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四老爷到!”王府的护卫玉格,掀开棉门帘,向曹说一声,“你老请进去吧,王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曹将卷着的袖口放了下来,垂着手进了花厅,从屏风缝隙中已可看到平郡王福彭,神采奕奕地站着等待,随即疾行数步,转过屏风,便待蹲身请安,不道福彭的动作比他快,双手一伸,扶住了他的两臂。
“别客气,四舅!”他松了手,往旁边指一指,“请坐!”
“是!”曹以长亲的身份,不便叫“王爷”,一直是用很冠冕的称呼,“殿下!”
“坐,坐。”
福彭这回不做客气,自己在上首坐了下来,曹便坐下首,隔着花梨木的茶几问道:“殿下召唤,想是有事吩咐?”
福彭不即答言,等听差倒了茶来,又退了出去,方始开口。
“四舅看了今天的‘宫门钞’了?”
“喔!”曹想说,“难得看一回。”转念又想,这么说,倒像是对仕途升腾,毫不关心,有故作清高之嫌,便改了平实的语气回答:“还没有。”
“我放了玉牒馆总裁。”
“这,”曹起身,垂手说道,“恭喜殿下。”
“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使。”福彭微皱着眉说,“我打听过了,每十年修一次玉牒,总不免闹纠纷,也不知打哪儿出来的女人,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到宗人府来喊冤,说是哪个宗室,或者觉罗在外面生的。找了本主儿来,十个倒有九个不认;那一来,好,寻死觅活地闹吧,听说,真有身上揣了毒药来的。”
“像这些事,不会无因而至,事先总有风声,殿下不妨先派人查一查,不等人来闹,先要想法子弭患于无形。”
“不错,我也打算这么办。”平郡王突然问道,“四舅学过‘国书’没有?”
所谓“国书”就是满文,曹学过却不精,生怕是平郡王有关于这方面的差使派给他,力所不胜,辜负委任,因而答说:“不大会。”
“照样写几个字总行吧?”
“那还能凑付。”
“好!”平郡王说,“我有点小事,可也是大事,拜托四舅。明儿一早,请四舅跟我一起上衙门。”
“是。”曹又说,“我在华嘉寺胡同伺候好了。”
平郡王福彭管理镶蓝旗满洲都统事务,都统公署在西城华嘉寺胡同,所以曹如此回答。不道福彭指的不是此处,而是他绝少去的宗人府——他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西城正黄、正红、镶蓝,以及他本旗镶红旗的宗室、觉罗,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这就非得到王府来会齐了一起去不可,因为曹不仅对宗人府不熟,甚至从未去过。
02
曹是革职的内务府员外,所以穿的是便衣,好在郡王仪从甚盛,找顶大帽子一戴,跟在平郡王身边,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个“废员”被夹带入府。
右宗正的签押房在西跨院,北屋五间,三明两暗,暗间带着套房。由于事先都已说明白,曹跟平郡王进了西头那间屋子,管自己钻入套房,放下门帘,坐在北窗前,凝神静虑,细听动静。
“周老爷来了。”他听见玉格在回话。
“请!”
曹知道,“周老爷”单名廉,是宗人府府丞,宗人府自宗令、左右宗正以下,一直到笔帖式,不是宗室、觉罗,便是满洲,唯一的例外是,承上启下,总持庶务的府丞,定制为“汉缺”。这周廉是举人出身,大舌头的江宁口音,曹听来特感亲切。
“王爷交代的名单,提调、誊录开好了,纂修官的名单,已经催翰林院开送,大概一两天之内,也可以送到。”
“费心,费心!”平郡王很客气地说,“周老爷在这里几年了?”
“五年半。”
“那历俸也该满了吧?”
“是!”周廉答说,“一时没有缺可以升转。”
“外官呢?”
“这,这——”周廉似乎有不知所答之势,但突然很快地说,“这得请王爷栽培。”
“好说,好说。这趟十年一举的大事,等功德圆满了,我替老哥想法子。”
“多谢王爷!”接着,听得步履踉跄的声音,大概是周廉在请安道谢。
“这回开馆,用人很多,照老哥看,哪件事最要紧?”
“自然是缜密第一。”
“老哥明白这一点,我就很放心了。”平郡王的声音显然很欣慰,接着是告诫的语气,“只要做到缜密二字,老哥外放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接着是谈与玉牒无关的公事,曹不必关心,一面想自己的事,一面将随身所带的卷袋打了开来,取出笔墨朱砚,在靠窗的桌上摆好,坐下来调墨试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听得门帘响动,回身看时,平郡王亲自端了一碗茶来,急忙起身,只见平郡王示意噤声,便不敢招呼,只双手接过茶碗,搁在桌上。
“周府丞很开窍。”平郡王压低了声音说。
“那是殿下开导之功。”
平郡王得意地一笑,正待发话,听得外面有响动,急忙走了出去。接着又听得周廉的声音,是把平郡王要看的玉牒送来了。
其中的两本,很快地转到了曹手中。他还是第一次瞻仰作为皇室家谱的玉牒:黄绫封面,红绫包角,一翻开来朱墨灿然——现存用朱,已殁施墨。第一本是康熙五十六年所修,当今皇帝,在那时还是雍亲王,爵名之下有两个小字:“五子”。曹只看“第四子”,名为“弘历”,记载的出生年月及生母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媵妾李氏,内务府护军营马兵李奎之女所出。”
第二本是雍正元年所修,弘历的身份已变为“皇四子”,他的生母李氏,被称为“热河行宫女子”。曹的任务,便是来改变弘历生母的身份。
这得整页抽换。他取一张印着朱红格的空白玉牒,仔细比对了纸色黄白,又仔细调好了墨色浓淡,然后用正楷从头写起。写到“皇四子弘历”,在出生年月日下,改为“熹妃钮祜禄氏,四品典仪凌柱之女所出。”
先写汉文,后写满文,写完校对无误,然后取出剪子、钉锥、大针与黯旧的黄丝线,小心地拆开原本,将新改的一页替换进去,依照原样装订。另一本如法炮制。一切妥当,收拾残局,大功告成,日色已经近午了。
平郡王是早就悄悄在他身后坐等了,此时接过那两本玉牒,前后左右仔细检点了一遍,满意地笑道:“周府丞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此!”
