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哼!亏空不过八九万银子,他说十来万,先就加了帽子,还说是为公家。亏空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他跟四老爷两个人闹的吗?”
“现在也不必去追究这些了!”锦儿劝道,“花钱消灾。俗语说得好:财去身安乐。”
“花钱要看花在什么地方,公家的亏空,凭什么要我来填补。别说我没那么多钱,就有也不能拿出来。倒像我犯了什么充军的罪,花钱赎了回来似的。你说,是不是这么个味道?”
“话是不错,二奶奶,你也该体谅人家的一番苦心。”
“春雨为了芹官,出这么个主意,我不怪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敢来干预这件事。不过,太太绝不会交代什么我办不到的话。”震二奶奶又说,“既然他叫你别跟我说,我就装作不知道。你还是照他的意思,跟春雨商量着,把话转到太太那里,太太自然会来问我。”
“问到你,你怎么说呢?”
“这会儿还不知道。等我想想再说。”震二奶奶又说,“反正他是让赌债逼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话虽如此,她暗中却另有盘算。大家都说,当今皇帝好抄人的家,万一曹家真的落个像李家那样的悲惨下场,自己多年心血积聚,白白葬送在里面,岂不冤哉枉也!
于是她又想起鼎大奶奶的见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应该早留退步。办祭田那件事,该当加紧,自己的私房,更宜做个万全的安排。就这样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又想,直到三更天方始上床。
第二天并无动静,第三天还是没有消息,向锦儿问起,说是早就将曹震的条件告诉了春雨,并且据她所知,春雨亦已陈明了马夫人。然则何以竟无影响,岂不可怪?
02
震二奶奶料事,十拿九稳,这一回,她认为马夫人知道了这回事,自会找她去问,却是错了。
马夫人自然要找人来商量,她想到的是秋月,摒人密谈,先把曹震送来的“京信”拿给她看。由于不明白她的意思,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说什么。
“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也有点用处。震二爷打算收篷了。只是他叫人带来的话,我觉得奇怪。”马夫人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震二奶奶手里有多少私房?”
秋月自然答说:“我不知道。”
“你听人说过没有?”马夫人又说,“你跟我说老实话,这里没有别人,不要紧。”
“震二奶奶有私房,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到底有多少,可就难说了,只怕连锦儿都不清楚。”
“据震二爷说,真还不少。现在亏着十来万公款,据震二爷说,拿震二奶奶的私房来弥补,足足有余,他的意思,就是要震二奶奶办到这一点,他万事皆休。不然,将来还有得闹。”
秋月大为诧异,“震二爷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她说,“莫非是有意作难?”
“我也是这么想。震二奶奶有没有这个力量,是一回事,肯不肯拿出来,又是一回事,再退一步,就算有力量,肯拿出来,也不能这么拿!就算她肯,我也不愿意,倒像是我们马家做了什么对不起曹家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不?”
“我懂。”
“既然如此,震二爷的办法,暂时就不必提了。不过,亏空是真的,得想法子补上,为这件事,我觉都睡不好!”马夫人忧形于色地,“我问过四老爷,说亏空是有,不过两三万银子,哪知道有十几万!”
看马夫人是真的发愁,秋月便忍不住说了:“四老爷是唯恐太太着急,少说了些,震二爷要为难震二奶奶,少不得多报虚账。两头折中,大概五六万银子是有的。这笔亏空,要补上应该不难。”
“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你看该怎么办?”
秋月想了一会儿,很沉着地问:“太太想必有腹案了?”
“我是要跟你商量,怎么能凑出一笔钱来,把亏空补上?我不知道你见过一个折子没有,我记得很真,四老爷拿给老太太看的时候,我也在。”
“我那里倒收着几个朱批的折子,不过没有细看,老太太交给我,我都锁在拜盒里。”秋月问道,“不知道太太指的是哪一个?”
“是四老爷上折子,说亏空分三年补完,那是大前年的事。当年不算,前年、去年、今年,三年期满了!如果亏空仍在,追究起来,罪名不轻。”
秋月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太太说得不错,有那么一个折子。”她说,“等我去取了来。”
“不忙!咱们先商量。像这种事,皇上记不起,拖一拖不要紧,一记起来,若是没有交代,就是不得了的事。我真担心,怕案中有案,案中套案,问到这上头,一查亏空,不但未减,反倒添了。秋月,你想,当今皇上的那种脾气,能容得下吗?”
秋月一面听,一面想,听到这里,想到当今皇帝性喜吹求,好用重典,真有不寒而栗之感。
“我想过,”马夫人接着发抒她的感想,“闹亏空不该怪四老爷,也是用途太大,应酬太多,不得已而积下来的。倘或出了事,让四老爷一个人受罪,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所以如今什么都在其次,必得想法子先弥补了这笔亏空。”马夫人停了一下说,“我是早在盘算这件事了,现在震二爷提了起来,又有京里这一封信,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哪怕过个穷年,还是舒坦的。”
秋月听完,大为惊异,一直以为马夫人忠厚有余,见识不足,此刻才知道是看错了!她不但识得轻重缓急,而且居心公平正大,真正是个一家之主。
于是秋月也觉得应该尽忠竭智,帮着马夫人料理得有个圆满的结果,点点头用心思索了一会儿说:“既然太太问到我,不敢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说,亏空是两回事,公家的亏空,跟震二爷的亏空,可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这话怎么说呢?如果公家的亏空了掉了,震二爷的亏空不了,将来公家还会有亏空,了如不了。我这话,不知道说错了没有?”
“不错,不错,一点儿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震二爷的亏空不了,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到头来仍旧是亏空。如果想一了百了,就必得釜底抽薪,连震二爷的亏空一起了掉。”
“太太高明。”秋月欣慰地说,“若是太太觉得我的话还有理,我就索性说个办法,第一步是细细算一算,到底公家亏空多少,震二爷亏空多少,第二步,咱们再想法子凑钱。倘或震二爷的亏空,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过去,公家的亏空,说不得只好用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笔钱弥补。留下来多少,全数置了祭田。至于留给芹官的东西,能不能动,请太太做主。”
“那得看情形。或者少留一点儿,老太太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马夫人想了一下说,“就这样吧!说办就办,把震二奶奶找来,咱们三个人一起定规了它。”
等马夫人派人去请震二奶奶时,秋月便匆匆赶回萱荣堂,取出贮放紧要文件的拜盒,一一细检,终于找到了马夫人所说的那件奏折,带回马夫人那里,震二奶奶已经到了。
“找到了。”秋月将那件奏折一扬,“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折子。”
“我也不太记得清楚了。”马夫人说,“你念一遍!”
“是。”秋月念道,“江宁织造奴才曹跪奏,为恭谢天恩事,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带完。今接部文,知已题请,伏蒙万岁浩荡洪恩,准允依议,钦遵到案。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唯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
念到这里,秋月特为停了下来看马夫人面色凝重,而震二奶奶却有惊异之色,仿佛在问:“四老爷当初曾这么奏过吗?”
秋月喝口茶接着又念:“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补一分亏欠,务期于三年之内,清补全完,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谨具折九叩,恭谢天恩。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
“完了吗?”马夫人问。
“还有个朱批。”秋月念道,“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真的?”震二奶奶张大了眼问,“皇上真的是这么批的?”
“喏!”秋月将原折子展示在她眼前,“清清楚楚的朱笔。”
震二奶奶愣了一会儿,又似失悔,又似埋怨地说:“怎么一直把这个折子,不当回事呢?我看,这回怕要出乱子!”
连她都这样说,马夫人也不免着慌,但秋月却还沉着:“还来得及!”
她说:“今年到年底,也还是‘三年之内’,只要‘清补全完’,便算‘心口相应’,仍是‘大造化人’,说不定四老爷还升官呢!”
“可是拿什么来升啊!”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八九万银子的亏空不是小数。”
看这样子是悭囊难破,秋月忍不住说:“只有想法子凑——”
“对了。”马夫人很快地接口,“想法子凑。还得快,越快越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平时什么事难不倒她,这会儿竟有些束手无策——顾虑是她自己,平时一直装穷,这会儿突然能凑出几万银子,就咬一咬牙舍了,也怕人背后笑她。
“你别三心二意了。”马夫人下了决心,“找通声来商量。”
“先别找他!”这一点震二奶奶却看得很清楚,而且也说了心里的话,“一找他,他把他自己的亏空也加在里头,那就更扯不清了。”
“这话也是。那么,”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你看,该怎么先把确数查清楚?是不是要把衙门里的‘乌林达’找来。”
满洲话管司库叫“乌林达”,要清算亏空自然要找此人。但从曹寅起定下的规矩,内眷不跟织造衙门的员役打交道,要找“乌林达”便须先找曹震,此为震二奶奶所不愿,因而答说:“暂时不必找。”说到这里,灵机一动,便又说道,“有一个人倒应该找,不过,我不愿意去找。”
“谁?”
“隆官。”震二奶奶说,“衙门里每月支出银数,都有册子送进来的,差不多我都看过。隆官经手购的料,还有让二爷从他手里挪用的银子,该当算一算,可是——”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马夫人自然明白,既有“不经”的传说,自须避瓜田李下之嫌。但此是何等要紧的事,岂可避小嫌而误大局?
“这怕什么!”她说,“明天就找他来算账。”
“听说这两天出门了。”
“出门了?”马夫人问,“在什么地方?”
“那可不清楚。”震二奶奶心神比较定了,“我派人到他那里去问了再说。”
马夫人点点头,却又说道:“也不能因为他不在这里,耽误了大事。咱们先商量,这笔亏空,应该怎么凑?还有,通声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不然公亏虽补上了,将来还是得亏下去。”
毕竟名分上是夫妇,所以震二奶奶听得这话,脸上一红。不过既然已被揭破了,也就不必再做掩饰,“‘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拿公家的亏空补上再说。我自己有两万银子,真的不够,我还可以借两万。不过,也得有个准日子还人家才行。”
这表示愿意分摊两万银子,万不得已,再凑两万。马夫人忠厚成性,不忍再逼她,想了一会儿问道:“老太太的那些东西,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
“金叶子、杂件都让出去了,只剩下几副‘头面’,珠子都黄了,要倒是有人要,出的价,听了叫人生气,倒不如留着送人,好歹是一副珍珠‘头面’。”
马夫人点点头又问:“一共卖了多少银子?”
“五万七千多。”
“才这么多!”马夫人失望地,“就加上你的两万,也还不够。”
震二奶奶应该出主意而未作声,局面便有些发僵的意味了。秋月有个看法,本来不想说,此时为了调和起见,只好开口了。
“太太,我在想,要补亏空,也不必等凑齐了再补,四老爷折子里不是说,完得一分是一分?而且一下子全数补上,反倒不好,看着像是咱们有钱不肯拿出来,直到年限已到,推不过去了,没奈何只好补上。”秋月转脸又说,“震二奶奶看呢?”
“我看你这话极通,好歹先缴多少,余下的慢慢想法子。”
“那也得有个大概的日子。”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事到如今,不能不拿个准主意了。这样吧,那五万七千银子,提三万置祭田。余下的,加上你凑的,一共四万七千银子,算起来应该是亏空的一半以上了。看该解到哪里,尽快去办,一面赶紧写信告诉四老爷,请他自己出奏。这一下,他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是!”震二奶奶说,“反正银子现成,不过太太得关照我们那位二爷,他别打算在这里头动什么手脚!”
“他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你们到底是夫妇,休戚相关。”
“太太看是休戚相关,他可恨不得我死,人财两得!”
马夫人与秋月都是一愣,看中她的私房,也许有此意图,可怎么叫“人财两得”?
马夫人便问:“什么人?”
“太太莫非不明白?他外头有个张五福的老婆!只等我今天一死,明天马上把那个赛观音弄进门。”
“哪有这话!”马夫人觉得她说得太过分,“莫非他眼睛里就没有我?”
“震二奶奶也是说气话。”秋月这样慰劝着,却又忍不住要出主意,“若是震二奶奶替震二爷的亏空能了掉,太太不妨将震二爷找来,当面给震二奶奶说几句好话。”
“不要,不要!”震二奶奶摇着手说,“听那几句好话要几万银子,我出不起,就出得起也不能那么阔。”
话又有些僵住了,秋月只好矜持地微笑着。震二奶奶看马夫人脸色不颐,心生警惕,便向秋月使个眼色,示意她转圜。
于是秋月说道:“震二奶奶实在是让震二爷气的!既然太太交代,震二奶奶当然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震二奶奶乘机说道,“我答应了太太,一定得做到,可是不知道他有多少亏空,万一我管不下来,岂不是对太太失了信?我想请太太先问一问他,现银我只有两万,要凑了补公家的亏空。替他还债,只有拿我的首饰去变掉。能值多少钱,现在也还没有把握。反正我有多少力量,太太一定看得到。”
“要我问他,不如我先问你,你能替他还多少亏空?”
“这是说我首饰能值多少?”震二奶奶念念有词地扳动手指,默默计算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过两万银子。”
“好吧!此刻就把通声找了来,等我问他。”
等曹震一到,马夫人自然是在堂屋里跟他见面,震二奶奶和秋月都避入隔室,只听马夫人语气沉重地说:“公事、私事都非了不可了!通声,你可再不能糊涂了!”
“太太怎么这么说?”曹震赔笑答道,“今天不知道看我哪儿又错了?”
“不是说今天,是指你多少年来花惯、用惯,如今可再不能跟从前那样了。”马夫人问,“你到底有多少亏空——”
“没有多少——”
“你别抢着辩白,我不是查你的账,是替你了事,你说实话,到底有多少?”
曹震也不过两万银子的亏空,但既然有人出头替他了事,乐得多说些,当即答说:“我不该欺太太,三万银子。”
马夫人心想,只差一万,事情不算难办,便又问道:“公家的亏空呢?”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这可是有账的。”意思是警告他,勿报虚账。
曹震也想通了,弥补公款亏空,未必能经他的手,虚报亦无用,当即答说:“总在十万左右,要查细账才知道。”
“我倒知道,不会超过九万。”马夫人问,“大前年正月里,四老爷上过一个折子,谈亏空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是分三年补完。”曹震又说,“也不过那么一句话。”
“这就是你糊涂了!自己许了皇上的,做不到是什么罪名?莫非你跟你四叔,都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四叔倒是常提,这三年也完了一点儿。原来的亏空,不止这个数,那时是十二三万。”
“照你说,不过完了一个零头。转眼三年期限到了,上头问起来怎么说?”
曹震无言以答,低着头想,倘或翻出老案来细查,光是这件事,就能革职查办,也许还会抄家。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就一哆嗦。
“这是一家祸福所关的事,我自己是没有力量,有力量我就都拿出来替公家补上。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请太太做主。”
“哼!”马夫人冷笑,“亏你还是个爷儿们,只会说风凉话,慷他人之慨。你媳妇哪里有那么多私房,就有,也不是该派要拿出来的。你既然知道一家祸福所关,你就没有力量,也该有句为一家祸福打算的话——不是只为自己打算,是替别人想想。”
看马夫人大有责备之意,曹震不免惶恐,且颇困惑,迫不得已,只好直说了。
“求太太明示,我该怎么替一家祸福打算?”
接着,马夫人一半告诫,一半规劝地要求曹震“改邪归正”。他说织造虽是曹顶着名字,但他忠厚老实,不长于事务,要曹震多负些责任。能将花在嫖赌吃喝上面的功夫,移到公事上面,便是为一家祸福的打算。
一番话说得曹震辩既不可,自承却又不甘,只是俯首无辞。见此光景,马夫人不由得又叹口气说:“看你这样儿,似乎还不大服气。我话是说得重了点儿。如果你不体谅我的苦心,也只好由你了。”
“哪里,哪里!太太的话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心里只有惭愧。现在也不必多说,只请太太看着,我会不会改。”
有这句话,使得马夫人略感安慰,便即说道:“你平时有一样好处,豁达大度,你媳妇再能干,到底是女流,只有你让她一点儿。如今你倒说一句:是不是搬回去?”
这使得曹震大感为难,想一想只有闪避之一法,当即说道:“这两天月亮好,鉴心山房的两株桂花,开得正盛。我在那里赏赏月,看看书,清静几日,精神反倒好得多了。”
“月亮有下去的时候,桂花也快谢了。到那时候怎么样?”
曹震不料马夫人有此一问,自己为自己的话拘住了,只好答说:“那时候我自然搬回去。”
“好!”马夫人咳嗽一声说,“来个人。”
丫头们奉命回避,都躲得很远,一时无人,震二奶奶便将秋月推了一把。
秋月却也省悟了,赶紧掀门帘出现,曹震一愣,尖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秋月微笑不答,走到马夫人面前,只听她问:“震二爷的话,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丈夫一言,驷马难追’,震二爷不能说了话不算,你看看,二十几里头,哪一天日子好,让芹官来接他二哥回去。”
“其实,”秋月看一看曹震说,“过节那天,人月双圆,才是好日子。”
曹震不答,马夫人也不作声,只以眼色示意,秋月便不再多说了。找了皇历来看,过了下弦许多好日子,便即说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都好。请太太挑吧。”
“让震二爷挑!”
曹震心想,事到如今,索性痛快些,便即应声:“就是二十四好了!”
