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哥,我可要溜了。”曹雪芹对曹震说,“回头四叔问起来,就说我回咸安宫去了。”

所谓“咸安宫”是指“咸安宫官学”。内务府子弟本在“景山官学”念书,就在曹雪芹奉母随叔归旗的那一年,诏命别设“咸安宫官学”,在上三旗包衣及景山官学中,选拔聪俊子弟入学,十四岁的曹雪芹轻易入选。咸安宫官学是所有为旗人而设的学校中,办得最好的,也只有咸安宫官学,才有当翰林的教习。五年下来,曹雪芹的诗文大有进境,“杂学”如兵农医卜之类,无书不读,唯一不好的是八股文。

因为学得太杂,所以懂得很多,而懂得越多,越觉得不懂的更多。赋性好奇,复又健谈,而年龄跟他相仿佛的同学少年,谈不出什么名堂,所以在咸安宫官学中,他常常溜出去找侍卫、太监聊天。宫中的遗闻轶事倒是听了不少,但如谈到学问见解,就彼此都谈不下去了。

终于有一天,曹雪芹遇到了一个可谈而且一谈就使他不胜倾倒的人,此人就是平郡王府的“方师爷”方观承,字遐谷,安徽桐城人。

方观承是个奇人,奇在他的身世与经历。他今年三十六岁,从南到北——自江宁至黑龙江,已去过七个来回,而且是徒步。身世之奇,奇在他家四代充军,高祖方拱乾、曾祖方孝标,因为牵涉在顺治十四年丁酉的科场案中,充军已论大辟,由于董小宛的斡旋,免死发遣宁古塔。康熙改元,遇赦而归。

当方孝标锒铛就道之时,正是方观承的祖父方登峄出生之日,五十生辰时,赋诗自贺,有“五十年前罹祸日,征车行后我生时”,大有庆幸生于忧患,将死于安乐之意,哪知五年之后,也就是他五十五岁那年,忽然爆出一桩“南山集案”的文字狱。这是左都御史常州人赵申乔造的孽。赵申乔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官,有个真贪官的儿子赵凤诏,当太原知府时,是山西巡抚噶礼的心腹,专用酷刑敲诈,得赃朋分。但圣祖不知道,康熙四十八年巡幸塞外,赵凤诏在龙泉关接驾,圣祖因为他是赵申乔的儿子,便问他噶礼官声如何,赵凤诏回奏:“噶礼清廉第一。”听信了他的话,圣祖将噶礼调升为两江总督。

这一来噶礼就越发肆无忌惮了,两江属官凡是清正的,皆不为所容,江苏巡抚于准、藩司宜思恭、臬司焦映汉、苏州知府陈鹏年,都是好官,却都忍气吞声地为他攻走。最后遇到一个对头,碰了个大钉子。

此人就是江苏巡抚张伯行,他是汤斌的同乡后辈,理学不及,清廉相似,而性情极其刚强。康熙五十年江南乡试,正主考左必蕃,副主考赵晋与噶礼勾结舞弊,出卖举人,传说噶礼得赃五十万。张伯行一本严参,噶礼亦参张伯行,督抚互讦,事情闹得很大。圣祖一面派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严审,一面命苏州织造李煦密查。李煦先想回护噶礼,到后来看看瞒不住,论调渐渐改变,噶礼终于由先占上风一变为落了下风。

赵申乔造孽,即在噶张交恶之时。噶礼参张伯行之先,赵申乔奏劾编修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有大逆不道之语;及至交九卿议奏、刑部治罪、噶礼便做桴鼓之应,奏劾张伯行七大罪名,其中主要的一款,便是指控《南山集》在苏州刻板印行,张伯行岂能不知?“进士方苞以作序连坐”,只为张伯行与他交好,不肯捕治。打算着将张伯行牵入这件钦命大案,自身难保,岂复尚能有所作为?

这本是赵凤诏主谋,为救噶礼,设下一条“围魏救赵”的毒计,哪知案中有案,无端殃及尸骨已寒的方孝标,不独死无葬身之地,而且祸延子孙。

牵累之故,只以《南山集》引用了方孝标的《滇黔记闻》,而赵申乔说方孝标“丧心病狂”,亦只以用了前明桂王“永历”的年号。但非张大其词,难将张伯行株连在内,结果圣祖明白宣谕:“张伯行操守天下第一,断不可参。噶礼的操守,我不能相信,江南如果没有张伯行,百姓不知要受他多少剥削。”并皆解任听勘的噶礼、张伯行,一个革职,一个留任。

督抚互参,落下风的竟是总督,是从来所没有的事。在朝的满洲大员及赵申乔,一则迁怒;再则还没有死了那条将张伯行诬扳在内,好为噶礼报仇的那条心。因此刻意罗织、锻炼成狱,到得结案时,刑部所定罪名,已近乎灭族。圣祖宣谕:“方登峄之父曾为吴逆伪学士,吴三桂之叛,系伊从中怂恿。伪朱三太子一案,亦有其名,今又犯法妄行,若留在本处,则为乱阶矣。将伊等或入八旗,或即正法,始为允当。此事所关甚大,本交内阁收贮,另行启奏。”

