头不作声。于是吴洛汉带着人将极简单的行李搬到二厅,三明两暗前后进,房子很大,李煦只用东半边,为的是向晚时分,犹有落日余晖的照耀。

家具是现成的,动用器物,备得有好几套,只开库房取来就是。吴洛汉带着一个名叫顺子的小厮,加上周三父女,很快地为李煦布置出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堂屋做了饭厅。周三父女便住后房,各占一间。

“今儿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海味倒还有四老爷留下的在那里,现发也来不及了。而且,赵福也走了。”

“本来,如今也不比从前了,不是经常有人来去,用不着养赵福这么一个好厨子在这里。喔,”李煦突然想起,“三厅上住的什么人?”

“姓朱,拿着震二爷的信来的,昨天刚到,今天进京去了。有个姨太太还在这里,听说是四老爷的季姨娘屋里的丫头。”

“啊!”李煦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知道了,只怕是芹官的老师。我听四老爷说过。不过,”他又疑惑了,“既是芹官的老师,怎么进京来了呢?莫非来赶考。可是,今年丁未,春闱已经过了啊。”

正在谈着,只见窗外人影闪过,悄然无声,接着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少妇,喊得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李煦微吃一惊,急忙起身,虚扶一扶,一迭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快请起来。”

那少妇站起身来,含笑问道:“大舅太爷恐怕记不得我了。我是四老爷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喔!”李煦报以歉疚的笑容,“我可真是记不起来了。请坐!坐了说话。”

“是!”碧文这样答应着,却未落座,怔怔地看着李煦,千言万语,只挑出来一句,“鼎大爷呢?”

“说来话长。你先坐了再说。”

“是!”碧文转脸向吴洛汉说,“老吴,劳驾给我一个小板凳。”

“不必,不必!”李煦用手一指,“你就坐椅子上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碧文到底让吴洛汉取凳来,才在进门处坐下。

“刚才听老吴说,你们府里一位朱先生带着家眷进京,我听你们四老爷说过,不就是教芹官读书的那位朱先生吗?”

“是!”

“‘家眷’就是你啰?”

“是!”碧文低着头轻声答说。

“嫁他不久吧?”

“还不到一个月。”碧文已有窘色了。

“唷!还没有满月。”李煦笑道,“真是簇簇新的新娘子。”

碧文羞得脸泛红霞,顾而言他地问:“大舅太爷还没有吃饭吧?”

“刚到不久。”

“我记得大舅太爷胃口好,爱吃肉,我们那位老爷也是。我正好炖了一锅肉在那里,等我去端了来。”

“不说朱先生进京去了,今天会回来?”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赶得回,赶不回来。”

“如果回来了,请过来见见。”

“等他一回来,自然要跟大舅太爷请安的。”

“不敢当,不敢当!碧文姑娘,你千万别这么说。”

碧文笑笑不答,掀开门帘走了。

李煦在苏州住了三十年,习于吴中的饮食,一看那碗油光闪亮的栗子红炖肉,再闻到那种甜津津的香味,不由得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你看我馋得这样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几次做梦,梦见陆稿荐的酱汁肉。今天,总算又尝到苏州口味了。”李煦又说,“我看你也就在这里吃吧,一面吃、一面聊。碧文姑娘,遇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也有好多话要问你。”

“是!我也跟大舅太爷一样。”说着,碧文便走过来替李煦斟酒。

“你别客气,请坐下来。”李煦便喊,“顺姐,你替朱太太拿副杯筷来。”

“我自己来。”碧文放下酒壶回身握着顺姐的手说,“我叫碧文。你叫我碧文姊姊好了。”

顺姐无以为答,只是憨笑着。她是一张圆脸,这一笑越发显得稚气,碧文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拧了一把,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找碗筷。

原来曹上年进京,听平郡王福彭谈起,府中虽有几个幕友,文字却都平常,加以都是上一辈手里的人,相处不免拘束。有心想在京中物色一两个笔下清通、仪容俊雅的幕友,却难得其选,而且当今皇帝,对诸王门下,进用新人,颇为在意,亦不敢造次。因而托了曹,说是江南文物之邦,倘有这等寒士,愿意投靠的,不妨悄悄送进京去。

及至曹奔丧回南,百日已过,哀痛稍杀,与曹震谈起此事,曹震又与妻子商量,震二奶奶立刻就有主意。

“不现成有个人在那里,朱先生。”

曹震心想,朱实年方三十,文字、仪容都很过得去,而且口齿便给,杂学懂得又多,去当少年郡王的幕友清客,再适当不过。只是芹官的学业怎么办呢?

“不会另找?”震二奶奶说,“四老爷本嫌朱先生教得不严。”

“教得不严的话不必说,说了倒像嫌他不好,要想法子把他送走。”

“何劳你说?”震二奶奶慢条斯理地说,“我还另有个算计,要把朱先生一颗心捆得死死的,叫他忘不了咱们家。”

“是啊!”曹震开始发觉举荐朱实到平郡王门下,有一样绝大的好处,“自从雍正元年那道上谕,不准京内外官员在诸王门下行走以后,四叔每趟进京,也不过能见郡王两三次,而且有些体己话也不能说。如果有朱先生在那里,往来传话,遇事关照,益处可是太多了。不过,要他忘不了咱们家,可就得看他自己的良心了。”

“我给他安个人在旁边,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件事,老太太在日原交代过的,不怕季姨娘不肯。”

“啊!”曹震明白了,“你是说把碧文给朱先生做偏房?”

“现在是偏房,要不了一年就会扶正,前儿我听人说,朱师母已经不能下床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先跟太太说去,说好了,你跟朱先生去谈,都谈妥了,告诉四老爷一声就是了。”

从曹老太太一死,中门以内,名为马夫人做主,其实都托付了震二奶奶。马夫人唯一关心的,只是芹官的学业,所以听说举荐朱先生进京,便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们师徒极其相得,马夫人也看得出来,芹官已不像从前那样见了书本就怕,如果换一位老师,不甚投缘,又当如何?

“这我也想过。”震二奶奶答说,“芹官读书上进,还不是为了将来?说实话,如今咱家只靠郡王照应了,芹官是朱先生教过的,情分格外不同,将来有他在郡王面前说话,还怕芹官没有好差使?至于另外请先生,不妨多找几位挑一挑,不能说这么大一个南京城,就找不出一个能跟芹官合得来的教书先生,倒是郡王那里要个人,不见得就能觅到像朱先生那样的,就算觅到了,跟咱们家无亲无故,怎么会向着咱们?”

这番话将马夫人说动了,点点头说:“不知道朱先生愿意不愿意进京?”

“一定愿意。我再出个主意,他就更愿意了。老太太当年不是许了的,要把碧文给他?”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做是可以做,不过朱师母病得很厉害,别为这个病上加气,就此送命,那可是造孽!”

“不会的。听说朱师母最贤惠不过。”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不过太太的话,也不能不顾虑,我格外小心就是了。”

于是,曹震在当天就跟朱实去谈,却不说是他举荐,只说平郡王福彭听人说起有他这么一个人,颇为仰慕,想约他进京,朝夕盘桓。

说是平郡王慕名罗致,在朱实心理上就觉得是件不能推辞的事,不过,他倒也不是见着高枝儿就爬的人,略想一想答说:“承郡王厚爱,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有两件事,难做安排。一件是令弟的学业——”

“这不要紧!”曹震打断他的话说,“自然要安排好了,才舍得放你。”

“那好,这一件不谈。第二件是内人病在床上,去日无多,此刻不顾她,管自己进京,似乎不义。”

“这是个难题。不过,听说师母极其贤惠,她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只为了不忍舍她而去,便丢掉这个机会,心里反倒不安。”

“话是不错。不过,家里还有几个小的——”

“那,你请放心,我让内人拨两个靠得住的人,去伺候师母,照料师弟师妹。”

朱实想了想说:“好!我回去跟内人商量。”

“是的,这件事一定要跟师母商量。不过,我在想,师母倒不会担心别的,一定担心你一个人在京里,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如果师母这么说,你怎么回说?”

“我不知道!”朱实老实答说,“我还没有想到我自己的事。”

“内人倒替你想过了,她说,朱先生进京,不能没有人照料,还是让碧文跟爵禄伺候了去好了。”

朱实一愣:“爵禄,如果我要去,倒想带他在身边。”他说,“碧文姑娘,可怎么敢当?”

“大名应该改作朱老实。”曹震笑道,“你以为碧文还是伺候书房?自然是伺候得你无微不至。不过,这件事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师母?”