马夫人深深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对秋月说道:“回头你跟春雨去说,二十四备桌酒,作为芹官送的。让小厨房开了账,直接到我这里来支银子。”
“太太何必又操心?我知道有个厨子,做全羊席能比别人多出十二道菜,几时我把他找来,专门请太太。”曹震又说,“这个厨子的手艺,确是高人一等,原是年大将军从西边带来的。”
“罢!罢!年家的人少惹吧!”马夫人接着又说,“通声,有几件事我交代你,打明儿起就得上紧办。”
“是!太太吩咐。”
“第一,究竟亏空多少公款,得仔细算一算,你们夫妇俩,打明天起,分头看账,把确数查出来。你看这得多少时候?十天行不行?”
“这很难说,”曹震答说,“既然太太定了限期,我总在限期内完事就是。”
“第二,你明天上午就写信给你四叔,把这件事告诉他,说已筹出五万银子,亏空至少可以补一半——”
“我插句嘴。”曹震打断她的话说,“这所谓亏空公款,跟以前老太爷亏空盐课不同。盐课是要解户部的,该解未解,便是亏空。如今织造上的亏空公款,只不过应该给商人的,欠着未给,应该解内务府的缎子之类,还差着多少,折算银子,应该是几何数目。这跟亏空盐课,欠解一两,便是一两,有个虚实的不同。”
马夫人在这上面,不大明白,便即问道:“怎么叫虚实不同?”
“譬如,贡缎额定每匹二十四两,成本二十两不到,这里面就有四两虚头,换句话说,只要二十两银子,就能完二十四两的亏空。再如该给商人的款子,多少可以打个折扣,这里面也就有虚头了。”
“我明白。你是说,若有十万银子的亏空,只要八万或者九万,就能补完。”
“正是!”曹震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倘或有把握,此刻就可以奏报,亏空已经补完,欠解多少绸缎,加工赶办,定在什么时候报解,至于该给商人的,只要讲定了折扣,付款的时候,尽可以说,已经了清了,上头不会知道,也用不着知道。这一来,不是面子十足?”
马夫人一面倾听,一面频频颔首,“你的话也不错。不过,到底要有把握才行。”她说,“等我跟你媳妇仔细合计了再说。你明天给你四叔写信,先把咱们这番策划告诉他。”
“是。”曹震又问,“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马夫人想了一下说,“照你所说,你的事就多了,欠解多少绸缎,如果工料有着,得多少时候赶得出来?你得跟衙门里仔仔细细去商量。”
“是!”曹震陡觉精神一振,因为工料经手,个人亏空不必妻子慷慨,亦可望弥补。
从第二天起,曹震夫妇各忙各自的。曹二奶奶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找曹世隆来对账,一直到八月十四才找到。
见了面,曹二奶奶不问他到哪里去了,只说:“四老爷来信,要历年公款收支的确数。你经手的款子不少,去年就没有清核,如今可不能再拖了。”
“回二婶儿的话,”曹世隆眼观鼻,鼻观心地答说,“去年的账没有结,是因为二叔挪用了一笔款子。”
“谁许你让他挪用的?”曹二奶奶沉着脸说,“他得把公私分清。”
“是!下一回不敢了。这回请二婶儿准我报销吧!”
“也罢,这笔账我跟你二叔算。”曹二奶奶将一张清单放在桌上,然后问说,“你的账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那你就在这儿对吧!”曹二奶奶手一指,“那儿坐,有不明白的地方来问我。”
于是曹世隆到靠壁的另一张方桌上坐下,眼看着账,心却在震二奶奶身上。他已经打听过了,曹震仍旧独宿在鉴心山房,可见夫妇并未和好,然则震二奶奶何以又敢不避嫌疑,公然找了他来。这个疑团不打破,心里七上八下,账也对不下去了。
因此,他索性将账目丢在一边,不住偷觑震二奶奶,只见她正在料理过节的琐务,人来人往,或者回事,或者请示,震二奶奶手挥目示,三言两语便即打发。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清闲无事。
然后是小丫头端了脸盆来,震二奶奶洗手剔指甲,又拿粉扑匀一匀脸,方始起身走了过来。
曹世隆急忙站起,只听震二奶奶问道:“对得怎么样?”
“还没有对完。”
“慢慢来!”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下,除了远处的丫头以外,别无他人,方始压低了声音说,“回头我有一个信封给你,你拿回去悄悄儿看完,照我的话,切切实实办妥当。”
“是。”
“账今天对不完,明天再对。”震二奶奶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是!”
“带几盒月饼给你老娘。”震二奶奶接着便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你去跟你锦儿姊姊说,拿八盒月饼,要净素的,隆官他娘是长斋,别弄错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震二奶奶也缓缓移步,曹世隆便跟在后面相送。
花厅外面又有人往来不断,一时找不到机会说话,直到花厅门口,她可不能不说了。
“月饼拿回去,你先打开看看,只怕装错了,要印着绿寿字的,才是素月饼。”
“我知道。”曹世隆答说,“我一定先亲自打开来看一看。”
“对了!亲自检点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两个人都把“亲自”二字,说得特重,无疑地已取得了默契。
回到家,将八盒净素月饼,逐盒打开来看,果然发现一封信,曹世隆看完,默记于心。第二天仍旧进府去对账,到得日中便对清了。
“回二婶的话,”他去交账,“照账上算,我溢支了三百多两银子,尽年前交清。”
“你有多少先交进来,别让人说闲话。”
“是!我尽力先凑一半交进来。”曹世隆又说,“最近有什么差使,还求二婶儿派我一两趟。”
“最近倒是有件事,不过是苦差使。”
“反正‘皇帝不差饿兵’,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闲坐来得强。请二婶吩咐。”
“你要到苏州去一趟,把进贡的东西运了去,托苏州带进京。”
原来内务府人员派任盐、运、关、织各项差使,四时八节照例有当地方物土产进献。康熙年间,曹寅在日,每次进贡,都是一般,除了“孝敬主子”以外,还得分润勋戚王公、至亲好友,如今不比从前,只得宫中一份,常是托由苏州织造衙门代进,运价照数摊派。这样的差使,曹世隆也干过几回,不必细问规矩,只问哪一天动身。
“就这几天。等我问一问,看预备好了,再通知你。”
“是。”曹世隆又赔笑说道,“府里大宗采办,东西又便宜又好,侄儿想捡个便宜,请二婶替我要两箱冬笋,价款照缴。”
“两箱冬笋,你一家四口,吃得完吗?”
“拿来送礼。平常欠的人情很多,要还还不起,只好拿这些东西来点缀点缀。”
“好吧!我给你两箱就是。”
过了四天,震二奶奶派人来请,到得府里,只见轿厅中箱笼箩筐,已堆得不少。
“东西差不多齐了。有四十条金华火腿,明天才能送来,后天一早装船,装好就走。”
“船雇了没有?”
“雇好了。你后天一早来就是。”震二奶奶又说,“你要的两箱冬笋带了回去。一共十六两银子,你也不必缴价,就算津贴你的零用好了。”
“谢谢二婶儿!”曹世隆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他原是坐了车来的,当下将两箱冬笋运了回去,央车夫搬入堂屋,告诫妻儿,不准动它。到了半夜里,悄悄起身,打开木箱,拨开浮面的一层冬笋,里面另有两只八角包铁,极其坚固的樟木箱,上面斜角交叉,满浆实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交叉接缝之处,有震二奶奶亲笔的花押,是一个“兰”字。
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只麻袋,将两只樟木箱装好,扎紧袋口,推入桌下。第二天上午,雇一辆车,将麻袋运到水西门利和当铺,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
“两口箱子,每口当五十两。”
方子忠将箱子提了一下,从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断,内装何物,便即问道:“是谁的东西?”
“何必问它?多年的交情,莫非你还信不过?”
方朝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怎么样起票?”
“抬头写‘兰记’好了。”
于是方朝奉关照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两锭官宝,一张当票,当主是“兰记”,写明“原封杂物两箱”。曹世隆看清收好,携着两枚元宝,告辞而去。
方朝奉却不敢怠慢,吩咐将这两只樟木箱置放在他卧室床下,然后备个柬帖,请上元县的颜巡检晚上来吃酒消夜。
到得二更时分,颜巡检巡查已毕,踏月来赴方朝奉之约。入座之先,方朝奉悄然说道:“颜老爷,先谈一件公事,今天收进两箱东西,请你过目。”
原来当今皇帝即位,迭兴大狱,动辄抄家,所以仕宦之家,一有风吹草动,总是先将财物宿存他处。但财帛动人,即令是至亲好友,亦有干没的情事,或者原主获罪到案,供出寄存某处,为了逃避窝藏的罪名,索性来个矢口否认。因此,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以当铺为窝家,名为质当,实是寄存。相熟的当铺,或者当主是有身分的人家,原有整箱寄当,只凭封条,不问内容的规矩,而当铺不论大小,都讲信用,哪怕当一副金镯子,当票上照例只写“黄铜镯一副”,而取赎时必为原物,绝不会真的化金为铜。因此,以当铺为窝家最稳妥不过,获罪抄家,只要有此一纸当票,财物多少可幸免入官。
这个巧妙法子,行之未久,即为朝廷识破,却不便公然禁止,只密饬各地督抚,转令属下,严加查缉。颜巡检职司缉盗捕贼,追查赃物,奉到命令,秘密通知辖区当铺,倘有此类情事,必须报告,知情不报,以窝藏赃私定罪。方朝奉一向谨慎小心,自然格外恪遵功令。
看了封条,也掂了掂箱子,颜巡检才问:“是哪家来当的?”
“织造曹家。”
“曹家!”颜巡检神色凛然,“这两口箱子里,不知是什么奇珍异宝?能不能打开来看看?”
打开来也不难,满浆实贴的封条,用烧酒噀湿,一样可以细心揭开,一把锁除非灌了铁浆,也绝无不能打开的道理。但方朝奉要顾信誉,便即赔笑说道:“你老留我一张饭票子!这件事倘或叫我东家或者同行知道了,我只有回家抱孩子。”
颜巡检一笑而罢,入座饮酒,话题仍不脱那两口箱子,“‘兰记’是谁?”他说,“看笔迹是妇道人家。”
“大概是曹家那位掌权的少奶奶。”
“莫非是有名的那位震二奶奶?”
“多半是她。”方朝奉问,“颜老爷也知道她?”
“怎么不知道?”颜巡检说,“旗人家的少奶奶,不大避人的,我见过两回,一双风流凤眼,扫到你心里就会一跳。”
“那,”方朝奉笑道,“看起来颜老爷不知心跳了多少回?”
颜巡检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两条缝,是一双色眼。
“言归正传。”方朝奉正色说道,“曹家原是相熟的,只为你老上次交代,制台对这件事很认真,别大意了,自己找倒霉。所以这会儿特为请了你来,事情弄清楚了,不知道你老打算怎么办?别弄得让我对不起人。”
“怎么?”颜巡检一时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对不起人?”
“如果这件事你只搁在肚子里,当然无所谓,倘或往上一报,闹出什么事故来,让外头知道了,是我告诉你老的,那一来不但我对不起曹家,而且风声一传出去,谁还敢上门来照顾我?”
“这——”颜巡检踌躇了,“你这一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头是怎么交代的?”
“县大爷交代我,一有这种事,就得查报。”颜巡检说,“那时正是年大将军抄家,各省都查出有他寄顿家财的地方,知情不报的官儿不知坏了多少。”
“曹家跟年大将军可是毫不相干,而且曹家现任的织造,一时少现银花,找上当铺来,也是官宦人家常有的事。”方朝奉终于正面提出要求,“我看不必报吧!”
颜巡检心里在说:你要我不报,你自己不会不报?如今卸了自己的责任,却又来做好人,将来不出事则罢,一出了事,你说你报给我了,责任全在我身上。我可不那么傻。
念头还没有转,方朝奉倒又开口了,“喔,”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我给你老留着一样好东西呢。”
说着,他起身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小布袋,由剪碎的粽箬中掏出来一块汉玉,油光闪亮,“盘”得很够功夫了。
“这是满当的东西,本利才十五两银子,知道你老好汉玉,特为给你留下来的。”
颜巡检心中的不快,顿时消失,接过玉来就灯下细细把玩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东西不错!”
“喔,”方朝奉有意凑兴,“这玩意叫什么?”
问到这上头,搔着颜巡检的痒处,他很起劲地说:“这叫玦。圆的是环,有缺口的就叫玦。那时做官的,实言直奏,一次不听劝二次,二次不听劝三次,三次都劝不回,知道忠言逆耳了!自己带了行李出城去住着,看上头的意思,说不定会充军。上头如果赏这么一个玉玦,那就乖乖儿上路好了。”
“原来玉玦还有这么一个用处。”方朝奉又问,“倘或赦了他的罪呢?”
“那就赏一个玉环。环者还也,是准他回家。”
“怪不得!如今充军,准赎回来叫‘赐环’。”
“对了!”颜巡检很高兴地,“你一点就通了。”
“还不是你老的教导。”方朝奉说,“颜老爷,你不但上马捕盗,下马还能做考据,真正博古通今,文武全才。”
一顶高帽子套得颜巡检飘飘欲仙,谈兴与酒兴俱高,直到深刻,方始告辞,“这块玉,承情之至。”他拱拱手说,“明儿我叫人送十六两银子过来——”
“几两银子小事——”
“喔,”颜巡检也抢着说,“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我想起一个人,得跟他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才妥当。反正你放心,决不会让你对不起人。”他又歉然地解释:“老方,不是我不痛快,实在是这件事关系太大。当今皇上你知道的,看似不要紧的事,说不定就会脑袋搬家。为朋友两肋插刀,别的罪过,我也认了,这一行罪,可不行!脑袋没了,可怎么来跟你喝酒,谈汉玉?”
“不错,不错!”方朝奉笑着送他出门,“只别让我对不起人,你老怎么办都行。”
03
颜巡检倒是很重视方朝奉的叮嘱,第二天专程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正就是“吴三老爷”吴铎。
听他一说来意,吴铎心中一动,很注意地听完了,略想一想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也许没有关系,也许关系很重。曹家这两年,碰了上头好几个钉子,或许得了什么风声,先做部署,亦未可知。老颜,你来问到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倒要先问你,曹家来当东西,到底是真当,还是假当?”
“自然是假当。”
“你怎么知道?”
“从方朝奉口中听得出来。”
“方朝奉又何尝知道人家是真当,还是假当?”吴铎又说,“老颜,我告诉你一个试验的法子,你去问方朝奉,东西是谁拿来当的?”
“这,这,”颜巡检莫名其妙,“这就能听得出来,是真当,还是假当?”
“对了!验得出来。”吴铎说道,“大户人家太太、少奶奶,有急用而一时手头不便,当当也是常事,不过总是找贴身丫头或者老妈子去办,这是真当。若是假当呢,其中有许多说法,得找能干的听差办得了。你懂这个道理了吧?”
颜巡检当然懂了,而且立即派了一个小厮去问,须臾回报:方朝奉说是曹家一个族人来当的。
吴铎心中暗喜,料准了是曹世隆。在颜巡检面前,当然声色不露,只说:“看起来是假当。老颜,这件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直截了当,据实照报,顾不得方朝奉了。若要顾方朝奉呢,比较麻烦,你得时时刻刻留心曹家,无事最好,倘有风吹草动,赶紧呈报,免得连累。”
“麻烦就麻烦吧!”颜巡检毫不考虑地说,“方朝奉的交情,不能不顾。吴三哥,你消息灵通,这件事还得请你照应,万一曹家出什么事,先赏我一个信。”
“自己弟兄的事,还用说吗!”
等颜巡检道谢辞出,吴铎立刻去找孙胡子。上次为了想堵曹世隆与震二奶奶,劳师动众结果扑了个空,一无所获,这两个人的性情都好强,一直不服这口气。如今起来又有新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这件事有两个看法,也是两个做法。一个看起来孽缘未断,只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兴云布雨,咱们接着前面未竟之功再干。这得下水磨功夫。你看呢?”
“你先别问我。”吴铎说道,“不还有个看法吗?”
“还有个看法,是曹家只怕真的要出事了!你去打听看,咱们先下手为强!”
“怎么叫先下手为强?”
“摆明了跟震二奶奶说:光是潜移家财这款罪名,就叫曹家吃不了兜着走。问她如何了结?”
“怎么问她?”吴铎想了一下说,“只能找曹世隆。”
“自然,找他就行了。”
“好!咱们就找他。”
“慢着!找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孙胡子说,“他见了你魂都吓掉了,肯来吗?得另外找个人骗了他来。我想,不如仍旧找赛观音。”
“不错,一客不烦二主。”
于是派人将赛观音邀了来,仍由孙胡子来跟她谈判。
“上次一千两银子,没有让你挣到,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次又有机会了,不找你不够义气。张五嫂,你干不干?”
赛观音又惊又喜,以为他们发现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幽会之处,急急问说:“在哪儿?”
这三个字在孙胡子与吴铎听来,竟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也不难猜到她心里。孙胡子先不明说,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回头你自会知道。你先说干不干。”
赛观音要帮曹震,当然不会跟孙胡子合作,但如说“不干”,便无法获知“在哪儿”,因而坚决地答一句:“当然干!”
“这一回不必像上回那样麻烦,你只干一件事好了。”孙胡子问,“你能不能把曹世隆约出来?”
“约到哪里?”
“约到哪里再琢磨。你只说,有没有把握把他约出来?”
赛观音心想,只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消息,要私下问他,就一定能将他约到。于是深深点头,简洁地答一个字:“有!”
