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祭以男子为主,每次不是曹震便是芹官上香,然后才让马夫人行礼,这天中午“摆供”,等曹震点燃了三支香,马夫人突然说道:“把香给我!”
这一说,无不觉得意外,也无不感到好奇。曹震将三支点燃香递到马夫人手里,往旁边一站,芹官亦肃立在他下首,兄弟俩对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过脸去,注视着马夫人。
但见她拈香上手,高举齐额,俛首默祷,嘴唇翕动,祷词极长,而且几次举香过顶,仿佛是有所乞求的神情。
等她静止下来,侧脸旁视,曹震不知她是何用意,芹官却明白,赶紧推一推曹震说:“上香!”
于是曹震上前接过了香,插在香炉之中,仍旧请马夫人先磕头,依次行完了礼,最后是秋月跟春雨,在季姨娘之后磕了头。
这时马夫人已在灵前唯一所设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面色严肃地喊一声:“芹官!”
听声音便觉异乎寻常,除了秋月以外,不由得都换了一副警觉的神情,芹官应一声:“娘!”疾趋两步走到母亲身边待命。
“你四叔的信,你先看一看。”
芹官双手接过信来,细细看完,不知道母亲有何话说,只把信折好套入信封,仍旧还给马夫人。
“你看清楚了?”
“是!”
“姑太太的意思,你怎么样?”
“娘是指祭田这回事?”
“是啊!你乐意不乐意这么办?”
“乐意,乐意!”芹官毫不迟疑地答说,他还怕马夫人不信他的本心,便又说道,“我听说老太太有东西给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提过,娘不信可以问春雨。老太太特为留下来赏我的东西,我不能看得毫不在乎,那不是不识好歹?不过,娘也知道我的,身外之物,我一向看得很轻的,如今老太太的东西,还是用在老太太身上,再好不过。”
“说用在老太太身上,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名为祭田,祭祀上坟,毕竟用得有限。再说,没有祭田,莫非就供也不摆,坟也不上了?当然不是这话。”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置祭田是为了替子孙留退步。老太太的余荫、姑太太的远见,难得你倒也不存私心,这是一件好事!咱们总要尽力办得圆满,才对得起老太太,也不负姑太太的一番苦心。”她看着曹震夫妇问,“你们说呢?”
“太太都打算到了,我们还能说什么?”震二奶奶赔笑答道,“如今就请太太吩咐该怎么办就是了。”
“自然是按姑太太的意思办。祭田能置多少就置多少,决不能有一个钱挪用到别处。”
马夫人将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季姨娘不由得就看了曹震一眼。
“至于祭田,自然宜置在靠近老太爷、老太太坟上的地方,不过,也不必拘泥,总要水旱不荒的良田,收租又方便的地段才好。”马夫人又说,“如今不妨就看起来,看完几处,等四老爷回来再写纸。”
此言一出,季姨娘顿时像长高了几寸,头也昂了,腰也直了。这种神情连同刚才她看曹震的那一眼,都落在震二奶奶眼中,心里真是好不舒服。
“太太还有话交代没有?”震二奶奶问。
“就是这些话。”马夫人说,“事情将来还是你们夫妇俩办。你有什么意见,不妨当着老太太灵前说。”
“我想说的那句话,正就是大胆要驳回太太的,这件事,我跟二爷最好别掺在里头,等四老爷回来再办。因为姑太太总还有别的话交代,只有四老爷最清楚。在四老爷没有到家以前,谁也不必瞎起劲。”
马夫人忠厚老实,没有听出震二奶奶的话,是预先防堵季姨娘“瞎起劲”,不以为然地答说:“事情不妨先做。”
见此光景,震二奶奶不便再多说什么。当下撤供各散,震二奶奶便问芹官:“今天太太吃斋。你呢,是回你自己屋里去吃,还是怎么着?要不然跟你二哥一块儿,他炖了个鸡包翅,一个人也吃不了。”
“我不想吃翅子,跟太太吃斋吧!”
“那也好!太太那里有鲥鱼。”震二奶奶又转脸问秋月说,“你不是爱吃鲥鱼?来吧!”
这是假以辞色,好久都不曾有过的事,秋月心知其故,虽不免感慨,却不愿放弃这修好的机会,心里还想将春雨拉在一起,但怕震二奶奶邀她另有作用,就不敢多事了。
“二奶奶陪太太先请。”秋月决定将箱子送了过去,了却一桩心事,“我一会儿就来。”
等她督着四个做粗活的老婆子,将一口沉重的箱子送到,马夫人那里已经开饭了。
震二奶奶遥遥望见,急忙起身照料,自然先要向马夫人请示。
“那口箱子抬来了。太太看搁在哪儿?是不是搁在床背后?”
床背后都是置要紧东西的所在,马夫人却另有主意。“就搁在前房立柜旁好了。”她说,“看看那个地方结实不结实?这口箱子很沉,别把地板压坏了。”
“我知道。”
震二奶奶亲自指挥着,先安箱架,后置箱子。秋月却有交代,擎着烛火说:“请二奶奶看,封条是好的。”
“应该请太太看。”震二奶奶答说,“钥匙也该交给太太。”
“说得是!”
等交上钥匙,马夫人随手放在饭桌上,看着秋月说:“你吃饭吧!吃完了办事。”
于是在廊上安了一张小桌子,除了震二奶奶预先留给她的鲥鱼、对虾以外,马夫人还要从桌上撤两样菜给她。
“秋月爱吃笋,”已经搁箸的芹官说,“这碟虾米拌黄瓜也不错。”
一面说,一面拿起一碟焖鞭笋,一碟黄瓜,亲自去送给秋月。
“劳驾,劳驾!”秋月站起来接了菜问,“吃完了?”
“吃是吃完了,不过还可以陪陪你。”芹官坐下来说。
“那可不敢当。”秋月将自己还未使用的一份餐具移到芹官面前,自己另要一份。
“胖妞,”芹官喊一个小丫头说,“你把太太泡的果子酒,替我倒一大盅来,另外拿两个小酒杯。”
胖妞答应着,端来一个托盘,上面一大二小三只酒杯,大杯可容半斤酒,酒色微绿,有股枣子的香味。
“颜色跟香味都不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芹官倒了半杯,尝了一口,点点头说,“不坏!”
接着倒满两杯,秋月笑道:“你还让我喝?”
“不但让你喝,还要贺你。”芹官举杯说道,“‘庶人无罪,怀璧其罪’,恭喜你摆脱了一个负担!”
秋月倏然动容,投以感激的一瞥,因为怕震二奶奶听见,不愿多说,只一仰脖子干了酒,表示充分领受芹官的好意。
“你最近作诗没有?”芹官问说,“能不能把你的‘窗课’让我瞧瞧?”
“别说傻话了!哪里有什么‘窗课’?”
“就算没有‘窗课’,偶尔感触,总不免托诸吟咏。”芹官又说,“照我看,你的感触一定很多。”
秋月默然。她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不过,我在想,你的感触,大概不愿人家知道。”
“既然你明白这一点,何必还要问我要诗看?”
芹官原是套她的话,一看套出来了,不由得得意地笑道:“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有感触,一定有诗。能不能让我拜读?”
“唷,唷!什么‘拜读’!你简直叫我坐不住了。”
“好!不说‘拜读’,让我看看你的诗有进境了没有?”
秋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人家是前倨后恭,你正好相反。”她说,“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不能给你看。‘七字唱’,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别客气!”芹官央求着,“好姊姊,你让我看!”
“不行!”秋月断然拒绝。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让我看,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话。”芹官自言自语地,“当然,不是什么问心有愧的事,我是说,你的感触,无非悲秋思春。其实,这也是人情之常。”
这一说秋月气急了。她的矢志不嫁,确是为了报答曹老太太,愿意伺候她一辈子,原以为这位老太太耳聪目明,极其健旺,纵不能建百岁牌坊,起码也要活到八十多岁,不想寿限不过七十。
曹老太太是去世了,秋月愿以丫角终老的打算却未改变,她知道老主母身后唯一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便是芹官的将来。既然受了“托孤”的“顾命”重任,索性将终身伺候曹老太太的本心,移诸于终身照料芹官,亦仍然是报答了老主母。此心皎然,可质天日,不道芹官竟怀疑她悲秋思春,等于不信她对曹老太太的赤胆忠心。春花秋月,等闲虚度,牺牲了青春年少,换来的是这样的诬妄,岂不令人寒心?
其实,芹官何尝不是衷心感服她的苦心?说这话原是一种激将法,此时看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容颜惨淡,盈盈欲泪,是伤心欲绝模样的,才悚然心惊,生怕已经闯了大祸。
“好姊姊,好姊姊,我是故意激你的,你别想岔了心思。好,好,我告饶了,也不敢跟你要诗看了。”
听这一说,秋月意解,但也不能完全释然。平心静气地想,他的怀疑实在也不算出乎情理,却不知她是别有不愿为人所知的感触。如果要明心迹,除却拿诗给他看以外,更无别法。
“也难怪你这样说。像我这样,除了悲秋之类的感触,还有什么话是不便跟人说的?不过,你要是看了我的诗,你就会知道你的想法错了。”秋月接下来又说,“我可以把我的稿子给你看,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行,行!别说两件,两百件我也答应。”
“你别说得那么容易,我这两件事,在你的脾气,只怕不容易做到。”
“你别管,你先说给我听。”芹官答说,“我如果做不到,一定老实跟你说,那时候你给不给我诗稿看,是你的事。”
“好吧!我就说,第一,只准你一个人看,而且不能让人知道,你看过我的诗稿,当然也不能抄下来。”
“行!这我办得到。第二?”
“第二,”秋月想了一下说,“你看过了就丢开了,别往深处去想。”
“这,”芹官面有难色,“我怕管不住我的心。”
秋月也觉得这个条件不免强人所难,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管不住你的心,管不管得住你的口?”
“这倒管得住。”
“那好!你看了我的诗,只搁在心里好了,千万别说出去。”
“决不说。”芹官有些明白了,“一说就是是非。是不是?”
“对了!你明白这一层,我倒可以放心了。”秋月往里看了一下,“你请进去吧!太太已经吃完在漱口了。”
“那么,”芹官站起来说,“诗稿呢?”
“你急什么?我答应你了,自然会送给你。”
芹官满意地点点头,等一进小堂屋,震二奶奶冲着他问:“你跟秋月在谈些什么?挺起劲的。”
“谈作诗。”话一出口,芹官觉得不妥,便加一句话作为掩饰,“她要跟我学作诗。”
“哼!”马夫人不知就里,好笑地说,“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只怕你跟秋月学作诗还差不多。”
这话在震二奶奶却是新闻,“原来秋月会作诗,而且还像作得挺好的?”她问,“太太怎么知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这就更是新闻了,曹老太太知道秋月会作诗,不足为奇,奇的是,怎么知道秋月作的诗,比芹官还好?
马夫人看出震二奶奶的心思,补充着说:“老太太听秋月念过她的诗,说秋月的诗听得懂,意思很深,是有灵性的。”
“这就像白香山的诗一样,”芹官怕震二奶奶听不明,进一步做了解释,“所谓‘老妪都解’,语浅而意深。”
“我懂了!”震二奶奶又说,“几时倒要让秋月念两首听听。”
“我哪里会作诗?”秋月赶进来声明,“是老太太、太太夸奖我。”说着,向芹官看了一眼。
“别谈这些文绉绉的玩意了。”马夫人起身说道,“你们都来,商量商量正事。”
芹官不知所谓“正事”是什么,跟到马夫人起坐的那间屋子,只嚷口渴。秋月便去替他倒了茶来,又替马夫人与震二奶奶的盖碗中续水。震二奶奶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你别替我张罗!来,坐这儿。”
秋月仍照老规矩,不坐震二奶奶旁边的椅子,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静听马夫人说话。
“我看老太太留下来的戒指很多——”
“这没有我的事!”芹官抢着说道,同时站起身来,“娘,我先回去行不行?”
马夫人想一想说:“也好,你回去吧!”
这时秋月亦赶紧起身,走到廊上帮着招呼丫头打灯笼送芹官。风大,蜡烛点了两回都吹熄了,一明一灭之间,芹官握住了秋月的手,手心上有汗。秋月有种异样的感觉,心神一荡,随即夺回了手,同时微微瞪了芹官一眼,仿佛责备淘气似的。
“你送我回去好不好?顺便去取你的诗稿。”
“太太在这儿要谈正事,我怎么能走。”秋月又说,“你别急!我总替你送去就是。”
“可别忘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别多说了!请吧。”说完,秋月转身便走,摆脱了芹官的纠缠。
“太太刚才说,”震二奶奶将马夫人的话告诉她,“老太太的衣服都分了留‘遗念’,这会儿还打算给几个老太太留下来的戒指。我说,就给也只能给你们四个,照实说,春雨都不该给。”
“如果给春雨,就得给锦儿,还有碧文也该替她留一个。”秋月紧接着说,“照我说,大可不必。太太的意思我心领。为什么呢?这一给,从厨房到门房,议论纷纷,会生是非。”
震二奶奶深深点头,很得意地看着马夫人说:“太太看如何?”
“既然你跟秋月都是这个意思,那就算了。”马夫人说,“咱们动手吧。看是就照册子上分派呢,还是打开箱子来瞧着办?”
“先看册子吧!”震二奶奶说,“册子上先点好了,改一天得闲再开箱子来看。”
“也好!”
于是将秋月亲手抄缮的册子取了来,一共两本,封面上写着四个字:萱荣芝茂。打开来头一页头一行便是:“大小金锞一百一十五个,共重八百七十两。”
听秋月念完,震二奶奶怦怦心动,却不便开口,只听马夫人说:“这自然换了置祭田。秋月你拿笔做个记号。”
“请震二奶奶掌笔吧!”说着,秋月将另一本册子交了过去,起身找笔,却不知在何处。
“使眉笔好了。”
02
犹待往下说时,只听小丫头在喊:“二爷回来了!”震二奶奶立即将脸一板,锦儿知道他们夫妇又有一场饥荒好打,急忙从后房溜走,却未走远,只在穿堂中坐着。
“你到底有多少赌账?”震二奶奶的声音如刀,冷峻异常。
“你问它干吗?”曹震有了酒意,毫不示弱,“你又不打算替我还。”
“我替你还?我拿什么替你还?你别以为我爱管你的闲事,太太问下来了!”震二奶奶冷笑,“大概你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早就打算好了。哼,哑子梦见娘,不知是一场空欢喜,还是有苦说不出?”说着,便喊,“锦儿,锦儿!”
锦儿稍为停了一会儿,才答应一声,静静地走了进去,但见曹震面如死灰,站在那里发愣。
“把册子收一收,明儿一早送回给太太。”
“慢着!”曹震突然如梦方醒似的,伸手揿住那本册子,动作太猛,恰好打在锦儿手上。
“这是干吗?”锦儿抽回了手,一面揉,一面不高兴地埋怨,“又不知道是哪里灌的猫儿尿!”
曹震不理她,揿住了册子问他妻子:“太太怎么说?”
“怎么说,也不与你相干!反正听话风就知道了。”
曹震原是有把如意算盘处理那一箱子东西,起码也可以落个一两万银子,还赌账也就够了。谁知震二奶奶不但猜到,而且兜头一盆冷水,等于明白告诉他,马夫人已有表示,因为他有赌账,不让他经手此事,真个“哑子梦见娘,有苦说不出”。但他不相信无法挽救,要紧的是,先要说动妻子。
“你别胳膊往外弯!我跟你说老实话,我确是在打这个主意,不过,于公无损,东西交给我,能多卖出一两万银子来,你又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
“我为什么不做顺水人情?好意问你有多少赌账,你兜头一个钉子碰了过来,我还跟你说什么?”
是因为妻子开口便是质问的语气,大起反感,所以给了她一个钉子碰,要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她先错。但这会儿不是讲理的时候,曹震忍气赔笑:“好了,好了!夫妻总是夫妻,你把这件事先跟我说一说,我的赌账不过一万多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自然有把握,才这么说的。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愿意帮我的忙也好,不愿管我的事也好,总得把太太怎么提起我的赌账,还说了些什么,原原本本跟我说明了,我才斟酌。”
“好吧!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当时是——”
当时是秋月去找了两支眉笔,与震二奶奶各分一支,听候马夫人的决定,做上该去该留的记号。最后再照震二奶奶的建议,细心斟酌,一直忙到起更时分方完。
“册子你带一本回去。”马夫人对震二奶奶说,“让通声去估一估价,看总共值多少银子。有些东西只怕在这里还脱不了手。”
“是!我们合计好了,来跟太太回。”
“这里没有外人,我可有句话说。”马夫人正色说道,“事情是不能不交给通声办。不过,听说他赌账很多,你可管着他一点儿。”
这话极重,等于说她疑心曹震处理这一箱子东西时,会先去还他的赌债。震二奶奶不防马夫人会当着秋月撕他们夫妇的面子,一时满脸通红,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在秋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看见震二奶奶如此难堪,心里倒觉得老大不忍。话原是她跟马夫人说的,而此时竟不能不反过来帮着掩饰。
“外头的闲言闲语也听不得那么许多。就算震二爷逢场作戏,手风不利,到底只是‘书房赌’,就输也有限。”
经过这一阵缓冲,震二奶奶心神略定,便即接着秋月的话说:“虽说有限,积少成多,也有上万银子。不知道太太说的是多久的话?”
