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萱荣堂前,临时搭了天篷,堂屋的屏门,尽皆卸去,里外打成一片,再升起极大的四个火盆,加上少长咸集,喜气洋洋,以致穿了白狐出锋皮袄的锦儿,额上竟有些沁汗了。
那件皮袄是震二奶奶的,大红缎子织出“玉堂富贵”的暗花,还有条花样完全相同的大红绉纱裙,配成一套,她一年只穿一回,只在大年三十晚上,为曹老太太辞岁时才上身。这天特意跟锦儿分着穿——曹家在中门以内还守着汉人的规矩,只有嫡配才能着红裙,所以将皮袄分给锦儿穿,自己当仁不让地留下了红裙。
但她身上的皮袄与锦儿的裙子,却又是一套,墨绿绣百蝶的缎袄与纱裙,错开来一穿,显得十分别致。
因此,不独锦儿,连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赞叹的对象。人人都说这穿法有趣,芹官更为激赏,下了八个字的考语:“各尽其妙,两全其美。”
但到底是红裙绿袄好,还是绿裙红袄好,却无定论,有的说暗花的红袄,配上墨绿百蝶裙,显得格外俏皮;有的说要墨绿袄才压得住红裙。正当争论得热闹时,马夫人来了。
“倒像姊妹。”
这句话才说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锦儿当然也知道她的本心,是刻意笼络,不觉油然而生感激之心,前两天所感到的委屈,早就消失无余了。
“太太倒看,”芹官问道,“是上红下绿的好,还是上绿下红的好?”
知子莫若母,晓然他问的是颜色搭配,便答一句:“都好。”
其实,马夫人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芹官是要冲淡锦儿未能着红裙的委屈,有意加强了语气说:“自然是墨绿裙子好看。‘裙拖六幅湘江水’,红裙就没有这样的韵致了。”
“小哥这话不通,”棠官挤出来拍着手笑,“哪有墨绿色的江水?”
“又来混说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还黑的呢!”接着一巴掌拍在棠官头上,下手极重,打得他晕头转向,拉长了脸,快掉眼泪了。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赶紧一把拉过棠官,搂在怀里,一面替他揉脑袋,一面埋怨,“说说笑笑怕什么?又何犯着使劲打他。”
不说还好,一说让棠官忍不住了。原来他常听季姨娘说震二奶奶偏心,对棠官从无半点关怀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种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觉涕零,豆大的眼泪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你作——”季姨娘一个“死”字没有出口,让夏云及时将她的嘴捂住了。
“好了,好了!你请过来,替太太陪陪客。”夏云拉着她去陪后街上的几个本家太太。
“亏得是墨绿的,眼泪掉在上面也不显。”芹官又用微显威严的声音说,“别哭了!锦姨娘的好日子。”
听得这一说,棠官立即收泪,轻轻挣脱出来,不安地说:“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没有?”
“不相干,快去擦擦脸,一会儿就见礼了。”
正提到见礼,只听秋月笑道:“新郎官来了。”
果然,外面一片招呼“震二爷”的声音。芹官和棠官便一起迎了出去,是预先教好了的礼节,兄弟俩双双请安,异口同声说一句:“给二哥道贺。”
曹震一手一个将他们搀了起来,“回头你们是里面喝酒,还是跟我在外头玩?”曹震接着又说,“扬州的郭猫儿,正好在南京,我把他找来了。”
郭猫儿善口技,棠官曾听过一回,以为天下之奇,莫过于此,所以一听曹震的话,大声答说:“我跟二哥在外头玩。”
“轻一点儿!”芹官警告,“回头又挨骂。”
棠官吐一吐舌头,躲了开去,于是曹震进入堂屋,先咳嗽一声,才进了西面屋子,首先向马夫人招呼,接着跟几个本家寒暄,也问了季姨娘与邹姨娘的好。然后转入里屋,顿觉脂香鬓影,目眩神迷了。
“震二爷,”吴嬷嬷倚老卖老地笑道,“真正该给你道喜,这么一对大美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听听,”正在为锦儿修饰眉毛的震二奶奶说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儿了。”
“本来就是嘛!”冬雪还不脱稚气,看着曹震问道,“震二爷高兴不高兴?”
曹震嘻嘻地笑着有些发窘,夏云便笑着说她:“傻话!这有个不高兴的吗?”
一语未毕,只听一串百子鞭响,接着是吹鼓手呜哩哇啦地吹打了起来。吴嬷嬷说道:“见礼的吉时到了!我去请太太。”
“你去嘛!”震二奶奶转脸向曹震说,“别忘了,给太太磕头。”
有些迷惘的曹震连连点头,到了外屋,看见马夫人正站起身来,立即跪下磕了个头,这算是向马夫人致谢,为的是正式纳妾,须一家之主允许之故。
“起来,起来!”马夫人迟疑了一会儿,将盘算了好几回,想说又不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人家说娇妻美妾,你也够了!从此收收心吧!我看那个‘赛观音’也赛不过你那两口子。”
当着这么多人,马夫人竟提到“赛观音”,自不免让曹震大窘,但不能不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太太的话,我一定记住。”
这时堂屋红烛高烧,檀烟氤氲,正中设一张交椅,等马夫人一出来,震二奶奶随即上前搀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视着右侧的屏门,要看锦儿这天的模样,跟平时有何不同?
好一会儿,门帘一掀,是吴嬷嬷抱着红毡条来铺设拜垫,第二次帘掀动,却是芹官,在门旁一站,高高举帘,帘内裙幅窸窣。是夏云扶着锦儿,冉冉而来,举止十分稳重,头上插一支金凤钗,凤口衔一串珍珠,居然都不甚摇动。观礼的几个本家太太,便都悄悄地赞叹了。
扶到拜垫前站定,吴嬷嬷赞礼,马夫人受了锦儿的大礼,从左腕上捋下一只玉镯,满面含笑地说:“没有什么见面礼给你,不过这支镯子,还是我家老太太给我的,如今给了你,好让大家知道,我是怎么看你?来,我替你戴上。”
这竟是拿锦儿作为义女看待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身受着更是感激涕零。锦儿又磕了个头说:“谢谢太太!”等站起来伸出手去时,眼圈已经红了。
接下来便曹震夫妇受礼,等吴嬷嬷鸣赞时,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不必,不必!给太太磕了头,定了名分就行了。”
曹震也说,无须闹此虚文。无奈观礼的季姨娘,想起当初自己给“老爷”磕头的情事,觉得不能便宜了锦儿,所以在一旁大声起哄,亏她竟还掉了一句文,道是“礼不可废”。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连能言善辩的震二奶奶亦无法推辞,不过他们夫妇俩不但不肯坐下来受礼,而且还是站在偏处。等锦儿磕头时,都还了半礼。
“唷!”震二奶奶突然想起,“我倒忘了备见面礼了!怎么办?”
“我也是。”曹震答说。
“不要紧!欠着好了。”芹官接口说道,“反正一屋子住的人,好商量。”
这一说,连马夫人都笑了。
但也提醒了她,招招手将秋月唤了过来,轻声说道:“要替本家太太预备见面礼。”
秋月也很机警,随即提高了声音答道:“本家太太跟两位姨娘的见面礼,早都预备好了。”
听得这一说,本家太太才能坦然受礼。秋月原揣着几个备赏下人的红包,权且充作见面礼,应付了场面。
再下来便轮到芹官见礼,他走到西面,向锦儿作揖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名分不名分,仍旧管你叫锦儿姊姊。”
“不敢当。芹二爷。”
“对了!”震二奶奶提高了声音,看着吴嬷嬷说,“以后都改口叫芹二爷吧!”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看了棠官一眼。
“转眼过年,芹二爷十四岁。棠官到了十四岁,再改称呼。”震二奶奶对夏云说,“你可记住了。”
“是!”夏云答应着,转脸向芹官一伸手,“拿来!”
“什么?”芹官愕然。
“我替我们锦姨娘讨见面礼。”
“你赶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他不愿意改口,仍旧叫锦儿姊姊,就是安心要赖这份见面礼!这你还不明白。”
话犹未完,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来她在这一刻,俨然是新娘子的模样,要面无表情,一切随人摆布,才合规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声来,这可是件有趣的新闻,因而,越发惹得哄堂大笑。
到得见礼已毕,正在排席时,门上忽然来报有客,递上名片来看,只得核桃大的“李果”二字。
“李客山来了!”曹震向马夫人说。
“他怎么来了呢?”马夫人心中一动,“一定有事!”
“那——”
曹震颇为踌躇,他原来的打算是,等萱荣堂开了席,敬过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宾西席,如今一会李果,接下来留着喝酒,就无法分身回来,礼节上似乎说不过去,又怕冷落了锦儿,亦觉于心有愧。
“干脆把官客也请到里面来,倒热闹。”震二奶奶看出丈夫的心意,出了个主意,“丫头们无所谓,不必回避,只用屏风在中间隔一隔,两处喝酒,一起听曲,不挺好的吗?”
曹震尚未答话,棠官却又抢先开口了:“二嫂子这个主意真高。”他高兴地说,“先听郭猫儿,听完了再听清唱。”
“你就忘不了郭猫儿!”曹震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间用几道东洋纸屏风隔开,东面官客,西面堂客。
“外头的老爷们进来喝酒,各人放尊重些!”吴嬷嬷告诫丫头们,“别惹人笑话。”
听得这一说,鸦飞雀噪的一班丫头们,都安静下来了。只听靴声渐近,芹官便迎了出去,领头的是曹震,跟在他身后的李果,他还依稀识得,不过满头华发跟记忆中不同。
“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着曹震说,“长得这么高了!”
芹官读过李果的《咏归亭诗钞》,仰慕他是名士,兼且侠气过人,所以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叫一声:“李先生!”
“英气逼人,”李果向曹震夸奖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天分还不错。有机会得请客山先生教导教导他。”
“好说,好说!”
就这样寒暄着,踏进堂屋,仰面看着“萱荣堂”那方匾额,面现凄然之色。
“那年登堂拜见太夫人,情事历历,如在眼前,物移星换,又是一番沧桑。”李果转脸向芹官说,“请代为向令堂致意,说李果问安。”
“不敢!”
芹官答应着,退后两步,转到西面,转达了李果的话,也带回了马夫人道谢问好的意思,然后肃客入座,自然是李果首席。
刚过了一巡酒,有个中年汉子戴一顶大帽子,到筵前请了个安,手捧戏折子说道:“请点戏!”
“年底下封箱了。”曹震说道,“今天只是清唱,不过角色还不错。”说着,接过戏折子,递向李果。
点戏是首席的特权,但亦照例有一番逊谢,所以当李果请大家公议时,主人及陪客,依旧很客气地请他做主。
“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闹过一回笑话,深知这件事假充内行不得。还是请诸公斟酌。”
听得这一说,便推熟谙戏曲的一个幕友主持,点了阮大铖的《春灯谜》,然后请教首席,是如何闹了笑话。
“是自以为是之故。”李果答说,“一回是赴寿筵,忝居首座,送上戏折子来,心里在想,要点出新戏,为大家一醒耳目。有出戏叫《寿星明》,口采极好,就点了它。哪知情节虽是行善得报,而一开场就是妻离子散,接下来诸般苦难,极人世未有之惨,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场南极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团圆,我才算松了一口气,然而汗流浃背,把一件夹袍子都渗透了。这一回经验,至今心有余悸。”李果又说,“不知在座诸公,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窘境没有?”
“没有。”座客异口同声地回答。
“古人倒有过。”芹官接口,“杜茶村、陈迦陵都经验过这种尴尬局面。”
“喔,”李果说道,“这倒是创闻。”
听这一说,曹震便有些担心,怕芹官道听途说,是不经之谈,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抢先问道:“你是哪里听来的齐东野语?”
“也不算齐东野语,是陈迦陵自己说的。”接着,芹官念了一首陈其年专咏其事的《满江红》,作为佐证。
“果然信而有征。”李果深深点头,“杜、陈两公,去古不远,他们的集子,也是常在手边的,竟不知有这么一首词。足见世兄读书细心。可喜之至。来,来,我敬世兄一杯!”
“不敢,不敢!”芹官急忙起身回答。
“大家都干一杯。”有人提议,“作为公贺。”
02
“太太听!”正在为马夫人斟酒的秋月说,“都在夸芹官,喔,芹二爷。”
于是一座都偏耳静听,却是芹官在谈陈其年另一首词中所写的一个笑话。
“我查了查书,前明最后的‘大司马’是河南新城人张缙彦。”芹官说道,“他先投降李闯,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布政使是顺治十一年——”
顺治十一年,张缙彦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园林为他接风,开筵演剧,请他点戏,有一出新排的《费宫人刺虎》,张缙彦欣然下笔,点了这出戏。
不道头一场就是《闯王进京》,小锣打上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丑儿,红袍乌纱,玉带围腰,看来官位不小。念罢“定场诗”,自己报名,一开口就是:“下官张缙彦,官拜兵部尚书——”
这一下,恰如晴空暴雷,震得满堂宾客,面如死灰。张缙彦居然还沉得住气,直到向李闯递降表称臣,他才说了句:“何致于如此!”
当然,这出戏是被“邀锣”——腰斩了,张缙彦只怨自取其辱,不敢有什么生气的表示。但却编了一套说辞,说当时他并未迎降,而是在朝房中上吊,为人救了下来,自道是“不死英雄”。
芹官谈到此处,清唱上场,打断了他的话头。震二奶奶没有能听到宾客对芹官的夸赞,微感怏怏,不过她仍旧是得意的,“那么多喝饱了墨水儿的在那里,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她说,“光这一点,就了不起了。”
“昏大胆子!”马夫人是其词若憾地,“将来到了京里,也是这么轻狂,惹人笑咱们曹家没家教。”
“又不是回回如此!”震二奶奶又说,“若说咱们曹家没有家教,那在内务府就没有一家人家能说有家教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眼瞥见冬雪向秋月招一招手,接着便聚在一起,并头交谈,指指点点的,似乎出了什么事。震二奶奶放心不下,就不再谈芹官,只是不时看着秋月。
秋月恰好也将双眼转了过来与震二奶奶视线相接,领受了她的召唤之意,随即走了过来,却不说话,扶住椅背,看大家都将精神贯注在《春灯谜》上,方始悄悄低下头去耳语:“震二爷跟苏州来的李老爷,不在席上。”
那自然是谈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极低的声音说,“看他们谈些什么?”
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听戏,托辞有些头痛,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稍为息一下,同时用一个眼色示意,曹震便装作待客尊敬,要亲自引导安排,就这样双双从筵前遁了出来。
密谈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设的一个小佛堂,向为家人足迹所不到。曹震还要招呼丫头点灯,李果摇摇手表示不必,指一指荧荧青焰的长明灯说:“立谈数语就可以了。”
“是!”
“我得到一个极机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怎么回事?”
“杭州的上谕,总知道了?”
这是指孙文成罢织造之事,曹震点点头说:“是的。”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说,“还有查抄的上谕。”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震心头略为轻松了些,“多谢客山先生关怀。”他说,“敝处亦略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
“听说查抄的上谕,已经到了督署,只在元宵前后,就要见诸事实了。”
“喔,”曹震苦笑,“总算皇恩浩荡,还让我们过一个年。”
“既然,”李果问说,“已有所闻,总有点预备吧?”
“是的。打算先将家婶送进京。”曹震又问,“关于四家叔方面,不知道客山先生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听说要等查抄以后。”
曹震一愣,不由得就问了出来:“这是怎么说?”
“通声兄把今上即位以来,大小臣工破家的几十件案件,细细琢磨一下就明白了,好些案子都是籍没以后才严办的。查抄、查抄,重在一个查字。”李果又说,“令人特感关切者在此!”
曹震完全懂了,抱着拳感激地说:“多蒙指点,承情不尽。”
等他们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后窗外是条夹弄,一头通到她卧室之后,由于这条秘径,她才能在这里“听壁脚”。
“怎么回事?”她忧心忡忡地在想,“抄了家还不能算完?莫非还要人的命?”
二更天,酒阑曲终人散,四盏绛纱宫灯将锦儿送了回去,芹官、秋月和冬雪随即都辞去了。
“今儿是你们的日子。”震二奶奶说道,“还不睡去?”
“不忙。”曹震坐着不动。
锦儿当然也不便先走,没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们走吧!后天太太就动身了,明天还有一阵子忙呢。”
“我有话跟你说。”
听曹震这句话,锦儿反倒可以回避了,“我先去换衣服。”她说。
“你换了衣服就别过来了。”震二奶奶说,“等二爷说完话就过去。”
等锦儿走远了,曹震方始开口,“李客山是特为送信来的。”他说,“抄家是免不了啦!而且,抄得不好还有麻烦。”
“我已经知道了。”
“咦!”曹震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了?”
“你们俩在佛堂说话,我让秋月打听去了。”震二奶奶微撇着嘴,夷然不屑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别那么说!果然顶起真来,几十年的老账,一笔一笔翻出来,还有个完吗?”曹震又说,“那年我一梦见李家,就出一身冷汗——”
“咱们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李家是皇上跟他过不去,谁也不敢马虎,咱们——”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人家多少看着王爷的面子,只要认了罪,对上头有了交代,事后就算过去了。”
“知道是什么罪?这个罪又怎么认法?”
“这会儿跟你说不明白。”震二奶奶起身推着他说,“你请吧!别让锦儿心里不痛快。”
03
最初五天,芹官的兴致极好,在车上带几部方志,打尖宿店时,总要抽空寻访古迹,或者打听打听风土人情。做伴的是王达臣,芹官跟棠官都管他叫“王二哥”。
王达臣年纪虽轻,南来北往却走过十几回,不但熟悉一路上的山川形胜,而且也装了一肚子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有着谈不完的话题。每天晚上,夏云总要来催个三四遍,小兄弟俩才肯归寝。
到了第六天,住在徐州,芹官想多留一天,看一看项羽与关盼盼的遗迹,马夫人答应了。哪知寻幽探胜之不足,还想多留一天,马夫人叹口气发话了:“你也该懂点事了!眼看就有一场大祸——”
想缩口已来不及,芹官追根究问,终于知道了北上的缘故。这夜枕上思量,通宵不寐,第二天起来,就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夏云是早就在上路的第一天,便由马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便劝芹官说道:“芹二爷,你也别难过!太太心里本就不好受,见你这样子,越发犯愁。到底你是爷儿们,得打起精神来顶下去。”
“不错!”芹官答说,“我心里在想,我得回南京,跟大家在一起。”
“你疯了!”夏云骇然,“怎么起这么一个念头。”
“我一点儿都不疯。我也得磨炼、磨炼,这就是一个磨炼的机会。”
看看劝不醒,夏云不再理他,却悄悄告诉了马夫人,商量下来,也只有暂且置之不理,反正路越走越远,他慢慢儿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们想得到,芹官当然也想得到,路越走越远,回南京便越来越不容易,因此,一个人盘算了好一会儿,先去找王达臣谈这件事。
“王二哥,如果我现在要回南京,你能不能想法子,抽出人来送一送?”