“内人倒不在乎的。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弄个人。”

“那太好了。碧文如何,你一定比我还清楚。”曹震起身说道,“好久都不出门了,今早上哪里散散心去。”

百日难过,曹家多少依汉人的规矩,还不敢公然邀宴,也不赴亲友的应酬,自然更不敢涉足声色场中,不过玄武湖上载酒泛舟。曹震很下了一番说词,使得朱实跟妻子商量,已决定应聘进京了。

接下来就是在碧文身上下功夫,锦儿受命,在第二天上书房以后,找个借口将碧文约了来,遣去小丫头,还关了房门,使得碧文大为疑惑。

“干吗呀!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要等你点了头,才能让人知道。”锦儿问道,“朱实先生要进京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碧文大为诧异,“是干什么去,怎么事先一点儿都没有听说?”

“是到王府里去当师爷。”锦儿突然问道,“你看朱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碧文心一跳,脸微微发红,“我哪知道怎么样?”她说,“是咱们家请来的老师,当然得敬重。”

“你误会了。不是说你不该敬重,是说你喜欢不喜欢他?”

碧文的脸越发红了,“你扯什么?”她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倒是想跟你说心里的话,你怎么老闪着我?”锦儿皱着眉说,“莫非你只要让我传我们二奶奶的话就够了?”

“二奶奶说什么?”

“她说,让你伺候了朱先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碧文低着头不作声,心里是千肯万肯的了,但怎么样也无法从言语或表情中,做出正面的答复。

“怎么样嘛?”锦儿心生一计,故意从反面去说,“想来你是觉得委屈,不愿意,可也得说个不愿意的缘由,我好跟震二奶奶去交代。”

这下,碧文有些着急了,脱口否认:“我可没有说不愿意的话!”

“这么说,”锦儿笑道,“你是愿意的啰?”

碧文发觉上当了,只好这样回答:“还不知季姨娘怎么样呢?”

这跟一般女孩议婚,逼急了只好说一句“随父母做主”是一样的道理,锦儿认为可以去复命了。

“季姨娘那里你别管,反正包在我身上,高高兴兴送你上轿。”锦儿又问,“你还回不回书房?”

如果朱实还不知道这回事,回书房不要紧,倘或已经知道,就难为情了,因此碧文问道:“他呢!震二爷跟他提过我的事了?”

这个“他”自是指朱实,锦儿故意扬着脸反问:“他是谁啊?”

“啪”的一声,碧文打了她一下,“别使坏!”她红着脸说。

“你别害臊!”锦儿笑道,“反正消息一传出去,拿你取笑的人多着呢!依我说书房也别去了,可也不能回季姨娘那里,干脆就在我屋里待着,烧给老太太的锡箔折不完,够你消遣的。”

02

最后一步也很顺利,曹认为曹震举荐得人,而且正好替芹官另觅严师。至于季姨娘那里,锦儿另有一番软哄硬压的说辞,硬压是抬出曹老太太来,说是她的遗命,软哄自然是许她另找得力的人,代替碧文。但最能打动季姨娘的一番话是,碧文将来会照应棠官。

“朱先生原本忠厚,再有碧文在旁边,她是从小带棠官的,说老实话,看得棠官如自己兄弟一般,还有个不逼着朱先生照应棠官的吗?”

“是啊!”季姨娘不胜欣悦,“我也说老实话,对碧文我还不是拿她当女儿看待?人心都是肉做的,她看在我平时待她的分上,也不能不照应棠官。”

后面这段话,大可不说,季姨娘就是这么语言无味,锦儿懒得再跟她多说。“好吧,”她站了起来,“你就准备嫁‘女儿’吧!”

虽是一句玩笑话,季姨娘倒认了真了,立刻找小丫头来开箱子,将她平日积的一些首饰尺头,挑了又挑,挑成一份“嫁妆”,只等碧文来了,“娘儿”俩还有好些体己话要说。

不道等到午饭以后,平时碧文总会抽空回来一趟的那时候,亦不见她的影子,倒是碧文的表妹夏云来了。

“季姨娘,”她说,“碧文托我来收拾她的东西。”

季姨娘大为诧异,“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她问,“人呢?”

“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季姨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如果她人在府里,为什么又让我来替她收拾东西?”

“说得是啊!”季姨娘颇为不悦,“怎么一声不响,自己就回家去了呢?”

“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她交代的?这不是欺侮人吗!”季姨娘脸都气白了,“我真不明白,她干吗这样不通人情?”

说震二奶奶不通人情,在夏云觉得可笑极了。其实,正因为震二奶奶熟透人情世故,才有这一个看来“不通人情”的措施。原来震二奶奶听锦儿转述了季姨娘的话,立刻想到,为了笼络碧文,她很可能将碧文认作义女,朱实就可以算是她的“干女婿”了。好好一件事,有季姨娘在里面搅局,一定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断然决然地,即将碧文送回家,而且是锦儿送了去的,顺便跟碧文的父母说这头婚事。

这些内幕,夏云也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诉季姨娘,由她去生闷气,自己悄悄收拾了碧文的衣饰杂物,归入两个箱子,却将箱盖打开,请季姨娘来查看。

“不用看了。”季姨娘问道,“你怎么给她送去?”

“请震二奶奶派人送去。”

“不必!你想法子带信给碧文,让她自己来取,我还有东西陪嫁她。”

夏云颇感为难,转念又想,自己犯不着卷入漩涡,反正她怎么说,照样转给震二奶奶就是了。

“你别管了!”震二奶奶向夏云说,“我自己跟她去说。”

“是!”

“我倒问你,碧文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有几样首饰,一双金镯子,三个宝石戒指,还有一个镶珠子的金表。”

“那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震二奶奶说,“我赔碧文就是。”

于是,派人将季姨娘请了来,震二奶奶亲口告诉她,已经派人去通知碧文了,让她自己来取她的东西。不过碧文的父母住在城外,这一天怕赶不来了。

事实上不但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亦未见碧文的踪影。到得第七天,震二奶奶才派锦儿去告诉季姨娘,碧文已经跟着朱实上船进京,留下她的东西,孝敬季姨娘,作为多年主仆一场的报答。

听得这话,季姨娘仿佛当头被打了个霹雳,震得好半天说不出话。锦儿正好起身告辞。

“慢慢,慢慢!”季姨娘好梦方醒似的,一把拉住锦儿,“姑娘,你请坐下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好吧!请季姨娘说。”

“碧文的父母许了这头亲事?”

“当然。不然,碧文怎么能走?”

“送了多少聘礼?”

“二百两银子。”

“办喜事没有?”

“请了两桌喜酒。”锦儿答说,“也见了朱太太,碧文还给她磕了头。”

“喔,”季姨娘问问,“你去喝了喜酒没有?”

“轮不到我们去喝喜酒。不过,震二奶奶去了。”

“还有谁?”

“还有——”锦儿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实话,“还有邹姨娘。”

这一下,将季姨娘气得几乎当场昏厥,“这是谁的主意?谁出这么一个绝户才想得出来的主意?”她咆哮着说,“我倒要问问她去,凭什么不让我去,倒让不相干的人去?”

“季姨娘,你别错怪了震二奶奶,她倒是说了该请你去喝喜酒的,太太说不必,怕你见了碧文伤心。也是一番好意。”

“莫非我现在就不伤心!”季姨娘悲从中来,真的“嗬、嗬”地哭了起来。

锦儿一面慰劝,一面失悔,不该说邹姨娘也被邀了去喝喜酒,设身处地想一想,也难怪季姨娘伤心。再看到她那涕泗横流,痛不欲生的模样,自然而然地在心里浮起一个想法:震二奶奶的手段厉害得太过分了,只怕跟季姨娘已结下了不解之仇。

转念到此,悚然一惊,从曹老太太一死,震二奶奶大权独揽,越发跋扈,行迹也颇有不检点之处,倘或季姨娘抓住什么把柄,这场风波闹开来不得了。

于是她说:“季姨娘,你别怨震二奶奶,她绝不是欺侮你,实在是怕你舍不得碧文,所以有些事瞒着你。其实,她也很有照应你的地方,昨天还跟我说,棠官大了,像他这种正在发育的孩子,吃饭不知饥饱,该替季姨娘想想,加她的月例银子,只等回过了太太,就可以拨给你。这虽是小事,也足见得她没有什么有意跟你过不去的心。”

季姨娘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心里是宽慰了些,渐渐收泪说道:“姑娘你知道的,震二奶奶是一家之主,我也不敢惹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我也替老爷生了儿子,不该压得我连在棠官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实情,锦儿也只能泛泛地替震二奶奶辩白几句,陪着坐了好一会儿,看季姨娘神态如常,方始辞去。

“听说季姨娘大哭了一场。”震二奶奶问道,“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伤心。”锦儿答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替二奶奶说了好话。”

“什么好话?”