“这就行了。”孙胡子说,“约到什么地方,我们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这是一个难题,赛观音若有事找曹世隆,自然是请他到家来谈,约到任何地方,都足以令人生疑,踟蹰却步。
“只有约到赛观音家。”孙胡子说,“不过她有夫家,也有娘家,看哪里便于行事,便约到哪里好了。”
“我想也只好如此。”
略为查访一下,发觉赛观音的娘家很合用,原来她家本替城南吴家看守宗祠,父死子继,如今由赛观音的哥哥顶着名,但却在城里另做木器营生,留下妻子在吴氏宗祠的偏屋中,侍奉老母。那里地段荒僻,有何动作,不畏人知,正好用来勒索曹世隆。
于是将赛观音找了来,由孙胡子她谈判,“张五嫂,”他说,“这一回只借你的地方,请你出一出面,不论事情成功不成功,奉送一千银子。你乐意不乐意?”
“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不乐意?”赛观音问道,“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你说清楚些。”
“是这样的,请你派人去约曹世隆,说有关震二奶奶的事要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很大,要避人耳目,所以你约他到你娘家来见面。”
“原来你们连我娘家在哪里都打听过了。”赛观音略为想了想答说,“好!我去约他。约好了来给你们回话。”接着又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无非问他几句话而已。”
看他们不愿透露,赛观音也就不必再追问,回到家通前彻后想了一遍,便到兴儿家,跟他娘留下了话,要兴儿去看她。
第二天上午兴儿来了,赛观音便问:“那天你说你们二爷跟二奶奶讲和了,这几天怎么样?”
“这几天蛮好。那天由芹官出面备了桌酒替他们夫妇劝和,二爷当天晚上就搬回去住了。”兴儿又说,“多亏得芹官,他劝二奶奶拿钱出来替二爷还赌账,二奶奶听他的话,给了二爷一万银子。这阵二爷很阔,你该上上劲才是。”
“我在家,有劲也使不上。”
兴儿沉吟了一会儿说:“谁让你是我妈朋友呢?等我来替你拉一拉。”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就将曹震拉了来,张五福事先已经避开,两人在卧房,关紧了门窗说知心话。
“恭喜你!夫妻和好。本来嘛,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旁人不该多事的。”
“你别犯酸!”曹震很坦率地,“我是看她替我还账的分上,敷衍敷衍她,我喜欢的还是你。”说着,搂住赛观音亲了个嘴,然后从身上掏出簇新的一只蒜条金的镯子,替她戴上。
“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赛观音撸起衣袖,将金镯子捋到上臂,放下袖子说道,“我倒问你,如今若是有人要跟震二奶奶为难,你怎么样?”
曹震悚然一惊,急急问道:“谁要跟她为难?”
“没有人,我不过假定而已。”
曹震以为是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打算搅点是非,当即正色说道:“你别胡来!我老实告诉你吧,她除了替我还赌账,这几天还在忙着筹款子替四老爷还亏空。你如果要跟她为难,就等于跟我们一家为难。”
“我怎么会跟她为难?我不敢,我也没有那个能耐。”赛观音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跟震二奶奶为难,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那么,你怎么会想出来问这么一句话,总有人跟她为难的意思吧!”
“好了,好了,话越说越多。别提了。”
曹震也觉得秋宵珍如春宵,这晚上还得赶回去,犯不着将温馨缱绻的辰光,虚掷在无谓的争执上,因而也就只动手不动口了。
要回绝吴铎很容易,一句话就可了事,约了曹世隆,他不肯来。但赛观音却不愿这么做,因为她对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究竟是不是还有幽期密约,相会又在何处这件事,始终具有极浓的兴趣,若有打听的机会,绝不愿放弃。
回绝了吴铎,便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因此,她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法,第一回说约曹世隆不容易,须避人耳目,拖了两天;第二回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约他的机会,偏偏曹世隆不在家,只好过几天再约。就这样一回一个花样,拖了有个把月,吴铎固然失望,她也一无所获,因为每次见面总想套问她所有关切的那些事,吴铎便迎头拦一句:“五嫂,你不必问,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但就在这个把月的日子中,事情起了根本上的变化,方朝奉把颜巡检又请了去,告诉他说:“曹家的两口箱子,前天赎回去了。我特为请你老来,告诉你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找我要这两口箱子,可是没有的。”
“我知道了。”颜巡检说,“好在我也没有报。”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方朝奉极其欣慰地说,“这件事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干干净净,大家省心。”
接着在闲谈中提到,来赎当的不是原来送当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的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颜巡检心一动,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于是去找吴铎谈这件事。
吴铎一听,心里非常不舒服,他平时以智计自负,加以有孙胡子这么一个“军师”,平时出些什么花样,总能办成。唯独这一回,两番落空,隐隐然觉得似乎斗不过震二奶奶与曹世隆,这口气却有些咽不下。
“老颜,不是我吓你。”吴铎神色凛然地说,“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怎么?吴三哥,”颜巡检急忙问道,“你倒说个缘故我听!莫非就为的当初我没有报,那也是你说的啊!”
“不错!我也有点错,不过我也提醒过你,最好是据实呈报,倘或要顾方朝奉的交情,暂且不报,麻烦很多。现在就是个麻烦,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实补报,这篇文章还不大好做,我替你起个稿子,你明天来取。”
要他“明天来取”的原因是,吴铎要跟孙胡子去仔细推敲。听罢经过,孙胡子想了想说:“东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里去抄一份过境官员的名单来。”
“你的意思是,让过境官员替曹家把东西运去了!”
“差不多。”
吴铎亲自去找周老四——上元县的驿丞,过境官员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这十天过境的官员,便足足写满两张纸之多。
孙胡子接到手里,逐项细看,看到快终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错不了!”他得意地说,“就是他。”
吴铎凑近去一看,孙胡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奉旨赴镇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阁工程回京,随带下人五名,住两日。”
“曹家跟马家至亲,又是内务府,这个马主事,当然是可以受托寄顿财物的。”
吴铎点点头又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一段也叙了进去。”
孙胡子想一想说:“也罢!说得含蓄些好了。”
于是他提笔替颜巡检拟了一个禀帖说:“据水西门利和当朝奉方子忠面称:曹织造家派族人曹某,押当加封杂物两箱,计银五十两。事本寻常,无足为异,不意日前又据方子忠面称,上开箱子两口,已由当主赎回,赎当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窃思既为家用杂物,当银不过五十两之数,何致动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赎当。然则情节显有可疑,经职查访,风传此两口箱子,内储之物,价值不赀,已由其至亲携带到京云云。职责所在,理当呈报。”
颜巡检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拟的稿子,将他以前知情不报的失职之处,遮掩得不露丝毫痕迹,颇为高兴,也颇为感激。当下再三道谢,随即亲笔誊正,递了上去。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预期去办,吴铎还有第二步动作,便是约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见了面自道相邀的缘故,一则是久未晤面,一叙契阔,再则是有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相告。
“曹二爷,”他问,“令叔进京好几个月了,何以至今还没有回来?”
“京里另外有临时奉派的差使。”曹震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恐怕要在京里过年了。”
“没有什么别样消息?”
头一问是寒暄,这一问弦外有音,曹震何能听不出来?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问说:“吴三哥,你说该有什么消息?”
见此光景,吴铎自然也有戒心,怕话中有了漏洞,让曹震抓紧了追问,难以应付,急忙闪了开去,“我也是出于关切,随便问一问。”他说,“曹二爷别认真。”
“是,是。”曹震表现了很谅解的态度,“不过,吴三哥如果听到什么,想来总会告诉我的。”
“当然,当然。”吴铎赶紧收科,“只不过外头对令侄的批评很坏,请曹二爷稍微留意留意。”
“喔,”曹震问说,“是指我请吴三哥管教过的那个族中舍侄,外头的批评怎么说?”
“无非说他遇事招摇,不甚安分。”吴铎又说,“这也是一般的风评,未必真有其事。总之,请曹二爷多多留意就是了。”
“是的。多承关照,谢谢,谢谢。”说着曹震举杯相敬,由此开始,就只谈风月了。
04
进后堂作了揖,颜巡检问道:“堂翁见召,有什么吩咐。”
“请坐,请坐。”上元曾知县很客气地,“昨天制台特为找了我去,对老兄很夸奖了一番,说你肯实心办事,连我面子上也很光彩。”
“这都是堂翁的栽培。”
“不敢当,不敢当。”曾知县紧接着说,“不过,制台要我再问一问,老兄公事里所叙的,可有一句虚言?”
“句句属实。”
“那好。”曾知县深深点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曹家方面的情形,你还得多费心,常常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务必随时让我知道。”
“是!”
“今年‘大计’,老兄必是‘上考。’”
听说考绩列为上等,升官有望。颜巡检实时请安道谢,笑嘻嘻地退了出来。曾知县也很满意,因为他那一声“句句是实”,对两江总督范时绎足可交代了。
原来自康熙年间起始,就有一种密奏制度。上下交通,原有极严的体制,地方官虽说当到监司,便有题奏的资格,但藩司、臬司既为督抚属官,遇到公事上有所陈说,当然先报督抚,督抚若认为有出奏的必要,自会处理,不劳监司越级陈奏。因此若说藩臬拜折,必是参劾督抚,而监司参封疆,在朝廷亦视大忌。因为如此,监司虽说亦有题奏之权,但这份权力,可说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
亦因为如此,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形便隔膜了,一切只听督抚的陈奏,连监司是何意见,都无从得知,都莫说道府州县。
为了不使下情壅于上闻,先朝才创始了密奏制度,扩大耳目。各省除将军、督抚、学政以外,凡是钦命官员,譬如织造之类,都可以规定必须亲笔缮写,到京呈递,不经通政司,而由大内奏事处,用黄匣呈御前。君臣万里,恰如咫尺相对,同时规定,除陈奏本身职司以外,举凡地方上一切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事故,皆可陈奏。皇帝亦经常有所垂询,不论是否本身职掌,都须打听翔实,密密陈奏。高居九重,而阛阓琐屑,往往知其首尾,就靠的是这个密奏制度的运用。
当今皇帝,心机极深,对这个制度的运用,更是出神入化,他又另外发明了一套考查臣下是否诚实的办法——说穿了不足为奇,无非同中见异。譬如每年入冬第一场瑞雪,照例皆须奏报,大家都说得雪八寸,唯独有一人说得雪一尺许,此人的话是否可靠,就有疑问了。再如久旱得雨,亦须奏闻,如果只是一场小雨,对旱象的纾解,并无多大补益,而唯独巡抚道甘霖沛降,欢声雷动,今年必仍丰收,便可料定此人居官,务为矫饰,只报喜、不报忧,更不知民生疾苦为何物。这样的封疆大吏,必遭黜陟。
这个办法行之既久,奥妙不成秘密,因此督抚密奏,无不存着戒心,力求真实,颜巡检的报告,需要进一步查证,亦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时的两江总督又称江南总督,是名臣之后,他家本出于苏州范氏,始祖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出了一位兵部尚书,名叫范锶,他的儿子叫范沈,因为立了军功而授为沈阳卫指挥同知,范家从此落籍辽东。
范沈有个孙子叫范文程。当清太祖起兵时,范文程是一名秀才,不知以何因缘,竟投效了清太祖,相谈之下,清太祖大为倾服,从此做了幕后的军师。及至清太宗接位更见重用,清兵入关得天下,公认得力于两个汉人,一个是洪承畴,一个就是范文程。
范文程有六个儿子,第三子叫范承勋,官至兵部尚书,他就是范时绎的父亲。范时绎在康熙末年还只是一名佐领,当今皇帝即位,升调为马兰峪副将,短短四五年之间,官符如火,竟得出任财雄势大的两江总督,只为他的一桩差使干得出色,才能大蒙恩眷。
这桩差使就是看守十四阿哥恂郡王。当今皇帝夺位之初,母以子贵的仁寿皇太后,心疼小儿子恂郡王,一直跟做皇帝的大儿子赌气,皇帝心想,恂郡王如果住在京里,无法禁止他不跟太后见面,而一见了面,母子抱头痛哭,实在不成样子。为此伤透脑筋,最后是那个以姚广孝第二自命的文觉,想出来很绝的一招,在雍正元年四月,先帝奉安时,降旨命恂郡王在陵寝附近居住,俾“得于大祀之日,行礼尽心”。目的就在将他跟太后隔离开来。
圣祖仁皇帝的陵,名为“景陵”,在遵化州的昌瑞山,此山之北即为长城,自东而西有青山口、喜峰口、罗文峪口、马兰峪关,此关简称马兰关是守御要地,明朝中叶,蒙古几次由此处入寇,因而特设总兵一员,负防守之责。到了清朝,内外蒙古俱已绥服,马兰关不再是备边重镇,但因陵寝要地,需要严密保护,所以保留着原来的编制,并不裁撤。
乃至恂郡王奉旨看守景陵,住在昌瑞山以南的汤泉,亦归马兰关总兵保护,此时的范时绎已由副将升为总兵,深喻皇帝的意向所在,不必叮嘱,便负起严密看守的责任,恂郡王住处附近,经常戒严,由汤泉通往京师的唯一一条大路设置多处关卡,盘查极严,行人形迹稍有可疑就会被挡住,甚至带入营内仔细查问。
而且还破获了许多恂郡王迹近“谋反”的“逆迹”,有一次还捕获了一名叫蔡怀玺的“奸人”,说是到恂郡王住处去投书,称恂郡王为“皇帝”,称皇九子胤禟的生母为“太后”。范时绎得知此事,特为去查问,据说恂郡王包庇蔡怀玺,将书信中有“大逆之言”的一部分裁掉,余下不关紧要的部分,交给范时绎,关照他“酌量完结”,而范时绎据实奏陈,因此大得皇帝的赏识,在雍正四年四月,特旨派署两江总督,一直至今。
这在范时绎,当然要感恩图报,同时他亦很清楚,他之得宠以及调任两江总督,是皇帝看他能尽稽查之责,要他到江南来整治年羹尧、隆科多,以及其他一班倾向于“八贝子”及恂郡王的“奸人”。因此,其他政务都可以摆在一边,唯独对于这方面,丝毫不敢放松。
至于曹家的事,他虽知道曹为人忠厚谨慎,而且当夺嫡纠纷闹得朝野震动时,曹尚未成年,不可能是“八贝子”一党。只是曹寅在日,对各王府都有交结,同时老平郡王纳尔苏代掌抚远大将军印信,未能达成皇帝的委任,是否对恂郡王存着庇护之心,亦颇可疑。既然如此,对曹家的稽查,宜严不宜宽,所以接获颜巡检的禀报,在密奏中详细陈述事实虽无增添,语气却颇严重。
到得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六,皇帝已再无心腹之患。首先是年羹尧,以九十二款大罪赐死,一子年富被斩,其余诸子年在十五以上者,充军极边,永不赦回,亦永不得为官;其次是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在幽禁之中不明不白地送了命,皇帝称之为“伏冥诛”;再次是隆科多,犯重罪四十一款,皇帝开恩“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但预言“皇考在天之灵,心昭鉴而默诛之”,命运就可想而知;最后便是这位为王公大臣会审二十款大罪的延信。
延信的祖父就是太宗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与皇帝是共曾祖的堂兄弟,他跟老平郡王纳尔苏一样,亦是受命掌抚远大将军印信,而不知感恩图报,竟站在胤禩及恂郡王这一面,且对年羹尧亦隐然庇护,因而为皇帝所恶。王公大臣会审定罪,奏请“按律斩决”,皇帝决定“从宽免死,着与隆科多在一处监禁”,静待先帝“昭鉴”一起“默诛”。至于十阿哥圈禁高墙,恂郡王圈禁寿皇殿旁特建的小屋中,派内务府护军严密看守,说什么也不足以为患了。
这五年真是费尽心机,皇帝自觉耽误了太多的珍贵光阴,始终未能念兹在兹的在整饬吏治一事上,放手大干。
如今毕竟一切都过去了,真正发抒抱负的日子开始了。
他的抱负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阛阓不惊,才能安居,轻徭薄赋,才能乐业,因此,他所着重的两项要政是:捕盗与肃贪,当然,更重要的是斥退疲软不谨的官吏,奖进清勤干练的人才。
皇帝对于用人,除了部院大臣、督抚监司,以及武官的将军、都统、提镇以外,比较不关紧要的差缺,都要问一问怡亲王胤祥,不过怡亲王亦很谨慎,徇私庇隐,不敢过分。就因为如此,当皇帝出示范时绎的密奏以后,怡亲王即不便替曹讲话了。
江南三织道,高斌是新任,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就决定要调动的,这一下,连曹的差使亦不保,而且还麻烦。
05
银鱼紫蟹的火锅,正吃得热闹时,门上送来一封信,却不是送给主人朱实的——内务府总管尚志孝,有封信给曹,送到曹颀家,由于信封上标着核桃大的一个“急”字,所以曹颀特为派人送到朱家,转给曹。
“尚老七要我马上去一趟。”曹将信递给朱实,“好在很近,我去走一遭再回来。”
信只寥寥两行:“乞即顾我一谈。伫候。”语气却很紧急,朱实便不拦他,只说:“我也是‘伫候’。”
“我一定回来。”
回来是回来了,而且很快,因为尚志舜的住宅,距离朱家只得两条胡同。但是,曹的脸色却不很好。
“有个消息很奇特,说我家有人拿财务暗中寄顿他处,尚老七私下告诉我,说怡亲王把案子交给庄亲王了。”
朱实诧异而疑惑,“什么案子?”他问,“是不是有人参了一本?”
“不知道。”曹答说,“我问尚老七,他也说不上来,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他又问,“你在府里听到了什么没有?”
“一无所闻。如果有这样的消息,我当然马上就会通知。”
“这,这就有点奇怪了。”曹想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天下午跟郡王见了面没有?”
