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由于预先获得通知,说曹震拿震二奶奶的私房,都还了曹的亏空,震二奶奶恰似“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固待求证,而数目多少,更要问个明白。为了可进可退,有所缓冲起见,震二奶奶仍决定自己暂不跟他见面,由锦儿去问他个水落石出。

因此,曹震一回来,锦儿已守在堂屋门口,见了他先说一句:“家里差点出人命,你没有想到吧?”

“我怎么会想到?”

“你也应该想到的,拿人家的根都刨完了,也未免太不留余地。”

曹震不答她的话,只问里屋指一指问:“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锦儿自从存银的酱园来通知,说折子已换了曹震的名义,急忙告知震二奶奶,赶回来开箱子一看,三个存折不翼而飞,不由得大惊失色。

但此时犹有希冀,曹震有三万银子,这个年一定可以过得去,余下的两个折子或许不会实时处理,还来得及搁住。及至锦儿坐轿子去问了余下的两处,才知道都已得手。震二奶奶急痛攻心,找了一服还是曹寅在日封存着的“鹤顶红”,待吞服自尽时,为锦儿及时抢了下来,因而上下都知道震二奶奶要寻短见。

锦儿派人去找曹震时,特为关照,说是吞金,用意吓一吓曹震,其实不险只惊。不过此时当然亦不必说实话。

“不要紧了!刚睡着。你请过来,咱们好好说一说。”

锦儿将曹震引到她自己屋子里,亲手关上房门,脸色便不同了,是埋怨的神色,同时将手一伸。

“拿来!”

“什么?”曹震故意问一声。

“三个折子啊!”

“三个折子!”曹震轻松自如地,“不在我身上了,现在是在八哥那里,明天一早就送到藩司衙门了。”

“怎么?”锦儿问说,“你拿二奶奶的私房补了公家的亏空?”

“对了!移私作公,四老爷的差使才能保住,全家才有饭吃。”

“别说得那么好听!”锦儿对他的唱高调,颇生反感,“只要你不是狂嫖滥赌,少花几文,又何至于会有今天的亏空。”

“我亏空,她攒私房,一出一入,正好扯个直。”

看他的这惫懒的神情,锦儿倒有些计穷了,想了想问:“你知道三个折子,一共多少钱?”

“十五万银子。”

“全补了亏空?”锦儿全神贯注着,看曹震稍现迟疑,立即以极具自信的语气说,“绝不会!不过装个幌子。你自己说,这是件瞒不住的事。”

“怎么是装幌子?”曹震抗声说道,“你叫人去问八哥,我交给他几个折子?”

“几个?”

“两个。”

“哪两个?”

曹震又迟疑了。而锦儿是从他一进门,便注意到他随手携着一个包裹,进屋时,那包裹也放在身边。此时知道那包裹贵重,便冷不防地一把抢了过来。

曹震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来夺,锦儿自然不给,但看他神情近乎狞厉,心知不能动蛮,当下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我看一看,仍旧还你。”

“说话算话?”

“对!”

“好吧,你看。”

锦儿不用看,捏一捏就知道了,“是金叶子?”她问。

“不错。”

锦儿就不再看了,但也没有将包裹还给他,随手往身旁一放,口中问道:“你给了哪两个折子?”

“何必多问?”曹震有些窘迫了。

“怎么能不问?就算二奶奶的私房是家用上省下来的,可也是十两八两,一点儿、一点儿积下来的,多少辛苦心血在内,能不问一声吗?”

“好吧,我告诉你。给了两个三万的。”

锦儿松了口气,幸好还剩下八万的折子。估量那包金叶子,大概值万把银子,必是提了一部分现款,用金叶子折算,那存折上至少还有六七万银子。要他吐出来,是件不可能的事,权衡利害,只有以小易大。

“这样说,还有个八万的折子在你手里?”

“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你提了点儿现款。”锦儿将那包裹交了过去,“我擅做主,这个给你过年,你把折子跟图章给我。”

曹震一愣,旋即警悟,先将金叶子拿到手,放在身后,然后说道:“我跟你说过,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把东西给我。”

曹震便从皮袍口袋中,掏出新折跟他的图章,交了给锦儿。打开一看,不由得色变。

“怎么只剩了一半呢?”锦儿问道,“那包叶子不过一万两银子,最多一万五。数目不对啊!”

“原说没有那么多。”

“少的到哪里去了呢?”

“你别问了,行不行?”曹震悔之莫及,也很痛苦。

“怎么能不问?你倒摸摸良心看,对得起人对不起人?”

曹震默不作声,就越显得情虚。锦儿觉得他忒过分了,便数落他不告而取,即欠光明磊落,说到亏空,尽可以跟震二奶奶商量,看样子存心不良,只为东窗事发,无法交代,才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话说中了曹震的心病,越发开不得口,锦儿也就更振振有词了,“公的不说,再说私的,我擅自做主,把这包金叶子给你过年,二奶奶那里,未必就通过。”她说,“现在折子上本金八万,利息两千多,这包金叶子一万——”

“是一万五。”曹震插了句嘴。

“好,就算一万五,加上四万,一共五万五,少了二万七千多银子,你让我怎么交代?不管怎么样,总有个去处,倒说连问都问不得一声,你也太霸道了。”

“我不是说你问不得,只劝你不必问。”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理由,有理由就告诉你了。”

“这可真是怪事!”锦儿问说,“是给了赛观音那个骚货了不是?”

“哪会有这种事?”

“输掉了?才多大的工夫,能输得掉两三万银子?”

“不是的。”曹震痛苦地摇摇头,“总而言之,怪我自己不好。”

“怎么怪你自己不好?你说。”

“唉!”曹震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的眼光。

锦儿看到那包金叶子,立刻有了主意,一把拿了过来,拉开抽斗,往里一丢,将插在锁眼上的钥匙一转,只听得清脆的“喀拉”一声,抽斗锁上了。

这一声惊动了曹震,回头一看,才想起金叶子得而复失,这一急非同小可,而锦儿不等他开口索取,先就提了条件。

“你说,说明白了,我把金叶子还给你。”

曹震无奈,只好编个理由:“让人借走了。”

“借给谁?”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锦儿更不肯放松,“凭什么你借两三万银子给他?”她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你怎么会交上这种朋友?只怕不是借,是骗你,哄你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能受他的骗?”

锦儿细看他的脸色,他却将脸避了开去,锦儿就怎么样也不信“借”这一个字了。

“既然是借,总有字据吧?你倒拿出来瞧瞧。”

“朋友嘛,还不是一句话,何必要借据?”

“哼!”锦儿冷笑,“你倒真大方!既然能糟蹋二奶奶的钱,两三万银子送人,想来自己的债务已经了掉了。”说着,手捏存折,往外便走。

曹震自然要拦住她,“你别走!”他赔着笑说,“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锦儿便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发话,便说了句:“我等着呢!”

曹震实在说不出口,但除非弃金,不能不说。迟疑了很久,终于做了困难的选择,“你先把那包叶子给我。”他说,“我不骗你,一定说实话。”

“不行!”锦儿断然拒绝,“我上当只能上一回。”

“好吧,我就告诉你,赵胖子心太狠,我折了给他了。”

“怎么说?我不懂。”

于是曹震嗫嚅着说了经过,锦儿黯然无语,渐渐地起身,开了抽斗将一包金叶子摆在桌上,自语似的轻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好大一家人家,怎么会一下子败了下来。”

曹震突然记起锦儿受震二奶奶指使,贿买曹世隆脱逃之事,立即有句反唇相讥的话:“与其让他们去塞狗洞,还不如我来用。”但将要出口时,终于忍住,因为想到自己的行径,比震二奶奶也好不到哪里,白白让赵胖子黑吃黑弄走两万七千银子,不也是“塞狗洞”吗?

震二奶奶听锦儿说完经过,拉长了脸不作声,那种脸色实在难看。

“看开点吧!”锦儿劝她,“不管怎么样,他总也有短处让人拿住了。‘财去身安乐’,他不会再打饥荒了。”

“十万银子,换来你这几句话,你看得开,我可看不开。”

言下大有责怪锦儿之意,使得她透骨冰凉,心都在发抖。

震二奶奶只顾心疼私房钱,忽略了锦儿的表情,话一说开头,当然也忍不住,“你也太好说话了!”她说,“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豁出去,跟他大闹一场。”

这一下锦儿可忍不住了。她自以为忠心护主,不惜跟她一起蹚浑水,刚才能把曹震说得哑口无言,挫了他的锐气,让他无法兼提这桩家丑。唯一可以休妻的时机,已经错过,自己认为也很用了些手腕。不道所得的结果是如此,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一冲动之下,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这一下震二奶奶方始省悟,是把她得罪了,回想一想自己的话,确是不能叫人心服。但等她方有悔意时,已经失去了安抚锦儿的机会。

这就不但悔,并且相当着急,不知锦儿一怒之下,会有什么动作?反正只要有任何动作,对她都不会有好处,因而心里七上八下,自觉得没有这样软弱无用过。

在锦儿倒真想拿行动来出气,她一个劲要找曹震,取回那包金叶子,同时告诉他说:“二奶奶心疼她的钱,你别让我为难,有话你自己跟她说去。”然后回来再跟震二奶奶说,“我把他现在手里有的东西,都替你拿回来了。总不能把他交给八哥的两个折子,跟赵胖子诈了去的两万七千银子,也记在我头上吧?”

这样做自然很痛快,可是,想到他们夫妇俩闹得天翻地覆,而马夫人又必然会找她去料理这桩麻烦,不由得就气馁了。

在堂屋里扶着桌子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住,但对震二奶奶却仍然负气莫释。再想到她跟曹世隆的那桩丑事,闹得合家皆知,无不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连自己见了人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抬不起头,不由得又气又恨,从心底浮起藐视,平时处处忌惮的感觉,十分中起码去了七分。

“我出去串串门子。”她唤住一个小丫头说,“二奶奶那里你看着一点儿,如果问起我,你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说完找秋月去诉苦发牢骚。震二奶奶自然要问,小丫头便照她的话回答。震二奶奶便说:“你去找一找,看在哪儿?”

“是!”小丫头问,“找到了怎么说?”

怎么说呢?自然是劝她回来,但这得有番婉转而不失身份的说辞。说得不好,给人一个锦儿跟她主子发脾气,震二奶奶做了亏心事,不能不跟她说好话的印象,以后还怎么能驭下服众。若说找个泛泛的理由,譬如伤处作疼,要她回来看看,万一她倒不理,这在面子上又怎么下得来?

“唉!”她叹口气,“你只去找一找,看她在哪里,干些什么?悄悄儿去,悄悄儿回来。”

这个小丫头很伶俐,很快地回来报告,锦儿在秋月那里,谈得很热闹。

“还有什么人在?”

“季姨娘屋子里的夏云也在。”

听说在秋月那里,震二奶奶比较能放心,因为秋月最识大体,一定会劝她回来,但有夏云在,事情就难说了。回想当时夏云输诚,本可趁势收服她,做个帮手,只为一念之误,猜忌疏远,以致生出多少是非。这一来又平添了几许悔恨,心情越发灰恶。

遥听得巡更的梆子打三更,秋月催着锦儿说:“夏云都走了一个更次了,你请吧!我也倦了。”

“不!今儿我睡在你这里。”

“别这么着。”秋月说道,“刚才大家劝了你半天,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现在只靠你一个人,你想想她的心境!如今只能她对不起你,不能你对不起她。”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

“你不回去,就是对不起她。现在好比共患难,不能说共了一半,不理她了,那叫什么共患难?”

“还有一层,”冬雪插进来说,她的话很率直,“你得替我们想想,你如果今天不回去,震二奶奶一定会怪到我们头上,尤其是秋月。”

“这话说得倒是。”锦儿霍地起立,“我不能替你们招怨。”

秋月微微瞪了冬雪一眼,怪她不会说话,看样子锦儿越发负气,不会跟震二奶奶和解,这可得好好劝一劝她。

“你得聪明一点儿!”她拉着锦儿的手,一路送,一路说,“这会儿震二奶奶一定悔得要命,你宽宏大量,照样照应她,她会打心眼儿感激你,把你平时的好处都想了起来。不然呢,把你平时对她的好处都折了!你倒想想,哪一样合算?”

明知她的话不错,但锦儿实在是伤透了心,因而听不入耳,为了敷衍秋月,只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好好儿想一想,我也困了。”

“对了,好好儿睡一觉,等醒过来,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就会知道,我劝你的话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好。”锦儿的牢骚又来了,“人人对我都好,就一个人不是。”

这时小丫头已点上灯笼,预备送锦儿回去。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转,便要亲自送她,为的是同行一程,还有劝她的机会。

“不必,不必!”锦儿双手外推,作个坚决辞谢的姿势,“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儿睡一觉,明儿早晨也许就忘记这回事了。”

秋月心想这倒是实话,不过还得切实劝一劝,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一个说法,“千不看,万不看,只看两个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见震二奶奶今天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儿,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过,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这两天他拉长了脸,眉心都打成结了,不管春雨怎么劝他、逗他,总没有笑脸。说多了还惹他发脾气。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来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账上,行不行?”