“我说二奶奶要加她的月例银子——”

“凭什么?”震二奶奶打断她的话问。

“不凭什么。话可是我已经说出去了,如果二奶奶不愿意,就扣我的月例,加给她好了。”

震二奶奶想了想说:“也不能拿你的钱来给我做面子。好了,就算加给你吧,我添她二两银子的月例。”她停了一下又说,“银子虽只有二两,可是打从老太太去世,样样节省,只有她加了月例。”

“就因为这样,才能让她心里好过些。”

“哼!”震二奶奶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她好过不好过。”

“何必!”锦儿劝道,“大家高高兴兴,和和气气,不省了多少烦恼?”

震二奶奶默不作声,算是听了锦儿的劝。

03

“京里来了人,带来一个想不到的消息。”曹震向他妻子说,“大舅太爷赦回来了。”

“真的?”震二奶奶随即想到了李鼎,“他们父子已经回京了吗?”

“此刻应该已经回京了。”曹震又说,“四叔的意思,该派个人去看看。”

“你看,派谁呢?”

曹震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派隆官去好了。”

一听这话,锦儿先就心中一跳,震二奶奶倒很沉着,“怎么会想到他?”她问,“他也不是干这种差使的人。”

“莫非他就专干采办?”曹震冷笑,“年下那趟采办颜料的差使,可真让他搂饱了。美差都是他的,苦差使也得来这么一两回,才能叫人心服。”

震二奶奶先不作声,然后带些负气似的说:“反正我把礼备好了就是,随便你愿意派谁。”说了这一句,随即转脸跟锦儿闲谈,“碧文大概快到通州了吧?”

“哪有这么快?”

“也差不多了。”震二奶奶又说,“碧文不知道见过大舅太爷没有?”

“一定见过的。碧文在府里也快十年了。”

“没有见过也不要紧,鼎大爷她总见过不止一回。大舅太爷到了京里,总要去见王爷,朱先生回去一说,自然就接上头了。”

“是啊!”锦儿一面回答,一面眼看着曹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便即低声说道,“二爷对隆官的意见深着呢!”

“管他呢!”震二奶奶的语气很硬,“我才不在乎他。”

“也别说这话——”锦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让隆官先避远点儿也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下来端起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茶壶,慢慢喝了几口,才说了句:“你别怕!一切有我。”

04

“大奶奶,”新用的一个听差老刘,隔着窗子在喊,“南京来了一位姓曹的少爷,说要见大奶奶。”

“姓曹的”三字入耳,碧文特有一种亲切之感,但却想不出“姓曹的少爷”是谁?所以只答得一声:“哦!”出来问道,“人呢?”

“在门房里。”

“有多大年纪?”

“二十来岁、三十不到。”

那会是谁呢?碧文急于揭开谜底,一双在曹家走惯了的脚,自然而然地绕着四合院的回廊,出了中门,往前走去。

“啊!”谜底揭晓了,却更感意外,“隆官,你怎么来了?”

“碧——”曹世隆赶紧缩口,定定神笑道,“管你叫五嫂子吧!你没有想到是我吧?”

“是啊!真想不到。你怎么找了来的?”

“我先到张家湾,他们告诉我,你住在西单二条胡同西口,法相庵对面,问了两家才问到。”曹世隆又问,“五爷呢?”

“上王府去了。”

“喔,这里离石驸马街不远。”

“隆官,你住在哪里?”碧文说道,“里面坐吧!”

“我住在顺治门外上斜街三元栈。”曹世隆一面走一面问,“大舅太爷住在哪儿?”

这时已到了客厅,碧文招呼客人落座,亲手去倒了茶来。曹世隆便又道明了进京是专为来慰问李煦的。

“不巧,昨天上易州去了。他一个人,年纪可大了,不能没有人照应,我就请他住在这儿。”

“怎么?”曹世隆问,“鼎大爷呢?”

可说之事正多,碧文却先须做款客的安排,最要紧的是,先要派老刘到王府去问朱实,什么时候可以到家。因为曹世隆虽非曹家的“正主儿”,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须当作自己人看待,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朱实早归,自不必言,即或要晚一点儿回来,也还不要紧,就怕这天住在王府,那就只好早早开饭,尽了做主人的心意,然后早早送他回客栈,到得明天朱实回家,再作道理。

“京城里可跟咱们在南京大不一样。”碧文诉说她的感受,“在南京,每天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该预备上床了,就像刻了模孔似的,天天如此,这里可就没有准儿了,有时候回来得早,有时候回来得迟,有时候说王爷天不亮得上朝,有个什么奏折要赶出来,当面递给皇上,就得大半夜不睡,等王爷进了宫才能回家。等门常常要等到五更天。”

曹世隆笑道:“那不正好赶上热被窝?”

一听这话,碧文便不作声,心里警惕,在曹家有时候听季姨娘在说,似乎震二奶奶跟隆官不干不净。想想应该是不会有的事,大概就因为他爱说这种不庄重的话之故。

这样默不作声,僵在那里,当然不好,碧文索性起身说道:“隆官请坐一坐,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碧文只用了两个人,一个是门房兼打杂的老刘,一个是来自三河县的齐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碧文看她一双眼睛不大正派,只以做得一手好菜,就将她留下来了。

“大奶奶,”齐妈正在剁肉,暂时住了手问,“来的这位爷,吃得来面食吗?”

“怎么吃不来?”

“我以为跟老爷一样,不爱吃面食,能吃就好,我烙几个盒子吧!”

“对了,早点儿开饭。”碧文定了主意,“有点费功夫的菜,不必做了,去叫个‘盒子菜’,把王府送的南酒开一坛,喝完酒,做个什么汤吃烙盒子。好让客人早一点儿回客栈。”

“这一说,我可省事了。不过天气热了,有些作料搁到明天,变了味也可惜。”

“不要紧!回头慢慢儿做出来,不动筷子就不会坏。”

“说得是!”齐妈将她那双不正派的吊梢眼,瞟了碧文一下,“大奶奶心思真快,又是赛观音的模样儿,怪不得老爷一回家,就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了。”

“啐!”碧文微微呵斥,“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齐妈笑笑不作声,碧文却有些踌躇,事情交代完了,没有再留在厨房里的必要,但又不想到客厅上去陪曹世隆,想了一下,有了个计较。

“我来剁肉,你去叫盒子菜!”

“让老刘去跑一趟好了。”

“老刘到王府里去了。”

于是齐妈放下厨刀,先解围裙后洗手,然后从搁板上取下一个梳头盒子,用一个涂了玫瑰油的粉扑子,将头发抿得油光闪亮,一丝不乱,才翘着脑后发髻上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一步一摇地走了出去。

出厨房本有条夹弄,直通大门,齐妈为了看看客人的样子,特意穿过客厅。可又不能无缘无故地从客人面前晃过,因而倒了碗茶,捧到曹世隆面前,未语先笑,接着是斜瞟一眼,方始开口。

“大爷,请用茶。”

曹世隆正站着在看“宫门钞”,齐妈又是弓鞋无声,骤听有声,倒微微一惊,急忙转眼看时,视线跟那双不大正派的眼光,碰个正着。

“喔,多谢!”曹世隆微笑着,从托盘中拿起盖碗,双眼却仍看着她。

齐妈格外殷勤,左手抓住托盘、右手去接盖碗,意思是要他搁在茶几上。这一伸手,曹世隆又不免注目,原来她小指甲上还用凤仙花染红了的。

“怎么只染了一个指甲呢?”

齐妈将小指往里一缩,藏在掌中,拿茶碗搁了在茶几上,方始答说:“成天干活,还能都染红了?不叫人笑话!”

“你们大奶奶脾气挺好的,不会笑话你。”

“街坊要笑话啊!”齐妈问道,“大爷尊姓?”

“我姓曹。”

“啊!原来是我们大奶奶娘家人来了!”

这时碧文正走了出来,一听有声音,不免奇怪,再听是齐妈的声音,越发奇怪,不由得便站住脚细听。

“对了!我是你们大奶奶娘家人。”曹世隆问道,“大奶奶待你怎么样?”