“没有。”
“那也许还来不及告诉你。”曹脸上稍见宽舒了,“明天请你替我问一问。”
“是的。我明天一进府就去见郡王。”
郡王就是平郡王福彭,他在内廷行走,跟怡亲王每天都在朝房中见得到面。若有跟曹相关的事,要办理、要注意,怡亲王常会要当面告诉平郡王。这一回尚志舜所传来的消息,怡亲王不会不知道,而竟不告平郡王,直接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曹始而不安,原因在此。但听说朱实跟平郡王下午不曾见面,便设想着平郡王亦知其事,只是来不及告诉朱实,托他转达,照此看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否则一定会实时找朱实去交代。
朱实也是这样想,但结论不同。
他相信平郡王不知道,换句话说,怡亲王并没有告诉平郡王。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案情严重,需要保密,甚至是皇帝格外叮嘱,不可泄漏,所以才不告平郡王而径交庄亲王查办。
话虽如此,却不敢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免得增添曹的忧虑。不过会不会有暗中转移财物的事,却不妨谈一谈。
“谁会做这种事呢?”
“我想不出来。”曹苦笑着说,“舍间的情形,老兄总也有所知,反正小妾是绝不敢的。”
“通声呢?”
“他也不会。”曹答说,“他常闹亏空,根本就无财物可移。”
“这就不要紧了!闺阁私房,授受移转,毕竟与公家之事无涉。”朱实安慰曹,“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他这么说,曹心又宽了些,酒兴也好了些,仍算是尽欢而散。
送走客人,回到上房,少不得要跟碧文谈这个意外消息,“照你看,”朱实问说,“谁会干这么一件事?”
“季姨娘不敢,她也可怜巴巴的,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可是,”碧文又疑惑,“她好端端又为什么挪两口箱子出去呢?其中恐怕有误会。”
“有误会!什么误会?”
“老太太留下来好些东西,原说了归芹官的,上次太福晋说要置祭田,必是拿些东西去变卖,让人瞧着仿佛在逃产。”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朱实有誉妻癖,此时便又夸奖了,“到底是你,看得准,料得透——”
“好了,又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碧文笑着打断,随又忧形于色,“四老爷亏空着公款,有这个误会可是大告不妙!你得好好儿费点心思在这件事上头。”
“曹家的事,我有哪件不尽心的。睡吧,丑正叫醒我,我得赶在郡王上朝以前,跟他见面。”
平时朱实都是辰卯之间才到平郡王府,倘有要公赶办,总是宿在府里,似此半夜起身,摸黑出门的情形,极其罕见。
碧文叫丫头到门房去关照老刘,通知车夫寅正伺候。又怕自己睡得失晓,误了时辰,索性不睡,一个人在灯下,用牙牌消磨时间,磨到自鸣钟打两下,唤醒朱实,照料他漱洗。
“怎么?”朱实看她残妆未卸,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睡过?”
“这一睡下去,这会儿哪里醒得来?索性不睡,倒也省事。”
“这么冷的天——”
“这么旺的火盆,冷什么!倒是你,这会儿外头滴水成冰,你把郡王送你的那件大毛袍子穿了去。”碧文又说,“五更鸡上炖着一小锅鸭粥,我再替你烫一盅酒喝,肚子一暖就不怕了。”
这日常的温柔体贴,在朱实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饮水思源,越发关切曹的前程。心中寻思,此刻要从坏处去打算,才是万全之计,案子在庄亲王手里,得怎么走一条路子,通得到庄亲王那里?
“来吧!”碧文掀开门帘招呼。
朱实走到外屋,只见烧着熊熊一盆火,烧酒、鸭粥、包子、羊羔、鱼干、肉脯,还有下粥的酱菜,把桌子都摆满了。
“何用这么多吃食。”朱实拢着她的肩说,“你也喝两杯,稍微有些酒意上床,再舒服不过。”
碧文点点头,叫丫头又添来一副杯筷,打横坐了下来问说:“郡王平时什么时候进宫?”
“总在卯时。夏天卯前,冬天卯后。”
“那还早,你可以慢慢儿吃。”说着,揭开方瓷罐的盖子,坐在圆孔中的薄胎酒杯,为瓷罐中的滚水烫得酒都在冒热气了。
朱实喝了一口,挟一块羊羔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自语:“不要紧,有路子!”
“你在说什么呀?说四老爷的事?”
“对了!这件案子,怡亲王已经交给庄亲主,我想起一个人,在庄亲王面前说话一定灵。只要庄亲王肯通融,事情就不要紧了。”
“那当然,怡亲王、平郡王,再加上一个庄亲王,还照应不了一个七品官儿的江宁织造?”碧文问道,“你想起的那个人是谁?”
“四阿哥。”
四阿哥就是当今皇四子弘历,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母妃所抚养,所以叔侄的感情特别深。此外还有一份师弟之情——胤禄的天算火器,为先帝晚年所亲授,弘历又由胤禄指点这两门学问,而且有出蓝之誉,因而得蒙先帝宠爱。当今皇帝心感胤禄培植弘历之劳,所以当即位未几,胞叔庄亲王博果铎病殁无子,便以奉太后懿旨的名义,将胤禄承继庄亲王为子并袭封。王爵并不稀罕,皇帝原可自封,难得的是,老庄亲王留下了一笔极厚的遗产,这才是皇帝要将胤禄出嗣袭爵的本意。
等朱实将原委说明白,碧文亦颇感欣慰,但是,“谁跟四阿哥去托人情呢?”她想了一下问,“自然先还要求郡王?”
“对了!”
“那何不请郡王自己跟庄亲王去说。”
“没有四阿哥来得有力量。”朱实又说,“郡王果真照应舅家,一定会托四阿哥,而不是自己去托人情。”
“四阿哥倘或不肯呢?”
“不会,决不会!”朱实极有把握地,“郡王从前照应过四阿哥。”
这在碧文可是新闻了!她只知道郡王跟弘历交好,却无从想象当年的皇孙,何以犹须外藩来照应?
“孩子们在一起,有一个受了欺侮,另外大些的一个出来帮他,哄他,这就是照应。”
听朱实这一解释,碧文明白了,大概四阿哥弘历幼年,常受游伴欺侮,大三岁的平郡王世子福彭,总是出头卫护。儿时情谊,每每终身不忘,只是弘历又何以常受欺侮,欺侮他的又是谁?
“还不是他的堂兄弟?大人势利,孩子们跟着也势利了,四阿哥的出身不好,当然会受欺侮。”
这一说,使得碧文想起一个藏之心中已久,一直找不到解答的疑团,“前两年我听季姨娘说起,如今皇上有一个阿哥,是热河行宫一个干粗活的宫女生的,”她问,“可就是指四阿哥?”
“对!指的就是他。”
“是真是假呢?”
“怎么不真?四阿哥名为熹贵妃所生,可是在康熙年间,熹贵妃在雍亲王府的名号,只是‘格格’。年大将军的妹妹,前年才死的年贵妃,还有三阿哥的生母齐妃,那时都封了侧福晋。按会典来说,亲王除了嫡福晋之外,可以请封四位侧福晋,不过得有了子女才能请封。熹贵妃的出身很好,是满洲世家,如果真的生儿子,岂有不为她请封之理?光从这一点看,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了。”
碧文深深点头,“怪不得!像这样的孩子,连庶出的资格都够不上,当然受欺侮。”碧文又问,“可是郡王当时在自己府里,又不在宫中,怎么照应得上四阿哥?”
“王公子弟,都在‘上书房’念书,怎么照应不上?”朱实又说,“四阿哥跟郡王好,还有一层渊源。那就要谈到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了——”
正说到这里,钟打四下,已到寅正,碧文站起来说:“可不得了!一聊聊得忘了时候,你喝粥吧!”
两碗鸭粥下肚,朱实又饱又暖,精神抖擞地坐车到了王府,恰逢平郡王上轿,已放下轿帘,真个是来晚了一步,失却交谈的机会,只有等他下朝再说。
下朝已是午末未初,朱实正拟好一道贺岁的奏章,借送稿为由,去见平郡王,谈完公事,果然谈到曹了。
“今儿怡亲王特为派侍卫来找我,”平郡王皱着眉说,“告诉我一句话,可真不大好!他说:曹昂友的事,他可不能管了。有件案子,已经交了给庄亲王。我当时不便问,辞出来找尚老七,才知道两江范制军参了一本,说曹家暗中将财物寄于他处。又说:事情大概不假。”说着,大为摇头,是颇为烦恼的神情。
朱实一听,暗暗心惊于怡亲王不再管曹那句话,因为凡是皇帝认为虽有小愆,尚可造就的人,都交由怡亲王照看。如今怡亲王声明不管曹,即等于认为曹不堪造就。案子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处理,即有“公事公办”的意味在内。
好在朱实事先已知消息,同时跟碧文琢磨过这件事,便即说道:“尚大人昨天已经送信给曹四爷了。这件事,怕有误会,太福晋曾经关照——”他将可能是变卖曹老太太遗物,准备购置祭田,以致被误会为转移财物的推测,向平郡王细说了一遍。
“果然如此,倒还不要紧。”平郡王想了一会儿说,“这么办,请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庄亲王,说明有此缘故在内,请他先放宽一步,把案子压一压。另外请你通知我四舅,赶紧自己查明白,今天就写一封家信交给我。我来交兵部驿递。”
“是!”朱实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庄亲王将两江原折,抄个底出来?”
“这,”平郡王踌躇着说,“怕不便形诸文字。”
朱实立即接口:“不过,交情是够的。”交情是由李家来的。康熙三十八年,圣祖奉太后南巡,李煦办皇差时,选取了几个礼节娴熟、端庄聪明的苏州女子,侍奉太后。其中有个在籍佐杂官员名叫王国正的,他的女儿偶尔为圣祖所眷顾,带入宫中,封为密嫔,就是皇十六子胤禄的生母。王国正被赏了一个知县,未几病殁,他的妻子黄氏也就是密嫔的生母,便一直由李煦照应,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夏天,黄氏病故,家书亦由李煦呈进。有此渊源,朱实道是“交情够的”。
平郡王为他说动了,“这样吧,信写好了,你亲自去一趟,看庄亲王有工夫接见你不?”他说,“如果接见,你不妨探探口气,可行则行,千万不可勉强。”
朱实答应着去拟了信稿,经平郡王看过誊本,随即赶到庄亲王府去投书,并要求进见。结果很圆满,庄亲王命人将范时绎的原奏,抄了给朱实,不过再三叮嘱,不可外泄。
当然,这个抄本不能给曹看,但朱实决定透露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范时绎原奏中,指明曹家转移的财物是寄顿在利和当。
于是曹连夜写好一封给曹震的信,第二天仍是由朱实起个大早,赶在平郡王进宫以前,将信交给他。机会很好,兵部正有一道廷寄,飞递浙江——浙闽总督高其倬,“办理两省之事,才力稍不及,李卫着授为浙江总督,管理巡抚事,酌量时势,因人而施,不为浙江定例”——到杭州须先经南京,曹的家信正好由驿差带去。当然,这是平郡王面托兵部堂官,才能办得到的事。
06
不过十天工夫,信就到了曹震手中。拆开一看,恰如当头一个霹雳,定定神心想:谁会做这种事?第一有嫌疑的是震二奶奶。
接下来便又想:这件事是不是先要回明马夫人?但马上想到,应该先找利和当,辨明真相,再做道理。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带着兴儿悄悄到了利和当,见到方子忠,首先就说:“方掌柜,我借一步说话。”
“是,是!”方子忠说,“请过来。”
典当的房子,无不闳深,方子忠将曹震带入一重院落,让小伙计送上茶,便即回避,然后动问来意。
“请问方掌柜,舍间有人来当过两口箱子没有?”
方子忠脸色微变,低声问道:“震二爷何以问起这话?”
“自然有缘故在内。这件事关系重大,务必请说实话。”
照典当规矩,除非官府盘查,是不能泄露个中底蕴的,但看曹震的神色严重,方掌柜怕隐瞒不说,闹出事来,无力承当,所以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能说实话,就说实话。
“也是贵族中一位子弟,见了面认识,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这个不是?”曹震写了“曹世隆”三字。
这下方掌柜无法装糊涂了,点点头说:“对了,就是他。”
“来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是整箱当在这里的,上面加了封条,不便打开来看。”
“不错,我知道你们这行有这规矩,但要有身份、信用卓著的才行。莫非曹世隆也够这个资格?”
“震二爷说得是。不过其中有个说法:第一,贵府上的这位少爷,也算是熟人;第二,当得不多,风险有限,不妨通融。”
“当了多少?”
“才五十两银子。”
“好!”曹震说道,“请你把那两口箱子,拿出来看看。”
“拿不出来,赎走了。”
“赎走了?”曹震大感意外,“多早晚的事?”
“总有一个月了。”
曹震茫然不知所措,细细将整个经过回想了一遍,才找出来一些头绪,“方掌柜,”他说,“你们收回的当票,总要存起来吧?”
“也不一定。当头贵重的才存,不然就销毁了。”
“即令销毁,底账总是有的啰!”
“是的。”
“那么,方掌柜,请你查一查,那张当票销毁了没有?如果销毁了,请你取底账让我看一看。”曹震紧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我再奉告方掌柜,我弄清楚了这件事,于宝号也有好处。其中缘故,我亦不必明说,请你相信我就是。”
看他说得很恳切,越使方掌柜觉得说实话是聪明办法,于是将原票找了来,摆在曹震面前。
朝奉写票,是一个师傅传授,那一笔狂草,另有一工,除却同行,无人能识。曹震愣住了。
想了一下,只有老实发问:“方掌柜,这三个什么字?”
“不是三个,是两个字,‘兰记’。”
曹震心头一震,虽是意料中事,仍不免心潮起伏,几乎无法自持,定定神说:“典当向来‘认票不认人’,怎么会写上‘兰记’两字?”
“是注明封条上的名字,不然何以为凭?我说是这两口箱子,当主说不是,那不就要打官司了?”
“说得不错。”曹震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问,“你倒没有问他,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没有。”
“照你猜想呢?”
“无从猜起。”方掌柜笑道,“震二爷你总听说过,我们这一行的眼睛里,没有贵重东西。”
这话骤听不可解,曹震要想一想才明白,典当怕吃赔账,预留余地,好好的金银器皿,当票上写成破铜烂铁。不过,他的话意外之意,也是很明白,暗示那两口箱子中所藏之物,非不贵重。
“打扰,打扰!”曹震起身告辞,又留下一句话,“说不定还要来请教。”
出门上车,一路上激动不已,但亦不免疑惑,震二奶奶既然用假当的方式,寄顿财物,何以又赎了回去?是不是寄放在别处,或者曹世隆起了“黑吃棉”的心思,私下吞没了这两口箱子。
这些疑问,一直到家想不透,而且前又有一个疑问,却必须自己做解答:事情是清楚了,该怎么办?
考虑下来,决定直接诉之于马夫人。到得那里,遇见秋月,曹震便留住她说:“正好你在这里,一起商量!”
秋月不知何事,正待动问,马夫人听见声音,隔窗问道:“是震二爷不是?”
“是震二爷。”
曹震亦接口:“四叔来信。我有事要跟太太回。先让秋月把四叔的信念给太太听。”
“好,都进来吧!”
进入堂屋,曹震先请了安,然后取出信来说道:“有件事,很不好。要请太太拿主意。”
马夫人一怔,曹震已抽出信笺,递给秋月,她看马夫人不作声,便即问说:“太太自己看,还是我念?”
马夫人识字不多,当即说道:“你念来我听。”
于是秋月展笺细看,不多几行,便现忧色,走近马夫人身边,低声说道:“四老爷来信查问,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咱们家在挪动家财,有两口箱子搁在利和当。问有这件事没有?是不是变卖老太太的东西,让人误会了?要震二爷赶紧查清楚了,尽快给回信。”
“怎么会有这样事?”马夫人皱着眉说,“老太太的东西跟利和当又有什么相干?”
“太太说得是!应该跟利和当不相干,可是我去问过利和当的方掌柜,确有两口箱子,是咱家的人送去当的,只当了五十两银子,明明是以当为名,寄顿是实。”
这一下马夫人的神色严重了,急急问说:“咱们家的人,是谁?”
“隆官——”
“喔,是他!”马夫人透口气,“他当当,怎么说咱们家挪动家财?这不是胡乱给人扣帽子吗?”
“我的话还没有完。这两口箱子是贴了封条的,封条上的花押是‘兰记’”。
“‘兰记’?”马夫人睁大了眼问,“你的意思是,你媳妇拿了两箱东西,让隆官当在利和?”
“我不敢这么说,特为来跟太太请示。”
“你问过你媳妇没有?”
“没有。”
一听这话,马夫人明白了,曹震口中道“不敢这么说”,其实已认定了是他妻子的事,所谓“请示”,无非“告状”。这件事关系甚重,处理不得当是一场极大的风波。因此,她不肯轻易开口,先得想一想才发话。
“你媳妇的笔迹,你总识得,你认过没有?”
“我也是这样想,认一认笔迹就明白了。哪知道不行!东西已经赎回来了。”
“怎么又赎回来了呢?”马夫人有些困惑,看着秋月说,“这不是说不通的事吗?”
“是啊!若说是五百两银子,倒也许震二奶奶一时有急用,拿两箱子东西去周转一下。只不过五十两银子,这就不对了。”
“只有找你媳妇来问。”马夫人随即喊道,“来个人!把震二奶奶请来。”
“我想一定有误会。”秋月向曹震说,“震二爷,回头你让太太问好了。”
曹震懂她的意思,是怕他们夫妇因此冲突,便点点头说:“我不跟她吵,只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派隆官去办?”