“我也不知道多久的话,反正有人这么在说就是了。”
“如果是这几天的事,我不知道,倘是一个月前的话,事情已经了啦。”
“怎么了的?”
“还不是我张罗。”震二奶奶答说,“连锦儿的私房钱,两千多两银子都凑在里头了。”
说得有根有据,不由得马夫人不信,“锦儿攒那几个钱也不容易。”她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记得放给赵家的那三千银子,快到期了吧?”
“那笔款子是活期,当初说定了的,要抽回来得两个月以前通知他。”
“你明儿个就通知他好了。”马夫人说,“把那笔钱抽回来,还给锦儿。”
“不必!”震二奶奶答说,“我另外有法子,太太就别管了。”
“好吧!你叫我不要管,我就不管了。反正只要通声不闹亏空就是。”
抱了册子回来,少不得将经过情形,说与锦儿,提到马夫人顾虑曹震有赌账时,震二奶奶说:“当时窘得我只恨少个地洞好钻!奇怪,也不知道是谁在太太面前搬的嘴?太太向来不听这些话的,除非像秋月、春雨她们跟她说,她才会信。”
“秋月、春雨都不是爱搬嘴的人。”锦儿问说,“后来呢?”
“后来亏得秋月打了个岔,我才算抓住一个把儿,能把话接了下去。”震二奶奶得意地笑了,“不但算是把面子找了回来,差点还发一笔财。”
听震二奶奶将如何解消窘局讲完,锦儿便埋怨她说:“从老太太去世,我从没有得过什么‘外快’。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咱们二一添作五多好,你怎么倒把它推掉了?”
“你别忙!只要你多出点力,千把两银子跑不了你的。”震二奶奶翻开那本《萱荣芝茂》的册子说,“你拿根过账的‘牙筹’来。”
锦儿取来一根圆形牙筹,一端刻着一朵梅花,附带一盒印泥。一面翻册子,一面印上梅花,都是可以变卖的首饰。
“打了记号的,你把它抄下来,明儿到徐卖婆那里去一趟,让她先估个价。”
“只怕她先要看货。”
“不用看!她自然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原是从她婆婆手里来的。就是她经手的,也有好几样。”震二奶奶又说,“你告诉她,她的价钱出得合适,做成她这笔买卖。她也别心急,过几天叫她来再来,如果自己找上门来,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她就别想做这笔买卖了。”
锦儿会意,必是震二奶奶先须有一番布置,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想起一件事,急着要告诉震二奶奶。
“二奶奶,你看好笑不好笑?听太太说要置祭田,又说先看定几处地方,等四老爷回来了再定规,居然就有人去巴结季姨娘了,说哪里哪里有多好的田,又许了季姨娘多少好处,要她在四老爷面前说好话。世界上有这样的人!”锦儿笑着骂,“真是瞎了眼。”
“不但瞎了眼,还没有长耳朵,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四老爷对季姨娘是什么样子。”震二奶奶又说,“这也好!这件事上让他们去瞎起劲,季姨娘有个空心汤圆吃,也许就少管闲事了。”
所谓“闲事”指的是什么,锦儿自然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03
谈到这里,便是曹震回来的时候。震二奶奶谈这段经过,当然也是有保留的,让锦儿到徐卖婆那里去估价的话,她就没有说,只问丈夫:“你别胡吹了!你凭什么能多卖出一两万银子来?”
“我有我的路子,也是机会凑巧。老施平海侯中风,一命呜呼,他没有儿子,两个侄子争着想袭爵。一个近一点儿,一个远一点儿,远一点儿的那个,要进京打点,想觅一批珠宝,只要东西好,不怕价儿大,你说这是不是绝好的机会?”
震二奶奶隐约听说道施平海侯两侄子争袭爵的事,心里不免动了。“你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呢?”她问。
“这你就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楚。”曹震又说,“机会是在咱们这里面,正好要处置这批东西,要快,让别人占了先着,可惜了。”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教我怎么能信你的话?”
“这——”曹震沉吟了一会儿,欣然说道,“这挺好办。你先叫别人去估价,反正我照你的价码给,多出来是我的。”
震二奶奶看着锦儿问:“你看怎么样?”
“我不知道。”锦儿答说,“不过,二爷的赌账既然太太都知道了,就不能不了。”
便这句话,就很帮曹震的忙了,“好吧!”她说,“不过话在头里,你不能经手,事情我来办,多下来的归你就是。”
“你的花样真多!”曹震困惑地问,“莫非你还抛头露面,跟人家去讲价?”
“为什么要我去,人家不可以来?”震二奶奶针锋相对地答说,“因为你的花样太多,我不能不招架。不然我对太太怎么交代?”
“太太在老太太灵前的那番话。”锦儿接口说道,“二爷,你也得想想,是冲谁说来的?”
“冲我是不是?”曹震手指着鼻子,双眼瞪得好大的,脑袋直伸到锦儿面前。
锦儿赶紧退了两步,想想气不过,大声说道:“你在我面前发狠,算不了英雄!”说完,扭头就走。
弦外之音,谁都听得出,曹震看到妻子那种好笑而近乎得意的神情,胸中气得都快爆炸了,忍了又忍,到底不敢发作,只遥遥说了句自己找落场之话。
“你等着!”他向后房大声说道,“总有一天让你瞧瞧,我不是好欺侮的!”
在后房的锦儿不作声,震二奶奶却发话了,“谁又欺侮你了!”她冷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武二爷?英雄盖世,真不得了,谁又敢欺侮你?”
一听这话,曹震大感狼狈。原来这是他有一天私下跟锦儿说的话,为了不满震二奶奶的跋扈,他说他总有一天像武松那样,打只“母老虎”给人看看。不想这话她竟也知道了,自然是锦儿告诉她的。
这使得他很伤心,妻妾有二,却没有一个可共腹心。这个家实在没有可留恋的。
念头转到这里,抬腿就走,震二奶奶便问:“你要到哪里去?”
“你问它干什么?”曹震回头答道,“你们齐了心不让我过清静日子,我又何必在这里惹你们的厌?”说完,大踏步而去。
锦儿便出来埋怨震二奶奶,“你随他去就是了,何必理他?”她说,“这一去不是赌,就是找女人。”
“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赌,不找女人了?”
“赌还是赌,找还是找,不过心里总不大受用。如今呢,自以为人家逼得他这个样,心安理得,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震二奶奶不作声,心里承认锦儿说得不错,不免略有悔意,叹口气,懒懒地站起来,扶着桌子站着,但见孤灯照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我把床铺好了。”锦儿问道,“是睡呢,还是再坐一会儿?”
“坐也一样,睡也一样。”震二奶奶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也想通了,各人找各人的乐子,你叫她们烫点酒来我喝。”
锦儿点点头,替她烫了酒,连下酒的果碟子一起端了来,却只得一副杯筷。
“你呢?不陪我喝点儿?”
“我得到双芝仙馆去。春雨明儿要去喝她表姊的喜酒,跟我借个拜盒,再不送去,她那里要关门了。”
“莫非她那里连个拜盒都没有?”
“拜盒是有,都不能上锁。我有个能上锁的拜盒。”锦儿又说,“等我回来再陪你喝。”
到得双芝仙馆,芹官已经睡下了,春雨还在等她。交了拜盒要走,春雨拉住她说:“坐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谈。”
“二更天都过了,何况你明天去喝喜酒,要起早。”
“不!那是下午的事。”春雨依旧坚留,“难得来一趟,咱们聊聊。”
锦儿突然想到,晚一点儿回去让坐夜的婆子等门,也真是给曹震机会,如果他回心转意,倒回来了,却因院门已闭,逼得他住在外书房,岂非不智?
因此,她翻然变计,问一句:“你不怕一聊聊得晚了?”
“怕什么?”
“那好!”锦儿关照跟来的小丫头,“你先回去,跟二奶奶说,我一时不得回去。再告诉杨妈等门,二爷还没有回来呢!”
“怎么?”春雨问道,“不说太太有话交代震二爷,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过了。怄了一场气,又走了。”
“怎么回事?”
春雨这一问,锦儿才发觉多说了一句话,她不愿透露实情,就得编个理由来应付。
想一想理由现成,“还不是为了二爷好赌。”她说,“欠了一身的赌账,还不许人问。”
“唉!”春雨叹口气,“震二爷娶了震二奶奶,真是得福不知。”
锦儿不以为然,但亦不能明说,只好保持沉默。
“二爷待你怎么样?”这也是一句不易回答的话,而且也不知道春雨何以会问这话,抬眼看她是很关切的神情,越觉不解。
“说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锦儿瞅着她似笑非笑地说,“我只不知道你想我告诉你什么!”
皮里阳秋的话,使得春雨脸一红,“我亦不过聊闲天。”她问,“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锦儿低声说道,“我只当你要拿我们二爷跟芹官做个比较呢?”
春雨越发脸红,怨气说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
看她有恼羞成怒的模样,锦儿急忙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闹着玩的!干吗认真?”
“不是我认真,是你的话可气。”
“好了,好了!看你,”锦儿笑道,“气得这个样子。”她正一正颜色又说,“跟你说实话,二爷待我还不错。不过,他亦多半只能搁在心里。”
“为什么?是为了震二奶奶?”
“你何必说出来?刚才我不答你那句话,你就明白了。”
“哪一句话?”春雨旋即想到,随又说道,“我的意思,震二爷亏得有震二奶奶管着,不然还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一个人有人管,也是福气。”
“你这话,倒像挺新鲜似的。”锦儿又笑着低问,“芹官管你不管?”
“他不管我,不过有个人管我。”
“谁?”
春雨不答,锦儿也想到了,指的是秋月。很想问一问秋月是怎么管她,但很难措辞。
于是,她旁敲侧击地说:“照这么说,你也是有福气的啰?”
“自然!我福气还大得很呢!”
“那就说给我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春雨听出来了,锦儿说的也是反话,她突然警觉,震二奶奶原来对秋月不满,如今情形不同了。倘或锦儿把她的话告诉了震二奶奶,说不定就有是非,因此,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了。
正谈到这里,听得门外足音,春雨与锦儿都住口不语,门外的脚步声,亦愈清晰,证实了她们最初的感觉,是男子的步伐,当然是芹官。
等他一露面,春雨便问:“怎么睡睡又起来了?”
“帐子里有蚊子,还不止一只。”芹官向锦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锦儿答说,“春雨跟我借个拜盒,我特为替她送了来。”
“喔,”芹官便问春雨,“借拜盒干吗?咱们自己不已有两三个?”
春雨有点生气,很想顶他一句,话到口边,蓦地里省悟,便改了和缓的口气答说:“咱们的拜盒,不能上锁,我得找个有锁的拜盒。”
尽管她的态度改变得快,却仍瞒不过锦儿,便知趣地起身说道:“不早了,我该走了。”
“怎么?”芹官笑道,“早知道我一来你就要走,倒不如不来,免得煞风景。”
“哪里,本就该走了。你看,都快三更天了,”说着,锦儿匆匆起身,“明儿见!”
春雨送走了锦儿,回来便埋怨芹官:“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得找个有锁的拜盒?”
芹官愣了一下,定神细想,果然有这回事。春雨有个表姊出阁,嫁的是个暴发户,春雨与她的婶母、嫂子全要去喝喜酒,要借几样插戴,装点门面。春雨颇有几件首饰,得找个拜盒装了去。寻常拜盒,只有搭扣,不够谨密,唯独锦儿有个拜盒,可以加锁,特意借了来用。这件事他记得春雨跟他说过的。
“我一时记不得了。”芹官看她脸色不悦,便又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得生气吗?”
“哼!”春雨冷笑,“你全不把我的事搁在心上,我又哪里敢生气!当着锦儿我都把气忍下去了,这会儿又何必跟你生气?”
“当着锦儿?”芹官诧异,“你刚才就生了一回气了,哪来这么大的气?”
一听这话,春雨就不但生气,直是大怒!为了芹官问一句“借拜盒干吗”春雨恼他记性不好,细细说过的话,竟会忘得一干二净,但不愿发作,是怕传出让人笑话——都道芹官让春雨收服了,百依百顺,好得不得了,其实都是骗人的话!芹官根本就不问春雨的事,说芹官如何体贴驯顺,无非是春雨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
如今听他的话,不但证明他对她漠不关心,丝毫不能体会她的苦心深意,而且隐隐然在责她爱使小性子!这几年一片心血全在他身上,到头来落得这么一个结果,真是把心寒透了!转念到此,眼眶一阵发热却不愿在芹官面前掉泪:一掉泪即是示弱,为芹官留下了一个话柄,以后再想收服他,便不容易,因此,掉头就走,一进了后房,还怕芹官跟了进来,“砰”的一声,将房门带上。
在芹官看,这竟是绝裾而去,不觉大怒,很想破门而入,问个清楚,转念一想,闹了起来,就是占上风,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见得能占上风。
这一泄气,自是心灰意懒,一个人回到卧房,倒想如有些人所说的,丫头们一生闷气就“上床睡觉”,无奈帐子里有蚊子,就只好在灯下枯坐了。
那面春雨一个人淌了几滴眼泪,又静坐了一会儿,心境渐渐平和,自然就会不放心芹官,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于是悄悄移步,推开芹官的房门一看,只见他坐着发愣。
这也不算意外,帐子里有蚊子,他自然不会睡,这样一想,不觉歉然,便先取把蒲扇,打开珍珠罗的帐门,从里往外扇了一阵,估量不会再有蚊子了,方始喊道:“来睡吧!”
“我不困。”
是在赌气,春雨心想,此时不宜跟他辩理,也不必固劝,只说一句:“那就再坐一会儿,或者看看书。”
一面说,一面替他斟了茶,看驱蚊的艾绳快烧完了,又续上一根。心里寻思,得找个题目才能留下,凝神想了一下,记起一件事来了。
“啊!有震二奶奶送来的荔枝!”
说着,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小丫头端来一冰盘的荔枝。春雨跟在后面,手里是一只空碟子,一把银叉,就坐在芹官书桌横头,剥好一碟荔枝,连银叉摆在芹官面前。
“吃吧!挺好的丁香荔枝。”
“搁在那里!”芹官看都不看,一双眼睛仍在一本《疑雨集》上面。
春雨又有些气了,但随即便有警惕,微笑答一句:“你不吃我吃!”
一面剥荔枝,一面注意芹官的动静,看他的书好久都不翻一页,便知看书不过是为了便于不理她,心里是在生闷气。
“你也别说人家,自己的气还不是好大?”
芹官仍然置若罔闻,而且似无意,实有意地将手边的荔枝,作势推开。
这就使得春雨好笑了,心里寻思,一定要逗得他开了口,僵局才能打开,便冷冷地说一句:“你那一页书该翻过去了。”
芹官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烦人!”他“啪”的一声,将书摔在地上,霍地起身,急步往床前走去,走到一半,起脚交错着往前猛踢,黑乎乎一物,从他头上飞过来,不偏不倚正掉在荔枝盘中,是一只拖鞋——春雨立即浮起簇新的记忆,这双拖鞋,芹官上脚还不到半个月。
江南富贵人家子弟,歇夏喜着轻便柔滑的软缎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绣花,花样上就看得出雅俗精致。芹官是十一岁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许着绣花拖鞋,但防着古老的“四老爷”会斥之为轻薄浮华,所选花样无非“五福捧寿”之类,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爷不在家,咱们变个花样。”芹官跟春雨商议,“要别致,又得有意味,你看什么花样好?”
“夏天无非荷花之类。”春雨答说。
“荷花下面躲一对鸳鸯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会脸红,我还怕人笑话呢!”
“我跟你说着玩的!你想想,那种花样有多俗气,你肯绣,我也着不出去。”芹官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有了!用银灰色的面子,绣一枝杏花。”接着念了两句陆放翁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听懂了,也很高兴,不过,“光是一枝杏花,单摆浮搁地不好看。”她说,“得配上一点儿什么?”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说再绣上一束碧绿的芹菜?”春雨踌躇,“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说,“你是怕人笑话?不会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着‘春雨’,在这里只有两个人懂,一个已经进京了,一个不会说破,更不会笑你。”
“哪两个?”