“如果!”曹低声问道,“如果他发现了呢?”
平郡王沉吟着不作声,好久,才点点头说:“四舅你提醒了我。等他发现了,如果先来问我,自然没事,就怕他私底下查问,一张扬出去,所关不细。还是我先告诉他吧,不过不必在今天。”
于是平郡王复召周廉,将玉牒交还,道是一时看不完,改日再看。
“王爷,”周廉试探着说,“带回府里,慢慢儿看好了。”
“不!”平郡王的声音很坚定,“在这里看玉牒,是我分内的权限,带回去看,岂不是‘大不敬’!”
“大不敬”是灭族的罪名,周廉不由得一哆嗦,急忙应声:“是!是!玉牒是何等尊贵的文献!理当敬谨处理。”
看他这惶恐的神情,平郡王有把握了,当即微笑说道:“你知道就好。”
说完起身,廊下伺候的护卫——包括王府编制中应有的太监,传呼“提轿”。一时收衣包的收衣包,理杂物的理杂物,而曹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儿,悄然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让平郡王“夹带”出去了。
第二天,平郡王又到了宗人府,首先注意的就是周廉的神态。冷静观察,一无异状,便吩咐再拿玉牒来看。
“喔,”平郡王等周廉亲自捧了玉牒来,却又说道,“我还得看看底册。”
“是!”
等周廉又亲自去捧了底册来时,平郡王已将玉牒翻到抽换的那一页,摊了开来在坐等了。底册一到,不取红面的“觉罗”,只取黄面的“宗室”。黄面底册之中,又只取康熙五十年的那一本,很快地翻了几页,倏然停手,定睛细看。
看的是有关皇四子弘历的记载,记载是连续的,第一行写的是“雍亲王第四子,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生于热河行宫草房,生母系内务府女子李氏,收生稳婆不详。”
第二行写的是:“康熙五十七年八月初十日奉上谕:雍亲王第四子着命名为弘历,准入玉牒。”
第三行写的是:“同日奉上谕:雍亲王第四子弘历,准由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氏收养。”
第四行写的是:“雍正二年三月廿五日,庄亲王口传上谕:皇四子弘历生母写为熹妃钮祜禄氏。”
第五行写的是:“雍正十一年正月十八上谕:皇四子弘历封为宝亲王。”这一行墨渖犹新,因为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平郡王拿右手食指指着看的,一旁侍立的周廉,不由得有些嘀咕,不知道他何以有此认真的神情。回想了一下,在他任内,任何记载都亲自审查过,绝不会错,因而泰然了。
“这跟玉牒不大符。”平郡王是困惑的声音,“还是玉牒跟底册不符呢?”
周廉大为诧异:“请问王爷,”他说,“怎么样不符?”
“你看这一条,”平郡王指着底册第四行,“这一条是雍正元年修玉牒以后所记的,说皇四子生母写为熹妃,可是玉牒上已明明记着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周廉一面比对底册与玉牒,一面结结巴巴地自语着。
“你别着急!不见得是你的错。”平郡王安慰他说,“咱们慢慢儿琢磨。”
听这一说,周廉略感宽慰,将因细看册籍而弯下去的腰,挺直了说:“王爷明见万里,玉牒上有毛病。”
这时是平郡王心里跳了一下,但仍是很从容地问:“毛病在哪里?”
“照规矩,雍正元年修的玉牒,得把以前底册上所录的上谕,并成一条,不会记成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钮祜禄氏。”
平郡王深深点头,“照你说,”他是闲谈的语气,“这一条应该怎么并法?”
“应该——”周廉想了一下说,“应该是:皇四子某某,生母内务府女子李氏,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热河行宫,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奉上谕,准由雍亲王府格格某某氏收养。”他略停一下又说,“这一来,宝亲王的身份变化就很明白了。”
“你说得不错。可是!”平郡王问道,“修玉牒怎么未卜先知,知道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谕,四阿哥生母写为熹妃,预先就写得明明白白。”
“这就不知道了。”
“哼!”平郡王冷笑,“你不知道,我该问谁?”他将翻开的玉牒与底册都合拢,正色说道,“当着你的面,我把它封起来请旨。”
周廉吓得面无人色!玉牒与底册不符,总有一样是伪造的,伪造的当然是玉牒。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人之手,一概不知,可是典守者不得辞其咎,看来脑袋非搬家不可了。
想到这里,顿觉冤沉海里,不由得用带哭的声音申诉:“王爷,说来你老不会相信,从我到任以来,无事决不会请玉牒出来,看着消遣。锁玉牒的箱子,倒是每半个月查看一回,毫无异样。倘说玉牒有毛病,也不是我手里的事。”
“那么是谁手里的事呢?”
“这,我就不敢说了。”
“你不敢说,我问谁去?”
“王爷,”周廉双膝跪倒,“你老不替我申冤,我这冤可就没处去诉了。王爷知道的——”
“起来,起来!”平郡王伸手相扶,“我也明白,你当差很谨慎。不过事情出来了,你逃不了责任,我也脱不了干系。咱们从长计议。”
听得这一说,周廉心头一宽,因为平郡王做了休戚相关的表示,事情就好办了。
不过,他亦不敢执着于这一点,只说:“王爷明见。”
平郡王不答他的话,站起身来,踱了一回方步,走近周廉时,自语似的说:“其实既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谕,玉牒上这么写,倒正是遵旨办理,不过底册上的痕迹太明显。”
周廉把他的每一个字都抓住了在口中咀嚼,嚼出滋味,失声说道:“改底册迁就玉牒,不就完了吗?”
