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锦儿姑娘,要让你白跑一趟了。我可不敢出价。”徐卖婆说,“现在不比从前,京里查得严,做官府的都装穷,谁敢大把银子拿出来置珍宝首饰?出了价没有人要,岂不误了府里的正经用途?而且,价码儿也出不高。多的是珠花,二三十年前雪白闪亮的好珠子,如今它跟我一样,让人瞧不上眼了。”

看她那满脸不屑的神气,锦儿心里有气,便拿她开玩笑,伸手捏着她的腮帮子说:“哪里!雪白粉嫩的皮肉,我若是爷儿们,非找你睡一觉不可。”说完,笑着扬长而去。

回到家,照实直陈,震二奶奶很沉着地说:“这本来要碰机会,想不到的是,原以为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倒让施家看中了,出的价钱不错。”

这是锦儿到徐卖婆家去时,曹震带回来的好消息——原说让施家来看货,由震二奶奶当面跟人家打交道,以后想想怕太招摇,仍旧让曹震经手,送了一本目录去,施家挑了八样东西。

“那十来个表,施家全要,一共出五千银子,还有那顶金丝帐,一共才七两多金子,施家愿意出三千两。”

“真是货卖识家!”锦儿答说,“若是我发了财,也会出三千两银子买这顶金丝帐。二奶奶倒想想,谁曾睡过金丝帐?皇上都没有那么阔气。”

“那,”震二奶奶笑道,“我就让你做一回‘皇上’,把金丝帐支起来,让你睡一晚。”

“那不折了我的福?”锦儿摇手说道,“算了,算了!弄到不好,破一个洞,我可赔不起三千两银子。”

“闲话少说。”震二奶奶正色说道,“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表要修好了,人家才要,打听得只有一个人会修——”

这个人姓魏,扬州人,是天主堂收养的孤儿,跟一个意大利的神父,学得一手修钟表的绝艺,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

“这个魏司务快八十了,手不听使唤,一双眼睛可是雪亮,钟表上的毛病由他看了,让他孙子动手。”震二奶奶又说,“本来打算把他请了来,只是八十岁的人,不能出门,扬州的盐商也少他不得,只能把表送了去修,镶钻的表,经不起磕碰,得要找个细心妥当的人,我想叫隆官去。你看使得使不得?”

“二爷怎么说?”

“他说他要自己去。你想,还不是想去玩儿扬州的臭‘黄鱼’?我就说,丢下这里一箱子东西怎么办?听我这一说,他说他不管了,随我怎么办,反正表要能走,人家才要。既然这样,自然随我做主。”

“那也好!就让隆官去一趟好了。到底他仔细一点儿。”

看锦儿也同意了,震二奶奶随即派人将曹世隆找了来,这是大大方方的事,震二奶奶照例在她每天办事的内账房接见。

“你到扬州去一趟。有十来个表,找扬州的魏司务修好了带回来。”

“是!”曹世隆鞠躬如也地问说,“明天我有个约会,后天动身行不行?”

“行。”

“那么,表是我今天带了去,还是明儿来取。”

“明儿来取好了。”震二奶奶说,“我还要托你在扬州买点东西,单子还没有开。”

“是!”

“这些表都是镶钻镶宝的,你可跟人家交代清楚,修好了也得仔细看一看。施家出的价钱不错,咱们也要对得起人家。”

“喔!”曹世隆眼睛一亮,“原来是施家买了。”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便问:“你也知道施家在觅这些东西?”

“是的。施家有个账房也托过我。看了几样东西,都不出色,没有要。”曹世隆又说,“不知道婶娘这里还有什么用不着的首饰之类想脱手。”

“没有了。施家都看过了。”

“唉!”曹世隆微皱着眉,是自怨运气不佳的神情,“要是我早知道婶娘这里——”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震二奶奶爱莫能助,只有多给他川资,当下说道:“明儿个你到账房支三百两银子,一百两是你的盘缠,二百两预备修表,用多少算多少。”

等曹世隆辞去,曹震回家,震二奶奶少不得要将这件事跟他提一提。说起来这是个需要细心监督,而又没有什么油水的差使,他自然不必反对,只是催着妻子,赶紧将施家挑中的东西取出来,以便成交。

“忙什么!”震二奶奶说,“等表修好了一起送去,岂不省事?”

“是中间人在催,早早成交,人家有笔酬劳好得。”

这一下倒提醒了震二奶奶,“中间人是谁?”她问。

“一个姓梁的,是施家的亲戚。”

“他的酬劳归谁付?”

“自然是施家。”曹震答说,“我开给你的价码儿,是净得。”

“怎么叫你开给我的价码?莫非人家另有个价码儿开给你?”

“你看,又犯疑心病了!”曹震苦笑,“我怕跟你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那也不能怪我。你自己话里有漏洞。”

“我可不会咬文嚼字。夫妇谈家常,还要一个字一个字都想过,那可太苦了。”

看他的神态还从容,震二奶奶便不疑有它,点点头说:“好吧!后天送东西去好了。银子怎么收?”

“自然收现银。”曹震接着又问,“你说替我还赌账,这一回能给我多少?”

“你不能缓一缓?最好等到都出手了,我看情形办。”震二奶奶又说,“而且银子已经收进来,再搬出去,也怕有人会说闲话。”

“也好!”曹震居然一口答应,倒使得震二奶奶不无意外之感。她总以为他定多少会有纠缠,而且也打算着先给他一两千银子,既然他同意缓一缓再说,那也就不必多事了。

第二天直等到下午,曹世隆才来,震二奶奶仍在原处接见。表是早已拿匣子装好了的,一一点交,共计十七个,外表尽皆完好无缺。有几个表还能走,不过不准,亦须上油校正。曹世隆显得很仔细,要了笔砚,将每个表的毛病都记了下来,费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停当。

“这是另外托你的。”震二奶奶将一张购物单子交了过去,“大概要花个上百银子,你到账房一起去领。”

曹世隆细看一看单子,抬眼说道:“不必!我估量不过五六十两银子,也还孝敬得起。”

“谁要你孝敬?”

“那就算我先垫上,等回来交了账,婶娘再赏还给我好了。”

“这倒使得。你吃了点心就请回吧!”震二奶奶关照小丫头,“到小厨房去催一催,看是什么点心,赶紧开出来。”

“点心倒不必了。”曹世隆说,“婶娘,能不能让我开一开眼界?”

“怎么?你想看什么东西?”

“我想看看那顶金丝帐。”曹世隆左右看了一下,丫头都在廊下,便略略放低了声音说,“倒是怎么个好法,能值一万银子!”

震二奶奶一愣,“你说值多少?”她问。

“一万银子。”

“谁说的?”

“施家的账房。”

“胡说!”震二奶奶故意装出不信的神情,“哪有那么贵重?”

“所以我要开开眼界。”曹世隆慢吞吞地说,“起初我也不信,施家的账房说:‘我骗你干什么?是你们曹家的东西,要骗也骗不过。’如今听婶娘的话,倒仿佛施家的账房,真是跟我胡吹。”

“你说呢!”震二奶奶问道,“他是胡吹,还是真话?”

“我不知道。”曹世隆答说,“不过,这个人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瞎话。”

震二奶奶暧昧地笑了一下,“东西在太太那里,这会儿可没法子让你开眼界。不过,”震二奶奶斜睨着他说,“只要你的话靠得住,少不得有你的好处。”

“婶娘给我的好处太多了!靠不住的话,我怎么敢胡说。说真的,除非是婶娘,在别人面前,我再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这是提出要求,如果要跟曹震办交涉,千万别说破这个消息的来源。震二奶奶自然明白,索性挑明了说:“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出卖原告。”

“多谢婶娘!”曹世隆起身说道,“我不饿,点心就心领了。”

震二奶奶有事在心,也希望曹世隆早走,因而答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留你了。扬州事完,马上回来。”

“是,是!不敢耽误。”

02

“落一成是他该得,落两成也还说得过去,就算落三成吧,我也认了,谁知道,一万落了七千!”震二奶奶气鼓鼓地说,“你看,他的心有多黑?”

“必是让赌账逼急了。”锦儿倒是为曹震讲话,“反正总是这么回事,让他把赌账还清了,总不好意思再开口。”

“哼!”震二奶奶冷笑,“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如挑明了它。光是这顶金丝帐就落了七千,另外几样东西,少不得还有后手,总数算起来也差不多了,不必再打什么主意。”

“不行!”震二奶奶问道,“他如果说,没有这回事,或者问是谁说的?怎么办?”

“那,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反正我要一个价,少了不成。看他有什么辙?”

锦儿不作声,心里怨曹世隆多事,平心而论,那顶金丝帐,能卖到三千银子,价钱很不错了,居然值到一万,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事不干己,曹世隆何必来献这个殷勤,害人家夫妇不和?

因此,她虽不便反对,却也没有什么赞成的表示。只在考虑,等曹震回来,该怎么递个暗号给他,叫他自己识趣。

但她始终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因为曹震一回来,震二奶奶就跟他开谈判了,“那顶金丝帐的价钱,你得重新跟人家去谈。”她说,“太太告诉我,老太爷生日,这玩意有人出过八千银子。既然是出过价的,咱们办事就得有个分寸,就算没有八千,七千总不能再少。不然,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一听这话,曹震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已经跟人谈好了,怎么能改口?”

“如果你不愿意改口,干脆就告诉人家,那顶帐子破了几个洞,不值三千银子。这样岂不是更漂亮?”

“你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打算卖了?”

“不是不打算卖,价钱不对。”震二奶奶斩钉截铁地说,“七千银子,少一个镚子也不行。”

曹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好吧!我再去跟人家商量。但也不能凭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你去商量了再说。”

“我倒问你,太太跟你说了没有,从前是谁出过八千银子?”

“一位蒙古王爷。”震二奶奶随口答说,说得极快,竟像真有其事似的。

曹震不再出声,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看一部新刻的风月传奇。第二天一早出门,到午回来,跟震二奶奶说,施家答应加一千五百银子,又说他是如何老着脸皮跟人家软磨,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价钱。

“你辛苦,我知道。不过,七千银子决不能少!你再去磨,多早晚磨成了来告诉我,东西现成。”

曹震勃然变色,“我可没脸再去开口了!”他愤愤地说。

“那也随你。”震二奶奶从容不迫地,“这是无价之宝,连皇上都不能这么阔气。七千银子我还要少了呢!”

曹震气得脸色都白了,正待发作,看锦儿抛过一个眼色,便忍气说道:“好吧,我再去说一回,这一回不管人家加多少,也得成交了。不然不但买卖不成,交情也断送在里头了。”

“没有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我也不是漫天要价。”

曹震知道多说无益,心里在想:我就跟你来个软磨,慢慢儿往上加,大概有五千银子就差不多了。

于是由三千四而四千,由四千而四千五。一转眼三天过去,中间人姓梁的,气急败坏地来找曹震,将他拉到一边,开口便是埋怨。

“曹二爷,你为什么不肯成交?这么好的价钱,我真不明白,你还等什么?”

一听话风不妙,曹震也有些着慌,“怎么?”他问,“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顶金丝帐,人家不要了!”

一听这话,曹震宛如焦雷轰顶,勉强一定神说:“说得好好儿的,怎么反悔了呢?”

“你别怨人家,只怨你自己,早早银货两讫,不就没事了吗?”姓梁的连连顿足,“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你别急!看看有挽救的法子没有?”

“没有救了!如今别说一万,只怕一千银子,人家也不要——”

姓梁的说了变卦的原因。原来施家有个清客,前一天方从北京回来,谈起那顶金帐,此人知道它的来历。据说,当初原是赵文华在江南特意觅精工打造,用来孝敬他的“干爹”严嵩的。进献相府时,门包送得太少,门官使坏,登礼簿时不说“金丝帐一顶”,只写“赤金七两”。严世蕃一看,赵文华自江南满载而归,却送这么菲薄的礼,大骂赵文华没有良心。这顶金丝帐变成“赤金七两”,自然也就到不了严嵩父子面前,赵文华的一片“孝心”,付之东流。

这个清客认为来自严嵩籍没入官的这顶金丝帐,是不祥之物,举以赠人,受者不但不喜,或者反以为嫌。而况御用的寝具,亦不曾有过金丝帐,倘有人责以佞妄,极可能招来灭门之祸。

“你看,这话有多吓人!”姓梁的又叹口气,“如果早成交了,施家只有吃哑巴亏。如今是合该他运气好,没破财。”

03

两天没有动静,震二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怎么?”她问,“施家没有消息?”

“你一个子儿不肯少,他一个子儿不肯加,我夹在中间活受罪干什么?我告诉施家,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你,”震二奶奶大为困扰,“你是说疯话,还是怎么着?”

“你说是疯话,就算疯话。反正,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告诉人家了,除非七千银子,少一个镚子也不行。愿意,拿七千银子来,不愿意拉倒,留着自己用。”

震二奶奶心里琢磨,这是他故意拿乔,不由得微微冷笑:“好吧,咱们就等着!倒看看,归根结底,是他拿七千银子来,还是咱们留着这顶帐子自己用?”

“对!这样最好。不过,八样东西去了一样,余下的七样,是不是仍旧照原议?”

“当然。”震二奶奶答说,“等把表修好了,一起成交。”

冷眼旁观的锦儿,亦颇困惑,她相信曹世隆的话不假,只看曹震一次又一次往上加码,便是证明。既然如此,曹震何以又忽然变得这么不在乎?这些疑问,她不敢跟曹震去谈,但却不妨说与震二奶奶。

“他是拿乔,以为我非求教他不可。他不知道他的底牌早就掀开了!你别急,这件事我找隆官去办。”震二奶奶得意地笑道,“七千还是七千,余下三千,咱们三个人:我、你、隆官,三一三十一,活活气死他!”

到得曹世隆回来复了命,立即又受命去施家的账房去接头。当然不能光提金丝帐的话,只作为通知表已修好,顺便探一探口气,相机说明,金丝帐不妨单独成交。

锦儿口中笑着答应,心里却替曹震可惜,很想找到他劝一劝:何必拿乔?看把煮熟的鸭子飞了。转念却又警惕:他们夫妇同床异梦,震二奶奶最忌的,就是她偏向曹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晚上曹震回来,发现装表的盒子,便问:“隆官回来了,表修得怎么样?”

“都修好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中间人去接头,可以成交了。”

曹震点点头,神色之间,毫无瞻顾犹疑之意,似乎那顶金丝帐真的已让他自我剔除,置之度外了。这使得锦儿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心里一直怀着这样一个疑团,直到第二天下午曹世隆来过,方能打破——她不曾见着曹世隆,是震二奶奶告诉她的。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没有气着他,倒让他气了我。”震二奶奶神情落寞地说,“这回,要怪我自己。”这“他”字,自是指曹震。

始末经过,曹世隆没有能说清楚,震二奶奶也懒得多说。不过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不是自己耽误,早就料理了那顶金丝帐,银子已经到手,施家吃了哑巴亏,只好自认倒霉。

“到现在我有一点想不透。”震二奶奶说,“他倒居然沉得住气,还不肯说真话,故意耍一耍我,是为什么?”

“是——”锦儿本以为曹震不过报复,但突然灵机一动,定神想了一会,叹口气说,“二奶奶,这回你落了下风了!一百零一回的事,二爷棋高一着。”

“怎么呢?”

“他听二奶奶你的口气,是有人替你办事,要等着瞧这个人是谁?找到这个人,他就知道是谁掀了他的底牌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脸上出现了极少见的紧张,甚至忧形于色,眨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说:“你说得还不对!他根本是打算好了的,特为要引我牵出那个人来。咱们可不能让他知道。”

听得“咱们”二字,锦儿心里很不舒服,暗中在想:你跟曹世隆有一腿,我可是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什么叫“咱们”?同时也暗自心惊,不出事便罢,一出事自己无端牵累,跳入黄河洗不清,这件事太不能令人甘心了。

“反正亏也吃了,只有把这件事丢开。”震二奶奶又说,“他装没事人儿,咱们也会装。始终不提,他就不会知道跟隆官有关。”

锦儿也很厉害,故意说道:“那也不见得。说不定姓梁的会告诉他,你们曹家另外有人来接头过金丝帐,这一下不都挑明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说:“不管它!没有那么多好顾虑的。”

于是,由这一刻开始,锦儿便全心全意等待跟曹震单独相处的机会——这种机会只要下决心去找,自然不愁没有,当天晚上,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曹震恰好又回来得早,是个绝好的交谈的时机。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只怕你沉不住气,替我惹麻烦。”

“好了,好了!”曹震不服气地说,“每次都要先来这么几句开场白!你倒想想,我几时替你惹过麻烦?”

“这回情形不同,我格外要关照。你还是说一句好了,愿意不愿意答应我,务必沉住气,格外要小心。”

“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问你的话,你要实说。”

“行!”

“那顶金丝帐,人家出了一万银子,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曹震很注意地问说,“谁告诉你的?”

“你别取巧!我说了谁告诉我的,不就把你心里时时刻刻在想的那个人找出来了吗?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一听这话,曹震大为兴奋,因而驯顺地说:“是,是,我不敢取巧。老老实实,有一句说一句,不错,人家出了一万银子。”

“是不是,因为没有成交,人家不要了?”

“对!”

“你现在想要知道:是谁在二奶奶面前掀了你的底牌?”

“不错!这个人,”曹震又说,“我大概也猜到了。”

“好吧!那就不用我多说了。”锦儿掉头就走。

曹震何能放她?一把抱住,忍不住就要亲嘴,锦儿反手一个嘴巴,其声清脆无比。

“你!”曹震捂着脸,将一双眼睛瞪得好大,但旋即苦笑,“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就恨你这个随处想捡便宜的脾气。”

“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可得告诉我了吧,谁掀了我的底牌?”

“喏!”锦儿努一努嘴,眼看着那盒钟表,随又很快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从施家账房那儿打听到这个人的!就这么一句话,你自己去琢磨吧!”说完,很快地就去了,而且一直到了马夫人那里。

曹震本就在疑惑曹世隆捣鬼,如今由锦儿一证实,不由得怒不可遏,心里寻思,非痛痛快快治他一回,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要治他容易,把他找来严厉质问,何苦做此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或者通知门上,从此不准他进门。但可想而知的,他必然会向震二奶奶申诉,而她亦必然会卫护他。到那时候,除非能跟妻子硬到底,不然就会大损威信。这一点必得慎重,而且吵起来也许寻根究底,会牵累到锦儿,更加不可。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出气的法子,将曹世隆揍一顿。当然,这不能自己动手,亦不便指使下人,想起来有个常在一起喝酒赌钱的朋友可托,第二天一早便取张名片交代小厮:“你到吴三老爷那里去一趟,下午请他在爱卿家喝酒,你说,专请他一位,我有事相托,务必要来。”

这“吴三老爷”单名一个铎字,是个捐班的县丞,但神通广大,一直能由大府派充税差,品秩虽微,宦囊极丰,得以广事交游,结得极好的人缘。不过,他的朋友品类极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有一次醉后向曹震表示,知道他最近手风不利,很想帮他一个忙。曹震问他:这个忙如何帮法?

他说,只要曹震能找几个冤大头来,他有人会在骰子上玩花样,赢个万儿八千,易如反掌。曹震才知道此人另有耍混混的一面。

果然,傍晚在秦淮河爱卿家的河房见了面,凭栏密语,吴铎拍着胸脯说:“二爷,你那个侄子这么讨厌,我一定找人来教训他,替你出气。”

“吴三哥,”曹震说道,“这件事就托你了。不过有句话,我要声明:皇上不差饿兵——”

“得!你别说了!”吴铎有力地挥一挥手,截断他的话,“有我料理。”

“过意不去——”

“什么话!要朋友干什么的?二爷,你再往下说,就是骂人了。”吴铎又说,“不过有件事,得先跟你请示,教训完了,要不要让他知道,是谁给他颜色看?”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不妨这么说,知道他做好些对不起我的事,看不顺眼,打抱不平。”

“好!我明白。”吴铎又加一句,“明天就办。”

第二天吴铎找了几个混混,照曹震所说,指点了曹世隆的相貌特征,以及常去之处,亲自带着他们去找。找到一家茶馆,问了茶博士,终于找到了曹世隆。

“尊驾贵姓?”吴铎上前问说。

曹世隆看他衣冠楚楚,右手拇指上戴一个翠玉扳指,怕不要三五百银子?便很客气地答说:“敝姓曹。”

“那就错不了!台甫是世隆两个字?”

“是!贵姓?”

“吴,口天吴。”吴铎接下来问,“听说府上有一批珠宝想脱手。”

听得这话,曹世隆心头一喜,“是的。”他看着吴铎问,“老兄是这一行?”

“不,不!我不做珠宝买卖,是受人之托,想办一笔货,东西要好,价钱上好说。”吴铎问道,“能不能看一看货?”

“看货还不行。你可以先看看目录,有中意的,我再去接头,定期看货。”

“也好!请问目录在哪里?”

“在舍间,我明天带来。”

“能不能此刻就劳驾回府上去一趟?我有车。”

曹世隆正要回家,因而欣然同意。于是相偕出门,只见门口停着极华丽的一辆双套骡车,俊仆跨辕,气派非凡,使得曹世隆更刮目相看了。

将上车之际,吴铎忽然说道:“曹兄,先到舍间一坐如何?”

“好,好!”曹世隆极想结交此人,忙不迭地答应。

于是相偕上车,车夫挥动长鞭,吆喝着只有养熟了的骡子才听得懂的口令,沿大街往西而去。

出了水西门便是莫愁湖,车行极速,不过到了一处大宅门停车,曹世隆跟着吴铎进门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蛛网尘封,蒿莱没径,竟是一座废园。

“吴兄,”曹世隆站住脚问,“你住在这里?”

“不。”吴铎神色自若地答说,“我新买了前明张皇亲家的园子,顺路来看一看,该怎么修?”

曹世隆觉得这是件很不对劲的事,但碍于面情,不便作声,且陪着他看一看再说。

“请!”吴铎指着西面的抄手游廊说,“从这面走。”

沿游廊一进了垂花门,蓦地里一惊,有四个人等在那里,一身短装,脸上一股精悍之气。心知不妙,急忙回头,哪知吴铎已无影无踪了。

“这是怎么回事?”曹世隆大声质问,同时身子后退,打算溜走。

“曹大爷,”四人中年长的一个说道,“你别怕!没有事,请你来是想请问你一件事。你说了实话,马上送你回去。请屋里坐!”

他的话完,便有个人将门推开,曹世隆料知逃不脱,便乖乖地进了门,里面湿漉漉一片长了青苔的砖地,中间摆着一张白木方桌,居然还有一壶茶。

“既来之则安之”,曹世隆心里这么在想,便故作从容地坐了下来,向那人问道:“贵姓?”

“敝姓周。”说着,那人倒了一杯茶放在曹世隆面前。

“谢谢。”曹世隆问,“吴爷呢?”

“他一会儿就来。”姓周的向那三人大声说道,“曹大爷不是‘洋盘’,你们用不着守在这里。”

那三人点点头退了出去,曹世隆与姓周的,都目送他们走出垂花门外,消失了踪影。

“曹大爷,”姓周的说,“这里只有你我两个,说话不必顾忌。”

“是!”曹世隆说,“我跟吴爷素昧平生,跟你老兄也从未见过,不知道有什么事要问我。”

“是受人所托,跟你打听。曹大爷你跟婶儿震二奶奶,是怎么回事?”

曹世隆大惊失色,兼且又羞又恼,抗声答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姓周的打了个哈哈,“算了吧,你装什么蒜?”