这番话着实见效,锦儿等她话刚一完,立即答说:“我就看这一老一少的分上,将这一段儿丢开就是。”她接着又说,“这下儿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细心关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儿送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声点儿,你喜欢多嘴,嗓门儿又大,别惊吵了震二奶奶。”

老婆子答应着,果然一路无话地将锦儿送了回去。门是虚掩着的,锦儿悄悄推了进去,顺手闩上。恰好刮起一阵西北风,直扑面门,冷得她发抖,急忙推开堂屋门,等门打盹的小丫头,方始惊醒,锦儿便指指震二奶奶的卧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睡的?”

小丫头想了一下说:“大概刚睡。”

“怎么叫大概?”

“二更天还听见二奶奶起来的声音,灯也挺亮的,这会儿灯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锦儿心想她睡着了不知道,所以说“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进去了,低声说一句:“你睡去吧!明儿一早叫我。”

等锦儿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唤起在她床前打地铺的小丫头,捻亮了灯,看钟上已交丑时,便即说道:“你去看看,回来了没有?”

这个小丫头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闩,等门的不见踪影,再转到锦儿卧房后窗下,只见窗帘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回来了,都上了床。”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时再晚回来,一定会悄悄儿来看一看,这晚上,果然是赌气了!

于是黯然拥被而坐,等小丫头复又睡下,鼾声渐起,虽极轻微,也觉得吵人,越发心烦意躁,只在想着锦儿。

“唉!”她悄然自语,“她不来,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这一点儿。”

念头转定,随即下床,小丝棉袄上披一件斗篷,轻轻开门出去,到得锦儿那里,举手推门,纹风不动。震二奶奶不觉气馁了。

她只当锦儿是有意相拒,因为以前她的房门是不上闩的——其实,从曹震夫妇感情破裂那两天起,锦儿便已改变了习惯。因为她怕卷入漩涡,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帮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远以外,归寝时特意闩上房门,免得曹震夜半来求欢,拒之不可,纳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们枕上密语。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机敏也猜想不到,此时她只在踌躇,倘或叩门而锦儿不理,岂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预知,必是眼睁睁等天亮,那是种什么滋味?

突然间,擂门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惊的心境,所以这一吓,冷汗淋漓,手脚皆软,赶紧伸手在房门上撑住,才不致瘫了下去。

这时锦儿也惊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来,抓了件丝棉袄披在身上,便来开门,哪知门闩一拔,震二奶奶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往门槛上扑了进去,连锦儿一起撞倒在地。

“哇!”锦儿吓得狂喊,再想到听说过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简直吓得魂灵出窍了——有那受人欺侮凌辱、含冤莫伸的,有个极狠毒的报复办法,半夜到冤家门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杀,锦儿原就几次想到,而且这晚上秋月也曾谈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极要面子的人,出了这件丑事,只怕会寻短见,需得防备。因此,这时她很快的发生联想,本就想寻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时想不开,服了毒药,死在她房门外了。

就在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门又“砰砰”地响了起来,“二爷进来了!”是坐夜的陈妈的声音,“谁来开开门?”

“我的天,是怎么回事?”锦儿强自挣扎着,将被震二奶奶压住的双腿抽了出来,顾不得外面叫门,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觉松了口气,心还在跳。

于是,站起身来,先去开了堂屋门,连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没有,只说一句:“把灯给我!”从陈妈手中接过明角风灯,转身便走,只见震二奶奶已坐了起来。她是连番受惊,一时虚脱,离昏厥只一线之隔。人虽勉强坐了起来,要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了。

这时整座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内外,无不困惑万分。自然,最诧异的是曹震。

“没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觉。”锦儿看一看曹震的脸色,又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刚定下来的心,不觉又往下沉。

当然,先要将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后面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想找锦儿去聊天,哪知道你半夜敲门——”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自恨措辞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说道,“锦儿的门又开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进去,差点摔死。”

曹震毕竟还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这种狼狈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说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几句话跟锦儿谈。”

这个说法实在不高明,数九寒天,半夜里叫开中门有话说,自然是十分紧急的事,却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谈,令人在着急之外,更增了几分猜疑。不过,锦儿比较冷静,向曹震示意说道:“你先到我屋子里等我。”

接着帮小丫头将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声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什么为难的,曹震不愿意让她着急,所以要避开说话。反正等不多时,她会来报告曹震说些什么。这会儿先好好儿息一息。

震二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投以感动的一瞥,锦儿看她要掉眼泪,赶紧转身,出门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见曹震对着灯发愣,她便先问:“什么等不到明天说的话,半夜里巴巴地叫中门?”

“出事了!”曹震说,“我来找你,是要让你去告诉太太。”

他的声音听上去空落落的,令人有种异样的感觉,锦儿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软弱异常,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才能开口说话。

“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从曹震手中接过一封为汗水浸渍、既皱且脏的信,抽出信笺铺平了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江宁织造曹,审案未结,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钦此!”

“完了!”锦儿不觉失声,“上下担心的事,到底没有能避掉。”

“麻烦的是‘审案未结’这句话——”

“到底是什么案子呢?”

“还不是塞楞额那个王八羔子多事。”

这是指的三处织造差人进京,多索夫马、苦累驿站,为山东巡抚塞楞额所参那一案。锦儿想了想问道:“那是三处都有份的案子,为什么独独四老爷‘审案未结’?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乱搔着头,“那就更麻烦了!怎么办呢?我都没有主张了。”

锦儿陡然发觉,自己肩上的负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处境,有力也难使,料理这场麻烦的责任,只怕要落到她头上。她也知道,这是件不容犹豫推诿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劲来,先替曹震撑腰。

“二爷,”她正色说道,“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儿也不必去见太太,见了没有用处,反而吓着了她。如今该怎么办,干脆你就自个儿拿主意吧!”

“我就是没有主意。你说,我来办。”

锦儿对他又失望、又怜惜,叹口气说:“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咱们这一家人家,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

曹震默然半晌,终于说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锦儿在等他这句话,他的话一出口,她随即便说:“咱们一块儿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回去也静静想一想。”

锦儿看钟上短针已指四点,料想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说,“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里,一定是谈到天亮。”

“也好!”

于是锦儿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犹温,芗泽微度,曹震心里动得一动,马上就冷了。

02

“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年下来这么个消息,老天爷未免太无情了一点儿。”震二奶奶脸色落寞地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倒问问他,还有多少亏空?”

“怎么?二奶奶打算——”

“虽是赌账,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抢着说,“墙倒众人推,自己根脚不松动,别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现在要靠曹震出面应付各方,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见识毕竟高人一等。

“另外还有些穷亲戚放的账,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单据收了回来。”

“这,”锦儿叹口气,“还不知道内账房有钱没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头下一掏,将个纸包扔在锦儿身边,打开来一看,是曹震过了户的四万银子新存折,与他的一枚图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这四万银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来,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你把当票捡一捡,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你也去要了来。”

“要了来怎么样?都赎出来?”

“你怎么越说越傻?再说,赎出来干吗?莫非还充阔。”

“我,我不大懂你这话。”

“你不懂,我就干脆告诉你吧!大概一过了年,就会抄家,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或许倒还减点儿罪过。”

锦儿一听这话,半晌作声不得,真的会抄家?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爷的亏空也补得差不多了,有王爷在里头照应,定一个期限补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这是跟谁讲理?跟皇上讲理吗?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说,“你没有想到舅太爷家的情形?”

一提这一点,锦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说:“不会的!如果那样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还好些。”

“我想也不至于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觉得话说得过分,有害无益,因而郑重告诫,“你再去问问他,消息是怎么来的?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消息,决不可透露,除了咱们这儿三个,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

她未曾说那两人是谁,不过锦儿能猜想得到,“一个自然是太太。”她问,“还有一个是秋月?”

“对了。”震二奶奶沉吟着,自语似的说,“春雨呢?要不要让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尽然。关照她瞒着芹官,她一定听话。”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无法强自矜持,故作刚强了,一时思前想后,凄凉万状,不过既无哭声,亦非饮泣,只是泪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闪烁,将锦儿看得怔怔地惊疑不定。

“从舅太爷出事以后,几次做梦,梦见抄家,哭醒来心里宽松,原来是梦,如今梦成真的了!”震二奶奶这时才有痛苦的表情,“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虽不至于像李家那么惨,一回了旗,那种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够人受的。芹官怎么能过那种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这一说也勾动了锦儿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宽处去想,“总算还好!”她说,“若是老太太在世,听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个人!”震二奶奶说,“秋月、太太、芹官、我。”

“这样说,还是不幸中的大幸。”锦儿又说,“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来,好好拿个大主意。”

“怎么叫‘拿个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泪,用锦儿递给她的一方手绢拭着脸问。

“得,”锦儿低声说道,“总得留个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声,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好久才叹了口无声的气。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闹这场闲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办了。如今,哪里还有退步?”

震二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双眼乱眨,显然在考虑一个绝大的疑难,因此锦儿便不作声,静静等着。

“我起来!”震二奶奶冒出来一句,随即便要下床。

“干吗?”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动手。”

“这——”锦儿说道,“如果真是那么急,也不必二奶奶亲自去找她,我把她请来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说,“别惊动人!”

等锦儿将秋月邀了来,让她们深感诧异的是,震二奶奶毫无愁苦之容,屋子里收拾过了,衾枕都叠得好好的,火盆续了炭,烧得极旺。她只穿一件宽大的薄棉袄,正在火盆上调制烫饭,靠窗的方桌上,点着明晃晃的一支新烛,已摆好了四个吃粥的荤素碟子。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先吃烫饭。暖了身子,饱了肚子好办事。”

锦儿与秋月对看了一眼,都有莫测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开口,只分别动手,一个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勺子,一个去检点餐桌。

震二奶奶居中,锦儿与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头盛上粥来,震二奶奶说道:“你盛了烫饭到后房吃去,这里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里刮到一句、半句话,只当没有听见,你要敢胡说,当心我揭了你的皮。听清楚了没有?”

凡是为她挑在身边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小丫头答一句:“听清楚了。”随即回避得远远的。

“我刚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震二奶奶从容说道,“事情要往远处去想,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你们说,会坏到什么地步?”

“我还不怎么完全清楚。”秋月答说,“不过,总不至于像李家那样吧?”

“那大概不至于,抄家,想来是免不了的。”

“就那样也够受的了。”锦儿将饭碗放了下来。

震二奶奶挟了一个醉蟹的蟹盖,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就是这一个不抄。”她仿佛无视于锦儿的忧色,“我也担心太太会受不了。还有芹官,也是累赘。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我想请太太带着芹官,赶年内先进京,反正迟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这里受惊吓。”

这个主意,好像有点匪夷所思,但细想一想,却不失为妥当的安排,只是有一层顾虑。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赶进京,这不让人奇怪吗?”秋月又问,“少不得总有几家要替太太饯行,见了人怎么说呢?”

“自然有非马上赶进京不可的缘故。”震二奶奶问锦儿,“今天那封信是怎么来的?”

锦儿还在思索曹震所说的经过,秋月插了句嘴:“想来是专差。”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信里说些什么,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现在还来得及遮盖。你们听清了,大家的说法,不能有出入。”说着,端起碗来吃饭。

“是怎么个说法?”锦儿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觉微生嗔意,“哪里就饿成这个样子?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顾不上来了。”

“急脉缓受。”震二奶奶正色说道,“往后风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撑,你得沉住气!”

原来她是故意在磨炼她们应变的涵养,锦儿倒是心平气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着蟹盖中的紫膏吃了。

“怎么个说法呢?说外老太太得重病,来势不轻,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孙子也没有见过。舅老爷派专差送信来,请太太带着芹官赶进京去见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终都不能够。”

这个说法,一面为马夫人进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释全家上下,因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惊疑。锦儿与秋月都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我还在想,”震二奶奶又说,“甚至连太太面前都这么说,索性瞒到底。”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虽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听得这些话,不就急坏了?”

“太太面前不能瞒。”锦儿也不赞成,“不过,芹官倒是不让他知道真相的好。”

“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吃完了,把咱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诉二爷,看他还有什么话?”

锦儿点点头,吃完一碗烫饭,搁下筷子就走了。

这时震二奶奶起身去开了红木大柜,东寻西找,口中不断在自语:“咦!会搁到哪儿去了呢?”

秋月忍不住问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什么呀?”