说完才发觉,光是自己的这一句话,便定死罪有余,但话已出口,徒悔无益,只紧张地注视着平郡王。
“这亦不失为一策。”平郡王慢条斯理地说了这一句,昂首上望,不知在考虑些什么?
周廉也沉着了,心里在想,平郡王一定有花样,且等着他,反正他说过了,他也“脱不了关系”,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要着急,也还轮不到自己。
“这件事,要做也可以。”平郡王毕竟开口了,“不过,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
周廉不明白他的意思,“请王爷明示。”他问,“何以谓之不是两个人的事?”
“改底册总要找人,不就是第三者知道了。”
“这容易,我亲自动手就是。”
“有康熙年间的笔迹——”
“这不要紧。”周廉抢着说,“除了王爷,谁能来查底册上的笔迹?”
终于开口了,“事到如今,别无他策。”平郡王说,“只好照你的法子办。不过,法不传六耳,我看,你老哥辛苦一下,就在这里,把事情办了吧!”
周廉倒是想躲个懒,另有极亲信的人,可以代劳,堂官如此吩咐,不敢不听。当下找了笔砚纸张来,如玉牒所载,在底册上写明弘历的生母为“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氏。删了好几条记录,地位空出来好几行,在是整页抽换,底册又是行草,扣准行格,字写大些,填满一页,刚好与下文接榫。
“玉格,”平郡王径自处置,“取针线来,把册子重新钉一钉。”
“衣包”中带得有针线,线有棉线、丝线,丝线中还有明黄的,这本是御用之色,但平郡王曾蒙“赏穿黄马褂”,如果有个纽瓣脱绽,得用明黄丝线缝缀。原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之物,不想此刻倒用上了。
及至玉格抽换了底册,细心缝好,平郡王检视满意,微笑着问周廉:“怎么样?”
“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
“不错,一点都看不出来,就怕有人知道内幕,私下传说。”平郡王正一正脸色,翻到新换的那一页,“如今是我迁就事实,帮着你作弊,得记住,这是你的亲笔!”
此言一出,周廉色变,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恍然大悟,是中了平郡王的圈套了,如今“真赃”俱在,一出了事,平郡王可以抵赖,自己是赖不掉的。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颜色非常难看。平郡王体会得到他的心境,从容说道:“祸福相倚,《太上感应篇》说得好,‘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只要平平安安交了这趟差,你转‘大九卿’也不难。”
听得这一说,周廉心里那股吃了哑巴亏的闷气,顿时消散,心想,既然他有此表示,索性就敲钉转脚,弄实在了它。
“‘大九卿’是‘三品京堂’,求之不得。不过,回王爷的话,母老家贫,倘蒙王爷栽培,能把我放出去,让家慈过几天舒服日子,全家大小,都感王爷的恩德。”
看他是很认真的神情,平郡王知道此人可以收服了,想一想问道:“你现在是正三品,外放有什么缺,是你能补的?”
这一问,周廉愣住了。实缺道是正四品,不能降官;此外只有当监司、布政使从二品,按察使正三品,但掌管一省的钱粮、刑名,非特简不可,只怕不是平郡王所能帮得上忙的。
他还在考虑,平郡王倒已经替他盘算好了,“你得先转‘京堂’,才有外放监司的资格,藩司既掌财权,又管用人,如果跟督抚没有渊源,不容易处得好;臬司管刑名,搂钱倒容易,但会出事,你家老太太的日子不会过得舒服。只有从三品的盐运使,品级上虽委屈一点儿,总也还说得过去。”
“盐运使”三字入耳,周廉心头“嘣咚”一跳。不说两淮,只一任长芦盐运使当下来,宦囊所入,下辈子都吃不完。命中有这么一步运吗?他怀疑地自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替你想法的。”平郡王沉吟了一下又说,“如果我在军机处,一切都好办了。看你的造化吧!”