圣祖所说,曾任吴三桂的“伪学士”及怂恿叛乱的是方学诗,而刑部录供用满文,又照《南山集》原文,称方孝标为“方学士”,满文译音,圣祖才会误方学诗为方学士。在此以前——康熙十年,又曾误方学诗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幸亏广东臬司佟国桢,辨明真相,才能大事化小。这回没有人敢替方孝标出头,于是方登峄、方式济父子充军黑龙江,戴名世只是处斩,并未凌迟。此外方氏族人,方苞、方贞观皆隶旗籍,不得南归,至雍正改元,方始特旨出旗。

当方式济遣戍时,方观承与他的胞兄观永,都未成年。方家寄居江宁,既遭家难,境况奇窘,幸亏清凉山的和尚周济,才能免于冻馁。两兄弟孝思过人,康熙五十四年决定出关省亲,盘缠无着,只靠自己的两条腿。从此隔一年去一回,先是兄弟同行,后来就只有方观承一个人上路。十四年间父祖先后病殁,方观承流落京华,卖卜为生,有一天平郡王福彭上朝,从轿子里看到他卖卜的布招,字写得极好,停轿一谈,才知道他是世家子,亦是孝子,随即便邀入王府,是幕友亦是清客。

02

曹雪芹是这年随曹到王府拜年,才得结识方观承,他的经历本就使好奇的曹雪芹深感兴趣,筵前接坐,听他谈起山川名胜及江湖上的奇闻趣事,更是向往倾倒,念念不忘。但无事不能到王府去找他,这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当然不肯错过。“吃肉”是不必向主人道谢及辞别的,向曹震关照过了,随即悄悄溜了出去,由夹弄来到西跨院,老远就看到了方观承瘦小的身影。

想找个听差通报一声,却一时无人,曹雪芹只好在窗外咳嗽一声,等方观承抬头看时,他才恭恭敬敬地招呼:“方先生!”

“喔,曹世兄!”身不满五尺的方观承,音吐却很响亮,亲自打门帘将曹雪芹迎了进去。

“方先生没有在前面‘吃肉’?”

“‘吃肉’越多越恭敬。我的胃纳不佳,恐怕失礼,倒不如回避为妙。曹世兄请坐,想来有事见教?”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曹雪芹开门见山地说,“方先生的见闻如此之广,我能来看方先生而不来,岂不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

方观承笑笑说道:“你请坐一下。”

说完,方观承又伏案作书。字写得很快,写完拿给曹雪芹,是替平郡王代笔的一幅诗笺,极漂亮的一笔行楷,题目是“奉和乐善堂主人见赐之作”。

“这是和宝亲王的诗?”

“是的。”方观承说,“诗是王爷亲自作的。今天的公事,就此一件,交了差,可以奉陪世兄到哪里去走走了。”

曹雪芹又惊又喜,急忙答道:“方先生想到哪里去走走?我追随。”

“能不能陪我去喝两杯?”

“是!是!方先生看哪家馆子好?”

“不必上馆子。石虎胡同西口的大酒缸,酒很不坏,你能委屈吗?”

“方先生言重了。”曹雪芹说,“只要方先生不嫌委屈,我自然奉陪。”

“好!那就走吧!”方观承喊道,“小彭!”

小彭是方观承的书童,稚气满脸,却长得又高又大,进来给曹雪芹行了礼,静等主人发话。

“你看家!回头王爷会派人来取诗稿,你别走远了。我跟曹少爷在石虎胡同大酒缸喝酒。除非王爷找我,别人要问,你不必说我在哪里。”

交代完了,方观承带着曹雪芹穿角门、抄小路,到得靠近大厨房,供下人进出的便门,曹雪芹憋不住要开口了。

“方先生,咱们怎么走法?”

“走了去,一出门往东,没有几步路就到了。”

“喔,那,我得和我来的人交代一声。”

“啊,啊!”方观承歉疚的说,“我忘记了,你是公子哥儿,出门必有人跟着,家里才放心。我是一个人走惯了的,从来想不到这些。”

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恰好有个仆妇经过,方观承将她叫住了。

“我是方师爷。”方观承指着曹雪芹问,“这位你认识吗?”

“这不是太福晋娘家的侄少爷吗?”

“对了!麻烦你到门房里去走一趟;看谁是跟曹二爷来的人,把他带了来。”说完,方观承一掀棉袍下摆,抓了一把制钱,递了给那仆妇。

等那仆妇行礼道谢时,曹雪芹便说:“不必来!只烦你告诉跟我来的人,我陪方师爷去走走,回头我自己回咸安宫,不必管我。”

“这也好!”方观承说,“回头我送你到官学。”

曹雪芹是头一回上“大酒缸”,但见门内黑魆魆,无数人头;门外闹哄哄,不少小贩,心里不由得无端生出怯意,脚下就停住了。

方观承便问:“你没有来过吧?”