曹世隆发觉事态严重,心知光是抵赖无用,首要之着是弄清楚他们的意图,于是沉着地说道:“有话不妨明说,何必弄神弄鬼,来这套玄虚?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问行不行?”

“我怎么能不问?”曹世隆似乎理直气壮地,“这是什么事,能冤枉我?冤枉不说,像这种谣言,污人闺阁名节,我如果不辩,怎么对得起我的长辈?”

“你所说的长辈是谁?震二奶奶?”

“是啊。还有我震二叔,他怎么受得了这种传说?”

“对了!”姓周的说,“震二爷就因为受不了这种传说,所以才让我们哥儿们几个来问你个明白。”

曹世隆一听这话,顿觉眼前发黑,原来竟是曹震的指使,谁想得到。不过,到此地步,没有第二句话好说,只有斩钉截铁地答一句:“绝没有这样的事!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不必。”姓周的说,“我这问你几句话,你答得圆满,我们照实回答震二爷,就算有了交代。”

“好!你问吧!”

“你婶子震二奶奶有好差使派你,是不是?”

“不对!”曹世隆答说,“是我震二叔派的,不过有时候让震二奶奶告诉我就是。”

“这一次到扬州呢?”

“也是如此。”曹世隆答说,“是去修几个表,什么毛病,只有震二奶奶知道,所以才叫了我去,当面交代清楚。”

“那么,还有一项差使,也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好了派你去的?”

“哪一桩?”

“就是那顶金丝帐。”

曹世隆色变,知道这一回的麻烦大了,勉强定一定神答说:“我到扬州去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见震二奶奶交修好的表,她让我到施家去一趟,告诉账房可以成交了。又让我顺便问一问金丝帐还要不要,如此而已。”

“你没有在事先告诉震二奶奶,这顶金丝帐人家出价一万银子?”

听得这一问,曹世隆心想:怪不得!大概他们是跟曹震一路,做好圈套骗施家出一万银子来买金丝帐,有了好处大家分。只为自己一句话,挡了他们的财路,无怪乎为此切齿。早知这样,倒不如说了实话赔个罪,总还好商量。如今事成僵局,无可挽回,只有赖到底了。

“没有!我去管这个闲事干什么?大概震二奶奶不知听了谁的话,耽误了极好的一笔买卖,让震二爷一质问,没有话说,顺口拿我做挡箭牌?这不太冤枉吗?”

这样侃侃而谈,令人一时不辨真假,姓周的便点点头说:“你请坐一坐,我就来。”说罢,起身而去。

曹世隆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不过心中一动,只要能够溜走,就不要紧了!于是起身张望,但马上又有另一个念头:暗中必定有人监视,以镇静为宜。

于是,他仍旧安坐不动,不过心里七上八下,片刻不宁。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姓周的再度出现,脸上摆出怒容,一看便知来意不善。

“你说不说?”

“说什么?”曹世隆不觉心慌。

“跟你婶儿的事啊!”

“什么事——”

一语未毕,姓周的一拳揍到,正打在右眼上,顿觉天旋地转,曹世隆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说!”姓周的又暴喝一声。

曹世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答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

“你还跟我嘴硬。”

姓周的又要动手,曹世隆亦咬紧了牙,预备挨一顿揍。

哪知吴铎突然出现,“别打,别打!”他一面说,一面赶了来,看到曹世隆的眼眶发青,便责备那姓周的,“你怎么不知轻重,胡乱出拳,把人家的眼打瞎了怎么办?”

一听这话,曹世隆心头不自觉地浮起一阵感激。但立即想到,他是吴铎骗了来的,只是想恨他却恨不起来。

“出去!”吴铎大声叱斥,等姓周的退了出去,他向曹世隆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请坐。”

曹世隆委委屈屈坐了下来,抗声说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把我骗了来,叫人这么对付我,太岂有此理了!”

“你别抱怨。”吴铎平静地答说,“遇上我,算你便宜。你叔叔把你恨透了,托我好好揍你一顿,我本打算不管这个闲事,后来想到,他不托我也会托别人,别人未见得像我一样的心肠,也许这一顿揍,就卸了你一条胳膊,人生在世,哪里不行好?所以我答应下来。刚才是让老周稍为做个样子,反正算你挨过揍就行。谁知道他把你的眼都打肿了?不过话说回来,论你对不起你叔叔,挨这一拳也不为过。你把你婶儿搞上手,是两厢情愿的事,倒也不能全怪你一个人,可你怎么又把他宠的一个妾,也勒逼成奸了呢?”

“你是说锦儿?”曹世隆急忙分辩,“那是绝没有的事。”

“这一说,你跟震二奶奶有一腿,可是不假啰!”吴铎看着他点点头。

曹世隆恍然憬悟,悔恨不迭,自己上了吴铎的当,让他套了一句真话去。

“既然说了,就都说吧!”吴铎用抚慰的语气说,“我好替你掩饰。”

曹世隆此时六神无主,只有一片希冀之心,急忙问道:“你怎么替我掩饰?”

“你叔叔说你如何勾引你婶儿,又怎么逼奸他的妾,情节不大相符。你跟我说了实话,我就可以跟他说,我问过,没有这回事,是别人造谣。可是,何以见得是谣言?你不说实话,我怎么找理由来替你辩护?光凭我一句话,说没有这回事,他哪里会相信?”

曹世隆这时的想法是,除了向吴铎输诚,争取他的好感之外,更无善策。于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将他与震二奶奶如何在曲径通幽,花木深深的禅房中结下欢喜缘的经过都“招供”了。

“除此以外呢?”吴铎问说,“你们还在哪里亲热过?”

提到这一层,曹世隆可就要保持最后的一点儿秘密了,“没有了!”他说,“就是那里。”

“那么,你们大概多少时候叙一叙?”

“不一定,要看机会。”

“最近一次呢?在什么时候?”

“两个月以前。”曹世隆这回说的是老实话,“我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

“你婶儿对你怎么样?”

曹世隆在鼻子里哼着笑了一下,“这,你总可以想象得到。”他说。

吴铎点点头,“当然是少你不得,”他又问,“你婶儿倒不怕你叔叔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

“不然。如果他不知道,怎么会跟我说?”

“他也是瞎猜,或者听人胡言乱语。”曹世隆说,“你刚才不是说,他所说的情节前后不符吗?”

“不错!他是真的不知道。”吴铎又说,“这样,我替你辩护就容易了。”

“你老成全!”曹世隆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好说,好说!”

吴铎想了一会儿叮嘱:“你跟你婶儿的事,当然不必再提,不过有件事,你要留神,你最好避着你叔叔。”

“是!”

“如果你婶儿看你眼眶发青,问起来你怎么说?”

“这,倒要请教你老,该当如何说法?”

“你不妨诉诉委屈表表功,说你因为掀了你叔叔的底牌,让你叔叔找了个姓吴的,揍了你一顿。”

“是,是!”曹世隆把他的话,一下子就听了进去了,而且很机灵地说,“我用不着提吴爷你的姓。”

“那都随你了!你是怨我,还是感激我,我都不在乎。”

04

“三爷,这可是肥猪拱门了!曹家的震二奶奶,谁不知道,手里的私房,不上百万,总也有七八十,只要逮住了,怕她不乖乖儿拿个十万八万出来消消灾?”

“肥猪倒是肥猪,怎么逮得住?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吴铎想了一下说,“老周,你把孙胡子去找来。”

孙胡子自命为“孙吴子”,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但也有人笑他,这么自吹自擂,就是个“狗头军师”。不过话虽如此,仍颇为一班邪魔歪道的人所看重,有时出个把歪主意,确是很高明。

“胡子,现在有这么一档子事,弄对了路,十万八万,伸手就有,搞砸了让人家倒打一耙,也许吃不了兜着走。那是个有名厉害角色,虽说是妇道人家,胡子,只怕你不是她的对手!”

“三爷,你不用激我。能中你的激将之计,还能叫个孙吴子吗?”说得一口扬州话的孙胡子,预先声明,“话说在前,男不跟女斗,要看是怎么一件事,能斗则斗,不能斗不要怪我。”

“不必斗,肥猪拱门,只要逮得住就行。是这么回事——”

听吴铎将震二奶奶与曹世隆,在甘露庵如何结下孽缘的经过说完,孙胡子一言不发,只“叭哒,叭哒”地使劲抽旱烟。连鬓盖嘴的一部络腮胡子中,直冒浓烟,真担心它会烧起来。

“有了办法,还得有人。”孙胡子说,“我只管想办法,不管找人。”

“行!你说吧!”

“姑子庵,官客进不去,要找堂客。这个堂客,第一,要认识震二奶奶。”

“这容易。”吴铎催问着,“第二是什么?”

“第二,要顶得住。”孙胡子自问自答地,“怎么叫顶得住。就是耗在那里不走,不管你花说柳说,撵骂也好、劝也好,我就是堵在那里不动身。要这么个堂客,恐怕不容易。”

“确是不容易,不过总找得到。”

“好吧!”孙胡子卖关子,“你先去找,找到了来告诉我。”

“何妨先说说!”

“不行!天机不可泄漏。”孙胡子大掉书袋,“孙子曰:‘事莫密于间。’梅尧臣曰:‘机事不密则害成。’不要人没有找到,我的办法已闹得好些人都知道。那怎么行?”

“言之有理,咱们先找人。”

这一找找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着落,是老周在赌场里遇见张五福才想起他的妻子赛观音,恰恰符合孙胡子所开的两个条件。

“这张五福,原来管着织造衙门的织布房。他老婆让震二爷勾搭上了,不想有人到震二奶奶面前去搬嘴。这一下——”

这一下醋海生波,震二奶奶趁曹震公差在外,翻出五福的老账来,拿一张曹震的名片,将他送到上元县拷打追问,后来是赛观音求见震二奶奶磕头赔罪,发誓再不理会曹震,还让震二奶奶狠狠羞辱了一顿,方得无事。当然,布机房的差事是革掉了。

“这赛观音倒还有点良心,自己觉得对不起丈夫,想法子挣了钱来,供张五福吃喝以外,还要供应赌本。这日子自然不好过,也就可以想得到,把震二奶奶恨得牙痒痒的。”老周问道,“胡子,你看这个人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不知道她跟曹震怎么样?”

“不来往了。”老周答说,“张五福有张亏空布匹认赔的笔据在震二奶奶手里,倘或赛观音仍旧跟震二爷来往,拿这张笔据,往上元县一送,张五福可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好!”孙胡子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她几句话。”

于是,老周安排赛观音跟孙胡子见面,事先跟张五福说明白,请他的妻子办一件事,当然是有好处的,也许能发个小财亦未可知。不过,是件什么事,请他不必过问。

张五福乾纲久已不振,只要有钱,无所不可,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回家告诉妻子。赛观音亦知道有老周这么一个人,心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看在钱的分上,且不妨走一遭。

第二天上午,照预先的约定,张五福带着妻子到了周家,孙胡子先就在了。老周替他们夫妇引见过后,随即说道:“张五嫂,托你的事,无论成不成,都请你搁在肚子里。现在请孙大爷跟你谈,我陪张五哥在外面凉棚下面坐。”

赛观音点点头,眼风扫过孙胡子脸上,往下一落,却又很快地抬头瞟了一下,复又垂眼。孙胡子见多识广,加以又听老周说过她的过去,心想,看样子是找对人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说:“张五嫂,你的生日快到了!”

“我的生日?”赛观音不解所谓地抬眼望着孙胡子。

“六月十九不是张五嫂的生日。”

赛观音一愣,旋即会意,笑一笑又赶紧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罪过,罪过!孙大爷,你这种笑话不能说的,菩萨会生气。”

“会生气就不叫菩萨了。闲话少说,张五嫂,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你会不会做讨厌人?”

赛观音又发愣了,“怎么叫作讨厌人?”她眼风又是一瞟,“孙大爷倒滑稽,专会说怪话。”

“一讲明白,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譬如说,你去做客,明知道主人家不欢迎,偏偏赖在那里不走,不管主人家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只装作不曾听见。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

赛观音摇摇头,一双银耳环不断在晃动,“只怕办不到,”她说,“人家在说你、骂你,怎么能装作听不见?”

“你只要在心里想一件事,就能听而不闻了。”

“什么事?”

“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

这下打动了她的心,想了一会儿答说:“孙大爷,我试试看。”

“不能试。”孙胡子说,“要有把握,做得到才行。”

赛观音考虑了好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做得到,看一千两银子分上,做不到也要做到。”

“这就是了!”孙胡子紧接着说,“你今天回去,就备好一只‘朝山进香’的香篮,明天一早起来,穿戴整齐,随时等老周来接你去烧香。”

“喔,到哪里烧香?”

“总不外乎尼姑庵。”孙胡子又说,“烧完香就要做讨厌人了。这里有张图,你来看!”

“你一定守在这里。”孙胡子指着图说,“看准这道门,到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出来,记住是什么时刻,你就可以走了。这个人是什么人,你现在不必问,将来会告诉你。”

找妥了赛观音,孙胡子自觉已智珠在握了。照他的判断,观世音诞辰将届,甘露庵当然会邀请施主去烧香,这在震二奶奶是个与曹世隆叙旧的很好的机会,必不肯错过。但日子不会是六月十九正日,人多不便,或前或后,总在那三五天。至于曹世隆赴约,自然是由甘露庵的后门进出,这一点早就访查过了,甘露庵有一道后门,一道侧门,侧门在冷僻小巷中,尤为隐秘。前面有赛观音监视,再看住这一道后门,一道侧门,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行迹,便都在掌握中了。

于是调兵遣将秘密进行。六月十八接到消息,说曹家有女眷已坐轿到甘露庵去烧香,孙胡子随即派老周去接赛观音。

“要走了!”老周说道,“我给你一个表,你会看时刻不会?”

“你也是!看得我这么不中用,连个表都不会用。”赛观音问,“孙大爷说我认识的那个人是谁?”

“震二奶奶。”

听这一说,赛观音顿觉气馁,而且也有些懊恼,觉得老周来找她办这件事,不知是何居心?当时沉下脸来说:“原来是她。你知道我跟她有过节,是存心要我去受气?”

“不是,不是!有个道理在里头。”老周答说,“我们吃饱了饭,来跟你开什么玩笑?”

想想也不错,赛观音气是平了,但想到见了震二奶奶抬不起头来,徒受羞辱,还是没有勇气承当此事,便即问说:“什么道理?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这一下,使得老周大感为难,他不敢擅作主张,泄漏机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带她去见孙胡子。赛观音同意了。

听明来意,孙胡子问道:“你是见了震二奶奶怕?”

“是的。”赛观音老实答道,“见了她不能不理,弄得不巧,让她说我几句,我又不能还口。”

“不会,不会!”孙胡子说,“你见了她不理亦可以,她也绝不敢说你。就算说了你,你冷笑一声,不必睬她,以后自会有让你痛快让她怕你的日子。”

“这——”赛观音听出话中有因,她也是厉害角色,当时便说,“孙大爷,你跟我痛痛快快说明白,我马上就去,不说明白,诸事免谈。”

“好吧!我跟你说一半,震二奶奶约了姘头在甘露庵睡觉。你懂了吧?”

赛观音大为兴奋,急急追问:“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去吧!”

“走!”

赛观音腰板一硬,前胸自然突出,时值盛夏,衣衫单薄,益显得双峰隆然。孙胡子心中一动,便又问道:“张五嫂,我挑你发一笔财,你怎么谢我?”

“那,只有好好做两个菜,请孙大爷喝一盅。”

“好,好!一定来叨扰,菜不必多,点心不可少。”

“孙大爷爱吃什么点心?”

“肉包子。”孙胡子伸出两指,“两个就够了。”说罢哈哈大笑。

“啐!”赛观音扭头就走。

一进庵门,赛观音便生疑问。六月十八已经很热闹了,震二奶奶与她的“姘头”在何处可以“睡觉”。及至烧过香,四处随喜,疑问更甚,以震二奶奶在曹家的身份,到甘露庵来烧香,自然丫头老妈一大群跟着,为何一个不见。

也许还早,且等等再说。这样想着,便在孙胡子指定的那间禅房中闲坐,好在她生得白净的一张俏脸,令人乐于亲近,所以夹在一班官宦家的太太、小姐之间,居然谈笑自如。正谈得起劲时,有人走来问道:“你是张五嫂吧?”

赛观音对这个着撒脚裤,梳长辫子,体态轻盈,浮着甜笑的女郎,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当时站起来答说:“不敢当。姊姊是哪个府上的?”

“你先别问,只说你是不是张五嫂?”

“是的。我夫家姓张。”

“那就不错了,你请过来吧!”

领她去到另一头,赛观音想起来了,她是曹家的丫头,因为季姨娘她是认识的。

“唷!季姨娘,一向好!”说着,张五嫂福了一福。

“不敢当,不敢当。”季姨娘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好两年不见你,仍旧是那样子,一点儿都不显老。”

彼此谦让了一会儿,方始并排坐定,赛观音自然要问起“这位姊姊”,季姨娘立刻就像脸上飞了金似的,得意非凡。

“她是我们老太太在世的时节,顶得力的一个人,如今是来帮我。她叫夏云。”

“唷!”赛观音顿时肃然起敬,“我听多少人说过,老太太面前春夏秋冬四位姑娘,才貌双全,而且知书识字,差不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及不上。怪道好面熟,是那年老太太生日,远远望见过的。”说着,便去拉夏云的手,啧啧称赞,“好人才!”

夏云矜持地微笑着,然后轻轻挣脱了赛观音的手,取出随带的旱烟袋,装好一袋烟,拿手绢擦了烟嘴,递向季姨娘。

“先让客!”

“谢谢,谢谢,我不会。”赛观音赶紧接口,“你老请。”

趁夏云替季姨娘燃烟的那一刻,赛观音的心里在想,只怕是弄错了,说曹府有女眷来烧香,大概就是季姨娘。这话倒不妨问一问。

“今天季姨娘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是一个人?”季姨娘手一指,“有夏云陪我。”

“不是。我是说,可有别位,像二太太。”

“二太太是‘大教’,怎么会来烧观世音的香。”

“喔,真的。”赛观音笑道,“我倒忘记了。”

夏云心思灵敏,此时已经想到,赛观音必是顾虑着震二奶奶,怕撞见了不好意思。为了让她宽心,不妨告诉她一句话。

“震二奶奶本也要来烧香的,只为这几天府里格外忙,已经说过了,今年不到甘露庵来烧香,只在自家佛堂里替菩萨多磕几个头。”

一面说,一面注意赛观音的表情,非常奇怪的,预期会有轻松的神色不曾出现,而且脸上有明显的失望。

因此,她便加了几分注意,要听赛观音如何作答,不巧的是季姨娘先抢着开了口。

“我本来也不想来的,敬佛在哪里都一样,是这里的知客师旡垢师太,说‘震二奶奶不来,你一定要来。曹府上是甘露庵的护法,没有人来,面子上不好看’。却不过情,我才来了。”季姨娘笑道,“谁知遇见你,总算没有白来。”

“我也是!遇见季姨娘,心里不知道怎么欢喜。少爷想必长得挺高了?”

“多亏得她。”季姨娘又指夏云,“现在是她,从前是碧文。我总算运气不错,遇见的都是投缘的好帮手。”

“这是季姨娘的福气,将来还有享少爷的福呢!”赛观音忽然感慨地说,“别样都是假的,只有儿女是真的。”

她是因为自己不曾生育而兴感,季姨娘却误会了,以为她在说震二奶奶,“是啊!你看我们这个,”她伸两指示意,“如今神气老来苦!夫妇不和,又无子息,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赛观音正要打听震二奶奶,难得季姨娘自己提起,便因话问话:“照说,她应该来烧香,甘露庵的送子观音灵验,大家都知道的。”

“谁知道呢!”季姨娘说,“反正她诸事方便,想到要来就来,不比我们出一趟门,先要通知外头,派轿夫、派跟的人,麻烦多多。”

听这一说,赛观音的眼睛又发亮了,两相对照,夏云看在眼中,立即在心里浮起一个印象:赛观音似乎希望震二奶奶到甘露庵来。

这样想着,便有意导引赛观音跟季姨娘去谈震二奶奶,不巧的是旡垢来请吃斋,打断了话题。

看旡垢说话时,只是在看赛观音,季姨娘便热心地说:“旡垢师太,你们只怕还不认识?”

“正是!这位施主好像头一回来。”

“是的。”赛观音平静地答说,“头一回。”

“她的当家,原来是我们织造衙门的人,姓张,行五。这个张五嫂有个外号——”季姨娘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赛观音脸一红说:“是那些油头光棍浑叫,叫出来的名儿。”

旡垢原就在注意了,看她肤白如雪,长隆脸、宽额头,加上一双俊俏的风流眼,虽然年纪大些,却正合中年人的意,不由得想起总督衙门的赵师爷。

如今看季姨娘的神情,她自己的话,已能想象得到她是个招蜂引蝶的人物,因而对她的那个外号,更感兴趣。

“说说不妨。”她笑着对季姨娘说,“有话不说,肚肠根会痒。”

看赛观音并无坚决阻止的表示,凡事藏不住的季姨娘自然就说了。

“说起来,明天倒像也是她的生日,张五嫂是有名的‘赛观音’。”

“罪过,罪过!”赛观音赶紧朝上合十敬礼。

“也怪不得有这个外号。”旡垢很认真地点点头,“先请用斋,回头我再来。”说着,去招待其他香客。

赛观音目送旡垢的后影,心里也在想,看她唇红齿白,一件蓝绸僧袍中,似乎还有香气,可知绝不是安分的人。说不定她本人跟曹世隆便有“交情”。

“坐吧!”季姨娘又回头对夏云说,“在这里大家都是敬佛,没有什么上下大小,你也坐在一起吃好了。”

“不!”夏云摇着头轻轻地说,“我在别处坐。”

结果还是分成两处坐。斋罢喝茶,香客正陆陆续续地散去,季姨娘便也打算要作归计了。

“提轿吧!”季姨娘对夏云说了这一句,转脸对赛观音问,“张五嫂,你几时来看我?”

赛观音踌躇未答,旡垢却赶了来了,看夏云匆匆往外而去,季姨娘站着跟赛观音说话,便知是怎么回事,当即拦阻。

“还早,还早,忙什么?”

“不早了!”季姨娘说,“明天正日,你们有得忙,别打搅了吧。”

“那么,明天呢?季姨娘,你还得请过来。”

“怎么明天还要来?”

“自然!正日少不得你这位护法的正主儿。”

在曹家,从来也没有人拿季姨娘当过“正主儿”,所以听得这三个字,她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一迭连声地说:“我明天来,我明天来。”

“一定要来,还要早来。”旡垢忽然想起,“季姨娘,你请等一等,我有东西请你带回去。”

说着,匆匆而去,须臾复至,带来极精致的一个竹丝细篮,里面是几样水果,特别声明是菩萨面前撤下来的供物,请季姨娘带回去给棠官吃,保佑他无灾无难,聪明智慧。

物轻意重,季姨娘欣然收受,作别上轿,赛观音也要告辞,却为旡垢硬拉住了。

“说来是缘分,张五嫂,我一见了你,心里就欢喜,你不要走,等我忙完了,好好谈谈。”旡垢又说,“不必等多少时候。”又问,“你倦不倦?或者到我屋子里息一息,打个中觉亦不妨,挺清静的。”

赛观音心想,尼姑的卧室,不知是怎么样子?一时动了好奇心,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于是旡垢唤来十四五岁、尚未祝发的一个小尼姑,关照她带“张施主”到她卧室去休息。赛观音到了那里一看,木榻竹椅,一尘不染,窗外一株老槐,长得极茂密的枝叶,绿油油一片,入眼清凉,顿觉宿汗一收,舒适异常。

“倒真是清静!”赛观音问道,“小师太,你法名叫什么?”