一听这话,马夫人心里又拴上一个疙瘩,因为曹震的语气很明显,又打算要翻老账了。
秋月心里当然也是雪亮,立即心生警惕,不宜处于这是非之地,便将信搁在茶几上,悄悄地后退,预备溜之大吉。
马夫人看到了,立即出声阻止:“你别走!”
“是!”秋月无奈,只得答应,不过就是不走也不能在这里,“我不走。太太有事招呼我就是。”说完,公然退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马夫人突然问说,“你写给你四叔的信,早该到了吧?”
曹震算了算日子说:“当然到了。”
“你看你四叔的信,几时寄的?信上提了没有,那时候收到了家信没有?”
“那时候还没有。”
“唉!”马夫人重重地叹口气,还顿一顿足,“信早该寄的。你四叔早知道已替他还了两万银子的亏空,就在京里上一个奏折,有这件事在前面,就有人参你四叔也不怕了。如今,”她又重重地叹口气,“但愿没事才好。”
提到这一层,曹震不免负疚,因为马夫人倒是催过他几遍,他笔懒耽误了一些日子,此刻只好低头不语了。
07
锦儿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倒捏在手里,用颇为威严的声音说:“把手伸出来!”
她大兴儿六岁,从他十岁挑进来当“跑上房”的小厮,就归她管,可以说是积威之下,欲抗无力,乖乖把手伸出来。
锦儿又怎能轻易下手?原以为十六七岁的大孩子要顾体面,经她一威吓会说实话,不知他宁愿让人传出去当笑话:兴儿挨了手心,也不吐真言。这一来倒让锦儿不知如何收篷了?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她又气又恨,左手一指头戳在兴儿额上,咬牙切齿地说,“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想不明白,不巴结二奶奶,巴结二爷,有你什么好处?我问你,二奶奶许了你妈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一问这话,兴儿对“二爷”的忠诚,于是打了折扣——从曹震自鉴心山房搬回去以后,震二奶奶就着手笼络兴儿,重阳以后,检点冬衣,将兴儿的娘找了来“翻丝棉”,一连七八天,每天都有穿旧了的衣衫鞋袜、吃不了的糕饼水果,让她包了回去。最后一天特为唤她一桌来吃饭,兴儿的娘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及至震二奶奶面许明年一定为兴儿择配成亲,好让她后年抱孙子时,兴儿的娘差点将赛观音常到她家的这段秘密都献了出来。
兴儿倒是识得轻重,一再提醒老娘:“只要关联着震二爷的事,千万别在震二奶奶面前说,一句都说不得!”但此时他自己却要说了,锦儿的话不错,巴结震二爷不如巴结震二奶奶,至少也犯不着得罪震二奶奶,反正到利和当去一趟,又不是私会赛观音,就说了料无大碍。
“你还是脂油蒙了心?多早晚才不糊涂?”锦儿一指头又戳上来了。
“好吧!你跟震二奶奶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二爷到一家字号叫利和的当铺,去看了那里的掌柜。”
锦儿又喜又惊,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地问:“去干什么?”
“不知道。”兴儿唯恐她不信似的说,“真的不知道,那里的掌柜,邀了二爷到里头去谈,我又不便跟进去。”
料知从兴儿口中再逼不出什么话,锦儿便丢下鸡毛掸子,从怀中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在兴儿手中,还替他捏拢拳头,然后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口中说道:“走吧!别说到里头来过,不然,你的好处全折了。”
兴儿也怕曹震发觉,一溜烟似的走了。锦儿当然立刻就告诉了震二奶奶——她听说驿站派人送了京信来,曹震接信以后,随即带着兴儿走了,便有疑惑。及至听说曹震一回家便去见马夫人,越发不安,才嘱咐锦儿跟兴儿去打听曹震的行踪。听说他是去了利和当,顿时像数九隆冬,冷水浇头,仿佛身在冰渊了。
“二奶奶,”锦儿吓得瑟瑟抖,扶着她坐了下来,“你、你怎么啦?”
好强的震二奶奶,从锦儿的表情中,发现自己大失常度,随即使劲一甩膀子,挺直了腰,走向一旁,口中是那种不在乎的声音:“没有什么!”
话虽如此,却还是要扶住椅背,才能站稳。见此光景,锦儿不敢去打搅她,去沏了一杯茶来,悄悄地摆在茶几上,然后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静观变化。
就这时马夫人来召唤了。这在震二奶奶与锦儿,都不觉得是意外,因此,锦儿答一声:“马上就去。”随即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太太派人来请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走向梳妆台,等锦儿为她卸去了镜套,细看了自己的脸色,一面交代:“绞个手巾把子来!”一面拿起牙梳,先撂头发。
用热毛巾捂了脸,又略施脂粉,然后提一个银手炉,出门时向锦儿说道:“什么事都没有!人家当当,跟咱们什么相干?”
锦儿一听就明白了,震二奶奶此去,应付的策略是,将这件事赖得一干二净。这样处置,倒也干净,就怕曹世隆的话不合符节。
怎么样得通知他一声才好!锦儿不断地这样在想。
08
“没影儿的事!”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一定弄错了。”
“封条上的花押,可是‘兰记’两个字。”曹震冷冷地说。
“天下莫非就是我的名字当中,有个兰字?”震二奶奶绷着脸说,“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凡有坏事,都安在我头上——”
“你别说了!”马夫人深恐他们夫妇又起冲突,所以急急打断,“照你说,没有叫隆官干这件事,那两口箱子是怎么回事呢?”
“太太这话,可把我问住了。也许是隆官自己在当当呢!”
马夫人点点头,向曹震说道:“这中间怕有误会!”
“如说有误会,也非弄清楚了不可,这件事关系太大了。”
“当然,误会一定要弄清楚了,赶紧给你四叔去信。”马夫人又说,“如今得找隆官去问。”
“是!”曹震一面回答,一面已经移动脚步,“我马上派人去找他来问。”
说办就办,一点儿都不曾耽搁,但还是晚了一步——锦儿也有心腹,是坐夜的张妈,听她的指使,先一步找到了曹世隆。
她来传话,已非一次,所以曹世隆一见她来,不必动问,便就将她引到僻处,听她细说来意。
“锦姑娘让我来跟隆官说,回头也许府里会派人来找,请你马上避开,只说出门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千万,千万!”
曹世隆自然吃惊,“怎么了?”他问,“是什么事?”
“不知道!锦姑娘也没跟我说,喔!还有一句话:你今天回家越晚越好。明儿一早我再来,那时候,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张妈又说,“我得走了。你也赶紧走吧!”
曹世隆不敢怠慢,等张妈一走,随即出门,临行告诫家人,说不论什么人来找,都说他下乡了,最快得明天才能回来。当然,也绝不可透露,张妈曾经来过。
09
曹震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将曹世隆找到。经过将近一整天的反复考虑,他自觉已经能够从容应付了。
问话是在马夫人院子里,但马夫人并未出面,她与震二奶奶在里屋静听。只听堂屋中曹震在问:“世隆,你跟利和当的方朝奉熟不熟?”
“算是熟人。”
“怎么叫算是熟人呢?”
“手头不便的时候,我去请教过他几次。”曹世隆是略带困惑的声音,“二叔,你问他干什么?”
“你,秋天去当过两口箱子?”
曹世隆反问:“二叔,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
“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衣服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当?”曹震问说,“那你跟方朝奉的交情很不浅啰?”
“交情不过如此。”曹世隆说,“我玩了个手法,故意贴上两张封条,说里头有点值钱的东西,好在只当五十两银子,方朝奉也就通融了。”
“居然还有封条?”曹震是闲闲的语气,“他倒没有问,是谁封的?”
“问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立即屏息侧身,听曹震在问:“你怎么说呢?”
“他问,封条上的花押是什么?我说:是‘兰记’。我娘封的,我娘名字里头有个‘兰’字。”
曹震默默无语。马夫人大感欣慰,转眼看震二奶奶,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偏着头仍在细听外面。
“后来呢?你把那两口箱子赎回来了?”
“是的。”曹世隆紧接着问,“二叔,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是我要问。四太爷从京里写信来问,这件事不弄明白,关系甚重。”曹震又说,“我就不明白,这两年,你也很多了几文,何至于少五十两银子花?再说,当当就当当吧,弄那些玄虚干什么?别怪人家起疑,自己原有说不通的地方。”
“二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两年二叔跟二婶很照应我,不错,境况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积下来的债务很不少,我娘生的又是‘富贵病’,一剂药总得五六两银子,所以常常还有接不上的时候。至于弄那些玄虚,也叫迫不得己。如今请问二叔,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又惊动了京里了呢?”
“你当是小事!”曹震微微冷笑,“我告诉你吧,连皇上都知道这件事了!”
曹世隆顿时目瞪口呆,好半晌作声不得。曹震也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他的表情中似乎隐着什么秘密。
因为如说此案已上达天听,惊惶自在情理之中,但亦必不免于困惑,何以这样的小事,皇帝亦会知道?从而就会怀疑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拿“皇上”来吓他?
应该是始惊、继惑、终疑,变化分明的表情,而曹世隆不是。最使曹震印象深刻的是,曹世隆脸上无可掩饰的悔意——悔不当初!早知如此,绝不会去做这件事的神情。
曹震心头,疑云堆积,却不知如何去扫除疑云。就当曹世隆要开口告辞时,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你把那两口箱子,搬了来让我瞧瞧。”他说,“一定是那两口箱子惹眼,才会引起误会。”
此言一出,连震二奶奶亦知道百密一疏,是个漏洞,在曹世隆自然更有为人拿住短处之感,但不能不硬起头皮答一声:“是!我明天送了来请二叔过目。”
“好!你明天一早就送来。”
在曹震只以为箱子必是在震二奶奶处,这一夜破功夫严密监视,让曹世隆无法移花接木,只能另外拿两口箱子来搪塞。那时只找了方子忠来认,如与原件不符,立即往下追究,不怕真相不现。
因此,等曹世隆一走,他亦毫不怠慢,外面派兴儿去侦察曹世隆的动静,内里自己监视妻妾,视线中总有震二奶奶或锦儿在。
这一着很厉害,将震二奶奶困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跟锦儿私下交谈的机会,但彼此都无善策。
“听天由命好了。”震二奶奶的话,有些豁了出去的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只要隆官一口咬定,他又哪里去辨真伪?”
“只怕找方掌柜来认,那就糟了。”
“如果他不松口,方掌柜又哪里敢认定了不是?”
“这话也是。”锦儿低声说道,“这话要通知隆官。”
“不好!”震二奶奶连连摇手,“下午在太太那里,隆官刚一走,他就把兴儿找了来,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只见兴儿贼头贼脑的,一溜烟走了,说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于自投罗网,那时无利有弊,怎么样也辩不清楚了。”
锦儿想了一下说:“这样,我交代门上,明天隆官来了,先通知我,找机会递一句话给他。”
“这倒可以。”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中午时分,门上才来通报,说隆官来了。锦儿是早有预备地问说:“震二爷在哪里?”
“在小花厅。”
“好,你把隆官带到那里去。”
门上一走,她也走了,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让曹震遇见了,便有个托曹世隆到银楼重新包金的借口。
时机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厅门口,遇见曹世隆,门上看到她手里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办,交代一声,转身而去。
“你的箱子呢?”锦儿低声问说。
“我没有带箱子来。”
“那,”锦儿急急问说,“你怎么交代?”
“我自然有话。”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气,锦儿放心了,“好吧!”她说,“你进去吧!”包金象牙筷,当然也不必交给他了。
及至曹世隆进入花厅,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来的,早就面凝寒霜,严阵以待。这副架势,自足以寒人之胆,但曹世隆已通前彻后,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只得硬起头皮,好歹要闯过这一关。
“二叔,我替我娘赔罪!”说着,他双膝跪倒,在澄泥青砖上,“崩冬”磕了一个响头。
曹震大出意外,怎么叫替他娘赔罪呢?怎么想也想不通他这句话的意思。
“那两口破箱子,连些不值钱的衣服,让我娘卖给‘打鼓的’了。我娘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闭眼,叫我替二叔多磕两个头,替她赔罪。”
曹震这一气,几乎昏厥,颓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无泪之慨。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曹世隆原以为有一场大闹,不道轻骑过关,胆便大了些,“二叔也别着急!”他说,“我再去找一找,也许能找着那个打鼓的。”
曹震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为了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一下子变得非常笨拙了,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似的,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里乱糟糟的,抓不着一个头绪。
“你走吧!”
听得这一声,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厅舒一口气,倒希望再遇见锦儿,让她带一个信给震二奶奶,难关过去了。
曹震几乎静坐了半个时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来,但仍不时有一阵阵的冲动,恨不得掀了屋顶,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二爷,”兴儿走来说道,“账房里三位师爷,今天凑份子做消寒会,请二爷去喝酒。”
“我哪还有陪人喝酒的兴致?”曹震想了一下说,“你告诉小厨房添两个菜,作为我送的,替我谢谢三位师爷,说我身子不爽。”
兴儿点点头又问:“二爷自己呢?想吃点什么,我好一块儿交代下去。”
“什么都不想,只给我烫壶酒来,就行了。”
过不多时,兴儿带着人提来一个食盒,除酒以外,一个生片火锅,四碟开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个包子,一罐小米粥。铺设好了,又将炭盆拨旺,关严了门窗。曹震喝了两杯热酒,觉得兴致好些了。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说道,“你来舀热汤,把包子吃了。”
兴儿依言从火锅里舀碗汤,站在那里就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问:“有句话,二爷刚才怎么不问隆官?”
“喔,什么话?”
“两口破箱子,旧衣服,卖给打鼓的能值几个钱?五十两银子当本,加上利息去赎了回来,倒说卖给打鼓的,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啊!”曹震如梦方醒、目瞪口呆,心里浮起许多念头,好久才说,“你再烫壶酒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这一合计,抓住了几个要领。兴儿认为那两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会搬回来,但也不至于寄顿在曹世隆那里,是移到了另一个为震二奶奶所信得过的地方去了。
“两口箱子,隆官一个人怎么拿?不是雇车,就是雇脚夫挑,能把这些车夫跟脚夫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两口箱子落在哪儿。”兴儿又说,反正不过那几家熟的车行,悄悄儿去问一问,一定问得出来。”
曹震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的话对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动,一定得找人搬那两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会找熟车行,甚至于不会雇车,雇脚夫,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帮忙。”
“这也好办。是不是车夫、脚夫,一看就知道了。二爷不妨再去问一问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么个样子,穿什么衣服?回来再找隆官问:如果两下的话不对头,看他怎么圆谎?”
“对!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声说道,“你再去要一盘包子来,咱们吃饱了去办事。”
第二次去看利和当的朝奉方子忠时,曹震是预先有准备的,从头细问,巨细靡遗。问得脾气极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烦了,但收获甚丰,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铁的樟木箱,已很有用处,最令人惊喜的是,据说赎当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汉子。
四角包铁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两银子,既非“破箱子”,更不会用来装“旧衣服”,凭这一点就见得曹世隆是在撒谎。至于赎当的人是谁,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森如。
马家的人很多,这马森如是震二奶奶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妇对他的称呼不同,震二奶奶叫他“三叔”,曹震却算马夫人的关系,叫他“三舅”。他跟曹家走得很近,每次奉差到南方来,经过江宁,一定要在曹家住一两天。这一回到镇江去勘查金山寺佛阁工程,来去都住在曹家,曹震记得带了五六个人,其中两个是听差,其余的都是工匠。听差之中,有一个左眼上一圈青斑,外号“大小眼”,任谁一见都会留下极深的印象。问方子忠,果然有这么一个人,那就绝无差错了。
照此看来,移挪财物的指控,亦非诬告。曹震惊骇之余,最觉咽不下的一口气是,经过上次大吵大闹,震二奶奶仍旧拿曹世隆当作比丈夫还亲的亲人看待,可知奸情未断。是可忍孰不可忍!
压顶的绿帽将曹震的情绪磨得锋利如刃,心里不断在说:非宰了奸夫淫妇不可!
因为如此,他反显得格外沉着,只是一闲下来,便一个人或是静坐,或是闲步,反复思量,如何处置这件事?
越来越觉得需要找个人商量,而这个人,自然是赛观音。
赛观音沉吟了好一会儿说:“这件事不闹开来就罢了,一闹开来,只怕无法收场。二爷,你先要自己打定主意,我才能替你出主意。”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非跟她决裂不可。”曹震使劲地挥着手,“家破人亡,在所不惜。反正,这个家迟早是破定了。”
赛观音迟疑着,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造这个孽。”
“造孽是我的事。”
“好吧!”赛观音也拿定主意了,“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我要证据!你替我想个法子,怎么样能抓住他们的证据。”
“我替你引见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赛观音说道,“这个人,你或许也认识:吴三爷!”
“吴三爷?”曹震大为惊奇,“是吴铎吴三爷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高个子——”
一说长相,可以确定就是吴铎。曹震追问赛观音何以与他相识?她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当然,她与吴铎都不会说破,曾两次图谋震二奶奶跟曹世隆的事。
10
被劫持到以前吃过亏的那座空屋中,曹世隆一看有曹震在,顿时颜色大变,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二叔,”他还勉强请了个安,“你老也在这里?”
曹震没有理他,只向吴铎说道:“吴三哥,请你替我跟他说。”
“好!世隆兄一定识好歹的。”吴铎很和缓地说,“世隆兄,你总知道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今天只要你说了实话,令叔不难为你。我们外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你放心好了。”
见他是这种态度,曹世隆稍觉轻松了些,口中问道:“吴三爷要问我什么?”