“那可没有得话说。我们大奶奶又能干、又贤惠,最体恤下人的。我跟我们大奶奶说:将来老爷放了外任,一定得把我带去,反正我一个人儿,也不累赘。”

“怎么?你还是一个人,你丈夫呢?”

“早就丢下我去了。”

“没有孩子?”

“无儿无女,苦人儿一个。”

“可怜!可怜!”曹世隆问道,“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曹世隆又问,“你倒守得住?”

听到这里,碧文可是听不下去了,但如一闯进去,彼此都没意思,只好悄悄地又退回厨房。心里在想:这齐妈用不得了!接着又想,曹世隆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季姨娘的话,也不是全无影响。

正又好笑、又烦恼地在那里盘算齐妈的去留时,老刘回来复命,说朱实听得有曹家的人来,颇为高兴,他今夜何时回家,无法确定,且先把客留下来再说。好在李煦到易州去了,现成的空铺,并不费事。

“不!”碧文毫不考虑地说,“不必留客人在家住。”紧接着又叮嘱,“大爷的话,你也不必跟客人提起。”

“是!我明白。”

到得开饭,碧文只让老刘向曹世隆致意,自己并不出来相陪。一般的规矩原是如此,碧文也不算失礼,不过曹世隆不免纳闷,觉得女主人似乎前热后冷,却想不出是何道理。

直到吃完喝茶时,碧文才又出来敷衍了一阵,曹世隆自觉无趣,起身告辞,碧文说了一句:“明天再请过来。”自己先走到堂屋门口,等着送客。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朱实兴冲冲地赶了回来,进四合院看堂屋漆黑,微觉诧异,穿过天井向迎出来的碧文问道:“世隆呢?”

“回客栈去了。”

“怎么,他不愿住咱们这里?”

碧文不答,往回走入卧室,等朱实跟了进来,才低声说道:“我没有留他。”

“为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有咱们家那样的老妈子,就有那样的客人,一见了面,有说有笑,倒像前世结下的缘分。”碧文将她的所见所闻,细细地说了给丈夫听。

“难怪你不留他。”朱实问道,“他进京来干什么?”

“四老爷跟震二爷,派他来看看大舅太爷。另外有没有别的事,可就不知道了。”

“你没有问他?”

“我懒得问。”

“难得有南京的人来——”朱实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不是我故意慢客。你对曹家的人好,我也有面子,再说留他在这里住,也不费什么事,我又何乐不为?实在是,我觉得他有点可怕!”

“可怕?”

“是的。”碧文忧心忡忡,“我真怕会出事,尤其是想到季姨娘。”

“我,”朱实大感困惑,“我真不懂你说的什么?”

“但愿我是瞎担心。”碧文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本说有首和四阿哥的诗,要跟我商量,后来叫人出来说:心情不好,明天再琢磨吧!后来我才知道,是老王爷又犯脾气了,为了有人孝敬老王爷两千银子,王爷说应该退回才是。爷儿俩争了几句,老王爷一赌气,拿起银锞子往外扔,把个金鱼缸都砸碎了。”

“真是!”碧文也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实不作声,只说:“倒杯药酒我喝!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到客栈里去看他。”

碧文便将朱实每晚临睡前照例要喝的药酒,倒了一杯来,另外用一只三格果盘,装了些松仁、橄榄、肉脯供他下酒,接着便去铺好了床,自己坐到梳妆台前去。

这是朱实最惬意的一刻,喝着酒看碧文卸妆。而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曹家的念头,因而又想起曹家来的人。

“他是奉命来看大舅太爷的,咱们得替他安排,跟大舅太爷见面。易州的‘万年吉地’是禁地,又进不去。我看,明天打发一个人去把大舅太爷接回来。”

“他刚到工地,又是听差遣的人,不能说回来就回来。再说,既是禁地进不去,打发人去了,还不是单身回来。”

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他的打算,驳得干干净净。朱实又惭愧、又佩服,笑着说道:“你的心思比我细,主意比我多,索性你说吧,该怎么办?”

“只有写封信给大舅太爷。内务府常有人到易州,托他们捎了去,等大舅太爷回信来了再说。”碧文接着又说,“你明天到客栈跟隆官说,大舅太爷怕有些日子才能回来,他京里有事,尽可以先去办。送大舅太爷的东西,不妨先挪到咱们家来。”

“说得不错。内务府的人都是一早走,我先把信写好了它。”

“在书房里,还是在这里写?”

“在这里写好了。”

于是碧文披散着一头长发,便走来照料朱实写信,笔墨纸砚都齐备了,又将油灯剔亮,自己坐在一旁,一面用把牙梳通头发,一面看他写信。

“喔,”写到一半,朱实突然将笔放下,“有件很要紧的事,忘了告诉你,今天太福晋,打发人出来问起你。”

“怎么?”碧文诧异,“问起我?”

“太福晋”是指平郡王福彭的母亲,也就是曹寅的长女。她打发丫头来说:“听说朱师爷的姨太太,是太福晋娘家那一房的人。太福晋想见见。”朱实当时回答:“是曹四老爷季姨娘屋里的人。”这话不便照样说给碧文听,只好含糊其辞了。

“是的。问起你。还想见见你。我看,你明天得进府去请个安。”

碧文点点头,“我也想过,是不是该去请安?想想好像有点冒昧,所以没有跟你说。”她说,“既然如此,我应该就去。不过,照规矩,应该先请示太福晋,什么时候合适?”

“好!我明天就去问。”

碧文想了一下说:“明天你先去看了隆官,回家来将老刘带了去。我预备好了听信儿,怕万一太福晋说:这会儿就合适,让她来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走。”

怎么到王府倒是商量停当了,可是怎么去见王妃?应该穿什么衣服,有些什么礼节?碧文不免茫然,首先衣服就莫衷一是。

“自然是穿礼服。”朱实随口答了一句。

“我也知道得穿礼服,何劳你说?我要问的是穿旗袍,还是穿裙子?”

着裙是汉装,从朱实这面来说,理当如此,但见旧主,便得照旗人的规矩。此外碧文还有一层不便明言的私衷,如是汉装,妾侍不能着红裙,旗人的衣着,嫡庶之分,不甚明显,所以碧文愿意穿旗袍。

“那就穿旗袍好了。”朱实一味依从,“随你高兴。”

“可是,我又不会踩‘花盆底’。”

“那就别踩!穿一双绣花平底鞋也一样。”

“头上‘两把儿头’,脚底下是一双便鞋,不伦不类,那有多寒碜。”

朱实也觉得不甚合适。在曹家所看到的都还是汉装妇女,一入王府,常有机会得见旗下贵妇,“两把儿头”就得配上不容易走得快的“花盆底”一摇三摆,才显得雍容贵重。尤其是花信年华的少妇,养着极长指甲的手中,握一块彩色大手绢助势,更如风摆杨柳,袅娜生姿,如穿平底鞋,就决不能有这种轻灵美妙的姿态。

“算了!”碧文下了决心,“索性照我原来的身份,也显得我不忘本。”

“也随你。我都无所谓。”朱实问说,“得买点什么像样的东西带去吧?”

“不必!不必花那种冤枉钱。王府里什么没有?论理,应该拿自己做的活计,或者做两样菜跟点心孝敬,才算是一点儿诚心。”碧文想了一会儿说,“索性这样吧,你明天进府,托人跟福晋去请示,就说我后天上午给福晋去请安。合适不合适?”