“我叫敬明。”

“多谢你,给我一杯茶喝。”赛观音又说,“最好是凉茶。”

“有,有。”敬明答说,“我马上送过来。”

不久端来一面盆井水,水中坐着一把瓷壶,里面是杭菊花泡的凉茶。赛观音先喝茶,后洗脸,然后坐定了,轻挥蒲扇,与敬明闲谈。

“你在这里几年了?”

“两年多。”

“知客师太是你的师父?”

“不是。”敬明答说,“是我师叔。”

“我不太懂。”赛观音指着她的头发说,“你们庵里也可以带发修行?”

“带发修行是有,不过我不是。”

“那么——”

“喔,你说我的头发?我还没有受戒。”

什么叫受戒,赛观音不太明白,也不想再问,倒是带发修行的是些什么人,她却很想知道。

“你说有带发修行的,我没有看见,看见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小师太。”

“带发修行都在里面不出来的。”

“喔,里面?”赛观音微感意外,“里头还有屋子?”

敬明笑了,似乎笑她的话没有道理,她说:“里面的屋子还深得很呢!”

赛观音还想多知道一些,但旡垢一进来便打断了。她似乎根本未将赛观音当作初次识面的客人看待,进门便卸去僧袍,内穿一件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背上汗湿了一大块,她毫不避忌地对客更衣,只是背对着赛观音而已。

“又累又饿又渴。”旡垢转过身来,一面扣小褂纽扣,一面说道,“我真担心,明天正日人多,不知道我一个人顶得下来顶不下来?”

“莫非没有人帮忙?”

“帮忙的人在里面,场面上只有我一个,有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有个老婆子端着托盘进门,后面还有个穿僧袍而留头发,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着食盒,旡垢便说:“我还没有吃饭,你要不要找补一顿?”

“不!我吃得很饱。”

“那么喝点酒,吃着完。”

旡垢不由分说,叫再添碗筷来,自己去抱出一个尺许高的大瓷罐,里面泡的是药酒。

“这是曹家抄来的一个宫方,拿好酒泡的,调经活血、养颜润肺,喝久了,受益无穷。”

“你自己喝吧,我酒量不好。”

“不好就是会喝。这酒的好处是,酒性让药性一冲冲淡了,多喝点儿也不要紧。来,来,请坐。咱们一面喝,一面谈。”

赛观音不再推辞,坐下来看饭菜是一碗冬菇烩发菜,一碟凉拌鞭笋,一碟素鸡,一碗罗汉斋,另外一大碗酸辣汤,细白面的银丝卷与带绿色的荷叶粥。心想饮食如此讲究,做出家人也不坏。

这时旡垢又去装了一碟椒盐松仁、一碟熏青豆来下酒,赛观音不由得感叹地说:“你倒真会享清福。”

“出家人四大皆空,日子最难打发,总要想个什么法儿,这么长的日子,才消磨得掉。”旡垢急转直下地问起赛观音的境况,“听季姨娘的口气,你们当家的,仿佛不在织造衙门了?”

“早就不在那里了!”

“现在呢?在哪里恭喜?”

赛观音沉吟了一下,决定尽可能说实话,因为说假话、装门面,是件很累人的事,大热天何苦?

“什么恭喜?没出息!成天混在赌场里。”

“‘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过,‘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何不劝劝你们当家的,早早收心歇手?”

“也要劝得醒才行!一到赌场时辰八字都忘了,非输得两手空空才肯回家。”赛观音又说,“他跟我也不知道罚过多少回咒,再不赌了!那是没有钱的话,一有了钱,倒像凳子上长了刺,坐都坐不住,忙着要到赌场去输光了回来。”

“既然常常输,钱从哪里来?”

“还不是——”赛观音顿了一下说,“靠我一双手。”

“你这双手,一看就是双巧手。”旡垢顺势拉过赛观音的右手来细看。

手很白,皮肤很薄,肤下筋脉,隐隐可见,不过骨肉停匀,仍是很漂亮的一双手。捏一捏不算太软,又看到戴着一枚银顶针,旡垢便猜到几分了。

“张五嫂,你做得一手好针线?”

“好也谈不上,不过倒总是有人拿活计上门。”

旡垢默不作声,拈了两粒熏青豆,慢慢咀嚼了好一会才开口。

“张五嫂,我替你可惜!一针一针来的几个钱,让你的当家的到赌场里去送掉。”她再一次抓着赛观音的手,轻柔地从手腕上抚摸下来,“照你的这双手,戴一只银绞丝镯子真正委屈,连我都心疼!”

这句话说到了赛观音的心里,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无法向任何人去诉说的委屈,一旦为人说破,那种搔着痒处的感觉,既痛快,亦痛苦。

“唉!”赛观音叹口气,眼圈都红了,低头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绢,却无觅处。

“你别难过。”旡垢起身去取了一块簇新的熟罗手绢,递到她手里,“我来替你想法子!”她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谁叫咱们有缘呢!”

赛观音拭着眼默不作声,心里在想,这是个机会,不过要应付得好。最要紧的是别性急,性急打听不到要紧的事。

“张五嫂,我刚才说过,我一看你就欢喜。将心比心,人家一定也是这样,你的人缘一定很好。”

“也就是靠一点儿人缘,不然早就饿死了。”

“胡说!凭你的人才,应该过极舒服的日子。这且不去说它,我刚才已经打定一个主意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这——”赛观音问,“你的事,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当然有。我是知客,想请你帮我应酬来烧香的太太、小姐们。”旡垢又说,“今天的情形,你看到的,如果你不肯帮忙,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不知道你肯不肯?”

“这也无所谓,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赛观音低头看一看身上,不免自惭,“我这副样子,也走不到体面人面前去。”

“哪里会走不到人前去?不过,‘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八分人才,装扮得好变成十二分。你原是十分人才,衣服上头,不必讲究,首饰却少不得,我借两件你戴。”

赛观音自然心动,但也不无困惑。本想问一句出家人看破红尘,何来首饰?转念又觉得不问为妙,一问也许她就不便拿出来了。

须臾止酒进饭,赛观音也找补了一小碗粥。旡垢起身说道:“张五嫂,你请过来。”

说着,她走向木榻尽头,榻后本是隔出来三尺宽的一道板壁,悬着布帘,原以为是置净桶的所在,不道揭开布帘,还有一道门,门内别有天地。

这间卧室,与寻常闺阁,没有什么两样,并无木鱼,倒有镜箱,亦无经卷,却有两套绣像的小说,香炉倒是有的,却非“五供”中敞口插线香的香炉,是一具五彩细磁的三足鼎,上有镂空的盖子。屋子中隐隐还存有檀香的气味。

“原来还有这么一间精致的屋子!”赛观音大为惊异。

“是客房。你要愿意,随时来住。”旡垢一面说,一面去开柜门。

这自然是拿首饰出来看,赛观音不便跟过去,便随手取了本小说到手里翻。

她不识字,原意借此遮眼,装作对旡垢在干什么,并不关心。不想一翻开书页,顿时一颗心“怦咚、怦咚”跳个不住,自觉脸上发烧,直到耳根——入眼的是一幅“妖精打架”的图画,画得非常细致,男的其丑不堪,矮胖,而且还少一只眼睛。女的却是妖娆非凡,还有个侍儿扶枕,自也是寸缕皆无。

赛观音瞟了旡垢一眼,看她一双手还在柜子中搜索,便赶紧又翻第二页。一面翻,一面不断偷觑旡垢,翻到第五页看旡垢在转身了,才急忙将书放回原处。

“张五嫂,你来看,你喜欢哪几样?”

“喔。”赛观音答应一声,先定定心,然后走了过去,只见桌上翻开一只嵌螺钿的乌木首饰箱,金翠玉器、红绿宝石,看得她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这是王道台的三姨太,寄存在我这里的。你随便挑。”旡垢又说,“多借用些日子,也不要紧。”

“怎么?”赛观音踌躇着说,“给王家三姨太太看见了,不好意思。”

“怎么看见?人都到湖北去了。”

“原来不在这里。”

“跟她们老爷到任上去了。嫡庶不和,王三姨太不放心她的这些东西,特为寄存在我这里的。”

说着,旡垢拣出一枚镶一圈红绿宝石的珠戒,先拉过赛观音的手,替她将银顶针取了下来,然后套上那枚戒指。

“大小刚刚好,倒像是我自己现打的。”赛观音拉开手,端详着那枚珠戒,得意地说。

“张五嫂,我们跟自己人一样了,我说老实话,首饰要配身份,这个戒指镶得好,东西不算贵重。我说句你别见气的话,正合你戴,别人也不配戴这么漂亮的戒指。”

有了最后一句话,赛观音越发觉得旡垢可亲可爱,“你说得我太好了。”她说,“你的话不错。戴首饰要配身份,除了这个戒指,我再借一只金镯子、一支金挖耳就行了。”

“我看!”旡垢将她身子一拉,看她的发髻,“还得一根簪子。”

仍旧是旡垢为她挑选,一只绞丝金镯、一支点翠金挖耳、一根红玉簪子。赛观音无不中意,真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不知如何措辞。

“你是现在就都戴上,还是包了回去?”

“包了回去。”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说。

“我也觉得包回去的好。”

于是旡垢收起乌木箱,另取一个长方锡盒,衬好棉絮,将那四样首饰收藏妥当,用方布袱包好,交到赛观音手里。

“我明天什么时候来?”

“自然越早越好。”旡垢答说,“趁早风凉,到这里来吃早点心好了。”

刚刚坐定,老周接踵而至,赛观音说了与季姨娘邂逅的经过,判断震二奶奶这几天绝不会到甘露庵去。又说旡垢邀她明日仍旧去随喜,但将与旡垢一见如故,已经到了深入堂奥的交情,却瞒住了只字不提。

老周沉吟了好一会儿说:“看起来孙胡子没有算准。”

“怎么?”赛观音问,“那方面也没有消息?”

那方面自然是指与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幽会的一方,孙胡子判断曹世隆必从甘露庵夹道的侧门进出,派了人在那里守候,结果也是影踪全无。老周现在从赛观音所谈的情形中去推测,必是曹世隆已存戒心,通知了震二奶奶不能再到甘露庵,至少这一阵一定绝踪不至。

“大概都要避避风头。”老周答说,“不过迟早要逮着他们。张五嫂。你照常预备,随时等我的消息。”

交代了这话,老周匆匆走了。赛观音便取出锡盒来,关紧房门,细细欣赏那四件首饰,正在得意忘神之际,听得门外脚步声,实时警觉,是丈夫回来了,这四件首饰若为他所见,十之八九会被他偷了去送到赌场,必得密密妥藏才好。

转念到此,直奔门口,先将屈戍一搭,闩好了门走回来,张五福已在叩门了。

“等一等!”赛观音说,“我在换衣服。”

“怎么样?”张五福在门外问,“遇见震二奶奶没有?”

“大呼小叫干什么!”赛观音骂道,“说话做事,从来不用脑子的。”

张五福被骂得不再开口,赛观音怕他在门缝中张望,背着身子挡住首饰,收藏好了,才去开门。

“没有遇见。”赛观音又说,“老周刚来过。”

“他说点儿什么?”

“说还会来通知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也不肯说,问你又说不清楚,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你不必问。有花样玩出来,自有你的好处,玩不成也不少什么。不过有句话要告诉你,对这件事,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别去胡乱打听。”赛观音又说,“还有,我要到哪里,你也别管。”

张五福是为妻子降服了的,听完不作声,表示默受。到晚来,张五福抱住赛观音求欢,让她一巴掌打得松了手,说明天还要去烧香,借斋戒为名,将张五福撵到堂屋里去打地铺。

第二天,赛观音五更时分就起身了,悄悄开了房门,打水来洗脸梳头,换上她唯一的一件绸衫,系上青绢裙子,那四件首饰,除了玉簪以外,其余三件棉裹布包,置入香篮,然后唤醒丈夫,说要出门了。

“这么早就去烧香?”

“半夜里烧头香的还有呢!”赛观音又说,“我要回来,天不黑就回来了,不然就住在甘露庵,你不必等我。”

说完出门,走出两条巷子到相熟的轿行里雇顶小轿到甘露庵,就在轿中戴好首饰,等一下轿,轿夫愣住了。

“张五嫂,你像个阔少奶奶!”

赛观音浅浅一笑,“借来的两件首饰,装装场面。”她告诫着说,“别替我到处去‘卖朝报’。”

“下午要不要来接?”

“不要!”

付讫轿钱进庵,香客已经不少了,赛观音一出现,立刻便吸引了不少视线,但颇多困惑之色,赛观音蓦地里想起,既像阔少奶奶,为何连个丫头都没有?放眼看去,哪里有个有身份的堂客,自己提着香篮的?

幸好遇见敬明,便将香篮交了给她,口中问道:“知客师太呢?”

“陪将军的老太太在说话。”

甘露庵客座甚多,特为拨出一间,供江宁将军明安的太夫人休息,赛观音到那里,在门外一望,尽是些盛装的旗下女眷,她久闻旗人规矩重,礼数多,生怕失礼,不免情怯缩步。

哪知旡垢眼尖,招手喊道:“张五嫂,请进来。”

这一下,赛观音只好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只见东面对坐着两个旗下老太太,上首的总在六十开外,下首的也在五十左右。旡垢为她引见,一个是明老太太,一个是明老太太娘家的弟妇,浙江乍浦副都统德良的妻子,来为明太夫人拜生日,这天跟着来随喜。

“这位是将军夫人明太太,明大小姐、明二小姐。”

母女三人都站在明老太太身边,赛观音一一见了礼,夸赞那十七八的一双姊妹花说:“长得真俊!真正一对大美人。”

明老太太要听见谁夸她的两个孙女儿,最高兴不过,当下便回头说道:“你们怎么不招呼客人坐?”

“不就在端椅子吗?”已入中年、体态肥硕的明太太笑着说。

“不敢当,不敢当。”赛观音逊谢着,“这里哪有我坐的地方?”

“你是客!张五嫂,你别客气。”

赛观音扶着明家丫头端来的椅子把手,不肯落座,旡垢便说:“恭敬不如从命,你就坐吧!”

“不!”赛观音坚决地,“明太太跟两位小姐都站着,我怎么能坐。”

“不相干!这是我们旗下的规矩,她们也是站惯了的。”明老太太说,“你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老太太,我陪你一整天都行,不过要让我坐,我绝不敢。”

“这样吧,”德太太转圜,“让大奶奶也坐吧!”

她口中的“大奶奶”便是明太太,旡垢听得这话,便去端了张椅子来,明老太太便向儿媳妇说道:“你不坐,客人也陪你站着,那多过意不去?坐下吧!”

明太太立夏那天秤过,整整一百二十斤重,全身重量撑在一双“花盆底”上,站久了苦不堪言。幸喜赛观音知礼,使得她也有了座位,自然心感,所以在明老太太跟赛观音说了几句话,转脸跟德太太在聊家常时,她倒是执着赛观音的手,问长问短,非常亲热。

过了好一会儿,旡垢来请烧香,赛观音惦念着季姨娘,趁机告罪别去。在昨日相遇的原处,再次邂逅,季姨娘似乎很惊异的,只似笑地瞅着她,自不免使赛观音发窘。

“你老怎么了,反倒像不认识了!”

“我看你跟昨天像换了一个人——”季姨娘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是因为夏云拉了她一把。

赛观音眼尖看到了,明白她的用意,也感激她阻止季姨娘让她受窘,便索性说明了:“季姨娘必是看我戴了这几件首饰,”她轻声说道,“借来的。”

“真看不出来。就像你自己的一样。”夏云顾而言他,“首座在念‘疏头’了,烧香去吧。”

到得大殿,只见主持圆明,亲自领头做法事,殿上氛氤一片,檀香夹杂着粉香,中人欲醉。天热人多,汗出如浆,季姨娘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扶头,一手扶着夏云的肩膀,赛观音急忙上前,扶着她的身子问:“怎么啦?”

“有点不舒服,头晕。”季姨娘又说,“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

“大概中暑了。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大对劲。”夏云一面说,一面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紫金锭,塞在季姨娘口中,又加了一句,“回去吧!”

“不好!旡垢师太那里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有我。”赛观音说,“人不舒服,别勉强。”

于是夏云便关照小丫头,去找轿夫,由于旡垢正忙得不可开交,亦就不必作别,只托赛观音致意而已。

这一来,季姨娘受托招待香客的一份责任,便交了给赛观音了。日中斋罢,逐渐散去,约莫申牌时分,法事已毕,香客散尽,旡垢走来向赛观音致谢。

“今天亏得你!你道明太太怎么说?她说你真赛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怎么?”赛观音不安地打断她的话问,“明太太怎么也知道我这个名儿?”

“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旡垢又说,“季姨娘一走,如果不是你,我就要抓瞎了。”

“我真有点担心,季姨娘是中了暑,万一在这里病倒了那可不好。”

“不说病倒,光是呕吐狼藉,就够麻烦的了。”

“你也该派个人去看她一看。”

“说得是!我马上就去。”旡垢走了几步,忽又回来说道,“你今天别回去了。我有话跟你细谈,实在是有事托你。府上在哪里,我叫人去通知。”

“不必!我在家留了话的。”

原来赛观音倒也是有心结纳,旡垢心想,这自然是那四件首饰的功效,看来所下的一味“药”是对症了。

05

晚饭后下了一场阵头雨,暑气全消,雨止水退,云散月见,赛观音与旡垢都洗了澡,在院子里纳凉谈心。

“有件事,办成功了,我跟主持说,送你五百银子,再替你找个地方存着,动息不动本,一个月有四五两银子贴补家用。你看好不好?”

“敢情好!”赛观音说,“可不知道我能办不能办。”

“你一定能办。当然,也不光是专靠你一个人。”

原来明将军的太夫人佞佛,是甘露庵的护法之一。有一次谈起,善男信女每有舍宅为寺的功德,她虽住在儿子的衙门里,无宅可舍,但手头有些私蓄,打算捐个万把银子盖一座庵。旡垢与住持圆明商量,希望能把这笔捐款拿过来,便跟明老太太说,甘露庵想在栖霞山盖一座下院,起名叫延寿庵,明老太太既发愿要做这场功德,何不将银子捐给甘露庵?

“当时明老太太一口气答应。哪知道,过几天再提,她忽然变卦了,语气中仿佛有不得已的苦衷。”旡垢问道,“你倒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赛观音想了想答说:“想必是明将军不愿意?”

“你猜对了一半。明将军倒没有说什么,明太太不赞成。她是当家人,明老太太的私蓄又是交给儿媳妇,明太太不肯放手,做婆婆的也很为难。”旡垢急转直下地说,“明太太跟你很对劲,你说的话她会听,能把她劝得活动了,咱们的这座延寿庵就盖得成了。”

“喔,既然你说她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效这个劳。不过,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这,咱们慢慢商量。好在这也不是很急的事。”

赛观音点点头,无可置喙,旡垢也没有再提这话,只说类似这样的事,不一而足,如果赛观音肯真心合作,常常会有好处。

“这是师太提携我,我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

“言重,言重!不过,”旡垢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我三十四。”

“几月里生日?”

“九月。”

“这么说,我比你大,我是四月里生日。”旡垢问道,“你愿意不愿认我做姊姊?”

跟尼姑认姊妹,空门中也有这种世俗之事,赛观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而一时竟忘了回答。

“你不愿意不必勉强。你别多心。”旡垢拉过她的手来,拍拍她的手背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你是说着玩的,我可是真心想认你这个姊姊。最好一起在菩萨面前磕个头。”

“心到神知。”旡垢的态度又一变,“你是真心,我也是真心。以后,咱们私底下是姊妹,当着人用‘官称’,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赛观音脱口叫一声,“姊姊!”

“妹妹,好妹妹!”

刚说到这里,蓦地里起风,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赛观音便说:“要下雨了!”

一语未终,大颗的雨滴,已洒落下来,旡垢便拉着赛观音往屋子里走。

“等等!”赛观音说,“把藤椅子搬进去。”

不但有藤椅,还有茶几,几上一壶刚沏的香片,焖透了正好喝,舍不得丢下,就这么一耽搁,着实被淋了一阵阵头雨。

“头发都湿了。”旡垢取块手巾给她,“小褂子都贴在皮肉上了,赶紧换。”

“没有得换了。”赛观音说,“我就带来一套小褂裤,刚才洗澡换的。”

“只好穿我的。”

旡垢取出来一套灰色绸子的褂裤,自然是僧衣的式样,束带而不用纽扣,大袖郎当,却是窄窄的裤腿。

“到后面换去吧!”

抱着衣服到后面房换好,绸子爽滑,更觉舒服,坐下来抬头一望,恰好看到那部绣像的小说,心里立即浮起莫名的兴奋,毫不迟疑地去取了一本,站着就翻开了书页。

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只手伸到胸前。赛观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一阵抖,书都抖落在地上,急急夺身转脸,只见旡垢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她也换了湿衣服,是一套蓝绸褂裤,头上戴一顶玄色绸子的软帽,两足分开,一双手叉在腰上,站立的姿态像个男人。

“好看不好看?”旡垢说。

“你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玩意?”赛观音惊魂略定,正色说道,“让人瞧见了,还得了?”

“除非是你,谁能到得了这间屋子里?”

“你不是说,是客房吗?”

“不错,是客房。”旡垢答说,“不过要看怎么样的客。”

话中有深意,赛观音觉得不便再往下问了,只拍拍胸说:“真吓我一大跳!”

“这可得怪你自己。”旡垢笑道,“我以为你早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到底她是蹑足而来,还是真有脚步声,已经无法究诘,赛观音唯有笑一笑,不作声,弯腰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睡下来看!”

说着,旡垢已将那套小说拿到床前,剔亮了灯,向赛观音招招手。

赛观音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突然发觉,如果再畏缩拘谨,不但自己受罪,也会扫了旡垢的兴,将很有趣的一个晚上,弄成万分无聊。

她也算是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要放开来并不难,当下微笑着走到床前,与旡垢并排坐下,一只手便从她身后伸过去,圈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子半靠着她的背,视线从她肩头望出去,落在小说的插图上。

“姊姊,”赛观音说,“我们今天晚上做姊弟好不好?”

旡垢转过脸来,看一看她说:“你占我的便宜,应该兄妹才是。”

“兄妹也好,姐弟也好,反正——”她把她的脸推过去,伏在她的肩头上轻轻说道,“反正一男一女是不是?”

“这还像句话。”旡垢手一扬,身子往后一仰,抛开了书,将赛观音拉倒在一起,轻声说道,“你跟男人在一起,一定浪得很。”

“浪的好,还是不浪的好?”赛观音闭上了眼,抱住旡垢,想象着她是个“爷儿们”。

“自然是浪的好,越浪越好。”说着,旡垢便伸手摸索着,“你没有生过孩子?”

“你呢?”赛观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像是‘三师太’。”

“我倒想做‘三师太’,可惜没有一个‘申大爷’。”

她们用的是弹词“玉蜻蜓”上的典故,赛观音认为旡垢的话是假撇清,但不便直言驳诘,只问:“你想不想?”

“莫非你手上有这么一个人?”旡垢故意试探。

“对了。”

“是谁?”

“喏,就是我。”说着,赛观音得意地笑了。

旡垢确有被戏弄了的感觉,心有不甘,却想不出报复的法子。转念想到总督衙门的赵师爷,心中一动,决定将计就计,引赛观音上钩。

“我们说正经的,如果我想弄一个,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赛观音心中一跳,心想莫非这会儿是床底下,还是衣橱中,就藏着一个年轻男子。不过一念甫动,立刻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这么热的天,躲在床底下、衣橱中,还不闷出痧子来?