“一个是秋月。”芹官答说,“还有一个我不说,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许会管,不过有话应付,只是有一点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两颗樱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说,“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过了,咱们照‘老家子’的规矩,还是要穿素的。说真个的,用软缎已经不大对了,何能再‘红了樱桃’?”
“嗯,嗯,说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阵,兴致勃勃地说,“好!绣出来一定好看!”
绣出来,果然素雅别致。花当然是“欲霁鸠乱鸣,将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会是出墙的红杏,绿叶与青芹颜色犯重,但叶浅芹深,再缀上不深不浅的几颗小小青杏,越显得层次分明,加上银色的底子,最宜衬托绿白两色,绣成细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头送到皮匠那里配底,一再叮嘱:“别弄脏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选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钱。”
芹官也是一样,新拖鞋刚取回来时,持在手中把玩,爱不忍释,说是“真舍不得穿”!搁了两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脚。
04
曾几何时,“舍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爱惜!鞋无所知,人却难堪,春雨一时心灰意懒,只觉双脚发软,一步都走不动。好久,才强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帐门,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离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觉醒来,气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说几句话,怕有别人在,脸上抹不下来。因而垂脚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声响,打算着春雨闻声而至,赔个笑脸,和好如初。
哪知只见小丫头进来伺候,打脸水、铺床,好半天都不见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气了:“春雨呢?”
“一早就有他家的人接走了。”
“这么早就走了!”芹官顿觉惘然若失,“总有话留下来吧?”
“是交代阿圆。”
“阿圆呢?”
“到小厨房端点心去了。”
“回来了!”阿圆在堂屋里接口,接着掀帘而入。
“春雨临走时,是怎么说来的?”
“说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早则未牌时分,反正太阳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圆又说,“我问她:‘要不要叫醒了,当面跟芹官说。’春雨说:‘不必,让他多睡一会儿。’”
“那是什么时候?”
“都大天白亮了。”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问,“为什么不来叫我?”
“这话,”阿圆笑嘻嘻地说,“我可答不上来了。”
这阿圆本派在小厨房打杂,性情最好,就因为这个缘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说了,将她挑了来补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骂,还能笑脸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镜子一般,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说:“我不是对你,是春雨岂有此理。”
“好了!一早起来,干吗生气?”阿圆问道,“是先吃粥,还是先打辫子?”
“先打辫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钟说,“今天晚了。”
“这样,一面吃,一面打辫子。”说着,阿圆便取了把黄杨木梳,先走了出去。
芹官跟着到了后轩饭厅,吃完一碗粥,又尝了一块百果油糕,阿圆将他的辫子也编好了。交代小丫头拿着书包,按春雨的规矩,将芹官送到中门。
但等他下学回来,情形就不同了。平时有春雨穿房入户,或者跟他说说话,或者就取了针线篮来,静静陪着他坐,芹官从无孤单之感,这一天回到双芝仙馆,只是阿圆接过书包,替他沏了茶,便管自己退了出去。芹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勉强看了几页书,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磨够了辰光,到萱荣堂去拜供,总算有事做了。
“春雨做客去了。”锦儿问说,“你也不用回去吃饭,是陪太太吃,还是到我们那里?”
“你那儿有什么好吃的?”
“还不就是小厨房的例菜。”锦儿又说,“你爱吃鱼面,我替你做。”
鱼面是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中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中混煮。吃是好吃,却极费事,芹官笑道:“算了!我就陪太太吃吧。”
芹官从小亲祖母,母子之间单独相处的辰光不多,加以生活起居,单独有人照料,倘有什么难题,只找震二奶奶,事大如天,亦如无事。因此,在马夫人面前,他几乎无话可说,陪着吃完饭,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知子莫若母,马夫人便说:“你到你二嫂子那里串门子去吧!回去了,看书也别看得太久。”
芹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听他母亲的话,到震二奶奶那里“串门子”。只见她跟锦儿正在吃饭,便即问道:“二哥呢?”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话,只说:“在太太那里吃了什么好的?”
“还不是除了羊肉,还是羊肉。”芹官探头一看,“这一碟子虾子拌鞭笋,好像很不坏。”
听这一说,锦儿便拿她的筷子挟了一块,送到芹官口边,她用的是一双银筷,只是勉强挟住了那块笋,芹官嘴唇一碰筷子,笋就掉了,再挟第二块时,筷子滑,笋又是滚刀块,挟了半天没有挟住。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是蘑菇!你干脆拿筷子让芹官坐下来吃,不就行了吗?”
“我原是这么想的。”锦儿笑道,“看他馋相,打算先喂喂他的馋虫。”
说着起身设座添杯筷,芹官看着震二奶奶的酒杯问:“颜色倒像汾酒?”
“我可喝不得那种烈酒。”震二奶奶答说,“那天收拾地窖,拣出来十几瓶葡萄酒,还是老太爷去世的前一年,西洋教士送的。我跟太太回,打算跟你对分,太太说:‘葡萄酒补血,红白都一样,你就留着喝吧。不必给他了。’你如果喜欢,带几瓶回去。”
“不,不!既然太太说了,又是当药用的,我不要。”
“那么,就在这里喝吧。”
锦儿知道芹官对食器别有讲究,仿佛记得听他说过,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才合着“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句诗,便起身去找水晶杯,却是遍寻无着。
“你不拿杯子来,让人家可怎么喝啊?”震二奶奶大声催问。
“不正在找吗?”锦儿自语着,“奇怪,到哪里去了呢?”
“你是找那只水晶杯子不是?”震二奶奶问。
“是啊!我明明记得摆在多宝阁上的。”
“别找了,没有了!就拿只瓷盅吧。”
锦儿取来一只细白暗花的瓷盅,斟满了酒。芹官尝了一口说:“可惜了!”
“怎么?”锦儿问说,“没有‘夜光杯’?”
“不是!这酒要冰镇了,才能出香味。”
“这可没法子。”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往年早就有冰了!今年是四老爷说:能省则省,反正老太太也过去了,不必那么讲究。就把这项供应给蠲了。其实,冰价虽贵,也省不了多少,一夏天用的冰,抵不上四老爷买一幅假画。”
听震二奶奶在发牢骚,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锦儿却念念不忘那只水晶杯,还在那里攒眉苦思,轻声自问:“会到哪里去了呢?”
“早就尸骨无存了。”震二奶奶冷笑,“你还不知道咱们屋里,专有个砸东西的大王吗?”
芹官这才明白,他们夫妇又吵架了,而且像吵得很凶。看震二奶奶满脸的委屈与愤懑,芹官心里也很难过,只是震二奶奶不说,他也不便相劝。勉强陪她喝了两杯酒,托辞明天要交功课,起身告辞,震二奶奶也没有再留他,叫个小丫头点灯笼送他回去。
到得一边到萱荣堂,一边到双芝仙馆的岔路上,芹官心中一动,想了一下,问那小丫头说:“过去那个空院子,你怕不怕?”
那座空院子里有口井,井中死过含冤负屈的丫头,而且还不止一个。不提不想,晚上一个人也就过去了,一提起那小丫头顿时变色,脚上像绑了一块极重的铅,再也无法提得起来。
“是害怕不是?”
“嗯,”小丫头嗫嚅着说,“有一点儿。”
“不管你一点儿、两点儿,你要害怕就别送我了。”
“不!二奶奶知道了,会拿鸡毛掸子抽我。”
“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芹官又说,“你不想想,这会儿有我在,不要紧,回头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又得叫人送你,把你送到了,我的人又怎么回来?所以得两个人送你一个。那有多麻烦!倒不如你就送我到这儿,那里打个转再回去,就说把我送到了。二奶奶如果问起来,我替你圆谎。”
那小丫头也知道,芹官对下人最体贴不过,他答应了不告诉二奶奶,一定会做到,当即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芹官手里,蹲身请了个安。
芹官又说:“万一问起来,你的灯笼给哪里去了,你怎么说?”
“是!不过——”
“你别管我,我走熟了的,决不会摔着。”
如此细心体恤,那小丫头真有感激涕零之慨,口中只是道谢,却举着灯笼不动身。
“你怎么不走?”
“我还可以照你一段路。”
这话不错,芹官不肯露马脚,便往前走去到转弯之处站住,看墙上的光影暗下来,才悄悄改道,往萱荣堂而去。
垂花门已经关了。芹官不免扫兴,正踌躇着不知是叩门还是折回时,突然想起,萱荣堂另有一道为了夜间丫头出入,不宜惊动老太太而特辟的小门,但须通过仆妇的下房,芹官从来没有走过,此时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闯了。
于是再往里走,弄堂尽头,有一道木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下房,四五个老婆子围了一桌在斗牌,一见是芹官,无不吃惊。
“你们玩你们的!”芹官先抢在前面,装作很从容地说,“我找秋月有点事,前面的门关了,只好走那道便门。”
“便门不知道从里面闩上了没有?”有个老婆子说,“我陪芹官去。”
芹官本想阻止,继而转念,倒不如让老婆子大大方方地叫门,秋月总不会拒而不纳,当即点点头说:“好!”
这时自告奋勇的人,又加了一个,一前一后,两盏“手照”,领着芹官从极狭的一条走廊上,走到便门前面,推一推果然锁上了。
“叫门!”芹官吩咐,“一进去,就是秋月后窗,声音不必太大,她听得见。”
前面的那个老婆子便用平常说话的声音喊道:“秋月姑娘,开开门。”
凝神静听,里面有了响动,有人问道:“谁啊?”
“芹官来看秋月姑娘。”
“喔!”
答应是答应着,却并未开门,又过了一会儿,听得里面拔开门闩,呀然而启,是秋月来开的门,旁边有小丫头拿灯照着。
“你怎么这时候跑了来?”秋月诧异地问。
“我来拿你的诗稿。”芹官振振有词地说。
“好吧!我给你。”秋月又向两个老婆子道劳,“辛苦你们了。不进来坐一坐?”
“不打扰了。姑娘请进去吧!”
这时夏云、冬雪亦已闻声而集,她们跟芹官原都是玩笑惯的,但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芹官除了每天上供到灵前来磕头以外,平时绝少机会到萱荣堂,彼此疏远已久,平添了三分客气,等芹官到得秋月屋里坐定,冬雪沏了杯茶来,还说一句:“请用茶!”
“拿我当客人了!”芹官笑道,“若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多来了。”
“芹官这话才客气得过分!”夏云说道,“你是主子,我们是丫头,爱到哪里到哪里,说不上不好意思。”
“什么主子、丫头的!从来也没有听你们说过这话,真是生分了。”芹官又问,“你们成天倒是干点儿什么啊?”
听得这话,夏云与冬雪相视而笑,“这可把我们问住了!”夏云答说,“说忙不忙,说闲还真不闲,每天就有那么多事!”
“倒是些什么事呢?”
“就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这话说得真叫莫测高深!”芹官笑道,“不过我倒懂了一句话,大概你这就叫‘无事忙’!”
“一点儿不错!”冬雪接口说道,“譬如,刚才听说你来了,心里就急得很,忙着要来见你。如今见了面,一聊聊上半天,回头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有做,可是眼睛发酸,想睡了。这不是‘无事忙’?”
“能‘无事忙’也是福气。像我,今天无聊了一下午,这会儿跟你们谈谈,心里就舒坦得多了。”
夏云与冬雪又相视而笑,秋月看他们说够了,方始开口问说:“你这会儿是从哪儿来?”
“从,从双芝仙馆来。”
“一个人摸黑就来了?也不带个人!摔着了怎么办?”
听得是责备的口吻,芹官便笑而不答。
夏云比较机灵,怕秋月数落芹官,有人在场,他脸上会挂不住,便起身说道:“给老太太烧的银锭快完了,折锡箔去吧!”
冬雪会意,附和着说:“对了!趁早折好了它。芹官,可不陪你了。”
“请便,请便!”
等她们俩一走,秋月随即便开抽斗,取出一本诗稿说道:“趁春雨不在家,你把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明儿来还我。”
“明儿恐怕看不完,最快也得后天。”
“好吧!就是后天。”秋月站在门口,是等着送他的模样。
“现沏的一碗茶,我还没有喝呢!”
“好吧!”秋月无奈,“喝了茶就走。”
“你别撵我!”芹官央求着,“好姊姊,咱们说说话。”
秋月微微叹口气坐了下来,等他开口,芹官却又不说话了,伸手一摸茶碗,赶紧缩回了手。
“怎么?”秋月问道,“手烫着了?”
“手倒没有烫着,茶还不能上口。好姊姊,你替我吹吹。”
秋月便坐过去,将茶几上的盖碗揭了盖子,低着头吹散热气,脑后露出一截脖子,发根长着稀稀疏疏茸毛,芹官看过一些“杂书”,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处子,才有这样的茸毛,不由得益增爱慕之心。
“行了!”
实在是温凉可口了,芹官却摸一摸茶碗,故意说道:“不行!还是太烫,我又渴得很。好姊姊,把你的茶给我吧!”
一连三个“好姊姊”,叫得秋月心烦意乱,意不知如何应付。当曹老太太在日,颇有自知之明,对孩子溺爱过分,所以常常嘱咐秋月:“我是叫没法子,芹官要什么,一想到老太爷就留下他这里一棵根苗,又是遗腹,就怎么样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你们跟我不同,不能都依着他!”因此,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或者言语、行为出了格,秋月若非峻拒,便是开导。当时认为理所当然,有时自觉委屈了芹官,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爱,就偶尔委屈些,亦自不妨。心里那种歉疚的感觉,立刻就能消失。
就像此时这碗茶,倘在一年半载以前,替他吹凉,已是迁就了,吹凉了说不凉,一定给他个钉子碰:“爱喝不喝,随便你!”是这样的话,他又何至于涎着脸要喝她的残茶?
由此可见,真是客气不得!不然得寸进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秋月心里是看得很明白,但不知如何,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说一句:“你真会磨人!”还是把自己的茶给了他。
“谢谢——”
秋月接着他的尾音,很快地说:“别再叫好姊姊了。”
“你也太多心了!”芹官笑道,“你当我是瞎恭维,听着讨厌,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维,还是——”她本想说“还是真心觉得我好?”话到口边,才发觉这个说法很不妥,所以硬生生地咽住了。
芹官当然要追问:“还是什么?”他说,“你一向说话爽朗,怎么也弄成吞吞吐吐,不干脆的样子?”
“你别问了。说我不干脆,就算不干脆。”秋月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喝了茶就走吧!”
“难得来一趟,咱们聊聊。”
“没有什么好聊的。”秋月想到了一个摆脱纠缠的法子,“我得帮她们折锡箔去了。”
“我也去。”芹官毫不迟疑地说。
这可是没法子了。不过,有夏云、冬雪在一起,自己不会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便也就由他了。
于是,出了秋月的卧室,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便是供灵的堂屋。靠壁摆一张方桌,夏云、冬雪俩对坐着在折“银锭”,灵前一对绿色的素烛点得明晃晃的,夏云对光而坐,锡箔反光,照得她脸上格外亮。
芹官放下茶杯,先在灵前磕了头,起身问道:“我能帮什么忙?”
“什么忙也不必帮。”秋月答说,“你只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就请回去吧!”
“好!我就安安静静坐一会儿。”说着,芹官拖一张凳子过来,由于对壁的那面,地位最宽,自然而然地就挨着秋月一起坐了。
秋月是在芹官磕头时,便做了暗示,别跟芹官多说话,所以夏云、冬雪都默无一言,看样子是专心一致地干活——用锡箔折成的“银锭”,分为空心、实心两种,三个人都是快手,一张锡箔到了她们手里,三折两叠,再吹一口气,立刻就成了馒头大的一枚大银锭。
芹官看得有兴,也要动手来折。
“你别动!折锡箔要洗了手来。”秋月又说,“折完了还得洗手,别麻烦了吧!”
“为老太太的事,麻烦点儿算什么!”
居然是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秋月又无可奈何了。夏云与冬雪相视一笑,站起身来说:“我替你打水去。”
打了水洗了手,芹官学着折银锭,但不是散了,就是不合规矩,秋月忍不住说道:“丑死了,你看你折的!”
“别说它丑!”夏云接口说道,“老太太收到了,真要当宝贝,还舍不得花呢!”