“先谈利和当的那两口箱子,八角包铁的樟木箱,花五十两银子赎回来,倒说你家老太太卖给打鼓的了。这话你说能相信吗?”
曹世隆大吃一惊,但事实俱在,无法抵赖,唯有低头不语。
“我再告诉你吧,赎那两口箱子的人,不是你,是京中来人。”
“那,我可不知道。”
不知不觉中吐露了实话,他只是将当票给了震二奶奶,确是不知道谁去赎了那两口箱子。反正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由他口中说出来:“那两口箱子是谁让你去当的?”
曹世隆心想,不说绝不行,说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便即答说:“是震二婶。”
“是怎么拿出去的呢?”
“是——”他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好!这件事弄清楚了。还有件事——”吴铎迟疑地看着曹震。
“不要紧!吴三哥,纸包不住火,你尽管说好了。”
吴铎想了一下便又问曹世隆:“是你勾引你震二婶的呢,还是震二婶勾引了你,或者是谁拉了纤?”
曹世隆一面听,一面发抖,脸上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一双眼骨碌碌地转,不知是想找个地洞去钻了还是打算着逃走。
“说啊!”
“没、没、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语未毕,只见曹震从桌下抽出一把马刀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暴声喝道:“说!”
曹世隆吓得身子瘫痪,坐不住往桌下溜。吴铎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按着他坐下,然后劝说:“刚才跟你说过了,只要说了实话,没你的事!犯了错,还不老实,无怪惹你令叔赏你一刀,可是有冤没处去诉。”说着,他将桌上的刀移走了。
曹世隆心“崩冬,崩冬”地跳,不断畏惧地看着曹震,就是开不得口。
“震二爷,”吴铎说道,“这种事,当着你的面,也难怪他说不出来。你请避一避,等我来问他。”
曹震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天井中,在一株腊梅树下徘徊,曹世隆感到威胁已减,才能认真地考虑如何措辞。
“唉!说起来,我跟震二婶都是上了尼姑庵的当——”
由此开始,他将与震二奶奶结成那段孽缘的经过,招供了出来,当然也有避重就轻的地方,但奸情是真,逆伦也就是实了。
吴铎听完问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一句话,我该死!”说完,他左右开弓,狠狠地揍了自己几个嘴巴,双颊都打得红肿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吴铎遥遥喊一声,“写好了就拿出来吧!”
原来隔室有人在做笔录,曹世隆如梦方醒,难关还在后面。
“你看一看,有错了的,可以改正,如果不错,那就——”吴铎从录供人手中接过毛笔,递了过去,“请你画个花押!”
“不!”曹世隆坚决地,“我不能画押,一画,我就死定了。”
“你正好说反了,如果你不肯画押,那就非死不可,身首异处不说,还落个极难听的名声。这是什么讲究呢,等我说个道理,你一听就明白了。”
吴铎为曹世隆解析利害,他说曹震的本意,家丑不必外扬,将妻子休回娘家就算了。但没有确实证据,震二奶奶哪里肯买这本账?要曹世隆的亲笔证供,就为了对付震二奶奶,至于在曹世隆,此事既然私了,当然就不会把他牵扯出来,这是必然之理。
倘或曹世隆不肯画押,无从私了,那就只有告到当官,吴铎是亲耳听他诉说与震二奶奶奸情的证人,何况此外还有许多人证。总之,一打官司,不必经第二堂,真相就会大白,逆伦重案,必是“斩立决”的罪名。
这番道理本不难明白,曹世隆虽自忖打上官司决无生理,但总觉得一画了花押,便等于认了罪,所以仍旧踌躇难决。
见此光景,吴铎也不催他,只喊一声:“震二爷!”
于是曹震从天井中走了回来,脸色铁青,左眼下有条筋在微微抽搐,将嘴角都吊了上去,形容颇为可怕。
“令侄不肯画押,怎么办?”
曹震双眼一瞪,仿佛喷得出火来,随后用决绝的声音说道:“既然他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
“那,你请过来。”
吴铎陪着曹震进入别室。外面当然有人看守,曹世隆心里七上八下,只是在想,怎么得有个法子能通知震二奶奶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吴铎陪着曹震,复又出现,他手里拿着两张纸,递了一张给曹世隆。
接过来一看,是张状子,事由是:“呈为恶侄曹世隆逼奸叔母,逆伦犯上,状请迅即拘拿到案严审,按律定罪,以正国法事。”以下细叙事实,检具证据,物证是曹世隆证供的笔录,人证可就多了,第一个便是吴铎。
“怎么样?”他问面色如土的曹世隆。
曹世隆不答,转过身来,“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曹震面前。
“你不用如此!”曹震根本不容他开口,转脸问吴铎,“我没有带图章,怎么办?”
“那只好盖手印了。”
于是曹震伸出右手拇指,就桌上的印泥按了一下,在状子上盖了个很清晰的指纹。
“叫你的小跟班做‘抱告’,等我来交代他几句话。”
“兴儿,兴儿!”曹震随即大喊。
将兴儿找了来,吴铎问道:“你去过县衙门没有?”
“我到上元县去过。”
“对了!就是上元县。”吴铎又问,“刑房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县衙门大堂前面,甬道两边,分列六房,东面吏、户、礼,西面是兵、刑、工。兴儿回忆了下答说:“记得是在西面中间。”
“不错。你到了刑房找张书办,拿一张我的名片去,就说我托他多照应,他自会派人带你去投文。”
“时候不早了,”曹震嘱咐,“你快去!”
兴儿答应着,带了状子及吴铎的名片,转身就走。曹世隆心中如滚油熬煎,想到“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成语,脱口喊道:“回来,回来!”
把状子要了回来,他乖乖地在证供笔录上写了名字,也盖了手印。
“震二爷,事情是办得有个眉目了,不过,像这样的大事,切忌鲁莽。我的意思,委屈令侄在这里住一晚,免得泄漏消息,我陪你到秦淮河房散散心,拿心思先冷它一冷,谋定后动。你看如何?”
“吴三哥,你为朋友打算,真是周到。”曹震感动地说,“我请吴三哥到秦淮河房坐一坐,请那位孙老哥也一起去让我聊表心意。”
“老孙还有事,不必邀他了,就我陪你吧!”吴铎又说,“世隆兄,事非得已,请你在这里委屈一两天,府上,请兴儿去通知一声,你安心住在这里好了。”
曹世隆料知争也无用,垂着头不作声。等他们一走,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长了一把大胡子,他自我介绍:“敝姓孙,大家都叫我孙胡子,足下不妨也这样叫。”
“不敢,不敢!”曹世隆很谦恭地问,“孙老先生,你请多指教,多关照。”
“指教谈不到,能帮忙倒想交你个朋友——”
曹世隆大喜,抢着说道:“那太好了!孙老先生跟我交长了,就知道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
“这话,”孙胡子笑笑没有说下去,然后说道,“我倒有句话想问你,你这样子出卖了你一床睡过的婶娘,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孙老先生,你总听见、看见了,这样逼着我,叫我有什么法子?”曹世隆哭丧脸说,“我心里的味道,你是体会不到的。现在只要有法子救她,我什么事都干!”
“这是真话?”
“怎么不是真话!”
孙胡子点点头,沉吟好一会儿说:“听说震二奶奶很厉害?”
“是的。她心思快,有决断。”
“我想也是!不然也不敢偷侄子。”孙胡子说,“把你留在这里的用意很明白,震二爷回去一吵,要找了你去对质,那时候你怎么办?”
原来曹震还有这一招!曹世隆一被提醒,顿时五中如焚,越想越怕,越想越烦,不由得脱口说道:“我恨不得死!”
“死不如走!”孙胡子接口便说,“只要你远走高飞,事无对证,以震二奶奶的厉害,自然就能招架得住!”
听这一说,曹世隆真有绝处逢生之感,定下神来,心思也灵敏了,知道孙胡子话中有话,当即低声问道:“孙老先生,你说,我怎么才能远走高飞?”
“那就要看震二奶奶了。”
“对不起,请你说明白一点儿。”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震二奶奶钱上不太心疼自然就能让你远走高飞。”
“那么,能不能请你说个数目,或许我的力量也办到得。”
“你没有那个力量。我知道。”孙胡子问说,“听说震二奶奶有个帮手,是个通房丫头,有这话没有?”
“是的,名叫锦儿。”
“她能替震二奶奶做主吗?”
曹世隆明白,孙胡子是预备跟锦儿去打交道,当即答说:“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不过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谈。”
孙胡子不必再多问了,只安慰了曹世隆几句,复又入内,这就该轮到守候在那里的赛观音出力了。
11
赛观音她每次到曹家,必得跟门上或者守侧门的老婆子,赔笑说几句好话,才能进得去,甚至有时候还不能如愿,因为大家都知道,震二奶奶讨厌她,对她就不得不稍存戒心。
这一回,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大模大样地上了门,说一句:“我有要紧事找锦儿姑娘。是我自己进去呢,还是你们把锦儿姑娘请出来?”
见此光景,门上便挥挥手说:“你自己进去吧!让中门上替你去通报。”
中门上一通报,锦儿深感突兀,及至见了面,看她神色诡异,已觉不安,再听她要求私下密谈,锦儿便更有祸事临头之感了。
到得僻处,赛观音压低了声音说:“锦儿姑娘,只怕震二奶奶做梦都不会想到,隆官亲口告诉震二爷,他跟震二奶奶睡过觉!”她故意这样放肆地说,先报复了震二奶奶对她的羞辱。
锦儿一听这话,几乎昏厥,赶紧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指着赛观音手中的两张纸问:“那是什么?”
“一张是隆官说的话,他跟震二奶奶的奸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上头,一张是震二爷打算进到上元县,告隆官的状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锦儿识字也不多,但曹震所写的名字,她是认得的,此时不假细看,先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震二爷找了几个朋友,把隆官骗到一处地方,拿刀架在隆官脖子上,要他说实话。话从利和当谈起,震二爷已经打听清楚了,当的两口樟木箱,是震二奶奶的东西,赎当不是隆官,是震二奶奶的叔太爷。隆官想赖都赖不掉,把在庵里怎么样勾引震二奶奶都招了,据说那天还有你替他们望风——”
锦儿脸上一阵烧,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提这些了,你只说以后。”
“以后,”赛观音指着那张笔录说,“震二爷要隆官画花押,承认他自己说的话,隆官不肯,震二爷就决定告状,说是‘你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状子写好,派兴儿去‘抱告’,隆官这才画了押。”
“那么,震二爷呢?没有看他回来,到哪里去了?”
“让他的朋友约到秦淮河‘旧院’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震二爷另有个朋友姓孙,看这件事闹开来,要出人命,愿意帮震二奶奶一个忙,他认识我家五福,所以特为托我来通个信,最好你跟隆官见个面,一切都明白了。”
“隆官在哪里?”
“不知道,姓孙的在我家,他会带你去。”
“去了怎么样?”锦儿想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姓孙的打算怎样帮忙?”
“打算把隆官放掉,让他远远躲开,找不到奸夫对质,淫妇不就可以赖得干干净净?”
锦儿听她是如此肆无忌惮的措辞,真想使劲给她一巴掌,但此时又何能不忍?强自压制贲张的血脉,想一想问道:“姓孙的肯帮忙,自然是有所图的,他想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过,”赛观音慢吞吞地说,“我想,胃口不小吧?”
“好!请你跟我来。”
她将赛观音带了回去,交代小丫头好生伺候,进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出来时已换上皮袄带着袖笼,是预备出门的样子。
“你是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车还等着。”
“好!”锦儿毫不迟疑地,“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一车双载,到得停车撤帘,锦儿看是陌生地方,便即问道:“不是你家?”
“对了!不必到我家,免得张扬出去,隆官就在这里,你进去谈吧!”
锦儿自不免有些发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到此地步,即便是虎穴也得去闯,示弱反而不好。这样想着,便挺起了胸,直往里走。
“等等!”赛观音是小脚,怕跟不上。
其时孙胡子已迎出来了,赛观音替双方引见,锦儿很客气地说:“张五嫂告诉我,多承孙爷关照,谢谢,谢谢!”
“不必客气。”孙胡子很坦率地,“水帮船,船帮水,这件事要快,等震二爷回家一发作,补救就很难了。”
说完,孙胡子引路,曲曲折折地带入一个院落,遥遥望见曹世隆两肘支案,双手抱头,虽是背影,却似乎已看到他欲哭无泪的表情。
“请进去吧!”孙胡子说,“我们不打搅。”
声音惊动了曹世隆,回头一看,急急奔了出来,看到赛观音不由得一愣,脱口说了一句:“原来你也有份!”
“什么我有份!”赛观音沉着脸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一甩手走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孙胡子提出警告,“别白耽误了工夫。”
这也提醒了锦儿,顾不得埋怨曹世隆,看孙胡子走远了,立即低声问道:“他们是怎么个意思?”
曹世隆却愧悔交并,不知从何说起,想一想,低着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全知道了。”锦儿的语气很急,“你只说,他们要多少钱?”
“要、要——”曹世隆很吃力地,“要五万银子。”
锦儿的心一沉,“那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她说,“这件事难办!”
曹世隆再次低下头去,想了又想,终于问说:“二奶奶也知道了。”
“当然。”
“我,我实在对不起她——”
“这时候别说这些话了!”锦儿问道,“你直说,他们真正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锦姑娘,”曹世隆嗫嚅着说,“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他们到底想要多少钱?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怕不行!”曹世隆用手势做了个大胡子的模样,“那老小子是他们的狗头军师,手段很厉害,花招很多,防不胜防。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然能讲价的。”
“我再问你一句,二爷怎么样?”锦儿自觉这句话,问得不够明白,便又说道,“你看二爷是不是勾引了外人,做这个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
曹世隆觉得这一问匪夷所思,但也不敢断定,因为赛观音的出现,便是意料所不及,仔细想了一下说:“看样子不像!”
锦儿倒宁愿曹震勾引外人,做此圈套,事情反比较好办,如今听曹世隆这样说法,觉得事态严重,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说:“你把姓孙的找来,我跟他谈。”
孙胡子就站在垂花门前,一招即来,神情闲豫。锦儿当然也知道,决不能现出惊惶的神色,否则争取不到多少让步。
“孙先生,”她徐徐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带了东西来的,谈妥当了,一面交钱,一面放人,大家都痛快。不过,孙先生,凡事要量力而为,人家办不到的事,再狠亦无用,你说是不是?”
孙胡子听这几句话,暗暗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人,说话有分寸。办这种事,原要图个干净利落,她能带了“东西”来,便是得窍的。这样想着,决定大大地让一步。
“锦姑娘,”他很客气地说,“我想请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自然是存折。”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折,连同一枚图章,交了过去,“孙先生,一点儿小意思。”
“喔,喔!”
孙胡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打开存折看,上面存着存银一万,另外有一笔利息三百二十两银子,亦记在存折上。
“这,”他说,“锦姑娘,未免差得太远了。”
“上万银子,也不少了。”锦儿说道,“一时之间,哪里去凑这么多现银。如果孙先生信得过,先把隆官放走,随后再慢慢来凑,总让孙先生满意就是。”
不还价!只说欠着,此是何事,哪里有赊欠的交易?孙胡子估量情势,做了个很慷慨的决定。
“锦姑娘,老实说,我算是遇到对手了!这样吧,你再给一个万儿八千的折子,咱们就算成交了。”
“折子倒有一个,可没有万儿八千,是我自己的一笔私房,借了给我们二奶奶,也有三千多两银子。”说着,又拿出来一个折子,而且将袖筒提起来抖了两下,表示再没有了。
孙胡子无奈,“好吧!”他说,“我放一回交情。”
锦儿扑哧一笑,掉了句文:“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就这么一句成语,将孙胡子一张脸烧得通红,这样的事还有第二回,不就自供以敲诈勒索为常业吗?因而急忙说道:“失言,失言!”
“说说笑话也是有的。”锦儿正色问道,“孙先生,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在问如何办理交割?孙胡子索性漂亮一次,将存折图章交回说道:“请世隆兄拿着,准备往哪面走,我派人送了去,到了城外,再交东西。”
锦儿点点头,看着曹世隆问道:“怎么样?”
“你别问我,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往哪面走,可得你自己拿主意。”
看曹世隆有欲言又止的模样,孙胡子很知趣,起身说道:“你们先谈谈。”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锦儿急急说道:“你快拿主意。如今是片刻都耽误不得,你先说,预备往哪面走?”
“我还是往北走。”曹世隆说,“先回家一趟,带点盘缠,交代几句话。”
“可别耽误!人家也不能久等。”
“我知道。”曹世隆说,“我只担心二奶奶!唉!”他叹口气,万语千言都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你别替她担心了,只自己留心,别让二爷逮住。”锦儿又说,“你跟家里不必多说什么,话多了反而不好。”
“我知道。”曹世隆又问,“我要捎信回来,该怎么办?”
“不必捎信了。”锦儿正色说道,“你跟二奶奶就到此为止吧!”
12
马夫人面凝严霜,久久不语,慢慢地眼角滚出两粒泪珠。
“既然有真赃实据,我也不能说什么了。而况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着办吧!”
“反正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曹震答说,“我也不愿意决裂,可是事由儿挤得我如此,也真叫没法子。”
马夫人刚要答话,只见门帘一掀,锦儿出现,进门大声说道:“兴一个家不容易,毁一个家很容易。请太太宽容我没规矩,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打官司还得让被告说话,二爷不能只凭自己的片面之词,就说要让二奶奶回旗。”
“你的意思是,还要让她来分辩分辩?”