“怎么样?”旡垢一面问,一面伸手到她左胸,明显地觉察出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厉害。

赛观音大感威胁,轻轻推开她的手问:“要怎么样帮你的忙?”

“只要你肯帮忙,总有办法,就怕你——”旡垢故意不说下去,要看赛观音来不来问。

她当然会问:“怕我什么?”

“怕你根本不肯,不过拿我开开胃。我可不上你的当。”

“喔,你是怕我跟你开玩笑,你把你的办法告诉我,就算我捏住了你的把柄。”

“这倒不怕,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鞋子没有穿,徒然落个样,那又何苦?”

赛观音心想,看样子除非自己能显得真心实意,不能取得旡垢无话不谈的信任,那样,就什么图谋都无从谈起了。

转念到此,她毫不迟疑地说:“姊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这样看得起我,待我这样好,我如果对你有一点儿不尽心的地方,我就畜生都不如了。”

“唷,唷!你的话说得太重了!”旡垢是颇为感动的模样,“你的为人,我哪里会不知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如果我不识人头,哪里能当这个‘知客’的职司。你不要多心,什么事都不会瞒你的。”

“既然姊姊知道就好了。刚才说的那件事,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决不会推托。”

旡垢深沉地点点头,然后问说:“你出来方便不方便?”

“方便。”

“怎么方便法,是不是随请随到?”

“也差不多。”

“晚上不回去也不要紧?”

“不要紧。”赛观音说,“只要事先跟他说一声好了。”

“你们五哥倒真好说话,”旡垢又说,“嫁着这种丈夫,也是一种福气。”

“什么福气?”赛观音叹口气,“没出息!”

张五福的为人,以及他们夫妇的关系,就这“没出息”三字,便尽在不言中了。意会到此,旡垢有了十分把握,当即说道:“等过了菩萨生日,我请你帮忙。”

“好!”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应,但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噜苏,或者有什么不放心,天生急性子,凡事不问清楚,肚肠痒得难受。姊姊,还是那句老话,这个忙怎么帮法?”

“你说应该怎么帮?”旡垢带着一种考验的意味,“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再问问你自己,肯帮我多大的忙?”

这几句话分量很重。赛观音知道,前面不管如何输诚,哪怕跪下来起誓,都是空话,只有对她提出来的这些问话,回答得能使她满意,才真的能显出至诚。

因此,她先不作声,凝神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老实话,若说要我舍出一条命去帮姊姊的忙,我也不肯。除此以外,怎么样都可以。不过为姊姊着想,这件事马虎不得,先要好好儿预备一下,所以也急不得。”

“这样说,你是想好一个办法了。”

“是的。”

“你倒说给我听听!”

赛观音的办法是有了,要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因为从来也没有谈过这样的事。因而想了想,学旡垢的样,从发问开始。

“姊姊,你出来方便?”

“方便是方便,不过预先要说好。”

“当然,我预先会告诉你。”赛观音又问,“住在我那里行不行?”

“也是要预先说好。”

“这就行了。这种事,白天到底不方便——”

听到这里,旡垢方始相信,赛观音真的已想好了办法,一时心气浮动,无法自持,一把将她推倒,“慢一点,”她说,“咱们睡下来谈。”

将油灯捻得豆样大,掖好帐门,并头卧倒,但面对面亦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说话就更方便了。

“等我约好了人来通知你,你一个人悄悄儿来,私底下看一看,看不中意不谈,我另外再约。”

“喔,”旡垢大感兴趣,“看中意了呢?”她问。

“看中意了,就有两种法子,一明一暗,随你挑。”

“你的法子倒真多。”旡垢笑道,“还不止一种。”

“这是我为你着想,要看你愿意明的,还是暗的。”

“明的怎么样,暗的又怎么样呢?”

明的是将话说明白,饮酒作乐,率性而行;暗的是李代桃僵,午夜梦回时,做赛观音的替身。

等讲完了,赛观音还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旡垢无以为答,因为赛观音的言辞,替她带来了太多的猜测与想象。看她款款深谈,似乎干惯了这个勾当的,然则“赛观音”的外号,确有由来。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费心思,干脆跟她明说好了。

这是就赵师爷方面去想,在她自己,想到李代桃僵时,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呼吸困难,喉头痉挛,不自觉地“啯啯”的出声。

“看你馋得那样子!”赛观音笑她,“都咽口水了。”

听得这话,虽在暗头里,旡垢的脸还是红了起来,“你别笑我!”她反唇相讥,“饱汉不知饿汉饥。”

赛观音有些不悦,所谓“饱汉”自然是指她常有这种招蜂引蝶的行径。自己披肝沥胆,不顾羞耻,却招来了这样的讽刺,岂不令人寒心?

“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是馋,是怕,所以心跳得很厉害。”

“又想偷荤,胆子又小,那就难了。”赛观音说,“我刚才说的话不算,你只当没有听见。”

语气不妙,旡垢自然听得出来,回想了一下,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那句话上出了毛病,于是赶紧赔笑道歉。

“好妹妹,你不能为我无心的一句话生气。咱们俩无话不谈,等于你把心掏给我,我把心掏给你,说话自然就随便了。”

既然她这么说,赛观音自不必认真,不过有句还要表白,“这两年我跟你一样,也是饿汉。”她问,“你信不信?”

“我怎么不信?”旡垢又说,“不过,妹妹,我倒也有一句老实话,只怕你又会生气。”

“不会。说明白就不要紧。”

“那么我就说,你到底比我自由些。而且是有丈夫的,哪怕怀了别人的孩子也不要紧。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己挨饿?”

“也要有机会——”赛观音觉得措辞很难,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能说明白的事。

“你说没有机会,是没有人?”

“也可以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呢?”

赛观音想了一下答道:“人倒还在其次,是地方。我总不能拉到家里来呀!”

“这,跟你刚才的言辞,似乎就不太对了。”

“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其实呢,你再想想我另外一句话,我说这事急不得,我得预先想个法子,就是在想,要找个什么地方。”

旡垢点点头,“这就对了!”她紧接着说,“其实也不难,不过花几个钱的事。我出钱,你去赁两间屋子,买个丫头,咱们悄悄儿来往,你看好不好?”

“这当然好!不过,总也要有个盘算,天长日久,一笔开销也不轻。”

“开销自然有打得出来的办法。”旡垢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可以约些什么人来玩?”

“这要看情形。从前的一些熟人,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要去打听。”

“眼前总有几个吧?”

赛观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追着问,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两三个,不过说出来你也未必知道。”

“你倒不妨说说看。”旡垢又说,“我要知道是哪一号人物。”

“无非常常在外面玩的一班浪荡子弟。”

“不好!”旡垢很快地说,“这些人招惹不得,一招惹了,闹得满城风雨。”

“那么,”赛观音问道,“约些什么人呢?”

旡垢不作声,仿佛在思索什么。这就越发使赛观音困惑不解,决定问个明白。

“姊姊,你要弄这么一个地方,到底做何打算呢?”

“这——”旡垢很吃力地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有些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想在外面打野食,总得有个地方。你说是不是呢?”

赛观音恍然大悟,心想这是一个机会,此时再不追问,更待何时?于是想一想说:“本来呢?本来在什么地方?”

“不一定。”

这是在闪避,赛观音却不放松,“咱们现在睡的地方就是?”她说,“不然不会有那种书在这里。”

“偶尔也有。”旡垢答说,“就因为不大妥当,所以我要另外找个地方。”

“地方有了,人呢?”

“有了地方,自然有人。这要看情形,事先说不定的。”旡垢又说,“我问你可以约哪路人物,就是心里有个数,到时候可以帮帮哪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对了!这个忙帮得大了。”赛观音笑着说了这一句,又谨慎地试探,“你帮过哪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不多。五六个。”

“倒说来我听听。”赛观音想到她又会闪避,索性单刀直入地问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请你帮过忙没有?

“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

“人家怎么说?”

本来是赛观音在发问,不道一变而为被盘诘的人了。她心里在想:“问就问吧!等我说完了,总该你说了吧?”于是她略为考虑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震二奶奶在外面不大规矩,背着震二爷养了族中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旡垢有些迟疑,但一迟疑就露了马脚,若想隐瞒,便是撒谎,可想而知的,不能再获得赛观音的充分信任。但许多秘密,已经泄漏了,如果赛观音觉得她欠诚恳而有所不满,口舌之间无意流露,这关系可真不轻。

转念到此,旡垢不免自悔轻率,但事已如此,只有往好的地方去想——也是往好的地方去做,打算着能够以推心置腹的态度,换取她死心塌地地听从。

“做这种事,本来最忌的是指名道姓查问,心照不宣就是了。不过,你我像一个人一样,而况你说得出她‘养侄子’的话,足见得也是有来历、有根据的,我更不必瞒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轻重!”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赛观音笑答说,“如果你觉得我口不紧,你就别说。”

“不是这话,你别瞎疑心。”旡垢紧接着说,“最初是他们自己有意思了,在这里会过两三次。后来我想想不妥,跟住持说,不必招惹吧,她就不来了。”

“怎么不妥呢?”

“震二奶奶为人很厉害,说不定‘人无防虎意,虎有害人心’,拿住这里的把柄,翻起脸来,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那么,她是怎么不来的呢?”

“来了没有人——我是说,只有她一个,对方没有约到,她心里有数,自然就不来了。”

“不来这里,不会去别的地方?”

“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赛观音明白了,如果想在这里拿住震二奶奶跟曹世隆已是件不可能的事。不过她也不十分相信旡垢的话,说不定她为震二奶奶另做了安排。这是不能再问下去了,一问会动疑心,反而不妙。

“我倒要问你了,”旡垢突然说道,“你是听谁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应该跟我实说才是。”

听得这一问,赛观音大起恐慌,而且大起警惕,倘或言语间不谨慎,稍露真相,让旡垢发觉她原来是个奸细,那就不知道她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了。

这得找一个人来搪塞,先想到季姨娘,旋觉不妥,但急切间再想不起别的人,只好先拿她来应急。

“是季姨娘谈起的。”

“我就知道是她!”旡垢的声音极有把握,“再不会是别人。”

话一出口,赛观音便大为失悔,及至听见旡垢的语气,越发不安。不过,不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旡垢亦复如此,想到季姨娘那种口没遮拦,不知轻重的性情,不免忧心忡忡,不知道会闯出怎么样一场难以收拾的祸来。

于是,谈到极其投机的一个良宵,变成各怀鬼胎。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了。

06

一向沉着的旡垢,乱了枪法,私下埋怨季姨娘不该信口开河,坏了甘露庵的清誉,还怕会惹出极大的是非来。接着便很怨切切地劝她,将“祸从口出”的道理,翻来覆去,说个不休。

当然,措辞不但婉转,而且含蓄异常,季姨娘听不懂她说些什么,甚至也无从诘问,只好向夏云求援了。

“你听,旡垢师太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惹是非,什么甘露庵的名誉?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夏云当然听得出来,事有蹊跷,不过难得季姨娘听不懂,倒省却许多是非,当即答说:“旡垢师太也是一番好意,劝姨娘讲话留点神。一句不相干的话,也许就惹出是非来。”接着顾而言他地,把话扯了开去。

旡垢却越发不安了,不知是季姨娘没有听懂,还是明知她意何所指,而故意装傻,不肯承认。就在欲言又止之际,夏云抛过来一个眼色,示意极其明显,暂且勿言,找机会细谈。

果然,夏云第二天单身来到甘露庵,到得只有她跟旡垢在一起时,率直道明来意:“师太,是不是我家姨娘言语不谨,惹了什么是非,把甘露庵牵涉在里头了?”

“是啊!季姨娘哪作兴说那样话!就算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到底名声难听,而且牵涉到震二奶奶,府上这一场家务闹起来,笑话就大了。”

一听这话,夏云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季姨娘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旡垢迟疑了一会儿说:“是震二奶奶的事,莫非你没有听说过?”

“震二奶奶是我家少奶奶,一家人自然常常谈到,只不知是指哪一桩?”

“是——”旡垢很吃力地说,“是跟你们本家侄子的事。”

夏云越发吃惊,想了一会儿说:“你大概是指的隆官。震二奶奶当家,有时候派隆官出去办事,外面就有风言风语。旡垢师太,你指的是这件事不是?”

“正是!外面风言风语,我们也听到过。季姨娘也应该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必跟不相干的人去说。”

“跟谁说了?请师太告诉我,我好悄悄儿劝季姨娘。”

“对了!要请你劝劝她,不然真会闯大祸。”

“是啊!我们家震二奶奶的名声,大家都知道的。是非惹到她头上,这场饥荒有得打。”夏云紧接着问,“季姨娘是告诉谁了?”

“就是那个张五嫂。”

“是赛观音!”夏云骇然,“她怎么说来着?”

“夏云姑娘,你就别问了。我也不是怪季姨娘,一时失言,也是有的,我只是怕季姨娘惹出是非来。”

惹出来的岂止是非?夏云心想,曹家的家规极严,季姨娘如果真的跟赛观音说过这种话,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在四老爷面前告上一状,哪怕棠官都这么大了,仍旧会毫不容情地撵出门去。那一来如何得了?

因此,夏云无心再与旡垢周旋,急急赶回家去,一路上思量,季姨娘人虽糊涂,也还不至于如此不识轻重。一回去先把事情弄清楚,倘是赛观音造谣,要赶紧为季姨娘洗刷,万一她真的说过这话,该当如何补救,更是件刻不容缓之事。

到家正遇见季姨娘为了棠官将新上身的一件细夏布大褂,撕了好大的一道口子,在骂个不休,夏云便说:“姨娘别为这点小事跟棠官怄气了!我有要紧话说。”接着,拿手巾替棠官擦了眼泪,哄着他说:“乖!把那八首《秋兴》去念熟了,回头背给我听,背得一字不错,我教你怎么用牙牌算卦。”

等棠官走了,季姨娘问道:“小丫头说你到舅舅家去了,怎么一回来又说有要紧话,倒是什么事啊?”

“我到甘露庵去了。姨娘,你要跟我说实话。”

“咦!”季姨娘诧异,“我几时骗过你?”

“我也知道姨娘不会骗我,不过这件事出入太大,我不能不特为提醒姨娘,半句假话都不能说。”夏云将季姨娘拉到一边坐下,她自己靠在方桌上,脸对脸地问道,“姨娘,你可曾跟张五嫂说过,震二奶奶养着族里的一个侄子?”

“什么——”季姨娘的声音极大,人就像要跳起来似的。

“别大呼小叫地,轻轻儿说。”

“我几时跟她说过?我又不是吃屎的,这话也能说吗?”

夏云一块石头落地,不过还有些不放心:“你老再想想,也许不是说得很明白,言词中隐隐约约带到过这么一句。”

“别说一句,半句都没有。张五嫂跟震二奶奶有心病,我何苦去提人家不愿意提的人?”季姨娘紧接着问,“这话是怎么来的呢?非得问问明白,真是真,假是假,我如果说过,我决不赖,没有说,硬赖上我——”

“得,得!你先别嚷嚷行不行?”夏云说道,“据旡垢说,是张五嫂告诉她的。既然姨娘没有说过,那就是张五嫂瞎说八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自己洗刷出来。”

“那容易。把旡垢、张五嫂,还有震二奶奶都找了来,三曹六对,当面说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哼!”夏云冷笑,“姨娘,我不是说你,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一来,不错,你倒是洗刷出来了,不过等于弄个尿盆子扣在震二奶奶头上,她不恨死你才怪!”

“怎么呢?”

季姨娘新得了个右眼抽风的毛病,此时左眼睁得好大,右眼不断抽搐,形容既可笑,又可怖,夏云便躲远些说:“姨娘,你把心定下来!这件事错不得一步,照你的办法,等于替人家‘卖朝报’,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人家怎么做人?”

季姨娘本想说:“我可不管她怎么做人?”转念一想,这样一说,不就是跟夏云抬杠?因而改口问道:“那么你说呢?”

夏云咬着指甲沉吟了一会儿说:“先得问一问张五嫂,她跟旡垢说过这话没有。等她承认了,再问她:季姨娘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你说过这话?”

“对!”季姨娘说,“我倒疑心是旡垢这个秃婆娘在瞎造谣言!”

“这怎么会?如果旡垢不是听张五嫂说过这话,她昨天怎么会特地跑了来劝你。”

季姨娘细想一想,果然不错,失笑说道:“我也是闹糊涂了!”她又问说,“我想张五嫂一定会抵赖,那又拿她怎么样呢?”

“这就得找旡垢了。让她们自己去弄明白。那时——”夏云一面想,一面说,“有两个办法,该挑哪一个,到时候再看。”

“你说,是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责成旡垢,话是你传出来的,反正不管你们怎么说,扯不上我,这一层,你得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说明白,免得误会,再一个就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悄悄儿跟震二奶奶说清楚,她怎么办是她的事。”

季姨娘不作声,若有所思的,似乎还有第三个办法。夏云不免困惑,她自觉已想得很透彻,不可能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在想,”这回是季姨娘自动压低了嗓子,“咱们趁此机会,翻它一翻,好不好?”

“怎么翻法?”夏云神色凛然地,“姨娘,你千万别起这种心思!要闯大祸!”

“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季姨娘急忙赔着笑说,“我不能那样不识轻重。”

“说都不能说的。”夏云仍有戒心,“姨娘,我这会儿要跟你说明白,你如果相信我,这件事让我来办,你别插手!反正我不能替你惹祸。”

季姨娘之少不得夏云,已如过去少不得碧文一样,当时毫不迟疑地答说:“好吧!我不插手,听你去办好了。”

于是,夏云盘算了半夜,也只睡得一忽儿,天刚一亮便到萱荣堂去叩门,恰好秋月这天也起得早,问明白了,开开门来,不免有些惊慌。“头不梳,脸不洗,这会儿来敲门,”她问,“是出了什么事?”

“就为了怕出事,才来找你。”夏云看院子里摆着藤椅茶几,一碗现沏的荷露茶,便即笑道,“你倒会享清福。”说着,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见此光景,秋月放心了,另端张藤椅坐了下来。夏云便从旡垢来访季姨娘说起,一直谈到她此刻的来意。

“我想了半夜,就怕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话则已经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了,那时候再来辩白,就晚了一步。倘或如此,要拉你出来作个见证,让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不但没有说过这话,而且已经在悄悄儿查这件事了。”

“好!你的脚步站得很稳,万一有这样的情形,我帮你们说话。”

“还有件事。”夏云又说,“我得去找赛观音,不知道怎么找法,又不能到处去打听。一打听,人家先就会问,你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

秋月考虑了好一会儿说:“这件事要托一个人。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找她?”

“回头就去,趁早风凉好办事。”

“好吧!你回去拾掇好了来,我替你找人。”

“你打算找谁?”

“何大叔回头要来换字画,我找他陪了你去。”秋月又说,“只有他老成靠得住。”

于是夏云回去梳洗好了,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复又来到萱荣堂,何谨已经在等着了。

“你来,”秋月将她拉到一边说道,“我只跟何大叔说,请他带你去找张五福的老婆,可没有跟他说是什么事。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明白。”

这天去扑了个空,赛观音为甘露庵派人来接了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张五福说她妻子有时候就住在甘露庵。而且他还建议夏云不妨就到甘露庵去找。

夏云不愿这么办。当时约定,第二天上午再来,如果这天赛观音不曾回家,请张五福一早通知何谨,以免再次扑空。

幸好,张五福不曾来通知,夏云也很顺利地找到了赛观音。何谨很老到,猜到她们要谈的话,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不但他自己不愿意夹在夏云与赛观音中间,而且要把张五福也调开,邀到巷口茶馆去喝茶。

“张五嫂,”夏云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季姨娘要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讨的差使。为什么呢?因为我怕季姨娘跟你一见面会吵起来。”

这番开场白说得很好,因为虽不知道季姨娘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吵架,但夏云讨这个差使,完全出于好意,却是已很清楚地表明了。

“喔,”赛观音笑道,“夏云姑娘,有你在,季姨娘跟我吵不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旡垢师太来劝季姨娘,言语要谨慎,她说,张五嫂你告诉她,季姨娘跟你说过,我们家震二奶奶养着族里的一个侄子。张五嫂,你跟旡垢师太说过这话没有?”

赛观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欲语还休。这自然很明白,她跟旡垢说过这话。

“张五嫂,”夏云用埋怨而同情的语气说,“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什么话能说,这话怎么能说?震二奶奶,你不是没有领教过,曹府上的事,你也知道的,不必瞒你,我们季姨娘也怪可怜的,你这一说,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还有她过的日子吗?”

赛观音双泪交流,“夏云姑娘,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被逼如此,详细情形,没有办法告诉你。如今,如今,”她似乎突然下了决心,“只有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祸是你跟旡垢闯出来的,我想只有你去跟旡垢商量,怎么样让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没有说过这话。把她洗刷出来就行了。”

赛观音不作声,原来旡垢跟她的“交情”发生变化了!甘露庵中有人到住持圆明那里去搬嘴,说光凭赛观音这个外号,可知其人品,旡垢把她请了来应酬宾客,好些施主在背后批评,话很难听,将甘露庵的名声也带坏了。因此圆明将旡垢找了去,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不准她跟赛观音往来,那四样首饰当然亦要收回。

是这样尔虞我诈,弄巧成拙,本以利结,因好成仇的关键,哪里还能彼此体谅,协力应付难题。可想而知的,不提此事便罢,一提必是相互诟责,赛观音当然要指摘旡垢不该跟季姨娘去谈震二奶奶的秘辛,但她想象得到,旡垢更有理由责备她不该随口胡攀季姨娘。祸是她闯出来的,凭什么要求旡垢跟震二奶奶去解释?事实上这又如何解释?

想来想去,无法接纳夏云的要求,这便惹得曹府上的这个俏丫头大发娇嗔了。

“张五嫂,你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从中极力调停,只怕连你家张五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季姨娘做事顾前不顾后,你家也是织造衙门的机户,莫非没有听说过?再说,这件事季姨娘半点错处都没有,话到哪里都说得响,如今宁愿委屈,也是顾念着你。你如果连这点起码要做的事都不肯做,那可是没有法儿了,只有原原本本告诉震二奶奶,听凭她怎么料理,反正季姨娘总是有了交代了。”

“夏云姑娘,夏云姑娘,你别生气!”赛观音急忙低声下气地说,“我哪里会不知道你跟季姨娘是在照应我。实在,实在——咳,一言难尽!你是姑娘家,有些话我不便跟你说,说了,你也未必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错了,旡垢错了,季姨娘总不错,我对不起季姨娘,一定得想法子,不能让震二奶奶误会季姨娘。夏云姑娘,这是我心里的话。”

“原就是为了‘不让震二奶奶误会季姨娘这句话’。你知道就好。”夏云又问,“你倒是预备想个什么法子,不妨说一说。”

“一定有法子!这会儿我还说不上来。”赛观音突然心中一动,凝神静想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兴奋而有把握了,“夏云姑娘,一定有法子。你回去告诉季姨娘,请她放心好了。”

夏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的语气,为她带来了信心,不过仍旧要提醒她:“你有法子也要办得快。万一震二奶奶先来问季姨娘,岂不是哑巴吃官司,有口难辩?”