“是啊!”冬雪也说,“早晚芹官做了官,拿俸禄银子买了锡箔化给老太太,那就不知道老太太会笑成什么样子。”
“听见没有?”秋月趁机规劝,“你如果不肯好好念书,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我何尝没有好好念书。不过,念好了书也不一定能做官。”
“怎么呢?”冬雪问说。
“想做官要会作八股文章。那玩意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东西。我宁愿不做官,也不会去学作八股。”
“那么,我倒请问,”秋月问说,“你不做官做什么?”
这话将芹官问住了,想了半天说:“我做人!”
夏云、冬雪都笑了,秋月也笑,却是冷笑,“你当做人容易?”她说,“做人第一就要能自立,不然,让别人瞧不起,想做人也做不起来。”
芹官不作声,夏云怕话太重了,芹官脸上挂不住,便打着岔问:“咱们弄点儿点心来吃。怎么样?”
“有什么好吃的?”芹官正中下怀,他说,“今晚上跟太太一块儿吃,没有吃饱,到了震二奶奶那里,本来可以好好找补一顿,哪知道震二奶奶为震二爷怄气,害得我食不下咽。这会儿倒是有点儿饿了。”
“你想吃什么?”夏云问说,“有江米百果糕,最能搪饥。”
“也不至于饿成那个样子。”芹官笑道,“实在是吃着好玩,最好喝一碗粥。”
“我想起来了。”冬雪突然说道,“我跟朱妈要了个鸭架子,本来想明天熬汤喝的,不如拿来煮鸭粥。”
“深获我心。”芹官大为赞成,“老太太在日,最爱鸭粥,回头煮好了,先盛一碗上供。”
三个人说话,一句接一句,密不通风,不容秋月插嘴阻拦,临了请出曹老太太来,孝思不匮,更无法反对。但有句话,她却不能不说。
“等这碗鸭粥到嘴,只怕三更天都过了。”
这句话提醒了芹官,向夏云匆匆说道:“你马上叫人到我那里去说一声儿,我在这里。不然她们会满处找我。”夏云答应着去了,冬雪也去帮着煮鸭粥,秋月便说,“你可以宽坐了!”
“不!我还挨着你坐。”
“你可别胡来!”秋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当着老太太在这里。”
“老太太也不会拦我跟你亲近。”
话越说越露骨,秋月心想:只有躲开他之一法。但刚站起身来,就让芹官拉住了。
“你别走!”他说,“我就因为一个人无聊,才特意来看你们的,你们都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于心何忍?”
这一说,秋月的心也软了,“你规规矩矩坐着,别说那些疯疯癫癫的话,我就不走。”她又建议,“要不你去看我的稿子。”
“不!我拿回去细看。”
“那就好好儿说说话。”秋月问道,“春雨什么时候回来?”
“总得明天下午。”
“她不过才回去了一天,你就觉得无聊了,可见你少不得春雨。”
“这话我不能不承认。”芹官接下来说,“她大概也知道我少不得她,有时候不免、不免想挟制我。我很担心——”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挟制”的字样,已很严重,又说什么“担心”,使得秋月更不能释怀,当心问道:“你担什么心?”
“我是个不受挟制的人,她如果连这点都弄不明白,我担心迟早会跟她闹翻。”
“如果是那样,你就对不起老太太了。”
“那也不能怪我。”
“当然,春雨也要改一改。”秋月问道,“她是怎么挟制你的?”
于是芹官便谈起春雨跟锦儿借拜盒的事,只为他无意中一句话,春雨便认为他对她毫不关心,明知他最受不得冷落,偏偏就不理他。这便是“可恶的挟制”。
“后来呢?”秋月问说。
“后来,”芹官略显得意地说,“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理她。”
“那不是扯个直?你不能为这些小事,生春雨的气,除非——”秋月突然顿住,但终于还是说出来,“除非你讨厌她了!”
“我讨厌她什么?”
“那要问你自己。”
“我想不出来,只觉得,”芹官皱着眉细细去想他对春雨的感觉,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说,“好像不如以前那样体贴了。”
秋月一时好奇心起,立即问道:“以前是怎样体贴,现在是怎么样不如以前?”
“譬如说晚上,”芹官突然警觉,与春雨共枕缱绻之情,何足为第三者道,而况这第三者是守礼谨严的处子?便笑笑又说,“你不懂!”
床笫之事,在她确是似懂非懂,但芹官所指的是什么,她岂能不懂?于是本来“思无邪”的秋月,突然之间,心猿意马,想到了她不敢想,并自认为不该想的种种形象。一面自己羞了自己,一面又害怕芹官会看透她的心境,益发血脉贲张,烧得满脸发红、胸头一股无名的烦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好热!”她这样自语似的说,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子,解开领钮,使劲将衣领往两旁扯开。
这一扯,让芹官眼前一亮,秋月颈项上挂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当然是用来系兜肚的。
“你倒阔气!”芹官信口说道,“据我所知,系胸衣使金链子的,你是第二个。”
听得这一说,秋月才知道自己失态了,急忙将领口掩拢。“这是老太太的恩典。老太太说,你不爱戴首饰,给你你也不要,不太委屈了自己?这样吧,给你一条只有你自己瞧得见的金链子。本来穿孝不应该使金的,我想一则是老太太赏的,二则也没有人瞧见。不想,”她用好笑的笑容来掩饰羞窘,“居然让你瞧见了。”
“那是眼福不浅。”芹官笑道,“让我细瞧一瞧行不行?”
“不行!”秋月的心境比较平静,一面扣钮子,一面问道,“你说我是第二个,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是——”秋月偏着头思索,很快地想起一个人,“必是震二奶奶。”
“对了!”
“这我都不知道,你倒知道!是听谁说的?”
芹官是看到的,有一回也是夏天,无意中窥见震二奶奶在换衣服,金链子系着一个猩红绣花绸子的兜肚。不过,秋月老实,只当他是听人所说,自然就不必说破实情,随口答说:“听春雨说的。”
“那就是了。除非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配使。”话一出口,秋月发觉大有语病,急忙又加了一句,“我也不配,只是老太太格外宠我而已。你可别跟人去说。”
“什么事别跟人去说。”门外突然应声,随即出现了夏云,她也只是信口接了一句,并不想细问,只说,“粥差不多了。还凑付了四个碟子,勉强像个吃消夜的样子。请吧!”
秋月心怨夏云不懂事,这一来,芹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了,正想开口,只见芹官欣然起身,“好极了!”他说,“闷了一下午,到底找着乐子了。”
到得起坐间一看,不知道夏云哪里去弄来的熏鱼、茶腿、椒盐杏仁、虾米拌芹菜四个碟子,绿白黄红,四色具备,逗人食欲。
“这可得来点儿酒了!”芹官拈了两粒杏仁,抛入口中,咀嚼得好香似的。
“酒?”夏云答说,“那可难了!”
“你忘了吗?”冬雪立即提醒她说,“那天不是找出来一坛荔枝酒?”
“对了,对了!”夏云很高兴地,“我倒忘了。”
于是冬雪去捧来一个青花瓷坛,封口系着红布,坛子上另有一条红纸,写着“百粤荔枝酒”五字,纸墨黝旧,看去藏之多年了。
“我都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坛酒。”秋月说道,“也不知道坏了没有?”
“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芹官亲自动手,解开绳子,掀去红布,坛口另外用数层油纸封住,依旧完好,便有把握可以确定酒不会坏。
果然,用锡制的酒提子,汲起来一看,其色微黄,毫无渣滓。尝一口,又甜又香,却不大有酒味。
“淡得很!”芹官说道,“大家都能喝。来,来,坐下。”
看他兴高采烈,秋月实在不忍多说什么,听凭夏云去取了一套素瓷套杯,按各人酒量,将最大的一个给了芹官,其次给冬雪,又次给秋月,自己用了最小的一个。
“坐吧!”芹官对秋月说,“这回你不会嫌我挤着你了,各霸一方。”
秋月笑一笑,在芹官对面坐了下来,夏云跟冬雪相对,一个在芹官下首,一个在芹官上首。
“就这么喝寡酒多乏味!”芹官说道,“咱们得想个赌酒的法子。”
“别闹吧!”秋月提出警告,“明儿太太知道了,大家都落不是,何苦?”
“不要紧!你们就算替我补庆生日好了。”
“这个题目好!”夏云很起劲地向秋月陈述她的看法,“每年芹官生日,老太太都要替他热闹三天,今年因为老太太不在了,连碗面都吃不上。其实,老太太如果会从棺材里开口,一定这么说:‘你们就让芹官乐一乐嘛!我瞧着也高兴。’咱们今天这么一点儿不费事地替芹官补庆生日,也为的是孝顺老太太,决不能算过分。”
秋月不语,意思是许可了,芹官却大为惊奇,“咦!”他说,“夏云是多早晚学得这么会说话了?”
“她本来就是一张利口。”秋月答说,“不过有老太太在,她不敢多说而已。”
夏云似遗憾、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这样子到底太简陋了!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待客的东西?”
“就只有震二奶奶那里送来的,两小坛扬州酱菜。”冬雪答说,“再就是甜点心。”
“就是酱菜好!”芹官连连点头,“下粥最宜,不必再找别的了。”
于是冬雪去取酱菜,夏云却已想到了个赌酒的花样,“那回请朱师爷,说行了一个酒令,听碧文讲给我听,怪有趣的。”她兴致盎然地,“咱们今天也雅它一雅,好不好?”
“好啊!”芹官问道,“你们说,行个什么酒令?”
“不能太难,也不能太容易。容易的,没意思,太难了,搜索枯肠,不是自己找罪受?”秋月答说,“你就照这个意思去想吧!”
这当然是顾及冬、夏二人的缘故,芹官深以为然。曹家的丫头,大多识字,却不是从认字号开始,课本是《千家诗》及王渔洋辑录的三卷《哥贤三昧集》,循声问字,辗转相授,所以识字的丫头,都有几十首诗念熟在肚里。芹官要想个酒令,少不得从这上头去着眼。
及至冬雪将一盘醉蟹、一盘什锦酱菜取了来,芹官已经想停当了,“你坐下来!”他说,“咱们现在要行个酒令,先说一句四个字的成语,俗语也行,接下来念一句诗,五七言不拘,或者词也可以。不过意思得连贯,还有,上下两句之中,一定得有个文字合着席面上能吃的东西。按着字面数过去,合着字面的喝门杯,下一个接令。”
秋月当然一听就懂,夏云须细想一会儿才能明白,冬雪却犹茫然,便即说道:“芹官,请你举个例看。”
“好!”芹官随口念道,“暮春三月,桃花流水鳜鱼肥。”
“啊!一说就明白了。这个酒令容易。”冬雪又问,“行酒令是不是要个令官?”
“对!你说容易,你做令官好了。”
“我做令官可还不够格。”冬雪吐一吐舌头笑一笑,稚态可掬,引得秋月也笑了。
“做令官的好处多着呢!”她说,“我劝你做。”
“不!我不会做。”
“我来做!”夏云自荐,心里是打着借令官的权威,捉弄芹官的主意。
“好,就你做。令官起令。”
夏云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酒令大似军令,令官的话不准驳回?”
“有道理当然不能驳。”芹官已经从她狡猾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心意,“蛮不讲理可不行。”
“我做令官当然要讲道理。只要你不是无理取闹就行了。”夏云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咳嗽一声说道,“听令!”
“神气得很!”芹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准胡闹!再胡闹罚酒。”夏云便念,“虾兵蟹将,曼衍鱼龙百戏陈。”
“有这么一句诗吗?”芹官怀疑。
“一定有的,你不能问出处。”秋月说公道话,“这不会是夏云杜撰的。”
芹官心想不错,要夏云杜撰,也不见得能作这么一句诗,便点点头承认,“意思倒很浑成。不过,”他笑道,“作法自毙,该你自己喝一杯,殃及池鱼,冬雪得喝两杯。”
这一下,夏云如梦方醒,忘了算字面的位置了——十一个字中,有虾、有蟹、有鱼,从自己数起,不正是她跟冬雪二人对喝?
不过她的机变很快,先向秋月歉意地笑一笑,打过招呼,接着说道:“各人各法,我做令官有我的法度,从下一个数起,秋月喝一杯,你喝两杯。”
“哪里有这个规矩?没有见过!”芹官大声抗议。
夏云只记着“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俗语,从容不迫地说:“你没有见过,今天让你开开眼。”夏云道,“快喝酒完令,不准再噜苏!”接着又打官腔,“咆哮辕门,该当何罪,你知道吧?”
“好家伙!”芹官摇摇头,干了两杯荔枝酒。
夏云向秋月举一举杯,抿了一口,温柔地说:“该你了。”
“我知道。”秋月徐徐念道,“淡泊自甘,饭稻茹芹英。”又笑道,“我也是作法自毙。”说完,引杯入口。
夏云和冬雪都没有听懂她念的那句诗,只听出来有个“芹”,一数正好到她自己。但芹官却知道她念的是白香山的诗,连那句“淡泊自甘”,上口默诵了两遍,恍然大悟,这是她借喻明志,宁愿丫角终老,便是“淡泊”,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尽心照料,便是“茹芹英”。
领悟到此弦外之音,芹官感动而且感激,随即举杯说道:“略表敬意!”说着一仰脖子,将杯酒喝得点滴无余。
“该冬雪了。”夏云说,“不忙!慢慢想。”
“嗯!”冬雪已经想好了,一面替芹官斟酒,一面好整以暇地念道,“满园春色,一枝红杏出墙来。”
“小鬼头春心动也!”芹官大笑,笑停了说,“这是取巧,不过不能说‘满园春色’不是一句成语,无奈又是个作法自毙的,你为什么不说‘红杏枝头春意闹’?那就该令官喝酒。如今没有说的了,令出如山,你请吧!”他手向冬雪的酒杯一伸。
冬雪目瞪口呆,自以为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割去“关不住”三字,再颠倒一下,便是现成的一个好酒令,不道经芹官一批,无一是处,还闹了个“作法自毙”,喝了门杯,不由得又羞又气。最气人的是什么“小鬼头春心动也”,当时便提控诉:“令官你听见没有?他骂我‘小鬼’。”
夏云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想一想问道:“你只告他骂你‘小鬼’?”
“还有什么——”冬雪嘟着嘴考虑了一会儿说,“算了!”
“好,一款罪名罚一杯。”夏云向芹官说道,“还有一款罪名,她不告,我不罚。公平不公平?”
芹官犹自不服,秋月便说:“你就罚一杯吧。”
芹官听她的话,喝完了酒,念了四个字:“与子同梦,”偷眼看秋月的脸色一变,便故作不觉,从从容容地念完,“粥香饧白杏花天。”然后又说,“该令官喝两杯。”
夏云一愣,抬眼问道:“为什么?”
“你数,‘粥’字该你,‘杏’字又该你,不是两杯?”说着,抓了一撮盐杏仁放在她面前,“拿这下酒,慢慢喝。”
夏云怎样也不甘心,反为芹官捉弄,攒眉闭口,将“粥香饧白杏花天”默念了两遍,突然间喜上眉梢。
“请问,粥在哪里?”
“不煮的有鸭粥吗?”
“不错,不过不在席面上。”夏云又说,“‘席面上’三个字,可是你自己说的。”
芹官哑口无言,秋月便说:“好,咱们这就是立下个例子了,不在席面上的不算。”
“还有,”夏云再问,“杏花在哪里?就是有,能吃吗?”
“哪能这么说。扣住一个杏仁的杏字就行了。”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杏花跟杏仁差着好几千里地呢。”
芹官被堵得气结,想一想反驳:“那么刚才冬雪说红杏,怎么又算呢?”
“红杏不一定是指杏花,杏儿熟透了,也有带红颜色的。有杏儿就有杏仁,不带出花字来,就不算犯令。你这两个字全无着落,罚酒一杯!”
“真好一张利口。”芹官苦着脸喝酒,三个人都在匿笑。
“这一圈令行下来,就数你的话多,最后还是你罚酒。如今第二圈开头,我说一个,你一定又不服。”夏云看着芹官说,“你信不信?”
“你甭想用个金钟罩把我罩住。”芹官笑道,“若是不合道理,我当然要说话,你得叫我心服口服,就像秋月刚才说的那个令一样。”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才情。”夏云行令,“饭袋酒囊,借问酒家何处有?”