一语未毕,听她欢然说道:“在这儿了!”随即见她探身进去,不知从哪个角落中找出来一个瓶子。瓶子是水晶的,高约尺许,一望而知是瓶药酒。秋月知道它的来历,是先帝所御赐,用老山人参、茯苓、黄术等药料,浸泡天主教士进献的陈年白酒,真正“上用”,与寻常赏人的药酒不同。曹寅去世时,还剩下三瓶,那年李煦来看曹老太太,喝了两瓶,剩下一瓶,让震二奶奶要了来,一直舍不得喝,说是她的“一宝”。

“怎么?你宝贝都不要了?”

“家都破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还是不能喝。过一天给老太太除灵,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听得“除灵”二字,秋月格外关心,不过察言观色,已知震二奶奶对应付这场倾家的灾难,有全盘的打算,所以并不急着动问。

震二奶奶将药酒仍旧送回柜子,走回来说道:“秋月,如今内里要靠我们三个了。其实锦儿只能算我的帮手,真正要挑这副担子的,只你我两个。”

秋月顿有负荷不胜之感,急忙说道:“震二奶奶,你太抬举我了——”

“你不必客气。”震二奶奶抢着说,“可也不必怕,这副担子当然也要让你挑得动。刚才我细想过了,事情也还不至于糟得不可收拾。咱们家跟大舅太爷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爷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来,当今皇上,早就讨厌他了。四老爷为人忠厚老实,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过闹了亏空,办事也不怎么漂亮。亏空好在有几万银子已经先补进去了,抄家就来抄好了,把亏空补完,自然没事。”

听她说得在理,而且语气又是从容坚定,秋月不觉愁怀一宽,肩上的也就不太觉得沉重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别让太太受惊,芹官是咱们家一棵苗,将来长成大树,让全家遮荫,都指望着他,当然也要格外看住。这件事,我托你跟太太去说,该挑什么人跟了去,该带什么东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我明白。我不走!不过太太的私房,现银虽没有,东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这要带了去,不惹眼吗?”

“不但惹眼,路上还怕遭抢。”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我要托你去跟太太说的道理,就在这里。”

秋月点点头,明知道是桩不好办的差使,也只得硬了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件,是务必不能惹出闲是闲非来。”震二奶奶又说,“咱们破家不要紧,得要买人家‘可惜’两个字。若落得人说一声‘活该’,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接着震二奶奶又论曹家的形势,有平郡王这门贵亲,将来一定可望有照应。就怕落个坏名声在那里,变成爱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来。”秋月越发有信心了,“你说吧!怎么才能买人家‘可惜’两个字。”

“自然是行事别刻薄,更不能落个话把柄在那里。”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达的语气说,“反正咱们家还没有破,我可是让我们那位二爷玩儿完了!既然命该如此,就认命吧!我手里还有五六万银子,预备让太太带一万银子走,其余的先还二爷的亏空。余下亲戚存在这里吃利息的钱,扫数还清了它。至于人欠的,也很有个数目,大可不必去讨。反正要抄家了,只拿借据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们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乐不为?”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厉害,不过,这样做法,表面是尽了人情,实际上却是害了别人。因而提出建议:“官府一追,不但一个子儿不能少,额外还得花费。倒不如先跟欠钱的人说通了,哪怕打个折扣呢,把借据还了人家,岂不干净?”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说:“我们都是菩萨心肠。有天芹官跟我闲聊,说什么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尝君那个姓冯的清客,替东家去收账,空双手回来,连人家的借据都烧掉了。曹李两家的老太爷,当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个抄家还亏空的下场。”稍停一下又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这会儿没法子跟人家去说,你是好意,他还只当这会儿去要债,竟是年都不叫人家过了。你那个主意,咱们到时候再看吧!”

“原是到一个地步说一个地步的话。”秋月想起一个人,“全家上下,别的都好办,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烦了。”

“这话一点儿不错!”震二奶奶叹口气,“我也是什么都有办法,就拿季姨娘没法子。说不得也只好交给你了,好在有夏云。”

“我在想,”秋月很谨慎地说,“是不是让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呢?”

“照道理说,芹官跟棠官应该一例看待,才显得公平。不过,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看震二奶奶不反对,秋月急忙说道:“这不要紧!让夏云跟她细细说明白。”

“好吧!你告诉夏云,把棠官带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乱吵了。”

“当然,这非说明白了不可的。”

震二奶奶不作声,拿着象牙签子剔了好一会儿的牙,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地说:“秋月,我拿你当妹妹看,告诉你一句心腹话,我是最要强的人,这一回让我们那位吃里爬外的二爷,把我弄得灰头土脸,人面前抬不起头,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出了这场祸事,倒是我的一个机会,你看着好了,我一定把已丢了的面子捡回来。”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这件事忘掉了吧!”她说,“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长,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对了!就是这句话。”震二奶奶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别以为我就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听得这话,秋月颇为不安。听她的语气,仿佛要报复,而看她的脸色,却又不像。

这时锦儿已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爷说,全照你的意思,倘能还清了他的亏空,他替你赔不是。”

“我才不稀罕,拿钱买出来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震二奶奶,这话你可错了。”秋月急忙代为辩解,“震二爷的意思是,你替他还亏空,足见得你顾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显得他不对了,所以替你赔不是。”

“不管你们怎么说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犹有悻悻之意。

秋月和锦儿都不搭腔。收拾了桌子,酽酽地沏了一壶茶,细谈应变要办的几件事,该如何着手,等谈得都有了头绪,曙色也透上窗纱了。

03

“你倒早!”马夫人诧异地看着秋月,“莫非有什么事?”

“是!”秋月答说,“来告诉太太一个消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好消息,是由一个坏消息来的。”秋月紧接着说,“其实也不算太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马夫人心里明白,一面向小丫头挥挥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边的一张软榻上,同时招一招手。

于是秋月便端张小凳,坐在她前面,从容不迫地将曹震深夜闻警,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但马夫人一听会抄家,心就乱了,一时心事如潮,还无法听清楚她的话。好半晌,眼中闪现了泪光。

“太太别伤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经过这番挫折,能让芹官知道,重振家声,希望在他身上,一发了愤,读书上进,反倒是塞翁失马的一件好事。”

“我不是伤心别的。”马夫人摇摇头,“只舍不得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太太打起精神来,还有好些事,要跟太太请示呢!”

马夫人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震二奶奶呢?她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因为——”秋月突然想到,到了这时候,说老实话反而省事,便接下去说道,“震二奶奶觉得有些话,由我来跟太太回,比她自己来说更合适。”

“喔,是哪些话?”

“第一,想请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

“这行。也是应该的。”马夫人说,“我们母子在一起,也该让他们父子团圆。不过一路上,季姨娘有点儿难对付。”

“季姨娘不走,眼前也不必告诉她。只把棠官带走,将来让她知道,太太也是处处顾着她,这里震二奶奶对付她就容易了。”

“这说得也是。”马夫人问,“还有呢?”

“还有,”秋月忽然问道,“太太预备带点什么东西?”

这一问将马夫人问住了,愣了一会儿说:“不是不能再回来了吗?”

秋月懂她的意思,也正是怕她有这样的意思——既然不回来了,不如把自己的东西全带走?这话不必等她说出来,就要把它拦回去。

“是的。不能再回来,所以要请太太挑一挑,只能带点要紧东西。”秋月紧接着说,“既说去看老太太的病,当然不能多带东西,不然露了马脚,还怕京里得了消息,更加不好。再者,路上也怕惹了眼出事。”

马夫人半晌作声不得,但毕竟说了句:“我懂了。尽量少带。”她接着又问,“哪天走?”

“已看过皇历了,大后天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明天先替老太太除灵。”

提到这一层,马夫人又伤心落泪。这一回秋月不再劝了,因为听说“外老太太”病重,原该着急。这两滴眼泪,反容易令人相信,她的匆匆进京,确是为了省亲。

“还有件事,”秋月悄悄说道,“太太要真的当作外老太太有病,连芹官面前都不必说破。要说,也得上了路。”

“我明白。”马夫人说,“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看春雨是不是也带了去呢?”

果然不出震二奶奶所料,马夫人想带秋月同行。及至秋月老实说了震二奶奶的打算,马夫人也就只好怏怏而罢。

于是秋月又说:“春雨自然要带走的,我让冬雪也跟了去,加上太太屋子里的人,路上也够使唤了。”

“冬雪倒罢了。”马夫人迟疑了一会儿说,“春雨,就不必了吧。”

此言一出,秋月大为诧异,回想当初马夫人何等看重春雨?此刻态度大变,自然是对春雨大为不满。原因为何,自不能不问。

马夫人却不等她开口,自己就先明说了,“我看,自从老太太去世,她慢慢儿变了!听说她常常私自回家,在芹官身上也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了。时常还闹个脾气什么的。如果纵容惯了,将来弄成个尾大,尾大——”

“尾大不掉。”

“对了!弄成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倒不好了。”马夫人停了一下,又放低了声音说,“再说,到了京里,不比在家,才十三岁的人,弄这么个人在屋子里,说起来也不是一件好听的事。”

秋月默不作声。马夫人的话,自然很有道理,但她总觉得非人情之常,春雨如果觉得难堪,定要相从,岂不又生风波?这时候是再也不能惹任何麻烦了。

“怎么?”马夫人问,“你觉得我错了?”

“太太这话说得太重了。”秋月急忙解释,“我是在想,春雨只怕会伤心。”

“不见得,伤心的只怕是芹官。”

这话含蓄甚深,秋月便问:“太太从哪里看出来,春雨不会伤心?”

“你不信,你先去探探她的口气看。眼前不必告诉她,我们母子一去不回来了,只说我想留她看家,反正一两个月就会回来。”

“是!”秋月深深点头。

接着便又商量,还要带哪些人?秋月第一个举荐何谨,因为他懂医道,路上少不得他。马夫人深以为然。此外又选了两个诚实得力,在曹家多年的老人,算起来下人已有十口之多,不能再带人了。

等辞了出来,秋月复又回到震二奶奶那里。曹震已经起身,夫妇二人对坐早餐,只见曹震挟了个包子给震二奶奶,看来前嫌尽释,竟同新婚。秋月看在眼里,心生感慨,俗语道的是:“家和万事兴。”早能如此,夫妇俩和衷共济,又何至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你吃了没有?”震二奶奶说,“大概还没有,你坐下来吧。”

“不!我找锦儿一块吃。”秋月接着交代,“太太那里说妥了,都照震二奶奶你的意思。我先找锦儿去,一会儿再跟你细回。”

04

“太太是这么说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秋月答说,“我不明白,太太说她不会伤心,这话是打从哪儿来的呢?”

“自然有来历。看样子太太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莫非你还不知道?”锦儿亦颇诧异,“春雨的事,你竟不知道。”

“越说越玄了。”秋月急急问道,“春雨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正说到这里,小丫头端了托盘过来,锦儿便说:“咱们吃着谈。就当听笑话,包你开胃。”

秋月却不这么想,她总觉得冬夏春秋是一体,而她是同胞四姊妹中的大姊,有一份不能不关切的责任,当然也还有好奇心,先闻为快已不可能,此刻心就更急了。

无奈有小丫头在,说话须得避忌,只好忍耐一时,到得坐下来吃粥,看小丫头出了房门,才又催促:“这会儿可以说了吧?”

“有一回,不是你们喝酒行令,玩得挺热闹的,春雨不是不在场吗?”

“是啊!就因为她回家去了,芹官仿佛六神无主的,我们才逗着他,替他解闷。”秋月问道,“那天怎么样?”

“那天就是春雨回去坏了。”锦儿放得极低的声音,“这话也还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听说那天她喝了点酒,睡到半夜,发现床上有个人,是她大舅的儿子,嫡亲的表兄。当时就闹了起来,但只喊得一声,让她表兄捂住了嘴,以后就不闹了。”

“为什么呢?”秋月想了一会儿,眨着眼问。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幸而一口粥刚咽下喉,不然真得喷饭。

秋月也省悟过来了,脸上不觉一红,“她就那么贱吗?”旋觉措辞不妥,随又说道,“我倒不大相信。”

“我也不大相信。不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春雨一个月总得回去一两趟。有时候是说明了的,有时候是溜回家,一早去到下午就回来了。”锦儿问道,“这总是以前没有的事吧?”

秋月把筷子拦了下来,又伤感又埋怨地说:“你还说包我开胃!我一点儿都吃不下了。”

“你呀,真是忠厚!老太太没有看错人。”

“可是老太太把春雨看错了。”

“不!老太太当初也没有想到,芹官的智识开得这么早。再说,当初照料芹官的那些日子,也很不错。如今不同了,应该,应该功成身退了。”锦儿不好意思地说,“你别笑我在你面前掉文,不过除了这句话,我再想不出别的话。”

“这话说得并不错。”秋月问道,“你的意思跟太太一样,不必让她跟了去?”

“不错。”

“可是芹官一天都少不得她。”

“她要是死了呢?”