“这话说得是!我今天就办。”赛观音又加了一句,“反正,一定对得起季姨娘就是了。”

话已说到头了,再言无益,夏云只说一句:“我跟季姨娘等着听好消息。”随即告辞,自己到巷口茶馆找着何谨,一起回家。

张五福自然也回家了,赛观音叮嘱他立即去找曹震的小厮兴儿,约他来吃消夜。

“这是干吗?”张五福说,“有事我告诉他好了。”

“你别管!只把他找来就是。”

张五福知道多说无用,乖乖儿地去找到兴儿来,订了消夜之约,回来上复阃命。

到得起更时分,兴儿施施然而来,赛观音已炖好一个一品锅在等着了。兴儿闻见香味,咽了两口唾沫问道:“五婶儿,无功不受禄,你先说,要我干什么?说明白了,我吃得才安心。”

“没事!明天三伏,‘头伏火腿二伏鸡,三伏吃只金银蹄’。我家就两口子,这个一品锅吃不了,坏了可惜,特意邀你来叙叙。就算有事托你,也一定是办得了的,你尽管放量吃,只别喝得人事不知。”

“不会,不会。”兴儿坐了下来,由张五福陪着,据案大嚼。

到得二更天,一品锅只剩了骨头和汤了,兴儿起身抹抹嘴,一面打饱嗝,一面向里面喊道:“五婶儿,我可吃饱了要走了,有事快说吧!”

“不忙!”赛观音提着个瓦罐出来,向她丈夫说道,“去巷口提一罐酸梅汤回来,那玩意醒酒最好。”

张五福如言照办,兴儿也明白,这是赛观音特意调虎离山,所以等张五福出了门才开口。

“五婶儿,这会就咱们两个人了,有话你说吧!”

“你坐!”赛观音说,“我跟你娘从前最好,你总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说实话,我可没有拿你当外人。我问你的话,你如果愿意告诉我,当然最好,不愿意告诉我,也不要紧,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说,连你五叔在内,都别告诉他。你能不能答应我这话?”

“行!”兴儿毫不迟疑地答说。

“我倒问你,你家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赛观音紧接着说,“月光菩萨在上,咱们俩今晚上的话,谁也别告诉谁,如若不然,叫他不得好死。”

兴儿略一迟疑,方始回答:“我也是听说,不知道真假。”

“你怎么听说了?”

“听说隆官有一处地方,专为他跟二奶奶见面预备的。”

“你知道不知道那地方?”

“不知道。”兴儿很快地回答。

“能不能——”话说半句赛观音突然停住,往里就走,等她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手巾包,“这个,”她说,“带给你媳妇。”

“干吗呀!五婶儿还客气?”

“不是客气。”赛观音又说,“可也不是买你的话。我想这个地方你也未必会知道,甚至于连打听都没法儿打听。为什么呢?隆官第一个要瞒的就是你。”

“我实在不知道。”兴儿的神情有些着急,仿佛怕赛观音对他误会似的,“五婶儿,你是我妈的朋友,我不能跟你说瞎话。”

“你别急,你别急!我知道。”赛观音抚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过,我如果托你一件事,你能办得到的,肯不肯帮我的忙?”

“那还用说。”

“那我就说了,你能不能悄悄儿把震二爷替我约来?”

“别的都好办。唯独——”兴儿苦笑着说,“有点难。”

“难?你是怕震二奶奶知道?”

“正就是为这个。”兴儿答说,“震二奶奶另外派了密探,跟着震二爷,一举一动,震二奶奶都知道。”

“震二爷自己要来,你还能拦住他不许。”赛观音说,“你不肯帮忙就是了。”

“绝不是!”兴儿急忙分辩,“其中另有个缘故,震二奶奶交代过,我跟震二爷去了哪里,回去都得跟她报。不然,我就甭想再在府里待了。五婶儿,你倒想,震二爷到你这儿来,我当然瞒着不说,可是万一有密探跟她一报,问起我来我怎么说?”

赛观音点点头:“倒是我错怪你了。”她想了一会儿说,“这样,你跟震二爷说,明儿晚上,最好晚一点儿,更深人静,让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来,叫他晚上别喝酒,要喝酒到我这儿来喝。因为我有要紧话跟他说,非让他清醒清醒不可。”

兴儿想了一下问道:“五婶儿,你的意思是,我不必跟了来,就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赛观音又说,“你如果仍旧觉得为难,把难处说出来,咱们再商量。”

兴儿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做法,足可脱却干系,便点点头,表示承诺,却又问道:“五婶儿,你是什么要紧话?”

“到时你就知道了。”

兴儿还待再问,只见张五福已经进门,便住口不语,喝了一大碗酸梅汤,起身道谢。

“这算得了什么!你要有空尽管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做来请你吃。只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就是了。”

“不会!怎么个情形,我明天下午来给你回答。”

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了回话,他说曹震这天晚上有个应酬,酒不能不喝,但绝不会喝醉。等应酬完了,就来赴约,大概是二更时分。

时当盛夏,二更天纳凉的人还很多,不甚方便,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赛观音便问:“你呢?”

“我这回去就装肚子痛,还得到二奶奶那里去要药,让她知道,今儿我没有跟二爷出门。”

“这个主意好。只要不连累你,我就放心了。”赛观音又说,“你跟二爷说,打后门进来,不必叫门,推进来就是。”

到得傍晚,赛观音取两三两碎银子,让张五福到赌场里去混一夜,然后预备了酒菜瓜果,洗了一个澡,已是起更时分,不道天色忽变,下起雨来,将在外面纳凉的人,都赶回屋子里去了。

“妙!真是天从人愿。”赛观音心里在说,“只别下得太久。”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便即止住,纳凉的人正好趁暑气全收,补足连日炎暑、夜不安枕所缺乏的睡眠,所以巷子里空荡荡的,唯有明月照着积水,恰是来赴幽期密约的好辰光。

微有酒意的曹震,久已没有这样兴奋的心情了,不仅因为工于泥夜的赛观音,是他众多旧欢中,绝少常常萦怀的一个,而且也因为她有不知道什么“极要紧的话”,为他带来了一份渴望揭开谜底的期待之故。

进入极窄的巷子,家家熄灯,幸好方向正对着下弦月,积水泛光,相当明亮,他只拣着黑处下脚。到得张家后门,细辨一辨,墙头上有盆“万年青”,确定不错,便照约定,伸手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那扇黑漆小门应手而启。

等他站定脚轻咳一声,窗户中随即出现了人影,背着灯看不清面貌,但不言可知必是赛观音。否则,深夜擅闯民宅,早就为主人大喊“有贼”了。

“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赛观音迎了上来,握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问说。

这使他意识到蓬门荜户,屋浅人众,说话千万不能大声,便凑近她的耳际,却又忍不住先亲了一下,然后答说:“不是说晚一点儿好吗?”

“多亏得这场雨。不然,这会儿巷子里说不定还有人呢!”赛观音又问,“没有遇见人吧?”

“不但没有人,连鬼都没有。”

“别胡说!”赛观音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趁势拉住她的手,双携进屋,灯下细看,赛观音已披散头发,松松编了一条辫子,身上是一件玄色纱衫,映着她的如凝脂般的肤色,一下子将他的兴奋心情,推到了尽头,便抱住不放了。

“干吗这样猴急!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哪怕拴在床栏杆上,还是会飞掉。”

“话是不错,不过——”曹震突然想起,“你有什么要紧话,快说!”

“没有。”赛观音的回答,大出意料,“不是说有要紧话,怎么能把你哄了来。”她紧接着又问,“兴儿呢?”

“闹肚子疼,跟我请假,又到里面去要药。这个小猴儿,”曹震笑着骂道,“鬼心思多得很。”

“什么鬼心思?”

曹震已猜到兴儿是怕他来赴密约,万一为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预留卸责的余地,不过这话跟赛观音实说就无趣了,所以顾而言他地问:“你说要喝酒到这儿来喝,酒呢?”

“在里屋。”

里屋便是赛观音的卧房,床前一张半桌,杂物都已移开,覆一个大纱罩,揭开来看,一碟鱼干、一碟虾子拌鞭笋、一碗还有热气的鲞鸡汤,再就是一碟子已用石灰收得极燥的毛笋煮黄豆。

“穷家小户,就只有这样待客了。”赛观音说,“你坐在床沿上吧,舒服些。”

说着,赛观音去捧出一小坛酒来,也不知是什么药料泡的,只看是极娇嫩的鹅黄色,曹震便忍不住猛喝一口。

上口才知道厉害,不敢下咽,怕呛了嗓子不得了,忍着辛辣在口中含了一会儿,才慢慢下咽。

“好家伙!”曹震摇摇头,“颜色像十四五岁的小妞,那份辣劲儿,如狼似虎,跟你在床上一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赛观音白了他一眼,接着又说,“我泡了一壶金银花露在那里,拿来把它兑上。”

兑上金银花露的洋河高粱,好上口得多了,曹震一面喝酒,一面问道:“你近来怎么样?”

“还不是过苦日子。熬不出头了!”说着,赛观音幽幽地叹口气。

曹震不作声,心里不免歉疚,因为连句安慰她的话都想不出来。

“五福呢?”他没话找话地说。

“还不是又去看他的‘相好’去了!”

“喔!”曹震不由得注意,“他还有相好?”

“是啊!不但有相好,还有三个。”

这一说,曹震才知道她在开玩笑,张五福喜欢“赶老羊”,三个“相好”指的是三粒骰子。

“这跟相好泡上了,就是一夜。”曹震笑着问说,“是不是?”

“你呢?”赛观音望着他问,眼波欲流,冶荡无比。

冲淡了的酒是不容易醉了,但徐娘风情,别有醉人之处,赛观音的眉头眼角,处处挑逗。她是有意如此,等纵体入怀,了却了相思债,好谈正事。

“你慢慢喝着酒,听我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

“喔!”曹震有些困惑,兴儿来说,她是有要紧话,来了又说没有,只是哄他来的一个借口,这会却又说是一件一定要打听的新闻。言语闪烁,到底是什么花样。

“你当我在捣鬼是不是?”赛观音说,“刚才我故意不说,为的是一说了,你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听得这一说,曹震将酒杯放了下来,有些惴惴不安地,“你别再吞吞吐吐了!”他催促着,“痛痛快快说吧。”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只为我说错了一句话,怕要连累一个老实人,不得安生,没奈何,只好在你面前,替这个老实人剖白——”

“越说越玄了!”曹震有些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一个急,一个偏是慢条斯理的,“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没有来龙,哪有去脉?”赛观音又说,“你这么紧催,催得人心慌,我都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

曹震从困惑中,别有领悟,看样子是赛观音想有所需索,所以先以肉身布施,此刻话虽出口,才有这种盘马弯弓的语气。

这样一想,便丝毫不急了,笑嘻嘻地左手复持酒杯,右手伸到她胸前说:“你也别说了,我摸一摸就知道你心里的话。”

赛观音知道他误会了,便请问说:“你知道我心里要说什么?”

“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吧,必是五福赌输了,逼着你要弄几两银子花。明儿我叫兴儿,送二十两银子给你。”

“多谢!不过你没有猜对。我不说了,要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你倒想,那应该是谁的新闻?”

“是我的?”

“也差不多。这件新闻如果传开来,少不得要提到你。”赛观音突然浮起震二奶奶当初恶毒咒骂、毫不留情的记忆,心中一阵激动,脱口说道,“是你家那个雌老虎、醋坛子的新闻。”

听这一说,曹震脸上先就是一阵红,却故作从容地问道:“她出了什么新闻?”

“事情是早已有了,不过,只怕你还是头一回听到,那就是新闻。”

赛观音忽有警觉,倘或说了实话而曹震沉不住气,当时就大嚷大叫,吵了开来,闹得四邻皆知,如何得了?因此,她觉得语气应该和缓些,而且该提出警告。

因此,她紧接着说:“二爷,你自己别闹新闻,凡事搁在心里,该怎么办,咱们慢慢商量。”

“你自己可别闹新闻”这句话,及时提醒了曹震:面子要紧!点点头说:“不错!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沉不住气。”

“那就对了。”

赛观音起身换了个坐的地方,在床沿上挨着曹震坐下,低声问道:“震二奶奶与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一提“隆官”,曹震恰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一颗心蓦然里往上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果然!他多少时候犹疑的事,终于证实了。

由于赛观音恳切关怀的脸色,具有抚慰的作用,曹震不觉得太难堪,话也容易出口了,“我一直在疑心!苦于不便打听,你知道他们的事,再好没有。”他说,“你详详细细跟我说,不必顾忌。”

赛观音松了口气。她自觉她的行径是所谓“放野火”,当然是件很“过瘾”的事,就怕野火烧得不可收拾,甚至自己都会被卷入烈焰。现在看曹震的神情,野火不致漫无边际地烧了开去,至少不至于烧到季姨娘和她身上,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她说:“前两天观世音菩萨生日,甘露庵的知客旡垢邀我去帮忙。晚上睡在一起,哪知道旡垢这个出家人——”赛观音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明白。”曹震微微颔首,“我也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甘露庵不规矩。你说以后好了。”

“以后,旡垢就说,她是做好事,替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姨太太‘救苦救难’。我就问她,‘救’过哪些人?她不肯说。我心里一动,你们家二奶奶不是甘露庵的护法,说不定也是她‘救’过的,我就拿话套她——”

“你怎么说?”曹震打断她的话问。

“我说,外头有谣言,曹家的震二奶奶,养了族里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她呢?她怎么回答。”

“她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问我:这话听谁说的?让她紧催,紧催地,催得我心慌了,随便拉了个人出来,正好那天季姨娘也来烧香,我想不起别人,就说:季姨娘告诉我的。天地良心,”赛观音很郑重地,“季姨娘没有跟我谈过你们家二奶奶。你想,大家客客气气地,她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二奶奶跟我怄过气,何苦提这个我不愿意听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跟季姨娘不相干。”

“不!下面还有话。”赛观音抢着说道,“过了一两天,旡垢去看季姨娘,劝她说话要谨慎,噜哩噜苏一大套,季姨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她有个丫头叫夏云——”

“喔,夏云!原是我家老太太身边的人,很能干的。”曹震问道,“夏云怎么样?”

“你说得不错,夏云很能干,到甘露庵去盘问旡垢,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旡垢就和盘托出,说季姨娘告诉我,震二奶奶如何如何?夏云回去问季姨娘,季姨娘气得不得了,不过既不能吵得大家都知道,又怕这话传到你们二奶奶耳朵里,跟季姨娘过不去,所以夏云特为来找我,说祸是我闯的,要我自己来收拾。她的话不错,是我冤枉了季姨娘,要替她洗刷。不过我总不能到你们二奶奶那里去认错,就是认了错,她也饶不过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了你来,把话说个明白。请你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别让季姨娘为难,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曹震默不作声,他根本没有理季姨娘的事,赛观音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不安的感觉复起,但亦不敢多问,只全神贯注地要听他说些什么。

“五嫂子,”曹震终于开口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二爷什么忙?”赛观音颇感意外地。

“目前只有你能帮我的忙,请你暗底下留心,知道哪一天他们又约在甘露庵,赶紧来告诉我。”曹震又说,“我让兴儿天天到你这儿听信息。”

莫非他要捉妻子的奸?赛观音这样在想,口中答说:“看样子不会再在甘露庵了。”

“那么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

“旡垢总知道吧?”

“也说不定。”

“你能不能替我打听打听?”

“不行!”赛观音摇摇头,“我跟旡垢闹翻了。”

“为什么?”

赛观音自然不肯说实话,不过恰好有个说法:“还不是为了季姨娘。”她紧接着又问,“二爷,季姨娘的事怎么样?”

曹震想了一下说:“不要紧!我自己跟季姨娘说,没有她的事,叫她放心好了。”

“不行!不行!”赛观音乱摇着手,“这一来不都知道了,所有你们二奶奶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弄出来的。”

“那有什么要紧?你是怕她?”

曹震这话惹得赛观音起了极大的反感,“莫非你不怕!”她说,“我吃她的亏,都是为你。她那么折腾我,你也不出来说句话,事后又不敢出头,脖子一缩,真像个——”

到口留情,“王八”二字没有说出来,但说与不说都一样,曹震自是刺心般痛,“你瞧着好了!”他重重地说,“看我这回饶得了她?”

赛观音正好发问:“你打算怎么办?”

“第一步自然先要把他们的窝找出来。这一点办不到,什么都无从谈起。”曹震接着说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她。打蛇得打在七寸上,‘七寸’要看准了,才好下手。还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只好托你。”

“曹织造是南京第一家大户人家,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好托?”赛观音摇摇头,“我不相信。”

“说起来似乎不能教人相信。等我说明白了,你就知道了:第一,老实人办不了这件事;第二,能干的也许暗中让她收服了,或者正好去告密换赏,我这里一说,他那里就知道了;第三,这种事到底是家丑,遇到嘴不紧的,一传出去,我的面子都绷不住了,还做人不做?”

“兴儿总靠得住吧?”

“不错,兴儿靠得住,可是起码有三个人盯着兴儿,他也动不了!”

“既然这样,你刚才怎么说,让兴儿每天到我这里来听信息?莫非就不怕你们那口子知道?”

“光是说一句话的事,好办。兴儿家不是跟你也熟,你知道她家里,兴儿一回家就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赛观音踌躇地说,“我倒有心帮你的忙,只是帮不上。”

“不会帮不上。”曹震答道,“替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说到这句话,赛观音便往深处去想了,“你们家二奶奶,平时不大出门,出门坐轿,还有底下人照料,丫头服侍,照规矩说,一举一动并不自由,不难打听。”她紧接着又说,“而且去的一定也是有限的几个熟地方,若是无缘无故去了一个陌生地方,难道不怕轿夫、底下人在背后谈论?”

“你这话不错。因此,我疑心还是在甘露庵。”

“不会!”赛观音答得很快,显得很有把握。

“为什么呢?”

赛观音不便道出实情,已经这样子追踪过了,想一想答说:“如果真的还是在甘露庵相会,事情倒好办了。她要到甘露庵去烧香,总是预先定了日子的,到了那天,你找兴儿去找隆官,把隆官找到了,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对!从这个人身上去追根,是个好法子。不过,我这会在想,旡垢既然怕事,一时不会让他们在甘露庵相会,也是可想而知的。”

“果真如此,谢天谢地,就此断了吧!”

曹震想不到她是这种做恕词的口吻,听来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想来她是怕麻烦不肯插手,心里不免反感。

“不行!这件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曹震率直问道,“你也不必说这种话,只说肯不肯帮我的忙就是了。”

“我刚才说过,只要帮得上忙一定帮。”赛观音凝神盘算了一会儿问道,“这件事,能不能让兴儿知道?”

“当然。”

“那好!”赛观音说,“我来替你出个主意,不过话要先说明,我出的主意,你愿意就照办,不愿意也随你,只别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办。”

曹震点点头说:“好吧!你先说。”

“第一,你到苏州或者杭州去一趟,就说有公事。第二,你让兴儿到我这里来一趟,还有,要跟兴儿交代清楚,我说的话,就跟你自己交代他一样。”

曹震一口承诺,但到底还是提出要求,赛观音是何主意,最好说出来大家商量。因为关于震二奶奶,他到底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赛观音要跟她“斗法”,无论如何该听听他的意见。

“这话当然不错,而且是你的事,应该跟你商量。不过,这件事关乎——”赛观音迟疑了一下,改口问道,“如果我把他们相会的地方打听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把曹震问住了。心里盘算又盘算,终于定了主意,“我不怕闹家丑。”他说,“拿住了问她自己怎么办?”

“这,”赛观音不断摇头,“我可不能作这个孽!”

曹震愕然,“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你是帮我忙,怎么叫作孽?”

“怎么不是作孽?你这么一闹,她还能见人?不是投井,就是上吊,岂不是一条命送在我手里?”

“不会!死不了。”曹震答说,“她舍不得死。”

“不是她舍得舍不得的事,是她还有没有脸见人?没有脸见人,舍不得死也要死。何况她是那么好强的人!”

“那,”曹震想想也不错,便即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不愿意跟你说我的主意,就因为虽打听到了地方,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得慢慢儿想,想到了好法子,我才跟你说,想不出来,我干脆说一无结果。免得你冒冒失失把他们拿住了,弄得无法收场,非出人命不可。”

曹震连连点头,“你顾虑得不错,我也不愿出人命,当然,若有那样的事,我自然不能再要她了!她娘家有势力,我倒也不怕,只是出了人命,那就又是一种说法了。”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样,你归你去打听,打听到了看情形再定办法。反正这件事怎么办,我一定跟你商量,决不会冒失。”

“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的。”曹震忽然觉得他跟赛观音的感情不同了,仿佛在共患难似的,因而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问说,“我给五福几两银子,让他另娶一房,写张纸给你好不好?”

“写张什么纸?”赛观音明知故问地。

“自然是休书,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你倒真有良心!”赛观音故意这样说,“你叫五福把我休了,我靠谁?”

“当然靠我。”曹震很认真地,“一时还不能接你进府,我在外头买房子。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个儿子,在曹家自然有你的名分。”

赛观音不作声,她得考虑考虑利害得失。不过曹震既有这样的心,总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所以口中不言,眼中有情。

“五福把你休掉,我也要把她休掉!”曹震说道,“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她乖乖儿拿着休书回旗。事情就圆满了。”

这“圆满”二字,在赛观音听来别有意味,忍不住问说:“怎么叫圆满?”

“她,”曹震很坦率地说,“这些年积了不少私房,又不是她马家带来的,我当然得想法把它截下来。将来是她陪嫁的东西,尽管带走,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全得留下。”

“这怕是你的如意算盘!那么厉害的人,能听你摆布?”

“只要拿住她的把柄,不怕她不就范。”曹震加重了语气说,“对!咱们就照这条路子上去琢磨,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好吧!慢慢儿想。”赛观音说,“太晚了!你请吧,别忘了,明儿让兴儿来。”

07

经过彻夜思考,赛观音自觉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跟震二奶奶的冤家是做定了,解不开,逃不掉。如今只看谁先动手?若是震二奶奶先发制人,根本就无法招架;自己呢,光下手不一定有胜算,但如占了上风,那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后半辈子另是一番境遇。这是赌命,值得赌,不容不赌。

既是赌命,自然放手大干,要多找帮手,第一个是兴儿,非把他收服了不可。因此,等兴儿一来,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亲热得让兴儿有受宠若惊之感。

“五婶儿,你别张罗了。有话就说吧!”兴儿又问,“五叔呢?”

“打酒去了。”赛观音端了一碗绿豆汤来,“话多得很,得跟你慢慢儿细谈,先凉快凉快。”说着,便坐在他旁边,为的是“一人扇风二人凉”。

“不敢当,不敢当。”兴儿一面喝绿豆汤,一面问道,“五婶儿,你在替我们二爷办一件什么事,是不是?”

“不光是替二爷,为我自己,也为你。”

“为我?”兴儿既困惑,又好奇,笑着问道,“一件事拴着三个人,是件什么事?可真想不出来了。”

“回头你就知道了。我先问你,二爷跟你怎么说来的?”

“他让我到你这儿来,说你交代的话,就跟他自己交代一样。”兴儿皮里阳秋地笑一笑,“五婶儿,我真服了你了。”

“怎么?”

“跟二爷好久不见,一见就把他摆布得服服帖帖。五婶儿,你真是好功夫。”

赛观音脸一红,“什么功夫不功夫?别胡说八道。”她忽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兴儿,我问你句话,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有你的好处。”

看她的神情绝非开玩笑,兴儿也就正色道:“好!我一定说实话。”

“你们府里那么多妞儿,总有你看中了的吧?”