“这一用‘酒’字就宽了。”芹官无异议,秋月却开了口,“规矩应该从严才好!不然,要谁喝谁就得喝,太方便了。”
“四个字的成语,可以颠倒着说得很多,你如果觉得不能颠倒,非说‘酒囊饭袋’不可,那就你喝一杯,芹官喝一杯。”
“横竖要我喝,我喝两杯就是。”芹官说道,“朝干夕惕尚且可以写作夕惕朝干,酒囊饭袋,为什么不能念成饭袋酒囊?我喝。”说完,又连干两杯。
“这回倒大方!”冬雪嫣然一笑,“反正不是你喝,就是秋月喝,乐得大方。”
弦外余音幽渺,秋月装作不解,管自己念道:“天上人间,杏花春雨江南。”
“蕴藉之至!”芹官在桌上拍了一下,是击节称赏的意味,“不过上面一句倒是颠倒来用得好,人间天上,杏花春雨江南!意思更圆满,音节亦好得多。”
“慢点,好虽好,不能用。杏花不能算杏仁。”令官从宽处置,“秋月,你改一句。”
秋月却不愿改,因为天上人间,表面看来是形容江南,而她却着重在“春雨”上,是答复芹官所挑逗的“与子同梦”,提出忠告,有春雨相伴,便是福气,切莫得福不知。
因此,她举杯说道:“算了!我罚一杯吧。”
这就该冬雪了,夏云用了“酒”字,使她很兴奋,因为就如秋月所说,酒字甚宽,要芹官喝酒很容易。此时不假思索地便念:“酒色财气——”
“糟糕!”夏云便笑,“又该芹官喝酒了。”
“你别高兴!”芹官答说,“下面那一句不好接,酒色财气四件事,承不住就是不通,该冬雪自己罚酒。”
夏云无法驳他,秋月不作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这一下,冬雪又有些嘀咕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把原来的句子念了出来:“酒债寻常行处有。”
“是不是?”芹官得意地说,“色财气三字全无着落。不通,罚酒!”
令官无话可说,秋月看冬雪由神采飞扬变成黯然无语,心有不忍,当即说道:“冬雪你改一句,慢慢想。”
“对了!”这下提醒了夏云,“刚才我就劝秋月改,这是有例可援的。”
冬雪受了鼓励,精神一振,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现笑容,很从容地说:“我改上句:酒囊饭袋,酒债寻常行处有。通不通?”
“通极!既然到处问哪里有酒家,自然到处欠下酒债。不过,”芹官环视着问,“酒囊饭袋算不算犯重呢?”
“不犯重!”冬雪指着夏云振振有词地说,“她是饭袋酒囊,我是酒囊饭袋。”
“啊,”芹官忍笑说道,“原来如此!对你们两位倒是失敬了!”
一听这话,秋月掩口胡卢,夏云便骂冬雪:“你看你,连说句整话都不会,真是酒囊饭袋。”
“你呢——”
一看冬雪似乎要反唇相讥,吵起嘴来,多没意思,秋月赶紧阻拦:“好了!冬雪的话有理,不算犯重。”
“对,对!不算犯重!”芹官拍拍冬雪的手背,作为安抚,“我喝!”这一下,又是两杯。
“吃点菜!”冬雪投桃报李,挟半块熏鱼,用手拔去了刺,喂入芹官口中。
芹官咬住了熏鱼,却又吐在碟子里,眉目一掀,看着秋月说:“我得了极好的两句。”接着朗声念道,“瓜瓞绵绵,莱菔有儿芥有孙。”
“果然好!”秋月深深点头,取杯在手。
“慢一点!”夏云问道,“第二句是什么?”
“苏东坡的诗。”芹官答说,“你问秋月。”
“什么叫莱菔?”夏云转脸去问。
“就是萝卜。”
“这么说,药里面有一味莱菔子,”冬雪插嘴问道,“就是萝卜籽?”
“一点儿不错。”
“我倒还不知道。”夏云拿筷子在酱菜中拨弄着,“黄瓜、萝卜、芥菜。唷,我得喝三杯?”
“我这个令好就好在这里!”芹官得意扬扬地说。
“秋月也得喝一杯?”
“已经喝了。”秋月拿空杯子照一照。
夏云无奈,一面喝酒,一面嘀咕:“什么怪诗!芥菜有孙子,辣椒还有爷爷哪!”
秋月、冬雪都好笑,芹官尤其乐不可支,拍着双手大笑:“妙极,妙极!”语声未终,“咕咚”一声,人从红木骨牌凳上,栽倒在地。
夏、秋、冬三人无不大惊失色,夏云的手脚快,上前扶起芹官,焦急地问说:“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就栽了跟头。”
“你扶住我别动!”芹官闭着眼,声音微弱地说,“一动我就得吐。”
“原来酒喝醉了!”秋月松了一口气,“这酒又甜又香,容易上口,谁知道后劲大。先看看,摔伤了哪里没有?”
于是冬雪将烛台移了过来,秋月先看芹官的脑袋,夏云则在他的肋骨上按一按问:“疼不疼!”
“没有伤,没有伤!你们别乱,一乱一动,我非吐不可。”
“索性吐出来倒也舒服了。”冬雪有过醉酒的经验,“我去拿盆子来。”
“这会儿好些了。”芹官说道,“你们扶我到藤椅上去靠着。”
秋月和夏云便左右挟扶,将他弄到曹老太太生前所用的那张软榻上,找了几个棉垫子垫在他背后,因为一放平了,他的酒就会涌上来。
“得想个解酒的法子。”秋月叮嘱,“你看着他,我去冲酱油汤。”
不一会儿酱油汤、冷毛巾都来了,冬雪一手拎个大瓷盆,一手拿张小板凳,将板凳放在软榻旁边,把瓷盆搁了上去,她还是主张芹官吐出来比较舒服。
芹官不答,他极力挣扎,最好不吐,一则是好强,再则呕吐狼藉,也太煞风景。
“你吐出来!”冬雪极力鼓励,“吐出来,咱们再喝!”
“还喝!”夏云自怨自艾地,“早知道这样子,我不灌他的酒了。”
“杯子大小不一,喝门杯本来就不大公平。”
“那也是他作法自毙。”夏云接着秋月的话说,“他自己说的喝门杯。”
“我实在想不通。”冬雪笑道,“行令谁都行不过他,尽是他的理,哪知道偏偏就数他的酒喝得最多。”
“乐极生悲!”秋月也笑着说,“都是教那句‘怪诗’害的。”
听得这话,芹官想起夏云那种万般无奈、埋怨苏东坡作“怪诗”的神情,不由得就想笑。
这个念头一动就坏了!硬压着的酒一下冲了上来,暗叫一声“不好”,张口就吐,幸亏冬雪那只瓷盆摆得恰到好处,俯着头,尽情一吐,心头顿时就轻松了。
不过那恶浊的气味,连芹官自己都无法忍受,只是皱着眉连声喊道:“糟糕,糟糕!”
“一点儿都不糟,吐出来就舒服了。”冬雪知道醉酒呕吐以后,最难受的是什么,拉着他的手说,“跟我来,到院子里来漱口。”
“怎么样?”秋月急忙上前扶住,“能不能走路?”
“能,不过腿有些发软。”
“你们扶了他去吧!”夏云接口道,“我来料理善后。”
于是秋月相扶,冬雪去提了一大瓷壶冷开水来,让芹官在院子里大漱大吐,将口中鼻腔,清理得不恶心,又用冬雪倒来一脸盆热水,好好洗了个脸,顿觉神清气爽,满身轻快。
“真煞风景!”芹官歉意地笑道,“没有想到这酒这样厉害。你们呢?”
“我们什么?”冬雪问说。
“是不是也有点醉意?”
“酒都让你一个人喝了,我们要醉也无从醉起。”
“你如果有兴致,我再陪你喝。”
“得,得!别闹了。”秋月急忙拦阻,“喝碗粥,我们送你回去。”
一听最后一句,芹官便愀然不乐,秋月、冬雪都没有发觉。夏云恰好走了出来,接口说道:“另外摆桌子吧!屋子里我熏着香。要不就陪老太太一块吃。”
于是就在灵前靠壁的那张方桌上,重设杯盘。端上粥来,秋月先盛一碗上供,走回来一看,恰如折锡箔那样,就只芹官旁边,空着一个位子,两人又“挤”在一起了。
“这粥真不坏!似乎那一回也没有今天来得入味。”
“饥者易为食。”秋月接着芹官的话说,“不是那一醉把肚子掏空了,不会觉得粥好吃。凡事——”她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要不足才好。”
“怪话!”夏云说道,“如今最嫌不足的是季姨娘,她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好。”
“我也觉得是怪话。”冬雪笑道,“跟苏东坡的怪诗,正好配对儿。”
芹官与夏云都笑了,秋月自然不会,“季姨娘嫌不足是不知足。”她说,“知足常乐。”
“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夏云大为摇头,“我可不信。”
秋月笑笑不答,芹官想帮她辩两句,苦于无词,只好算了。
“其实,季姨娘这阵子,也该知足了。”冬雪是经常在季姨娘那里走动的,比较了解她的近况,“每天都有人串门子,还有人送礼的。季姨娘自己都说,来了十几年,从没有这样子受人恭维过。”
“那倒是为什么呀?”芹官问说。
“你别打听了!”秋月不愿谈论是非,“坐一会儿回去吧。”
听得这话,芹官顿有如堕冰渊之感,回到双芝仙馆,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李清照所说的那个“愁”字,怎生了得?
于是,他脱口答一句:“我今天不回去。”
声音与态度,都听得出来,有种负气的意味。秋月一惊,夏云与冬雪面面相觑,席面上一时显得异常尴尬。
秋月责无旁贷地得解消这个僵窘的情况,很容易也很难!容易的是一句话:“好了,你就不回去好了!”难的是,想到允许芹官今晚留宿在此,所引起的一切后果,是不是承担得了?
这是个需要好好考虑的疑问,而眼前的形势,却又不容她从容细想,那就只有先安抚了芹官再说。
转念到此,便先敷衍,“好吧!”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回去——”秋月忽有灵感,“就睡在老太太床上好了。”
自从曹老太太去世,按旧家的规矩,马夫人自然而然升格为“一家之主”,顺理成章地迁居萱荣堂。但秉性醇厚谦退的马夫人,在曹老太太入殓之时,便做了宣布:“老太太虽走了,咱们还照老太太在世一样,一切都别动!”这也就是秋月跟夏云、冬雪依旧在萱荣堂“闲住”的缘故。
因为如此,保持着曹老太太生前的那间卧房,便令人有种神圣不可亵渎的感觉,所以芹官一听秋月说让他“睡在老太太床上”,直觉地认为不妥。
“不!”说出这个字,他才想到,秋月的意思是明白相告,别妄想与任何人同睡一屋,当即说道,“我在起坐间将就一夜好了。”
“那怎么行!”夏云向秋月提出一个很妥当的办法,“我跟冬雪睡一床,你睡到我们那里来,把你的床让给芹官。”
不留他则已,留他便只有这个办法了,秋月点点头说:“就这样。”
有了这句话,芹官的兴致马上又好了,冬雪却想到一件事,抢先开口:“芹官不回去,应该通知一声,不必等门。该怎么说法?”
“就说喝醉了!”秋月答说,“除此以外,芹官再没有理由歇在这儿的。”
这也隐隐然有着对芹官警告的意味,别以为创下了一个例子,可以经常来缠个不休。芹官当然明白,心里亦不免委屈,觉得秋月不该如此防贼似的防他,当然,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感想。
“从老太太去世,只有今晚上,我才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咄!”秋月赶紧喝阻,“才多大岁数,说这种话。”
“你觉得我的话太萧瑟了,是不是?”
“不必去咬文嚼字。总之你这年纪不能说这种话。”
“是啊!”夏云接口说道,“我听着也觉得别扭。你谈点高兴的事。”
“本就是要谈我今晚上怎样高兴。”芹官接着又说,“今天我才知道,你们是真的关心我,不尽是看在老太太的分上。”
“你这话好像不大对,这叫什么——”夏云想了一下,“啊!叫语病。莫非看在老太太分上照应你,就是假的关心?你说这话,我第一个就替秋月不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这个意思,不但你替秋月不服,我也替你不服。”
“算了!别拣好听的说了。我亦不是怎样真的关心你,也不过名分上该当做的事。再说,人都是将心换心,你要看人家是不是真的关心你,只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心人家?”
“这话很通。”芹官看着秋月说,“夏云不但会说话,见识也挺高的,真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
“老太太可没有教会她做令官。”秋月笑道,“看她灌你的酒,老太太若是知道,少不得挨顿骂。”
“不过,看你们这样照应我,老太太一定也会高兴。”
话题总不离曹老太太,越说越多,会想到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小事,还不足为奇,不可思议的是每件小事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心境都是欢喜与感伤并到而成的不胜低徊追慕,恨不得岁月能缩回去一年半载,仍旧是从早到晚,整天热闹的萱荣堂。
突然间,听得钟打两下,秋月矍然惊呼:“可了不得!都四更天了!快睡去吧!”
于是,首先为芹官安排卧处,秋月换了被单,另取了一床夹被,换枕费事,只得一仍其旧。
“上床吧!”秋月说道,“睡好了,我替你赶蚊子。”
“不!”芹官答说,“我还得看你的诗稿。”
“什么时候了?明天再看。”
“好姊姊!”芹官央求着,“倘或睡不着,眼睁睁等天亮,那不是受罪?倒不如看倦了,抛书入梦,反能好好睡一觉。”
秋月也知道,芹官有“择席”的毛病。这时候又不能将他送回去,说不得只好依他了。
“这样吧!你睡在帐子里头看。回头你也别起来,就让灯点着好了。”秋月又问,“你睡觉不怕亮光吧?”
“不怕!”
“那好!上床。”
一面说,一面来解芹官衣钮,相距数寸,吹气如兰,芹官不免又动了绮念。
“秋月——”
“别噜苏。”秋月很快地喝阻,她想到夏云那些皮里阳秋的话,心里大感冤屈,便又说道,“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看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我什么话说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秋月正要答话,听得前房人声,便摇摇头说:“一时也说不尽。”
来的是冬雪,“我跟夏云睡,把我的床给你。”她说,“你的梳头匣子呢?我替你带去。”
“梳头匣子不必拿了,你先把我的铺盖抱了走。”
冬雪这时才发觉床上都换过了,便笑着说:“前天刚看你换了被单,今天又换一回,也不怕麻烦。”看一看芹官又说,“看样子,明天还得换回来。”
芹官听着,心里大不是滋味,便强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嫌我,我真不该在这里睡的。”
看他的脸色,冬雪颇为不安,“谁嫌你了?没有!”她口不择言地说,“你不相信,你睡到我那里去。”
“对了!”秋月半真半假地说,“你睡冬雪的床也好。”
芹官根本就认为她们都是敷衍的话,笑笑说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就行!睡哪个的床都一样。”
“那就请安置吧!”
秋月将芹官送上床,拿扇子赶了蚊子,掖紧帐门,将灯捻得亮亮地,临出门时却还有话。
“明天你尽管睡好了。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说一说。”
“好!”芹官叮嘱,“别忘了,给我到书房请假。”
秋月答应着,随手带上房门,芹官实时便有一丝孤凄浮上心头,只好强自抑制。等把心静下来,闻得似有若无,仿佛在哪里闻见过的香味。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这不就在秋月发际闻过?
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香味的来源是在枕上。于是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香气自然又浓了些,足以勾起他的强烈的记忆,这天与秋月在一起的经过,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
绮念恼人,幸而有秋月的诗稿在,先还视而不见,视线在稿本上,心思却飘忽不定。好久,总算秋月所写的字,能在他心里发生意义了,也发生趣味了。
诗几乎都是绝句,极少律诗,更无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语浅而意深,看得出蕴蓄着许多感慨,有的明显,就像追忆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诗,字里行间洋溢着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隐微,骤看不知所谓,细读才能体会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怀着极深的隐忧,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维系曹家上下,分崩离析,在所难免。其中有一题,叫作《巧妇》,共是四首五绝,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无米”,意思一层深一层,第三首说,“巧妇”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谅解她的为难,最后一首说,虽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却相信家人都未挨饿。
看完这四首诗,芹官震动了。这明明是写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赋性刚强有决断,爱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却没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于秋月的形容,他是绝不肯相信的。
突然间,听得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芹官从枕上转脸望出去,是夏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便即问道:“你还没有睡?”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夏云身子一抖,连连以手拍胸,“吓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哪!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芹官一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秋月的诗稿往枕下一塞,然后掀帐下床,看着惺忪倦眼的夏云说,“你大概睡过一觉了?”
“是啊!一觉睡醒,想起秋月的话,说要是半夜里醒了,到你屋子里来把灯熄了。哪知道你还没睡!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劲?”
“一本小说。”芹官看夏云穿着紧身竹布小褂子,圆鼓鼓的双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不能再胖了!”他笑着说,“再胖就蠢了。”
“蠢就蠢,怕什么?”夏云自己用手捏着雪白的手臂,仿佛很满意似的。
“你不冷?”芹官指着衣橱说,“你找件秋月的夹袄披上。咱们坐下来聊聊。”
“快天亮了,你还没有睡过呢!”夏云摇着手说,“不行!”说完,撮起嘴唇去吹灯。
“慢点!”芹官找个借口,“你先替我弄碗茶来喝。”
“茶一定凉了。”
“不要紧。”
听这么说,夏云便去倒了一碗茶,递到芹官手中,他趁势拉住她的手不放。
“干吗?”