“对了!这样从容一点儿,反倒好。”

碧文从容,他也从容了,写完了信,又写一张名片,将老刘唤了进来,交代送信。

“你这会儿就到内务府尚大人那里去一趟,跟门房说,拜托尚大人看有谁到易州,把信交了下去,捎到了,能给回信最好。”

朱实所说的“尚大人”,名叫尚志舜,现任内务府总管。这尚志舜本名尚之舜,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幼子。“三藩之乱”,响应吴三桂的是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尚可喜本人及次子之孝一直输诚,忠顺不叛,所以三藩乱平,除了尚之信赐死以外,对尚之孝毫无处分。尚可喜是早在康熙十六年便死在广州,六年以后,尚之孝奏请葬父辽东海城,但一回海城,逗留不归,议政大臣追诉当尚之信反叛时,尚之孝不能大义灭亲,断然讨伐,现在借口葬父,久留海城,说他“计图宴逸”,实际上是怕他有异心,所以建议革职后“与其子弟并籍入内务府”。从此,内务府除了包衣,还有汉军。

尚可喜有七个儿子,除了长子以外,都隶属于内务府,名字改了一个字,由“之”变“志”。尚家是汉军镶红旗,与满洲镶红旗的防区相同,所以跟平郡王府的关系很密切。当初曹寅嫁女,平郡王府的喜事,即由尚志舜的胞兄尚志杰承办,那时的尚志杰已升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年迈病故,由尚志舜接补遗缺,仍旧与平郡王府走得很近,所以朱实入王府未几,就跟他很熟了。

连夜将信送到尚志舜家,结果是原件带回。尚家的门房告诉刘二说,他家主人明天一大早有“内廷差使”,寅刻便须进宫,已经睡下了。信不敢收,怕耽误了。不过尚家门房指点刘二,明天大概辰时左右,尚志舜会出宫到内务府,是不是要派人到易州,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有信托带,最好到时径至内务府接头。

于是第二天上午主仆一起出门,老刘送主人到了三元栈,才转往内务府。朱实关照老刘,信是否当天带出,何时方能到达李煦手中,务必问明白,他在三元栈等信息。

这样,曹世隆也就知道了,可以估计何时才会有李煦的复信,心里有个打算。去了有一个多时辰,朱实跟曹世隆细叙别后的境况,几乎快词穷了,才见老刘来复命。

“信跟片子一投进去,里头传话出来,要我等一等。后来派人出来说:‘要下午才有人到易州,信得明天上午才能送到。’另外,尚大人有封复信,让我带回来。”说着,刘二从护书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朱实。

信封得很结实,但信封上画有“十万火急”的记号,朱实便毫不考虑拆了开来,抽出信笺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怕又有麻烦了。唉!”朱实重重地叹了口气。

“朱五爷,”曹世隆自然要表示关切,“出了什么事?你请宽心,有王爷在,慢慢想法子。”

“不是我有麻烦。我是说府上。你看!”朱实顺手将尚志舜的信,递了过去。

信未看完,曹世隆的脸色就变了,是很不自然的样子,等看完将信交回,说了句:“没有麻烦则已,倘有麻烦就小不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么,请问朱五爷,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自然是尽快通知令叔跟令叔祖。”

05

朱实是指曹震及曹,他心里倒在想,看曹世隆如此关切,真不妨让他赶回去送信。不过,人家刚刚到京,连李煦都还没有见到,他自己总也有些至亲好友托办的事要料理,让他赶回去送信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不道他还沉吟未定,曹世隆居然自告奋勇。“朱五爷,”他说,“反正对大舅太爷的心意到了,见不见面都无关紧要,不如我就提前回南,将这个信息带回去。”

朱实大为高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若得世兄辛苦一趟,再妥当不过。”他又问,“世兄打算哪一天动身?”

“说走就走。”曹世隆答说,“我马上要柜上雇车来,来得及明天就动身。”

“一定来得及。”朱实起身说道,“我这会儿回王府去写信,晚上仍旧到舍间小酌,算是饯行。”

“是,谢谢。”

话一出口,才想起临出门以前,碧文告诉他的话:打算做四样完全江南风味的菜跟点心,再找两样平时做在那里的活计,明天带到王府,作为进见之礼。料想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又约曹世隆来家吃饭?

这样想着,深悔孟浪,但已订了约,不便改口。心想好得见太福晋一事,尚未定夺,延一两天亦自不妨。不过,得赶紧回家跟碧文说明白。

这一折回来,碧文自然诧异,朱实赔个笑说:“我约了曹世隆,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为他饯行——”

“怎么,”碧文越发诧异,“要回南了?”

“是的。”

“那,那是怎么回事?”

“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今天要请客,明天进王府,只能缓一两天了。至于曹世隆要回南,是他自告奋勇,有个消息,必得赶紧通知四老爷跟震二爷——”

“什么消息?”碧文忍不住又抢着开口了。

“你看!”朱实将尚志舜的信,取了出来。

碧文看了信的表情,是朱实所不能了解的,因为不是忧虑,而是气愤。

“这个祸,就是隆官闯的,不能光托他送信,光托他会耽误大事!”

“怎么?”朱实的双眼睁得滚圆,“何以说是他闯的祸?”

碧文闭口不答,管自己思索,只见她脸上的肌肤绷得越来越紧,最后是愤不可遏,不顾一切的声音:“反正曹家的什么秘密都不必瞒你了,我就跟你实说了吧,震二奶奶跟他有一腿,硬在震二爷面前替他讨了个采买颜料的差使。不知道是什么下等货色报了上等价钱!你说,能不掉色吗?”

朱实骇然,望着碧文好半天才说了句:“怪不得!他听见这个消息,脸上一阵阵的好不自然。”

“为了这件事,震二爷跟震二奶奶闹别扭,也不止一天了。”碧文又说,“‘哑巴吃扁食’,他自己心里有数。干吗自告奋勇,是赶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说不定就带着要紧东西逃之夭夭了,哪里敢把这个信息去告诉四老爷?”

“说他会瞒住这个消息,话不错,若说他会逃之夭夭,绝不会的。是旗人,逃到哪里去?哪里也逃不了。”

“他哪里在旗?”碧文答说,“曹家是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代,人很多,当初只有四老爷的曾祖还是高祖那一支投旗,其余的还是汉人。等到曹家当织造,大大得意了,各地姓曹的,都来投奔,老太爷那时跟大舅太爷郎舅俩,轮流放盐差,吃闲饭的人不知多少,隆官他爹就是这么来到南京的。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一旗一汉,隔得可远着哪!”

“我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朱实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另外找人,专程南下去报信,至于曹世隆,我看只有找个借口把他留了下来。”

“那,”碧文说道,“只说大舅太爷一半天就回来,应该见了面,跟他讨个主意,再回南京。”

“不错,不错!遇到这样的事,四老爷巴不得能请教大舅太爷,有这样讨教的机会,岂可错过?”

于是朱实匆匆写好了信,信是写给曹震的,不便明告是尚志舜透露的消息,只说“闻自内廷”。碧文看完他写的信,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这封信一到,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可不闹翻了天?幸亏老太太过去了,不然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有这么一个消息,总不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找提塘官去。”

各省都有提塘官驻京,自以两江为首,共有三名提塘官,朱实跟为头的杨都司很熟。当面一托,杨都司满口应承,恰好第二天逢五送《塘报》,顺便带去,有半个月曹震就可以收到朱实的信了。

到了下午在王府事毕,朱实先到三元客栈,看曹世隆正在督促他随带的小厮,收拾行李,便即说道:“世兄,不必忙了!正好王府有差官到南边去,我就先捎了信去了。世兄,你还是等大舅太爷从工地回来,一则是专程致意,理当等待;二则,大舅太爷到底见多识广,经得风浪也多,这件事如果能想个什么法子,在京里就撕掳开了,不就省了好多事了吗?”

曹世隆先是一愣,听到最后,脸色大为开朗:“是,是!朱五爷说得不错,我就等大舅太爷回来。”接着关照小厮,“行李不必捆了。”

朱实仍旧将曹世隆邀了回去吃饭。碧文打了个招呼,就不再露面了,只见齐妈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曹世隆亦总是目送目迎,浑然不觉主人已在注意他了。

“世兄,”朱实故意问道,“御用的衣料,何以会掉色?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都是染得不好。”

“不是颜料不好?”

“颜料怎么会不好?进贡用的,谁敢马虎?不过,这两年染织房的老人死了好几个,新手经验不足,染得不够实在,就会掉色。这两年,四老爷不管事,都——”曹世隆突然把话咽住,接着摇摇头,发一声微喟,做出不愿多谈的神情。

“既然是进贡的绸缎,怎么交给新手呢?老人总还有几个吧?”

“老人虽有,上头不管,也是枉然。”曹世隆说,“恐怕像这样掉色的情形,以后还会有。”

“那可不得了!”朱实失声惊呼,“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听这一说,曹世隆搁下筷子,有点茶饭不思的模样。主客愁颜相向,不识相的齐妈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问道:“老爷跟曹少爷怎么啦?”

她刚说这一句,只听碧文在里面大声喊道:“齐妈!”

这一喊不但齐妈,主客亦都微吃一惊,齐妈匆匆奔了进去,只见碧文把脸沉下来了。

06

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比预定的日期早了一天,便似不速之客。碧文高高兴兴地将他接了进去,随即派老刘到王府及三元客栈去通知朱实与曹世隆。

“本说庄王今天要来,我不能不等他,昨晚得信,不来了。”李煦笑道,“他不来,我可要来了!”