一句话堵得秋月开不得口,好半天才说:“就算她不跟了去,芹官总也得有个人照应。”

“那还不容易。让冬雪替春雨好了。”

秋月点点头同意,却又想到春雨,不胜感慨地说:“一个人真是想不到,变起来变得这么厉害!”

“女大十八变,还有得变呢!”锦儿又说,“秋月,只有你没有变。”

“叫我怎么变?”秋月不愿谈她自己,此刻关心的只是春雨——实际是芹官,想起马夫人的主张,便向锦儿问道,“照你看,要不要让春雨跟了去?”

“女大不中留。不但不必让她跟了去,干脆就放她一条路。”

“那么芹官呢?不能没有人照应。”

“照现在看,春雨也不能照应他一辈子。而况——”锦儿把话缩住了,低头去吃粥。

“怎么话说半句?”秋月追问,“而况什么?”

“没有什么!”锦儿宕开一句,却又紧接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何况,眼前像是非分手不可。你总也应该有个打算吧?”

“我能有什么打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

“不错,可是现在寺快保不住了,钟也不用你撞,你又怎么说?”

“我?”秋月有句话不肯说,故意开玩笑似的,“我跟着你。”

“我是叫无可奈何,虽连个名分都还没有挣到,可是也不能不跟着回旗。你又何苦?”

这一下,秋月不能不说心里的话,“我是答应了老太太的!”她说,“将来总是跟着太太。”

跟着马夫人就是为了照应芹官,她始终不愿这样说的缘故是,还想保留春雨。而锦儿却就是要逼出她这句话来,当下笑笑说道:“这一来,更见得太太的打算不错了。”

秋月尚未开口,门外震二奶奶接口发问:“什么事太太的打算不错?”说着揭起棉门帘走了进来。

秋月急忙站起身来,锦儿却坐着不动,只看着秋月说道:“你跟震二奶奶商量吧!”

“什么事?”震二奶奶按着秋月的肩说,“你坐下来,吃完了慢慢儿谈。”

“我够了。”秋月便谈春雨的去留,只没有谈锦儿告诉她的“秘辛”。

震二奶奶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深深地看了锦儿一眼,然后徐徐说道:“必是有人在太太面前搬了口舌。”

“那可不知道。反正我没管闲事。”

听得锦儿在辩白,震二奶奶便不往下提了,只问秋月:“你的意思呢?”

秋月想了一下,有了计较,“我的意思是,让春雨跟了去。”她说,“到了京里,春雨如果水土不服,再把她送回来。”

震二奶奶笑了,“你倒先替人家找好台阶儿了。”接着脸色一正,感叹地说,“都像你这么忠厚,处处替人着想,咱们家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锦儿已懂了她的意思,觉得她的主意也不错,便也改变了态度,“这样也好。”她说,“等到了京里,再把她送回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好吧,我来跟太太说。”震二奶奶紧接着向锦儿说,“我这会跟二爷一块儿去看太太,你随后就来!如今的日子,一天得当两天用。”

“好了,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季姨娘那里谁去说?”

“秋月。”锦儿脱口就说。

秋月自是义不容辞,等震二奶奶一走,她也就到了季姨娘那里。一进门只见夏云,不见季姨娘,便问是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无事忙。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昨儿半夜京里有人送信来给震二爷,她忙着要去打听。”

“不用打听,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你叫人去看看,季姨娘在哪里,赶快把她请回来。”

听这一说,夏云顾不得先问“这件事”是什么,把两个小丫头,连打杂的老妈子都派了出去找季姨娘。

谈到这里,已听见季姨娘的声音,原来她打听不到什么,扫兴而归,不必去找,亦自要到家了。听小丫头说秋月有要紧事找她,心中一动,料想与昨夜的紧急信息有关,所以走得很急,进门便问:“秋月姑娘在哪里?”

“还好,我不必说两遍了。”

秋月起身要迎出去,夏云将她一把按住:“你坐着!”她说,“端着点儿。”

夏云驾驭季姨娘的手段,比碧文还要厉害。碧文是以诚相待,但遇到季姨娘不识好歹时,只生气不理她,等季姨娘自己来说好话;夏云用的是术,倘或季姨娘有什么不对,当面开销,而且看准了季姨娘欺软怕硬的脾气,要端架子才能让她敬重。因此,季姨娘反不敢在夏云面前说一句重话。

秋月懂她的意思,但秉性毕竟忠厚,还是站了起来,跟在夏云后面,在堂屋中见到了季姨娘。

“秋月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请坐,请坐。”她又回头问小丫头,“替秋月姑娘沏了茶没有?我那里有好龙井,看炉子上有滚水没有?”

话犹未完,夏云就给她碰了回去,“不必瞎张罗了!”她说,“人家有要紧话说。你就先替我坐下来吧!”

“好,好!”季姨娘乖乖地坐了下来,又说一句,“你们也坐。”

在正主儿面前,秋月总守着她的规矩,除非让坐才挪张小凳子过来,否则必是站着说话。但在季姨娘无须守此规矩,所以秋月一面在下首坐下来,一面说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是说:“太太让我来问季姨娘,她想带棠官进京,不知道季姨娘愿不愿意?”

这就不但季姨娘,连夏云也深感诧异,“怎么回事?”她问,“太太为什么进京?什么时候走?”

这两句话问在节骨眼上,秋月便易于说明了:“昨儿半夜里有急信,马家老太太病重,想见太太一面。迟了怕来不及,所以太太赶在这两天,就要动身。”她接着又说,“芹官自然要带了去。震二奶奶说,带了芹官,不带棠官,有欠公平,再说,四老爷只怕也很想儿子,正好带了去陪四老爷过年,还有,让棠官到京里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秋月是为了替震二奶奶释怨,有意把交情卖给季姨娘,这回她倒是颇识好歹,“难为震二奶奶替棠官想到。”她问,“她的伤势怎样了。我想去看看她,又怕不方便。”

她没有说完,夏云就皱眉,说这些话既非其时,又不得体,因而将她的尾音切断,“这会儿说这个干什么?”她说,“你先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季姨娘一叠连声地回答,最后又加上一句废话,“我又不是不识抬举的人。”

夏云没有理她,只问秋月:“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这两天。”

“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一定。”秋月又说,“京里亲戚那么多,就算马老太太病好了,会一会亲,也得个把月。这一来一去,我看起码三个月。太太还有层意思,想让芹官在京里念书,也许四老爷觉得他们兄弟在一起的好,那棠官就不跟太太回来了。”

“我明白了。”夏云转脸向季姨娘说,“把棠官的书跟衣服,还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带了去。”

“嗯!嗯!”季姨娘问,“要不要给他添点儿什么?”

“这回头再商量。”夏云问秋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秋月接着起身告辞,恰好锦儿差个小丫头来请,秋月便又到了她那里,只见锦儿已换了出门的衣服,冒着风在走廊上等。

“我就等你来说一句话,说完了我就得走。”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太太一定不要春雨跟了去!二奶奶说该怎么办,都听你的,这件事就算交给你了。”

秋月觉得弦外有音,而一时却还无从分辨,心想跟锦儿好好谈一谈,便即问说:“你上哪儿去?”

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手巾包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秋月伸手捏了一下,里面是有棱有角的几个硬折子,随即明白,“你是去结账?”她说。

“不光是结账,得通知人家,年下要用钱。只怕大部分都得提出来。”锦儿又说,“得趁早通知人家,赶紧张罗。”

“那你就赶紧走吧!一回来就通知我。”

“我知道。”说着,锦儿便往外走,却又回身说了一句,“还有,给老太太除灵的事,二奶奶说,也交给你了,该花的尽管花,不必省。”

“噢!”秋月笑道,“怎么一下子又大方起来了呢?”

“那是冲着你。”说完,匆匆走了。

秋月亦就自回萱荣堂,只见冬雪与两个小丫头聚在一起,仿佛在谈一件新闻,看到秋月都住了口。

“明儿给老太太除灵。”秋月向小丫头说,“都快去洗了手,来折锡箔。”然后向冬雪使了个眼色,管自己向里走。

冬雪跟了进去,秋月却不开口,坐了下来想心事——心事是刚才想到的,既然马夫人执意不要春雨,她打算照锦儿的主意,靠冬雪去照料芹官。但此时思量,似乎夏云替换春雨,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怎么啦?”冬雪开口催问了,脸上且有不安的神色。

“替老太太除灵,是因为太太要进京——”秋月仍是一样的说法,也没有提到春雨。

“那么芹官呢?”冬雪却问到了。

“要带着去。”秋月答说,“还要带棠官去看四老爷。”

“那,”冬雪怅怅地说,“今年过年就更冷冷清清了。”

可怜!秋月在心里说,她还想着过年呢!若是知道了抄家不免,不知道会怕成什么样子?

“春雨呢?”冬雪又问,“当然要跟了去?”

“那就不知道太太的意思了。”秋月又说,“你听到外面有人说春雨没有?”

“怎么?”冬雪很注意地问,“你听说了什么?”

一看她那神情,便知道她对春雨的事,比自己知道得多,当即答说:“就因为我没有听说,所以才来问你。你如果听说了什么,细细告诉我。这件事关系很大。”

“就因为关系很大,所以我才不敢说。如今想来你总也知道了,我就说吧!”

于是冬雪将她从各处听来的、有关春雨的秘密,都说了给秋月听。据说,春雨“迷”上了她的表兄,已经有了嫁娶之约。

“这,”秋月问道,“她准知道府里会放她吗?”

“现在太太不就不要她了吗?”

“那情形不同,不要她跟了去,不一定就是放她。”秋月又说,“而且,她是一厢情愿,莫非她娘老子也跟她一样的糊涂心思?”

提到这一层,恰好引起冬雪的愤慨,“狗眼看人低嘛!”她说,“她娘老子是听了人的话,说曹家不比当年了!水往低处流,人往旺处走,就在曹家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居然就跟春雨的心思一样。”

“这可真是怪事!”秋月又问,“莫非她家就不知道她跟芹官的事?”

“只怕不知道。”

秋月默然。沉吟了好一会儿问说:“你呢?如果拿你去换春雨,你怎么样?”

“我才不去。”

听她毫不思索地拒绝,仿佛这件事儿早就考虑过了,秋月不免奇怪,因而追问原因:“为什么?”

“我没有那么傻,芹官向来有点痴,一片心都在春雨身上,看谁都不顺眼,我为什么那么贱,送上门去惹他讨厌?”

这话也是实情,秋月越觉得她刚才想的办法不错。

方在考虑时,冬雪却又开口了。

“除非你去。我看他对你倒也是一往情深。”

秋月心中一跳,脸就红了,呵责着说:“别乱扯!瞎用成语。”

冬雪笑笑不响,然后突如其来地问:“给老太太除灵,不要做佛事吗?”

“啊!你倒提醒我了。”秋月想一想说,“不但要做,而且要多做。”

“那就做三天,拜三天梁皇忏,放三夜瑜伽焰口。”

“这件事就交你去办吧!”

“不要给震二奶奶说一声?”

“不必!她已经有话了,该花的尽管花,做三天佛事也花不了多少钱。”

“就是这话,而况是老太太最后一件事。”说着冬雪就往外走,“我去告诉外头,让他们去通知。”

冬雪一走,秋月也就走了,一径去看震二奶奶,谈春雨的去留。先说春雨确不宜再留,次言冬雪不愿去补春雨的缺,最后提出她的想法。

“我在想,假如芹官有专人照应,棠官似乎也不能没有。倒不如让夏云跟了去,顺便照应芹官。一举两得的事,让人瞧着也显得大方。”

“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这一来,季姨娘就没有人来对付了。”

“不要紧!我来对付。”秋月极有把握地说,“我自信对付得了她。”

“不然!论感情你不如碧文,论手段你不如夏云。你倒再想想。”

“不用想了!论手段我不如夏云,可是夏云莫非还能胜震二奶奶你?”

震二奶奶一笑,“这倒也是实话。就怕那时候没有工夫来对付。”她紧接着说,“也罢,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你自己跟夏云去说。”

“春雨呢?”

“放她走!”震二奶奶忽然说道,“替老太太除灵,得做佛事——”

“已经在办了。”秋月抢着说,“预备做三天佛事。”

原来震二奶奶跟马夫人已经商量停当,要在查抄的上谕未到以前,尽量遣散下人。但为了隐瞒真相,必须另找一个在情理上不致使人怀疑的借口,却好有为曹老太太除灵一事。震二奶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到得除灵的最后一天,将由马夫人亲自宣布一个曹老太太的遗命。

“遗命”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曹家兴旺了五十年,也尽够了!人贵知足,更贵见机,与其等到“树倒猢狲散”,仓皇四散,不如及早急流勇退。凡是有家有业,愿意各自营生的,好在内务府订得有属下人“开户”的办法,量力资遣。未成家的丫头、小厮,如果有父母的,每人给五十两银子,领了回去。没有父母,或者愿意投奔至亲,只要两相情愿,一样给资遣散。

在此“遗命”之后,马夫人还有一段话说:“这是当初老太太咽气之前,亲口交代我的,我留到今天才跟大家说,是因为老太太尸体未寒,不忍就此散掉。现在老太太的灵也除了,我也要走了,不能不办这件事。”

当震二奶奶谈到她跟马夫人商量好的这些话,秋月已忍不住伤心,但强自忍泪,有些话要说。

“愿意留下的呢?”