“咦!”王达臣大为困惑,“芹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这,请你先不必问。”
王达臣便不再问,想了想答说:“要抽只有抽小伙计,我不放心。这里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请他派妥当人选。不过,这得太太交代下来。”
“当然,当然!我也不能私下开溜。”
于是,晚饭以后,避开夏云,他向母亲微微吐露了心意,马夫人装作不解,只是把话题扯了开去。
这一下使得芹官大为困扰,迫不得已只好直说了:“娘,我想我还是回南京的好。不管怎么样,有事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他紧接着说,“我已经跟王老二商量好了,他可以请徐州庆成镖局派妥当人选。”
“夏云跟我谈过了。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句话,原来真有这个意思。”马夫人从容不迫地说,“共患难不必一定在一处,你去了没有人照料你,只给你二嫂子添麻烦。”
“不会的。”
“你是不愿意给她添麻烦,而且想替替她的手,无奈你二嫂子不这么想。”马夫人又说,“我听秋月说,二嫂子曾经苦口婆心劝你要读书上进,说咱们曹家将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能听她这句话,比什么都强。”
芹官说不下去了,可也没有明白放弃了原意,只是等着,等马夫人能松一句口。
对马夫人有所要求,先不许可,到头来毕竟是做娘的让步,像这种情形,数不清多少回了,然而这一回,马夫人是丝毫不会动摇的。
“再说,年近岁逼,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冰霜雨雪,几千里的长途,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走?”说着,便伸手到腋下,抽出手绢去揉眼睛了。
听得这句话,芹官顿如芒刺在背,赶紧答一句:“娘别生气,更不必伤心,我也是一时的念头。我听娘的话好了。”
“好了,到底是太太。”在门外已站了一会儿的夏云,一掀门帘进来,故意用不满的语气说,“我们是丫头,再是好话亦只当耳边风。”
芹官唯有报以苦笑,站起身来说:“我找王老二。”
王达臣还跟伙计们在一起喝酒,一见芹官,大家都站了起来,腾出上面的位子,留他喝酒。
芹官虽是“养在深闺”的纨绔,但到底读的书多,经此五六天的旅途历阅,经验印证想象,对世故人情,大有意会,知道此时谦让,了无意义。
突然间夏云出现,却不肯入屋,只向芹官招一招手,等他到了门口,她才低声说道:“震二爷派人连夜赶路,送来一封信。太太等着你去写回信呢。”
听得这话,芹官便向王达臣说道:“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们喝酒了。”
“好说,好说!芹二爷尽管请便。不过,”王达臣问说,“有件事想问芹二爷,回南京——”
“喔,”芹官不待他话毕,便即回答,“这件事作罢了。”
“那么,”王达臣有些踌躇,“明天走不走呢?”
为了安排芹官回南京,自然得留一天,此时取消原议,如果照旧赶路,便须连夜预备车马。芹官明白他的意思,毅然决然地作了主张,再留一天。
于是见了马夫人,先声明这件事,然后看曹震写来的信,说接到京信,丢官已奉明旨,抄家亦必不可免。不过曹的另一件案子已结,只是罚俸了事。他决定年内动身南下,亦由旱路,请马夫人一路留意,以免失之交臂。
“我盘算过了,年内赶进京是一定办不到的,不如找个地方过年。”
“是。”芹官问道,“娘预备在哪里过年呢?”
“这要问王二,能不能赶到济南?”
“那,我去问他。”
“干脆把他找了来。我还有别的话问他。”
等把王达臣找了来说知经过,他很仔细地计算了途程,表示有把握可以赶到济南过年,接着又问:“太太在济南过年,是打算住店,还是有亲戚家可以借住?”
“亲戚倒有,年下都忙,不便打搅,还是住店吧!”
“住店得先派人去通知。年下空房一定有,不过伙食得先预备。”
“说得是。不然家家关门过年,有钱也买不到吃的。”马夫人回头说道,“夏云你先拿个大锭给王二哥!”
王达臣那里有曹震交给他的一笔银子,本可不必再由马夫人那里支款,但因一路而来,爱慕夏云,而夏云却总躲着他,现在有个亲自从她手里接银子的机会,不愿放弃,所以默不作声。
夏云却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心思,而且是在马夫人面前,谅他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因而开箱子取了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走来交到王达臣手里。
这一下王达臣既紧张,又好奇,夏云跟他从未交过口,如今交银子,总有句话,不知她会如何称呼,自己又该怎样叫她。
正心里七上八下时,夏云开口了:“王镖头,这个给你。”她说得快,动作更快,将银子递了过来,等王达臣刚一接,她就松手了。
王达臣正抬眼在看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手会松得那么快,一下没有接住,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刚好砸在他的脚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差一点儿出声。
夏云也发觉,自己的行动不免鲁莽了些,心有歉意,却犹不愿开口,反是芹官赶来慰问:“怎么,砸在脚上?疼不疼?”
“不要紧,不要紧!”王达臣自然硬充好汉,“这算不了什么!”
“那你就请坐吧!”
芹官硬按着要他坐下,王达臣还遵守着规矩,应该站着回话,最后是马夫人说了一句,他才斜欠着身子,在进门之处坐了下来。
“达臣!我想问你一件事。”马夫人说,“我家四老爷出京了,也是走的旱道,半路上遇得见吗?”
“那可说不定。如果四老爷为了赶回来过年,不按着站走,就多半会错过。”
“有什么法子,能不叫错过?”
“只有托沿路的店家。”王达臣问,“四老爷是什么时候出京的?”
“信上没有提,只说已在路上了。”
“噢!”王达臣想一想说,“看样子总不会已过了徐州,一路迎上去,保不定就在济南见面。”
“那倒好。”马夫人又说,“反正这件事托你了。”
“是。”王达臣停了一下问,“还有什么吩咐?”
“就是这两件事,你请回去吧!”
于是王达臣起身请了安,方始转身,行动之间,已看出有些不大利落,因此,马夫人便埋怨夏云。
“那一下怕砸得不轻,也不知道伤了筋没有?看他走路都有点儿瘸了。你也是!何不等他接住了再松手?”
一路来夏云从未受过责备,这时自是涨红了脸,不敢作声,芹官颇为不忍,便即说道:“他们走镖的,有秘制的金创药,就算伤了筋,一敷上药就没事。”
“但愿没事,不然骑马都不能骑,岂不是耽误路程?”
听马夫人这一说,夏云大为不安,这一夜梦魂惊扰,睡不安稳。到得天亮起身,叫醒棠官,替他穿好了衣服,央他去看一看王达臣。
“昨儿个把他的脚给砸了,不知道受伤没有?”夏云紧接着解释她关切的缘故,“太太说脚受了伤,不能骑马。这一耽误了路程,岂不是我的罪过。你只去看一看,回来告诉我,别多说什么!”
棠官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飞奔而来,进门便嚷:“糟糕了!王二哥脚上的骨头碎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夏云顿觉眼前金星乱爆,心生闯了一场大祸的畏惧,顿使她六神无主。偏偏另屋的马夫人已有所闻,大声问说:“是骨头碎了吗?”
“是啊!”棠官答应着,到了马夫人那里先请了安,接着说王达臣的伤势,“脚背肿得好高,王二哥自己摸了摸,说右脚中间的那个脚趾头,骨头碎了。”
“请大夫了没有呢?”
“去请了。”
适时芹官亦已闻声而集,说一声:“我看看去!”拉着棠官一起往外走。
马夫人颇为懊恼,亦已有些冒火,但看到夏云盈盈欲涕的神情,却又不忍说她,只叹得一口无声的气。
“太太不带着刀伤药吗?”夏云怯怯地说。
“那是治无名肿毒的。也罢,你找一找,找着了就给他送去。”马夫人又说,“你跟王二哥说,尽管找好大夫,别省钱。”
夏云答应着,找了药到前院镖客们的宿处,只见一屋子的人,她情怯不敢进去,幸好遇到何谨,一把拉住他说:“何大叔,这是太太给的药,还说,尽管找好大夫,别省钱。”接着,她又问了句,“伤势怎么样?”
“伤科我不懂,看样子不轻。”何谨问道,“这药干什么用的?是内服、是外敷?”
“治无名肿毒的。”
“那不管用。”何谨说道,“好吧!你先进去,伤势怎么样,一会儿我跟太太来回。”
不久,棠官来报,不要紧了,在驿站上找到一个蒙古大夫。说完又奔了出去,一会儿复又来报,王达臣疼得几乎昏厥,就这样奔进奔出,随时来报疗伤的经过。到得第四次来报时,夏云忍不住了,拉住棠官问道:“蒙古大夫怎么说?到底接得好接不好?”
“他没有说接得好接不好,不过,我看有点麻烦,那蒙古大夫跟王二哥一样,也是满头大汗,大概他心里比你还急。”
夏云脸一红,“我急是他的伤不好,就会耽误上路。”她说,“不是为别的急。”
马夫人听她做此不必要的解释,心里好笑,当然她是了解夏云的心情的,便安慰她说:“只要是真的蒙古大夫,一定接得好。”
“是真的。”棠官接口说道,“是真的蒙古大夫,说是京里下来的。”
“那必是在上驷院当过差——”
为了遣闷,马夫人便谈上驷院的蒙古大夫,她说,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上三旗士兵中,会接骨的都可入选,每旗十名,旗设“蒙古医师长”一人、“副长”二人,隶属上驷院。本职是为马治病,但宫中执事人等,受了外伤,亦都由上驷院的蒙古大夫诊治,当然,最擅长的是接骨。
“骨头在肉里面,碎成什么样子看不见,怎么接法呢?”马夫人说,“他们教徒弟有个法子,拿竹子的笔套剪成几截,用棉纸包起来,叫徒弟隔着纸摸索。起先毫无头绪,到摸到了窍门,几下就能接在一起那时候就可以替人接骨了。”
“既然几下就能接在一起,”棠官问说,“怎么接了个把时辰,还没有接好?”
“接好了!”门下有人接口,是何谨的声音。
夏云顿觉双肩一轻,喜滋滋地去打门帘,放何谨进门。
向马夫人请过了安,何谨说道:“伤得可真是不轻,看样子有十天八天,不能行动。”
这一说,夏云又着急了,失声问道:“那怎么办呢?”
“王老二也很着急,让我来跟太太请示,打算让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护送到济南。”何谨紧接着又说,“我不知道太太是打算到济南过年。”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以为然,马夫人便即问说:“你看呢?”
“以我看,到济南过年,不如就在徐州过年,第一,离南京近,有什么事,容易照顾;其次,太太要等四老爷见面,徐州比济南好。”
“喔,你倒说个缘故我听。”
“四老爷不知走的哪一条路——”
原来自北南下的大道,从德州开始,分为东西两路,东面经济南、泰安、临沂至江苏宿迁,循运河由镇江到南京,西面则自鲁西经高唐、东河、滋阳入徐州。曹如由西路南下,那就一定会在徐州相遇,倘经东道,虽不过徐州,但不妨派人到徐州西面的红花埠守候,这里是由临沂、郯城入江苏必经之途,与徐州相去不远,见面也容易。
听他说得有理,同时,庆成镖局的二掌柜虽是王达臣的至好,但毕竟隔着一层,不如对王达臣,可以指挥如意,因此,马夫人立即做了决定:“好吧!咱们就在徐州先住下来再说。”
“既然预备在这里过年,咱们得合计合计。”马夫人对夏云说,“自己得弄个小厨房,你看看,该置些什么东西?开张单子出来,交给老何去办。”
“我也这么在想。”夏云答说,“而况太太吃斋,洁净最要紧。”
于是夏云“抓”了棠官的差,让他取笔砚来,听她念着开单子。写到一半,何谨又来求见,说王达臣的意思,想请马夫人移居庆成镖局。他的理由是:第一,比较舒服;其次,庆成镖局的东主,也是回族;最后,行李挪到庆成,可以放心,否则倘有疏失,他担不起责任。
理由一个比一个充足,但马夫人另有顾虑,“不!”她说,“人家高高兴兴过年,咱们何必去打搅?”
“打搅倒无所谓——”何谨没有再说下去,显然地,他已经体会到马夫人的本意,不必再说下去。
“我让夏云在开单子,咱们自己开伙食。”
“是的。太太在廊上支个小厨房,我们仍旧吃店家的伙食好了。”何谨又说,“倒是屋子应该换一换,总要严谨才好。”
“说得不错。你去办。还有,你对王二说,让他派个得力的人回南京送信,咱们在徐州过年等四老爷,得让震二爷知道。”
“是!”何谨说,“信什么时候写好?”
“我让芹官马上来写。明天一早好了。”
何谨答应着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后面还跟着王达臣,他不能走路,是由一名小伙计背着来的。
“我可没法儿给太太请安。”王达臣不等人家扶他坐定,便就说道,“我这趟差办得窝囊透顶,不能再让太太、芹二爷、棠官,在这破店受罪。庆成镖局是二掌柜当家,他跟我是能过命的朋友,请太太一点儿都不用顾忌。”
“难为你这么热心!”马夫人答说,“我觉得在这儿也很好。”
“不!”王达臣又说,“我责任在身,实在不能放心。我现在跟个废人一样,再要派两个得力的趟子手,一个回南京送信,一个到红花埠等四老爷,越发没人能顶得住了,万一来个小毛贼,丢了东西还让太太受惊,这件事我怎么交代?”
这确是不能不顾虑的一件事,马夫人也知道,这还关乎王达臣的名声,倘或出了意外,江湖上不说王达臣受了伤,行动都要人扶持,也不会知道得力的人不在身边,只说王达臣保镖,连个小毛贼都制不了!这个名声一传出去,他就不用想在他这一行中出头了。
于是,马夫人只好问何谨:“你看呢?”
“王二镖头的顾虑不能没有,太太心里的想法,更是为人家打算。”何谨意味深长地问,“是不是跟王二镖头说了实话,再做道理?”
马夫人微微点头,移目周视,夏云十分机灵,故意将棠官的手一摸,“看你,手冰凉,别冻出病来。走!添衣服去。”说着,不由分说将棠官拉走了。
应该避开的人避开了,何谨才轻声向王达臣说道:“我们府里一过了年,说不定就有麻烦。太太是怕万一连累了庆成不好,那时候连你都对不起朋友。太太不愿意住庆成,一半也是为你。”
王达臣恍然大悟,一时惊忧交并,怔怔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何谨却已有了计较,“如今只有这么办:第一,务必挪个严密妥当的地方;第二,请庆成帮忙,派两位好手来护院。”
“啊,啊!行,行!”王达臣一迭连声说,“这么办,很妥当,我马上去办。”
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停当。先是移居,挪到第三进的东跨院之前,先要打扫干净,将窗子裱糊得里外雪白,方始重新铺陈,那跨院南北对向,两暗一明共有六间屋子,马夫人占了北屋,南屋是夏云带着棠官住东间,芹官住在西面,有张旧账桌可当书案,何谨又替他买了个竹书架,开箱子将书籍笔砚都摆了出来。夏云复又凑趣,找出来一个博山炉,一只汝窑花瓶,插上腊梅跟天竹子,袅袅炉烟,瓶花含笑,居然楚楚有致,一洗残年逆旅的凄凉。
刚刚停当,还来不及坐定了从容喝一杯茶,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来了,说要给马夫人“请安”。
马夫人只说“不敢当,挡驾”,但以同在教门之故,还是接见了,说过两句门面话,由芹官延入他的“书斋”款待。夏云很会调度,凑付着带上路的茶食干果,竟摆出八个高脚碟子,用康熙五彩窑盖碗沏的茶。用官宦人家对上宾的礼数相待,使庆成的二掌柜,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他姓韦名叫世保,芹官便管他叫“韦二哥”,少不得有番仰仗拜托的客套。韦世保便又引见他带来的两个人,一个姓史、一个姓鲍,都生得一脸精悍之气,一看就觉得是可以信任的。
“这两位都是我局子里的好手,从今晚上起始,就让他们在这里伺候,芹二爷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差遣。”
“不敢,不敢!”芹官连连拱手,“韦二哥言重了。”
“其实,绝不会有什么事。”韦世保说道,“徐州是五省要冲,多的是五岳三出、各路的英雄好汉,向来是个最麻烦的码头,幸亏近年来徐州出了一位大人物,叨他的光,真是不少。”
“喔,请教,”芹官问说,“是哪位大人物?”
“浙江的李抚台。”韦世保面有得色地说。
芹官茫然无以为答,韦世保便又解说,他指的是浙江巡抚李卫。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封疆大吏,只有三个:云贵总督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三人各有所长,李卫长于治盗,曾奉特旨,准他越境追捕,而李卫正是徐州人,强梁宵小,惧于他的威名,相戒敛迹,所以这两年来的徐州,比以前安静得多了。
“这一说,在徐州过年,倒是挑对地方了。”芹官又说,“尤其是有王二哥跟韦二哥的交情在,更可以高枕无忧。我回头禀告家母,也好让她放心。”
芹官果然将韦世保的话,告诉了母亲,马夫人自然也很欣慰。“不过,”她说,“话虽如此,到底也要仰仗人家,年下还来替我们巡夜护院,这份人情欠得太重,不知道怎么报答人家?”
“还有王老二。”芹官接口,“亏他自己受了无妄之灾,还打算得这么周到。”
“是你闯的祸,”马夫人对夏云说,“你也该去看一看他,伤势好些了没有?”
“是。”夏云低着头答应,身子却没有动。
“去啊!”
“等等。”夏云答说,“等老杨妈把碗刷干净了,让她陪我去。”
“我陪你去。”棠官立即自告奋勇。
“你别去!”马夫人找了个理由拦阻,“明天有专人回去送信,你也该写封信给你娘。”
“对了!”芹官附和着说,“你先到我屋子里,用我的书桌,你写完了我再写。”
就这样将棠官遣走了,马夫人笑道:“棠官跟王二倒有缘,在他那里泡了一天还不够。”
“他还要拜王二为师,学打拳呢!”夏云答说,“真是异想天开。”
“其实也不算异想天开!旗人家的子弟,弃文就武也是一条出路。棠官将来能补上护军校的名字,倘或武艺出众,挑到侍卫处,倒是堂堂正正的武官,比在茶膳房这些地方当差,强得太多了。”马夫人又说,“可惜王二保镖,行南走北,没有工夫教他。”
夏云本不以棠官在旅途中,不喜念书,只爱跟王达臣玩在一起为然,此刻听马夫人说得有道理,不由得便为棠官的前程打算,就算王达臣不能教棠官,又何妨让他替棠官找一条练武的路子。
04
“太太不放心你的伤势,让我来问一问,可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王达臣一迭连声地,“多谢太太惦着,请你替我道谢。”
夏云点点头,看他右脚脚背又红又肿,脚趾大了不止一号,不免歉然,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昨天失手不是有意的。”
“好说,好说!原是我自己不好。”王达臣说,“姑娘请坐。”
夏云坐了下来,王达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显得有点僵。夏云心想既然坐下了,总得找些话说,想了一下,便即问道:“王镖头,一年走几趟镖?”
“姑娘叫我名字,或者就叫我王老二好了。”王达臣答说,“一年走几趟,可不一定,闲起来一两个月没事,说忙,忙得头一天刚回来,第二天又得上路,也是常有的事。”
“这不太辛苦了吗?”
“走镖的,只巴望平平安安到了地头,辛苦一点儿算不了什么。”
“莫非只苦不乐?”
“没有只苦不乐的行当!倘或如此,我早就不吃这碗饭了。”
“呃,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夏云问道,“大概就是保镖回来,跟王二嫂团聚的时候?”说着,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那算不了什么!顶值得高兴的是,遇见一位宽厚体恤的东家,就像太太这样的。”王达臣话锋一转,问到夏云身上,“姑娘忙不忙?”
“就跟你一样,闲的时候一点儿事没有,要忙起来,恨不得多生一双手。”
“大概总是忙的时候多?”
“嗯。”夏云停了一下问道,“你到了北京,住在哪里?”