“你老人家越早回来越好,有件事要等你来拿主意。”

“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回头让我们老爷来跟大舅太爷细谈。”碧文问道,“开饭还得一会儿,饿不饿?要不要卧两个鸡子儿你点点心。”

“好!”李煦沾染江南的语言风俗比曹家来得深,老是用南边的话说,“我来两个水铺蛋。”

等碧文刚把鸡汤水铺蛋端了来,曹世隆已先到了,他本要到朱家来,路上遇见老刘,方知李煦已到,匆匆赶了来,进门喊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下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李煦起身答说。等曹世隆礼罢,他拱拱手说,“世兄,恕我眼拙,不知道在南京见过的。”

“见过的。不过你老人家一定记不得我。”曹世隆说,“我比震二叔晚一辈。”

“喔,喔!请坐。你震二叔叔,还有——”李煦转脸问碧文,“这位世兄跟四老爷怎么称呼?”

“叫四爷爷。”

“你四爷爷跟你震二叔,好吧?”

“托大舅太爷的福。四爷爷跟震二叔,还有二婶儿,听说你老得了恩典,高兴得不得了。特为派我来给大舅太爷请安。还捎了点吃的、用的东西来,都是震二婶亲手调度的。”

“都搁在你老屋子里吶。”

碧文刚说得这一句,曹世隆便又接口:“等我取了来请大舅太爷过目。”

东西是装在一个极大的箩筐中,曹世隆一个人搬不动,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来,却又有些不情愿。正好齐妈新沏了茶来,立即自告奋勇。

一前一后到了李煦的卧室,齐妈立刻作怪了:先是回身瞟着曹世隆,然后用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倒像他要说什么调情的话,特意提出警告似的。

曹世隆本无此意,见她有意勾引,自然不必客气,一把抱住,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几把,方始放手。

“唷!挺沉的呢!”齐妈试一试箩筐说。

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提醒她说:“当心篾片上的刺。”

“我身上有刺。”齐妈放得极低的声音,“别碰我。”说着,又斜瞟一眼。

“我住三元客栈,东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间。”曹世隆同样低的声音回答。

齐妈点点头,不再作声。两人抬着箩筐到厅上,齐妈用剪刀剪断绳索,曹世隆掀开盖子,一一指点,无非鞋袜、食物、药品之类。其中有一包孙春阳的松子糖,李煦尝了一块,眼泪直往下掉。

除了齐妈,都知道他的眼泪从何而来。碧文要转移他的心境,故意说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几天,怎么得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一面说,一面将一方手绢递了过来。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还有样要紧的东西。”他从衣服夹袋中取出一个手巾包,里面是一封曹给李煦的信。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禀者”开头,接叙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庆幸,特派曹世隆进京探望。信不长,比较要紧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匮乏,可在通州源和典当支用。

曹家是源和典当的股东,知道这回事的人,不出十个,连李鼎都不在其内。李煦自然知道,当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股本七千银子,连年营运,利上滚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码可分十万银子。当李煦抄家,有亏空要补时,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拨借个三五万银子,但曹家并无表示,他亦不便开口。此刻看曹信中这么说,心知以前是他不能做主,现在曹老太太已经去世,大小可以拿个主意,虽说范围限于“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过两三百银子的小数,但毕竟其情可感。

“四老爷是忠厚的。”他对碧文说了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问道,“如今还是震二奶奶掌权?”

“是!”曹世隆答说,“也亏得震二婶在撑着。”

“公事呢?仍旧交给你震二叔?”

“四爷爷有时候也管。”曹世隆又说,“不管也不行。”

“怎么呢?”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从前了。”

一听这话,李煦那两道斑白的浓眉,几乎拧成一个结:“才三十几岁的人!”他微喟着,“必是害在酒色两个字上头。”

曹世隆与碧文都不敢搭腔,就这沉默之际,听见朱实的声音了。

进门先给李煦请安,接着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来说道:“今儿一早听说有上谕:圣祖荣妃薨逝,派庄王率侍卫二十员去奠酒。庄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会提前回来。果然让我猜到了。”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荣妃去世了?”

“是的。昨儿去世的。”

“另外有恩旨没有?”

“没有。”

“也没有让三阿哥来穿孝?”

“大舅太爷是指诚亲王?”

“是啊。”

“没有。”朱实又问,“荣妃是诚亲王生母?”

“对了!”李煦想了一下说,“大概快八十了吧?”

“怎么?”朱实不解地问,“比老皇年纪还大?”

“可不是!比老皇起码大两三岁,姓马。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荣妃生的,那时老皇只有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十三岁。”碧文很有把握地说。

“咦!”朱实问道,“你怎么知道?”

碧文何能实说,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册子,从春雨那里“开了智识”,大家私下谈论,或许会跟先帝那样十三岁得子。不过说假话也容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荣妃一共生过五个儿子,只留下三阿哥一个。”李煦不胜感慨地,“竟不能送终,荣妃恐怕死不瞑目。”

诚亲王是由于招纳陈梦雷修书,见嫉于当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这些宫禁的恩怨,多谈没有好处,碧文心细,也识得利害。当即把话题扯了开去。

“快开饭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实使个眼色,“你倒不问问大舅太爷,工地上住得惯不?”

朱实深深点头,表示充分领会,但他却别有话说:“大舅太爷,有个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说,“你老看应该怎么办?”接着,便将得知御用袍褂掉色之事的经过说了给李煦听。

李煦很沉着,听完说道:“这种情形是难免的,料想不会有大处分。”

一听这话,朱实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料之中,大不相同,一个是诧异不信,一个是喜逐颜开。

“类似情事,我遇到过,江宁也遇到过,大致是罚薪。”

“那是康熙年间的事吧!”

“对了。”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煦摇摇手,打断朱实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要严谴,早就找别的大案,把这个人牵了进去,不必在这种小事上找岔子。题目小,文章也做不大。”

“是,是!”朱实衷心钦服,“真是非请教大舅太爷你不可!这种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着写信了。”

李煦双眼倏张,是吃惊的神气,“怎么?”他问,“你已经写信到江宁去了。”

“是!”朱实不胜困惑地,“有什么不妥吗?”

李煦不答,好一会儿才答了句:“也没有什么关系。”接着转脸又问,“世兄,什么时候回去?”

曹世隆本要急着赶回去,为的是自己闯的祸,得赶紧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着赶回去,因为要用李煦的话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罚俸,不会有大了不得的处分。这样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我在京里也没有事。”他说,“想来四爷爷跟震二叔他们,接到朱五爷的信,一定很着急,我得赶紧把大舅太爷的话去告诉他们。”

“对了!你早点儿回去吧。哪天走?”

“明天来不及了,后天走。”

“明天再请你过来一趟。我有封信,请你带去。”

“是!我明天下午来给大舅太爷辞行。”

“辞行不敢当!今晚上,我借花献佛,好好跟你喝两盅。一则道谢,再则饯行。”李煦问朱实,“朱五哥,咱们那位姑奶奶呢?”

“姑奶奶”是宠碧文的美称,朱实用鼻子嗅了两下答说:“你老回来了,她当然得炖个冰糖肘子,这会儿一定是在厨房里。我去叫她。”

“不忙,不忙!我是说,如果来得及,看替我捎来的火腿跟笋干,能不能弄出来吃?”

“是了,我告诉她去。”

于是朱实到厨房里将碧文唤了出来,转达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时将曹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处分的话也告诉了她。

这是个好消息,碧文愁怀一宽,便就现成的火腿、笋干、干贝等物,又多做了两个菜,宾主三人,开怀畅饮,到二更天方始散去。

送客回来,只见碧文已沏了一壶由曹世隆送来的洞庭碧螺春,装了几样精致茶食,陪李煦在闲谈。

“五哥,你坐这里。”李煦床前设两张靠背软椅,自己坐一张,另外一张给朱实,等他坐定,方又说道,“这隆官,我记不得见过他,看他那双眼睛,跟齐妈倒正好配对儿。”

听得这一说,朱实跟碧文都掩口葫芦了。

“刚才听姑奶奶说道,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都是他从中捣了鬼之故。这件事有他夹在里面,格外要留心,本来无事,说不定庸人自扰,弄出事来。”李煦急忙又说,“五哥,我可不是说你给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扰。”

朱实是极开朗的性情,平静地答说:“你老这话多余。不过,我倒有句忍不住要说的话,似乎我送那个信,大可不必。其故安在?大舅太爷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你送信,纯然是关切,做得对。我怕曹家叔侄,处置有所不妥。如今大家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有个风吹草动,不问利害是非,只当大祸临头,亟亟乎求自保之计。或者乱钻门路,或者藏匿产业,今上最讨厌这个!”李煦又说,“你们在南边,我后任的事,你总听说了?”