“愿意留下的,当然就是共患难,情分也不同了。”震二奶奶意味深长地说,“我跟太太一个一个琢磨过了,有几个人,在心目中一定会留下的。你,当然是一个。”

“是的。”秋月问说,“还有呢?”

“你别打听。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倒有人不愿意留下来,你心里会难过,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秋月点点头,却又微喟地说:“像春雨,照我想,是应该留下来的。”

“不会。”震二奶奶又说,“她心里不会,可是表面上不能不做作,那时候反倒彼此为难了,所以这件事还得先下一番功夫。”

“怎么下呢?”

“想法子跟她说明白。”

“喔,”秋月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思绪理一理,方又再说,“春雨的事,我现在才完全清楚,有件事倒要请问震二奶奶,芹官知不知春雨的事?”

“春雨是什么角色,自然在芹官面前瞒得风雨不透,也没有人敢在芹官面前去搬嘴。”

“那还好!”秋月松了口气,“不然,不知道芹官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那,”震二奶奶的心思快,立刻就有了计较,“托你先跟春雨去说,不管她愿意留,还是走,到那天只说愿意留下来,免得芹官伤心。过后,我找个说法,不要让她进京,等芹官一走,我会找她父母来领了她回去。到时候,就看她的良心了。”

“到那时候才看她的良心?”秋月颇为困惑,“有良心怎么样?”

“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不少,只怕你也未必记得。春雨如果有良心,少拿一点,不然,来个席卷,或者一趟趟偷运了出去,又拿她什么办法?”

听得这话,秋月的感觉是,一惑难解,又生一惑,不由得就说:“这不像是震二奶奶你说的话。”

“我应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凭一位震二奶奶,还在乎春雨有没有良心吗?”

“不错!她如果良心太黑,我自然有法子治她。不过,”震二奶奶叹口气说,“那是以前的话,如今,也许我在变死!”

秋月悚然而惊!一个人行为大改常度,江南称为“变死”,视作大限将至的征兆。以震二奶奶的精明,竟会说出看人有没有良心这种近乎无奈的话,不能不说是一反故态。不过,通常骂人“变死”,多指一个正常的人,忽然做出许多悖情无理之事而言,像震二奶奶是由刻薄变为厚道,不应说是“变死”。

话虽如此,心里却别有一种凄凄恻恻的感觉。震二奶奶察觉到她的心境,便笑着说道:“好端端的,哪里就真的变死了!我也不过觉得到了这步田地,何必还认真?再说,芹官要是有出息哪怕回旗补上个‘养育兵’的名字,一个月关三四两银子的饷,一样也会飞黄腾达,倘或没出息,有了老太太给他的那些东西,越发成了个败家子,没的倒丢老太爷、老太太的脸。”

这使得秋月想到震二奶奶说过的一句话,芹官是曹家重振家声的一棵苗。紧接着又联想到曹老太太临终“托孤”,不由得心潮起伏,觉得自己真应该从此刻起,就得想法子督促芹官读书上进。

“别再聊闲天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春雨、夏云的事就交给你了。”

于是秋月先辞了出来,心中寻思,是应该先找春雨,还是跟季姨娘谈妥了再说。不道走不多远,在转角上与春雨撞了个满怀,彼此都吓一跳,站定是春雨先开口。

“我刚才到你那里去了,夏云说你在震二奶奶那里,我特为寻了来的。”

“喔!”秋月随口问一句,“是有事?”

“是啊!”春雨一面走,一面说,“这么多大事,太太要进京,老太太要除灵,还听季姨娘说,太太要把芹官也带去。这些事人人知道,就是我的消息不灵通。”语气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

秋月倒不免微生歉意,只好笑着答一句:“现在你不也都知道了吗?”

“只怕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春雨紧接着补充,“本来我知道不知道,没有什么关系,就怕该我要办的事,我不知道,岂不误事?”

“说得也是,有些你还不知道的事,应该告诉你。走吧,到我那儿说去。”

到得萱荣堂,只见大大小小都在折“银锭”,春雨要坐下来动手,却让夏云拦住了。

“回头你带锡箔回去折,这会儿不必了。”说着,夏云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这一下,春雨越发有被排斥的感觉,只是自己也有心病,因而陡起不安之感。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里,头一句话就问:“是不是说芹官要在京里念书,不回来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春雨喉头“啯啯”有声,她自己急忙用手将嘴捂住,强忍着不让它出声,以致脸都涨红了。

不捂还好,这一捂显了原形。秋月本是守礼谨严的处子,妇人之事,并不深知,此时由于春雨的不寻常的动作,触发了她的一样由见闻中得来的知识,干呕爱酸不就是“有喜”了吗?

意会到此,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她的表兄。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正在寻思该如何去问她这一段私情时,却又突然意会:说不定是芹官的种呢!

于是惊而又喜,心想这件事未可造次,得先告诉了锦儿再说。因而定定神问道:“你是不是想跟了太太去?”

“我想也不行啊!”

“这是怎么说?”

“做下人的,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

“喔,”秋月点点头,“这话也是。照道理要太太交代下来。”她略想一想又说,“芹官恐怕会在京里念书。你知道四老爷的,最看重这件事,棠官也去了。兄弟俩在一起有伴,说不定四老爷就在京里替他们请一位好先生了。你把芹官的东西理一理,自己也预备着。”

“知道了。”春雨问说,“还有什么事?”

“芹官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事,等他下了学,你先送他到太太那里去。吃了饭再送他到这里来,明天做佛事,让他来写疏头。就这件事!”

春雨答应着走了。

秋月立刻又将心思关注在春雨怀孕这件事上,要找锦儿,想起她出门去提存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总不能暂且抛开,决定直接告诉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恢复了她的尊严,对回事的总管和嬷嬷,谈到公事,丝毫不假辞色。秋月心里虽急,也不敢冒昧去打搅,只静静地等在一边。

震二奶奶却发觉了,“你在火盆旁边坐一会儿。”她说,“我这就快完了。”

于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地,同时应付好几个人,片刻之间,人都散了,等她站起身来,小丫头递上热毛巾跟热茶。震二奶奶摇一摇手,径自向秋月走来。

“你说吧!”

秋月将自己的椅子让了给她,另外端张骨牌凳,紧挨着震二奶奶坐了,将发现春雨干呕及急忙掩饰的情形,稍稍地说了一遍。

“有这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当时怎么样?”

“我没有敢作声,第一,怕弄错了;第二,怕是芹官的种,不能冒失。我只问她,愿意不愿意跟了太太去?她说,下人做不得自己的主。”

“这意思是不想跟了去?”

“是这意思。”

“既然是这意思,哪里会是芹官的种?而且,她也早就要说了。”

秋月恍然大悟,惭愧地说:“看我这脑筋,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好久,震二奶奶问道:“芹官什么时候放学?”

“老师快回去过年了,有好些功课交下来,这一阵放得晚,总得到未初。”

震二奶奶取出一个小金表来看,短针已快指在十一上,到未初有八刻的工夫,便即说道:“快刀斩乱麻,还来得及,趁芹官放学回来之前,就办了它。”

见此光景,秋月感到事态严重了,不能不问一句:“是怎么个办法?”

“我先去跟太太回,你悄悄儿把春雨找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秋月不便再问,不过料无好事,有些替春雨担心,也有些替自己担心,怕震二奶奶诘问此事,会将她牵涉在内,春雨会对她不满。

但事已如此,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急急忙忙赶到双芝仙馆,却还得装作从容地说道:“太太找你有话说呢!”

春雨倏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在问:马夫人自己不会派人来传唤,又何用劳动你充任小丫头的差使?意会到这一点,秋月觉得应该有所解释:转念一想,大可不必。不过,还是将脸扭了过去,避开了春雨的眼光。

05

一进院子,便觉得气氛异样,及至进了堂屋,只见马夫人坐着、震二奶奶站着,反倒坐镇中门的吴嬷嬷坐在靠门的一张小凳子上。

等春雨请了安,吴嬷嬷起身说道:“春雨,你跟我来。”

春雨料知事发,面色惨白,转眼向秋月望去,眼中有乞援的神色。秋月却仍是畏缩地避开了视线。

“你来!”震二奶奶看马夫人已起身入内,便轻轻地向秋月招呼。

“春雨恐怕不能再要了!”马夫人叹口气说,“我很伤心。”

伤心是由失望而生的,当初何等看重春雨,如今做出这种自轻自贱的事来,难怪马夫人伤心。秋月虽知其意,却苦于无词相慰,只好不作声。

死样的沉寂中,只听得门帘作响,回头看时,吴嬷嬷老远便深深点头,接着伸了三个指头。马夫人便问:“人呢?”

“在外面。”

“让她进来。”

这一进来的春雨忸怩万状,脸上赔笑不像赔笑,伤心不像伤心,神态尴尬极了。

“是有三个月了?”马夫人问吴嬷嬷。

“是!差不多三个月。”

“春雨,我顾你的面子,你自己说吧!”

“你可放明白些!”震二奶奶接口警告,“可别昧着良心说话。”

这是警告,别诬赖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芹官的骨血。这便使得春雨更气馁了,低垂着头,好久都不开口。

“我知道!”

秋月执着她的手还不肯放,震二奶奶便又开口了,“吴嬷嬷!”她说,“放丫头出去的规矩,你都知道,念在她照应芹官一场,箱子只略为看一看就可以了。”

“是!”吴嬷嬷向秋月使个眼色,让她放了手才向春雨说,“去吧!理你的箱子去。”

“你放明白些!太太跟震二奶奶开恩,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倒不开口了呢?”

原来马夫人、震二奶奶跟吴嬷嬷已经商定了处置的办法。春雨懂得吴嬷嬷的暗示,不觉由忧而喜,却不敢摆在脸上,只装出委委屈屈的神情说:“我错了!请太太、震二奶奶责罚。”

马夫人便向震二奶奶努一努嘴,示意她做处置。震二奶奶便用惋惜的语气说:“本来想让你风风光光地走,谁知道你的肚子不争气,把幌子都挂出来了!说不得只好这会儿就做个了断,趁芹官还没有放学,你就走了吧!我会替你瞒住,让他常会想起有情有义的好春雨。”

最后这句话,真比刀子还锋利,将春雨的一颗心割回来一半,不觉痛哭失声,但很快地将嘴捂住,泪流满面,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马夫人心有不忍,将脸扭了过去。秋月更是陪着春雨淌眼泪。

“别哭了!”震二奶奶冷冷地说,“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惹芹官为你伤心。”

听得这话,春雨顿时收泪,趴了下来给马夫人磕头,口中说道:“多谢太太的恩典。这一路进京,又是雪、又是雨,春雨不能伺候了太太去,请太太多保重。”

马夫人可真忍不住了,流着眼泪向震二奶奶说:“给春雨一百两银子,别出公账。”

“你听见了没有?太太自己赏你一百两银子。好好跟你表兄去做人家,小两口和和气气的,别辜负了太太的恩典。”春雨无话可说,只又给马夫人磕了头,接着又向震二奶奶磕头,站起身来,一转脸却正好与秋月视线相接。

“秋月,”她走过来脸色平静地说,“我求你一件事。”

秋月本怀歉意,听得这话,赶紧握住她的手,一迭连声地说:“你尽管说,你尽管说!我一定替你办。”

“请你到中门口等着,芹官一下了学,你就把他带到你那里去写疏头,再找些别的事绊住他。”

“嗯,嗯!我明白。”秋月连连点头,“你管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饭就在你那儿吃。”春雨又说,“他昨晚上跟我说,想喝萝卜丝鲫鱼汤,我已经替他煨好了。回头别忘了派人到我那里去端了来。”

为了不负春雨所托,秋月亲自守在中门上,等芹官一下了学,便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书包,一面说道:“上我那里去,我要抓你的差。”

芹官不明所以,一进了萱荣堂,先到祖母灵前行礼,回身看看几篾篓折好的“银锭”,知道秋月要他干什么了。

“在哪里写?”他问。

“不忙!”秋月答说,“先吃饭。”

饭已经摆好了,秋月告诉他,鲫鱼汤是从双芝仙馆取来的,芹官要秋月、冬雪陪着吃,她们也都同意了。

“我告诉你件事,或者你会高兴。”秋月扶起筷子,从容不迫地说,“你要进京了。”

“我?”芹官大感诧异,“是四老爷写信来,要我去?”