“在前门外大栅栏,四海通镖局,那是我们的联号。”
夏云点点头,又问:“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这,说来话就长了。”王达臣说,“我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师父,跟几位老前辈走镖,偷着学个一招半式,慢慢儿摸着一点门道。练武,还得靠自己,性之所近,随时留意,只要有恒心,总会有点儿出息。”
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王达臣讲他自投身镖局,当小伙计开始,如何废寝忘食刻苦习艺,如何暗中窥伺、偷学秘诀,吃苦受辱,遭人误解,甚至为人暗算,几乎残废。但也有诚意感动了名家,自愿传授的美事。谈得起劲,听得有趣,直到一阵爆竹声响,才中断了他们的闲谈。
“干吗放鞭炮?”王达臣问他的小跟班。
“今儿送灶。”
“都腊月二十三了!”夏云失声惊叹,“一点儿都不觉得快过年了!”
“自然啰!”坐在门口抽旱烟袋的老杨妈说,“在府里,一过腊八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光是‘掸尘’、做年菜这两件事,就能把人累得头昏眼花,累归累,热闹可真是热闹。如今一点儿年味儿都没有,怎么能觉得快过年了?唉,真没有想到。”
夏云黯然,王达臣却想到了马夫人,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其情着实难堪。如果能赶到济南,有好些至亲在,过年还不寂寞,在这徐州客店中,终日枯日,只听家家爆竹、笑话喧阗,那是何等凄凉?
夏云看他不作声,自己觉得也坐得太久了,便即起身告辞:“你请安置吧!多保重。”
“是,是。”王达臣说,“对不起,我可不能送你。”
“别客气。”
“喔,姑娘,请你跟太太回,派回去送信的人,明天一走,年内一定能赶回来,太太要在南京带什么吃的、用的,都可以让他捎了来。”
“好!”夏云答说,“既然在这里过年,倒不妨带点年货来,我让芹官在信里写明白。”
“姑娘自己呢?想要一点儿什么?”
“我?”夏云想了一会说,“我想要板鸭。”
“那容易。”
“你看,在南京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吃一回板鸭,一离了家没有几天,会想起这个平常看都懒得看的东西!这不奇怪吗?”
“姑娘是难得离家,才会这么想。像我们终年奔波在外的,可没有这种念头。”
于是临去复留,又闲聊了一会儿方始作别。哪知已出了屋子,王达臣却又将她招了回来。
“姑娘,请你跟芹二爷说,信一写好就交出来,我这里的人,五更天就动身。”
“喔,”夏云随口说了句,“这么早!”
“非早不可!不然年里赶不回来。”
说到这里,王达臣突然显露诡秘的笑容,夏云以为他还有话,等了一下,不见他再往下说,也就走了,心里却大为奇怪,始终猜不透他何以有那样的笑容。
05
数着日子望回信,马夫人与夏云每天谈得最多的,就是猜测秋月的回信中,会说些什么——是芹官的主意,由他代笔,用夏云出面给秋月写了一封信,这样,一路的琐琐屑屑就都可以谈了。信里特别关照秋月,希望她也不厌其详地叙一叙别况,“以慰客中岑寂”。
王达臣的足伤,日有进步,到得腊月二十九那天,已能下床,拄着一根拐杖进来见马夫人。一番慰问之后,马夫人便说:“明天就过年了!我不拿你当外人看,明天晚上你到这里来‘散福’。”
不说吃年夜饭说“散福”,是因为虽在客边,礼不可废,马夫人预备除夕祭祖、祭余受胙,俗称“散福”。
“这——”王达臣有些踌躇道,“恐怕不便。”
“有什么不便?难得在客边一起过年,也是缘分,没有什么尊卑上下、男女之别。”
“太太这么说,我不能不识抬举!”说着,要起身请安致谢,让芹官一把按住了。
“王二哥,”芹官问道,“派去的人,明天能回来吗?”
“我再三叮嘱,一定要在年三十以前赶回来,这几天老天爷帮忙,每天都是大太阳,照道理一定赶得回来。不过,”王达臣略停一下又说,“我关照去的人办一件事,倘或很顺利,说不定今天下午就能回来,如果有噜苏,也许晚个把天。”
听这一说,夏云想起送灶那天他的诡秘笑容,立即便问:“王镖头,你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啊?”
王达臣微笑答说:“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听他还在卖关子,夏云不由得有些生气,就懒得再理他了。
见此光景,王达臣便即解释:“不是我不肯说。这件事办不成,没有什么关系,办成功了,大家都会高兴。如果我事先一说破,办不成功,都会觉得扫兴。夏云姑娘,你别生气。”
“哪里?”夏云由愤然变为歉然,她笑笑说道,“我不知道你这件事办成了,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高兴?反正一半天的事,等着瞧吧!”
于是,这一天便又有了新的话题,都在猜测,王达臣派他伙计去办的是件什么事。
“我猜是去找一个人来!”棠官很有把握地说。
真是语出惊人,马夫人便问:“找一个人!找谁啊!”
“郭猫儿。”棠官答道,“找郭猫儿来让太太过年笑一笑。”
“你真是异想天开。”芹官大笑,“你迷郭猫儿,都快疯了。”
“你倒别说他异想天开。”马夫人说,“棠官的话真有点道理,不过不一定是郭猫儿,也许是从戏班子找几个孩子来,让咱们热闹热闹。”
由于马夫人的话,棠官越有信心,但他仍旧相信找的是郭猫儿,为了急于揭开谜底,他私下去向王达臣求证。
“王二哥,你要办的那件事,是去找一个人是不是?”
王达臣吓一跳,“你怎么知道?”他问。
这一下,棠官脸上飞了金似的,大声说道:“我猜到你心里了,是不是?你是派人到扬州找郭猫儿,郭猫儿不一定肯来,所以预先不能说破,免得大家扫兴,是吗?”
王达臣哈哈一笑,他也知道棠官迷郭猫儿,笑完了说:“不错,不错。我是怕郭猫儿不肯来,第一个扫兴的就是你,所以不愿多说。既然你猜了,我也不瞒你,万一不来,你可别觉得扫兴,我在徐州另外替你找。不过没有郭猫儿那么好就是了。”
这番话说得棠官心旷神怡,得意非凡,急急奔了回去,告诉马夫人。既然是王达臣亲口承认了,大家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可想而知的,棠官哪里还沉得住气,整天逗留在外,在王达臣屋子里玩一会儿,到大门外张望一会儿。望到天色将暮,来了一骑马、一辆骡车,马上那人,正是王达臣派到南京去的伙计小刘。
“来了,来了!”棠官飞奔着喊。
等王达臣拄着拐杖出来,那辆车已进了店,车把式和他的伙计下了车,一个卸骡,一个拿车凳,便知车中有人。王达臣便问小刘:“接来了。”
“接来了。”
这时棠官已到车前,揭开车帷,只见下来一个人,身穿灰布僧袍,头戴一顶乌绒“顶包”,入鬓长眉,覆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凤眼。棠官觉得好面善,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棠官,你认不出是我?”
一听声音,棠官记起来了,“呀,”他失声惊呼,“你不是绣春吗?”
“对了!”王达臣笑道,“是绣春,不是郭猫儿。”
这一来,棠官才知道让王达臣耍了。然而仍有意外的惊呼,奔到马夫人面前,气喘吁吁地笑道:“我猜到一半,是一个人,是绣春。”
“是绣春!”夏云从里间奔出来问,“你不会看错吧?”
“怎么会看错?一身姑子打扮。”
这就不错了!夏云笑道:“怪不得!”
说着便迎了出去,首先看到的是小刘跟他的两个同伴,搬来极重的两个篓子、一个网篮,然后是王达臣与绣春兄妹俩。
“绣春姊!”夏云紧握着她的手说,“真没有想到你来。”
这时上上下下都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招呼,绣春应接不暇,只有先向噙着眼泪站在廊上的马夫人合十施礼。
“你怎么来了?”
“我二哥派人来接我的,说太太在徐州过年等四老爷,问我愿意不愿意来陪陪太太?”绣春紧接着说,“太太动身我不知道,居然还赶得上来给太太送行。”
马夫人知道,绣春身在空门,肯远道跋涉到徐州来陪她过年,暗含着愿共患难之意,心里着实感动,眼眶越发润湿了。
“外面风大,”夏云说道,“请进去谈吧。”
到得堂屋,绣春才发现芹官,但只是匆匆叫应,他立即又退了出去,因为王达臣不肯进来,得陪着到他屋子去坐。
“王二哥,其实你先说破了也不要紧,害我们牵肠挂肚,每天都在猜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怕我妹妹不肯来,让大家扫兴。”
“不会的!”芹官答说,“绣春是重情义的人,何况她一向敬重你。”
“是啊!”王达臣看一看窗外无人,低声说道,“芹二爷,不瞒你说,我把她找来,一半是陪太太过年,一半也是为了绣春,请芹二爷跟太太回一回,劝绣春还俗吧!”
“是的,是的。”芹官一迭连声地答应,“大家都有这个意思,我来想法子,切切实实劝她一劝。”
“重重拜托。”王达臣起身说道,“我不打搅了。”
等他一走,芹官随即赶往北屋,只见桌上大包小包,堆满了吃的、用的,绣春正在一一交代。
“这桂花鸭,是特为叫小刘儿到水西门马祥兴去买的,太太也能吃。”她一眼看到芹官,立即又说,“我替你带来一样好东西来。”
说着亲自从网篮里去捧出一个长方木匣子,竖着摆在桌上,抽开屉板,里面是一球水仙,用只里白外红的大碗供养,根茎周围堆满了五色雨花台石子。
“太妙了!”芹官推一推棠官,“快去找清水来。”
“这里有。”堂屋里原有一小缸清水,夏云兜了一瓢,芹官接到手中,小心浇在碗中,五色石子得了水色,越发可爱。
“谢谢,谢谢!”芹官也是合十当胸,“真不知何以为报。”
“我带了一块绫子来,请你替我写一通《心经》,不知道赶得出来,赶不出来?”
“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没有多少字,我陪你吃一天素,就赶出来了。”芹官又问,“你这是干什么用?”
“我要绣一卷《心经》。”
“那,”棠官又放厥词了,“以后不叫你绣春,叫你绣经好了。”
“说得好!”绣春很高兴地摩着棠官的脑袋说,“越来越聪明了。”
于是又提到棠官迷郭猫儿的话。笑声喧阗,客边凄清,一扫而空,马夫人的兴致也好了,“今晚我大概能多吃半碗饭。”她问,“夏云呢?该开饭了吧?”
“还得一会儿。”夏云恰好回来,在窗外接口答了一句,进门又说,“临时支的一个小厨房,倒有两副锅勺,如今又得现置一副,刚刚办来,把绣春姊的素菜做得了就开饭。”
“其实也无所谓。”绣春说道,“敬佛敬在心里,不在表面上。”
“这话不错。”芹官想起王达臣的嘱托,乘机说道,“绣春,你开了荤吧!”
这是劝她还俗,绣春没有想到会这样开门见山地说,一时竟无从置答。马夫人亦觉得有机可乘,随即加了一句:“绣春本来就没有出家。”
这话更让绣春无法置答,只好这样说道:“咱们不谈这个。”
“对!”马夫人向芹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操之过急,“咱们先不谈这些。”
于是只叙家常,随意闲谈,到得饭后,马夫人回卧室,绣春跟了进去,这才到了深谈的时候。
“我听说四老爷出了事。”绣春不胜黯然地,说“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唉!”马夫人叹口气,“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如今也不必怪谁,只望抄了家就算了。”
“也不必怪谁”这句话,自是指曹震夫妇而言,绣春在这方面自不便多说,默然半晌才问了一句:“二奶奶总留了退步?”
“也不见得。”马夫人又叹口气,“这一阵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也懒得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望将来了。”
“是!”绣春深深点头,“到底有王爷在,芹官又不是没有出息的人。”她忽然又问,“我听说春雨走了,是——”
“是她自己不好。”马夫人答说,“如果她像你这样子念旧讲情义,我又怎么忍心撵她?”
绣春对春雨的事,原有所闻,但一直不肯相信,如今自马夫人口中证实,忍不住感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有良心的居多。像你这一次来,我实在很安慰。”马夫人忽然有个主意,“绣春,你跟我一块儿进京好不好?”
绣春大感意外,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马夫人的脸色,要辨别她这话是信口而言,还是真有此心?如果真有此心,目的又是什么?
看她殷切的神情,不像是随口一句话,绣春便即问道:“我跟太太进京,不是一个累赘?”
“怎么会是累赘呢?”
“譬如说,这一路去,饮食上——”
“你不是说无所谓吗?”
一句话将绣春堵得开不了口。她这时已省悟了,她二哥把她接了来,名为陪伴旧主,其实是请旧主用情面压迫她还俗。既然如此,又岂是言语上耍些花巧,能够搪塞得了的?
意会到此,随即说道:“太太的好意我完全明白。这件事我在菩萨面前起过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反正我在这里陪太太过年,等几时闲了,我的下情,细细禀告。”
“好!”马夫人是嘉许的神态,“只要你知道我是好意就行了。隔了这么多日子,咱们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你也应该饶了你们二奶奶!”
“太太,太太!”绣春惶恐万分,不觉双膝跪倒,“这话我绣春怎么当得起!当初我也并不怨二奶奶——”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起来,让人瞧见了不像样。”
说着,马夫人亲手来扶。绣春站起身来,见她眼圈都红了,不免既惊且疑,不大明白她因何伤心?
“你二奶奶也是自作自受。”马夫人很吃力地说,“我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有那事没有?反正你二爷那个横劲儿,差点就动刀了!依她那么要强的人,忍气吞声,像个童养媳似的,我想都替她难过。”一面说,一面真的掉泪了。
“太太别说了!这一场灾难,把一切都遮过去了,抬起头来往前看,就巴望芹官吧!”
“你二奶奶也是这么个心思,也不知道芹官自己想过没有,多少人的希望寄托在身上。”
“他一定想过的。”绣春很认真地说,“从老太太去世以后,我看芹官一回比一回长进,如今很像个大人样子了。”
由此开始,话题便转到芹官身上。由芹官又谈到春雨,马夫人将她的行为都告诉了绣春,同时一再叮嘱,这件事要瞒着芹官的,务必当心,别在口风中露出真相。
这样一直谈到三更已过,方见夏云出现,马夫人这才想起,“你在哪里?怎么一直不见你的影子?”她问,“绣春的床安在什么地方?”
“跟我一房睡。”夏云答了又问,“包了饺子,还蒸了年糕,特为替太太蒸了一笼甜的,要不要尝一块?”
“也好。”
“你也能吃。”夏云对绣春说,“我还替你包了素饺子。”
“这一来就是三种馅。”
“太太的馅是什么?”
“羊肉西葫芦。”夏云笑道,“今天头一天,不找你帮忙,明儿个可就不当你是客人了。”
“本来就不是客人。”绣春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帮着摆桌子预备吃消夜,少不得要问起芹、棠兄弟。
“棠官睡了。”夏云答说,“芹官不知道怎么样,刚才我看他在写字,说是要替你写《心经》,得把字练一练。”
“临阵磨枪,也好不到哪里去。”马夫人说,“叫人去问问他,饿不饿?”
“等我去。”绣春出了堂屋,绕回廊到了芹官窗下,悄悄张望,只见一大堆写坏了的废纸,心里不免感动,就在窗外说道,“息息吧!”
“原来是你。来,来,进来坐。”
“太太说你临阵磨枪,也好不到哪里去。”绣春进了屋子笑道,“请你吃消夜去呢!”
“太太还没有睡?”
“一直在跟我聊天。”
“聊些什么?”
“话很多。”绣春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都是闲白儿。”
这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芹官微笑说道:“回头也跟我聊聊。
06
“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好热闹的人,那种冷清清的日子怎么过得惯?”
“拿冷清看作热闹,就过得惯了。”绣春随口答说。
“这话大有禅机。”芹官笑道,“我跟你参禅好不好?”
“什么参禅?我不会。”
“会是不会,不会是会。”芹官拈了一支藏香在烛火上燃着,插在博山炉中,然后问道,“既入空门,何以未断尘缘?”
“什么叫尘缘?”
“就是俗家的缘分。”芹官又做解释,“譬如你来看太太,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这就是人间尘缘。”
“既在人间,如何断得了尘缘,如果断了缘,你我今天又如何能在一起?”
芹官一时无以为对,只是发愣,绣春不由得笑了。
“看你笨嘴拙舌,”绣春笑道,“还参禅呢!”
一听这话,芹官大出意外,既惊且喜地说:“原来你会参禅。”
“会是不会。”
“不会是会。我再问你:你从何处来?”
绣春已看出芹官的本意跟马夫人一样,是要用斗机锋的法子,将她驳倒了好劝她还俗,具此戒心,便先说破了它:“我从空门来,还向空门去。”
“错了!你从人间来,还向人间去。”
“错是不错。”绣春很快地接口,“空门在人间,人间非空门。”
“既然人间非空门,你怎么来在这里?”
“因为空门在人间。”
“然则人间就是空门?”
绣春心想缠来缠去,要陷入他的圈套了,于是略想一想答道:“空门亦是人间,我在人间仍旧是在空门。”
“那么你是从空门来,向人间去。”
“我是来处来,去处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着!”芹官喝道,“从曹家来,回曹家去!莫执迷不悟。”
绣春没想到他竟是开门见山当头棒喝,也像芹官先前一样,只是发愣了。
“好了,你输了!”芹官笑道,“‘禅心已作沾泥絮’,从今莫提了吧!”
绣春是争强好胜的人,身虽逃禅,本性未改,想了一下说道:“如今该轮到我问你了。你让我休提禅心,我偏提禅心,请问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
她说话一向很快,加以炯炯清眸逼视,别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以致芹官一下子让她问住了。
“原来你也词穷理屈了!”绣春得意地说。
“词穷不见得理屈。莫非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你就说得上来?”
这倒打一耙很厉害,绣春心想,倘或说不上来,便又落了下风,因而脸上微笑,腹中却在搜索枯肠。正当窘迫无计,快要认输时,忽然记起两句诗,便将长眉一扬,从从容容地念了出来:“何谓心中禅,‘死生哀乐两相弃’;何谓禅中心,‘是非得失付闲人’。”
“我服你了!”芹官欣悦地说,“是韩愈的诗,真亏你想得到。”
“我也不知道什么‘咸鱼’淡肉。庵里有本不知道哪里来的唐诗,没事看看,就当念一卷经。”
“‘这卷经’其实念不得。你是一片锦绣的大好春光,不比韩愈晚年失意远谪!就像这两句诗,也是无可奈何的旷达,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开。”
“有什么看不开?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看不开的事,可以说没有。”
“事没有人有。午夜梦回,总有人影在你心里摇晃吧?”
“你说是谁?”绣春问说,“你是说我们那位二爷?”
“也是二爷,不过不是震二爷。”芹官遥遥一指,“远在关外的绅二爷。”
一听这话,绣春将头低了下去,芹官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
但她却不愿承认,低声念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你也别灰心!你回来——”
“对了!我正要问你,”绣春抢着问道,“我回府里来干什么?”
芹官想了一下答说:“来共甘苦。”
“不对!苦可以共,甘没法儿共。”
“这话怎么说?”
“你们的甘,不是我的甘。”
“那么什么是你的甘呢?”
“没有。”
“何必这么说?”
“实情是如此。甚至于你们的苦,也不是我的苦。”
“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应该这么说,你的苦不是我们的苦。”
“噢!”绣春很注意地问,“你说,我的苦是什么?”
“是——”芹官搔一搔头皮,“也是一句韩愈的诗,怎么想不起来?”他攒眉苦思了一会儿,终于轻快地说,“想起来了!‘与众异趣谁相亲?’”