“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
“胡说八道,我嘴上哪里有胭脂?从老太太一去世,就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再说,抹了胭脂睡觉,给谁看呀?”
“怎么没有!你真是孤陋寡闻。”
“真的有?”夏云睁大双眼,显得很好奇似的,“莫非,莫非春雨上床还抹胭脂?”
“偶尔有之。”
夏云怔怔地望着,仿佛不甚相信,好久才说了句:“她是怎么想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
“她抹胭脂是为了给你看。”
“你想呢!”
“我问的简直是废话。”夏云不好意思地笑道,“自然是给你看,不给你看,莫非是给她的那条巴儿狗看?”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听她这话,芹官心中一动,故意问道:“你说,给谁看?”
“谁也没有。”夏云又说,“我是这么说说的,世界上哪里有上床还抹胭脂的?”
破晓时分,万籁俱寂,所以夏云的笑声,格外显得响亮,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吐一吐舌头,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模样,将心旌摇荡的芹官震慑住了。
“上床去睡!”
那威严的语气,使得芹官不自觉地服从,等他上了床,她干净利落地替他掖好帐门,“噗”的一声,吹灭了灯,但见曙色隐透窗纱,芹官这时才觉得倦了。
05
“那也算不了什么。”听秋月讲完昨夜的一切,马夫人很宽大地说,“从老太太走了,难得见他有笑脸,能让他乐一乐,说真的,老太太也会高兴。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儿一早季姨娘来跟我说,她的那个丫头,老跟她顶嘴,跟棠官也合不来,想要夏云。你看怎么样?”
秋月大为诧异。第一,顶碧文缺的那个丫头荷香,脾气好,怎说她会跟季姨娘顶嘴;其次,季姨娘何以会想到夏云?以夏云精明而带点泼辣的性情,她驾驭得了吗?
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不觉流露:“夏云莫非不会跟她顶嘴?”
“我也这么跟她说,夏云能干是能干,不过脾气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说过:‘夏云只有在我这里,才不敢调皮。’你道季姨娘怎么说?你想都想不到的,她说:‘果然能干,就是脾气不好,我也服她。’”
“啊!这一说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实,觉得她无用,故意说荷香跟她顶嘴。”
“这也是有的。”马夫人深深点头,“我也听出来一点儿意思,她想要个像碧文那样,能帮她的人。夏云也是咱们家顶儿尖儿的人物,只怕她不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你倒先问问她看。”
“是!”秋月随即又问,“震二奶奶怎么说?”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说:‘老太太屋子里人,我做不了主。’让她问我。”
“那么,太太到底怎么答应她的呢?”
“我说,要问夏云自己。我又劝她不必强求。她说夏云真的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夏云曾说过一句话,也许会愿意。”
“喔,”秋月问道,“不知道夏云说了一句什么?”
“当时拿碧文许给朱先生的时候,夏云说道:‘碧文一走,苦了棠官。’季姨娘的意思是,夏云看在棠官的分上,作兴肯到她那里去。”
“这——”秋月摇摇头笑道,“只怕季姨娘一厢情愿。”
“不管它!你去问了再说。”
秋月答应着辞了出来,一路盘算,怎么样也不会想象,一向争强好胜的夏云,会愿意跟季姨娘。
回到萱荣堂,恰好芹官醒来,睡得不够,但已无法入梦,料理他漱洗吃饭,送回双芝仙馆,才得与夏云静悄悄谈话。
出秋月意外的是,知道了季姨娘想罗致她这件事,夏云居然毫无诧异的表情,似乎早有所知了。
秋月心中一动,“是不是季姨娘私下跟你谈过了?”她问。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有这个意思。有一次我到邹姨娘那里去,她告诉我说:季姨娘直夸你,说比碧文还强,真想你能帮着她。我笑笑没有作声。想不到她真的跟太太提了。”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夏云先不答她这句话,反问一句:“太太在等着回话?”
“那倒没有。”
“既不是等着回话,慢慢儿再说好了。”
秋月困惑地问:“你是存心拖一拖,不了了之呢?还是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夏云率直答说,“我得静下来,好好儿想一想。”
说要“静下来”,自然就不必多说话,烦扰她了。“好吧,”秋月起身说道,“你一个人好好儿想吧,想停当了告诉我。”
夏云不作声,一个人心神不属地忽起忽坐,冬雪看在眼里不免奇怪,问她何以魂不守舍似的?她摇摇头不答,然后拢一拢头发,往外走了。
“怎么回事?”
“是件新闻——”
听秋月讲完,冬雪倒真是诧异莫名,“这就奇怪了!”她说,“季姨娘那里,我去的回数比你们多,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过口风。”
“这倒不足为奇。你跟她,比我们都熟,能当着你的面,夸赞夏云,希望她去。你想,你心里是什么味儿?”
冬雪点点头,同意她的解释,丢开自己想夏云,“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她说,“她倒不怕得罪震二奶奶?”
秋月不作声,她心里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愿意说出口。
“夏云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秋月想一想说,“也许是找什么人商量去了吧?”
“除了咱们,她还能找谁商量?谁又能出她的主意。除非——”冬雪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是找锦儿去了。”
“你猜得不错。等她回来,就有结果。”秋月指着灵桌说,“蜡台该收拾了,花也得换一换。”
于是,两人动手收拾灵桌,忙过一阵子,洗了手喝茶,正又要谈夏云,她回来了。
“你知道我的事了没有。”她问冬雪。
“知道了。”冬雪也问,“刚才你是找锦儿去了?”
“不是!我去看了震二奶奶。”
一连串的意外之事,以夏云去看震二奶奶为最不可思议,秋月兀自摇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话,要跟震二奶奶说,莫非,”她很吃力地说,“你跟震二奶奶在表明心迹,不是你想到季姨娘那里去,是季姨娘来找你的。这样避嫌疑,也可以不必!”
“不错!我跟震二奶奶去表表心迹。不过不是什么避嫌疑,大家都知道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不和,你怕有季姨娘找我这回事,震二奶奶对我会不高兴,所以要去说说明白,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冬雪接口:“我也是这样子想。”
“你们俩想得都不对。我跟震二奶奶说,我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不为别的,只为季姨娘不识大体,心思糊涂,以致震二奶奶你这位当家人,常为她为难惹闲气。我去了要跟她说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少闹笑话。她如果依我便罢,不依我我也不去。我是为了一家和睦,自甘委屈。”夏云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问道,“你们说,我这么做,错了没有?”
“原来你是这样的用心!倒真难得。”秋月问道,“震二奶奶怎么说?”
“震二奶奶自然赞成。她说:‘你说得出这番话,就算是帮我的忙了。你尽管去,以后季姨娘那里有什么事,你先跟我来说,只要大枝儿不错,我总依你就是。’”
听得这话,秋月和冬雪也替她高兴,“不过,”秋月问道,“你是先去看了季姨娘再说呢,还是我就照你的话,跟太太去回?”
“你把我去看震二奶奶的情形,跟太太回明白,如果太太肯放我,就请这样关照季姨娘:你自己去问问夏云的意思。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别勉强。”
秋月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夏云,”冬雪以好奇的语气问道,“你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真的是为了一家和睦?”
这话问得太率直,有些不大相信夏云似的,秋月怕夏云脸上会挂不住,赶紧代为转圜地说:“当然也是为了棠官。”
“为棠官当然也是一个缘故。”夏云倒也相当坦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扶不起的刘阿斗。”
“原来你要借季姨娘显显你的本事——”
“冬雪,”秋月立即打断,郑重告诫,“你千万不能这么说。”
冬雪也意会到了,这样说法,无异替夏云树敌招忌,吐一吐舌头,表示失言。
06
“夏云呢?”锦儿问说。
“让季姨娘请了去了。”
“已经去了!”锦儿顿时发愣。
见此光景,秋月自然关切,“怎么?”她说,“这里没有人,你有话尽管跟我说。”
“冬雪呢?”
“陪着夏云一起去了。”
“唉!冬雪不说,你怎么也不劝劝夏云,她怎么会起那种糊涂心思?”
这下是秋月发愣了。仔细玩味锦儿的神态语气,恍然大悟,震二奶奶根本不赞成夏云去帮季姨娘,心里不由得就起反感。“这倒好!”她哑然失笑地,“夏云说季姨娘‘心思糊涂’,你又说夏云‘糊涂心思’。糊涂人都凑到一块去了。”
一听话风不妙,锦儿赶紧分辩:“我可是好意!”她将秋月一拉,并坐在一起,低声问道,“夏云总告诉你了,震二奶奶跟她说些什么?”
“告诉我了,说震二奶奶挺赞成的,还说她以后到了季姨娘那里,有什么事,先跟震二奶奶说,能依的一定依。”
“你信不信这些话?”
这一问,将秋月问住了,怔怔地望着锦儿,心里乱糟糟的很不是滋味。
“大家这么多年了,莫非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场面上的事,她哪里会输一点点的理?自然冠冕堂皇,满口说好话。可是,暗地里呢?”
这是锦儿坦诚相待,若非情分极深,她不必管此闲事,更不必如此泄震二奶奶的底。体会到此,秋月倒是颇为感动,但觉得就情理上来说,夏云果然能处处局住季姨娘,少说些不明事理的话,让震二奶奶少生些闲气,也未尝不是好事。震二奶奶何以又非容不得夏云不可?
当她将这层意思说了出来,锦儿欲言又止,但在秋月炯炯双眸逼视之下,终于开口了。
“你不想想,如果季姨娘明白事理,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什么好批驳的,还能让她一个人独霸天下吗?”
锦儿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震二奶奶,虽然声音很低,语气平静,但秋月却震动了!有一种大梦初醒,一时不辨身在何地的感觉。
“这可真得好好儿想一想了!”
“对了!你好好儿去想,想通了搁在心里,别说出来。”锦儿提了警告以后又说,“我这可是好话。”
“我明白!”秋月深深点头。
“明白就行了。”锦儿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是要辞去的模样。
“慢点!”秋月拉住她说,“夏云怎么样呢?”
锦儿暂不作声,紧闭嘴唇想了一会儿说:“也不必跟她说得太露骨。劝她别逞强就是了。”话完,脚步就移动了。
秋月默默地留在原处,越想越觉得锦儿的话有道理,也越觉得震二奶奶可畏。这样,也就越替夏云担心。
怎么劝呢?秋月在想,夏云最好逞强,劝她别逞强,便成逆耳的忠言,甚至反而激起她的反感,偏偏要逞一逞强,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回过头来又想,夏云的想法一点儿不错,为了让震二奶奶一个人显得格外精明,听任季姨娘说糊涂话、做糊涂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秋月知道该怎么劝夏云了!
夏云此行的结果,非常圆满。季姨娘这天说的话,一点儿都不糊涂,她说:从碧文走了,她才真正知道碧文的好处。想起平时跟碧文怄气,都是自己不对,悔得不得了。不过将来一定不会再后悔了!意思是她决不会像待碧文那样待夏云,往往将好意误认作恶意。
“夏云提了三件事,季姨娘都答应了。还要我做见证。”冬雪笑道,“看样子,季姨娘倒是真的服夏云。”
于是秋月问道:“季姨娘依了哪三件事?”
“第一,她的脾气要改一改。”夏云答说,“我的话很直,她居然听了。”
“你怎么说?”
“我说,季姨娘你心里有鬼,总觉得别人看你不起,要欺侮你,其实没有的事。不过,因为你心里有鬼,先就看别人不顺眼,别人要避你,不愿意跟你淘气,在你看起来就是讨厌你了。”
“她怎么说呢?”
“她说,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她会改。”
“怎么改法?”秋月摇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至诚可以格天,也许受你的感化,真的能改,亦未可知。”
亏得有后面的那几句话,才不至于使夏云过分泄气,“她不肯改,我会时时刻刻盯住她,这一点,我也跟她说明白了的。”
“喔,这就是你的第二件事?”
“是的。我说:季姨娘你知道的,我性子直。既然你看得起我,要我来帮你,我只要肯来,就是诚心诚意要帮你,说话太直,你不能怪我。不但不能怪我,而且一定要听我。不然……”夏云笑一笑,“那就不必再说了。”
“她当然懂你的意思?”
“当然懂。她说:‘一定听,一定听。我不听,你一生气,说不干了,我怎么办?’”
秋月不作声,冬雪怕场面冷下来,便说了句:“季姨娘的意思,倒是挺诚恳的。”
秋月点点头,才又问说:“第三件呢?大概是关于棠官的?”
“一点儿不错。”夏云答说,“我只有一句话,棠官交给我,我一定照应得好好的,不过,你不能护短。”
“她也答应了。”
“答应了。”夏云又说,“不但答应了,而且还说:要打要骂都随你。”
“是这样吗?”秋月觉得季姨娘的答语,似出常情之外。
“夏云的话没有说清楚。”冬雪补充着说,“季姨娘是这么说的,你就像棠官的大姊一样,棠官真的不服你管教,就骂他两句,打他两下,莫非我还会心疼?不会的,要打要骂,你自然有分寸,我决不会说一句半句的。”
“那还差不多。”秋月想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到季姨娘那里去?”
“那要回了太太再说。”
“回太太不过一句话,你自己跟季姨娘商量好了。”
“季姨娘倒说了,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了。”冬雪说道,“是夏云不肯,说要有太太一句话才算数。”
“有了太太的话,还得拣个好日子。”夏云接口说道,“拣日子是假,我得让季姨娘好好儿想一想,而且今天棠官不在那里,也要让她先跟棠官说明白。等他们母子俩都愿意听我的话,没有一点点懊悔的意思我才能去。”
“这话说得很实在。凡事不必操之过急。”秋月亲自去取了皇历来,翻了翻说道,“后天宜‘出行、会亲、迁居’,大好日子,就是后天吧。”
“后天也差不多了。”冬雪也说。
见她们都这么主张,夏云也就决定了。于是秋月到马夫人那里回对明白,顺道转到震二奶奶那里,却只有锦儿在。
“你们主子呢?”
“让布副都统的太太接了去了。她家大小姐快出阁了,请我们那位在里面帮忙,今天接了去商量正事。”
“那——”秋月困惑,“人家办喜事那天,震二奶奶穿什么?”
“又不是汉妆得穿大红裙子,带点素也不妨。”
“‘把儿头’怎么办?总不能插红花、拖红穗子吧?”
“那么,我就跟你把‘公事’交代了吧,打后天起,夏云就不算萱荣堂的人了。”
“怎么,定局了?”
“定局了。”秋月将季姨娘找夏云去相谈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锦儿。
“真正是新闻。”锦儿有种惘惘然如春日梦醒的感觉,对眼前的一切,疑真疑幻,全不分明的神情,“碧文会嫁朱师爷,已经想不到了,更想不到夏云肯自己降身份——喔,我想起来了,夏云不在萱荣堂,额外的那份津贴,可就要裁了她的了。”
原来曹府上的丫头,分有等级,但即便是第一等,也还有区分,春夏秋冬四人,额外都有津贴,是从曹老太太的月例中拨付,秋月二两,夏云和冬雪每人一两,后来春雨亦同蒙宠锡。到得曹老太太去世,马夫人交代,这四份津贴,一仍其旧,收归公账开支。
那都是因为在萱荣堂执役,身份不同之故。如今夏云自贬身份,愿意跟季姨娘,自然另作别论了。
“一两银子是小事,规短不能不顾。”锦儿又说,“你悄悄跟夏云说明白,从下个月起,要裁她这份津贴,让她自己心里有数。到时候如果她争这一两银子,我们‘那位’一定有番话说,连损带挖苦,谁也受不了。”
“这——”秋月大感为难,“就是你说的,一两银子是小事,有个面子在里头,按春雨的例,夏云这一两银子,似乎也可以不裁。”
“怎么叫按春雨的例?”
“春雨是因为在双芝仙馆照料芹官,所以也有这份津贴,夏云现在照料棠官,说起来都是老太太的孙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咱们倒不必去分彼此。”
“你这话是光明正大。我驳不倒你,我们‘那位’未见得驳不倒你。我是好意,怕夏云自讨没趣,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就估量着办吧。”
“我知道,我知道。”秋月紧接着说,“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夏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震二奶奶在这上头放松一步,能以夏云念着她的好处,岂不是挺好的一件事?”
锦儿想了一下说:“你这话也对!我来跟我们那位说。”
“你多说几句好的吧。家和万事兴!”