“不是!你跟太太进京——”秋月将前因后果讲完了,又加一句,“观光京国,总是件好事吧?”

芹官自然感到兴奋,但也有浓重的依恋不舍之情,“好事倒是好事!”他说,“一来一去,总有三个月不能跟你们见面,那牵肠挂肚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你看你!”冬雪接口说道,“越来越娘娘腔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文章很多,何以独独这个句子最流传,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你别跟我咬文嚼字!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冬雪话中有味外味,秋月怕泄漏机关,便轻咳一声示意,紧接着说道:“太太为了要进京,所以先给老太太除灵,明儿起做三天佛事,白天梁皇忏,晚上瑜伽焰口,等你来写疏头。”

“原来是抓我这个差!我只当写‘银锭包’的签条。”

“那也要写。而且昭穆宗亲都要写到,够你忙半天的。”

“把棠官找了来帮着写。”

“喔,”秋月被提醒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带了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一定很高兴。还有,我们那位小师娘,不也挺想棠官的吗?”

这是指碧文,她是冬雪的表姊,芹官便又问冬雪可有信或东西捎给碧文,话题就此扯远了。

“喝喝茶,就动手吧!”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所以又说,“我看也不必找棠官来帮忙了,他们娘儿俩要分手了,让他陪季姨娘多说会子话。”

“也好!”

于是擦脸漱口,芹官又洗了手,才去写疏头。那不费事,疏头是从法藏寺取来的,印得有现成的格式,只要填上姓氏、籍贯之类就行了。费事的是签条——银锭装在桑皮纸剪成的“篮子”里,上面要加一张一行纸签条,写明什么人“冥中收用”。曹家的昭穆宗亲很多,列出长长一张单子,一一照写,很花工夫。

到得申正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雪走了来,趁芹官埋头伏案时,使了个手势,暗示春雨已经离去。秋月松了口气,去倒了杯热茶来,等芹官写好一张签条搁笔时,便即说道:“累了吧!明天再写。喝杯热茶,我送你到太太那里去。”

芹官原就惦念着母亲,听得这一声,如释重负,匆匆喝了茶,说一声:“走吧!”

到了马夫人那里,但见箱笼凌乱,只喊得一声,却以马夫人忙着指挥丫头收拾行李,芹官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觉得母亲容颜惨淡,心想必是为外祖母的病势愁烦,更不忍离去。而转来转去,深感无聊的神态,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帮着在收拾箱笼杂物的秋月便说:“太太歇一会儿吧!好在总还有三五天工夫,来得及拾掇。”

马夫人点点头坐了下来,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有件要紧事,非春雨去办不可。只怕她年里都赶不回来。”

秋月不明白马夫人何以编这么一个理由?可是话已说出口来,便得帮腔,当下说道:“这一来,春雨可不能跟太太进京了。”

“多半不能。”

“本来双芝仙馆也少不了春雨看家。”秋月紧接着说,“好在太太来去也不过三个月。”

这是说给芹官听的,果然,芹官自宽自慰地在想:“也不过三个月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冬雪怎么样?”马夫人问,“愿意不愿意跟了我去?”

秋月既不便说,冬雪不愿顶春雨的缺,也不肯说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因为如果说早有安排,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绝不能随行。既然如此,何以早不跟芹官说?在他看来,竟是有意隐瞒,疑心一生,麻烦甚多,因而很谨慎地作为临时提了个建议。

“冬雪不大得力。我倒有个主意,太太看使得使不得?”

“你说吧!”

“不如带了夏云去,她比冬雪能干得多,棠官也听她的话,不必多花工夫去管,带着照应芹官,不是一举两得?”

“这也好!”马夫人问芹官,“你看怎么样?”

“娘说了,自然就定规了。”芹官答说,“何必问儿子。”

“我问你的意思,是要让你知道,夏云不比春雨,她是有正主儿,不过带着照应你,一切是棠官当先。”

“我明白。”

这时秋月想起一件事,颇不放心,恰好锦儿来了,便抢先迎了上去,悄悄向她说道:“芹官如果要走,你务必把他绊住。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不等锦儿开口,就匆匆奔向双芝仙馆,一进堂屋,先到春雨住的那间屋子,但见一切陈设如常,才算放心。

其时只有一个小丫头跟了进来,秋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桃。”

“春雨走的时候,怎么交代你们的?”

“她说,芹官问起,只说太太派她到杭州办事去了。”

“怎么一下子会派她,她能替太太办得了什么事?”

秋月是模拟着芹官的感想,这样发问,碧桃哪里会知道她的心事,愣着无法回答。

“又是谁送了春雨去的呢?”

“我、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必不能使芹官满意,还会去问别人,秋月心想这得有个一致的说法,才不至于露马脚。

“秋月姊姊,”碧桃问道,“春雨到底为什么去了呢?”

“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办事去了吗?”

“不是。”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一面理东西,一面直淌眼泪。吴嬷嬷还劝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缘分尽了,你看开一点儿吧!’这不是不要她了吗?”

“我可告诉你,”秋月沉下脸来,“这话你们敢在芹官面前说一句,小心震二奶奶把你们的嘴撕烂。”

“不会,决不会!”碧桃答说,“春雨也告诉我们了,决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私底下也别谈她,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

秋月心想,春雨毕竟细心,而临别的那种凄凉悔恨,从小丫头的话中,亦大可想见。念头转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双眼立刻就发热了。

“秋月姊姊,”碧桃又问了,“春雨说芹官要跟太太进京,他的东西让我们替他收拾,可怎么收拾啊?”

这提醒了秋月,确是一件要紧事,都还不曾想到,略一沉吟,立即做了决定,“不要紧!”她说,“明天我替他来收拾,你们只把芹官常用的东西,归在一起就是了。”

06

扰攘终日,秋月真是累了,却以次日做佛事还有许多琐务,必得事先预备,撑到三更天,勉强料理清楚,便向冬雪说道:“我可得赶紧去睡一觉,明儿还要起早。”

一语未毕,有人敲门,冬雪说道:“不知是谁?这么晚了,必是有事,你等一等吧?”

于是冬雪亲自去应门,问到是谁时,门外的声音,竟是芹官,由碧桃打着灯笼陪了来的。

“这么晚了。”冬雪一面让他进门,一面问道,“有事吗?”

“没事。”芹官歉意地答说,“只是睡不着,来看看你们。”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们可是要睡了。”但话到口边,还是缩了回去。

随后迎了出来的秋月,也听见了他的话,心情与冬雪相同,颇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却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强打精神来周旋了。

“明儿做佛事,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没有。”秋月答说,“都预备好了。”

“你喝什么茶?”冬雪问道,“火盆里刚续了炭,要等火上来,才有开水,可得等一会儿。”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里一阵响,便即问说,“可有什么吃的?”

“你想吃什么?”

“随便。”芹官很迁就地,“现成的就行。”

“有斋僧的素包子,大厨房送了两盘来,你吃不吃?”

芹官几乎从未吃过出自大厨房的食物,因而秋月赶紧补了一句:“还不坏!咸的又比甜的好。”

“那好!我来两个。”

“可也得等。”冬雪说道,“等我想法子把它弄热了。”

“不,不!回蒸的包子不好吃。冷的就行。”芹官又说,“冷包子就热茶,别有风味。”

秋月本要劝阻,转念又想:不日长行,一路荒村野店,打尖有饭,投宿有店,就很不错了,何来如许讲究?因而住口不语。

但此念一动,却只往他的旅程中去想。白天还好,就只一早一晚,起床归寝,没有一个像春雨那样,毫无避忌的人照料,实在叫人不能放心。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你早上起来,是自己穿衣服,还是春雨替你穿?”

“多半是春雨。有时候是别人。”

“你自己会不会穿呢?”

这句话大大地伤了芹官的自尊心,抗声说道:“一个人连穿衣服都不会,那不成了废物了吗?”

“你别跟我嚷嚷,总要我自己见了才相信——”

“那容易!”芹官抢着说,“今晚上我睡在你们这里,明儿一早你瞧着就知道了。”

秋月深知芹官的性情,最怕的是寂寞,料想就逼他回去,也未见得能入梦,因而点点头,表示允许。

接着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轻软,便知他穿的是一件丝棉袍。掀开他芝麻布的罩袍,只见是件蓝灰宁绸的薄丝棉袍,下着玄色软缎扎腿夹裤,白绫袜子,一双乌绒粉底单梁薄棉鞋,数九寒天,却只是初冬的打扮。

“这样子上路,怕不冻僵了你!尤其不能穿丝棉袍,一遇了雨,又湿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说,“你站起来我看看?”

“干吗?”芹官问说,但还是站了起来。

“身材也差不多了。”秋月管自己说,“明儿我找件摹本缎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脚上要着羊皮快靴,拿裤腿掖在靴筒子里,皮袍再拿腰带一扎,干净利落,风雪都不怕。那才是冬天出远门的行装。”

“你没有出过远门。”芹官笑着说,“倒挺内行的嘛!”

“谁说我没出过远门?我跟老太太进京的时候,你还在太太肚子里呢!”

这一说芹官明白了。原来曹寅、曹颙父子,相继病殁,先帝做主,以曹嗣继曹寅为子,承袭江宁织造,以养两代寡妇,曹老太太感激涕零,亲自进京,叩谢天恩,行至中途,为李煦拦了回去,那时马夫人已有七个月身孕,所怀的就是芹官。

提到这段往事,秋月抚今追昔,不胜沧桑之感,芹官却不明了她曾经主人家两度破家的命运,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欢,便逗着她说:“那时你也不过像碧桃那么大吧?”

“那年乙未,今年丁未,整整十二年了。”秋月茫然地望着空中,“好快!”

“快吃吧!”冬雪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碟包子,一壶热茶,放下来又说,“吃饱了送你回去睡。”

“我今儿不回去。”芹官答说,“你别撵我。”

“你跟我来睡。”秋月接口,“把你的床让给他。”

“不!你跟我来睡,把你的床让给他。”冬雪接下来解释不欢迎芹官的理由,“那一回睡在我屋里,把我的抽斗翻得乱七八糟。两支眉笔,一支折成两截,一支不知弄哪儿去了。”

“我找不到毛笔,只好使你的眉笔!”芹官还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秋月屋子里有毛笔,你睡在她那里最好。”

秋月也怕芹官乱翻她的抽斗,因为闲弄笔墨,有些不愿为人所见的幽思怨语。当下便说:“这样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这好!”冬雪忽发奇想,“老太太明儿除灵,又看你要进京,一定舍不得你,说不定会回来看看。看你睡在她床上,正好托个梦给你——你可千万记住了!明儿说给我们听。”

哪知不但一夜无梦,而且几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则是芹官略有择席的毛病,再则处处触及对祖母的回忆,从他有知识时记得第一次睡在祖母里床的情形,到弥留时一双失神的眼睛,还是看在他脸上的印象,无不历历在目。

一阵阵心酸,一阵阵流泪,到得第二天冬雪来唤他起床时,将她吓一大跳。

“怎么啦?你!”

芹官倒是老实回答:“想到老太太,有个不难过的吗?”

“原来你是哭了一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冬雪异常歉疚,“早知道这样,我把我的床让给你睡了。”

“那一来,我记起我睡过你的床,就会更想你。”

冬雪心中一动。春夏秋冬四人中,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么重,此刻的想法不同了,心里一软,几乎改变初衷,愿意顶春雨的缺了。

“你如果想我,你会不会哭?”

“那可不知道。”芹官答说,“你做的事能让人感激涕零,我想起来自然会哭。”

这时恰好秋月走了来,把他们话都听了进去,当下说道:“别一早就说傻话了!和尚快来了,有得大家忙的,别耽误工夫了。”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芹官是忙着磕头,和尚一天在灵前念几遍经,就得磕几遍头。到晚来放瑜伽焰口,照例附带超度昭穆宗亲,磕头的地方多了两处。芹官一夜未睡,格外疲倦,秋月便将棠官找来帮着磕头。到二更时分,瑜伽焰口收场,芹官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忙着料理马夫人起程进京,还忙着过年,只有少数几个人,内心凄凄惶惶,但三天佛事,日夜铙钹齐鸣,梵音高唱,倒遮掩了“树倒猢狲散”的感觉。

到得第四天为曹老太太除灵,木主请入家祠,挽联之类,一起焚化。接着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宣布了曹老太太的“遗命”,当时便有人哭出声来。

“我也很难过。”马夫人强忍着泪水说,“天下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咱们家远不如从前了,人贵见机,如果仍旧想着从前的那些好日子,守着不肯走,不但自己耽误,也耽误了人家。”

所谓“人家”是指主人家而言,机警的听出弦外之音,顿时改变了心意。一有人开了头,跟着走的人就多了,半天的工夫,到震二奶奶那里自陈愿意被遣的,十停中占了六停。

“真没有想到!”震二奶奶不胜感慨地,指着名册上打了红圈的名字说,“我原以为这些都会留下来的,居然也要走了。也好,走了干净。”

“人生本来就是势利二字!”秋月这样劝她,“如果看不破,就是自寻烦恼。”

“我当然看得破,我这半辈子,见过的势利,比谁都多。”震二奶奶又说,“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秋月,你倒猜一猜,那是什么?”