“你错了!爱跟我亲近的人很多。你知道,我的人缘总是好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与众异趣谁相亲’是说没有真正相亲的人。世界上见了面不讨厌、不见面亦不会去想他的人最多,爱跟你亲近的大概都是这样的人。你倒想一想看,是不是如此?”
想一想果然,这是连绣春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因此,对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体认到决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我在想,绅二爷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
“从何见得?”
“你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六祖说得最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果然心目中——”
“好了!”绣春颇感窘迫,因为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为了闪避,她故意说道,“我亦要改口称你芹二爷了。芹二爷,你倒说,从动身以来,路上总也常常想到几个人,想得最多的是谁?你说实话。”
“震二奶奶。”
绣春总以为他肯说实话,必是春雨为先,不道竟是震二奶奶,不免诧异。
看到她的脸色,芹官便问:“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总是春雨。”
“春雨其次。”
“再下来呢?”绣春好奇地问。
“秋月。”
“再下来呢?”
“锦儿。”
绣春点点头笑道:“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是吗?”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说,“再下来是你,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
“慢慢!我算算看。”绣春又笑了,“还好,还好!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
“什么前五名?”门外有声,接着出现了夏云。
“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
夏云更不解所谓,芹官亦笑笑不作声,只问:“太太睡了没有?”
“早就睡了。”夏云指着钟说,“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看已过子时,绣春先就失声惊呼:“可不得了!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睡吧!”
“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芹官说道,“客边一切从简,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睡晚些不要紧。”
“明天要拜供。也不能睡得多晚,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夏云忽然说道,“喔,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总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到红花埠。”
“哪里来的消息?”
“倒不知道。我是听何大叔说的。”
一听曹将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当时便说:“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
“为什么?”夏云、绣春不约而同地问。
“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
“那,”绣春说道,“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
“何至于连给你写篇《心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那真正叫别过年了!”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便又说道,“你不用犯愁!可是过年,又是在路上,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哪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
“如果要查呢?”
夏云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往你身上推?”
“你不会说,你按期作的文章,写的字都交给我了。四老爷问我,我就说不知道搁在哪口箱子里了,得现找,四老爷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个转,回来说找不到,还不就算了?”
“这是指以前的窗稿,动身以后,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
“路上还做功课?”夏云颇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来又说,“你不是到处题诗吗?那不也是功课?”
“说得不错!”绣春接口说道,“这又不是打运河走,在船上摆开笔砚,能慢慢儿作文章。车上、马上,除了作诗还能做什么?”
听她们俩一说,芹官愁怀一展,原来他学作文章已经“完篇”了,所谓“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规定逢三、逢八作文,一个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积下来,起码也得有个三四十篇才能交账,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如今让夏云为他设计了规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问了。
“亏得你们俩替我出主意。不过,我的诗还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擞地,“你们睡去吧!我来挑灯夜战。”
“也不忙在一时——”
夏云不待绣春话毕,便抢着说道:“你让他去!弄妥当了安心过年也很好。反正明儿白天没他的事,尽他睡大觉好了。”
于是,为他在火盆中续了炭,重新沏了一壶茶,夏云又把她自己炖在“五更鸡”上的一罐莲子红枣薏仁江米粥去挪了来,一切妥当,方始辞去。
芹官洗了一把脸,剔亮了灯,开始改诗,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绮情,或者意近萧索的句子改一改,不过改而不去,原稿还是留在那里,将虽改而不愿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约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体,觉得古风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伸个懒腰,看一看钟,已是丑末寅初,天色虽暗,前面已隐隐有车马声,赶路的旅客在动身了。
芹官觉得头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气,便先开了窗子,又开了房门,想到走廊去吸几口破晓的清新之气。
不道一开了房门,便发现火光一点,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着一支香,接着发现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绣春在做早课,便不敢惊动她。
“你的‘仗’打完了?”绣春起身,轻声问说。
“打完了。”芹官缩身回屋,绣春跟了进来,只站在门口,他指着桌上的诗稿说,“勉强可以交差。”
“那就快睡吧!”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无二用,怎么会知道?我本想在里头做功课,怕点香熏醒了夏云跟棠官,所以到堂屋里来念经。”
“你还念经?”芹官越发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见?”
“菩萨听得见就行了。”
“原来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谨慎地问,“绣春,我想问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罪过?”
“罪过是你自己的,怎么来问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过。”芹官问道,“你是一心念佛呢?还是念着念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头去了。”
“这也是难免的。要念经的时候能够不生杂念,我没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经很高了,说的话透彻得很。”芹官问说,“今天呢?有些什么杂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觉得她真可怜!”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这么想!”他摇摇头。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说她可怕、可恨、可恶,都还不算什么,唯独说她可怜,简直把她糟蹋了,绝决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这么在想。这也不是忍心这么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来的意思。”
芹官点点头,黯然说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说到了我心里。人,可真是错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除非——”芹官凄然欲泪,真是不忍说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绣春用安慰他的语气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转念间,自然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话倒也是!”芹官深深点头,“如今这一场家难,明摆着是她决心打算顶了起来,这一转念间,不但她自己有了寄托,别人也会觉得她到底有担当,不是那可怜巴巴的人。不过,要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儿来!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绣春起身说道,“你该睡了。我看你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叠好了的,绣春上前一摸,将“汤婆子”取了出来,然后来替芹官宽衣。他急忙退后一步,合十说道:“不敢,不敢!”
绣春也不勉强,先关了窗户,又检点了炭盆,看芹官已经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软,在他颈项之间拂来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荡,但不待绮念浮生,便强自闭目克制。
“明儿上午没你的事,尽管睡!太太那里我会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却还留在芹官脑际,由绣春想到锦儿,又想到秋月,不由得将他家几个女子逐一做个比较,锦儿华丽、秋月幽秀、春雨妩媚、夏云隽爽、冬雪娇憨、碧文端庄,各具一格,并皆佳妙,但比起绣春之具多样面目,真所谓仪态万方,却都相形见绌了。这样的绝色,在五更独坐中磨尽青春,在芹官想来,不止于可惜,真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梦。等一觉醒来,只见绣春在他屋子里折锡箔。
“什么时候了?”
“未初三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睡得失晓了。”
“四老爷今儿晚上到,”绣春一面取件丝棉袄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诉他说,“何大叔跟我二哥的伙伴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说骑马不是坐车,又是灰沙又是风,不必去受这个罪,反正到晚就见着四老爷了。夏云也不许他去,到现在还在那里闹别扭,回头你让他一点儿。”
“不要紧!”芹官答说,“我只许他一件事,包管他马上就会高兴。”
“什么事?”
“回头你就知道了,暂且卖个关子。”芹官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
“多早晚了,自然吃过了。”绣春问道,“有饼,有饺子,也有米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夏云,替你准备。”
“我吃素饺子好了。”芹官答说,“吃一顿素斋,把你的《心经》写起来,了却一桩心愿。”
“这也好。横竖下半天没有什么事。”
于是叫小丫头打来脸水,绣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辫子,穿上长衣服,先去见了马夫人,回来吃过饭,略息一息,重新洗手,准备写经。
这时绣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砚的墨,取出带来的一卷白绫,已打好了朱红格,下面用宣纸衬着,左端卷起,右端铺开,用两方铜尺压住。芹官一见,倒有些踌躇了。
“倘或写坏了,白绫倒不值什么,这朱红格可惜!”
“不会的。别心急,慢慢写,写不完也不要紧。”
“得关起门来写。”芹官说道,“别让棠官来打扰,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里去。”
“原就在我二哥那里。我看住他,你安心写好了。”绣春又说,“茶在那面桌子上。”
于是芹官闭门焚香,静心写经,写到一半,有人敲门,是夏云,手中持着一长条梅红笺。
“太太交代,祭祖得立个祖先神位。芹二爷你看该怎么写?”
这一下将芹官难住了,拿笔杆搔着头皮说:“这得问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早不说要立神位呢?”
这话有些不讲理,夏云又好笑,又好气,随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说就是。”
听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应该如何写法,仍是茫然。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绣春找来,她一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她庵里总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写法,一定见过。”
不待语毕,夏云即已省悟,随即去找绣春,一说究竟,果然有了着落。
“只须写‘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亲之神位’就可以了。”
“要不要写地名?”
“写亦可,不写亦可。”
“还是写吧!”芹官答说,“咱们曹家出自宋初名将曹武惠王之后,他有七个儿子,故居各处,写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来享血食。”
于是将白绫挪开,换笔书写,“曹氏”上加“辽阳”二字。绣春便问:“不是京东丰润吗?”
“不是。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在京东‘圈地’,咱们的地分在丰润。”
及至写完,墨迹未干,芹官心急,双手平端红笺两头,走到炭盆上面去烤,不道无意失手,一头落入炭盆,烧焦了一大块。
看芹官气得顿足,夏云急忙安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红纸还有,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而就这顷刻之间,芹官又闯了一场“祸”,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只见他唉声叹气,懊丧万分,而绣春正在劝他。
“弄坏就弄坏了。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过年了,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
“唉!”芹官紧皱着眉,“真正扫兴到了极点。”
“原来你是因为扫兴!”夏云很快地说,“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余下的仍旧可以用。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你另外写上一点儿什么送绣春好了。”
“这主意好!”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写点什么给绣春。”
等他写完,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写点什么,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夏云说,“我们可不能陪你了。”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变化莫测,在一个月之前,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而是夏云,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人生遇合,如此之奇,如此自作主张不得,又何苦扰扰营营,落得个“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委心任运,超然物外,那就神与道合了。
转念到此,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先取张纸写道:“无营固无尤,多与亦多悔,物随扰扰集,道与翛然会。墨翟真自苦,庄周吾所爱,万物莫足归,此言犹有在。”
这是王安石的诗,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略想一想,提笔又写:“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次彭城度岁,除日独坐,偶忆荆公《无营》诗,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聊供补壁。”下面署款是“双芝”。
稿子是有了,却还不敢放手去写,因为万一写坏了,不免又扫一场兴。好在录这首诗,不比写经,需要斋戒,新年中随时可写,因而暂且搁下来,踱向北屋,去看夏云与绣春,陈设供桌。
“我二哥的伙计,刚才赶回来通知,四老爷接到了,车子出了毛病,走不快,大概二更天才能到。”
“我看,”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供桌不撤,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大家要饿了,先弄点心吃,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似乎不便让他久等。”
“算了吧!”绣春答说,“太太是赏脸,他可是上了台盘,浑身不自在。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我二哥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
“慢慢!”马夫人走出来说,“天也不早了,等芹官上过香,稍为等一等,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不就散了福了?”
“太太的话通极!”夏云说道,“就这么办,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我这就上菜拜供。”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退回卧室。丫头、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只剩芹官一个人,独守空堂,烨烨红烛,袅袅清香,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正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
“磕第二遍头吧!”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磕过三遍头。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一碗肉,叫人送给王达臣,然后问芹官,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
“我不饿!”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便不惊动,悄悄回到自己卧室。
正独坐无聊时,绣春来了。芹官很高兴地说:“我正想找你来谈谈。你看,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好不好?”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仔细看完,把稿子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怎么?”
“我不十分懂。”
“我来讲给你听。”
芹官讲王安石的事功,讲庄子,也讲墨子。在绣春,庄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请辞畿务,以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住在金陵钟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从小就耳熟能详,不懂的只是墨子,听芹官讲完他如何摩顶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对于王安石的这首题为《无营》的诗,立即全盘领悟了。
“你劝我还俗,怎么自己倒想逃世?”
“我是忽然看开了——”
“咄!”绣春打断他的话说,“你世事都还没有见过,哪里就谈得上看开了?”
听她词锋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红了脸,半晌作声不得。绣春知道话说得太重了,但她却是一片热心,觉得芹官这个年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是个足以耽误终身的错误,非得当头棒喝不可。
因此,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拗相公是因为吃力不讨好,在发牢骚。你别弄错了,真的以为他看开了!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倘或那时候少几个人反对他,神宗皇帝说:你来干,干得不好也不要紧。你看他干不干?他还是会卖命的。”
芹官大为惊异,“我倒没有想到,”他说,“你居然是王荆公的知己。”
“我家——”
绣春突然咽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荆公的后裔?”他说,“我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绣春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她说,“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也有点拗?”
“有那么一点儿。”芹官又说,“不但有点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样。你也是看不开,说看开了,是假的。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话,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
“我的心不热,早就心灰意冷了。”
“不对!如果你的心不热,你就不会年底下赶到这里来。”
“这另当别论。”
“遁词!”芹官得意地说,“终于把你的真心挖出来了。”
绣春苦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仅此已让芹官大感兴奋了,心里不断在盘算,该如何把王达臣找来,当着马夫人的面,结结实实劝她一劝,就在明日,与年更始,尚有余春可惜。
“你别胡打主意!”绣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做警告,“不管你怎么想,都是白费心机。”
芹官应声答道:“只看大家费尽心机的分上,你也该回心转意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绣春顾而言他地说,“秋月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咱们谈她,想来她亦在谈你我。”
“谈你不会谈我。”
“何以见得?”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来了。”
“原来她们不知道!”芹官颇感意外,“其实你应该告诉她们的。”
“来不及。”绣春答说,“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应该告诉她们。”
听这话,仿佛她对震二奶奶余恨未释,也许这就是她不愿还俗的主要缘故。芹官心想,这道障碍,如何消除,是个难题。
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应该跟绣春破釜沉舟地谈一谈,即令她仍不能谅解震二奶奶,至少让她将心里的委屈吐一吐,亦于事有益。
于是,他先问说:“咱们谈谈你们二奶奶好不好?”
“你这话问得奇怪,你愿意谈谁就谈谁,何必先问我。”
“你责备得对——”
“芹二爷,”绣春抢着说道,“这‘责备’两字,从何说起?以后请你千万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了,以为我多狂妄似的。”
“好!我收回。你说得对,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问道,“当初是你换了你们二奶奶,你怎么办?”
“你指哪件事?”
“就是你跟你们二奶奶从苏州回来以后的那一段。”芹官又说,“请你说真话。”
绣春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来看着芹官说:“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说真心话,听了可别难过,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换了我是二奶奶,也不愿意让绣春得二爷的宠,会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话,芹二爷,二奶奶是少读书之过。”
“喔,”芹官心生警觉,绣春对震二奶奶的批评,一定很严很苛,有了这样一个预备接受的念头,才平静地问,“你说她忘了哪一句话?”
“一句老掉了牙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二爷,她应该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留子去母,手段虽厉害,到底也还对得起祖宗,二爷也总有口气可咽。如果那样,又何至于夫妇俩闹得水火不容?”
芹官默然无言,心里却真为震二奶奶难过,一个做主母的,居然被丫头批评为“少读书”,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屈辱。
绣春这时反倒抱歉了,“我的话好像太苛刻了一点儿。”她申辩着,“是你逼出来的。”
“那么,”芹官问道,“我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以后,你心里是不是好过些?”
绣春辨一辨自己的感觉,点点头承认,接着嘱咐:“我这些话,将来请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
“你不说我也知道。”芹官又说,“我只希望你心里对你们二奶奶,再不存什么芥蒂。”
“这么多日子,早已淡了。刚才不是你一逼,我也不会说。”说到这里,她突然凝神,仿佛听见了什么。
于是芹官也屏息细听,隐隐有声,听不真切。
“大概四老爷到了。”绣春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芹官也跟了出去,遇见夏云,证实了绣春的话,便出院子去等,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到得近前,看清楚何谨当头,后面便是满身风尘的曹。
“四叔!”芹官迎面请着安说,“一路平安?”
“喔,还好。”曹问道,“你娘呢?”
“在等四叔。”芹官起身扶着曹的左臂,“四叔走好。”
进了院子,但见马夫人站在北屋门口,曹便疾行数步,喊一声:“二嫂!”接着便捞起皮袍下摆,预备行礼。
“芹官,扶住你四叔!”马夫人说完,自己先往里走。
曹一看堂屋设着祖先神位及祭桌,立即站住,抹一抹衣袖说道:“我先给祖宗磕头。”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支清香,就烛火点燃,亲自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起来又给马夫人请安。然后是芹官及下人来向曹见礼。
“你,你不是绣春?”曹大感意外,“怎么也在这里?”
“她是来跟我共患难的。”马夫人接口说道,“就在这里坐吧!”
坐定了略谈些路上的情形,夏云便说:“请四老爷先洗了脸,马上开饭了。”
“不忙!我也吃不下。”曹看一看祭桌,转脸问芹官,“你们还没有吃饭?”
“在等四叔。”
“其实不必等。”曹向夏云说,“撤了供菜,你开饭给他们兄弟吃,我跟太太有话说。”
这样交代,便是要大家回避。夏云去绞了一把热手巾,又送了茶来,然后撤了供菜,都退了出去。
“四爷,这面坐。”马夫人指着下首的椅子说。
本来对坐的,此时改为一顺边,曹隔着茶几,凄声说道:“我真是愧对祖宗!”说着凄然欲泪。
“落到今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四爷,你别难过。”马夫人这样相劝,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叔嫂俩都取手绢擦眼睛,擤鼻子,一片窸窣、窸窣的声音,使得独自伺候在廊下的绣春,一阵阵心酸,热泪夺眶而出。
“上谕到底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是给两江范制军的,郡王托人抄了个底子给我。”曹从怀中掏出一个西洋皮夹,将珍重收藏的那道上谕抄件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讲给马夫人听。
上谕,一开头就责备曹,说他“行止不端”,亏空公款甚多,屡次施恩,放宽赔补的期限,倘或他有感激之心,理当尽心尽力,早日补完亏空。谁知他不感恩图报,而且据报有暗中移转财物的情事,殊属可恶!
下一段是命内务府传谕“署理江南江西总督印务范时绎”,将曹家中财物,固封看管,并将管事掌权的家人立即严拿,财产一样固封看管,候新任织造隋赫德到任处理。
马夫人静静地听完,开口问道:“是查封,不是查抄?”
“听起来查封似乎比查抄要缓和一点儿,其实是一样的。”
“那么怎么又要等新任来处理呢?”
“等新任来查了账,看亏空多少,再定办法。”
“照道理说,只要把亏空补上,不就没事了吗?”
“是啊!”曹答说,“本来就是如此。”
这“本来就是如此”六字,勾起了马夫人彻骨的痛悔,同时也觉得震二奶奶的责无旁贷。早知亏空不补,有这样的下场,怎么样也得设法补完。事实上如今花的钱也不少,而且震二奶奶已有打算,以破家做赎罪之计。既然这样,当初痛下决定,破釜沉舟做个清理,岂非上上之策。这一层别人也许想不到,震二奶奶当着家,而且也知道力所能及,但以安着私心,以致因循自误。马家的女儿,成了曹家的罪人,马夫人自觉在曹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
“如今麻烦的,还不在京里,京里到底有两王照应。而且江宁的这点亏空,在京里看,也不是大数目。”
“麻烦既不在京里,在哪里?”马夫人问,“莫非在两江?”
曹深深点头,“正是!这回根本就是范制军在密奏中,不知说了什么,才有这道上谕。”他说,“如果京里直接派人来查还好些,交范制军办,那就正好让他借题发挥。”
“范家也是三代交情,何况内务府跟他两江衙门,河水不犯井水,他又何苦如此?”