这又像是开玩笑的话,兴儿便仔细看一看她的脸色,要弄清楚了真意,才好作答。

“别害臊!”赛观音又说,“我不是无缘无故跟你闲扯,你跟我说实话。”

“我不说,你也知道。”

“那是说,有你看中的。”赛观音紧接着说,“我也不问那是谁,你说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你替二爷把事情办成了,包在我身上,把你看中了的妞儿,娶回家去。”

一听这话,兴儿越发要细看她的神态,怎么样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可也不能就这么信了她的话。想一想问道:“是件什么事?”

赛观音不即回答,眨了一阵眼,方始开口:“二爷跟你说了,我的话就像他自己交代一样?”

“是啊!”

“那么,你该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就是二爷的话。”

“我明白。你说啊!”

“你们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兴儿一惊,几乎将一碗绿豆汤打翻,定定神问道:“这是二爷让你来问我的?”

“也可以这样说。”赛观音又说,“就这件事,拴着三个人,二爷、你、我,办好了大家都好。”

“要怎样办?”兴儿惊疑不定,“不会大闹一场吧?”

赛观音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安慰他说:“不管闹不闹,绝不会把你扯在里头。我跟二爷已经商量好了,只要你听话,包管有你的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

兴儿凝神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我有什么说什么。二奶奶跟隆官的事,我也听说过,没有敢打听。”

“当然,谁也不敢打听,你们二奶奶不是好惹的。”赛观音又说,“话又说回来,我又怎么敢打听、敢惹她呢?就为的有二爷在。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没有什么好怕。”

“这,”兴儿迟疑地问道,“二爷想拿二奶奶跟隆官?”

“对!”

兴儿一哆嗦,“能拿得住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拿不住,或者拿错了,那可是没法子收场的事。”

赛观音毫不在乎地笑一笑,“这还用你说?自然都想周全了。”她说,“不但要拿住真赃实犯,还闹不起来。怎么闹不起来呢?是你们二奶奶不敢闹,一闹不是自己出丑?”

听得这话,兴儿松了口气,“想来是有高招。”他说,“五婶儿,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别恭维我!这件事还得你好好儿出点力。”赛观音很郑重地说,“兴儿,你这会儿说一句,愿意不愿意出力,如果不愿意,也不要紧。这件事不能勉强,我不怪你,二爷也不会,因为知道你怕你们二奶奶。”

“二爷又何尝不怕二奶奶?”兴儿答说,“谁都怕。”

“那么,二爷现在不怕她了,你又怎么样呢?”

兴儿想一想答说:“我说实话,只能暗底下出力。”

“本就只要你暗中出力,越暗越好。”赛观音说,“以后我会常去看你妈,有话在你家谈。”

08

这年皇帝五旬万寿,江宁织造衙门接到内务府的通知,年下备赏大臣的绸缎,改织“五福捧寿”之类专以祝嘏为主的花样。由于通知过迟,必须赶工,偏偏又接到内务府传谕:“江宁织造应解之件,交由苏州织造解送龙衣时,一并送京。”而解送龙衣,有一定限期,算日子怎么样也赶不上。

赶不上也得赶,曹震跟织造衙门的司官商量,只有一个办法,勉强可行,让苏州解龙衣的船只,按预定日期起程,江宁应解之件,加紧赶办,由陆路北上,到山东济宁等苏州船到移交。如果济宁赶不上,便沿运河追过去,反正水路慢,陆路快,一定可以赶上。虽然这一来,运费比自己专用船运,还要靡费,但毕竟是遵旨办理,无从挑剔了。

为此,特为派人到苏州去接头。苏州织造高斌的妻子,是今年刚刚成婚的四阿哥弘历的乳母。

而四阿哥跟平郡王福彭,在上书房是最亲密的同窗,以此渊源,高斌很愿意帮忙,说万一赶不上,他可以在济宁等一等,不过太久了不行,两三天尚无大碍。

及至商议派人由陆路押运应解之件到济宁时,曹震道是不用派人,他自己去。

“起旱很辛苦,天又热。”马夫人倒是很体恤地,“我看另派人吧!”

“还是我去。”曹震从容说明,“第一,人家既有这一番盛意,我该当面跟他道个谢;第二,四叔至今未回,信里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不便细说。我想跟高斌谈谈,他现在的消息比咱们灵通得多,也许能透露一点儿什么;第三,是四阿哥的关系,他现在是红人儿,不妨拉拢拉拢。”

“听这一说,倒像是非你不可了。”马夫人问,“这一趟要多少日子?”

“总得半个月。”

“你索性辛苦一点儿,尽力赶一赶,早去早回。”马夫人又说,“四老爷不在家,你又去了,怕衙门里有事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把兴儿留在家,衙门里的事,差不多他都知道。”曹震又说,“我也交代隆官了,让他常常过来看看,有事尽管交给他办。”

于是,等曹震一走,曹世隆便无日不来了,震二奶奶偏也找得出那么多事,交给他办。有些事原来只有曹震知道的,此时要问兴儿,因此他也得整天守着,不是在门房里下象棋聊天,便是四处乱窜。这天在夹弄中遇见夏云,她将他唤住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们二爷哪天回来?”

“不是说半个月吗?”兴儿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今天第十一天。”

“呃,”夏云想了一下又问,“你每天在门房里坐?”

“是啊!”兴儿问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句话,你可别跟人去说。”

“什么话?”

“你得答应了我,我再说。”

“行!我决不跟人去说。”兴儿笑嘻嘻地又说,“不过,得许我一点儿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把你身上的这个荷包给我,行不行?”

“我的不行。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要荷包,我拿棠官的给你。”夏云四下看了看说,“你跟我来拿,顺便我好问你话。”

他要的就是夏云贴身所系的,棠官的荷包,并不稀罕。但有机会跟夏云私下说几句话,总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当时便跟她走了。

“季姨娘不在家。”夏云先交代这一句,意思不妨安心谈话,“我问你,你昨天看见甘露庵的知客师太没有?”

“见了,下午来的。”

“什么时候?”

“大概是未正。”

“什么时候走的呢?”

“那倒记不大清楚了。”兴儿凝神想了一会儿,“那时我跟何大叔在下棋,仿佛看见她的影子。”

“喔。”夏云没有再说什么,神情有些失望,接着去拿了一个簇新的荷包来。

“是你绣的?”

“不是。”

“不是你绣的,就不必了。”说着,转身就走。

“慢点!”夏云突然叫住他,“你要我绣的荷包?”

兴儿颇感意外,但亦不暇多想,只觉得是个机会,“也不一定非你绣的不可。”他说,“就把你身上的这个给我好了。”

“行!”夏云一口答应,却有下文,“就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得许我一点儿什么好处。”

“你说,你说!”兴儿大为兴奋,“你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无不双手奉上。”

“不要你的东西,只要替我办件事。”夏云将荷包解了下来,自己先送到鼻端闻了一下,方始慢条斯理地说,“这件事不能跟人去说,还得悄悄儿的,别露出痕迹来。你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瞧扁了。”

“我知道你行!不过提醒你而已。”说着把荷包递了过去。

兴儿接到手里,赶紧先闻一闻,脱口说了一声:“这香味儿好!”接着便问,“要我干什么?”

“你这两天留心震二奶奶,”夏云轻声说道,“看她是不是有心事,跟隆官说些什么?”

兴儿大为惊异,心想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不过他也很小心,不去询问缘故,只答应一定照办。及至问明了再无别话,随即走了。

夏云心头略略宽舒了些,她是听说旡垢来看过震二奶奶,生怕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会发作,要想打听,苦于无人可托,如今对兴儿稍假辞色,便驱使得死心塌地,唯命是从,说起来也是件得意之事。

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个跟季姨娘一起到马夫人那里去的小丫头,急匆匆奔了来,神色仓皇地说:“夏云姊姊,你快去吧!姨娘要我来叫你,脸色难看极了,好像跟震二奶奶吵嘴了!”

夏云一颗心倏地往下一沉,头上像有无数针尖在刺,强自镇静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姨娘跟震二奶奶吵嘴了?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我是隐隐约约听到的。这会儿秋月也赶去了。”

这下提醒了夏云,有秋月在,诸事就好办了。就怕季姨娘不会说话,本可无事,反惹出意外是非来。同时她也深深自责,马夫人派人来请季姨娘,必非无故,应该想到,可能是这场是非,自己应该陪了去的。

自悔自责,都是无用处,要紧的是尽快赶到,因而一言不发,三脚并作两步,直奔马夫人那里,进门只见丫头、嬷嬷都站得远远的,脸上是警戒的神色,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听不见有人说话。

于是,她穿过堂屋,到马夫人夏天所住、三面通风的一座小花厅,轻轻咳嗽一声,便听季姨娘说道:“夏云来了!请太太问她,旡垢这个秃婆娘是怎么说的?”

听她是理直气壮的语气,夏云立即有了主意,掀帘进屋,恰好视线迎着秋月,立即递过去一个眼色,然后从容地给马夫人请安说:“太太找我,有话吩咐?”

“太太是——”

季姨娘抢着开口,但被秋月很快地拦住:“季姨娘,你别急,事情一定说得清楚。”

“是的,事情一定说得清楚。这都是旡垢无中生有惹出来的是非。”说着,她疾趋两步,走到季姨娘面前,捉住她的手臂,“姨娘你先请回去,没事!”

“我不回去。”

“姨娘,”夏云用平静但很坚决的声音说,“你答应过我的!这件事让我来料理,你请回去,只当没有这件事一样。”

季姨娘还不大愿意,马夫人开口了,“夏云的话不错,你先请回去。”她又告诫、又规劝地说,“沉住气,什么也别说,是非越说越多。”

季姨娘不敢不依,“那,我就先走。”她对夏云说,“你把前后经过,细细跟太太回,若说要惹是非,早就一场大是非了。”

“季姨娘,”秋月皱着眉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好,好!”季姨娘也悟出此语无益,一迭连声地,“我不说,我不说。”

等她一走,夏云才有机会去看震二奶奶的神情,愁眉深锁,无限的委屈,浑不似平时眉掀目扬,一脸刚强的神气,倒不免觉得她可怜。

“为这件事,我好几天睡不着!”夏云用这句话作开场白,接下来便从头细叙,自旡垢来劝季姨娘开始,一直到质问赛观音为止。她说话极有分寸,“谣言”的内容,点到为止,而且处处顾到震二奶奶,绝无半点怀疑她清白的意思,最后自责地说,“我实在是让这件事吓昏了!总觉得是件根本没影儿的事,她们嚼过舌头,也就算了,何必告诉震二奶奶?一个当家人,成天操心得那样子,还惹她生闲气,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早知如此,倒真还不如跟震二奶奶先说。实在是我错了。”

实实在在是震二奶奶自己错了。原来她是听曹世隆告诉她,旡垢劝他稍加收敛,外面对他俩已有闲话。震二奶奶便将旡垢找了来细问究竟。旡垢除了跟赛观音同床共枕那一段以外,其余都照实而言,连夏云到甘露庵去查问这一段都有。但是她却不知道夏云还去问了赛观音,前因后果,尽皆了然,看看并无动静,还只当季姨娘真的说过这话,派夏云向她质问,只是摆个像受诬的样子而已。

震二奶奶却又误会了,心想以季姨娘的脾气,受了冤屈,岂有不闹之理?如今按兵不动,暗中不知有何花样。为了先发制人,便向马夫人去哭诉,还打算在四老爷面前告上一状。哪知人家倒是顾全大局,处处想到她的处境,讲得既是入情入理,又有秋月这么一个证人,足见并无一句矫饰之语。早知如此,应该找夏云来问一问清楚,再做道理。

转念到此,想起夏云到季姨娘那里之前,原曾特来输诚,如果找她来问,她一定会替她出主意,将这件事不着痕迹地遮掩起来。如今一着错满盘皆输,尽管夏云与季姨娘,一再说是旡垢与赛观音吃饱了饭没事干,无事生非,但一传出去,总是件教人抬不起头的事。而况,其中的情节,不能细细追究之处,她自己心中有数。

“好了!季姨娘没有错。”马夫人对夏云说,“她是造化,去了碧文,有你帮她。你回去跟她说,这件事我知道,震二奶奶也是急了,说话有欠检点,她也不必认真。”

“是啊!”夏云附和着说,“像这样的事,谁不急呢?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们下人,也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出语总是为震二奶奶遮掩开脱,而越是如此,越见得她所知极多。震二奶奶心里七上八下,竟不知自己应该持何神态,才算合适。秋月旁观者清,心想话亦够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安抚季姨娘,但一时却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向夏云使个眼色,微微努一努嘴。

夏云尚未会意,马夫人倒发觉了,随即问说:“秋月,你要说什么?”

这一问自不能不答,略想一想说:“季姨娘性子急,受不得委屈,该劝劝她。”

“说得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有意无意地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是她错怪了季姨娘,照道理说,应该去赔个不是,但要她向季姨娘低头,是件比死还难的事。不过她也知道,秋月的看法不错,安抚季姨娘确是件很要紧的事,稍为拖延,让季姨娘四处去找人评理,宣扬得上下皆知,还有什么脸见人?

明知该做却不愿做,心里自然着急,一张脸涨得通红,使得秋月大为不忍。

“我去一趟吧!”她自告奋勇,“不过,我可得请示震二奶奶,这应该怎么说?”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我能怎么说?夏云都说过了。”

“那,”秋月很谨慎地问道,“我就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也很懊悔,太鲁莽了。这么说,行不行?”

“懊悔,当然。”震二奶奶苦笑道,“反正这件事在我是窝囊透了,随你怎么说吧!”

“快去吧!”马夫人说,“跟季姨娘说两句好话。好在有夏云帮腔。”

“是。”夏云答说,“我会劝季姨娘,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自觉地报以感激的一瞥,而就是这一瞥之间,夏云觉得一番调护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心中大感安慰。

于是秋月、夏云相偕离去,一路走,一路低声商量。夏云也跟碧文一样,将季姨娘的性情摸透了,应付之道,须得软硬兼施,至于何处该软、何处该硬,以及谁来好语劝慰、谁来以理相责,都要看情形随机应变,秋月只看夏云的眼色行事好了。

“唷!”季姨娘一看秋月同来,便即起身招呼,“稀客、稀客。请坐。”

“季姨娘别客气。”秋月问道,“棠官呢?”

“刚洗完澡,在看书。”

“真是乖了!”秋月笑道,“我看看棠官去。”

这是先给夏云一个机会,好让她先跟季姨娘说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事情弄清楚了。二太太特为派秋月来,你的面子也够了。”她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捧咱们,咱们也得捧捧人家。”

“你是说谁?捧秋月?”

“捧秋月就是捧二太太。”

“你说怎么捧法。”

“无非人家怎么说,你痛痛快快答应一句。”

“这行。”季姨娘手一指,“那个呢?就没有一句话?”

这自然是指震二奶奶,“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她说,“换了你,该怎么说?”

“我不管。”季姨娘的态度突然强硬了,“如果她不给我赔个不是,我跟她不能算完。”

“又来了!又来了!”夏云气恼地说,“我不该管你的事的。”

见此光景,季姨娘又软了,“我也不过说说,有话好商量。”她说,“你也要替我想想,莫非就让她欺侮。”

“人家也不是欺侮,不过心里一急,枪法有点乱了。”夏云又说,“回回你落下风,这回该占上风了,偏偏还是要落个下风。”

“你这话我不懂。莫非受委屈才是占上风?”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受委屈,是你不跟她计较,这就见得你高了!如果让人说一句:当然啰!季姨娘平时受了好些气,这回握住机会,还不大大地出一回气?”夏云又说,“一个人做事,都让人料得到,还算什么高人?”

这番道理,季姨娘不甚明白,想了一下说:“就算给她面子,咱们总也得弄点儿实惠吧?”

“这又太浅了。”夏云答说,“你放心好了。震二奶奶岂是不知好歹的人?你要让她觉得欠了你的情,她自然会想法子补报。”

谈到这里,听得秋月的声音,两人都住了口。夏云使个眼色,又努一努嘴,季姨娘会意,等秋月进来,便不等她开口,先就示好。

“还累你来一趟,实在用不着,震二奶奶到底年纪轻,沉不住气。她也不想想,我怎么会跟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如今既然二太太特为让你来,知道没我的事,我的气也平了。”这段话说得虽不够漂亮,但算是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秋月正想稍为恭维她两句,顺顺她的气,不道画蛇添足加了一句话,可不大中听。

“不过,以后再有是非,别又怪我。我是不会到处请人去评理的。”

秋月皱眉,夏云撅嘴,相顾无言,季姨娘却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独自诧异。

“怎么?我不是说的实话。”

“对,对!你是实话。”夏云很不客气地说,“你永远不知道,少说一句比多说一句来得好。”

“说实在的,你老这句话大可不必说。”秋月是开导的语气,“以后有没有是非不知道,反正没季姨娘你的事,心里定得很。如今这一说,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误会你暗地在搅是非,有多冤!季姨娘这件事过去了,你受的委屈有人知道,就不算委屈,从今以后,只字休提!”

季姨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夏云还想为她说得透彻些,不道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锦儿,她身后还随着个捧了建漆圆笼的小丫头。

她这一来,又带着东西,自然引起季姨娘和秋、夏二人极大的注意,锦儿一看三个人的眼色,大感威胁,本来想好了一套开场白,怕说得不够圆满,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

“棠官生日快到了,今年是十岁,例规早预备好了,跟芹官一模一样。”

说着,亲自揭开圆笼,一一检点:一把嵌金丝的解手刀、一只玉扳指、一个金打簧表、一方端砚。另外一对荷包,里面各装一枚金钱,再一个十两重的银锞子,上贴红纸铰成的圆寿字。

“这四样是公中照例该给的。砚台好的太大,不合用,只好委屈一点儿。表跟扳指,可比给芹官的还好。”锦儿又说,“荷包跟银子,是我们二奶奶送的礼,前年送芹官也是这两样。二奶奶说,芹官十岁摆酒唱戏,是老太太名下开支,大伙儿全是白吃白喝。这回季姨娘倘或要给棠官热闹热闹,二奶奶再出一份就是。”

秋月心里明白,震二奶奶想买季姨娘的嘴,可又不便太露痕迹,因而才想出将棠官与芹官一样看待这么一个说法,无形之中便是抬举他们母子。以震二奶奶平时对季姨娘的态度来看,费这番苦心,必已大感委屈,倒不可不帮一帮腔。

于是,她抢在季姨娘前面说道:“真的,震二奶奶在这些过节上最公平不过。”

就是这一句,提醒季姨娘去回想,果然找不出震二奶奶对芹官与棠官有什么偏心不公的地方。当然,借着曹老太太的名义捧芹官,那是另一回事,这一层,她还明白。

“多谢你们二奶奶费心,想得周全。给棠官热闹热闹,到明年老太太除了灵再说吧。”

“是啊!若非老太太的灵供在那里,棠官的整生日,无论如何该热闹个一两天。”锦儿转脸问秋月,“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会儿。”秋月趁季姨娘不注意,抛给她一个眼色,意思是不必再提震二奶奶的事。

“你们都在这里吃饭吧!今儿我蒸了一块火腿。”季姨娘转脸跟夏云商量,“咱们再弄点儿什么好吃的请客人?”

“季姨娘真要留我们,就别张罗。”秋月说道,“这么热的天,一动一身汗,越省越好。”

“这话不错。”锦儿接口说道,“有现成的最好。我想想,我们那里有些什么?”

大家都在凑季姨娘的兴,锦儿叫小丫头回去送了四样菜来,秋月那里做了一锅江米藕,等冬雪送了来,索性把她也留了下来,在院子摆上圆桌面,团团坐定,季姨娘这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了。

锦儿本负有安抚的使命,一看机会不错,自然抓住不放,悄悄命小丫头到小厨房去关照朱妈,做一锅卤子,下一锅面,等送到才说:“咱们今天就算吃棠官的寿面。”

这一来便有题目了,大家都逗着棠官,也纷纷敬季姨娘的酒。天黑未散,将高挂在走廊上的四盏纱灯点了起来,映着季姨娘发红的脸色,越发显得喜气洋洋。

到得二更时分,尽欢而散,秋月与冬雪相携同归,一进门就有小丫头告诉秋月:“太太打发人来交代,不拘早晚,一回来就让你去一趟。”

秋月大为讶异,“二更天了!”她问,“太太那里的人,怎么说来着?”

“先问你,怎么不在家?我说在季姨娘那里吃饭,连冬雪姊姊也去了。太太找,我去通知,她说不必,反正只要一回来就去,早晚都不要紧。”

显然的,这是不愿意让人知道,马夫人曾秘密找过秋月,然则要瞒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事要瞒人呢?

转念到此,秋月发觉事态严重,从季姨娘那里带回来的轻松的感觉,消失无余,“你等着我,别睡!”她关照冬雪,“我去去就来。”说完,带一个打灯笼的小丫头,匆匆而去。

一到,被带入马夫人的卧室,看她卸妆枯坐,脸有倦怠之色,秋月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表示歉意,马夫人摇手不让她开口。

“你们都出去!”她用罕见的威严的声音说,“不准在窗子外头偷听。”

这就让秋月可以确定一路上猜想得不错,是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流言,话是从旡垢谈起。

“这个人怎么样?你听人讲过她没有?”

马夫人信教,与佛门无缘,秋月一向服膺“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这句话,与旡垢并无往来,也很少去打听这些人的事,所以此时老实答道:“我不知道她,只能说她能言善道。”

“那当然,不是能言善道,怎能当知客。我就是不明白,”马夫人招招手,硬拉着秋月坐在她身边,才又压低声音说,“一个出家人,怎会跟五嫂谈人家这种事,莫非不怕造口孽?再说,这件事跟她有何相干?要她来出头劝姨娘说话小心。这,我细细想过,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你说呢?”

秋月想一想果然!不由得点点头说:“看起来,其中只怕还有隐情。要不明天再找夏云来仔细问一问?这件事如今只有她最清楚。”

“咱们先琢磨透了再说。”马夫人忧心忡忡地,“四老爷又不在家,我真怕出什么事!”

“不会的。”秋月安慰她说,“误会解释清楚了,季姨娘那里也压住了,只要大家不提这件事,日子稍为长一点儿,就都忘记了。”

“不然!如果真的是误会,自然说得清楚,现在看起来,就怕不是误会。”马夫人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一定有旡垢的份,不然何用她来多管闲事?”

“太太说得是。”秋月不明白她的本意是想了解真相,还是要消弭流言,所以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真的有这回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秋月,”听马夫人几乎是哭的声音,“你说,如今内里算我是一家之主,将来死了,怎么见老太太、老太爷?”

“太太别急!这也不是急的事,以我说,有这回事也罢,没有这回事也罢,第一要震二奶奶自己沉得住气。”秋月略停一下又说,“今天的事,不就是震二奶奶自己闹出来的?她如果多想一想,季姨娘或许糊涂,夏云不糊涂。当初派夏云去,说句老实话,原就是要管着点儿季姨娘,有夏云在,季姨娘何至于说这种要闯大祸的话?可见得‘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那就不会冒冒失失到太太这里来告状了。”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话一点儿不错。我看旡垢脱不得关系,倒要着个人去劝劝她,说话小心。”

经秋月一指明了,越使人觉得震二奶奶的处置反常,近乎做贼心虚。于是马夫人想到曹震回来,迟早会知道这件事,那时恐怕又不免一场风波,想起来真是心烦。

“唉,我实在没法儿管了!”马夫人突然心中一动,“秋月,你替我写封信给四老爷,请他快回来吧。”

秋月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突如其来的主意,不由得便说:“请他快回来,总有个缘故,我可真想不出,有什么太太不能料理的事,要请四老爷来做主。”

“我,我是怕震二爷他们两口子为这件事闹起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嗐,”秋月大不以为然地,“太太想到哪里去了!无凭无据,震二爷有什么好闹的?我再说一句,震二爷要闹,震二奶奶自有法子不让他闹。哪回不是如此,何用太太操心?”