弦外有音,略辨一辨是平郡王自道可能入军机。然则凭何因缘入军机呢?当然是将这趟“玉牒馆总裁”的差使,干得十分圆满,能让皇帝满意。
转念到此,周廉又惊又喜。他在宗人府好几年,对亲贵宗室的情形,相当清楚,平郡王年少多才,脾气也不似他父亲老平郡王讷尔苏那么僵硬,皇帝因为老平郡王不识抬举,特意革了他的爵,命福彭承袭,便有存心培植的意思在内。而况这位小平郡王与宝亲王弘历从小在上书房一起读书时,便亲如手足,而宝亲王将来必继皇位。有这样好的一条路子摆在面前,而竟不知道去走,真正愚不可及。
“王爷,你老入军机是指顾问事。”周廉一脸的诚恳与感激,“王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决不假手于人,亲自去办。”
这就是对那句“法不传六耳”的答复,平郡王心里自然也很宽慰,想不到只用了小小的手段,便将周廉收服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将来托你办的事很多,你的劳绩一定不会埋没。”
03
公事很顺利,家务却很烦心。老平郡王当初跟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恂郡王胤祯不和。皇帝原以为他会秉承意旨,检举恂郡王在军前种种“不法”情事,就让他接抚远大将军的金印。哪知讷尔苏不买账,皇帝一怒将他调回京,派了“管理上驷院”的差使。讷尔苏自道成了《西游记》上的“弼马温”,这句自嘲之语传入皇帝耳中,索性削了他的爵。但这个爵位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皇帝能削他的爵,却不能将此爵位取消,因而福彭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
由于平郡王是镶红旗的旗主,讷尔苏虽无爵位,在旗下旧部看,仍旧是“老主人”。皇帝要割断他的这重关系,就只有再加一重惩罚:“圈禁在家,不许出门”。
不出门干什么呢?玩古董、养鸟、养狗、养蛐蛐,找了些人来唱“子弟书”。这都是花钱的玩意,一份郡王的俸禄,两位王爷花,自然是捉襟见肘,这就是福彭烦恼的由来。
讷尔苏当然也知道长子的苦衷,有时候只有自己想法子,常找一个在廊房头条开古董铺的沈四替他借钱。借了几次,不能如期归还,沈四就有戒心了。
是元宵的第二天,讷尔苏又将沈四找了去了,“这几天穷得要死。”他开门见山地说,“你替我借几两银子使。”
“回王爷的话,大正月里,实在为难。”沈四愁眉苦脸地说,“倒是有两三个熟人,新年手气都不好。”
“我不管。”讷尔苏跟沈四熟得可以耍赖,“你得替我想法子。”
其实,沈四这时已想到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故意蹙眉苦思了一会,方始说道:“喔,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接曹家的隋织造,交差回京了,他家有好些古董,何不到他家要几件,我替王爷去变钱。”
“你是说隋赫德?”讷尔苏说,“他受过我的好处,听说在任上很捞了几文,跟他要几件古董不要紧。好,我叫六阿哥跟你去。”
讷尔苏有七个儿子。说也奇怪,庶出的老二、老三、老五,却都不育;唯有嫡福晋曹佳氏——曹寅的长女,曹雪芹的姑母,所出的四子,除了老七福端十四岁夭折外,其余都长得很好。“六阿哥”名叫福靖,与曹雪芹同年出生,今年十九岁,是讷尔苏唯一可指挥的儿子。长子福彭不必说,第四子福秀,今年二十四,前三年已被授为三等侍卫,有官箴约束,亦不会听他的话,做出为人耻笑的事来。
04
在隋赫德家取了三件古玩,一支玉如意,一个据说是“粉定窑”的白瓷瓶,还有一座西汉铸的鼎。沈四替他当了二百两银子,由福靖亲自送入上房。
“你见着老隋了?”讷尔苏问,“怎么样?”
“挺客气的,问老爷子的好。”
“还有什么话?”
“问起大哥,说是不是皇上常常召见?”
讷尔苏深深看了幼子一眼,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福靖便慢慢往后退,预备悄悄溜走,免得搅乱了他的思路。
“你别走!”讷尔苏已经发觉了,“我还有话。”
福靖只得站住,而他父亲却又无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烧料的鼻烟壶,拿小牙匙掏了一撮鼻烟,抹在鼻孔上。连闻了五六口鼻烟,方始招招手,福靖到面前。
“你是想买一只会说话的八哥不是?”
听这一说,福靖的眼睛顿时发亮,一面答应着,一面视线便朝那堆银子溜了去。
“你别打这二百两银子的主意。”讷尔苏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接着问道,“那只八哥会说几句话?”
“好多!还会唱‘什不闲’。”
“会唱曲子的八哥,倒没有听说过。”讷尔苏童心犹在,兴味盎然地问,“得多少钱哪?”
“五十两银子。”福靖答说,“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好!让老隋给你买。”讷尔苏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明天带着赵森给老隋送几盒饽饽去,听他说些什么,倘再问到你大哥,你说皇上常常召见。”
“嗯。”福靖点点头,忍不住问道,“我怎么让老隋给我买八哥呢?”
“傻孩子,你急什么!”
福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照他的吩咐,转告太监赵森,第二天备好八盒新样的饽饽,一起到了隋家。
到晚回家,福靖告诉父亲,隋赫德十分高兴,不住道谢,又说明天派他的第四个儿子富璋来请安。也谈到他“大哥”,道是“听说小王爷很得皇上宠爱,最近要派一个紧要差使”,问福靖有这回事没有。
“你怎么答他的呢?”
“我含含糊糊地说,这件事大概还早。”
“还说了些什么?”
“问起宝亲王是不是常跟大哥在一起,我说一个月总要见几次面。此外,就都是些闲白儿了。”
“嗯,嗯,你玩儿你的去!叫赵森来。”
赵森一进去,就有得谈了。他是讷尔苏的心腹,忠心耿耿,但却颇为福彭所厌恶,因为他常替讷尔苏出些有欠光明主意,有损平郡王府的清誉。
“隋家管事的是老四,听他的口气,老隋还不服老,问奴才‘小王爷是不是听老王爷的话?’奴才回他一句:‘老爷子嘛!一家之主,不听成吗?’他听了不响,好一会才说:‘你看,如果求老王爷跟小王爷交代一句话,嫌不嫌冒昧?’奴才说:‘只要交情够了,就不嫌冒昧。’他说:‘当然,当然,如果没有孝心到老王爷那里,也不能随便就开口。’看样子,明儿个隋家老四来给王爷请安,一定会有个意思。”
“你可曾探过他的口气,想我交代你大爷一句什么话?”
“自然是大爷不爱听的话。”
“大爷”是指福彭,在府里,下人对老少两主人的称呼未改。福彭最不爱听的话,无非是让他为难的事,诸如谋差缺、免刑罚之类。
“其实,托不托由他,说不说由我。如果隋家老四开口,王爷只管敷衍着就是,等他来催,奴才自有话应付。”
05
第二天一大早,隋赫德第四子富璋,带着四件古玩,都是小摆设,和一包银子来到平郡王府。由赵森带领到书房,给讷尔苏请了安,随即呈上古玩,是答谢送饽饽的回礼。讷尔苏淡淡地道了谢,由赵森接过来,放在书桌上。
再送上那包银子,讷尔苏就不能不作态了,“这,这是怎么说?”他说,“没有这个规矩。”
“家父让我上禀王爷,只为福晋娘家财产,蒙皇上恩典,赏了家父,到底也得感谢福晋家的情。特为备了五百两银子,预备王爷、福晋赏人之用。”
讷尔苏不料他会搬出这个理由来,心想这倒省事了,便对福靖说道:“你替你娘道谢吧!”