“这是因为浙江李巡抚的缘故,这话说来很长,一时也说不尽。总之,范制军那里必得想法子疏通,我这趟特为赶回来,就是为此。”
“是的!趁早疏通总不错。”马夫人又说,“最好托人跟他打个招呼。”
“是的,我带了两封信来。不过,要趁早,京里说,不到元宵,不会动手,我看这话也不一定靠得住。”曹接着又说,“明天大年初一,总得让车夫休息一天,我初二就走。”
马夫人想了一会儿答说:“四爷,我也不留你了。家里总比较舒服,两位姨娘也都惦着你。不过有件事,得看四爷你的意思,我把棠官带了去,是以为你在京里有一阵子耽搁,好让你们父子团圆,如今见了面,是你仍旧带他回去呢?还是我带了他到京里?”
曹一愣,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当时毫不考虑地,表示仍按原议,他说:“让他们兄弟在一起,是最要紧的事,手足休戚相关,外侮由何而入?不过要二嫂费心。”
“费心谈不上,只要你放心就好。”马夫人又说,“我本来想住张家湾,后来想到:一则,我打算仍旧请朱先生来教他们兄弟。如果朱先生在王府抽不出工夫,另外请老师,也得朱先生常时来查查功课,张家湾不方便;再则——”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张家湾的房子,恐怕未必保得住。”
“二嫂如果真的想住张家湾,总有法子好想。”曹安慰她说,“事情并没有坏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尤其是小郡王,通情达理,明辨是非,咱们家得有这门贵亲,真正是天恩祖德!”
接下来谈平郡王府的一切,也谈到朱实与碧文。这时夏云已与绣春来换了班,听得是在谈家常,料想正事已经谈过,闯进去亦自不妨。
于是她咳嗽一声,轻轻推门进去说道:“四老爷喝酒吧!我留着菜呢。”
“这会儿倒是有点饿了。”曹点点头,他又问,“芹官他们两个呢?吃了没有?”
“吃过了。”芹官在门外应声,接着推门而入,棠官跟在后面,兄弟俩并排站在下方,等候曹问话。
棠官的功课,曹已在路上问过,所以此时只问芹官:“你还是逢三、八作文章?”
“是。”
曹没有向他要窗课,只说:“虽在路上,也别丢了书本。”
“是!我随身总带着书看。”
“你带了些什么书?”
“《资治通鉴》《史记菁华录》,还有几部诗集。”
“《论语》《孟子》,总得带在手边。”曹忽然转脸说道,“二嫂刚才谈到他们兄弟的学业,当时来不及告诉二嫂,到了京里,他们不能像南边那样,自己请了西席,在家读书,得进官学。”
“喔,官学,哪里的官学?”
“自然是景山官学。”
“噢?对了!”马夫人这才想起,八旗各有官学,但内务府子弟,统在景山官学就读,“既然如此,得想法子在后门找房才方便。”
“这倒无所谓,反正是要住家的。”曹转脸向芹、棠兄弟,正色说道,“一回到京里,事事得按规矩,要吃得起苦,耐得起劳,才有出息。养尊处优的日子,是不会有的了!”
接下来便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了。曹就是这件事惹人厌!看芹官局促不安,棠官却如顽石的神态,绣春便忍不住了。
“四老爷累了。”她说,“请安置吧!”
“都预备好了。”夏云很快地接口,“四老爷住前院,特为挑得最好的一间屋子。”
曹听出话中真意是下逐客令,他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一笑起身,但落寞的神态,只有年龄仿佛的马夫人,能够察觉到。
就在这一念之间,她对曹忽有无限的关怀。
也许是隐隐然有“马家女儿”做曹家媳妇,未能克尽妇职的疚歉;也许是曹星夜赶路,一身尘土,满面于思,觉得他可怜;也许是从来只有礼数上的周旋,眼前咫尺,心底千里,而这份距离在客中相逢,突然消失了的缘故,使得她对曹临去时的神色,深感不安,自觉对曹有种必得予以慰藉的责任。
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毫不迟疑地说:“夏云,你去看一看,四老爷是不是睡了?”
“不用看,我刚去过,四老爷还在看书。”夏云问说,“是不是有话要说给四老爷?我再去一趟。”
“对了!你得再去一趟。”马夫人指着屋角说,“你把最下面的那只箱子打开。”
马夫人随身所携,最贵重的东西,装了三口箱子,凡是下店住宿,这三口箱子,一定卸下来放在她住的那间屋子。夏云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开箱子,也不便追问,只答一句:“我找绣春来帮忙。”
找了绣春来将最下面的那口箱子,抬了出来,等取钥匙打开了箱盖,马夫人问道:“一共是几幅字画?”
“六幅。”
“把这六幅字画,都给四老爷送去!”
“那可好?”绣春脱口说道,“这一下,四老爷今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本来就是守岁嘛!”
夏云不知道马夫人的真意何在?便问一句:“跟四老爷怎么说?”
“就说给四老爷消遣。”
夏云略想一想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马夫人突然有些不悦,“你说,还有什么话?”
夏云没想到会碰一个钉子,惶恐之下,不能不解释:“我怕四老爷问一句:是不是让我带回南京?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才好回话。”
马夫人点点头说:“你的顾虑不错,不过是多余的,四老爷不会带回去,如果能带回去,我也就不必带出来。”
夏云一想,果然不错,这六幅字画带回南京,将来抄家时,无非白填在里面,四老爷不能做这么傻的事。
及至夏云与绣春抱着画轴出门时,马夫人忽又变了主意,“看老何睡了没有?”她说,“如果老何没有睡,让他把画送去。”
“正是!”绣春接口说道,“我心里也正在想,让老何送了去才合适。”
这老何自是何谨而非何诚。夏云唤小丫头将何谨找了来,当面交代,何谨细看了画轴上的题签,喜动颜色,但很快地又转变为感慨的神色。
“怎么回事?”绣春问道,“何大叔,你仿佛有点儿伤心,为什么?”
“这六件东西,大半是我经手买进来的,二十多年了!那时正是老太爷最得意的时候,二老爷才棠官这么大。如今,唉!”何谨摇首不语,物在人亡,昔荣今枯的无穷感伤,都在那一声长叹中了。
绣春与夏云相顾无言,等何谨走了,夏云低声问道:“刚才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太太生气了?”
“别问了!各人心里一块病,以后留神,别碰人家这块病就是。”
“真是,”夏云咕哝着,“不问还好,越问越糊涂。”
绣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经过大波澜的,马夫人那种幽微的心境,能够揣摩得出来,但虽有所知,苦于难言,也不便明言,只说:“咱们还到太太屋子里守岁去。”
07
看到红绫题签《北齐校书图卷》的字样,曹失声说道:“这幅画找到了!”
何谨不解所谓,只说:“是阎立本的真迹。”他一面将画轴展开,一面指着“蕉林书屋”的印文说,“是梁家流出来的,可惜不全。”
“怎么不全?”
“四老爷看题跋就知道了。”
原来题跋中说,北齐文宣帝高洋诏文臣十一人校定群书,以教皇太子,但图中只剩下了四个人,所以说“不全”。
“就是不全,也还是稀世之宝。”曹说道,“四年前,皇上传口谕,说曹某人忠厚谨慎,不会出乱子,把我归入怡亲王照看的名单。当时我跟老太太说,怡亲王收了三幅唐画,一幅王维、一幅吴道子、一幅杨升,咱们把阎立本的这张画送他,凑成四幅,岂非美事?老太太答应了,哪知过几天再问,说是‘不知道搁哪儿去了,慢慢儿再说吧’!就此没有下文了。我以为真的找不到了,哪知还在。”
“这么名贵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何谨慢吞吞地说,“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讳。”
“忌讳!”曹抬眼问道,“什么忌讳?”
“四老爷倒先看看陆放翁的这段跋。”
这幅画五段题识,都出于宋人,范成大居首,陆游列在第四,题的是:“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埃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陆游识。”
看完,曹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他说,“这让皇上知道了,咱们曹家不就成了汪、查两家之续?”
这是指汪景祺、查嗣庭而言,一为《西征随笔》,一为乡试出题犯忌讳,被祸极惨,记忆犹新。曹想起来不寒而栗,自己吓自己,脸色苍白,不住喘气,好半天作声不得。
何谨没想到,一句话的影响,如此严重!心里既不安,又抱歉,赶紧将画挪开,换了一杯热茶,捧给曹,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才能启齿:“咱们家,还真是少不得老太太这么一位当家人。如果老太太在世,不至于会有今天。”曹喝了口茶说,“我在京里听说你震二爷夫妇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是丑事。我见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问。倘若有老太太在,何至于有此外扬的家丑?”说着,不由得喟叹,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了。
见此光景,何谨亦为之黯然,想劝而无可措辞,只好用别的话岔开这一段,“四老爷,”他说,“实在说,这幅画送怡亲王,物得其所,确是好事。倘或四老爷决定这么办,我倒有个主意。”
“喔,”曹先没有听清楚,抬起眼来看着何谨,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他的话,便即问说:“你有什么主意?”
“把陆放翁的那段跋拿掉,重新裱过,不就没有忌讳了吗?”
曹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这倒使得!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不会舍不得。”何谨停了一下又说,“而况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所谓“求之不得”是正遭祸事,全靠怡亲王缓颊,有这么一条可以致意的路子,在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这番含蓄的意思,曹自然听得出来,便又深深点头。
“光是一幅不像样,至少得再配一幅。”
“那就在余下的五幅中挑选。”何谨答说,“有了画,再挑一张字,就成对了。”
“言之有理。”曹问道,“你看挑哪一幅?”
何谨随手取了一轴,展开来看,入眼便知是苏字,牙色宣纸上,苏东坡写了他的一首寒食诗,字前小后大,余幅有黄山谷大字行书的题识。纸幅犹自有余,董其昌用小字行书写了一篇跋:“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
“苏字还有比这好的。不过有董香光这篇跋,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就是它吧!”
“要送就得快。”何谨意在言外地说,“送得越早越好。”
“只有让二太太带去。”
“二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动身,王老二的伤势还没有好透,骑不得马。”何谨建议,“不妨让王老二派一个伙计,专程走一趟,请朱师爷代送。”
刚谈到这里,只听门外何诚的声音:“回四老爷的话,铜山县王大老爷派人送了一桌菜,还有信。”
曹大为诧异,半夜里送筵席大是奇事,也不知这铜山县的“王大老爷”是谁?等将何诚唤了进来,接信一看,才知来历。
原来铜山县的知县,名唤王朝禄,当年曾受曹寅的提拔,与曹亦曾见过数面。说起来原是泛泛之交,不道信中写得极其恳切,叙旧以外,说刚得信息,本来要亲自拜访,只为时逢除夕,官场有许多仪节,他身为首县,不能不加应酬,只好元旦来拜年。又附了一份帖子,年初二中午,请曹吃饭。
“这可糟了!”曹皱着眉头说,“我这一露面,一道、一府,还有河务同知衙门,都得应酬,年初五都脱不掉身。”
“王大老爷派来的听差还在等回帖。”何诚问道,“四老爷要不要亲自交代他几句话?”
曹沉吟了一会儿说:“不必!我写封回信。”又向何谨说道,“你到二太太那里去要个赏封来。”
等何谨取来四两银子的一个赏封,曹信也写完了,一起交给何诚去打发了来人,方将信中内容告诉何谨,向他问计。
“我归心如箭,哪有工夫应酬?不走就一定被拖住了,我告诉王大老爷,说路过徐州,明天一早就走。万一王大老爷不信,明天真的来拜年,这可怎么办?”
“只有找个地方躲一躲。”
“什么地方?”
何谨想了想说:“有座道观,叫紫清宫,地方很清静,老道法名玄胜,人很不俗,会下棋。四老爷到那里去下一天围棋吧。”
“也好!”曹问道,“远不远?”
“不远。”
“好!明天一早,连行李一起搬过去,跟柜上说我已经走了。”
“怎么?”窗外有人接口,“四老爷明天一早就走?”
“是夏云。”何谨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放她进来。
“不是真的走,是躲应酬。”曹又问,“二太太睡了没有?”
“二太太让我来问四老爷,那一桌菜怎么办?吃不了糟蹋了可惜。”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请二太太做主好了。”
“是!”夏云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马夫人已有了主意,要拿这桌菜送镖局,但照道理不能不先问一问四老爷。
“你回去跟二太太说,我还有点要紧事跟她谈,看今晚上方便不方便,不然,就是明天一早谈。”
“我想没有什么不方便。”夏云答说,“我先回去跟二太太说,四老爷就请过来吧!”
要谈的就是送画的事,马夫人自然一口应承,至于如何派人,责成何谨跟王达臣去商议。马夫人所关心的是,何以曹要到道观中去过年初一。
“淮徐海兵备道驻徐州,如果不走,礼数上应该去拜一拜,那一来,一时就走不掉了。所以到道观里去躲一天。”
“那——”马夫人说,“让他们兄弟俩去陪你。”
“也好。”
“大年初一,”马夫人笑道,“别考他们功课,逼得他们坐立不安。”
曹笑一笑不作声,然后问道:“二嫂的意思怎么样?听说一时还不能走。”
“是的。王老二的伤还没有好,路上又非他不可。”马夫人紧接着说,“我想,绣春既能来跟咱们共患难,我也应该在徐州听听信息,看过了元宵怎么样。”
“这样也好!”曹答说,“等过了难关,我亲自护送二嫂回旗。”
08
一过了年初五,马夫人便心神不定了,从起身到上床,一直盘旋在胸中的一个念头是:不知道动手了没有?
先是起牙牌神数,占马前课,有凶有吉。占卜得多了,连马夫人自己都觉得无聊,于是夏云出了个主意。
“不如拿四老爷的八字去排一排,看一看流年。”
“这倒使得。”马夫人说,“四老爷的生日是知道的,就是时辰记不得了。”
“不要紧!”绣春对此道略有所知,“按某人的身份、眷口子息来看,一定可以断出是哪个时辰,再不会错。”
“那好,”马夫人说,“找个女瞎子来吧。”
“不好!”绣春率直地唱反调,“女瞎子弹弹唱唱,满口胡诌,还是得到外头去请教名家才是。”
原来绣春的用意是,怕女瞎子不明忌讳,不知哪一句话会引起惊疑,所以不愿当面推算。
夏云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便有了丘壑,找何谨陪着去了一上午,到午后才回来。
“是徐州有名的云龙子,请教他的人,挤不开,等了两个时辰才轮到。说不知道时辰,得慢慢儿推算,央求了好半天,才肯动笔,说四老爷的时辰,是卯时——”
“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老太太说过,四老爷是天快亮生的,是卯时。”
“既然时辰对了,说得一定也准了。”
“怎么说?”
“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戊申,四老爷命中缺金,申是金,中央戊己土,土又生金,流年不错,到秋天更好。”
“噢!还有呢?”
“还有,”夏云想了一下说,“说四老爷今年犯驿马。”
“犯驿马?”马夫人大吃一惊,心里在想:莫非会充军?
夏云不知道驿马星的含意,绣春却懂,看马夫人的脸色,便猜到了她的心事,当即说道:“今年回旗,自然是驿马星动,说流年不错,到秋天更好,必是到了那时候,四老爷又放差使了。”
这番解释很合理,马夫人方始释然,又问:“你看那个什么云龙子,算得准不准?”
“准!”
马夫人原是信口一问,不道夏云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当然就惹人注意,要想求证了。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他算得准?”
“他说,四老爷方正,有点迂,面冷心热。又说四老爷的命很硬,克妻,命中两子,一子送终。还说——”夏云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不说下去?”
“有件事可说得不大准了!”夏云略一迟疑,方始出口,“说四老爷十一岁起运,起运那年就会克父母。这不是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马夫人点点头,“我听老太太说,当初原有这个说法,所以九岁上就由老太爷带到南边来,跟生身父母一隔开了,才能避克。就这样,四老爷生身的老太爷,还是生了一场伤寒,几乎送命。”
一直不曾开口的绣春,插进来说道:“照这样看,这云龙子倒真有点儿道理。”说着,向夏云看了一眼,眼色中是疑问,究竟是云龙子真的这么说,还是夏云故意编出来的?
夏云懂她的意思,随即答说:“是啊!真是有点道理,难怪请教他的人挤不开。”夏云建议,“倒不妨开了芹二爷跟棠官的八字,请他去看看。”
“使得。”
于是找了红纸来,开列芹、棠兄弟的生年月日时辰,夏云很起劲地拿了就走,口中在说:“我让何大叔马上就送去。”
“慢,慢!”绣春拦住她说,“我倒想去看看这云龙子。”
“怎么,”夏云问道,“你也要算命?”
绣春不肯讲实话,只说:“想跟他谈谈。”
夏云灵机一动,“好,我陪你去。”她说,“不过你不能这么打扮,太惹眼,来了个俏尼姑算命,不成了新闻?”
“夏云说得不错。”马夫人接口说道,“你要么别去,要去得换衣服。这样子太招摇了。”
绣春踌躇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好吧,乔装改扮下山冈。”
“小尼姑思凡了!”
夏云的调侃,不但马夫人,连绣春自己都笑了。“走吧!”她说,“上你屋子里换衣服去。”
夏云便领着她到南屋,不久又兴冲冲地奔了回来,恰与芹官相遇,他站住脚说:“怎么回事?倒像是来报喜的。”
“对了!也许有桩喜事。请吧,上屋里说去。”
原来夏云已知道马夫人、芹官都曾劝过绣春还俗,她以为绣春亦有此意,不然不会去算命,因而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必须预先有所布置,所以乘绣春易服的这片刻,悄悄来跟马夫人商量。
“如果云龙子真的算出她是当尼姑的命,那是天意,没话可说,倘或不是姑子的命,何不就从今天起,劝她还俗?”
“啊!”马夫人被提醒了,“我们忽略了,正该这么办!就怕她不肯。”
“太太说她,她哥哥求她,大伙儿再一劝她,没有个不肯的。”
“依我说,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芹官说道,“干脆‘拿鸭子上架’,把她那一身僧服藏了起来,看她怎么办?”
“这是最后一着。”马夫人遥望窗外,急忙又说,“她来了,别让她听见。”
大家都住了口,只见绣春换了夏云的一件蓝绸棉袄,下系一条绉纱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髻,两手扯着棉袄下摆,有些手足无措似的。
“多年没有穿这种衣服,好不习惯。”绣春微微窘笑,“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多穿几回就习惯了。”
夏云听芹官的话有弦外之音,生怕一露马脚,让绣春起了戒心,急忙乱以他语:“来,来!”她拉着绣春说,“我替你重新把头梳一梳。”
“对了!”马夫人接口,“梳这么个道髻,可不大像样,就使我的梳头匣子好了,里头有支镶金的珊瑚簪子,正用得上。”
于是夏云便去搬了马夫人的镜箱,来替绣春梳头。芹官却悄悄溜了出去,找到王达臣,私下说了经过。王达臣喜不可言,拿钱让他的伙计去买一坛洋河高粱,打算着为绣春还俗而谋一醉。
09
两人到上灯时分才回来,进了院子分手,一个到北屋,一个到南屋。
到北屋的是夏云,脸色落寞,微带沮丧,芹官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莫非真的算她是姑子命?”
“不是,绣春没有算她自己。”
“那么是算谁呢?”
“她替震二奶奶算了命。”
“喔,”马夫人关心了,“说震二奶奶的命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绣春跟云龙子说的仿佛是‘行话’,我问绣春,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很不好。”
这下马夫人更关切了,“绣春呢?”她问。
“去换衣服去了。”
“你看看去!叫她来,我得问问她。”
不一会儿绣春来了,手里握着那支镶金的珊瑚簪子,进门叫了一声:“太太!”便往里屋走,自然是将那支簪子放回原地。
“绣春,不忙!”马夫人唤住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怎么样?”
“不大好。”
“怎么样的不大好?是有病痛呢,还是破财什么的?”