秋月对她所知极深,不用多想,就有把握猜到,“震二奶奶,你看不破的,只有一个字。”她说,“我不必说出来,你也能知道。”

“你猜是一个‘名’字不是?”震二奶奶既兴奋又感慨,“秋月,真不枉我多年拿你当妹妹看待,只有你晓得我的心事。我索性都能认命,只有这一片争强好胜的心,看不开。这一回让我们二爷把我弄得这么灰头土脸,我一想起来,一颗心就揪紧了。不过,我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你看着好了!”

说“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场面的一句话,但有了后面一句“你看着好了!”便是相当认真的语气,秋月就不能不重视了。

“震二奶奶,你刚才说拿我当亲人看,这可真正折煞我了。既然如此,我倒不能不问问震二奶奶,你是预备怎么样把面子找回来?也许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这个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震二奶奶似乎不愿多谈,顾而言他地说,“走吧!上太太那里去。”

原来这天是替马夫人饯行,特为找了清真馆子的厨师来,在院子里支起铁架,烤了一口全羊,香味远播,将季姨娘和邹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达,已是一堂屋的人,席面也早就铺设好了。

“平常总是震二奶奶先到,今天可晚了我们一步了。”邹姨娘含笑起身,拉着她的手让坐。

季姨娘见此光景,当然也要起身,震二奶奶却一手一个,推按着她们坐下,“两位姨娘别客气!”她说,“今天是我做主人,替太太饯行,两位姨娘跟芹官、棠官是陪客。请坐,请坐!”

“今天不分上下,都在一起坐吧!”马夫人说,“也热闹些。”

“是啊!”季姨娘接口说道,“热闹也只热闹这一回了。”

此言未毕,夏云便已大惊失色,赶紧扯季姨娘的衣服,已来不及。出语不祥,连棠官都感觉到了,嘟起嘴埋怨:“娘是怎么了?说话都不想一想。”

季姨娘脸上未免挂不住,正待发作,震二奶奶见机,先就沉下脸来责备棠官,“不许你没样子!”接着却又将棠官一搂,“来,跟着我坐。回头多吃羊肉少开口。”

亏得这一下,轻轻地将一个可能很尴尬的局面遮掩过去。当下分别就座,上面一桌是马夫人为首,下面一桌是吴嬷嬷为首,其次的秋月、夏云、冬雪以及几个有头脸的仆妇。

“可惜,春夏秋冬,就缺春雨。”

不用说,又只有季姨娘才会说这不合时宜的话,夏云又气又恨,一抬头恰好与季姨娘视线相接,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也非得有这么一个白眼,才能让季姨娘心生警惕,但要她少说话却办不到,“棠官,给二伯娘敬杯酒。”她说,“这一趟跟了二伯娘去,可千万不准淘气,处处听话,二伯娘才会疼你。”

这几句话说得还得体,棠官起身敬酒,也是中规中矩,很有点大人模样,于是将刚才那个尴尬的局面,算是遮掩过去了。

接着是邹姨娘敬酒,“二太太一路顺风。”她说,“其实不过白吃一场辛苦,到得京里,外老太太的病就好了。”

“但愿如你的金口。”马夫人将酒杯抿了一下,递给芹官说,“你替我喝了吧!”

芹官自是奉命唯谨。这时烤羊肉已经熟了,厨子戴一顶红缨帽,端着大红托盘上来献肉,震二奶奶已代为备好一个赏封在那里,叫丫头转手递了过去,随即吩咐:“片好了上桌。”

跃跃欲试的棠官,早就捏了把解手刀在手里,听震二奶奶的话,大为失望,急忙向芹官说道:“小哥,咱们弄一块来,自己片着吃,好不好?”

芹官尚未答言,季姨娘已经喝道:“你又胡出花样,看回头割了手,又哭。”

“其实,”马夫人不以为然,“倒是让他们自己动手的好。他们兄弟俩都快到当差的时候了。如果派在大宫门上,后半夜吃祭神的白肉,还不是得自己动手?”

“是,是!太太说得是。”季姨娘立刻变得满脸堆欢地,“我倒忘了,应该是历练的时候了。”

于是,夏云起身,关照厨子,另外割了一大块肉,热气腾腾的端上桌,棠官精神抖擞地动手,只是那把解手刀不够锋利,碎得不成样子。

芹官一时技痒,起身说道:“我来!”接着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刀,把子上是一个核桃雕成的鬼头,景泰蓝的刀鞘,薄刃长锋。只见他一手拿新手巾揿住火烫的羊肉,一手斜斜片了下去,连瘦带肥一大片,拿刀挟着搁在马夫人盘子里。

“我吃不下这么多。”

“慢慢儿吃!”震二奶奶抢着说,“这是芹官的孝心。”

听这一说,马夫人的食欲便起来了,不过还是等芹官片好肉,一个一个分到,才蘸着黄酱尝了一口。

这时厨子等已将片好的羊肉,以及在烤肉时油脂滴落,和着葡萄干、瓜仁之类的干果,拌得颗粒分明的米饭,一大盘一大盘地送了上来。偶尝异味,个个专心倾注,唯独棠官是例外。

原来他的兴趣还是在不动口而动手上面,看着芹官横置在面前的那把解手刀,向往之情溢于辞色,连马夫人都觉察到了。

“你把你那把刀给了棠官吧!我另外给你找一把。”

听得这一声,棠官喜出望外,几乎是在芹官答应的同时,便已起身请安,笑嘻嘻地说一声:“谢谢二伯娘!”

“还得谢谢你小哥!”季姨娘指点着说。

“谢谢小哥!”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一伸手,芹官亦正好将刀拿了起来,预备入鞘,不知怎么一碰,只听棠官一声惊呼,赶紧缩手,拇指上已削掉了一块皮。

“怎么啦?”季姨娘问。

“碰上刀子了!”棠官答说,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拇指,血从他指缝中渗了出来。

“我看看,”震二奶奶急忙起身走了过来,“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于是棠官一松手,只见血污淋漓,看着可怕,这时连马夫人亦已搁箸,只一迭连声地说:“赶快找金创药!”

这几天由于马夫人收拾行李,日常动用之物,都变了位置,一时不知从何去找,以致乱成一团,都顾不得享用烤羊肉了。

还是夏云有办法,抓了一把香灰,按在棠官伤处,从手绢上撕下一条布,拿他的拇指包扎了起来。

“你看你,”季姨娘恨恨地说,“总是这么猴急!等一等也不要紧,偏就性急,自然就碰上了。活该!”

听得这话,马夫人、震二奶奶和芹官的脸色都变了,夏云顿时沉下脸来:“姨娘,你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不会有人当你哑巴!”

不论如何,季姨娘总是主子,听夏云这么不客气地责备,脸上未免有些挂不住。但看到大家都有称快的表情,她很见机地忍住了。

“好,好,”她强笑着说,“我不开口。”

“你也是!”夏云又数落棠官,“好好一件事,都让你毛手毛脚搞坏了!”

“行了,行了!”秋月极力想挽回这个扫兴的场面,“大家都趁热吃吧!”

没有人答话,显然的,兴致是扫定了,震二奶奶到底忍不住了,将芹官拉了一把,“回头你到我那里去。”她轻声说道,“我有一把刀送你。”

芹官点点头,没有作声,锦儿很机警地,悄悄站了起来,先自溜了回去。

原来震二奶奶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单独为芹官饯行,而实在是话别,菜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却苦于找不出时间。如今锦儿听得震二奶奶的话,知道把酒叙别,就在今宵,所以悄然离座,先回去准备。

正在忙着,曹震回来了,锦儿便说:“今儿替太太饯行,特为烤的全羊。你怎么不回来?”

“太太后天动身,我不亲自安排,怎么放得下心?”曹震答说,“今儿是在镖局子里写纸,一定留我喝酒,太太这一路去,全靠人家照应,我不能不敷衍敷衍。”

“那你就赶快到太太那里去应个卯吧!”

“我知道。我进来拿点东西就去。”曹震问道,“我有本羊皮‘护书’在哪儿?”

“你的羊皮‘护书’又不止一本!”

“是烫银的那一本。我记得交给你了。”

锦儿没有作声,转身去开柜子,找出他要的那本“护书”,随手一掀,落了满地的纸片,有一张飘到火盆上,曹震急忙伸手去抢,幸喜无恙,不过指头上烫起一个泡。

“怎么,”锦儿急急问说,“烫着了没有?”

“你别管我!”曹震将烫起泡的指头衔在嘴里,“赶紧都把那些纸片捡起来,一张都不能少,少一张也许就是几百银子。”

原来这些都是曹震跟内账房银钱过付的凭证。锦儿一一检齐,在护书中夹好,又去找了“玉树神油”来,一面替曹震疗伤,一面问道:“你找这些账干什么?”

“约好了今晚上对账。只怕要弄到三更天。”

“那你索性就睡在外头吧!”锦儿不等他问缘故,便即解释,“今晚上二奶奶给芹官饯行,你知道的,他们不是叔嫂,是姊弟,二奶奶也许有些委屈要诉一诉,你在旁边就不方便了。”

“好吧!”曹震很干脆地答应着,然后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到了快二更天,震二奶奶才带着芹官回来,进门便说:“二爷今天睡在外头,咱们不妨热闹,你派个人去通知秋月跟夏云,她们事完了,到这儿来吃消夜。”

“冬雪呢?”锦儿问说,“约了秋月,不约冬雪,不好意思。”

“也好!”

震二奶奶说完,匆匆奔向后房,锦儿有事也走了,剩下芹官一个人烤火喝茶,心里不免又想起春雨,怎么样也想不通何以要派她到杭州去办事?更猜不透何以连见一面都等不得,是如此仓促成行?一时又想,春雨是不是知道他突然进京?回来发现人去楼空,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重重疑问,无可索解,正闷闷不欢时,只见震二奶奶从棉门帘中探头出来招手,等芹官一进了她的卧室,眼帘所触,目炫五色,紫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铺了一方乌绒,上面摆了好些首饰,另外还有一个尺许长、三四寸宽的长方木盒,不知内盛何物。

震二奶奶拿上手的,就是那个木盒,推开盒盖,金光闪闪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

“这把刀,连二爷都没有见过。你倒看看,是谁的东西?”

芹官将那把极其压手的金刀,拿起来细看,柄上镌着两个篆字:“延陵”,细想了想说道,“莫非是吴三桂的遗物?”

“对了!有人使了我二百两银子,拿这个抵给我的。”震二奶奶说,“你的解手刀不是给了棠官了吗?留着这个用吧!”

“不,不!我怎么能用这么贵重的刀?”

“怕什么?”

“不!连皇上都未必用金刀,我用了不叫人说话?第一个,四叔就不答应。”

“那,”震二奶奶想想也不错,“你就留着玩儿好了。”

“不!让人瞧见了,一定会问来路。我又不会撒谎,如果说了实话,又给你添罪过。已经都在说你私蓄甚丰了,再亮这把刀,不是坐实人家的话不假?”芹官很坚决地说,“总而言之,我不能要你这把刀,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们哪里用得着解手刀?”

芹官发觉失言,腼然笑道:“你拿来削水果皮,不也用得着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若有所思地好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留着自己用。”接着便指点那些首饰,“这个是我送弟妹的,你替我收着。”

一听这话,芹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愣了好一会儿腼腼腆腆地说:“我的媳妇儿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不太早了一点儿吗?”

“也不早了,两三年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芹官问道,“到时候你不会自己给她?”

这话问得极有理,是震二奶奶所不曾想到的。她亦根本没有想到芹官会拒而不受,总以为一提到“娶媳妇”,他会不好意思,自然也就说不出接受或者拒绝的话,糊里糊涂便就收下了。哪知他居然能侃侃而谈,并且词锋咄咄逼人,自不免意外。

不过,她不是等闲能让人难倒的人。“你的话不错,所以我只是让你替我收着。”她紧接着又说,“听我这话,你一定会问,你自己不会收起来?跟你老实说,自从出了家贼,我真有点不放心。倒不如让你替我收藏的好。”

所谓“家贼”自是指曹震盗了她的存折而言。芹官一时无言可答,顺手拿起一支通体碧绿的簪子,不知怎么会从手中滑落。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出一身冷汗。

赶紧定睛看时,心头一松,“还好,还好!”他说,“倒不是可惜一支翡翠簪子,是——”

芹官虽咽住了,震二奶奶却懂他的意思,不是惜物,只因玉碎不祥,当即笑道:“恭喜你!你将来的媳妇,必是命大福大。兆头已经在这里了。”

“请你收起来吧!”芹官使劲摇头,“你看,将来都让我弄坏了,辜负你的一片盛情。”

刚说到这里,门外一声咳嗽,是锦儿的声音,芹官便走过去揪起门帘,只见锦儿以外还有秋月。

秋月望见一桌子的珠宝,不由得就缩住了脚;锦儿也不免踌躇,不过到底还是跨了进去。

“你们来看看,这是我将来送芹官媳妇的见面礼。”震二奶奶灵机一动,“来,秋月,你替我收着!”