那是指胡凤翚,前年降旨革职查办,吓得自缢而死。当时就颇引起猜测,不知道他何以会获此严谴,但由他畏罪自裁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年羹尧的亲密党羽。

当朱实转述了传闻,李煦失笑了,他说:“什么年党?他就因为不是年党,而唯恐他人误会他是年党,庸人自扰,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原来胡凤翚之被放为苏州织造,是他的妻子托胞妹,也就是年贵妃向皇帝进言,方得如愿。胡凤翚是下五旗包衣,他这个佐领,拨在“雍亲王”门下,为了拉拢交情,对同旗的婚丧喜庆,无不大加应酬。这就犯了皇帝一直希望“包衣”安静的大忌。及至年羹尧失宠,将兴大狱,胡凤翚因为年羹尧以前由于郎舅至亲,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话,唯恐被误会为“年党”,所以到处打听“年案”的情形,同时极力“撇清”。皇帝知道了这回事,大为愤怨,却又不出以明白告诫,只在朱批谕旨中,冷嘲热讽、隐隐然提出非常严重的警告,越发吓得胡凤翚胆战心惊,寝食不安。所以一到奉旨革职查办,自问绝无邀得宽贷的可能,便一索子吊死了。

“你看,年家老大就很懂诀窍,不管他老弟出了什么事,照常在内务府当差。不是安然无事吗?”

李煦指的是年羹尧的胞兄年希尧,朱实想想果然,当即说道:“这番道理,说不定曹家叔侄识不透。你老应该再写封信去。”

“是的,我一定得写。不过,昂友应该识得透,他总明白,他是交给十三阿哥照看的,情形不同。”

“十三阿哥”指怡亲王而言,朱实亦曾听说,怡亲王是当今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却不知交给他的“人”,何以“情形不同”?

看他的眼色,便知他不明白,李煦便说:“这里没有外人,我讲点儿秘辛你听听。”他把声音放得极低,“今上得位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当初他把跟大阿哥、八阿哥有关系的人,分成几等:第一种是要他亲自来对付,而且得找得力的人帮忙的,譬如八阿哥、九阿哥、年亮工、舅舅隆科多之类,找来帮忙的人帮忙帮得不对劲,反而大遭其殃的,也有。第二种也是要他自己来料理的,不过不必费多大心思,翦除了就是,我就是这一类。第三种是老实安分,容易驾驭,可不能不管着一点儿,这一种就都交了给十三阿哥,只要巴结当差,安分守己,不胡出花样,就一定不要紧。所以昂友实在用不着慌张,持之以静,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门。”

“照这样说,倒是我太张皇了。不过,尚总管的信上,似乎说得很严重。”

“别听他的!”李煦不免有些牢骚,“内务府出来的人,我把他们看得太透了!一个人要进了内务府,性情也会不同。你跟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

“怎么小心呢?”碧文看着朱实说道,“你不请教请教大舅太爷?”

“我教你个秘诀,”李煦接口,“对他们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这是一句总诀,神而明之,就看你自己临事斟酌了。”

“是!大舅太爷这话,我懂,犹之乎尽信书不如无书。”

“对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说着,李煦打了个呵欠。

“大舅太爷要安置了。”碧文立即说道,“我们走吧!”接着,便将李煦新用的一个小厮寿儿唤了进来,也交代了好些如何伺候“老爷”的话,方始与朱实辞去。

齐妈还在等着,碧文只以为她照例请示,明天是吃面食,还是米饭,要做些什么菜?不道她一开口竟是:“大奶奶,我得跟你请两天假。”

“请假?”碧文问说,“干吗?”

“今儿有人捎信来,我娘病了,得回去看一看。”

碧文诧异,“你娘不是死了吗?”她问。

“是后娘。”

“后娘?”碧文仔细看着她的脸说,“你待你后娘,倒还真孝顺。”

齐妈略有些忸怩,未及答言,倒是朱实替她说话了:“看看后娘也是应该的,你就准了她吧!”

“好吧!”碧文说道,“可只能两天,后天就回来。”

“后天怕来不及,大后天一早回来好了。”

第二天等碧文起身,齐妈已经走了,李煦刚刚起身,早餐尚无着落,碧文少不得亲自下厨。李煦习于南方饮食,早餐爱吃白粥,这一锅粥煮好,已经红日满窗。朱实陪着李煦已谈了好一阵,空腹灌茶,两人腹中都是“咕噜噜”“咕噜噜”地一阵阵在响。

碧文自然深怀歉疚,而李煦却更过意不去,坚持要等碧文梳洗好了,一起来食用。

“姑奶奶,”李煦率直说道,“我看这齐妈用不得了。你不如趁早用人,也还是添个小丫头才方便。”

“我也是这么说。”朱实搭腔,“小丫头少不得,不然到哪里做客都不方便。”

这一下提醒了碧文,“大舅太爷,我得跟你老讨教了。”她说,“太福晋问起我,我得进府去给她请安。这礼节上头,我可不大搞得清楚。”

“先行国礼,后行家礼。”李煦又说,“不过也不一定,看太福晋的意思。”

“怎么个看法呢?”

“听她管你叫什么?如果她叫你师姨奶奶,你当然叫她太福晋,倘或她跟你叙娘家,管你叫名字,或者客气点儿,管你叫碧文姑娘,你自然该叫她大姑太太,这才显得不外。”

“是,是!”碧文心领神会地,“我懂了。”

“你以前见过大姑太太没有?”

“没有,”碧文答说,“哪里有机会呢?”

“对了!大姑太太出阁那年,只怕你还没有生。”李煦不胜感慨地,“那时真是咱们两家最风光的时候。谁会想得到有现在这种日子?”

“大舅太爷也不必伤感,照我看,将来还有好日子。”朱实极有把握地说,“小王极其厚道,最肯念旧,只要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舅家。”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他问起过我没有?”

“跟我提过,说他已托过庄亲王,也知道大舅太爷住在我这里。我因话搭话,问他要不要见一见,他说,此刻还不便。”朱实又说,“等有机会,我再跟他提。”

“不必,不必!”李煦急忙摇手,“既然他有‘此刻还不便’的话,心里总有我这个人在,等方便了,自然会通知我去见他。”他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见不见他,都无关紧要,倒是小鼎,托你有机会提一提。”

“是,是!我心里一直也这么在想。鼎大爷我虽然没有见过,仰慕已久。再说句率直的话,他跟你老又不同,而且现有个同知的衔头在身上,凡事也比较容易着力。”

当今皇帝驾驭臣下,有个“罪不及子弟”的手法,父遭严谴,其子无罪,或者兄获重咎,弟获重用的例子甚多。从恩威并用中,见得他“是非分明”,而最大的作用是要告诉人:父兄不可恃,唯有效忠皇帝,可以得福免祸。所以李煦充军,李鼎无事,既然已捐了同知,虽是虚衔,想归入能补实缺的班子,究竟不比一无凭借的,要好得多。

但朱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他对八旗的制度,毕竟还未深知。当今皇帝对旗人的踪迹,控制极严,旗下成年子弟应该在旗待命当差,非经特许,不得出京。李鼎当时送父出关,是报过本旗都统的,及至李煦赦回,而李鼎却送查家孤寡到吉林,此为定章所不许,所以李煦回京以后,补了个公事,说是“自愿代父往边疆效力”,话很冠冕堂皇。若说又想回京当差,岂非出尔反尔?

为此,李煦沉吟未答。碧文略知其中的原委,便即说道:“鼎大爷的事,要好好商量,你务必记在心里。”

李煦说:“这话不错,要好好商量。你有公事,尽管请吧!我也得写信了。”

07

从朱家取了信回来,三元客栈的伙计迎上来说:“曹爷,有位堂客在你房子里。她说,原是伺候你家老太太的,要带她回南,让她来等,所以我开了房门让她进去了。”

曹世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不错!”他说,“是我叫她来的。”却又马上想到他的小厮祥才,等伙计走远了说,“你老说要去逛一逛庙会,明天要走了,你今儿逛去吧!”他掏了块碎银子,约莫三两重,递了给祥才,“要逛就痛痛快快逛一逛,天黑以前回来就是。”

祥才不知主人是故意驱遣,目前不让他看到“堂客”,接过银子,高高兴兴地走了。曹世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进去。果然,齐妈已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坐着喝茶。

“我说是哪位堂客?原来是你啊!”曹世隆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齐妈略显窘色地,“曹少爷没有想到是我吧?”