这可是个难题,福靖不知该怎么措辞。富璋却很见机,急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六阿哥收了银子,禀报福晋,代为在福晋面前请安。”
“喔,喔,好!”福靖接了银子放在一边。
“你请坐!别客气。”讷尔苏等富璋在客座斜着身子坐下,便又问道,“你父亲挺硬朗的吧?”
“是!托王爷的福,一早一趟太极拳,临睡一套八段锦,闲下来骑着马就逛西山去了!”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今年七十二。”
“好家伙!七十二了,还是这么好的精神,非活一百岁不可。”
富璋急忙站了起来,“多谢王爷的金口。”他垂着手说,“就因为筋骨还挺好,自觉闲费了可惜,很想再替皇上效几年犬马之劳。”
“很好哇!”讷尔苏漫然应道,“受恩应该报恩。”
“王爷明鉴,报恩有心,效力无门,全仗王爷跟小王爷栽培。”
这说到节骨眼上了,讷尔苏不能再装糊涂,便即问道:“你父亲有什么打算?”
“第一步总得起复。”富璋请了个安,“总要求王爷成全。”
“我可是无能为力。”讷尔苏突然发起牢骚,“你说你父亲‘效力无门’,我可是有门也是枉然!像你父亲一闲下来,骑着马就往西山去了,这多逍遥自在啊!”
富璋大感狼狈,没有想到讷尔苏会打出这么一记太极拳!一时愣在那里成了僵局。
于是在廊上照料的赵森,及时进来解围,“点心好了。”他说,同时向主人使了个眼色。
讷尔苏自能会意,“把点心开到这儿来好了。”他挥一挥手,向富璋说道,“你父亲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不过,我老实跟你说,这得等机会。”
他所说的“等机会”是等他能跟长子开口的机会;富璋却误会了,以为是平郡王福彭要等机会为他父亲进言,当即恭恭敬敬地答说:“是!请王爷交代了小王爷,一定会有机会。”
“这也难说——”一语未毕,讷尔苏瞥见赵森又在使眼色,便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06
“娘!你看看我这玩意。”
兴高采烈的福靖,提着一只鸟笼,笼子里是原名鸲鹆,而为李后主改名的八哥,通身又黑又亮,像用一块缎子包着,背上微显绿色,蜡眼赤喙,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凝视着太福晋,突然张嘴叫道:“请安,请安!”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太福晋便问:“是哪儿来的?”
“买的。”福靖答说,“五十两银子,娘,不贵吧?”
“嗯,不贵。”
太福晋的声音是冷的,脸色也是冷的。福靖觉得好没意思。他的两个嫂子,福彭的妻子费莫氏、福秀的妻子那拉氏,也都不敢作声,一时场面显得很僵。
于是大姨娘开口了——她生过两个儿子,行二的福聪,行五的福崇,先后夭折。福崇因惊风不治时,福靖生下来才四个月,为了移情自慰,将福靖视如己出,提携抱保,无微不至。因为如此,她对福靖可以用呵责的语气。
“你也是,五十两银子买这么个黑咕隆咚的玩意,丑死了!”
“样子丑,可聪明得很呢。”
“对了!比你聪明。”太福晋接口骂道,“不上进的东西。”
百八十银子买一样玩物,也是常事,又何至于就看成不上进?福靖心中不服,悻然之色就显在脸上了。
“别跟太太顶嘴!”大姨娘赶紧提出警告,然后一面看着太福晋,一面向福靖又说,“把鸟笼子挂起来,洗洗手,快开饭了。”
“洗了手回来!”太福晋吩咐,“我有话问你。”
福靖答应着,回头向外,转身时看到大姨娘抛给他一个警戒的眼色,心中不免嘀咕。走到廊上,看见太福晋亲信的丫头小云,便招招手跟她要有话说。
“太太干吗生我的气?”他问,“你知道不知道?”
一语未毕,屋里在喊:“小云!”是四奶奶那拉氏的声音,“太太叫你。”
“来了,”小云高声答应。接着,放低了声音,匆匆说一句:“是隋家的事。”举步便走。
一听这话,福靖出了中门,将鸟笼交给小厮,直奔西院,迎面遇见三姨娘朴氏,便即问道:“老爷子呢?”
“在射圃练功呢。”三姨娘问道,“看你慌慌张张的,倒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福靖掉头就走,急匆匆转往射圃。
射圃是个长方形的大敞棚,只见讷尔苏穿一身蓝软缎夹袄裤,裤腿掖入快靴,辫子盘在头上,腰中系一根板带,正跟怡亲王府戏班中的一名武生,在打快枪。
“六爷,”也是怡府戏班中的一个武旦,名叫小金福的,迎上来笑道,“听说新得了一只八哥,好得很,多早晚让我们瞧瞧。”
“那容易。”福靖眼望着他父亲练功,口中答道,“我叫人取来。”
这时讷尔苏的一套快枪已经打完,他早就看到福靖神色匆遽,所以等他走近来,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有事吗?”
“是!”福靖略等一下,待那武生走开,他父亲擦了脸,才低声说道:“隋家的事,娘知道了。仿佛很不高兴,要叫我去问话呢!”
讷尔苏对妻子有些忌惮,皱着眉说:“谁到你娘面前去搬了嘴?”
“不知道。”福靖只问,“娘问起来,我怎么说?”
讷尔苏沉吟了一会说:“不能不瞒,不能全瞒。数目小的一笔可以说,大的一笔不能说,而且大的那一笔,也还没有成功。”
“是了。我得赶回去,去晚了,娘会疑心。”说完,福靖复又匆匆而去。
果然,太福晋问的是隋家的事,屏人密询:“有人说隋赫德送了你爹几百两银子,你爹又开口跟人家要借五千两,有这话没有?”