秋月跟锦儿的想法一样:震二奶奶已经顾虑到将来一抄了家,这些东西会没官,所以趁早作个交代。于是秋月先不作可否,只笑道:“我看看,给了些什么好东西?”

“坐下来,慢慢儿看。”

“可小心了!”芹官接着震二奶奶的话提出警告,“刚才我差点把这支簪子弄成两截。”

听得这一说,秋月自然格外小心,共是八件首饰,一样样看过来,才知道震二奶奶真是拿芹官当同胞骨肉看待了。“我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秋月感叹地说,“实在说,今天才算开了眼。”

“你总算是识货的。”震二奶奶不经意地说,“我的首饰其实并不多,不过不置便罢,要置一定是好的。”

“那——”秋月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震二奶奶你倒舍得?”

这一问,恰正是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辞谢的芹官,心里想说的话,因而也偏耳静听。只听震二奶奶问说:“怎么叫舍得,怎么叫舍不得?”

这话问得太玄,秋月一时愣在那里,无以为答,锦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秋月的意思是,将来咱们芹官的新娘子,把这些首饰戴了出来,二奶奶瞧在眼里,会不会心疼?”

“怎么会?不但不会,反比我自己插戴,更觉得光彩。”震二奶奶眼望着空中,仿佛已看到锦儿所说的那种情形,既向往又欣慰地说,“大家都说只有芹官的新娘子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再又打听,说是我给的,你想,那一传开去,不是我十足的面子?”

这是将一片爱心都付与芹官和他的未来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芹官不觉一阵心酸,眼眶发热,急忙扭转头去,不愿让人发现他在掉泪。

秋月亦颇感动,她自以为对芹官也是够好的了,但比起震二奶奶来,还是差着一截。心想,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这个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颗心掏给芹官的,只怕只有她一个,连马夫人都算不上。

“你们看,”锦儿笑道,“咱们二奶奶就是好面子。”

“本来嘛!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拼命去挣。你说享福吧,哪还有过于皇上的?可是,一顿饭一百二十样菜,常时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好,也不能拿一百二十样菜都尝到。至于穿衣服,最尊贵的玄狐褂子,总也只能穿一件,还能穿两件吗?唯有自己的面子,是没有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别人占不了你的,能让人占的面子,纵好有限。我总要把面子挣回来——”

一听震二奶奶又要发牢骚,说曹震将她弄得灰头土脸,秋月便赶紧打断她的话说:“震二奶奶这番‘面子论’,实在是闻所未闻。好了,”她问锦儿说,“你说请我吃消夜,就摆出来吧!”

“不等等夏云跟冬雪?”

“喔!”锦儿答说,“我倒忘了说了,冬雪闹牙疼,夏云要替棠官理东西,还有好些话跟季姨娘说。都不能来了。”

“那就摆桌吧!”

“桌子早摆好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帘外接嘴。

“请吧!”锦儿向芹官招手,“可没有好东西请你,只有一样火方煨的鱼翅,火候是一定够了,那块火方,是开了五条腿才挑出来的。反正,不吃也是白不吃,莫非便宜——”

锦儿说得口滑,差点将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没,食料亦不会例外,与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来。幸亏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个白眼。

“你们请吧!”秋月向锦儿说道,“我得帮震二奶奶把东西收了起来。”

锦儿会意,她是有话跟震二奶奶说,便陪着芹官先走,顺手将房门也带上了。

“震二奶奶,”秋月低声说道,“你这样子待芹官,让他心里不安,依我说,你留几样自己戴。”

震二奶奶摇摇说:“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如果仍旧是我当家,一定克着大家过日子,好重新把这个家兴了起来。你想,到那时候,我能把这些东西戴出来吗?”

听她说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劝,只是将她原来就要交代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从上次看过一遍以后,一直在我那里。这一回我得请太太点明了,带到京里,这八样首饰,我亦是交给太太。回头我去写两份清单,一份跟东西在一起,一份送过来。”

“开什么清单?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是无须争辩的事,秋月不再作声,将首饰一样一样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当,方始相偕到了堂屋里,只见芹官与锦儿都站在那里等着。

“咱们怎么坐?”锦儿问说。

“自然是各霸一方。”

“不!”秋月紧接着震二奶奶的话说,“我在一边坐好了。”

“这个时候,还拘束什么?”震二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坐吧!我还有好些话跟你说。”

等坐定了,正在斟酒,小丫头盛上鱼翅来,一人一饭碗,碗中稠稠的,只得红黄两色,另外有一盘现烫的碧绿油菜,芹官夹了一筷在碗里,对锦儿说道:“你说中吃不中看,如今不是既中吃,又中看。”

“那你就多吃一点儿。我煨得不少,你尽管放开量来。”

芹官点点头,刚低头夹起筷子,忽又说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给夏云、冬雪送一碗去。”

“冬雪还罢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给了夏云,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紧。”锦儿答说,“有得多。”

“那就索性连邹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说,“咱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听得这一说,锦儿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却搁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

“我等锦儿姊姊。”

“别等了!”震二奶奶说,“这鱼翅都煨得出胶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负了她的辛苦。”

“说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赞一声“好!”双唇却黏黏的,有些张不得口的模样。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说。

她不说,芹官也知道,双唇一沾了酒,便不至于黏合,当下喝了口酒说:“一到了京里,这么醇的花雕,这么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哪有这话!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说,“‘天子脚下’什么没有?”

“总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帮着芹官说话,“譬如春天的鲥鱼、秋天的螃蟹。”

“螃蟹也不见得,饿瘦了的蟹,运到京里,自有调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对芹官说道,“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到了京里,有一样远不如这里,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

看她神色郑重,芹官便放下酒杯问道:“是哪一样?”

“身份。”

听这一说,连秋月也抬眼凝视了,震二奶奶却仿佛无视于他们在期待她做进一步解释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显然地,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忆往日,却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的脸色,是越来越严肃了。

“‘包衣’当到像咱们曹家这样子,大概也再没有能越得过去的了。不过,那也是老太爷手里的事!老太太在的时候,咱们哄着她,仿佛万年不败的根基,跟老太爷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实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梦还不醒,只怕后头吃苦的日子长着呢!”

芹官从没有听她说过这种泄气的话,自然影响了食欲,秋月亦复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两天,此刻不说,这两天之中恐怕很难再找到从容倾诉肺腑的机会,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了。

“不错,咱们曹家出过王妃,世袭郡王的嫡福晋,身份格外尊贵,可是那是恩典,不是常例。包衣终归是包衣,踩你在脚下,算不了一回事。”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常言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包衣出京做官,跟在京里当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一点,你可得千万要认清了。”

“我知道。”芹官答说,“反正尽我的本分,此外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我。”

“你这话就错了,能管包衣的人多着呢!虽说内务府的人,跟别处的官儿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够你瞧的了。凡事‘谦受益,满招损’。你愿意不愿意听姊姊这句话?”

“愿意听。”芹官毫不迟疑地应承。

“你别这时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是真得往心里去琢磨才行。”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一定听!”接着举酒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

“这才是!”震二奶奶欣慰地说,“这下我才能放心。”

接着,震二奶奶便殷殷勤勤地,一面照料芹官的饮食,一面絮絮不断地讲了许多待人接物的道理。秋月和锦儿都只有静听的份,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震二奶奶是早就察觉到了,自己不但话多,而且尽说的是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只为了恨不得将心里的话倾囊倒箧,都说了给芹官,而且看芹官也是虚心受教的模样,所以尽管说了下去。说得舌敝唇焦,自己也失笑了。

“你们看,我竟成了唠叨不完的穷老婆子了!好了,我再不说了,聊点儿有趣的吧!”

什么有趣的想想没有?锦儿搜索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脱口说道:“你们知道这回护送太太进京的是谁?是——”

说到一半才发觉应该忌讳,赶紧缩住口,眼却偷觑着震二奶奶。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已经猜到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怕什么?尽管说。”

这一下,反倒是锦儿觉得自己失态了,定定神说道:“这趟送太太进京的,是绣春的二哥。”

“就是在镖局子里当趟子手的王老二吗?”秋月问说。

“如今升了镖客了,是振远镖局当家的二镖头。”锦儿又说,“还起了个极响亮的名字,叫作王达臣。”

“那倒好!”芹官笑道,“‘王公大臣’护送,太太成了太后了。”

“熟人靠得住些。”震二奶奶平静地说,“王老二总算不错,看他妹妹分上,年下肯吃这一趟辛苦。”

听震二奶奶的语气,并不忌讳谈绣春,芹官便忍不住要问了。

“绣春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她还特为赶了来念经,这一回除灵也该通知她一声。”

“你想看看她?”震二奶奶看着芹官问,“如果你想看她,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接她。”

“不!”芹官摇摇头,“我只是这么说而已。”

“其实,她倒好了。”震二奶奶忽发感叹,“六根清净,什么烦恼都没有。”

“那恐怕不见得!青灯黄卷了一生,那种日子也不是容易打发的。”

震二奶奶默然不语,自己端杯抿了两口酒,忽然说道:“只要她愿意还俗,事情也好办。”

大家都猜不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不便接口。芹官看局面有些僵,便即说道:“咱们不提绣春了。谈点儿别的吧!”

“我看,”秋月接口,“时候差不多了,该散了。”

“不忙!只有两夜一天的工夫了,多聊聊。”震二奶奶忽又对锦儿说道,“等太太走了,你抽个空去看看绣春。”

“嗯!”锦儿漫然应声。

“芹官的话不错,年纪轻轻的,过那种日子,怎么能没有烦恼?你倒探探她的口气看。”

谁都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真的会动了劝绣春还俗的念头。可是还了俗又如何呢?

他人可以存疑,锦儿却不能不问,“我怎么探她口气?”她说,“探她什么口气?”

“自然问她,愿意不愿意回来?反正她是带发修行,事情并不麻烦。”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震二奶奶是打算弥补前愆,让绣春跟曹震重圆旧梦。大家的感觉是,她的想法对不对,做不做得到,都颇成疑问。不过锦儿与秋月只是在心里琢磨,芹官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绣春绝不肯的,说了徒乱人意,害她好几天烦恼,而且,这对她不公平。”

“你别扯上我。”锦儿看他眼风扫处,不等他的手指过来,就抢着开口。

“锦儿的事,我当然也要办。”震二奶奶答说,“明天我就跟太太回,让大家改口。”

听得这一说,芹官与秋月不约而同地笑着喊一声:“锦姨娘!”

锦儿有些发窘,身份上猝临的一个变化,不但不知如何应付,甚至心理上还不能接受。想到自己对震二奶奶的忠心,为她担当了多少艰险,照常情说,她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直到此刻,旁人提起,她才有这个表示,实在忒嫌委屈!这样想着,不由得滚出两滴眼泪。芹官诧异,急忙将自己的一方白绸手绢递了给她,关切地问:“这是喜事,怎么倒哭了呢?”

秋月了解她的心境,掩饰地替她解释,“喜极而泣,也是有的。”她又提议,“明天晚上还得来扰震二奶奶一顿。”

“对了!”芹官附和着,“喜酒非喝不可。”

“一定请你们喝。”震二奶奶也觉得对锦儿应有所补报,所以很慷慨,也很诚恳地说,“秋月,这件事请你办。咱们不请外客,自己关起门来,上上下下,热闹一天。”

听这一说,芹官的兴致先就好了,很起劲地说:“怎么热闹法?莫非还得唱戏?”

“当然。”

“何必呢!”锦儿开口了,“后天太太就动身了,哪里有工夫?”

“我留太太一天。”震二奶奶接口便说,“好在连日都是宜于动身上路的好日子,晚一天也不要紧。”

“最好能留两天。”秋月说道,“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办喜事,大后天歇一天,送太太动身。”

听她们这样在商量,锦儿自觉不便在座,悄悄地起身避开。

震二奶奶目送她的背影远去,轻声说道:“锦儿帮我这么多年,我也得在她身上尽点心。秋月,你替我做主去办这件事,别省钱,只要她心里痛快。”

“要不要问问震二爷的意思?”秋月问说。

“问他什么?”

“震二爷也有一班场面上的朋友,听说他纳宠之喜,也许会讨喜酒喝。”

“那是以后的事。我刚才说过,这一回是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热闹一天,后天只跟衙门里的几位老爷送一桌酒菜过去,此外什么外客都不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