“话是不错,不过,我总觉得——”马夫人无法形容她内心中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感觉,唯有付诸长叹,“唉!只好求老太太保佑吧。”

曹震如期回到南京,不多不少正是半个月。见过马夫人,细谈了跟高斌相会的情形,震二奶奶特为关照小厨房做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为他接风,还找了芹官、棠官来作陪。曹震大谈归途中亲见运河中回空漕船的水手与一处名叫窑湾的码头上的流氓械斗的经过,逸兴遄飞、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切如常,倒害得马夫人担了一夜的心,怕他们夫妇当夜就会为旡垢弄出来的那场是非吵架。

可是,到得第五天下午,终于吵起来了。起因是曹震在床头柜中发现一个荷包,荷包中有两张借据,具名“曹世隆”。这算是抓住铁证了。

“好啊!”曹震向锦儿吼道,“那个不要脸的呢?在哪儿,叫她来看!”说着,将那个荷包使劲往桌上一摔。

锦儿吓得心胆俱裂,扶着门强自镇静地问道:“干吗这么大呼小叫的?”

“你看!这是谁的荷包?隆官贴身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说着,捡起荷包,粗鲁地拉开绳子,掏出那两张借据,放在桌上,连连重击着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了,看她怎么说?”

锦儿愣住了,曹世隆的借据,怎么会在这里发现?定一定神,突然想到,也许是跟震二奶奶借钱留下的笔据。这一转念间,心情一宽。

“隆官一时手头不便,跟二奶奶借几两银子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做梦!”曹震截断她的话说,“你倒看看,是跟谁借的钱?”

锦儿经他焦雷轰顶似的闹了一阵,比较沉着了,便拿起借据细看,只见一张写的是:“借到张五嫂名下纹银二十两,按月一分行息,半年本利俱清。”除了曹世隆具名以外,另外记着年月日:“雍正二年五月初二日立。”另一张措辞相似,只是银数、时间不同。

“这就奇怪了。”锦儿心想,事有蹊跷,一定有个说法在内,应付之道在急脉缓受——你急我不急,当下说道,“你别闹!等我找震二奶奶,看是怎么回事。”

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锦儿急急奔了去,将她请了出来,找个僻处细说缘由。

震二奶奶先也是将脸都急白了,但自念从那次有个小丫头无意发现李鼎的汗巾以后,她就格外小心,时常检点,何以会有这么一个荷包突然出现?

于是细想一想以后问道:“那荷包是谁找到的?”

“二爷自己。”锦儿答说,“他问我,豆蔻盒子在哪儿?我说,我记得床头柜里有一个,你自己找一找。过了一会儿,就闹起来了!”

“哼!”震二奶奶眼中突然露出冷如霜锋的光芒,“他栽赃!”

“啊!”锦儿被提醒了,“一定是。那两张借据,也许根本就是假造的。”

“不!借据不假。”震二奶奶说道,“你回去,让他到这里来,我跟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个清楚。”

看她如此有把握,锦儿反倒有点替曹震担忧,只怕他又要落下风,闹个灰头土脸,因此回去向曹震劝道:“你别胡闹了吧?闹起来又是你下不了台,我都替你难过。”

“什么?我胡闹!”曹震大怒,口不择言地说,“喔,你们俩走的是一条道儿?你也让隆官睡过了?”

一听这话,锦儿怒不可遏,一口唾沫吐在曹震脸上,粗蠢地骂道:“放你的驴子臭大屁!你滚,滚到太太那里去,二奶奶等着跟你算账呢!死不要脸,栽赃!”

“栽赃”二字,诛心之论,曹震既惊且悔,也让锦儿毒骂得恼羞成怒,因而一掌挥了过去,打得锦儿踉踉跄跄往后直退,后腰让桌子挡住,才未曾摔倒。

这下,锦儿要拼命了!趁着身后反弹之势,头扎了过去,抓住曹震的衣服,乱打乱拧,口中骂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曹震一面挣扎,一面也是抓住她的头发乱打,口中不断怒喝:“放手,放手!”

越是如此,锦儿越不肯罢手,哭着喊道:“你打,你打!你不打死我,不能算完。”

这时丫头老妈,闻声而集,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锦儿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曹震让她闹得锐气大折,自觉窝囊到极点,本来就少血色的脸,越发苍白如鬼了。

丢下锦儿,想起妻子,抬腿就走。一路走,一路寻思,证据十足,不必气馁,于是挺起了胸,撒开大步,来见马夫人。

一到了那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丫头默不作声打起帘子,曹震进去一看,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在。

“通声!”马夫人是恐惧中带着央求的声音说,“我可经不住你们闹。我特为让你媳妇躲开,免得你们当面大吵。你找到的那个荷包,里面的借据,来得奇怪,隆官跟张五福的女人,借过印子钱,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隆官混好了,把钱还了人家,收回借据,两三年的废纸,干吗还搁在荷包里,随身带着?你自己想想,有这个道理吗?”

曹震知道弄巧成拙了——是赛观音出的主意,她那里有曹世隆未曾收回的借据,找了两张搁在荷包里,作为栽赃之用。

不道一上来就让震二奶奶识破机关,自是振振有词。不过不要紧,还有证据。

“太太别听一面之词,她如果不是跟隆官不干不净,莫不我自己弄个屎盆子往头上扣?风言风语也不是一天了,这回我是打听得清清楚楚,她跟隆官是在甘露庵上的手。就说这一趟,”曹震喘口气提高了声音说,“趁我上山东,明目张胆在一起,我走的第三天,隆官吃了饭来,直到傍晚才走,跟她在一起,整整一个半时辰,过了两天,又是一待一下午。从那天她到太太这里来告了季姨娘的状,隆官才绝迹不来。太太,你想,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

马夫人听得愣住了,心想:这可没有法子了!只有让他们夫妇当面对质。于是转脸问道:“震二奶奶呢?”

震二奶奶是避在萱荣堂——曹震棋差一着,便是不曾当着她发作,虽挟雷霆之势,却未当头打倒,震二奶奶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便能从容招架,乘隙反击。此刻临时布置的两路“哨探”,都有报告,等马夫人派丫头来请时,已想好了说词,不慌不忙地到了马夫人那里,进门便先告状:“二爷揪着锦儿的头发,狠狠揍了一顿,诬赖锦儿,说得好难听的话,我也学不上来,如今锦儿找绳子上吊,又要铰头发当姑子,闹翻了天在那里!”

一听这话,马夫人自然不悦,当即沉下脸来责备曹震:“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动手打人?”

“太太,太太,”曹震气急败坏地分辩,“锦儿跟她是一伙,处处回护着她,其情着实可恶。”

“你这话说得好笑,锦儿不回护她,还能回护你吗?”马夫人又问震二奶奶,“得要有人劝劝锦儿才好。”

“是啊!我又不敢回去劝她,怕二爷说我做贼心虚,得在太太这儿等着‘打官司’,只好请秋月去劝她。”

有秋月在,马夫人放心了,接着便将曹震指控她的话说了一遍,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错!隆官一回来了一个多时辰,一回也待了很久。头一回是开八月半送礼的单子,今年年节因为老太太的丧事不送礼,去年八月半的单子,可又遍找不着,只好一家一家一面想,一面开,对了两遍,才弄清楚,花的工夫自然大了。早知道二爷暗底派了‘探子’在查,我根本不找隆官了。”

她一面说,一面留心曹震的神态,只见他“嘿,嘿”连声,知道他的伎俩尽于此了,因而又提高了声音说:“再一回是对账。隆官今年经手领的款子,一共五笔,总数差了一千二百两没有着落,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让外账房送了账簿来一笔一笔对,到底对出来了。太太,你猜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猜得到?你说吧!”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是咱们这位二爷,从隆官那里挪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让他报在正账里面。隆官忘了这回事,数目自然就不对了。”

这一下搞得曹震狼狈不堪——事实上是有这回事,隆官又何尝会忘了报这笔账?不过早向震二奶奶泄了底细,此时却好用来反打一耙。

曹震一看官司快由原告打成被告了,不由得情急吼道:“不相干!那是另外一回事,隆官经手的款子,事后每一笔都报了的,何用这时候来算总账?全是胡扯!”

“哼!”震二奶奶冷笑,“恼羞成怒了。”

这句话说到曹震心里,就像剥了他的疮疤,一时冲动,忍不住要用对付锦儿的办法来对付妻子。但手一抬,立即警觉,这一动上手,官司就输到底了,而一口气不出,这只手缩不回来,万般无奈,只好拿自己出气。

“我混蛋!我窝囊废!”曹震一面骂,一面打,左右开弓刷了自己几个嘴巴。

丫头们都不敢笑,马夫人也觉得其情难堪,但震二奶奶却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机会,“你也不用这样子!”她平静地说,“我当这个家,里里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打着伙想置我于死地。”她转脸向马夫人说道,“如今我说请太太自己来当家,别让我再为难。不过,这一回,又栽赃,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等四老爷回来了,请太太跟四老爷商量一个章程,另外找人来接我的手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将来是怎么个死法?”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指季姨娘勾结了外人,设圈套来陷害她?果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就这一念之间,她便用开导的语气对曹震说:“你别听人挑拨,没事找事,闹出笑话来,你自己也没有什么面子。四老爷不在家,外头都靠你,如果你这里先就生是非,只怕祸事不远。通声,你不能不顾大局!”

以此相责,令人气结,曹震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颓然低头。这时,在窗外已待了一会儿的秋月,方始走进来,却什么话也不便说,只是表示关切而已。

“锦儿怎么样了?”马夫人问。

听得这一声,曹震才发现秋月,只听她说:“也就是哭一阵,诉诉委屈,莫非真的就铰了头发当姑子去?”说着,正眼去看曹震。

曹震内疚于心,突然有种冲动,站起来说:“我走了。”

“慢着!”马夫人问,“你上哪儿去?”

“我回去。”

“你别又跟锦儿去打饥荒。”

“不会。”曹震答说,“太太真当我是不懂好歹的人?”说完,掀帘而出。

“唉!”马夫人叹口气,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是哪句话也不便说。

“太太,”震二奶奶突然双膝跪倒,还挤出几滴急泪,“我这个家可真是不能当了。不然,将来还不知道死法呢!”

“起来,起来!”马夫人叹口气,“咱们干脆回旗吧,让四老爷在这儿当差。”

09

锦儿的眼泪是住了,眼肿未消,原本是一双杏眼,更显得大,也更显得伤心。

“好了!”曹震掀帘而入,冲着锦儿作了个揖,“我不对!我替你赔不是。我打算好了,不必多久,我拿你扶正。”说完,一掀帘子,倒又走了。

让他这一阵旋风似的卷过,人影都没有看清楚,便已消失,锦儿不免茫然,慢慢定下心来,先要思索他这句话的意思。说将她扶正,自然是要休掉震二奶奶,这办得到吗?办不到,他又何必信口开河?不过,他能这样认错赔不是,总算他还知道好歹。这一转念间,倒又觉得曹震可怜。

正这样痴痴迷迷地想着,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锦儿突然心慌,倒像做了一件对不起震二奶奶的事似的。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只为有那“扶正”一句话,自己仿佛便处在与震二奶奶敌对的地位。因而又生警惕,曹震的话也许有人听见,会到震二奶奶面前搬嘴,不可不早自为计。

不容她再往下想,震二奶奶已经进房门了,皱着眉,直奔锦儿,拉着她的手,先看她头上。

“差点让他把头发都揪下来。”锦儿一阵委屈,不由得又淌热泪,“下那么重的手,一点儿情分都不顾。”

“对我还不是一样!他简直是要我死。”震二奶奶冷笑,“我死了,他也没有好日子过,莫非以为我娘家人都死绝了?”

“都是那个臭娘们!”锦儿骂道,“出那种馊主意。”

她骂的赛观音,震二奶奶却一直在疑心季姨娘,“家贼难防。”她说,“我倒得好好留点儿神。还有,”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看,夏云怎么样?不会替她当狗头军师吧?”

“不会!夏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她怎么倒不拦着她一点儿呢?”

“拦着她什么?”锦儿不知所谓。

“暗底下做狗腿子啊!”震二奶奶说道,“把人家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记下了。”

“我看,”锦儿慢吞吞地说,“不像是她。这一阵子我从没有看到她到咱们附近来过。”

“那么是谁呢?”震二奶奶又说,“她也不必亲自来,随便打发个小丫头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了。”

锦儿突然觉得,震二奶奶似有指责她失职之意——曹世隆在此地逗留,都是她留意关防,说随便有人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不就等于说她根本不管事?这却不可不辩。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都是我亲自在外面看着,不会有那样的事。”

“不——”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算了!咱们丢开这段儿,倒想想他还有什么花招?”

“谁知道呢?不过看样子是很不服气。”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回来过了?”

“来打了个转就走了。”

“说些什么?”

锦儿决定冒个险,不说实话,“那时我正头晕,没有听清楚,只看他气鼓鼓的,挺不服气的样子。”她又编了一句话,“仿佛要来找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就走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了下来想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该怎么给隆官通个信让他到哪里避一避才好。”

“这,”锦儿老实答道,“我可不敢胡出主意了。”

“你不管!你有主意就说吧。”

“二奶奶信得过谁,就叫谁去传话。”

震二奶奶眨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走出去,喊住一个小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出去,交给隆官办的事,怎么没有交代?叫人去通知,让他明天一早来回话。”

10

听曹震颓丧地讲完他跟妻妾冲突的经过,赛观音的感想很多,觉得也可笑、可怜,但也为他不平、不甘。不过,她认为首先要辩解的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是他自己“栽赃”的手段欠高明。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中用!”她说,“像你这样做法,谁都看得出来是栽赃。我倒问你,譬如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忽然找出这么一个荷包,有名有姓的两张借据,你说,该怎么办?”她又补了一句,“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

曹震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说:“这要看是什么人。大致总先是告诉丈夫,说有这么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至于像我家的泼辣货,必是找了丫头、老妈来,先查问明白了,再做道理。”

“你懂这个道理,为什么不等她自己看到了,再看她是不是照这么做?那时拿住的赃,才是真正的赃!”

这一说,曹震如梦方醒,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她惯会使诈,故意大张旗鼓,找丫头老妈来问,那又怎么办?”他说,“那一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

“她哪里敢!她要防着那个丫头、老妈说一句:‘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这里的,那天,隆官不是在这儿好半天?’请问,她怎么办?”

曹震这时才算开了窍,心想,若是震二奶奶发现了,不是悄悄藏了起来,便是找了隆官来问。绝不敢声张,不敢声张,便是做贼心虚。还不必自己大吵大闹,只请马夫人来问她,看她如何辩解得清?

“唉!”曹震重重叹气,狠狠自掴,“死脑子!笨得跟猪一样。”

“也许是锦儿发现了,当然要悄悄儿跟她说,那就更好办了,你只追锦儿好了——”

“慢一点!”曹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她找了隆官来问,隆官说钱还了,借据没有收回,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儿的,那不就证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戏吗?”

“怎么能证明?你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说是借据当时就还了。他有什么办法?”

“是啊!哪有还了钱不收回借据的道理?”

“我再跟你说吧,就承认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能拉出我来。你只说特为找了这么两张东西来,就为的外面风风雨雨的闲话太多,不能不明白真情,一试果然试出来了。如果隆官根本未进卧房,绝不能有东西掉在那儿,可见得这东西来路不明,既然来路不明,何以不查,私下去想法子?这不是无私有弊!”

曹震紧闭着嘴不作声。他在考虑一件事,震二奶奶泼辣,想不到赛观音亦工于心计,两个人都不好惹,以毒攻毒去了一个,却又沾上一个不好惹的,那又如之奈何?

转念又想,两人的身份到底不同,赛观音跟自己又没有名分。将来纠缠不清时,无非多花几两银子,不会有大不了的事。

回过头来,又想妻子。从结缡至今,他一直为她的裙带捆得动弹不得,夫妇道苦,但毕竟有结发的名分在那里,曹震到底还记着长辈谆谆的教训:忠勤事主,勤厚传家。做得太决绝,于心总有些不忍。

可是想得远些、大些,退后两步,昂起头来看曹家一家,他却在自惭之中,也看出来一种真相,织造上的亏空,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负责,打着老太太的旗号,不管收入大不如前,总是多方侵蚀剥削,说起来是这一家子要维持,其实,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变了她的私房。

此刻想来,最使得曹震愤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接到内务府转来的诛笔“交办事件”,必得两万银子购料,才能交差,四面张罗,而机缘不巧,竟一无着落。

他跟曹都急得坐立不安,犹须瞒着老太太,那日子过得非人所堪。震二奶奶明明知道,袖手不问,迫不得已跟她商量,问她能不能调度一笔钱,暂渡难关?她冷冷地回绝了,后来是由曹亲自跟她央求,才说去“试试看”。结果是借到了,利息特重,期限特促,说是分几个地方借来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私房。

转念到此,曹震有了一个果敢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时冲动,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但盘算又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

于是又转来想赛观音,拿她跟妻子摆在一起来考虑了一会儿,方始慢慢开口。

“不是我恭维你,你也算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角色,能跟我那个泼辣货见一见高下。”他说,“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别当我是随便说的。”

“你不必表白。”赛观音说,“你是大爷脾气,说到哪里算哪里,还是仔细想过才出口的话,我听了自然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说得透彻一点儿,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说一说。现在是四老爷顶着织造的名儿,可是亏空的公款——”

“怎么?”赛观音大为诧异,“亏空着公款?”

“是啊!”曹震羞惭地说,“你们都看得这是头等阔差使,不知道一年能进多少万银子。其实呢,织造本身没有什么好处,要派上税差、关差——瞎,这话也不必细说,官场上的事,你也未必明白,我只归了说吧,四老爷名下,现在有二十万银子的亏空。倘或一道上谕,江宁织造换人,四老爷没法子办交代,马上就得家破人亡。所以能有办法补上这笔亏空,什么法子都值得去试试。”

“我懂了。”赛观音说,“你要跟我商量的这件大事,就是去找二十万银子来填这笔亏空。”

“对了。”

“那么,你是什么主意呢?”

“我的主意是,把我那个泼辣货的私房挤出来,完亏空有余。当然,她是‘不见棺木不下泪’,我要拿住她一个非卖账不可的把柄,叫她乖乖儿听话。你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拿住她的把柄?”

“说来说去,还是这件事。俗语道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个把柄不好拿,尤其是经这一闹,她一定步步小心,永远都拿不住。”

曹震大为泄气,嗒然若丧地脱口说道:“原来你也没有法子!”

这话让赛观音大不服气,她心里其实已有主意,只是要慢慢商量,现在听曹震如此说法,便凝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做不到,那是曹震自己的事。

但有一点她得先弄清楚,“二爷,”她问,“能把衙门里的亏空补上了,四老爷自然无债一身轻,你呢,有点儿什么好处?”她紧接着又说,“你别以为我在打什么主意!我是为你。这件事办起来很吃力,而且我替你出的主意,说起来有点儿伤阴骘,若是于你没有什么好处,就犯不着了。”

听她说得很诚恳,曹震亦就说了实话,“我自然也有好处。”他说,“织造是可以世袭的差使,老太太在日说定了的,四老爷下来,保芹官承袭,不过,四老爷的意思,芹官最好在科场上去巴结功名,那一来自然归四老爷的儿子棠官承袭。但如我办成了这件事,能替四老爷把亏空补上,这个差使,十之八九就会保我。”

“这一说,好处还不小。”

赛观音慢条斯理地说:“虽说捉奸捉双,可是奸夫自己承认有这回事,写下一张‘服辩’拿给你家二太太看,不就是老大一个证据!如果她不认这回事,叫隆官、叫甘露庵的知客,当面对质,看她敢不敢?”

曹震很仔细地听完,随即答说:“如果有这么一张‘服辩’,事情就好办了,只是隆官决不肯写的。”

“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写不写。”

曹震悚然一惊,心想赛观音说得出这样的话,可见心亦够狠的,但即令如此,曹世隆是否肯写,仍是疑问。

“照‘大清律’,他这个罪名是‘斩立决’,写也死,不写也死,干吗要写?”

“这是告到当官,如果是私了,哪里会砍脑袋?”

曹震心想不错,“事情是一定私了。”他说,“决不会见官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怕隆官不相信。”

“这要看办这件事的人,怎么个说法?开导得透彻,自然能让他相信。”赛观音用鼓励的语气说,“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一定办得成。”

“何以见得?”

问到这一点,赛观音就不肯道破缘故了,只说:“你别问!我有把握。”

“等我想一想。”曹震又说,“就是要办,也没有人。”

赛观音立即接口:“只要决定办,自然有人。”

这话中便有文章了,曹震立即追问:“谁?你说!”

“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下了决心,我自然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办,又何必去问他?”

想想这话也不错,他便重申她说过的话:“好!只要我愿意这么办,你可以替我找人。是不是这样?”

“是的。”

“找来的人能弄到他的‘服辩’?”

“对了!弄得到。”

曹震深深点头,“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说,“办成了,自然也有你的好处。”

一连两天不回自己屋里,第三天马夫人派人来将曹震找了去,好言相劝。

“夫妇吵嘴是常事,总是爷儿们让一步。你这样子不肯回自己屋子,旁人会批评你气量太狭。听我的劝,这会儿就看你媳妇去。”

旧家的规矩,遇到这种事,只能设法敷衍,不能当面抗命,所以曹震赔笑答一声:“是!我一会儿就回去。”

“什么时候?”

“这会儿马上有个客来,等会了客,我就去。”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表示满意。

曹震决定袭孔子拜阳货的故智,找震二奶奶不在之时回去一趟,圆了马夫人的面子,所以一辞出来,便唤兴儿:“你进去瞧一瞧,二奶奶在不在。”

“不在。”兴儿答说,“二奶奶就在太太那儿。”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当即撒开大步,回到自己院子里,小丫头递相传呼:“二爷回来了。”

锦儿听说,便迎了出来,脸上毫无笑容,也不开口,只把门帘打了起来,等他进屋。曹震便即笑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哪儿敢!”

“二奶奶呢?”

“快回来了吧!”

“喔,”曹震立即接口,“原来不在家。我也不坐了,有客等着我呢!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我进来过了。”说完,匆匆而去。

锦儿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却开不出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震二奶奶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看你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发愣。”

“二爷进来过了。”锦儿将刚才发生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明发愣的缘故,“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算来应过卯了。”震二奶奶也将马夫人唤了曹震进去,跟他所说的话,告诉了锦儿,“原说要会了客才来的,哪知他耍了这么一手。算了!夫妇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味?”

锦儿无言相慰,事实上她亦有满腔幽怨,需要人安慰,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震二奶奶始终不服输,低声说道,“前天隆官回事,我在账单里头夹了一张条子给他,让他到哪里去避一避。今天他打发人送来一个拜盒,是我托他去重镶的四个宝石戒指,里面有这么一张纸。”

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曹世隆所写的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节后去扬州,下月回。”

“撕了吧!这种条子留着干什么?”锦儿将字条撕碎,搓成一团,丢在痰盂里。

“过节还有六天。过了这六天,你看我,好好来治那几个东西。”

“我看,”锦儿说道,“季姨娘这回倒是——”

“你别太天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她又是出了名喜欢搅是非的。”

“至少,夏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也得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看他回头还来不来。如果真的不进来,你去一趟。”

“我去?”

“对了。”震二奶奶说,“倒看看他,到底是安着什么心?”