福靖成竹在胸,从容答说:“这话一半有,一半没有。”
“这叫什么话?”
“隋赫德送了爹五百两银子是有的;爹跟人家借五千两银子,那是不知道谁在娘面前造谣。老隋一个革职的人,哪来五千两银子借人?”
“我不问人家有没有,只问你爹开过口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这是什么事,我敢骗娘?”
“只要你不骗我,自有你的好处。”太福晋说,“你别像你爹那么糊涂,成天不干正事——”
“娘,”福靖打断了她的话,“爹不能出门,有什么正事可以干?”
听这语气,仍是向着他父亲,太福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为的他不干正事,才不能出门。”她沉着脸说,“不能出门就不能干正事?就不能读读书、写写字?”
“这话我也说过。嘿,娘,你猜爹怎么说?他说,‘八十岁学吹鼓手,我可没那么大的兴致。’”
“哼!”太福晋是不屑的神情,然后又说,“就算他过了读书的年纪,你可不是四十出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像你成天只想玩儿,你大哥想拉你一把也不行。”
“我哪里只是成天想玩儿?”福靖自辩,“我用功的时候,娘没有瞧见。”
“好!我以后常常瞧你去。”太福晋的脸色缓和了,接下来便是规劝、勉励和告诫。
她说福彭很得皇帝宠信,一则由于怡贤亲王胤祥病重时,曾经向皇帝面奏,平郡王年纪虽轻,干练稳重,才堪大用;再则有宝亲王常替他在皇帝面前进言,将来一定会掌权。如今福靖做的事,是读书上进,学着办事,只要是块材料,不愁不成大器。
“说到你不该做的事,最要紧的是,别坏了你大哥的名声。”太福晋又说,“像跟隋家借银子的事,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心想:好!还没有掌权呢,他父亲就胡作非为了;等一掌了权,仗他儿子的势,不定干出什么事来。你倒想,那是多大的害处?”
“娘这话,最好跟爹也说一说。”
“当然,我要跟他说,不过跟你说更管用。你爹不能出门,如果不是你替他跑腿,他能干什么?”
福靖想说:爹可以找赵森。但马上觉得不必说这话,只答一句:“我尽力照娘的话做就是。”
“那才好!”太福晋高兴了,“吃饭去吧!”
07
福靖倒是有意听母亲的话,不想再为他父亲“跑腿”,无奈做父亲的在权威之外,总还有感情,福靖便很为难了。
“你大哥如今是‘王爷’,我支使他不动,这样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你四哥呢,当差巴结,找不着他的影儿;如果你也不可怜可怜爹,我生了儿子有什么用?”
听到“可怜”二字,福靖不由得心里难过,“不是我不愿意给爹办事。说实在的,这件事不大好。”他说,“有别样事,爹要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我哪里还有别的事?不就这档子事吗?我就不懂,人家自己愿意的,有什么不好?”
“只怕,只怕会坏了大哥的名声。”
“哼!坏了他的名声。”讷尔苏突然逼视着幼子,“这话谁说的?你大哥?”
“不是。”
“那么是谁呢?”讷尔苏紧盯着问,“是你娘?”
福靖不作声,这当然就是默认了。
“你娘说的,还不就是你大哥的话?真混账!”讷尔苏气呼呼的,“儿子当了郡王,还不准老子借钱,真霸道啊!”
“爹,”福靖终于忍不住,“有借有还,才叫借。爹拿什么还人家?”
“拿什么还?八月里几处庄子来缴租,不就能还人家了吗?”
平郡王府当初圈的地,在京东宝坻一带。一共四处庄子,每年收租,总有一万多银子。说起来举五千银子的债,也能还得起。
于是福靖带着赵森,又到隋赫德家去了一趟,但并无结果。讷尔苏开口要借五千银子。隋家也愿意借,而且不要利息。无奈话虽说得好听,银子并没有捧出来,说是要等几处地方送到凑齐了,再来通知。这一趟去,仍是这话,等于白跑了一趟。
讷尔苏很焦急。这几年“一份俸禄两位王爷花”,自然入不敷出,所以他很拉了些亏空,债主在年底下就逼着要,一再拖延,已有拖不下去之势。他手头又是散漫惯了的,半个月前答应为全聚班的一个小旦周莲生脱籍,要四百两银子,亦尚无着落。周莲生间天来一回,名为请安,其实要钱。这是个躲不掉,也不能让赵森去支吾敷衍的债主,所以讷尔苏一见他来,便如芒刺在背!说什么绮年玉貌,视而不见;说什么歌喉婉转,徒然心烦。
看起来非躲不可了!这一天听见周莲生的声音,他想起有个地方好躲:上房后院。
上房两进,平郡王夫妇住前院,太福晋带着大姨娘住后院。讷尔苏带着三姨娘,另住一处添盖在射圃以北的新厦,难得跟妻子在一起,因而太福晋道是:“稀客!”
讷尔苏随随便便坐了下来,大姨娘、小云还有几个丫头都忙着来招呼,倒使得他真有做客之感了。
这份感觉并不好受,为了想换得一份亲切的待遇,他交代大姨娘:“我在这儿吃饭。”
“知道了。”大姨娘看着太福晋说,“我到小厨房看看去。”
这是征询太福晋的意思,应该添两个菜,看她点了头,大姨娘走了。小云向丫头们使个眼色,亦都悄悄让了出去。
“你来了也好,有件事正要告诉你,小六的亲事,难!”