这一问,绣春的脸色越发阴郁了,“震二奶奶的八字是‘伤官格’,今年走官运。”她说,“所以不好。”
“这我就不懂了。”芹官发问,“何以走官运不好,倒是走墓库运才好?”
“不是这么说,伤官不能见官,命书上有句话,‘伤官见官,其祸百端。’更坏的是,今年戊申,震二奶奶的‘大运’,正好也是戊申。云龙子说:这叫‘岁运并临’,好的格外好,凶也就格外凶。”
于是马夫人与芹官,都忧形于色了,“凶到怎么样一个地步,云龙子说了没有?”马夫人问。
“他不肯说。”
“为什么呢?”
绣春不答,却有泫然欲涕的模样,那就不问亦可知了。马夫人既惊且忧,而芹官却在惊忧中有安慰,看绣春这样子,故主情深,对震二奶奶的怨恨,涣然冰释了。
“我倒没有想到,”芹官有些困惑地,“你居然通子平之术。”
“哪里谈得到通?不过因为命苦,想修修来世,也看过一两部命书,似懂非懂而已。”
“你别客气。”夏云接着绣春的话说,“既然你懂八字,又跟云龙子聊了那么多,想来是把震二奶奶的八字琢磨透了,你就好好儿给太太说一说吧!”
这点恰是马夫人要说的,绣春本来亦有此意,但顾虑着措辞轻重之间,没有把握,说轻了犹如不说,说重了万一不准,不仅眼前为马夫人带来了忧烦,将来也会招致误会,一定会有人说:“绣春血淋淋地咒震二奶奶,巴不得她死!”
意会到此,她定了主意,“我哪里懂?”她一口推拒,“反正云龙子的细批流年,后天就可以去取了,到时候再琢磨好了。”
听得这话,无不大失所望,马夫人便开门见山地问:“莫非震二奶奶会遭想不到的横祸?”
“也不是什么想不到的横祸,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
只是个人的休咎,与全家祸福无关,这话虽能使马夫人稍感安慰,但疑团却更深了。
“怎么说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难道——”马夫人说不下去了,她想到的不是抄家的事,而是震二奶奶的那段丑闻。
“绣春,”马夫人神色凛然地,“你得跟我说实话。”
大家都看出马夫人神色严重,预料绣春如再闪避,她就会动怒,因此都紧张地盯着绣春看。
绣春迟疑又迟疑,终于昂起头来说:“太太一定要我说实话,我不忍说也必得要说了。不过这是云龙子的话,我也巴望他算得不准!到那时候,可别说我绣春在咒二奶奶。”
“你这表白是多余的!”芹官激动地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心里放不下你们二奶奶。你的心是好的!”
“芹二爷知道我的心,我就敢说了。不过,说了太太可别伤心,算命不准是常事,云龙子说震二奶奶大限已到,只怕逃不过这个月。”
一语未终,马夫人已是双泪交流,夏云急忙递了块干净手绢过去,口中自责着:“都是我不好,怂恿绣春去算命,无缘无故惹得太太伤心。”
“我不伤心别的,我替我们马家的女儿委屈。”马夫人擤擤鼻子,振作精神说道,“你们去把老何找来。”
将何谨唤了来,马夫人先是谈算命的事,他对此道亦有所知,听云龙子的说法是,震二奶奶虽走了一步极坏的运,但与一家的祸福,并无关联,因此便着重在这一点上,劝慰马夫人。
“我就是在这上头不放心。”马夫人说,“如果她是为一家挡灾,倒也罢了,我就怕她是不明不白惹上一场祸。你是咱们家的老人,见得事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来,也许你能看得出来。我想你辛苦一趟,回江宁去看看。”
“是!”何谨矍然说道,“我也不大放心。太太既有这意思,我明天就动身。”
“请王二哥派个得力的人,送了你去,怎么样的情形,你捎口信回来。”
“我明白。”何谨说道,“太太要交代的事,让芹官一条一条写下来。我先跟王老二去商量派人,回头再来请示。”
于是夏云到芹官屋子里移来纸张笔墨,就在马夫人屋子里,将要问要办要交代各事,逐项开列明白。而芹官又另有打算,他要写封信给震二奶奶,将绣春对她的态度告诉她,他认为这是足以使她高兴,而在眼前的逆境中,唯一可引为安慰之事。
10
不过才一个月不见,何谨已有劫后重来之感了。
大门已经不开,只走角门,屋子腾空了一大部分,旧日的伙伴,也只剩下不多几个人了。一到家自然先去见曹。他讶异地问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二太太不放心家里,让我回来看看。”
“很讨厌!”曹皱着眉说,“你来了也好,多一个能对付他们的人。”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两江总督衙门所派的人,何谨不觉心往下一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先去歇着,这一阵子的情形,你问你兄弟就知道了。”
“是!”
何谨退了下来,随又去见已搬到萱荣堂的震二奶奶,递了芹官的信,她先不看,只问:“太太身子怎么样?”
“身子倒挺好,精神稍为差一点儿。听说总是躺着。”
“无聊嘛!不躺着养养精神干什么?”秋月插了一句嘴,然后问起芹官、棠官兄弟和夏云,却未问绣春。
反倒是震二奶奶没有忌讳,“绣春呢?”她问,“四老爷回来赞得她不得了,说她有侠气。也难怪!”她略停一下又说,“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四老爷大概也看够,所以借此发牢骚。其实牢骚何用?只要看得透,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何谨不知她这话意何所指,只发觉震二奶奶略为变了些,她一向爱说话,但言辞爽利,命意透彻,此刻听来,却似乎有些唠叨了。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谈绣春,道是大家都劝她还俗,又说芹官受王达臣之托,最为热心,一晚上参禅,彼此唇枪舌剑,结果是芹官输了。
大家都觉得这段故事有趣,欲知其详,锦儿却已顾虑到何谨一下了车便来见主人,茶都不曾好好喝一碗,天色将暮,肚子该饿了,便悄悄儿去盛了四碗年菜,煮了一碗年糕,又烫了一大壶酒,叫小丫头一托盘端了出来。
“何大叔,你坐下来慢慢儿一面喝着,一面吃,一面给我们讲徐州的故事。”锦儿又说,“今天上灯,可是一盏灯都没有,听你聊聊,就不觉得闷了。”
就从这几句话中,何谨可以想象到萱荣堂中的凄清寂寞,回想当年的盛况,恍如隔世,凄然下泪。
好在他是一双迎风流泪的风火眼,没有人注意他此时所流的眼泪,不是风逼出来的。
于是他拭一拭眼,一面喝酒,一面谈芹官如何没有能说服绣春的经过。那夜他是闲坐在走廊上,细细听见的,但因为话中关碍着震二奶奶,所以讲得不甚清晰,但已足以引人入胜了。
“那天夏云还出了个很绝的主意,大家以为那天一定可以成功了——”何谨突然咽住,他蓦地里意会,算命这件事不能谈,但已由不得他做主了。
“怎么?”冬雪第一个性子急,“夏云出了个什么很绝的主意?何大叔,你快说,你快说。”
“慢,慢!”何谨拖延着,“等我把这个鸡翅膀吃完。”
“鸡骨头有什么好啃的?”
“冬雪,你别催!”秋月接口说道,“让何大叔细细想一想,自会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说给你听。”
这是以退为进的词令,何谨无奈,想一想只好拣能说的说:“徐州有个云龙子,命算得极准,太太不放心家里,让夏云拿了四老爷的八字,替他去看流年,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申年,四老爷命中缺金,正好弥补——”
“喔,”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问,“真是这么说的?”
“是!”
“还有呢?”震二奶奶紧接着补充,“我是说四老爷。”
“说四老爷今年秋天犯驿马。绣春说得好,四老爷既然流年不错,犯驿马绝不要紧,必是有差使放出去。”
听得这话,无不欣然,一个个脸色都开朗了,“但愿这云龙子是铁口,绣春解也解得好。”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了些什么?”
“说四老爷的命硬,老早把四太太克掉了。真正准得很!为此,绣春也想去算算命,于是乎夏云将计就计,出了个主意。”
等何谨讲了夏云的那个主意,大家越觉有趣,要何谨细谈他陪绣春和夏云去请教云龙子的细节。
“绣春换了夏云的棉袄跟裙子,夏云还替她梳了头,别上太太的镶金珊瑚簪子,到了云龙子那里,那风头可出足了!”何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云龙子是命相合参,又是正月里,看相算命的挤满了一间大厅,自然是男多女少,可不管男女,对她们俩都得狠狠盯上两眼,收钱的小伙子更是把眼都看直了。”
等何谨一口气说累了,略为透气的当儿,锦儿便笑着问说:“大概也忘了向她们俩收钱了不是?”
“那倒不至于,不过还是占了便宜。敢情看相算命跟请大夫看病那样,也有‘拔号’,不知道夏云跟那小伙子说了两句什么,只听那小伙子一迭连声地说:‘行,行!你们俩先请。’随后姊儿俩就进了另一间屋子,跟云龙子讨教去了。”
“何大叔,你没有进去?”秋月问说。
“没有!”何谨答说,“我倒是打算进去也听听,后来一想,姑娘家或许有什么不愿让我这个糟老头子知道的心事。还是识相为妙,就没有跟了去。”
“后来呢?”秋月又问,“给绣春算的命怎么说?”
“我不知道,也不便问。只看绣春的脸色也不大好。到家,绣春仍旧换回了她自己的衣服——”
“这么说,真是姑子命?”锦儿插了一句嘴,“我不相信能把绣春的命,算得这么准!”
“绣春根本就没有算她自己的命!”
“那么是替谁算呢?”
“是替她嫂子。”
这句谎言是何谨早就预备好的,答得极快,毫无破绽,但秋月却觉得大成疑问。到得震二奶奶后来拆芹官的信看,说绣春如何情报故主,关切之情,溢于辞色,她便判断,绣春是替震二奶奶去算了命。
私下跟锦儿一谈,亦以为然,而忧虑随之而起,“老何不是说绣春出来,脸色不好看吗?”她说,“一定是震二奶奶的流年不利。”
“一定的!如果吉利,老何当然会像论四老爷的八字那样,大谈特谈。”秋月又说,“咱们俩私下找老何来问问看。”
这一问,却好是何谨的一个现成机会,倒省了事,“我正想跟两位姑娘谈。”何谨说道,“太太就是为此不放心,才让我回家来看一看。据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叫什么‘伤官见官,其祸百端’。看太太的意思是,”他放低了声音说,“怕震二奶奶找什么麻烦,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层,锦儿姑娘得多留点儿心。”
秋月与锦儿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但已取得默契,等何谨走了,私下商量。因此,秋月又问:“太太还有什么交代?”
“有消息尽快通知。”
“那当然。”
“大概也快了!”锦儿接口,“都说元宵前后,就得动手,震二爷打听动静去了,保不定明天、后天,就有变化。”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秋月突然问道:“何大叔,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照你看是怎么个凶法?若说有性命之忧,这命可又怎么丢的呢?”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呢?”何谨答说,“太太的意思,不过要我提醒各位姑娘,多留点儿神。”
“这就是了!我们随时会留心。”锦儿深深点头。
说到这里,何谨的任务已了,无须逗留。等他一走,秋月便问:“你看你们二爷会有什么花样闹出来?”
“不会!”锦儿答说,“这一阵子相敬如宾,是从来没有的事,两个人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就不是好兆头!”秋月忧心忡忡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若是失了常度,往往有不测之祸。”
“照你这么说,莫非震二爷也有祸事?”锦儿软弱地扶着椅背说,“这日子,真是叫人揪心!”
“你别着急!我也是随便说说。”秋月急忙设词安慰,“我在想,四老爷是一家之主,他没事,一家自然没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咱们别为了没影儿的事,空费心思,还自寻烦恼。”
这是强作豁达之语,锦儿叹口气说:“也只好这么想吧!”
11
曹震一早就为两江总督衙门派差官请了去,到晚方回,气色极坏。
“怎么回事?累了不是?”震二奶奶迎着他说,“饿不饿,先炸几个春卷吃?”
“不饿!气都气饱了。”曹震愤愤地说,“黄二侉子平时一口一个‘曹二哥’,今儿竟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我真恨不得训他一顿,叫他把该我的赌账还了再开他的鸟嘴。”
“你们听,二爷气得撒村了!”震二奶奶向丫头们笑着说了这一句,复又问丈夫,“黄二侉子怎么公事公办?他是候补知府,莫非派了什么差使?”
“是啊!咱们家的这件事,派了他当‘委员’。今儿就是他跟我蘑菇了一天。”
听到这一说,锦儿便将丫头们都遣开,然后说道:“我把饭开到这里来,一面吃,一面谈吧?”
“也好!”震二奶奶又说,“还有一坛陈年的花雕,开了来喝!只怕不喝白不喝。”
本来曹震夫妇搬至萱荣堂,便是权宜之计,虽非因陋就简,却是一切将就,只占了西面两间套房,在卧室中开饭,后房廊下就是临时设置的小厨房,反倒方便。
当下将方桌移到中间,火盆挪了过来,到摆设停当,锦儿因为他们夫妇要谈官司,将丫头们都遣开,由她亲自照料。曹震高高上座,一妻一妾,左右相伴,一个就火盆替他烫酒,一个为他剥果夹菜,倒真的是享了齐人之福。
“黄二侉子是什么意思呢?莫非——”震二奶奶微微赔笑,“我是瞎猜的话,莫非你跟他在赌桌上有什么过节?”
“没有的事。”曹震答说,“黄二侉子从京里弄了一封八行来,来头极硬,范制军就对人说:‘黄二侉子除了吃喝嫖赌,能干什么?好吧,我先派他一个差使,看他干得下来不?’就派了他查咱们家的账。有人就对黄二侉子说:‘曹二爷是你的赌友,你如果见了他不好意思,你这封八行就算白费心血了!’”
“你是说,范制军是借此难他,黄二侉子这个差使干得不行,他对那封八行就算有了交代了。”震二奶奶接着说,“干好了呢,范制军就不能不用他。是这意思不?”
“就是这意思。”曹震忽然忍俊不禁,“我还告诉你一个笑话,不过不知道真假。据说,黄二侉子在跟我见面以前,先在花厅外面,遥遥作了个揖,嘴里自言自语:‘曹二哥,我是没法子,一封八行花了我一万两千银子,只好对不起你老哥了。’”
“真是侉气!”锦儿笑道,“照这样看,他本心其实不坏。”
“本心不坏,让人教坏了。”曹震又说,“人家教他:打破砂锅问到底。黄二侉子居然也吃了秤锤似的,铁了心了,只顾仰着脸打官腔,气得我恨不得揍他两个大嘴巴!”
“你别气。你想通了就不会气,只会觉得他可怜。”震二奶奶劝道,“他是不敢看你,只好把头抬了起来。”
“我也看出来这么一点点意思,可是换了你在那里,也会生气。”
“生气总不是回事。”锦儿劝,“得想法子对付才好,能不能托人打个招呼呢?”
“没有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几十年的老账要翻开来,一笔一笔往下追,这招呼打不胜打,一开了头,成了例规,打这个招呼,不打那个,反倒得罪人。”
“那,那怎么办呢?”
“只有硬挺。”
“你说得容易。”曹震亦不以为然,“到挺不下去怎么办?”
震二奶奶不即作声,神色如常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苏州人常说,船到桥门自会直。不会挺不下去的。真的挺不下去了,再打招呼也还不迟。”
“不迟?”曹震越发反对了。
“不迟!”震二奶奶回答,语气平静,但显得很有把握似的,“打招呼早打不如迟打,多打不如少打。”
曹震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他说,“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不是打一个招呼就能了事的,一打开了头,打不胜打。而且老早都把人情卖完了,到得真正节骨眼上,托人打一个招呼,就能过关的,那时无人可托,怎么办?”
曹震沉吟了一会儿,徐徐举杯,“我有点懂了。”他说,“招呼不是不要打,要打得值,打得管用。这就是早打不如迟打,多打不如少打。”
“我还加一句,”锦儿说道,“最好不打。”
“不打恐怕没有那么便宜!招呼是一定要打的,不过这个招呼除非不打,一打就得用全副力量,打过这个招呼也就没事了。”
夫妻俩的意见到底归于一致了,说实在话是曹震放弃了自己的见解,只听妻子教导,当然也还有两三分锦儿的参赞。
“反正归里包堆一句话,能推则推,能赖则赖,到推不脱,赖不掉的那一刻,你只朝我身上推好了。”
“这,”曹震提出疑问,“一次、两次犹可,次数多了,万一要你到案见官,怎么办?”
“我自有我的办法。”震二奶奶仿佛成竹在胸似的,“十个黄二侉子也未见得难得到我。”
震二奶奶以口才自负,曹震就无话可说了,“我是怕你抛头露面,面子上不好看。”他说,“而且也太委屈了你。”
“多谢你!有你这句话,就委屈死了,也值。”说着,震二奶奶的眼圈都红了。
12
第二天上午,曹震又被黄二侉子请了去问话,他照妻子的传授,第一不动意气;第二装聋作哑,遇到有关系的话,故意表示不曾听清楚,要黄二侉子再说一遍,借此工夫先在心中筹思,如何回答才妥当;第三就是最后一计,推到震二奶奶身上。
黄二侉子终于忍不住发话了。“这也要问尊夫人,那也要问尊夫人!”他说,“真不知道谁在当织造?”
曹震不作声。这也是受了震二奶奶的教,没关系的话,大可不答,随他发牢骚也好,冷嘲热讽也好,只当清风过耳。
“尊夫人是官眷,怎么管得到公账?”
这句话可不能不回答了,“内务府的人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他说。
“当差是当差,公账是公账,两码子事,怎么扯得到一处?”
“当差是当皇帝的差,当差的花费,当然要出公账,怎么说是两码子事?”
黄二侉子觉得曹震是在胡扯,但驳不倒他,想了一会儿问道:“照你这么说,竟是尊夫人在当织造?”
“这倒也不尽然。”曹震一面想,一面说,“不过黄委员,你恐怕对内务府不大明了。我刚才说过,内务府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尤其是正白旗,更加各别。”
“怎么个各别?”黄二侉子话不客气了,“正白旗的人头上长角?”
曹震又不作声了,因为黄二侉子出言不逊,他用沉默表示抗议。但也不妨看作不愿争吵,是一种让步。
黄二侉子发觉了,只好比较客气地问:“请问,正白旗怎么各别?不都是上三旗包衣吗?”
“不错,都是上三旗。不过两黄旗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正白旗当初是归孝庄太后的。这就是各别之处。”
“你是说,正白旗是孝庄太后的,所以正白旗的包衣眷属,可以干预公事?”
这话很厉害!曹震心想黄二侉子有长进了,倒不可掉以轻心,当下先虚晃一枪地问:“黄大人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那么说明白一点儿吧,”黄二侉子的语气又亢了,“听你的话,似乎正白旗包衣眷属,是奉了懿旨,可以干预公事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虽没有这么说,意思是这个意思。”黄二侉子又说,“尊夫人既在管公账,莫非不是干预公事?”
“话不是这么说。眷属不能干预公事,可是替皇上、替宫里当差,我们内务府向来不分内外的。譬如你刚才问的那笔账,是康熙爷六旬华寿那年,降旨采办一批新样首饰,预备赏嫔妃之用。首饰,什么叫新样?黄委员,恐怕你也不能不请教尊阃吧?”