锦儿不甚情愿,“我没有那么贱,他到里头不进来,我为什么要到外头去?”她说,“让人瞧在眼里,倒像我多稀罕他似的。”

这话具有多种意味,一种是对震二奶奶利用她,表示抗议,一种是拿来堵震二奶奶的口,“是你自己叫我去的,明天别又说些酸溜溜的话。”再有一种便是以退为进,有所要挟。

震二奶奶确是在利用锦儿,少不得好言相劝,“没有人会说闲话。”她说,“尽管他不对,咱们守住咱们的道理,没有人会笑你。”

锦儿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一句:“好吧!我就去一趟。不过,我可不能偷偷儿地去。”

“怎么?”震二奶奶笑道,“怎么叫偷偷儿地去?莫非还要他给你下张帖子,拿轿子来接了你去。”

“谁稀罕他下帖子?他要我去,我才不去哪。”

“我知道,我知道。”震二奶奶赶紧说道,“是为我。”

她说到这话,锦儿就不必表白了,想了一下说:“白天,他那里人来人往,我怎么能去?”

“自然是晚上去。”

“那得先叫人通知他。”锦儿又说,“还得找个题目。”

“题目容易找,天凉了,说给他去换褥子铺盖。”震二奶奶又说,“先叫人去通知一声,也使得。”

于是,叫人将兴儿去唤了来。由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晚饭以后,锦儿去替二爷换寝具,另外还有话说。

“要说些什么呢?”

“看情形。总而言之,看他心里想些什么,打算要做些什么。”

“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当然啰,既然去了,就得跟他多聊聊,如果晚了,你就陪他睡好了。”

“我可不干!送上门去陪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好,随你!你多早晚回来都不要紧,我叫人等门。”

有了这几句话,锦儿便大大方方地打扮了一番,到得月亮上来,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着灯笼,出了中门,由在那里等候的兴儿领路,来到曹震的宿处。

曹震是住在西园的假山上,沿着靠壁的雨廊拾级而上,向东三楹精舍,悬一方小匾,题名“鉴心山房”,前面极大的一片露台,左右两树丹桂,开得正盛,西风过处,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此时月亮已经上来了,但屋子里却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棋声丁丁,锦儿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曹震正聚精会神地在打谱。

于是她先咳嗽一声,等曹震抬起头来,才平静地说:“你倒风雅起来了。”

“为等你,消磨辰光,不然我就跟林师爷他们一块儿玩去了。”曹震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来替我铺床?”

“是二奶奶叫我来的。”

“哼!”曹震哼了一下,“她倒还记得我?”

“你不也记得她吗?”锦儿针锋相对地,“不然也不会进来。”

“那是敷衍太太的面子。”

锦儿发觉话不投机,便不作声,指挥小丫头进里间卧室替曹震在床上添了一床褥子,换上干净被套,却闻见枕头上有桂花油的味道。

事完回到外间,曹震头也不抬地依旧在打谱。这种冷淡的样子,使得锦儿心里光火,便冷冷说道:“我不该来自讨没趣的,反正有人伺候,何必来做讨厌人?早该回避的!”

“你说什么?”曹震这时才抬眼看着她问,“你回避谁?”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没有长鼻子?”

“桂花开得这么盛,没有长鼻子的人,也闻得出来。”曹震问道,“这又怎么了?”

听他话中有漏洞,锦儿捉住了不放,“你怎么知道我是指的桂花的味儿?”她说,“不但有桂花,还有桂花油。这又怎么说?”

曹震不辩也不赖,“怎么了?”他问,“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跟我来抬杠?”

“本是来看你,这会儿要跟你抬杠。看你这样子,明明是讨厌我!我走。”说着,她抓了一把棋子,往棋盘撒了去。

“喔,”曹震赔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不高兴!那你就误会了,我心思在一着要紧棋上,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来,来,咱们外面赏月。”接着便喊,“兴儿!”

等兴儿来了,他关照到中门上去找小厨房的朱妈,看有什么现成的配菜要几样,越快越好。

及至兴儿一转身,他又喊住他说:“你再让中门上到双芝仙馆看看,说我请芹官来赏月。”

锦儿是奉命来挖他的心事,有芹官在,诸多不便,想开口阻止,却不知如何措辞。就这迟疑之间,兴儿已下了假山,只得罢了。

时间不多,等芹官一来,许多话就不便说了!她心里在想:如果想住在这里,倒是很好的一个借口,只说先有芹官在,等芹官赏完月回去,都三更天了,不能白来一趟,只好住在“鉴心山房”,才能跟他深谈。

要下决心时,记起枕上的桂花油,心里不免腻味,便又迟疑了。这时小丫头已端了椅子出去,廊上现成有张方桌,可以摆设茶具。铺排停当,曹震坐下来说:“八月节快到了。”接着又叹口气,念一句,“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九州,”锦儿接着念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她突然停住,停了一下又说,“也不一定要夫妇才同罗帐!”

她是暗讽枕上的桂花油,曹震却别有意会,立刻接口:“你这话不错!锦儿,我倒问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事?”

锦儿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一下子便刺到心底深处,不过她的心思也极快,知道稍一迟疑,就怎么样也洗刷不清了,因而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说:“没有那回事!”

曹震一愣,爽然若失地说:“你倒真是她的死党!”

“什么死党、活党?”锦儿趁机说道,“你这样子闹法,只怕连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不得安生。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来的?”

“我心里想的,你还不明白?多少年来,她处处爬在我头上,把我作践得都不像个男人了。如果她自己行得正、坐得正,没有人敢说她一句闲话,也还罢了,不想她暗地里弄顶绿帽子扣在我头上。”曹震不自觉地掉了一句文,“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劝你忍!”锦儿很谨慎地试探,“是劝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莫非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永远都不进去了?”

“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不进去?”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是,是该进去的时候。”

“什么叫是该进去的时候?”锦儿紧追不舍,“你倒说呀!说清楚一点儿。”

“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是该进去的时候。”

这表示他人虽住在鉴心山房,暗地里仍旧在访查这件事。锦儿心想,这透露的一个消息很重要,倒得格外防备着他。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装得困惑地说:“我不知有什么事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想弄清楚什么事,简直就像走夜路,鬼打墙一样!”

这句话惹得曹震有些光火,产生了激将的效果,“到底是我鬼打墙,还是她鬼摸头,做出对不起她马家的事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哼!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最后一句话,使得锦儿胆战心惊!所谓“豁出去”,自是不顾一切,撕破面子也不在乎的意思,而说“对不起她马家”则明明将有羞辱马家的手段出现。莫非他真的在打算着休妻?这可太严重了!锦儿不免忧心如焚,但还不便说破,免得坐实了反成难以挽回的困局,只好这样答说:“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倒真巴望能够水落石出,弄个清楚。大家仍旧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不然,我夹在中间也受罪。”

曹震不作声,凝视着东山月上,双眼不住闪烁,显得他心里有许多事在想。锦儿冷眼旁观,凝神等着他再开口,因为这开出口来,多半是一句很要紧,可以看到他心里的话。

“其实,你不但可以不必受罪,还可以享福。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只看你的念头怎么转法。”

果然,话中有话,深藏不测,锦儿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立即问道:“你说,我的念头该怎么转?”

“你应该多想想我,多想想你自己。”曹震转过脸来逼视着她,“照现在这样子,尽管你对她忠心耿耿,还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锦儿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叫出头?”

“那还不容易明白,早晚你有了名分,请下来一道诰封,那就是出头了!”

“不是出头,是昏头。”锦儿立即答说,“我可不会大白天做这种春梦。”

曹震欲语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方始开口:“我现在也没法儿跟你细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有见真章的一天。不过有一句话,我不能不交代,这会儿我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如果是真心护着我,就只把我的话,搁在心里。”

看他语气从容,见得他筹思已熟,势在必行,如果再一味装作不信他的话,便显得不够诚恳。而且要套他的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于是她说:“我跟谁去说,说了就是天大的是非。不过,我劝你慎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别自讨苦吃。”

“这件事自然是我一厢情愿,莫非还能两相情愿,她也点头?至于行得通、行不通,我也不敢说。事情,有的可以做,有的应该做,有的一定得这么做。既然一定得这么做,那就不必去多想了。”

“为什么呢?”锦儿不由得关切,“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

“你现在别问!你愿意帮我,我再告诉你。”

“你不肯跟我说,我可怎么帮你?”锦儿又说,“你如果有一定得这么做的道理,我听了不错,说不定我就能帮你。”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我做这件事,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出气,一家人都有好处。”

“一家人都有好处?”

“对了,一家人都有好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多说了泄漏风声,让她有了防备,事情就坏了。”

锦儿犹在思索,但见远处纱灯两盏,冉冉而来,知道是芹官来了,便起身迎候。走近一看,才知道来的不但是芹官与兴儿,还有春雨,另外两个老婆子,拎着食盒,跟在后头。

“怎么,你也来了?”

“特为来陪你的。”春雨答说,“是芹官的意思,我想想也不错。”

“多谢,多谢!”锦儿笑容满面地,“多谢你们俩。”

芹官笑而不答,走过去跟曹震招呼,锦儿与春雨便将杯盘配菜铺排开来,却只摆了两副杯筷。曹震见了便说:“这又不是在太太那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块儿喝酒。”

“待一会儿!”锦儿已与春雨取得默契,两人要在一处谈谈,便老实说道,“好些日子不见,先让我们姊妹俩亲热亲热。”

说着,替他们兄弟斟好了酒,与春雨远远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语。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为我去打听是非。”春雨皱着眉说,“还有芹官,听说出了这么一场风波,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见这种不能提、不能问的事,你说,心里有多别扭,多窝囊!”

“是啊!大家心里都是这么一种味道。”锦儿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春雨也是迟疑了一会儿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震二爷是怎么想来的,会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这件事,大家想来想去想不通。”

锦儿黯然无语,抑郁的眼色中,仿佛有无限的难言之隐。春雨看在眼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怎么?”她异常吃力地问,“莫非有什么说法?”

“还要什么说法?看也看得出来了。”

“这一说,竟是——”春雨蓦然意会,不宜再问,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咽了回去。

但有句话却不能不问,而且不算忌讳,可以问得,“震二爷呢?”她说,“这样子僵着总不是一回事!”

“是啊!我就是为此来的,想弄弄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弄清楚了没有呢?”

“但愿我是弄错了——”锦儿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显然的,情势不妙,春雨装作不解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只怕要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马家跟曹家会打一场官司。”

春雨大惊失色,却也大惑不解,“干吗打官司?”她说,“怎么会闹得要打官司!不会吧?”

“你倒说,什么事会闹得娘家告婆家?”

点这一句,话倒比较容易懂,但却更为惊忧。春雨心想:亲家变冤家而打官司,常是因为媳妇在婆家被凌虐自尽而起。对震二奶奶来说,凌虐自然谈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证据,让震二奶奶见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但是这得有非常明白的证据,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里?转到这个念头,春雨不但深为关切,而且深为好奇,有着一揭底蕴的渴想,然而这又是“不宜多问”的一句话。

灵机一动,将话倒过来变成套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无凭无据,震二爷不能那么胡来,震二奶奶也不能那么容易欺侮。”

“这就是我没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锦儿苦闷多时,不由得就跟着春雨深谈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样证据,而且看样子,仿佛挺有把握似的。”

“怎么叫挺有把握?”由于看锦儿并不讳言,春雨便落得问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他有把握可以找到这样的证据。”

“对了!就是这意思。”

春雨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种证据,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这句话提醒了锦儿,“你这句话说在节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里在想,已打算不往来了,又从哪里去捉奸捉双?曹震说不定会设下一个圈套,让震二奶奶去钻,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正谈到这里,只见兴儿来唤锦儿,原来门上刚送进来一封信,是曹的家信,托驿差代递,驿差照例交给江宁驿站转送。

像这些信本来第二天再送亦无不可,驿丞为了讨好,特地派人入夜送来。这样就必得有个大大的赏封不可,外账房此时没有人,曹震于是关照锦儿入内去取四两银子,打发来人。

等锦儿带着兴儿入内去办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进屋去取了烛台出来,剔亮了好让曹震看信。

厚甸甸的一封信,拆开来信中有信,封面上写着“棠儿开读”,纯然是“家书”,又有一份抄件,一份朱批的奏折。自然先看奏折。

奏折是一通:“江宁织造奴才曹跪进单。”一共四样:一是“匾对单条字绫壹百副”。朱批:“用不着的东西,再不必进。”二是“笺纸肆百张”。朱批:“也用不了如许之多,再少进些。”三是“湖笔四百支”。朱批:“笔用得好。”四是“锦扇壹百把”。朱批:“此种徒费事,朕甚嫌,再不必进。”

“总算还有一样好的。”曹震舒了口气,将进贡单随手交给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抄件是山东巡抚塞楞额的原奏及朱批。原奏是针对杭州等三处织造而发,说运送龙衣,经过长清县等处,于“勘合”规定的夫马以外,另向驿站多方苛扰,要加夫马,要程仪,自雇长行的骡子,折价格外提高,等等。

朱批是大加申斥,说屡降谕旨,不许钦差官员及人役,骚扰驿递,而三处织造,犹复如前苛扰,殊为可恶。

接下来是嘉奖塞楞额,说他“毫不瞻徇,据实参奏,深知朕心,实为可嘉”。命交部议叙。并以塞楞额为例,告诫大臣:“若皆能如此,则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营私。”

最后便是追究责任,说在山东“如此需索,其他经过地方,自必亦有类似情事,该督抚何以不据实奏闻?着该部一一察议具奏。”至于“织造差员,现在京师,着内务府,吏部将塞楞额所参各项,彻查定拟具奏”。

看完这份抄件,曹震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因为虽说“杭州等处”,仿佛这回闯祸的不是江宁与苏州,而在长清等处多索夫马,却正是曹震这回到山东,额外加予驿站的负担,怕脱不得干系。

因此急急又看曹的信,说是杭州织造孙文成所派押运龙衣的一名七品笔帖式,已由内务府慎刑司看管严审,他亦被内务府请了去问过话,虽有平郡王托尚志孝加以照应,态度上很客气,但天威不测,还不知有何处分。杭州织造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失圣眷”,撤差恐将不免。因此,郑重告诫曹震,务必诸事谨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于他的归期,本已定在中秋节后,现在因为有塞楞额一参,牵连到三处织造,须等高斌到京,查问明白,方能结案。本来照这种情形,他可以上折奏请准予先行回任,又怕恰好触怒皇帝,“商之亲友,咸以静候为宜”。倘或重阳前后能够结案,岁暮犹可团聚,否则就只好在京度岁,开春解冻,方能南归。

看到须候高斌至京,才能结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说一句:“在长清多索夫马,是为曹震回江宁之用。”纵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着该员明白回话”。容他解释,便也有许多麻烦。

于是他摇摇头,将信交了给芹官去看,转眼看锦儿已去而复归,便将信中之信交了给她。

“你看季姨娘睡了没有?把四老爷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还没有睡,你告诉她:四老爷在京里有公事,也许不能回来过年。”

锦儿将信接了过来,揣入怀中,“明天一早送去好了。”她说,“四老爷也许不能回来过年的话,这会儿告诉季姨娘,不害她一夜睡不着觉?”

“也好。随便你。”曹震忽然向春雨说道,“来!来!你们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我心里烦得很。”

听这一说,春雨便看锦儿,锦儿便以眼色示意,且敷衍他一回。于是添了杯筷,春雨与锦儿都坐了下来。

“四老爷为什么不能回来过年?”锦儿问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有公事。”

“看你的神气,不像是为了公事。”

“当然是公事。不过不是好事而已。”曹震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越问我越烦。”

“震二爷,”春雨便举杯说道,“我可不会喝酒,你请宽饮一杯。一醉解千愁。”

“好个一醉解千愁!”曹震举杯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

“多谢震二爷赏脸。不过话是这么说,醉了总不好,慢慢儿喝吧!”春雨又说,“四老爷如果不回来,震二爷年下可得好好忙一阵子,幸亏内里有震二奶奶。家和万事兴,震二爷你肯听我的劝,我再敬你一杯。这回是我干,你请随意。”

“不必,不必!我知道你不能喝急酒,慢慢儿喝。”说着,他举杯啜饮了一口,转脸跟芹官去说话。

这明明是不愿听春雨的劝,她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自嘲似的向锦儿说:“我真是‘丈八灯台照不见自己’,自以为脸子多大似的。”

“我们这位二爷,”锦儿也借题发挥,“只会闹脾气,不肯听人劝,闹起脾气来,连大局都不顾。”

于是芹官也搁下信接着说道:“四叔在京里只怕有麻烦,倘或知道家里也不和,愁上加愁,急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三个人都是旁敲侧击,为他们夫妇劝和,曹震心想,真个决裂,就算自己理上站得住,无奈时机不巧,不会有人同情。那时骑虎难下,说不定又搞得灰头土脸。

但好容易抓住这么一个机会,而且顺风旗也扯起来了,就此不声不响地收篷落帆,却也于心不甘。反复思量,竟无善策,郁闷难解之余,不由得叹了口无声的气。

其时芹官跟锦儿凑在一起交谈,声音极低,不过春雨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芹官托锦儿向震二奶奶致意,不必多管。倒是曹震脸上的阴晴变化,值得留心,看他万般无奈,黯然微喟,倒有七八分猜到他心里了。

“你,”曹震在锦儿肩头拍了两下,等她回过脸来才关照,“明儿到季姨娘那里去一趟,装作不经意地,打听打听四老爷的信里,可提到什么没有?”

“这不用向季姨娘打听,我问夏云就是了。”锦儿又说,“四老爷不会在给她们娘儿俩的信里说公事的。”

“说得也不错,不过还是得弄明白了,才能放心。我最怕季姨娘哭哭啼啼地,跟我来噜苏。”

“原来你也怕麻烦!”锦儿白了他一眼,“那又干吗处处替自己找麻烦?”

曹震不作声,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的模样,芹官深恐他们当面吵嘴,便向春雨说道:“咱们也该走了。”

“对了!明儿还要上学。”

锦儿还想留他,听春雨这一说,不便耽误他的工夫,但因还有几句话没有谈完,便即说道:“我送你们下去。”

“你还回来不回来?”芹官立即接口,“如果你还回来,不妨陪我走一走,不然,就不必客气了。”

“当然回来。”春雨抢着说道,“这里桌子还没有收呢!”

于是小丫头燃灯照路,锦儿陪着芹官一路走,一路仍是小声交谈,他们走得极慢,在后面的春雨便索性停下来,有几句话跟曹震说。

“震二爷,我是替芹官求你,能不能赏他一个面子,让他跟太太去说:给你们公母俩劝和。”她不容曹震有所表示,紧接着说,“凭良心说,震二奶奶是太刚强了一点儿,当然要请她让让步。震二爷若是有什么话,可以交代我,作为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不能不听。”

曹震心中一动,凝神想一想:不错啊!既然闹不起来,何妨见好就收?难得占一回上风,真应该好好利用。

“震二爷知道的,芹官看震二奶奶,不是嫂子,是姊姊,震二爷就看在兄弟的面上,跟震二奶奶讲了和吧!”

听得这话,曹震倒有些感动,脱口说道:“好吧!等我好好想一想,明儿让锦儿跟你去说。”

“是!”春雨格外叮嘱,“震二爷只说,芹官想劝和,对震二奶奶有什么话,作为你自己的意思。反正,咱们心照不宣就是。”

“我明白。多谢你费心。”

“震二爷这话可不敢当。我也是为芹官,他为了你们公母俩不和,愁得都睡不着觉。”

“你告诉他,”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说,“就为了今天京里这一封信,我不能不顾大局。不过和得下来和不下来,要看人家了。”

春雨看芹官与锦儿在下梯阶之处等候,便匆匆说一句:“只要彼此让一步,一定和得下来。”然后急急赶了上去,伴着芹官回双芝仙馆。

这时曹震已经想停当了,等锦儿回来便提出要求:“你今儿晚上别回去,咱们好好聊一聊。”

“不!你枕头上的味儿我受不了。”

“怎么?”曹震笑道,“枕头上有酸味儿?”

“对了,酸味儿。”锦儿沉着脸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总说人家爱喝醋,不想想你自己的行为。也不过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三天,就熬不住了,不管腥的臭的,拉了来就是。”

看锦儿动了气,曹震不敢再多说,只低声下气地问:“那么,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行不行?”

“那倒可以。”锦儿大马金刀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你有话就说吧!”

“春雨告诉我,芹官想给我们劝和。这件事我得跟你商量。”

“芹官想劝和?他怎么没有跟我说?”锦儿旋即省悟,“必是春雨的意思。不过也一样,她不比我,她可以替芹官做主。”

话中有刺,曹震益发小心地说:“我不是也在跟你商量,请你替我做主吗?”

“岂敢,岂敢!”锦儿的不快消失了,“既然人家有这番好意,当然不能不领。就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劝法?”

“我想,他总是跟太太去说,请太太出面。”

“太太已经劝过一回了,你给她来个阳奉阴违。这回还肯出面吗?”

“是芹官去说,太太怎么不肯?”

“也要你肯听话才行。”

“就是这一点,你们大家都逼我讲和,我也无法。不过,要和就得真正讲和,一时言归于好,无非敷衍个面子账,那种和法,不如不和。”

锦儿想了一下问:“怎么叫真正讲和?”

“如果还是从前那样,她事事想踩在我头上,只顾她自己的私房,不顾人家的死活,那种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

“敢情你是在打二奶奶私房的主意!”锦儿的话,脱口而出,立刻觉得说得太重了,赶紧又以同情的口吻说,“也难怪你!夫妻嘛,换了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

“不是我打她私房的主意。”曹震也有辩解,“她的私房哪里来的?还不是公中的钱?这两年差使不顺手,都只为亏空着公款,挪东补西,只求能应付过去,谈不上漂亮出色。如今上头对四老爷不好,万一出事,追究亏空,李家的下场摆在那里,要多惨有多惨!如今有力量能填补这个窟窿的,只有她。我这层意思,她应该明白。”

锦儿心想,这还不是打震二奶奶私房的主意?而且狮子大开口,要她来填补亏空的公款,真是妄想!不过此时一说实话,刚现的转机,立刻就会无影无踪,因此锦儿的回答很谨慎。

“这得慢慢劝她,她也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真的差使上没法交代了,她也不会不管。不过,她的力量也有限。”

“你别帮着她瞒了!只要她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把眼光放远一点儿,这点亏空在她算不了什么!”

“那么有多少亏空呢?”

“不过十来万。”

“哼!你的口气倒真不小。十来万银子,还只‘不过’而已!”锦儿怕又失言,赶紧岔开,

“好了,你这是为公家,倒谈谈你自己。”

“谈到我自己,没有别的,别成天盯得那么紧!譬如像你——”

“得,得!”锦儿立即打断,摇着手说,“别扯上我!”

“好了!就是这两点。”曹震又说,“这话该怎么让芹官跟太太去说,你跟春雨琢磨着办。你先不必告诉她,只要太太交代,她一定会听。她能听太太的话,自然无事。”

好厉害!竟像是不能还价的条件。锦儿心想马夫人不能像他这样一厢情愿,到时候话打了折扣,他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话一定能到得了太太那里,不过太太是不是肯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敢包了。如果不能照你的意思办,你会怎么样?”

“那就跟现在一样,僵在那里。反正撂着她的,搁着我的,迟早总有一笔账算。”

锦儿心想,要照他的说法,是个不了之局,眼前只有敷衍着,让事冷下来再做道理。这件事太大,必得震二奶奶自己做主,此刻也就不必跟他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