“正就是这话。不过——”锦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我怕季姨娘没有安着好心。”
“这话怎么说?”
“她是要找个得力的帮手,不见得肯事事依着夏云。”锦儿又说,“夏云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到时候季姨娘天天拿软话磨着她,一个摆脱不开,是非就多了。”
话很含蓄,不过也不难体会弦外有音,从曹老太太去世,季姨娘想跟震二奶奶争权,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夏云当然也明白,不会“摆脱不开”。但话又说回来,夏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她的“主子”?
这就自然而然可以想到一种情形了,如果震二奶奶将季姨娘压得太过分,且不说季姨娘会向夏云诉苦,即或不然,以夏云的性情,亦不肯袖手旁观。所以,若要平安无事,全在彼此退让。可是,秋月怎么样也不能想象,震二奶奶会肯退让季姨娘。
“嗐!”秋月不自觉地说,“倒是你看得对,夏云不该到季姨娘那里去的。”
“喔,你也这么说。”锦儿又惊又喜地问,“你倒告诉我,你是怎么想来的?”
07
季姨娘像待客人似的敷衍了夏云一天,反倒使得她浑身不自在。到了晚上,陪棠官下了两盘象棋,哄着他去睡了,关起门来抹了身,静坐喝茶,在思量这第一天的感受,季姨娘来了。
“姨娘请坐——”
“你别起来。”季姨娘不等她话完,便按着她的肩说,“日久天长,没有那么多的客套。”
“不是客套,是规矩。”夏云不肯坐下来,“姨娘,今天是第一天,从明天起,可别再这样子当我客人似的了。”
“不错,不错,今天第一天。”季姨娘看她新换的一件竹布衫,知道她抹过身子,便说,“咱们院子里去坐,凉快些。”
“是了!”夏云反过来按着她的肩说,“你先坐着别动,我告诉她们去端藤椅子。”
说完,抽身便走,指挥小丫头端了藤椅子跟茶几,摆在院子里,又叫燃艾索,拿季姨娘的茶,然后取张小板凳,陪着纳凉。
“我可真是纳福了。”季姨娘笑着说——本是很好的一句话,不道接下来便诉苦,“夏云,多少年来我可没有过过一天舒服日子。说起来不愁穿、不愁吃,就是心里总没有宽舒的时候。”
夏云心想,只要问一句“为什么”,季姨娘的苦水便吐不完了,因而迎头拦了过去:“知足常乐。姨娘往宽处去想,自然心里就宽舒了。”
“话是不错。可就是我往宽处去想,别人偏要挤得你透不过气来。譬如,”她举手遥遥一指,“东跨院的那个,昨天下午找了我去,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所谓“东跨院的那个”,是指震二奶奶,夏云想不搭腔,却又觉得不合适。但季姨娘不必她接口,已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她说:照规矩你也不能使老太太屋子里的人,都是看在棠官的分上。给夏云的一两银子津贴照旧,是看老太太的分上,你别想拧了。你看看,把我看得什么人都不如,你说气人不气人?”
“叫我就不气。”
季姨娘一愣,忍不住问说:“怎么能不气呢?她是故意要气我嘛!”
“对了!就因为这一层,姨娘才不必气,你不气,笑笑不作声,人家心里是什么味儿?”
季姨娘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有道理!以后我就照你的法子。”
听季姨娘居然会这么说,夏云大感欣慰,也很得意,趁机又劝一劝:“姨娘,凡事要认命!肯认命,自然心平气和,你看邹姨娘,还不如你,可是过得安安逸逸,脸上总是带着笑,人家也愿意亲近她。”
“那,我可学不来她的假笑。”
“姨娘这话就不对了!从哪里看得她是假笑?”
季姨娘语塞,换了句话问:“怎么说,她不如我?”
“姨娘有棠官,她呢?”
“我也就是为这一点。不然还有什么指望。不过,人比人,气死人,你看东跨院的那个对芹官——”
“好了,好了!”夏云忍不住又要抢白,“我刚说过一个人要认命,姨娘就是不肯。一个人总得往宽处去想,不然就是自寻烦恼。就拿芹官来说吧,如果他不知足,成天只在想,怎么我表哥就袭爵当了郡王,为什么我不是?那日子还能过吗?”
“我也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句话,可就是——唉,不说了吧。”
“对了!这些话不必去说它,姨娘的后福,要靠自己去挣。将来棠官书念好了,自然会挣一副诰封给你。”
“我也不指望棠官会有多大的出息,只要——”季姨娘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夏云,我有句心腹话跟你说。”
看她如此郑重的神气,夏云不免好奇,明知道她那句“心腹话”不见得是什么在理上站得住的事,但还是忍不住答道:“请姨娘说吧!”
“咱们家的这个织造是世袭的不是?”
“是啊。”
“老子死了,是不是该儿子袭?”
一听这话,夏云便知季姨娘又犯了糊涂心思,这件事出入很大,如果她把这话漏出去,从四老爷那里开始,就会起风波。因此,她将脸色沉了下来。
“姨娘,你如果愿意我跟你在一起,你就千万别去想这些事!”
季姨娘大为诧异,急急问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我,”季姨娘嗫嚅着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跟你商量,又不跟别人去说,哪里就会有是非了?”
“只要你不把这件事丢开,迟早会生是非,而且是非还不小。”夏云忽然觉得不开导开导,她不会死心塌地,当即问说,“姨娘,我倒请问你,四老爷这个织造是怎么来的?”
季姨娘一下子答不上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原是二老爷没有儿子,才传给四老爷的。”
“二老爷怎么没有儿子,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出生而已。四老爷这个织造,说一句老实话,不过暂时顶一顶名儿,将来还得还给芹官。”说到这里,夏云突然想起一个说法,“姨娘,我倒请问,四老爷对这件事怎么说?”
“哼!”季姨娘撇一撇嘴,“他把侄儿看得比自己骨血还要亲,真是少见。”
“少见、多见不去说,四老爷是一家之主,又是读多了书的老古板,既然他定了主意将来织造要芹官当,姨娘还有什么好想的?”夏云又说,“照我看,读书上进,说不定点个状元,那比当织造强万万倍。”
季姨娘想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原是跟你商量。”
“不必商量。”夏云兜头泼她的冷水,“根本是办不到的事!就办得到,我也不能替姨娘办这件事。”
话一出口,夏云便想到“言多必失”这句俗语,果然,季姨娘立即说道:“咱们只当聊闲天,说说也不要紧。”
“办不到!万万办不到。先打四老爷这里就通不过。”
“就因为他这里通不过,所以我才跟你商量的。”
“商量也无用。”夏云灵机一动,“就算四老爷这里通得过,京里也通不过。姨娘,你倒想,姑太太跟小王爷,是帮芹官还是帮棠官?”
听得这一说,季姨娘立刻就泄气了,“唉!”她摇摇头,“弄不过人家。”
看到季姨娘阴沉脸色,默不作声,只是使劲挥扇,夏云也觉得气闷难受。为了打开僵局,她替季姨娘茶碗中续了水,又将她正在学着抽的旱烟袋取了来,亲自为她装满一袋关东老烟叶,拿纸媒点了火,然后又是香瓜、又是冰镇百合汤地,摆满了一茶几。这使得季姨娘大有受宠若惊之感,碧文都没有这么对她好过。
这就使得季姨娘又忍不住了:“夏云,我还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夏云的脸色。
看样子又是一件麻烦事!夏云本想把她的话堵住,转念一想,不让她开口,就不知道她是件什么麻烦事,又怎么来劝她或者替她出主意?
“好!姨娘你说。”
“就为了老太太的祭田。”季姨娘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二太太说的话,你总知道了?”
去世的曹颙行二,所以季姨娘称他“二老爷”,马夫人便是“二太太”。夏云当然知道这回事,心中大起警惕,果然是件极麻烦的事,姑且听她说完了,再做道理。
“我听说过这回事,说置祭田这件事,等四老爷回来了来办。”夏云又加一句,“怎么样?”
“四老爷回来了,可也不能自己到处去问,总也要有人告诉他,哪里有合适的田,价钱怎么样?这阵子有好些人来跟我提,要我跟四老爷说,说成了,自然有我的一份好处,少不得也有你一份。”
“谢谢姨娘。”夏云提出警告,“这件事怕不容易。”
“怎么不容易呢?”
“又要地方合适,又要价钱便宜,难得找到合意的。”
“你怎么见得来跟我提的那几块田,地方不合适,价钱不便宜?”
夏云语塞,只好这样说:“姨娘倒说给我听听,是哪几处地方?”
“一共有三处——”
三处田都在江宁近郊,三个来头:一个是穿珠花的杨四姑,一个是带发修行的王二奶奶,再有一个是隆官。
夏云大感意外,“是后街的隆官?”她问。
“对啊!名字不叫曹世隆吗?”
“我不知道他名叫什么?反正住在后街的隆官姓曹,那就对了。”
夏云紧接下来问说:“隆官一向巴结震二奶奶,这件事他倒不去求她。”
“怎么没有?去过了,碰了个钉子。”
“呃,震二奶奶怎么说?”
“说她管不着这档子事,叫隆官来求我。”
夏云不作声,心里觉得事有蹊跷。震二奶奶一向揽权,遇到这样的事,不会袖手。即或一时懒得管,亦绝不会指点隆官来求季姨娘。总之,这话不像是震二奶奶说的。
暗地里这样在琢磨,自然还不到出口的时候,只问:“隆官怎么说?”
“他说:田一共两百多亩,分成三块,每一块都差不多大小,全买或者买一块、两块都行。价钱分两种——”
“怎么叫分两种?”夏云插进去问说。
“一个是实价,一个是虚价。实价十二两银子一亩,有我一两银子的好处,虚价就不一定了,看‘戴帽子’戴多少?反正一人一半,譬如说二十五两银子,我就能落下三两半。”
“他胆子倒真大!”夏云笑道,“就不怕你告诉四老爷?”
“我告诉四老爷干什么?”季姨娘愕然相问。
更觉愕然的是夏云,季姨娘怎么问得出这样的话?看来她的心思糊涂,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这件事关系极重,夏云觉得决不能默然以息。而且此刻就应该跟她说明白,因为她如果仍如此糊涂,随时可以犯下无法补救的错误。
于是夏云定定神,仔细想了一下,开口问道:“姨娘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戴帽子’的话先不必谈,将来如果能够成功,一两半的回扣可不行。”
“还好,总算还好!”夏云略略松了一口气。
“怎么啦?”季姨娘大惑不解,“我说错了什么?”
“就因为姨娘没有说错,所以我说还好,不过,姨娘你的想法,可是大错特错。”
“喔,哪里错了?”
“我先请问姨娘,隆官跟你说的话,你如何能不告诉四老爷?”夏云接下来问,“倘或四老爷知道了,问到你,你怎么交代?”
“他怎么会知道?”
“莫非没有人告诉他?”
“谁呢?”季姨娘困惑地问,“总不会是隆官自己吧?”
“隆官不会。但有人会问隆官。”
“这个人又是谁?”
“嗐!”夏云可真忍不住了,“姨娘,你真糊涂!”她用手指了一下。
季姨娘一惊:“你是说东跨院的那个?”她急急问说。
“对了。”
“她怎么会去问隆官呢?”
“为什么不会?姨娘,你真是老实得可怜了!”夏云话到口边,无法自制,索性说个清楚,“你想她是那么大方的人,自己不管,叫隆官来问你?我再提醒姨娘,‘戴帽子’的话,十九是她教的,做好一个圈套让你去钻。只要你说错一句话,譬如说‘戴帽子’的钱应该四六,或是三七分账,就算落下了把柄了!”
这番话说得季姨娘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开不得口,不过脸上终于渐渐露出领悟的神色。
“夏云,”季姨娘用嘶哑的嗓子问道,“你说,是怎么样的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
“她不会故意露出一句话去:季姨娘如何如何?这句话不消一天半天,就会传到四老爷耳朵里,那时候一定来问姨娘,有这回事没有,请问怎么办?就算姨娘赖掉了,四老爷多古板的人,为避嫌疑,凡是姨娘所提的几处地方,一处都不会用。好,那一下空篮子捞水,一场空!”
“哎呀!”季姨娘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简直是大梦方醒。”接着,怒气勃发地说,“怪不得说隆官跟她有一腿——”
听得这句话,将夏云的脸都吓黄了,“姨娘,姨娘!”她是懊恼万分的神色,“我真正怕了你了!也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说得说不得,敞着口儿倒。”
季姨娘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跟夏云同样地懊悔。
在难堪的沉默中,季姨娘到底又开口了:“夏云。”她的嗓子更为嘶哑,但显得极为慎重,“这话说得说不得是一回事,不过,话绝不假,我没有冤枉她。”
“这种事真假谁知道?莫非亲眼目睹了?”
“这种事我从哪里去亲眼目睹?你也说得太离谱了。夏云,我跟你说吧,我得来的消息是靠得住的,你如不信,我明天找个人来告诉你。”
“得了,得了!姨娘你饶了我吧!”
“夏云,”季姨娘有些忍不住要发作的模样,“我拿你当亲人,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不能连听都懒得听。”
“我哪敢懒得听,我是怕姨娘闯祸。”
“姑娘,我就是怕闯祸,才请你来帮我拿主意的。”
这倒也是实话,夏云不能不改变态度了,不过,这时候她觉得心乱如麻,无法细听,便这样答说:“好了!我懂姨娘的意思了。赶明儿个等我心静下来,你再告诉我。”
获此让步,季姨娘的情绪也平伏了,点点头说:“我今儿也说得太多了。好在日子长得很呢!慢慢儿告诉你,等你替我好好拿个主意。”
最后这句话,使得夏云的心境更不平静了,直到第二天一觉睡醒,回想昨夜的情形,才发觉自己确是走错了一步——不——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丝毫不错。
于是等料理了棠官上学,把这天该交代小丫头做的事都交代了,看看时候还很富裕,便又回到了萱荣堂。
“怎么样?”秋月迎上来问道,“跟季姨娘处得来吧?”
“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冬雪走来恰好听见,诧异地问,“才去了一天,已经一言难尽了?”
“不但一言难尽,而且说来话长。”夏云想了一下说,“以后只怕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
冬雪、秋月无不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谁也开不了口。
夏云觉得话说得过分了,便又冲淡语气,“反正总要多防着一点儿。”她说,“季姨娘的话太多。”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冬雪松了一口气,“虽说祸从口出,若是口舌上的祸,到底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一句话说错,家破人亡的都有。”夏云说到这里,蓦地里省悟,自己不正也犯了“祸从口出”之戒?一惊之余,就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她也只是顾忌着冬雪,对于秋月,连曹老太太都托以腹心,自然是可以信任的。一则为了独享秘密是沉重的负担,再则也需要有人来替她出主意,所以夏云决定等待一个能跟秋月促膝倾谈的机会。
一直闲谈到快开饭了,冬雪始终在一起,这个机会只有另找了!夏云这样想着,渐渐地起身辞去。
“喔,你等等,我拣出来好些东西是你的。”
多年姊妹,日常衣物有时不分彼此,听冬雪这一说,夏云便即答道:“我那里也有你几样东西。”
“我的,你随便几时替我带来,你的,你今天顺手带了回去。”
等冬雪掉身一走,夏云心想:这不是机会来了!于是毫不迟疑地低声说道:“秋月,我有件要紧事,只能跟你一个人说。怎么办?”
“下午我找你去。”
“不行!不能让季姨娘知道。也不能——”夏云往里指一指,明人不消细说。
“好吧!”秋月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她编造了一个说法,说清理萱荣堂的杂用账目,有好些地方接不上头,得要跟夏云从头清查。这是琐碎而费时的一件事,因而邀夏云回去住一晚,尽半夜工夫,理出一个头绪来。
这一说不但季姨娘不会想到别有作用,连冬雪亦被瞒过了。秋月与夏云也做得很像,煞有介事地拨算盘、对账目,等冬雪打呵欠辞去,方始一面隔灯低语,一面吃零食点饥。
但等夏云开口说不到三五句话,秋月便将半截云片糕丢在一旁,打断她的话说:“等一等!”
她是格外慎重,生怕有人无意中得闻秘辛,所以出房门前后走了一圈,但见灯烛俱灭,声息不闻,方始放心。
“秋月,”将季姨娘所说震二奶奶与曹世隆有暧昧情事的话说完,夏云问道,“你说会不会有这种事?”