“这!”黄二侉子无奈,“好吧,这笔账就算该由尊夫人经手,何以与市价不同,请你问一问尊夫人。”
这一问,不患无词可答,首饰无非珠宝,贵重与否,大有讲究。光是看账,何从判定货账不符。黄二侉子算是白费了工夫,而曹震不免得意。
“你别得意,”震二奶奶警告他说,“有几笔账大意不得,问到了,你可得仔细。”
“怎么个仔细?”曹震又问,“是哪几笔账?”
“有一笔,”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孝敬八贝子的。其实也不是孝敬八贝子,是八贝子出面,替十四阿哥盖花园。这笔账顶要当心。”
“你是说这笔账,”曹震当然知道,“早就问过了。”
“他怎么问?”
“他问,这交侍卫良五爷的三万银子,是怎么回事?我说:是那年先伯点了盐政,盈余的银子,孝敬先帝,先帝说只要三万银子养鸟,所以托侍卫良五爷顺便捎带进京。”
“是两万,不是三万。”震二奶奶说,“那是有朱批的,谁也不能作假。”
“可是,账上是三万。”
“这件事不是我经手,不知道多支的一万银子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推在我身上,也就不去说他了。反正到时候,我有我的办法。”
“我不明白,到得临了,究竟你是用什么法子来搪塞?”
“这可没有准稿子,随机应变得看事说话。”
曹震愣了好一会儿,自语似的说:“但愿你能对付得了。”
13
到底动手了。那天一早,首府、首县,带着皂、快两班,团团围住了曹家。首府姓吴,首县亦姓吴,在大厅前下了轿,曹已带着曹震在滴水檐前拱手相迎。
“昂翁,”吴知府与曹是棋友,满面歉疚地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曹平静地说,“请到花厅待茶。”
接着,他又与吴知县招呼过了,方始侧身前导,引领至花厅,两吴升炕,曹在东首第一张椅子上陪坐,曹震站在他身后。
“范制军的公事,请昂翁过目。”吴知县从靴腰子中,掏出一封紫泥大印封,递向曹。
曹震抢上一步,接了过来,抽出范时绎给首府与首县的“札子”,递到曹手里,他接过来细看时,神色未变,但纸张微微波动,见得手在发抖了。
“事先已奉到上谕,查封私产,抵偿亏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当谨遵不违。所有细软动产,都已经检点在一起,静候查封。至于不动产,另外造了一份清册,请两位过目。”
曹接着便向曹震问说:“清册呢?”
“在这里。”曹震从一旁半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清册,递给吴知县。
吴知县转呈吴知府,翻开一看,脸上大显讶异之色,“府上四世织造,在江宁六十多年,原来宦囊所积,不过如此!”他并不隐藏他的感觉,“实在料想不到。”
曹不作声,曹震却认为有解释的必要:“既名之为不动产,来龙去脉,都是可以稽考的。”他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并不曾暗中图谋脱产。
“世兄说得是。”吴知府又说,“我跟吴大令今天奉命而来,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只请昂翁派令侄,或者得力的总管指封,说封什么,就封什么。至于将来估价,是不是可以抵亏空有余,就不是我们所能为力的了。”
吴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钱的东西充数,以为就此可以抵欠亏空,所以不能不声明在先。曹还没有辨出弦外之音,曹震却很明白,便低声向曹说道:“请四叔跟吴太尊说:我家绝不敢藏私。”
曹被提醒了,“吴太尊请放心!”他说,“请两位尽管看,尽管封,决不让两位在公事上为难。”
两吴都有过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经验,最怕被抄之家,有不明事理的妇女哭哭啼啼,口出怨言,甚至纠缠不休,情势弄得非常尴尬。吴知府刚才那番话,即有不愿惹麻烦之意。如今听曹这一说,知道曹家的家教严,一家之主的话,不作兴打个折扣,因而心中泰然了。
“既然昂翁这么说,贵县就开手封吧!”他向吴知县说,“派老成一点儿的人!”
“是!”吴知县起身走到廊上,向曹家的听差说,“麻烦管家,叫我的人来。”
吴知县的跟班远远在伺候,受唤上前,奉命去找了刑房、兵房、户房的三名书办来,吴知县有番话关照。
“曹织造在江宁三代四世,一向受地方爱戴,如今曹四老爷是因为亏空封产,以备抵偿,不是抄家,你们弄清楚了没有?”
“是!”三名书办齐声回答。
“回头你们下去拣老成的人,听主人家派人带路,说封什么,才封什么。别胡乱动手,更不准骚扰,尤其不可惊了人家的内眷。”
“是!”
“下去吧!”吴知县回头看到曹震,便又说道,“世兄,这三个书办交给你了。”
“不敢,不敢!”曹震躬身回答,然后向三书办说,“三位请!”
曹震将他们引入一间空屋,如款待宾客似的,已备下茶果,寒暄一番,商量从何处起手查封。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走到曹震面前,低声说道:“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张图来。”
图是曹家的地图,画明进出方向,注明堆存箱笼的件数,清楚明白。为头的刑房书办,不由得感叹:“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精明能干,十个男子汉都扺不上,真正名不虚传。”
光是查封一事,可说毫无麻烦,因为只封箱笼橱柜,至于箱笼橱柜中置何物,另有清册,将来派出委员估价时,方始逐件清点,此时只须编具字号,贴上封条,便算完事。
令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查账,要查明究竟亏空多少;再一件是估价,看查封的动产、不动产,够不够赔补亏空。两事比较,查账又比估价更觉得可忧,因为估价必派首县,而吴知县人既厚道,跟曹又有交情,将来必蒙照应。查账就不然了!一个黄二侉子已不易对付,加派的一个委员,更是江宁官场中有名的精明角色。
此人姓魏,久任州县,坐堂问案时,有句口头禅:“你不说实话,我剥你的皮。”因而得了个“魏剥皮”的外号。曹震得知消息,不免又添了几分心事。
“你只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他的为人了。不但精明,而且刻薄。”曹震又说,“而况这次丁忧起复,分发原省,头一趟派差使,当然要格外巴结。你看着好了,吹毛求疵,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你别担心!不妨打听打听,有什么熟人可以托托人情。”震二奶奶低声说道,“丁忧两年多,坐吃老本,起复以后,少不得要应酬应酬,亦正是要钱用的时候,咱们送他个两三吊银子,买他个高抬贵手,你看如何?”
曹震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也不妨试一试,于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听,回复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使不得!”他将打听的话来告诉妻子,“此人心狠手辣。有一回奉派查案,查的是放赈报了虚账,出事的县官跟他同榜,一看老同年到了,当然说了实话,面托成全,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他没有说不帮忙,银子也收下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哼,你猜怎么着?”
“你别问我,你就说吧!”
“这魏剥皮真该剥皮,回省复命,见了藩台,首先就把五百两银子交了上去,说是贿款,幸而那藩台倒还厚道,觉得魏剥皮未免过分,参放赈的县官,没有再提行贿的事,不然罪加一等。”曹震接着又说,“如果咱们送他两三吊银子,他照样这么一回,吃得消吗?”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发了好一会儿的愣,然后开口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剥皮真能剥了咱们的皮。你还是照对付黄二侉子的办法,到搪塞不过了,就推在我身上。”
但是,魏剥皮却非黄二侉子之比,他找了曹震去问话,轻声细语,措辞和平,跟他的那个外号全不相称。问到最后,说出一句话来,让曹震大吃一惊。
“看样子非得见一见尊夫人不可了。”
这句话让曹震无法接口,因为既无法推托,更不能允许,而又别无话说,只觉得窘迫不堪。
“让尊夫人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魏剥皮自己把话拉了回来,“这样吧,我把所有尊夫人经手、而尚无着落的账目,一款一款开出来,请老兄带回去,问明尊夫人,一条一条写下来。有了结果,我就可以交差了。”
“是,是!”曹震再无话说。
“今天不早了。老兄请回吧。等我把要请教尊夫人的事项开出来,请老兄明天来取,或者我派人送到府上。”
“我自己来取,我自己来取。”
第二天见面,魏剥皮递给曹震一个信封,接到手中,沉甸甸地压手惊心,抽出来一看,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密密麻麻地写了五张信纸,要问的账目,一共二十几笔。
尽管曹震焦忧、愤懑、诅咒不绝,而震二奶奶却很沉着,甚至还不时露出些微得色,这就让人莫测高深了。
“下次魏剥皮再请你去问话时,你告诉他,要问的事太多,又隔了那么多年,而且账簿也都收了去了,得一件一件慢慢儿想,慢慢儿查。”震二奶奶又说,“你要格外表明,这并非有意拖延,请他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会知道是件没法儿急的事。”
“话我会说,事情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照你的话,迟早有个结果给他,我可想不出来怎么样才会有交代得过去的结果。”
“你别管。‘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瓷器’,他会剥皮,我会抽筋。走着瞧吧!”
曹震既信又疑,静下心来细想一想,总觉疑多于信,“你还打算治魏剥皮?”他问,“你是怎么抽他的筋?”
“我已经看出一点儿毛病来了。你等我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停当了,我自然要跟你商量。”
听得这一说,曹震才比较安心,第三天见了魏剥皮,将震二奶奶的话,照本宣科地说了一遍,魏剥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厉害角色,当下说道:“尊夫人是女中豪杰,说的话真是掷地作响,几时可以有结果,请尊夫人自己定规好了。只要不误范制军复命的期限,怎样都可以。”
“像这样的事,最晚到什么时候就必得复命了?”
“查封之日,已先拜折复命,说在清查了。”魏剥皮以一种自己人相商的语气说,“老兄也是老公事,这种事复命愈早愈好。为什么呢?查清楚了才能复命,一时不能复命,就是一时查不清楚,显得内情复杂,若往坏处去想,对令叔很不利。”
话虽含蓄,曹震却听得出来,“内情复杂”,而“往坏处去想”,自然是弊端深重。魏剥皮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曹震认为应该重视。
震二奶奶却不以为然:“别听他的!”她说,“等他来催,要催得紧了,我的招数才施展得开。”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如今似乎不能不告诉四老爷了。”
应付官事,都是曹震夫妇在办,曹出面,亦不过摆个样子而已。此刻震二奶奶认为应该告诉曹,在曹震自然照办,他用最省事的办法,把魏剥皮写下的询问事项,直接送了给曹去看。
这一看,使得性情和平的曹,也忍不住动怒,将曹震找了去,一开口就问:“你怎么把难题都推给你媳妇?她是妇道人家,本不宜干预公事的。”言时声色俱厉。
曹家的家规甚严,见此光景,曹震赶紧垂手弯腰,赔笑答说:“原是侄儿媳妇的主意。我也认为不妥,她说她自有作用。拗不过她,我只好照办。”
听说是震二奶奶的主意,曹怒意稍解,但曹震的错处还有,“就推在她身上,也该有个分寸。你看,”他指着纸面说,“这一款,是老太爷手里的事,那时你媳妇还是马家的姑娘,你也推在她头上,岂非荒唐?”
斥之为“荒唐”,已是极重的语气,曹震不敢再辩。但内心自问,并不荒唐,因为推在震二奶奶头上,原是无可奈何的搪塞之计,只为应付眼前,只要搪塞得过去,就算做对了。
“如今这么一大堆疑难,你怎么答复人家?”
问到这一句,曹震方始从头细说,曹怒意全消,但也像曹震一样,心中有个极大的疑团,不知道震二奶奶的葫芦中,装着什么药到病除的仙丹。
14
“我看,”曹震非常吃力地说,“只怕拖不过去了!”
“怎么样?”震二奶奶问,“催得很紧?”
“魏剥皮的话很难听——”曹震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也不必学给你听,反正连老太爷几乎都骂了!”
“他敢!”震二奶奶顿时发怒,她那双俏眼,一睁圆了便近似三角形,看着格外威严,“莫非他真要逼出人命来?”
“你,你,”曹震慌乱地说,“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他这样逼迫,于他自己没有好处。”震二奶奶怒容全敛,从容说道,“你放心!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那天四老爷说你荒唐,把老太爷在日,我还没有进曹家门的事,都推在我身上。其实,这魏剥皮才荒唐,他不想想,康熙五十一年,我才多大?”
原来为曹指斥为荒唐的一件事是,康熙五十年曹寅请款修建专供驻跸的织造署西花园,五十一年春天竣工,验收查对账目,有几笔账尚未查清,曹寅即在这年七月底,因疟疾病故扬州,这几笔未清之账,亦就不了了之。
如今旧事重提,曹震无以为对,使出最后行遁之计,推在震二奶奶身上。
震二奶奶是曹寅故后的第二年,才成了曹家的媳妇,时方十七岁,曹震比她大两岁,算起来今年才三十四岁。魏剥皮只需从曹震的年龄,略一推算十七年前震二奶奶的年龄,便知其事荒唐,误信荒唐之事,而居然认真追究,岂非荒唐之尤?
听她说得有理,曹震倒是精神一振,“你说得不错!怪不得你说他写的东西有毛病,毛病大着呢。倘有都老爷一参,以当今皇上的精明,连范制台都会受处分,说如此糊涂之人,竟还视之为能员。看他们吃得消不?”他越说越起劲,“咱们算是拿住他的短处了!我托人跟他去说,好便好,不好大家翻。看他怎么说?”
“还不必走到那一步。”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他一说,是教了他,要弥补这个毛病也很容易。让他自己发现,一定会有表示,那时再说不迟。”
“他会有什么表示?”
“他会把他写的东西要回去。”
“要回去?”曹震冷笑,“我才不给。”
“对了!这份东西要收藏好,将来是极有用的一项证据。”
曹震点点头,却又问道:“明天我怎么回答他?”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你明天要施一条苦肉计。”
“何谓苦肉计?”
“你得厚着脸承认,怕我,拿我没办法。”
“这搪塞得过去吗?”
“是实在情形。譬如你现在催我,我不理你,你怎么办?”震二奶奶又说,“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
曹震听她的话,仔细想了一会儿,果然无计可施,吵嘴打架,无非更添闲气,“我,我只好跟人家说:‘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曹震又说,“我只有请教他了。”
“对了!你就请教他。”
“他会怎么说?”
“他一定说:足下既然惧内,能不能让我跟尊夫人谈一谈?”
“嗯,嗯。”曹震大感兴味,“那么,我该怎么回答他?”
“你想呢?”
曹震想了一下说:“我这么回答:这件事我不敢管,我也不敢告诉她。”
“不错,要这么说,前后的话才相符。”
谈到这里,曹震心中浮起一个疑问,莫非魏剥皮就此罢手不成?当然不会的,如果他真的下决心要当面向震二奶奶问个清楚,哪里会想不出办法。
“倘或他倒坐了轿子来看四叔,说要跟你见一面,你怎么办?”
“我还是不见。”
“躲得过吗?”
“有什么躲不过?譬如说我托病,难道他亦非见不可。”震二奶奶特别做了提示,“总而言之,他来随他来,你不能请他。你请了他来,我托词不见,这话就说不过去了。”
“啊!”曹震终于心领神会,“我懂了,不管他怎么逼,我一定想法子替你留下可以推托的余地。”
15
小厨房虽还保留着,但已有名无实,朱妈是早就辞差不干了,锦儿和秋月轮流下厨房,早晚各做两桌饭,一桌比较讲究,开到花厅,是曹、曹震叔侄,和两名账房的常馔,一桌开在萱荣堂,震二奶奶先用,然后是锦儿、秋月和丫头们杂坐进食。伙食账也是锦儿和秋月轮流掌管,但每天买些什么菜,少不得总要请示震二奶奶。
“今天做两样点心,怕有客来。”
往日客到留饮的例规,早已蠲除了。偶尔有远道客至,必得留下便饭,亦都是从馆子里叫菜来。因此,锦儿觉得奇怪,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客人,要自己预备点心招待?
“就是那个魏剥皮,一定要见我一面,问一问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账。让他来吧!看我对付他。”
“二奶奶不是说不见他吗?”
“不错,不见。”震二奶奶抢着说道,“不见他也可以对付他。”
但看样子震二奶奶又似乎打算会见魏剥皮,因为这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又换了出客的衣服。修饰既毕,还问秋月,有何不妥之处?
“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秋月笑道,“从老太太故去以后,还是第一回见震二奶奶你这么用心打扮自己。”
“实在也是闲得慌,借此消遣。”
一语未毕,听冬雪在外面高声说道:“四老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起身迎了出去,叫了一声:“四叔!”问说,“什么事,还劳动四叔亲自来。”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的意思。”曹很吃力地说,“魏委员来了!说有些事非当面问一问你,才能明白,不知道你——”
“四叔的意思是,我应该见一见他?”
这话让曹不知如何作答,一切都是照她的计策行事,不想最后问出这么一句,不解其意何居?
但震二奶奶倒也没有让他过分为难,“四叔,”她说,“见是可以见他。不过也不能太迁就,请四叔陪他聊聊,等他开口催了,我再出去。”
“好,好!”曹连连点头,“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等曹一走,锦儿与秋月都出现了,“二奶奶,”锦儿问说,“你真的要见他?”
“不见也不行!他找上门来了,就像债主子坐逼一样。”震二奶奶又说,“你先叫人把点心开出去。”
“已经送出去了。”
“要拖他一拖,见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开到了第二道点心来通知我。”
听这一说,锦儿便转身到小厨房去照料,秋月便说:“震二奶奶,依我说,以不见他为是。”
“喔,”震二奶奶很注意地问说,“你倒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如果不见他,又怎么应付?”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只觉得——”
“怕什么?”震二奶奶是鼓励的语气,“有话尽管说。只要有道理,我一定听你的。”
“我可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想到徐州那算命的有句话,似乎不能不听。”
“哪句话?”
“‘伤官见官,其祸百端。’魏剥皮不是官吗?恐怕这句话要应了。”
震二奶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这句话倒有点意思。”她说,“等我好好儿想一想。”
“震二奶奶你真该多想一想。”
说完,秋月也走了,她也是到小厨房,特意要来告诉锦儿,第二道点心慢一点儿开出去,好给震二奶奶留下充分思考的工夫。
16
“来啊!”曹将在廊上侍候的何诚唤了进来,随即吩咐,“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震二奶奶,说贵客等得久了。”
“是!”何诚答应着,略停一停,看主人别无叮嘱,便退了出去,到中门上传话。
话传到萱荣堂,震二奶奶正在跟锦儿与秋月商量,何谨来了好些日子,应该打发他回徐州去看看,顺便捎带些什么吃的、用的东西去。这一来话题中断,锦儿起身便走。
“你上哪儿去?”
“我叫人把第二道点心开出去。”锦儿答说,“再拖他一会儿。”说完,掀帘而去。
“震二奶奶,”秋月问道,“你主意打定了没有?”
“打定了!”震二奶奶答说,“我还是照我原来的办法。这件事,我想了不止一天了,怎么样也躲不过去,倒不如我见一见他,当面说清楚了,一了百了。不过,秋月,你得替我打接应。”
“当然。你吩咐吧!”
“回头我先出去。谈得拢便罢,谈不拢就要你来接应了。”震二奶奶又说,“是怎么个接应法,我都写下来了。回头你打开我的梳头盒子就看到了。你坐一会儿,我去换衣服。”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后房,秋月坐了下来细想她的话,莫非震二奶奶这一阵子无聊,看《三国演义》入了迷,还留下什么锦囊妙计不成?
转到这个念头,既困惑又好奇,渴望看一看她的“锦囊妙计”,心里寻思,此刻便去开她的梳头匣子如何?
踌躇未定之际,只听“咕咚”一声,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秋月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直奔后房。
门帘一掀,秋月自觉魂灵出窍,想极声大喊,却喊不出口,只不自知地用手按着左胸,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闪闪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
“怦咚、怦咚”的心跳,仿佛在问:“怎么办,怎么办?”秋月此时的感觉是悲多于惊,惊又多于悲!多少天来,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会出什么不测之祸,但却不敢将她的感觉跟锦儿去谈,怕会替她增添不安。否则,也许就不会看到眼前这等悲惨的景象!