“当然。”锦儿抬声答说,“谁知道你哪儿弄来的那两张东西!”
一听这话,曹震勃然大怒,霍地起立,揎一揎袖子,便待出手,这时便又闪出一个人,是秋月。
“震二爷,君子动口。”
曹震被提醒了,“好,好!”他忍着气说,“你让她来对质?”
“跟谁对质?”锦儿立即接口,“要对质得找隆官。”
见此光景,马夫人不免疑惑,同时也生了希冀之心。她原来看了曹世隆的招供,觉得千真万确,无话可说。现在看锦儿的语气神态,似乎对震二奶奶信任得过,既然如此,倒不可造次。
于是她说:“把隆官找来问一问也好。”
“原来我也要找他来对质,后来想想,何必再让她出丑。既然太太也不信,我就只好照原议了。”说着曹震冲了出去,大声喊来兴儿,关照他说,“你到原先去的那地方,找孙胡子,说我拜托他把隆官送了来。”
等兴儿答应着一走,马夫人随即派人去请震二奶奶。不多片刻,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到了。
马夫人心中却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既恨她不争气,又替她委屈,而更多的是忧虑着急,加以见了亲人,另有一份一泻哀痛的感觉,因而只说得一声:“你看你女婿!”热泪便即滚滚而下。
这一下,使得震二奶奶顿感窘迫,不过她的思路快、有决断,心想,照此光景已无法从容分辩,那就只有出诸激烈的手段。转念到此,决定不顾一切行一条苦肉计。
“太太不必生气,更犯不着伤心。二爷横了心要我的命,我给他不就完了。”
说完,抢过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头扎了去,踉踉跄跄,脚步一歪,身子不正,一剪刀扎在左肩上,顿时仆倒在地。
屋子里的人,连曹震都大吃一惊,锦儿与秋月都赶了上去扶持,一摸一手血,锦儿便即哭了。
“别哭!”秋月比较沉着,先夺去震二奶奶手中的剪刀,接着用手掩住创口,大声喊道,“赶快找何大叔!”
这一喊,将挤在门口的吓傻了的丫头、老妈都惊醒了,有人往外奔,去找何谨,有人往里走,帮着救护,只听马夫人不断在说:“看看伤势重不重?伤着骨头没有?”一面说,一面跟到里屋,孤零零地剩下曹震一个人在外面,尴尬又窝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在里屋,解钮露肩,看震二奶奶的伤势,幸好不重,但血污淋漓,看着却很可怕。加以震二奶奶有意做作,闭着眼气息恹恹的模样,惹得马夫人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真要扎在喉咙上,怎么得了?”锦儿用责备的声音说,“不想想,真要出了事,怎么对得起太太?”
“他逼得我这样,”震二奶奶也哭着说,“叫我有什么法子?”
这一来,锦儿哭,秋月也哭,丫头、老妈都受了感染,无不以手背拭眼。在外屋的曹震再也待不住了,一跺脚往外就走,心里一股气渴盼发泄,决定等曹世隆来了,先狠狠揍他一顿再说。
回到自己院子里刚刚坐定,小丫头来报,兴儿已回,曹震便冲了出去,大声问道:“隆官呢?”
“逃走了!”
听得这一声,曹震就如当头打下来一个焦雷,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孙胡子说,看守疏忽了一下,让隆官溜走了,他还到隆官家去找过,说是临时有急事到杭州去了。”兴儿有些气愤地说,“我看是孙胡子在捣鬼。我说:‘没有人不好交代,请你去一趟,当面跟我们家二爷说一声。’二爷,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劝你们家二爷别找麻烦了。闹开来大家面子不好看。’”
曹震倒抽一口冷气,明明是买放了,只奇怪曹世隆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片刻之间,能将孙胡子说服。但转念细想吴铎在河房殷勤款待,一再挽留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自己是被人出卖了。
正坐着发愣,锦儿回来了,见了也没有理他,匆匆到后房去理衣服,震二奶奶的伤处,经何谨敷药止血,已无大碍,但叮嘱以不移动为宜,震二奶奶亦乐得避开丈夫,便决定在马夫人那里暂住。身上衣衫,由里到外,都染了血污,所以锦儿替她来拣替换衣服。
等捡齐打包,携出外房,曹震已换了个地方,坐在当门的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心截堵,锦儿便将衣包放下,开抽斗装着找东西,等他发话。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成了她的死党!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
“什么这件事?”锦儿问说。
“还要我说吗?你们做得出来,我可说不出口。呸!”曹震重重地吐了口唾沫,“丑死了!”
锦儿听得“你们做得出来”这句话,不免气恼,但想到曹震也许是有意寻衅,跟他一吵,正好让他将消退的波澜又掀了起来,不能不忍一忍。但与震二奶奶泾渭不分,却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她冷冷地说:“你可把话说清楚,什么‘你们、你们’的,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上二奶奶。”
最后这句是反话,她真正要说的是:“你要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上我。”曹震自然明白,但心恨锦儿有意抹杀是非,便故意拿话挤她。
“哼!若非你死护着她,我怎么会扯上你?莫非你也知道做的事见不得人,所以死揿着,不叫掀出来?”
锦儿勃然大怒,恨他明知她清白无辜,却以制不住悍妻,迁怒到她头上,一股怒火有压不住之势,但毕竟还是强自抑制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自己对得起自己就是了。丈八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劝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剪了隆官的靴腰了,叔侄俩一盘混账,哪里会有今天的风波?”说完,提起衣包,越过曹震身边,出了房门。
由于她语气平静,说得又在理上,曹震想寻衅亦无懈处可击,竟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
一股郁闷的怒火,无可发泄,曹震在冲动之下,抄起一只花瓶,对准穿衣镜,正要出手之时,突然心头一动——早就打算着要盗用震二奶奶的私房,只为平时总有人在左右,不得其便。同时事后也怕震二奶奶跟他打饥荒,所以那一点儿“盗心”往往一起即灭,此刻却是很快地在上升了。
他在想:震二奶奶住在马夫人那里,锦儿要在那里照料,一时不会回来,那班小丫头看他的脸色可怕,都躲得远远的,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
至于事后,“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不跟我打饥荒,我还找你的碴儿呢!怕什么!”
主意打定,气恼便能暂时丢开了,坐下来想喝茶,叫小丫头倒了茶,上手连热气都没有,自然生气,但立即想到,正好借故吓阻,以防让她们撞破。
想到做到,当下将眼一瞪,将茶杯使劲往下一摔,声音极大,连走廊的小丫头都吓得一哆嗦。
“混账东西!多冷的天,拿凉了的茶给我喝,你有脑子没有?”
那小丫头脸都吓白了,嗫嚅着说:“我,我再去倒!”
曹震气鼓鼓地不理,小丫头重新倒了茶来,找同伴将碎瓷片及水渍都收拾干净。有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这回是让曹震吓了一跳。
“都给我滚!”他大吼着,“别惹我生气。”
等小丫头走光,他喝着茶把气平了下来,然后起身去找钥匙——震二奶奶床后有口箱子专贮紧要东西,但却不知从哪里去找开箱子的钥匙。
信手开了几个抽斗,最后打开镜箱,视线触处,不由得心头狂喜,一把系着红头绳的钥匙,赫然在目,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把。
这时天色将暮,小丫头怕他,不敢来掌灯,他想了想,不要灯也好,摸索着到床后去开了箱子,伸手探索,摸到首饰箱便捧了出来,花梨木匣子上有一把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小锁,曹震使劲一扭,就把它扭开了。
打开一看,珠翠满目,还有三个存折,一个八万多,其余两个三万,这就快十五万了。可是,图章呢?
失望之余,逼得他横起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席卷”。当下找了块包袱,放在床上,将首饰连存折往上一倒,卷成一长条,搁在旁边,先处理那个首饰盒。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空盒子摆回去,一个是干脆将空盒子藏在不易发觉的地方。若取后者,一旦发觉,震二奶奶会疑心遭了外贼,倘用前法,那就等于明告,是他干的好事,因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这么从从容容地取走了东西,还将空盒摆回箱中?
两相比较,自然是弃盒一法,对他有利,但那一来,所有执役的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有一两个手脚不甚干净,让震二奶奶狠狠揍过一顿的小丫头,必然大遭其殃。这件事做得本欠光明,再贻祸他人,惹得大家痛骂,将来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他毫不考虑地将扭坏了的那把小锁,往首饰盒中一丢,盖上盒盖,放回原处,锁好了箱子,钥匙亦仍旧放在镜箱之中。
接着便是捞起皮袍下摆,将那卷成长条的包裹,系在裤腰上,将皮袍放了下来,谁也看不出来他不止于“腰缠十万贯”。
13
由于兴儿先来通知,张五福揣了他妻子给他的十两银子,上赌场去过夜,赛观音央兴儿去办来酒肴,生得旺旺的一个火盆,静候曹震来幽会。
“你先回去。”曹震一到便嘱咐兴儿,“明儿上午来接我,留神多打听打听,明儿告诉我。”
兴儿答应着走了,赛观音便先替他卸马褂。屋子小,火盆大,连皮袍都不用穿。
但曹震却不肯脱。
“不忙!我先问你一句话,我想给五福几百两银子,让他写张休书给你。你的意思怎么样?”
“那要先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替你买座房、买两个丫头,另外给你几千银子,动息不动本,每个月的开销也够了。”
曹震又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一个,哪怕是女孩,我也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赛观音想了一下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好吧,你真我也不假。你给五福一千银子,等过了元宵,我就跟他提。”
这时曹震才开始解皮袍衣纽,一面解,一面说:“我做了一回贼。”
赛观音不解所谓,信口问道:“你偷了谁的东西?”
曹震突然警觉,掩住皮袍衣襟,轻声说道:“你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赛观音这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急忙开了房门,只听西北风“哗啦、哗啦”地刮得窗户作响,院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但她还不放心,去看大门闩得好好的,回来又在走廊上细细看过,方才进屋。
“别说人,鬼都没有。”
于是曹震卸去皮袍,将腰上那个包袱卷解了下来,放在床前的一张桌子上,背对着窗户,解了开来。赛观音顿时神迷目眩,几乎失声惊呼。
“你把这些东西收好。”曹震捡起三个存折,“我有话跟你细说。”
这一下,赛观音便大感为难了,不知如何收藏,才能万无一失。最后仍是曹震做了决定,暂且包好,置于枕旁再说。
“不用说,这是你家那头母老虎的东西。”赛观音问道,“你是怎么弄了来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
“我知道,你先喝着酒,慢慢儿告诉我。你说完了,我也有话告诉你。”
“喔!”曹震听出弦外有音,便即问道,“什么话,你先说。”
赛观音心想,曹震能拿如此贵重之物托付,其意可知,以后患难富贵相共,就在此刻便该输诚,才能进一步收服他的心。因此,决定透露曹世隆脱走的真相,不过其中关碍着锦儿,似乎需要考虑。
“怎么回事?”曹震疑云大起,“什么话碍口?”
不能让他再催了!赛观音心生警惕,决定拣能说的话先说。
“你们今天把隆官弄在一处地方,逼着他承认奸情,是不是?”
“是啊!”曹震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孙胡子,他来找我,到隆官家送了个信,不知道送了多少钱,孙胡子把他放走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倒没有想到,是你送的信。你当时没有想过,你送这个信,坏了我的事?”曹震的脸色不好看了。
赛观音一惊,也很懊悔,是弄巧成拙了!心头千回百折地想过来,认为除了和盘托出以外,再无法能消除他对她的怀疑与不满。
“我跟你实说了吧,我通知的不是隆官家,是通知锦儿去跟隆官见面。锦儿带了一个存折去,连图章给了人家,才得脱身,往北方逃了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我这么做是为你,不愿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你手里的证据,尽够了,尽可以让你们二奶奶服帖了。既然如此,何必又抓破脸。照我的心愿,巴不得你那头雌老虎出乖露丑,可是你场面上的一个爷们,伤了面子,以后还见人不见。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
听她说得坦率恳切,曹震完全谅解了。但事情过于离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感觉。前前后后地想了几遍,才发现赛观音所透露的秘密,极有关系,他觉得到得此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震突然想到,既已有恃无恐,何不公开跟妻子谈判,“我还拿了她三个折子,没有图章没有用,我本想跟你商量,想个什么法子,能让这三个折子有用。如今不必了,我明天叫锦儿跟她去要图章。”
“她肯给吗?”
“不给我就拉你出来作证,你不会怕吧?”
“我怕什么?说起来我还是为她好呢!不过,我看你这个法子没有用,你跟她要图章,是自己送信给她,找两句话把你稳定,赶紧去挂了失,换新折子、新图章,那时,你手里的折子,就真的成了废物了。”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我倒没有想到。还是得另外想法子。”
“我们是穷家小户,连个柴米油盐凭折取货的折子都没有,别说生息的存折了。不过,我在想,图章如果掉了呢?莫非就取不到钱了?”
“那不会,可以挂失。”
“挂失是怎么个规矩。”赛观音说,“非得本人不可?”
“自然。”
“本人死了呢?”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从“挂失”二字上去琢磨了一会儿,实时喜上眉梢。
“你提醒我了!我可以挂失。不过,”他又现踌躇,“这件事得找个人去办。”
“办什么事?”赛观音问,“五福办得了办不了?”
“他怕办不了,这得跟县衙门的书办打交道。”
“那,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赛观音笑道,“只怕你不愿意。”
“谁?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心里先就反感,正待发话,赛观音却又抢在前面开了口。
“吴三爷欠着你的情。他托我打你招呼,说这件事是孙胡子的主意,他亦叫无奈,只有将来补报。这件事不正好托他去办吗?”
曹震这才完全明白,赛观音是让他们勾结住了,当即问道:“你分了多少钱?”
赛观音略现窘色,笑着伸了一只指头。
“一万?”
“哪里!据孙胡子说,一共才弄了五千银子,不过倒是两个折子,其中一个还是锦儿的。”
“那么是一千银子?”
“不错,一千。”赛观音问道,“吴三爷意思倒是很诚的。”
“我看他有点儿怕了。你如果吃得住他,我就听你的。”
“我凭什么吃得住他。”赛观音是怕曹震疑心她跟吴铎有交情,所以特为辩这一句,接着又说,“你如果怕他,不妨防着一点儿。反正有件事,我可以写包票,这回再不会把你卖给你们二奶奶。”
“这话倒也是。”曹震想了一下说,“我明天就找他。”
“说到头来,你到底要他办什么?说来我听听,也许能替你拿个主意。”
原来曹震是决定将震二奶奶的图章挂失,这得向县衙门立案,户婚细故,找到户房就行了。丈夫出面替妻子办这些事,名正言顺,绝无不准之理,只要县衙门有了案,存钱之处想不承认,或者要求本人来处理,道理上都说不过去。
“这么说,你一下子发了十五万银子的财,”赛观音笑道,“倒不嫌烫手。”
“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很快地有了主意,“这笔钱要拿来还债,公家的债,我自己的债都可以还了。再有钱多,置上百十亩祭田。花光拉倒。”
“那,”赛观音又畅快、又好奇、又有些担心,“你家二奶奶会怎么样?怕不闹翻了天?”
“闹不起来的,我先就给她一颗‘翻天印’!”
“这是什么法宝?”
“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与其你拿存折送人,还不如我来用。”
赛观音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儿:“真是一颗翻天印,她的哑巴亏吃定了。不过——”
“不过怎么样?”
“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你怎么不问一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曹震又说,“她的私房也不止这么些,有两箱子东西已运回娘家了。再说,她的私房哪里来的,不就咱们曹家的钱吗?”
听他用了“咱们”二字,是把赛观音也当作曹家的人看待了,她心里自然高兴,为震二奶奶忧虑的心思,便抛到一边了。
“二爷,”赛观音忽然警觉,“你今儿个还是回去。因为有这件事,格外要避人耳目。咱们的日子长,也不争在一个晚上。你说是不是呢?”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但总有些恋恋不舍,“我实在怕回去。”他说,“冰清鬼冷的一个人,真正万般凄凉。”
“说得那么可怜!”赛观音笑道,“赏你一个‘皮杯’吧!”
说完,满衔了一口酒,由灼热双唇中,度入曹震口中,接下来摸摸索索地温存了一会,听得远远传来打更的梆子,细数一下,是二更天了。
“快走吧!”赛观音说,“好在路也不远,辛苦一点儿,走了回去吧!我送你到巷口。”
“不必,不必!给我一个灯笼就行了。”
一个人打着灯笼踽踽地回家,门上一见诧异,怎么深夜独归,连兴儿都不带,这是从没有的事,但也知道他们夫妇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不敢问什么,只陪着到了中门,代为叫开了门。再由看中门的老婆子打灯笼送了回去。
锦儿却还未睡,但也没有料到曹震会回来,急忙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埋怨似的说:“这么冷的天,这么晚才回来!”
曹震没有理她,管自己回卧室。锦儿便叫小丫头沏热茶、拨火盆。见此光景,曹震心不觉就软了,但他知道,这一回的言语行动,错不得一点儿,在锦儿面前亦须小心。因此,只是想着她去私会曹世隆送折子的事,要这样才不会让锦儿的柔情把他的心拴住。
“在哪里吃的饭?”锦儿问说,“要不要再烫点酒你喝?”