“这很难说。我倒——”秋月突然住口。
“怎么?”夏云说道,“我可是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听得这话,秋月大为不安,同时也发觉自己缩口不语,实在也是多余的顾虑,“我跟你谈这件事,就像你跟我谈的事一样,大家都搁在心里。”她说,“三年前,震二奶奶把她的一个小丫头收作干女儿,后来许给杭州孙织造那里一个笔帖式的儿子,好好陪了一份嫁妆,你记得这回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个小丫头叫阿招,为了震二奶奶一场病,阿招伺候得格外尽心,才收了她做干女儿。”夏云忽然想到,“你现在提这件事,莫非另外有说法?”
“对了!另外有说法。据说,有一天震二奶奶理箱子,检出一条爷儿们用的汗巾,阿招脱口说了句,‘那不是鼎大爷的汗巾吗?’当时——”
“怎么?”夏云双眼睁得极大,“她跟李家的鼎大爷也有一腿?”
“谁知道呢?你别打岔,听我说!”
“好,对!当时怎么样?”
当时震二奶奶双眉一竖,反手一巴掌,宝石戒指的棱角将阿招的脸都划破了。
阿招知道这句话闯了祸,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不道震二奶奶突然换了一副脸色,“你看错了,是二爷的汗巾。”她拉过阿招来,怜爱地问,“打疼了没有?我看看你脸上。”
“二奶奶,”阿招哪里还顾得自己脸上,只是告饶,“我不是——”
“你别说了。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圣人说的:知过能改。以后说话先想一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懂我的意思不?”
震二奶奶用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思灵巧的,一听这话,恍然领悟,重重地答一个字:“懂!”
“懂就好。”震二奶奶问道,“别人问你,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小心,碰在一个铁钉上,划了一道口子。”
震二奶奶点点头,“对了!”她说,“这才像话。”
于是一切照常,就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似的。不多几天,震二奶奶得了痢疾,病中肝火极旺,阿招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惴惴然地唯恐震二奶奶看她不顺眼,借题发挥,所以格外巴结,震二奶奶替换亵衣,都是她不嫌污秽,亲自料理。晚上在震二奶奶床前打地铺,一闻响动,立即惊醒。所以震二奶奶一半感动,一半笼络,病一好就说,要将阿招收作干女儿,然后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原来还有这段内幕。”夏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秋月迟疑了一下,方始开口:“我索性跟你说了吧!这件事以前只有两个人知道,现在可是加了一个了。”
“加的一个是我,一共三个。你放心,始终只有三个。不过,那两个除你以外,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锦儿?”
“不错。”
“那么,”夏云好奇心大起,很起劲地问,“你总问过锦儿,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我没有问。”
夏云大失所望,不由得就说:“你为什么不问?”
“不问的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在夏云恰有同感,“是啊!”她说,“我现在心里嘀咕的就是这个,只怕季姨娘闯出祸来,把我都拖累在里面。秋月,我可真得请你当军师了。”
“你要问我什么?”秋月答说,“你既劝过季姨娘,自己又谨慎。如果季姨娘自己不小心,闹出是非来,与你何干?当然也就谈不到拖累。”
“我说的拖累不是这个意思。我既然在她那里,闹出事来,我不能不管,要管如何管法。那时候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倒也是实话。”秋月沉吟着。
“我在想,这件事先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如果是谣言,我得好好儿跟季姨娘说一说。倘或真有其事——”夏云将双手一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怎么叫‘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不关己,只劝季姨娘多吃饭,少说话,更别管闲事,就尽到了你的责任。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第二个办法?”
夏云不作声,心里在默默盘算。那神情显得有些诡秘,因而使秋月怀疑不安了。
夏云确是另有打算,本不愿透露,禁不住秋月一再催逼,也就无法守住方寸间的一点儿私衷了。
“我在想,”她用一种很平静、很从容的语气说,“人跟人要和睦相处的法子很多,但不一定每一种法子,每一个都合用。有的是吃软不吃硬,彼此客气,拿面子拘着,不好意思发作;有的是吃硬不吃软,你凶过他的头,她反倒服你了。最怕是软硬两不吃,那就除了躲开他,再无别法!”
“你在说什么呀?”秋月不由得皱眉,“没来由发这么一阵议论。”
“话不说不明,你要我说,我就得说透彻一点儿。说不透彻,你误会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从哪里去误会?”
“你别急,慢慢儿你就明白了。季姨娘大致吃硬不吃软,比较好对付,不过硬要硬得有道理,她才会服,一味硬压,就泥人也有个土性,何况季姨娘又不是小气没见识的人。”
秋月听出点意味来了,“你是说震二奶奶把季姨娘压得太狠了,是不是?”她问。
“对了!这么下去,迟早会大吵一场。”夏云答说,“当然,我一定会从中劝解。不过做和事佬的人,总也要有个可以立足之处,不然,谁来听你的?”
“你的意思是,震二奶奶应该给你一点儿面子,好让你在季姨娘面前能说得响?”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夏云想了一下说,“是要震二奶奶收敛一点儿,我才容易说话。”
“你预备怎么说?”
“我预备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只要能替她做当家人的难处想一想,她自然也会客客气气待你。如果震二奶奶确是如此,季姨娘自然就会听我劝,就算有时候我硬压一压,她也肯委屈。倘或季姨娘是做到了,震二奶奶仍旧是一张始终瞧不起人的脸。那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秋月深深点头,“原来你是这么一番意思,不能说没有道理。”她接下来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震二奶奶也不知为什么,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季姨娘。对别人,震二奶奶既吃软,也吃硬,只要在分寸上,唯独对季姨娘,倒只怕真的是软硬两不吃。”
“你到底说到我心里来了!”夏云极其欣慰地,“这样,我的话就好说了。秋月,如果是这么一个局面,既不能两下不见面,又不能彼此不交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秋月摇摇头,“我想除了疏通以外,不会有别的法子。”
“我倒有一个。这个法子专治软硬两不吃!”夏云一面说,一面展露了诡秘的微笑。
夏云肚子里大有丘壑,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才逐渐为秋月所知的。夏云刚挑进来时,只有十二岁,虽生得一脸聪明相,但这些见识手腕,却是从到了萱荣堂以后,耳濡目染,逐渐领悟而得,其中自以获自震二奶奶的启示居多。不过,秋月却怎么样也不能相信,夏云会有制伏震二奶奶的手段。
她还怕自己没有弄得清楚,特意问一句:“你说你的专治软硬两不吃,意思是专治震二奶奶?”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我能让震二奶奶比较好说话。”
“那也就是治她的法子。你说吧,是什么?”
“拿住她的短处,不就行了吗?”
“亏你说!”秋月不觉失笑,“你也要拿得住她的短处才行,再说,是不是拿住了她的短处,就一定能让她买账,也还成疑问。”
“只要拿住了,一定能让她买账,就怕拿不住。”
说到这里,秋月蓦然意会,顿时脸色大变,“夏云,”她的神情是少见的惊惶,“你疯了!怎么转到这个念头?我看你不想活了。”
夏云大为沮丧。谈得相当投机,不过最后还是南辕北辙。不过,想想也难怪,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会觉得她的念头只有疯子才有。
而这一点也正是夏云所不能承认的,她鼓起勇气来说:“这个法子做起来不容易,是真的,若说根本做不成,或者做成了没有用,这话我可不信。”
“唉!妹子,妹子!”秋月叹口气,“你还是执迷不悟!你有没有想过,你怀着这个念头,就等于想造反,只要稍为动一动,还能逃出人家的掌心?那时候治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悔之已晚了。”
话是好话,但不免说得过分了些,夏云很不服气,只是歧见如此之深,她实在也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
秋月却觉得事态严重,非开导得她死心塌地抛了这个念头不可,所以继续又说:“做这件事,也就像造反一样,断断乎不是一个人做得起来,你总要找帮手,找谁?季姨娘?”
“怎么能找她做帮手?那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不结了!你还能找谁做帮手?”
问到这一句,夏云喉头真是痒得难受,“找你”二字,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秋月却已瞧出来了,“你是打算找我,是不是?”她紧接着说,“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就有那个胆子,也是枉然。”
“怎么呢?”
“帮不上你的忙,光有胆子有什么用?”
“只要你愿意帮忙,自然帮得上,此刻就能帮。”
“胡说。”
“一点儿都不是胡说。譬如说跟鼎大爷的事,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就是帮我的忙。”
“哼!”秋月冷笑,“那不是帮你的忙,是害你,也害我自己。”
“照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了!”夏云不容她开口,很快地说了下去,“如果是谣言,锦儿一定会告诉你,绝无此事,你也一定要替震二奶奶极力洗刷。因为道理上一定是这样的。譬如说:有人说我看上了谁,你一定替我辩白,绝没有这回事。咱们天天在一起,一举一动,谁也瞒不过谁,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绝不能说不知道,如果这样说,就等于说有这回事,不过话不必一定要出口才明白,你想是不是呢?”
这咭咭呱呱一大套,说得秋月胆战心惊!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夏云的精灵泼辣,真不输于震二奶奶,但火候不到家,这份精灵泼辣,会闯大祸。心里恼她胡乱逞能,不由得在脸上就出现了罕见的怒容。
“你看你,还有点羞耻之心没有?什么你看上了谁的话,都说得出口,居然一点儿都不害臊——”
“害什么臊?”夏云索性老起脸色抢白,“我不像你,我可要嫁人的。不但嫁人,还生孩子,生一大堆——”
说到这里,自己都支持不住了,笑着扑倒在秋月身上,将一张羞得通红的脸,只在秋月胸前揉着。
夏云的嗓音,一向清脆爽亮,又当万籁俱寂之时,萱荣堂的围墙高,墙外可能听不见,墙内却有些人从梦中惊醒,其中便有冬雪。
她已一觉睡醒,听得笑语喧哗,自然不肯再睡,起床走向秋月的卧室,手一推,房门“呀”然,倒将屋子里的人吓一跳。
“你怎么睡又起来了?”夏云问说。
“你问我,我还问你哪,半夜里干吗发疯?”冬雪兴味盎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让我也听听。”
秋月含笑说道:“夏云说——”
“不准!”夏云笑着大吼一声,一伸手便来捂秋月的嘴。
秋月是坐在床沿上,往里一缩,同时笑着说:“她说她要生——”
这一下夏云真是急了,扑上来不依不饶,冬雪也赶了上去,拼命要拉开夏云的手。三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只听得冬雪在催:“说啊,快说!”夏云威胁着:“你若说了,我再不理你!”而秋月却是又笑又喘,语不成声。
于是有打杂的老婆子,赶来探望,而且不止一个,秋月便说:“把她们都惊动了,不能再闹了!”
看到两个老婆子略显惊惶的脸色,夏云便即笑道:“没有什么,我们闹着玩,不想吵了你们的觉,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姊妹感情好,”有个胡妈很会说话,“才不过隔了一两天,已经亲热得这个样子了。我们看着也高兴。”
夏云笑笑不答,冬雪等那两个老婆子走了,复又问道:“到底是一句什么话,说给我听听也不要紧。”
“今晚上不能跟你说,说了必是又笑又闹,那可真的不成话了。”秋月一面收拾账簿,一面说道,“咱们安安静静聊一会儿,也该睡了。”
“肚子倒是有点儿饿了。”冬雪看着桌上的零食说,“不过,我可不爱吃这些干巴巴的东西。”
“这会儿还能有什么东西吃?”秋月劝道,“算了吧,你就将就一点儿吧!”
“我倒也想点有汤有水的东西吃。”夏云接口说道,“这么样,咱们吃烫饭好了。”
“那还得生火——”
“不必!”夏云打断冬雪的话说,“我自有道理,你把火盆上用的铁架子去找来,烫饭就吃得成了。”
“我倒要看看。”秋月好奇心起,“怎么有了铁架子就吃得成烫饭。”
“你别管!只把烫饭的沙锅端来,看我变戏法。”
于是分头动手,秋月将剩饭剩菜和在一起,兑上几碗水,冬雪去找来铁架子,放在秋月卧室后窗下,将沙锅坐好,只看夏云如何变戏法,将这锅饭烫热。
不一会儿,夏云笑嘻嘻提来一个篮子,里面是好几支三四寸长的残烛——曹老太太灵前摆一副特大号的“锡五供”,插的素烛,粗如儿臂,两支并燃,火力甚强,足以供炊。
“夏云想的主意真绝。”冬雪笑道,“季姨娘的想法有时也很绝,两个绝人,凑到一块儿,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来?”
听这一说,秋月深深看了夏云一眼,她怕露马脚,急忙乱以他语:“我是听芹官说的,金山寺的和尚偷荤吃素,拿新尿壶做坛子肉,点的就尽是这些半截的蜡烛,所以我才想了起来。”
“芹官怎么会知道?”冬雪问道,“他又没有去过金山寺。”
“那总是从什么笔记上看来的。”秋月又说,“至于笔记上靠得住,靠不住就不知道了。”
“喔,”夏云突然说道,“我听说春雨喝了她表姊的喜酒回来,知道咱们那晚上替芹官补生日,很说芹官几句。”
“说什么?”冬雪问道,“总不会说芹官胡闹吧?”
“那不会!说芹官胡闹,不就等于说咱们胡闹?她是说芹官不该喝得大醉。”
秋月说道:“她没有说是咱们把芹官灌醉的?”
“这就不知道了。”
“我想春雨会说。”冬雪停了一下说,“打老太太一去世,春雨就有点不大对劲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嗯!”夏云深深点头,“我也有这么一点儿感觉。”
“好了!”秋月不愿讲是非,“烫饭快好了,摆碗筷去吧。”
吃完烫饭,收拾残局,为了消食,不能马上去睡,冬雪便问夏云跟季姨娘相处如何。话题一扯开来,夏云想到关于震二奶奶的秘闻,固须瞒住冬雪,但有件事不妨提出商量。
“从太太说了,替老太太置祭田的事,要等四老爷来做主,就有好些人走季姨娘的门路。现在有三处地方在谈。季姨娘问我该怎么个办法,你们倒说说,该怎么办?”
“我看,”冬雪立即答说,“你劝季姨娘省点精神吧,四老爷不会听她的。再说,震二奶奶能容她插手吗?”
“话不是这么说。”秋月不以她的话为然,“季姨娘要找夏云,自然是想帮她办成一两件事。震二奶奶也不见得会硬插手,因为已说了归四老爷做主。季姨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舒,能从中赚几文中人钱,亦不为过。只是务必先公后私,把脚步站稳。”
“若说季姨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舒,邹姨娘也是一样。如果有好处,应该均分才是。”
“这话不错!”夏云深深点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季姨娘要想挺得起腰,就得多找肯跟她站在一起的人,理当跟邹姨娘和好才是。”
“和好不错,但不必是为了季姨娘挺得起腰。只要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小看她了。”秋月看着夏云问,“你觉得我这话如何?”
秋月是看出她有一番“雄图”,打算把邹姨娘拉在一起,合力来对付震二奶奶。这与她当初为了调和季姨娘与震二奶奶之间的感情,才愿屈就的原意不符。所以特为语重心长地提出警告。夏云懂这层意思,却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冬雪听不出她们彼此含蓄的弦外之音,颇感乏味,同时她对震二奶奶的估计极高,始终认为季姨娘想跟她争一日之短长,是自不量力,而夏云帮着“主子”对付震二奶奶,会自讨苦吃,所以此时打个呵欠说:“我的瞌睡虫可又来了。你们聊吧!不过,夏云,我劝你也省点儿精神,争权夺利的事,麻烦多多,别惹一肚子闲气。”说完,不等答话,便就走了。
“咱们也睡吧!”秋月也打个呵欠,“不是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慢慢儿商量,事缓则圆。”
于是两人解衣上床,作一头睡下,秋月很快地闭上了眼,夏云却在微茫的灯火中,眼睁睁地望着帐顶,毫无睡意。
“秋月!”
“干吗?”秋月懒懒地答一句。
“你先别睡,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原来我是想替季姨娘跟震二奶奶化解开来,岂非一件好事?震二奶奶也说得很好,仿佛很赞成我到季姨娘那里去,这些你是知道的。我在想震二奶奶的手段实在太厉害,譬如叫隆官跟季姨娘谈买田的事,出个‘戴帽子’的主意,简直是坑人。明天我想去试一试,如果震二奶奶心口如一,也是愿意化解,那自然最好,不然,我可得想法子了。”
“你想什么法子?”秋月问说,“什么事要你想法子?”
“自然是想法子帮季姨娘——”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秋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说不止一回了,不管怎么样,你总先要让季姨娘能把脚步站稳。现在我再说一句:你帮季姨娘是应该的,不过要量力而行,更不必多事。”
“量力而行这话不错。不过,也许省不了事。”
神思困倦的秋月,没有心思去细想,只告诫着说了一句俗语:“无事是福!”随即翻个身背对着夏云,表示不想跟她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