“怎么办,怎么办?”心里的这个声音,愈来愈响,在不知怎么办之中,秋月觉得孤立无援,而就是这个感觉,让她回复了本性,曹老太太多年教导、鼓励、培养出来的果断性格。她想起曹老太太讲过的许多临危不乱,不为感情左右,亦不为浮言所惑,冷静地、也是狠心地为大局做最好的打算的故事。
这一转念间,她的心定了下来,思路也变得很敏锐了,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照她的意思去做,比救她更要紧,而况看样子,已是不救的了。
于是她疾趋数步,跪在脸如金纸、双眼将闭的震二奶奶身边的血泊中,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道:“二奶奶,你真有担当,死得重于泰山!有什么话交代,秋月拼死也要替二奶奶做到。”
“梳头匣子——”
“我知道。”秋月抢着说,“那以外的话。”
“让绣春回来!”震二奶奶气息微张地说,“这把刀给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记住,读书上进,别,别让我白死。”死字几乎无声,也再不会有声音了。
“二奶奶,二奶奶!”秋月大声喊着。
任何反应都没有,秋月屏着气探一探鼻息,确知已经咽气,不由得闭上眼睛挤出一眶泪水。然而她没有工夫去体味哀痛,站起身来,直奔外房,正遇见锦儿,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脸都吓白了。
“怎么啦?看你身上的血,还有手上。”
这一问,秋月倒是一愣,遇见锦儿,不曾在她预期之中,身上会沾了震二奶奶的血,更未想到,于是定定神说道:“你等一下!”
一面说,一面去开震二奶奶的镜箱,上面有张纸,只写的一句话:“姓魏的逼出人命来了!”
这一下,秋月对于震二奶奶的死因,里外皆明,彻底了解了。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打算着两江总督看这死得可怜,诸事从宽。现在才知道,她早就打算着要抽魏剥皮的筋了!
“锦儿,”她加重了语气说,“你先把心稳住,仔细听清我的话,姓魏的逼着要见震二奶奶,欺人太甚,逼出人命来了!”
“什么?”锦儿抓秋月的肩膀问。
秋月还怕她不能领会震二奶奶的意思,便作为提示地大声说道:“震二奶奶让姓魏的逼死了!你自己看去,已经没有救了。”
及至锦儿抚尸一恸,自然里外都惊动了,但曹家的规矩严,下人们只是悄然疾走,低声相询: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一个敢随便闯了进来的。
唯一的例外是总管吴嬷嬷。由中门赶到萱荣堂,听得里屋一片哭声,独有秋月静悄悄地站着,面容哀戚,却未流泪,不由得一愣,站住脚问道:“秋月姑娘,怎么啦?”
“震二奶奶寻了短见。都是叫两江派来的官儿逼的。”
吴嬷嬷既惊且诧,“震二奶奶会寻了短见?”她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救下来了没有?”
“救不活了!”秋月说道,“吴嬷嬷,震二爷正好不在家,请你跟四老爷去回一声。”
吴嬷嬷看她脸色深沉异常,再将她前后的话回味之一遍,已有领悟,便即点点头说:“等我先进去看一看。”
“别看吧!吴嬷嬷,你老人家看了会受不了。四老爷若问是怎么死的?你说,自己拿刀扎的。”
“拿刀扎的!”吴嬷嬷脸色大变,“扎在胸口上?”
“是的!扎得好深。”
“嗐!”吴嬷嬷大大地喘了口气,“震二奶奶真狠!”一面说,一面摇晃着白发盈颠的头走了。
一出中门,下人们都围了上来,探问消息。吴嬷嬷不说震二奶奶是怎么死的,只说:“预备办丧事吧!找跟震二爷的人,看在哪里,赶快请回来。”
“是,是震二奶奶?”刚刚赶到的何谨问说,“什么急病?”
吴嬷嬷心中一动,立即有了主意:“老何!你来。”说完,她掉头复进中门。
何谨也就跟了进去,秋月还在廊上,泪眼汪汪的锦儿,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吴嬷嬷放声又哭。
“锦儿姑娘,别哭,咱们商量大事。”
于是四个人聚在堂屋中低语,吴嬷嬷先将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说一说,然后提出一个看法。
“既然震二奶奶是让来的那官儿逼死的,咱们得想法子留住他,等震二爷回来,再做道理。如果这会跟四老爷一回,那官儿马上就拱拱手走了。怎么办,是不是合适?秋月姑娘你倒想呢?”
听这一说,秋月便知吴嬷嬷也了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深深点着头说:“吴嬷嬷的话一点儿不错。”她又问,“何大叔,你看该怎么办?”
何谨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会儿外头已经有点知道了。四老爷当然要查问,可不便马上就指实了,说是让来客逼死的。最好里面闹一闹,我到外面见机行事。”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秋月与吴嬷嬷都深解何谨的用意,这种近乎诬陷的行径,宜乎妇女出面,要用指桑骂槐的手段,使身受者疑惧不安,而又无法要求澄清,更无法破脸,始为上策。否则,仓促变起,真相未明,便即率直指责,旁人一听便知怀着成见,这场官司就落下风了。
办法是不错,可是让谁来闹呢?秋月正这样在想,忽然发现季姨娘急急奔了来,不由得失声说道:“好了!来了个会闹的人。”
“震二奶奶呢?”季姨娘慌慌张张地,“今儿早上还见过面,又说又笑的,现在——”
“现在,再也见不着人了!”锦儿哽咽着说,“震二奶奶死得好惨!”
“在哪里?人在哪里?我看!”
等季姨娘抢步进去一看,立即号啕大哭。这倒不是假哭,她本来就是易于冲动的性情,最近这一阵,由于震二奶奶极力修好,居然真的生了感情,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亦念爱子,早就积蓄了一肚子的泪水,此时恰好“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所以此时放声一恸,声势惊人。
一面哭,一面抚摸尸身,等碰到刀把上,秋月急忙提出警告:“拔不得,一拔血会飙出来!”
“可怜啊!”季姨娘住了手哭诉,“这么要强的人,会拿把刀扎在自己胸口上。好死不如赖活,震二奶奶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忍心走了这条绝路?”
“震二奶奶是让人逼死的。”冬雪由秋月授意,鼓励她说,“就是那个叫魏剥皮的赃官。季姨娘,你不替震二奶奶申冤,咱们吃亏就吃定了。”
一听这话,季姨娘一止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冬雪说道:“你说!你说!你教我怎么替震二奶奶申冤?”
“先要让魏剥皮知道他逼出人命来了。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气,给魏剥皮一个难看。”
“好!”季姨娘很快、很响亮地答应,“我去。”
秋月怕闹得太厉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场,便即拉住她说:“季姨娘,你别指出名儿来,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寻了短。这就够了!四老爷也不能说你不对。”
“啊!四老爷在那里。”冬雪接口,“你别去吧!”
这是激将法,季姨娘的勇气自然被激出来了,“怕什么!”她说,“人死了还不许哭?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
17
“何谨!”曹有些焦躁了,“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到底是谁出了事?什么‘受了伤正在救’,什么‘一下子想不开’?你是说谁啊?”
话犹未完,哭声将他打断了,曹一听便知是季姨娘的声音,不由得便将两条眉毛聚拢,几乎拧成一个结了。
哭声中还夹杂了言语,凝神细听,约略可闻:“家破人亡了啊!哪里想得到,曹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丢了纱帽就有人来欺侮,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
听到这里,原来脸色沉重的曹与魏剥皮,无不颜色大变。曹尚未作声,魏剥皮已抢先开口,“昂翁,”他抓起貂檐暖帽说道,“府上有事,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吧!”
曹不知如何回答,何谨却有防备,“魏大人,”他说,“我家少主母马上就要出来了。”
尽管魏剥皮精明多机智,也不曾想到何谨会这么虚晃一枪,就在这错愕之际,曹已有意会,“你说,何谨,”他神色极严厉地,“季姨娘说的是谁?什么出了人命?你刚才说有人受了伤,震二奶奶忙着救人,又是谁?”
“四老爷,”何谨平静地答说,“请进去安慰季姨娘,我在这里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见面。”
这意味着家务事不便当着外客谈,只要曹一进去看到了季姨娘,自然明白。因此,曹再无别话,向魏剥皮拱一拱手说:“请宽坐!我让舍侄媳马上来应讯。”
用到“应讯”二字,魏剥皮连称:“不敢,不敢!太言重了。昂翁请便。”
等曹一走,何谨便说:“请魏大人升炕。”
魏剥皮听说震二奶奶会来“应讯”,心就安了。他在想,曹家出了意外,有人突然亡故,是明摆着的事,此人之死,与他之来有关,亦颇显然。但所谓“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是无知妇女的话,不必重视。不过,曹家既有此意外拂逆之事,震二奶奶的情绪一定不会好,回头见面,措辞要格外当心才是。
于是,他坐在炕上默默思量,哪些事可问,哪些事可能会让震二奶奶恼羞成怒,以不问为宜。
这一阵沉思,费的工夫不少,蓦地里惊觉,何以至今不见震二奶奶露面?抬头看时,何谨在廊上与两个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这一下,魏剥皮心知不妙!只怕已是身蹈危地,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于是,他悄然起身,疾趋而出,一出花厅,为曹家下人所发现,立刻散开,却是戒备之势。魏剥皮心里发慌,但力持镇静地说:“烦管家把我的人找来。”
“是!”何谨口中答应,却另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请魏大人花厅里宽坐,吴大老爷马上来看魏大人。”
“吴大老爷?”魏剥皮问,“是首县吴大老爷?”
“是。”
“他来看我干什么?”魏剥皮又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不知道了!反正吴大老爷马上就到,一到就都明白了。”
“不!我有事。我没工夫等他。”魏剥皮一面说,一面硬往外闯,已打算着如果何谨一拦,便加叱斥,来个先声夺人。
哪知何谨有一套柔能克刚的功夫,使个眼色,先就跪了下来,他的两个伙伴亦复如是。见此光景,魏剥皮便知硬闯亦会被拖住,人家先礼后兵,先占住了理,识趣些吧。
于是,他站住想了一会儿,说一句:“管家你请进来,我有话问你。”
等他回身入内,何谨亦起身跟了进去,心里已猜想到他要问的话,决定透露实情。
果然,魏剥皮问说:“府上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
“是。”
这一声“是”,宛如数九寒天的一桶冷水,浇得魏剥皮浑身抖颤,心里不断自语:“完了!完了!”
这时高大围墙之外,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吴知县来了。魏剥皮久任州县,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儿,心中突然一动,不觉一喜,自以为还有败中取胜的妙招。
原来出了命案,不管他杀还是自杀,例须报官相验,若是有身份的人家,因为骨肉不和、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轻生,十九隐瞒不报,即或惊动官府,亦每每拦舆请求免验。倘为妇女,更不待言。因此,吴知县此来,可以想象得到,绝未带了仵作来,这样,就留下了一个极大的漏洞。
照何谨所说,吴知县是特别来看他的,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轿,直接来看他,助曹家指尸索诈,提出任何要求,不妨暂且允诺,事后很可以翻案。因为应验尸而不验,真相未明,何得说他逼迫震二奶奶?这便是吴知县留下的一个漏洞,抓住了足资防卫。
这样想着,不由得侧耳静听,期待着墙外锣声歇处,花厅外人声渐起,行客拜坐客,会有吴知县出现,哪知声息杳然,可想而知地,吴知县已跟曹见面了。
事实上不但曹,吴知县还见到两眼已哭肿了的曹震,他是真正的苦主,一见吴知县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眼泪汪汪地说:“求父母官替拙荆申冤。”
“言重,言重!”吴知县急忙逊避,拱着手说,“世兄,快请起来,有话慢慢儿说。”
这时何诚已以“抱告”的身份,跪递一张禀帖,口中说道:“我家少主母为时势所逼,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请大老爷免予相验。”
“自然,自然!”吴知县亲手接了禀帖,转交随从的刑房书办,复又问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便等于问苦主的供了,曹震答说:“拙荆性情刚烈,是拔刀自刎的。”
“喔,伤在哪里?”
“左胸致命的地方。”
“一刀毙命?”
“是的,只有一刀。”
“纤弱女流,能一刀自裁,真正刚烈。”吴知县试探般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遗容?”
曹震犹在沉吟,曹到底在官场上久些,知道是知县在公事上老到,脚步站得很稳,当即答说:“理当请贵县眼视明白。”
说着,自己引路,曹震后随,曲曲折折地走向萱荣堂,吴嬷嬷早已先一步传达信息,季姨娘、邹姨娘、锦儿、秋月及其他年长的丫头、年轻的仆妇,尽皆回避,由吴嬷嬷领路,直入内室。
这时震二奶奶陈尸的那间后房,家具都已移走,几乎成了一间空屋,震二奶奶依旧躺在血泊之中,血已凝成暗红色,头旁一对明晃晃的白烛,脚边一盏一束灯芯的油灯,直照泉台,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不断烧锡箔,震二奶奶的身子却看不到,已用一幅白布遮住,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迹,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然就是利刃入胸之处。
吴嬷嬷还待上前揭起白布,吴知县急忙摇手说道:“不必,不必!”转身又对曹说道,“赶紧料理吧!少夫人实在死得好惨,不能再让她这样冰冷地躺在地上了。”
此言一出,隔房嗷然一声,季姨娘首先哭了出来,顿时一片举哀之声,曹震不由得又垂泪了。
“祸起不测,只有求老父母做主。”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说着,吴知县左右望了一下。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密谈的暗示,曹便向何诚说道:“你看,请吴大老爷哪里歇足待茶?”
何诚未及答言,秋月从隔室闪了出来,先福一福行了礼,方始说道:“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里,已经备下茶了。”
“这是,”曹特为替吴知县引见,“先母生前身边极得力的一个人,名叫秋月。”
听得这一说,秋月重新给客人行了礼,吴知县叫一声:“秋月姑娘!”深深打量了她一眼,但见渊静肃穆的神态中,似乎蕴藏着极深的机心,蓦地里省悟,震二奶奶这一死,实在殉曹家的家难。
这一顿悟,便生出许多想法。察言观色,曹恐怕未必了解,曹震却很难说,不过事先一定也不知情——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震二奶奶会出此实为上策的下策,不然,早就在防备,震二奶奶怎么样也死不成了。
18
江宁的官场,包括驻防的将军、副都统在内,都觉得曹家的麻烦,应该随着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一种直觉的看法是:“已经逼出人命来了!莫为已甚吧!”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或者同为旗人,兴起兔死狐悲之感的,愤愤不平地说:“曹家不过闹亏空,亏空也是多少年积下来的。皇上无非整饬吏治,破家赔补亏空,也就是了。奉旨的人,一味吹求,莫非意在勒索?知趣的便罢,若不知趣,索性请一位都老爷,参上一本,大家闹他一闹。反正不管怎么样,曹家已经赔上一条人命,不见得再会赔上第二条。”
这话传到范时绎耳朵里,不免心惊肉跳,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这门贵戚,而天子近臣的内务府官员自然都向着曹家,犯不着去犯众怒,因而翻然变计,化苛求为回护。当然,魏剥皮为求免祸不能不替曹家说好话,也是一个关键。
终于雨过天晴了!恰是震二奶奶“断七”的那天,秋月到了徐州,也带来令人安慰的消息,奉到上谕:曹家的亏空,准由已查封的家产折价赔补,倘有不足,恩准宽免。同时接到在内务府的一个至亲的信,说:“皇上接览两江奏报,见有‘查出历年当票数十纸’字样,怃然久之,谓‘不料曹家贫乏如此’。此为恩旨之所由来。”
“说起来也还是震二奶奶的远见。”秋月回忆着说,“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借老太太的东西送当铺应一应急,都会把当票送来。有几回把当头赎了回来,当票还在我手里,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有当票也可以赎当。挂失好了。我说:既有当票,何必费事?震二奶奶笑笑说道:留着当票也许有用处,譬如做个挡箭牌什么的。谁知道会是这么一个大用处!”
“我们马家的女儿,总算对得起曹家了。”马夫人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
秋月怕惹马夫人伤心,不敢谈震二奶奶临死的情形,芹官与绣春解得此意,也都不提,且在马夫人问到时,还帮着秋月支吾。因此,谈到夜深,大部分是谈回旗的细节,如何分批北上,到京如何安顿?都定得有详细的步骤。秋月此来,便是面报这些步骤,请示马夫人有何意见。
“没有。只要四老爷跟震二爷商量定了就是了。不过,”马夫人看着绣春问,“你怎么样?”
马夫人还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后的遗言——整个曹家上下,除了锦儿以外,没有人曾听秋月说过,此时可以公开了。“震二奶奶临终有句话,我只告诉过锦儿,我跟她的想法一样,觉得这句话,应该先回明太太再说。”
“喔!”马夫人异常注意地,“上次何谨来,我问他震二奶奶临终有什么交代,他说问过你,没有话。原来还是有的!你快说吧。”
“震二奶奶临终交代,但愿绣春能跟锦儿在一起,好好儿过日子。”
马夫人尚未开口,绣春已斩钉截铁地答说:“这,办不到的!”
一句话将马夫人和秋月都绷得开不得口了。
但芹官与绣春相处日久,对她比较了解,当即说道:“这话有两层意见,甚至可说三层意思:一是你还俗,二是你仍旧回咱们家来,三是你跟锦儿在一起过日子。你说‘办不到’,是第三层意思办不到,还是第二层意思办不到?”他紧接着又说,“那样的话,未免太让震二奶奶伤心了。”
这下马夫人被提醒了,“对啊!”她说,“你愿意不愿意跟震二爷在一起是一回事,愿意不愿意回家又是一回事。绣春,回来吧!这两个多月下来,我可真舍不得你呢!”
“再说,”秋月接口,“就是芹二爷的那句话,总不能让震二奶奶还有遗憾。”
绣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答了句:“再说吧!”
大家都能会意,已是应允的表示!事缓则圆,此时反不宜过于执着。而且夜也深了,秋月便说:“太太该安置了。明儿个再细谈。”说着,向芹官使了个眼色。
这眼色中的暗示,非常明显,她还有话要跟芹官说。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秋月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后面跟着绣春。两人的神情都是肃穆异常。
“芹二爷,”秋月将盒子放在桌上,却拿手按着,显得异常珍重似的,“震二奶奶有样重要东西送你,还有话。你先看东西吧!”
秋月将手挪开,复用双手将盒子慢慢推到芹官面前,她的手指长而白,皮肤下的纤细青紫筋脉似乎隐隐在跳动。这使得芹官在打开盒子的那双手,也在发抖了。
拆开封固的油纸包,里面是一个锦盒,芹官有似曾相识之感,急急掀开盒盖,吴三桂用过的那把解手刀,赫然在目,金柄依旧,刀光如雪,但却染着暗红的斑点。
“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
一语未终,芹官浑身发抖,绣春急忙上前扶住,轻声喝道:“别哭出声来,惊动了太太!”
芹官使劲将嘴一闭,扶着桌角说道:“我不哭!秋月你说,震二奶奶有什么话?”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说:要你记着她的血,读书上进,别让她白死!”
“会,会!”芹官再无别话,只是使劲揪着头发饮泣,秋月与绣春也陪着他淌眼泪,劝到快天亮时,方始劝得他睡下。
芹官哭湿了枕头,心里只想着震二奶奶的遗言,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让震二奶奶白死,但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在有任何作为时,都会想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