曹震不能不理,也不愿假以辞色,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
曹震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锦儿却殷勤得很,不知是适逢其会,还是预先便有安排,摆了一桌子的菜和点心,而且无不精洁。曹震暗生警惕,不断地自我提示一句俗话:“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
由摆桌子、请入座、斟酒布菜,他对锦儿的服侍,一概以冷漠处之,于是锦儿也越来越气馁,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看见你这张脸,我一直凉到心里。”
这可不能不开口了!曹震反诘:“莫非你们做的事,就不叫人寒心?”
“说我就说我,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在一起。”
这就仿佛在说:二奶奶偷人,我可没有,你得分个清楚。曹震懂她的意思,但不以她的想法为然,当下责问:“不是你心里只有她,一点儿都没有想到我,我怎么会拿你们相提并论?”
“你是怪我卫护二奶奶?”
“已经不是什么卫护了,简直是心甘情愿蹚浑水。”
锦儿勃然色变,“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瞪着眼问,“我蹚什么浑水?”
曹震欲言又止,只是“嘿、嘿”连声,那种不屑与言的神情,自然使得锦儿更加恼怒。
“说啊!我蹚什么浑水?你拿证据出来!”
“哼!”曹震冷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会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这一下就让锦儿更不肯干休了,“怎么?”她狠狠地责问,“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血口喷人,摸摸良心看。”
曹震也忍不住了,“你还嘴凶!我问你,隆官是怎么逃走的?”他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做的事,对得起我,对不起我?”
锦儿大吃一惊,简直目瞪口呆了。但等至神色恢复正常,却又继以冁然一笑,“我知道你到哪儿去了。”她说,“是在赛观音那个骚货那里。”
这是无法赖也不必赖的事,曹震便答一声:“不错。”
“既然她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瞒你。”锦儿脸上忽现愤怒,“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做好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你居然会夹在里面和稀泥——”
“瞎说八道——”
“你听我说完,”锦儿把话又抢了回来,“这件事不论真假,反正只要一闹开来,这一大家子,就算完了。亏你还是一家之主,怎么不顾大局!”
话好像驳不倒,但也不能使他心服,“照你说,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就得当活王八?”曹震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个打算?”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打算把二奶奶休回娘家!”锦儿紧接着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大家子,没有二奶奶也就完了。”
“哪有这话!就说像老太太这么一位要紧人,一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见得一个家就败了下来。”
“那是因为有二奶奶在,没有二奶奶,你倒看,是怎么一个样子?”锦儿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家不能没有二奶奶!你去问十个人,十个人这么说。就为了这个道理,我才跟隆官去见面的。你让我摸摸良心,我自己觉得对得起你。”
曹震驳不倒她,只能连连冷笑,有些牢骚想发,却又怕泄漏了偷走存折的秘密,唯有强自忍耐。
“到底夫妻一场,”锦儿试探着问,“你也不问二奶奶的伤势?”
“我知道,死不了!”曹震终于找到机会,一逞口舌之快,“她肯死,也就不会做那种不要脸的事了。”
锦儿默然,好久,才说了句:“你的心肠真硬!”
14
由于吴铎的奔走,三个存折的图章挂失,另换新章,在县衙门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办妥了。
“震二爷,我再替你出个主意,你拿尊阃的新图章,去转个账,旧折涂消,用你自己的名义另换新折。这么办既省事,又妥当,你看如何?”
“谢谢,谢谢!这个主意很高明。”
“那么,我索性自告奋勇,陪你走一趟。说不定要费一番口舌,有些话,震二爷你不便说,我来替你说。”
曹震心想,这话也不错,好在折子、图章都在自己手里,也不怕他捣鬼,因而欣然领受了好意。
于是先到一家糟坊,后到一家酱园,有吴铎代言,更有上元县准予立案挂失的文书,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无异议地换了“震记”名义的新存折。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了八万多银子在那里的一家木行,掌柜是个大胖子,姓赵,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与的人,哪知不然!
“震二爷,我跟你老,虽是初见,仰慕已久。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儿难处。”赵胖子掉转头问道,“震二爷,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过没有,取款子格外有个约定?”
“什么格外的约定?”
“除了图章以外,还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赵胖子紧接着说,“当时我就劝她,我说:震二奶奶,你的身份尊贵,这种打手印的办法,穷家小户,既不识字,又不用图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这种办法,传出去会叫人笑话。震二奶奶不听!她说:你别管!这笔款子数目大了点儿,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这么着,规定了:第一,凭折子;第二,凭她本人;第三,凭她的手印。三样缺一样都不行。”
曹震倒抽一口冷气,只得望着吴铎,希望他能有一番说辞,劝得赵胖子变通办理。吴铎当然体会得这层意思,当下极力劝说,说震二奶奶卧病在床,不能亲来,年近岁逼,需款甚亟,请他通融。赵胖子兀自摇头,毫不买账。
最后,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胁了:“赵掌柜,你可放明白点儿!这笔款子是要弥补织造衙门亏空的,误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赵胖子想了一下说:“既然震二爷这么说,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张白纸递了过去,“请震二爷回去,让震二奶奶盖个手印,写上提款的数目。万把银子现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个三五天的日子,让我预备。”
这一下,曹震作难了,心中一动,觉得有跟吴铎商量的必要。当下拉他到一边,悄悄说道:“不知道内人有没有手印的样子在这里?如果没有,那好办,随便找个女人的手印盖上就是。就怕有样子在他这里,那就糟了。”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办法办了再说。”
“不,不!万一露了马脚,面子上就难看。”曹震低声说道,“吴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气看。”
吴铎接受了委任,去跟赵胖子私下密谈,谈了约莫有两刻钟的工夫才来向曹震回复。
“果不其然,是唬人的。这个死胖子心也够狠的!震二爷,这个折子的来路,让他料透了,居然捏着脖子干,我劝你不必答应。”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使得曹震茫然不解所谓,愣了一会儿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如果震二爷缺银子花,可以把这个折子抵给他,先拿四万,其余随后再说。”
“行,行!”曹震一迭连声地同意,“就这么办。”
吴铎却反迟疑:“震二爷,”他出以一种歉然的神态,“你老恐怕还没有懂他的意思。”
“他是怎么意思?”
吴铎略想一想,很快地说:“所谓抵给他,就是拿四万银子换折子。”
曹震恍然大悟,“这就是说,我八万多的一个存折,取回四万,就算拉倒?”他说,“这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儿吧?”
“所以我劝你不理他。”吴铎很快地接口,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就算是捡来的钱,也不能这样慷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就算是捡来的钱”一句话,落入曹震耳中,格外清楚。他原来的盘算是,用那两个存折一共六万银子有余,弥补公款亏空,这一笔数目大,很可以好好运用。但如不能兑现,一切都无从谈起。
“震二爷!”吴铎却又开口,只是欲言又止,仿佛非常为难的,倒使得曹震困惑了。
“吴三哥,有什么苦衷?”
“不,不!不是我有苦衷,根本谈不到。我是在想,我有几句纯为你震二爷设想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是为我,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这话对!我就说吧。”吴铎停了一下问说,“震二爷,那两个折子上的钱,你够不够花?够了,不必再谈,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显然地,曹震如果答一句“够了”,即令他有很高明的主意,亦听不到了。因此,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说:“不够。”
“既然不够,震二爷,你就不能不拿捡来的钱看了。”吴铎紧接着说,“三个折子,你用了两个,多下一个还了给震二奶奶,只怕她也未必见情。”
这句话说中了要害,曹震决定慷他人之慨。但讨价还价,却有余地,略做考虑以后说道:“吴三哥,托你跟他去说:六万银子抵换给他,两万现银,其余四万,转到我的名下,另立新折。”
往返磋商,议定五万五千银子抵换,一万五现银用金叶子折算,四万改立震记的存折。
“就这样吧,”曹震问赵胖子,“该怎么个手续,你说。”
“请震二爷在折子上批个‘全数提讫’,盖上立了案的新图章就行了。”
这办法干净利落,毫不费事,曹震欣然同意。于是赵胖子立了新折,兑足金叶,用个建漆朱红盘捧了出来。曹震便在原折上亲笔加批,盖上新章,当场交割清楚。
“我做个小东,”吴铎说道,“请震二爷、赵掌柜河房一叙。”
“哪里,哪里!”赵胖子抱拳说道,“本当我做小东,无奈总督衙门张师爷三天前就约好了的,要陪他去看一处房子,只有改日奉邀了。”
曹震自然要慰劳慰劳吴铎,但却不顾与赵胖子同游,听得这话,正中下怀,还怕吴铎坚邀,坏了兴致。
他抢在前面说道:“不敢,不敢!改日我来奉邀。”
辞了出来,转往秦淮绮春院。年近岁逼,河房中不免冷落,因此曹、吴一到,备受欢迎。曹震好久没有能大大挥霍了,这天无端发了笔横财,当然要做豪客,“叫条子”将旧院各葩,都招邀了来。每个姑娘带丫头、老妈各一,外带弄笛吹笙的乐工,至少一名,加以帮闲的,卖零食的、卖花的等闻风而集,将一座绮春院,挤得满满的,即令不是年下,秦淮河上也很少这种盛况。
笙歌嗷嘈,脂香粉腻,屋虽不小于舟,春则犹深于海。珠围翠绕中的曹震,意气飞扬,乐不可支,正在兴头上时,只见兴儿匆匆奔了来,直闯筵前,曹震虽已醉眼迷离,也能看出他脸色有异。
盗折一事,完全是曹震一个人所干,连兴儿都未曾与闻,所以这天亦没有带他到赵胖子那里去。如今看他的神情,心中自不免嘀咕,刚要动问,兴儿已先开口了。
“二爷,请回去吧!”
“什么事?”
兴儿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左右,曹震随即起身,招招手将兴儿带到僻处,好容他明说。
“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
“什么?”半醉的曹震,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
“二奶奶存钱的地方来了一个人,跟锦儿见了面,里头就乱了!”兴儿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叫里头就乱了?话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自己总知道吧!”
曹震知道东窗事发,定一定神说:“不要紧,你长话短说。是怎么乱了。”
看曹震的神色,兴儿略为心定些,当下说道:“我在外头,也不大清楚。听中门上说,二奶奶由太太那里赶了回去,叫了小丫头去问。接下来,就是叫我进去问,二爷今天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二爷今天出门,没有叫我跟去。二奶奶就跟锦儿说:赶紧都去问一问,等锦儿出门回来,就听说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太太大哭了一场,上上下下都惊动了,现在派出四拨人去,到处找二爷,快回去吧!”
曹震心里七上八下,想象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的情形,不由得心悸。但躲是躲不过,延也延不得,只能硬起头皮,向吴铎说道:“舍间有要紧事,我不能不赶回去,败了老兄的兴,实在抱歉之至。这里——”
“震二爷,”已看出端倪的吴铎,抢着说道,“这里请你不必管了,我来料理。”
“是,是!开销了多少,给我一个数目,我马上叫人送过来。”
“小事,小事!请吧。”
出门上车,兴儿跨辕,走到半路上,曹震才想起一句要紧话,随即掀开车帘,大声问道:“二奶奶怎样了?要紧不要紧?”
“现在还不知道,何大叔在想法子救呢!”
曹震搜索记忆,想不出有什么吞金获救,得以不死的见闻,不免忧思忡忡,但思绪穷处,常有豁然开朗之妙。曹震心想,震二奶奶果然不救,事情反倒好办,只要站稳脚步,不怕亲友任何质难。
这样一想,不忙回家,先到织造衙门找“乌林达”——司库,此人出生时,正逢他祖父八十五生日,所以起名就叫八十五,能说善道,所以大家双关地叫他“八哥”,曹震亦不例外。
“八哥,我这里有两个折子,连本带利六万两千多银子,整数补亏空,余数你瞧着办,快过年了,藩库那几位朋友,本来也就该敷衍敷衍了。”
一听这话,八十五精神大振。原来他的消息很灵通,早知道曹在京里遭了麻烦,有不稳之势。他本职是内务府的笔帖式,与曹家并无渊源,但他管库亦闹了些亏空,倘或一办移交,曹不得了,他亦了不得。
如今既有六万银子解交江宁藩库,转解户部,看来曹的纱帽可以稳住了,即或不然,办移交也轻松。当下灵机一动,决定先将自己的三千银子亏空补上,余数先解藩库,有账将来再算。
于是他说:“震二爷,这六万银子珍贵不下于六十万。这一阵子我为四老爷愁得睡不着。这下子,不要紧了。”
“喔,”曹震自然要打听,“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是啊!早就想告诉震二爷,怕你听了心烦,这会不妨奉告。”说着,从抽斗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是‘国书’,劳你驾讲给我听吧。”
清朝人管满文叫“国书”,满语是“国语”。其实有语无文,满文完全是译音。曹家除了故世的曹寅以外,连曹都不懂满文,更莫说曹震,但八十五是真满人,为了想考“翻译进士”,在满文上颇下了功夫,平时友朋通信,尽量用满文,尤其是机密消息,为防泄漏,满文更宜。
“信上说,皇上的几件‘大事’都料理清楚了,从明年开始,预备大大地整饬一番。内务府派出去的人,亦要看考成。皇上的意思,年纪太大、精力不够,杭州孙织造,大概首当其冲,其次是——”
织造一共三处,苏州高斌,新任不久,他的妻子又是皇四子弘历的乳母,当然可保无虞。这就不言可知是指曹了。
“不要紧,你不必忌讳,往下说吧!”
“四老爷是受人中伤,里外都有,圣眷难免受影响。好得有怡亲王、平郡王,多少有照应,倘或四老爷做件值得夸奖的事,王爷们在皇上面前就容易讲话了。如今尽力弥补亏空,不是件大好之事。”八十五紧接着又说,“我明天一早就到藩库去接头,同时尽快通知四老爷。库里不能不留点儿现银,又是过年,准定先缴五万五,请震二爷今晚上辛苦,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我明天托总督衙门‘跑奏折’的专差带进京,四老爷一出奏,事情就算稳住了。”
曹震听完,大为宽慰,因为这番话在马夫人面前说,真是振振有词。不过今晚上绝不可能有闲豫的辰光与心情来写家信。念头一转,拱手说道:“八哥,一客不烦二主,给四老爷的信,请你代笔。偏劳、偏劳,改天我请你河房喝酒。”
说完匆匆而去,但一到家门,却反显得从容了。其时天色已暮,门灯荧然,门上听差见了他,一齐起立,曹震发觉大家都以一种奇异眼光看着他,却以自觉心无愧怍,贸然直入,一直来到马夫人院子里。
这时早有丫头去报,说是“二爷回来了”。马夫人便嘱咐在陪伴安慰的秋月,先迎出去,好从她跟曹震的周旋中,了解他的居心何在。
“震二爷回来了!”
“喔,你在这里。”曹震问说,“太太呢?”
“先有点儿胃气痛,躺了半天,刚睡着。”秋月开道,“震二奶奶的事,震二爷知道了?”
曹震去看八十五时,不闻有什么噩耗,知道妻子已经获救,此时便说:“全家上下要紧,我可没法子再顾她。”
“震二爷这话怎么讲?怎么是‘全家上下要紧?’”
“四老爷如果出了事,全家上下都不得了。你看是哪一头要紧呢?”
“震二爷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
“是啊!”曹震不说消息来源,“表老太爷已经靠不住了,如果不赶紧弥补亏空,四老爷也会出事。”
“表老太爷”指孙文成,他是曹玺的内侄,那时称为“表少爷”,到了曹寅当织造,升格为“表老爷”,如今自然是“表老太爷”。
这时马夫人认为她可以跟曹震见面了,故意隔着门帘问道:“外面是谁?”
“震二爷回来了!”秋月特为高声回答,接着上前掀起门帘,示意曹震入内。
曹震进门先请安,接着便问:“听说太太胃气痛,不知道好一点儿了没有?”
“我不要紧!你知道你媳妇的事吗?”
曹震很谨慎地问:“听说她寻了短见,如今救回来了。是怎么回事呢?”
“你总应该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曹震答说,“我自觉没有做错了什么。”
马夫人欲语不语,颇显踌躇。秋月穿针引线地提一句:“震二爷是忙四老爷的事去了。”
马夫人就要等她提这话,当下点点头问:“四老爷怎么回事?”
于是曹震便将从八十五那里得来的消息,加枝添叶地讲了一遍,他说他三天之前,即已得知情况不妙,怕马夫人着急,没有告诉她。如今不要紧了,因为他替“四叔”补了一大笔亏空。
“我已经交了两个折子给八哥,让他明天一大早到藩库上兑,今儿晚上我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托总督衙门进京的折差带去。快的话,年底就可以到,四叔在京里补一个折子,再有两位王爷的照应,差使是可以保得住了。”
一听这话,马夫人对他的感想,大为不同,不过也不能说他全无过失,“你虽做得不算错,也该跟你媳妇先商量商量才是。”她紧接着,“你赶紧回你屋子里去瞧瞧吧!跟她说几句好话。”
看曹震有迟疑的模样,秋月便从旁开导似的说:“震二爷会的。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的,就凭这个,震二爷也不能不安慰安慰震二奶奶。”
曹震心想,鬼门关上放回来是假的,看这三个折子是真的。如果妻子看得开,不妨息事宁人,说两句好话,了却眼前的麻烦,再做道理。
打定了主意,当即答说:“只要她顾大局,我亦不为己甚。”
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了,马夫人心中一动,随即问曹震说道:“你坐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当即起身入内,转背时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等秋月跟随入内,马夫人低声嘱咐,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将这些情形先说一说。
“我明白。”秋月答说,“请太太跟震二爷磨个一刻钟,再放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