福靖乳名小六。前两年就有人来做媒,也相过几家亲,但父母有父母的意见,福靖有福靖的看法,到得两老夫妇看中,福靖亦颇满意,谁知大哥那一关通不过,因为新娘的父兄,可能牵涉在皇帝所关心的一件案子中——这只有平郡王福彭才知道,他说一句:“等一阵子看看情形再说。犯不上无缘无故受累!”这头亲事便化为泡影了。
年前有个镶红旗佟副都统的妻子来做媒。女家名气极大,姑娘的曾祖父是平三藩的大功臣图海,他本是汉人,但在明朝中叶就住在宁古塔附近的绥芬地方,所以也算作满洲人。他姓马,照满洲的氏名,称作马佳氏。
图海是笔帖式出身,但气宇非凡,受知于当今皇帝的祖父世祖,在顺治十二年即已入阁拜相。康熙二年特命为“定西将军”,领兵扫荡流寇李自成的余孽。回京以后,仍归原职。到得平南王尚可喜上奏自请归辽,吴三桂接着做同样的表示,借此窥测朝廷的意旨,于是朝中起了极大的争执。
争执之处在倘或撤藩,“三藩”——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之中,吴三桂必反;耿精忠会响应吴三桂,尚可喜本人虽不会反,但他的子女众多,长子尚之信凶暴无比,很可能亦会举兵声援。满洲的兵力,不及三藩,而况劳师远征?到此地步,且不说三藩尽反,仅仅吴三桂就应付不来。因此大多数的人赞成安抚三藩,维持现状。图海即是坚决主张不撤藩的重臣之一。
赞成撤藩的只得四个人。但先帝从小立志,三藩必撤。所以少数胜了多数。图海本来主张不撤,但皇帝既然做了决定,只有服从。于是态度一变,对讨伐吴三桂的战事,全力支持;康熙十五年挂了抚远大将军的金印,领兵直趋陕西平凉。
平凉提督叫王辅臣,流寇出身,目不识丁而智勇绝伦。顺治六年,大同守将姜瓖降而复叛,王辅臣是他帐下小校,往往单骑突袭,出入飘忽,但必有所获而去,犹如“饱则远扬”的苍鹰,清兵便替他起个外号叫“马鹞子”,他的标志是一匹黄骠马,清兵一看他驰骋而来,立即就会传呼警戒:“马鹞子来了!”无不远远躲开。
“马鹞子”的名声,连摄政王多尔衮都知道,因此在亲自领兵征大同,降服姜瓖后,特选王辅臣为护卫。不久,多尔衮一病而亡,尸骨未寒,便因为部下所出卖竟致废为庶人,子女玉帛,尽入掖庭。在身隶“辛者库”罪籍中,有两个人却别有奇遇,一个是为多尔衮部下掳入王府的董小宛,由孝庄太后拨入慈宁宫去当女侍,照料世祖的幼弟博果尔。世祖一见,惊为天人,那光景恰如汉元帝在王昭君陛辞时,心旌摇曳,神思恍惚,于是在顺治十三年七夕,册为贵妃,晋封皇贵妃,不仅由“长信宫中,三千第一”变为“昭阳殿里,八百无双”,甚至殁后晋后,与圣祖的生母佟佳氏,一起祔葬世祖的昭陵。
再一个就是王辅臣,为世祖所赏识,拨充御前侍卫。洪承畴经略河南,世祖特命王辅臣相从,奉职唯谨,以后转到平西王吴三桂帐下,亦复极受器重。不道跟吴三桂的侄子吴应期,酒后相争,以致吴三桂对他起了误会。王辅臣走了门路,调为平凉提督。那时圣祖已决心撤藩,心知王辅臣是大将之才,笼络备至,王辅臣亦倾心输诚,矢志不二。
及至吴三桂起事,声势极盛,密书约王辅臣响应,他的部下多主叛清投吴,王辅臣身不由己,姑且虚与委蛇。到得图海领兵来到平凉,视察形势,认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用幕中名士周昌的献议,约王辅臣秘密相晤,劝他投降,“钻刀”设誓,力保无他。于是王辅臣成了图海部下的大将,转战有功。到了康熙二十年,图海班师还朝,诏命王辅臣入觐。鉴于平南王尚可喜长子尚之信,叛而复降,毕竟亦难逃诛戮,王辅臣心想,朝廷蓄怒已深,此去必不可免,倘或绑到菜市口正法,不但辱及父母,亦无面目见妻妾于地下——多尔衮破大同时,他的结发妻子,悬梁自尽。后来图海围平凉城,他偶尔说了一句:“倘或城破,只怕没有人会寻死!”他的继配跟六个姨太太,竟约好了一起上吊。
这一妻六妾,同时毙命后,王辅臣又娶了一个填房,有一天忽然反目,怒不可遏,非要把他这个妻子休掉不可。其实是为了保全妻孥,就用这个办法将家人仆从,尽皆遣散,然后用“开加官”的法子——脸覆棉纸,噀以冷水,闭气而亡,与病死无异。
图海回朝,圣祖问起王辅臣,图海为王辅臣辩白,造反并非本意。不道圣祖盛怒之下,口不择言:“你跟王辅臣是一路的人!”图海想起最初曾反对撤藩,这时以为圣祖要跟他算老账,既惊且惧,当夜便吞金自杀了。
圣祖大为痛悔,更多歉疚,便追封图海为三等公,由他的儿子诺敏承袭。
马尔赛是诺敏的长子,少年袭爵,由于圣祖追念他祖父的功勋,格外优遇,康熙末年,官至领侍卫内大臣,掌鸾仪卫事,正黄旗下的侍卫,以及全副鸾驾,都归他管,不是极亲信的人,不能当这个差使。
但马尔赛是庸才,为圣祖的另一亲信,也是至亲的隆科多,玩弄于股掌之上。当康熙六十一年初冬,圣祖自知或将不起,命他差人密召皇十四子抚远大将恂郡王,自前方来京,马尔赛听从了隆科多的指使,竟违背了圣祖的密命,以致皇位落在当时的雍亲王头上。为了酬庸起见,在雍正二年正月初,特颁上谕,说先帝在日,每向诸皇子盛称图海的功勋,应该加赠一等公,赐号“忠达”,并配享太庙,不久又命建立专祠,这一来马尔赛亦就由三等公升为一等忠达公了。