“也不算意外。”曹世隆问,“你是怎么来的?溜出来的?”

“不!跟我家大奶奶请了两天假。”

“那——”曹世隆笑道,“打算陪我两天?”

齐妈看了他一眼,低着头问:“不乐意吗?”

“谁说不乐意,求之不得。不过,”曹世隆看窗外无人,抱住她亲了个嘴,“这里可不妥当!老刘要来送路菜,不能让他看见。”

齐妈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如果曹世隆没有顾忌,愿意留她在三元栈,她也不会在乎——三河县旗汉杂处,风俗特异,有名的繁剧难治之地。那里的女孩子,跟旗下姑娘一样,满街乱跑,从不知道什么叫腼腆,见了人真叫不在乎,当年响当当的“都老爷”彭鹏,不曾“行取”以前,是三河县令,先帝听说他治行优异,不畏王公亲贵门下的那班恶奴豪仆,大为激赏,虽以屡次忤犯权贵,却参他不倒,累计降级十多级,早该打入未入流了,却还特旨留任。

“行取”御史以前,先帝亲临巡视,当地百姓已经知道“彭大老爷”行将调任,攀辕无计,只有趁御驾到时“跪香”,请下恩旨,命彭鹏留任。先帝大为感动,许下另给三河县一个好官,有个少女居然抗声顶嘴:“不要!皇上把那个好官给别地方好了。”

因为如此,三河县的老妈子都带“上炕”。不过,像这样瞒着主妇,私下来就刚识一面的远客,让老刘发觉了也不大妥当,所以事先已找好了一处地方,是一名隶属于镶蓝旗的寡妇,丈夫死了,占住着三间官房,只得不到十岁的一儿一女,有两间房尽够了,余下一间,专门赁给进京公差,短期逗留的文武小官,包伙带洗衣服,花费不多,而住得比下客栈舒服,所以求教的人极多。齐妈恰好碰到一个空当,讲明了,如果要赁,午前就会有回音。

“有这么个地方,好极了!”曹世隆问道,“远不远?”

“不远,进顺治门就是。”

顺治门就是宣武门,找到地方敲门,应门的是个中年妇人,齐妈管她叫“福婶”,替世隆改了姓赵,行二,便叫“赵二爷”。

“赵二爷,你打算住几天啊?”

“没有准儿。”齐妈抢着答说,“住一天也照三天的价码儿给好了。”

福婶见的人多,知道是一对露水鸳鸯,不必殷勤,反而惹厌,去提了一壶茶来,顺手就将房门带上了。

“这里可轻松了!”曹世隆坐了下来,拍拍大腿,齐妈便坐在他腿上。

“我叫翠花。”齐妈又说,“你别忘了,你可是姓赵。”

“怎么替我的姓都改了呢?”曹世隆笑道,“百家姓头一姓,倒也不错。”

“那就干脆姓赵算了。”

“你姓什么?”

“不姓齐吗?”

“你还有另外一个姓?”曹世隆问,“齐是娘家的姓,还是夫家的姓?”

“娘家的。”

“夫家呢?”

“你热不热?”齐妈答非所问地。

“对了!你看我还穿着马褂。”

于是齐妈起身,先替曹世隆卸了马褂,自己也脱了一件玄色贡呢的坎肩。

“我明白了。”曹世隆突然说道,“你夫家姓赵?”

齐妈笑而不答,证明曹世隆猜对了,这一下心热了起来,身上也热了。

“怪不得门窗紧闭,无怪乎热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身卸了夹袍。

齐妈没有再脱衣服,不过将颏下的纽扣都解开了,露出脖子下面雪白的一截肉,拿手在抹着汗。

“猜对了没有?你丈夫姓赵。”

“还行二呢!”齐妈瞟了他一眼。

“这么说,我就是你丈夫。”曹世隆搂住她去解她腋下的纽扣,“去!上床做夫妇去。”

一面说,一面拖,齐妈向外面努一努嘴,等曹世隆放了手,她悄悄去闩上门,回转身来,倒在曹世隆怀中,双眼微闭,鼻息都重了。

08

“夫妻”一直做到良乡,齐妈才依依不舍地回京,到家已经晚了一天,进门先奔厨房,因为胡同里家家屋上都冒炊烟了。

“你回来了!”正在剁肉的碧文,眼风扫着,头也不抬地说。

“大奶奶,我来!”齐妈先接了厨刀,然后皱着眉说,“我心里急,没法子!我婆婆快要咽气了。”一面说一面回忆从热被窝中起来送曹世隆的光景,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碧文大为不忍,而且自觉良心受了责备,当时不该疑心她托故请假,出言讥刺,居然还孝顺婆婆,因而便坐下来,想说几句慰问的话。

“你婆婆什么病?”

“哮喘。”齐妈说,“多少年的老根子,这回发作得格外厉害。七十岁的人了,一定保不住,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

“嗐!”碧文埋怨她说,“既然这样,你该在家送终,托人捎个信来就是。”

“我倒是这么想过,怕大奶奶没有人用。”

“喔!”碧文这才想起,大声喊道,“惜馀!惜馀!”

“在这儿吶!”应声走来一个小姑娘,十三四岁,她正在灶下烧火,却非首如飞蓬,蠢如鹿豕的“灶下婢”,长得眉清目秀,梳一条极光的辫子,淡青竹布的夹袄裤,上罩一件半旧的宝蓝缎子长坎肩,腰身大了些,所以束一条条子,齐妈认得是女主人的衣服,大脚,穿一双七成新的青缎鞋,也是碧文给她的。

“她姓沈,小名叫阿惜,大爷替她改了个名字,叫惜馀。”

齐妈看主母含着笑,不断上下打量惜馀,是极其得意的模样,心里便有数了,“唷,”她故意做出吃惊,“看大奶奶打扮得你!你算是造化,投到这府里,大爷、大奶奶最能体恤下人的。你可别得福不知!要听话!你今年几岁?”

“十三。”

“跟我死了的那个女儿同年。”

听这一说,碧文也是一时高兴,便不按大家世族,婢仆在主人面前大致平等,私底下才叙辈分、改称呼的规矩:“你管齐妈叫齐二婶好了。好好跟你齐二婶学一学勺子上的功夫。”

“是!”惜馀答应着,又向齐妈说道,“齐二婶,我可不会什么!你得多教我一点儿。”

“我自然会教你,只要你肯学。”齐妈又说,“厨房里可没法儿讲究干净,挺好的一件坎肩儿,弄脏了心疼。去换了吧!”

“嗯!”惜馀口中答应着,却看着主母,等她一句话。

碧文原是故意如此打扮惜馀,料知齐妈这天会回来,有意向她“示威”。如果齐妈有什么不合道理之处,预备实时算清工钱,打发她走路。如今情形当然不同了。

“你去换了吧!”

“是。”

等惜馀一走,碧文才告诉齐妈,她是个孤女,叔叔好赌,拿她典了二十两银子,为期七年。

齐妈不等她说完,就抢过话来说:“大奶奶,你这算盘可打错了!等大奶奶调教出来,是人家的人了,一番心血,全都白费。倒不如再补她叔叔几两银子,永断瓜葛!”说到“葛”字,一刀下去,后面的刀尖,深入砧板,一把刀就斜在那里了。

碧文也就在她这一刀之中,接纳了她的主意,点点头说:“你这话有理。等大爷回来,我跟他商量。”

“大爷还不是听大奶奶的。”齐妈一面去取了个干净的海碗,一面表示她护主的赤诚,“不是我说句没天没日的话,凡事大奶奶觉得做得对,干脆就拿定主意这么做,用不着跟大爷商量。”

“那也得看什么事!”碧文答说,“听说你们三河县,旗人也挺多的,总听说过旗人家的规矩,明知道该这么做,独一无二的章程,就回明白了,也是这么做,可是还是得把话说在头里,免得落包涵。”

“那是‘包衣’人家——”话一出口,齐妈蓦地想起,听曹世隆说,曹家是上三旗的“包衣”,因而将下面“生来就是当奴才的”那句话,硬生生地截住了。

碧文默然。幸好惜馀换过衣服回来,解消了半僵的局面,主仆三人一起动手,拌馅和面包饺子——碧文不由得想起跟季姨娘在一起的日子,往往也似此刻的情形,不过身份却不同了。

一面包饺子、一面聊天,碧文谈到要上王府去拜见太福晋。齐妈自告奋勇愿意陪伴了去,她说她对旗下的规矩很熟悉,不至于接不上头。碧文自是欣然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