到得雍正八年五月,皇帝最宠信的怡亲王薨逝,皇帝想起他曾数次谏劝,不妨给幽禁在寿皇殿旁的恂郡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因而命马尔赛去传达上谕,预备给他一个重要的职务。
谁知恂郡王的答复是:“他愿意出来办事,但必须先杀掉马尔赛。”皇帝当然不会再理这件事,但心里有数,马尔赛的加官晋爵,出于酬私的痕迹太显,很想让他立一番军功,也好夸耀自己的知人之明,遮掩恩出格外的痕迹。
于是雍正九年夏天,派马尔赛为抚远大将军,担当讨伐准噶尔的北路军事,一出师便知他不是将才,改授为绥远将军,只负防守之责。
到得雍正十年初秋,准噶尔大举内犯,侵入喀尔喀左右翼,喀尔喀亲王,也是皇帝的妹夫,额驸策零打了一个极漂亮的胜仗。准噶尔酋长大小两策零敦多卜,卸甲丢盔,沿鄂尔坤河败走,经过马尔赛的防区,靖边大将军顺承郡王锡保,下令拦截,哪知马尔赛懦怯不敢出兵。部下跪求,无动于衷,以致本可彻底歼灭的敌人,竟获得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生路。
皇帝得报震怒,将马尔赛斩于军前。但他的一等忠达公爵位,是图海立功所得,所以并未削夺,特旨命马尔赛之弟马礼善承袭。
佟太太来做的媒,就是马礼善的幼女三格格,品貌都是上选,讷尔苏夫妇与福靖都很中意。马家也来相过亲,据佟太太传言,忠达公夫人对福靖的批评很不坏,这头亲事,一定可以成功。
“哪知变卦了。”太福晋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你别问我,你就干脆说吧!”
“说了怕会惹你生气。”
“不要紧!”讷尔苏显得气量很宽似的。
“马家说,新郎官的人品不错,可惜新郎官的父亲没出息。”
听得这句话,讷尔苏把脸都气白了。“我没出息,可也不像马尔赛那么窝囊!”他破口大骂,“马家的秀气,都叫他家文襄公拔尽了。他哥哥什么东西,他老子又是什么东西,给他一个尚书做都不会,窝囊废!”
他骂的是图海的次子诺敏。当年圣祖垂念图海的功绩,更怜悯他功高而不永年,空有富贵,因而在康熙二十三年,特简诺敏为刑部尚书,哪知他虽读过书,是个书呆子,何能掌管刑名?于是二十五年九月,改授礼部尚书,结果还是干不下去,不到半年就被免职,只吃一份公爵的俸禄。
“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只要小六有出息,不怕没有比马家更好的姑娘。”
提到三格格,讷尔苏的心情很矛盾,他实在很喜爱这个曾经可能成为他的儿媳妇的少女——原是通家之好,早就见过的,一口一个“王爷”,嘴跟她的脸一样甜,果然能娶了过来,一定是能孝顺他的。于是,他问:“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自然是马礼善!”
“不!”
“不?”讷尔苏大出意外,“那么是谁说的呢?”
“是他家的一个姑太太。”
“亲戚的闲言闲语理它干什么?”讷尔苏仿佛有种为妻子戏侮了的感觉,所以不满地又说,“你也是,话不说清楚。不相干的事告诉我干什么?”
“也不能说是不相干的话。”太福晋说,“佟太太来说,三格格是过继给她的伯父的,想等她伯父周年过了,再提这桩亲事。这自然是听了他家姑太太的话之故。”
“不见得。”讷尔苏说,“马礼善为人还老实。”
“那,你就等着吧!”太福晋说,“等过了十月再说。”马尔赛正法于去年十月,要到今年十月才满周年。
正谈到这里,只听脚步匆遽,人声嘈杂,讷尔苏往外一看,只见小云与几个丫头,已上了台阶,东首垂花门外影影绰绰有几个太监与护卫的影子。
门帘一掀,小云笑容满面地高声说道:“恭喜王爷、太福晋,大爷派在内廷办事了。”
“喔,”讷尔苏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是大爷打发玉格回来通知的。”
“玉格呢?”讷尔苏说,“你把他叫进来,等我问他。”
于是玉格奉召而至,先请了安,站起来垂手等待问话。
“怎么说?大爷派在内廷办事,是什么差使?”
“军机处。”玉格昂着头,微偏着脸回答,真是“神气活现”的样子。
太福晋倒还沉着,王爷却有些失态了,“什么,军机处!”他问,“你没有弄错吧?”
“错不了。”玉格答说,“大爷亲口跟我说的。大爷还让我通知方师爷预备谢恩的折子,弄错了还成?”
“不会错的。”太福晋说,“军机处正缺人呢。”
她对朝局比讷尔苏还清楚——自然是听福彭所说。军机处本称军机房,设于雍正七年六月,去年三月改称“办理军机处”,军机大臣只得三个人,最初是怡亲王胤祥、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文华殿大学士蒋廷锡。怡亲王下世,补了马尔赛。马尔赛出征,未曾补人。上年蒋廷锡病故,方始将云贵总督鄂尔泰、贵州提督哈元生调进京来,在军机处行走。不久,贵州苗子复叛,哈元生回任。今年正月,鄂尔泰奉命经略北路军务,又只剩下张廷玉一个人了。
“这可是皇上的左右手啊!”讷尔苏说,“来,取我的袍褂来!这得到祠堂里去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