“是的。”曹雪芹说,“我跟方先生来见见世面。”

就这彼此说了一句话的工夫,已有两三处地方在招呼“曹二爷”了。人太多,一时看不真切,但听声音是熟的,循声望影,一个是咸安宫的蓝翎侍卫;一个是咸安宫官学的“苏拉”,正跟常来卖笔砚书籍的老刘,坐在一起喝酒。

这一来,少不得有一番小小的周旋,方观承也有些酒友要招呼。忙过一阵,才找到一副座头,大酒缸的盖子便是桌面。下酒的只是些豆荚之类不中吃的粗食;但门外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方观承很内行,指明要谁的炒肝,谁的汤爆肚,谁的炸三角。曹雪芹大多没有吃过,新鲜滋味,加上好奇,非常满意地说:“倘或不是方先生带我来,真不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地方!”

“天下到处有好地方。不过,只有心无成见,才能发现。”方观承也很满意,满意于曹雪芹之不似一般的纨绔,“你不嫌这里是贩夫走卒取乐之处,说它好,实在难得。”说完,陶然引杯,浮一大白。

曹雪芹便又替他斟满,口中说道:“方先生走遍天下,饱尝珍味,我倒想知道,方先生觉得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我是走遍天下,饱尝世味。”方观承持杯在手,徐徐说道,“饥者易为食,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每每是极普通,而偏偏就是你不容易到口之物。”

曹雪芹觉得这几句话颇耐咀嚼,而话中当然包含着他饱尝过的世味,便点点头不作声,等他说下去。

“府里今天‘吃肉’,我就说个吃肉的故事给你听。是今上改元那年——”

03

雍正元年十二月里,方观承沿着运河到了扬州府属的宝应县,身上一文不名,心里在想,有个堂房姊姊嫁在宝应,夫家姓乔,几次带信来,经过宝应务必去看看她。这一回似乎非去看她不可了。

宝应乔家是巨族,很容易地问到了地址,只见高大门楣,门廊里两条黑漆长凳,坐着六七个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一色蓝布罩袍,袖口卷起来,不是紫羔,就是俗称“萝卜丝”的羊皮袍子。

“你要干什么?”有人问方观承。

“我来看亲戚。”

“看亲戚?”那人是诧异的声音,同时抬眼拿他从头看到底。

这一看,方观承方始发觉,不由得自惭形秽,一件旧棉袍,败絮已露;束腰的布带不够长,接上一条贯穿制钱的“串头绳”;脚上一双泥泞满染的布鞋,俗语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前露趾、后露踵,中间须用草绳连脚背缚住,才能举步。

“这里,”那人似笑非笑地说,“哪会有你这么一位亲戚,你弄错地方了!”

“府上,”方观承嗫嚅着问,“是姓乔吗?”

“是啊,宝应乔家,哪个不知道?”

是“宝应乔家”就不会弄错。但方观承已无再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默默转身,茫然地只往前走。

也不知走过几条大街小巷,又来到闹市,方观承识得此处叫卢家巷。年近岁逼,打年货的人很多,有家肉店,生意好得出奇,顾客拥挤不堪,方观承走不过去了,索性倚柱稍息,看看热闹。

看了一看,他才明白这家肉店顾客格外拥挤的道理,原来店里只得掌柜一个人,而年下来买肉的,一买都是十几二十斤,到得切割成交,大都会这么关照:“替我送回去。”甚至交代:“货到收钱。”顾客太多,怕货色弄错,那掌柜得不时停下来,请对面油盐店的账房先生,分别姓氏,写好一张张纸条,作为识别。这样往来频数,耽误了工夫,客人就显得拥挤了。

看到肉店掌柜疲于奔命复遭顾客抱怨,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方观承不由得好笑,掌柜一眼瞥见,苦笑说道:“客人,你别笑!你换了我试试看。”

方观承突然心中一动,随即答说:“我不会切肉,我会写字。我来帮你。”

掌柜的高兴极了,“我姓胡。”胡掌柜放下屠刀说,“你这个忙帮大了。”

于是借来笔砚,安设桌子,胡掌柜切好肉上秤,口中报数,方观承运笔如飞,跟胡掌柜切肉切得一样快。

到得下午收市,胡掌柜找了个人去送货,自己将剩下的一方肉搭在肩上,带着方观承回家。

他的家在河边,茅屋三间,外围篱笆,来应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乱头粗服,丰神楚楚,见有生客,很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阿莲,快叫你娘烧饭,我请了位客人来。”

接着,请方观承在堂屋中坐定,细问来历。方观承亦不隐瞒,将父祖遇祸,远戍关外,以及间岁省亲的经过,约略相告。胡掌柜闻之唏嘘不绝。

“你请坐一坐,我去打酒。”

等胡掌柜走后不久,阿莲捧了一盘年糕出来,腼腆地说道:“方少爷想必饿了,请先点点饥。”说完,不等方观承答话,已翩然而逝。

方观承确实饿了,但装点读书人的身份,浅尝即止。等到胡掌柜打了酒来,才将他的妻子、女儿唤出来正式见礼。

“方少爷——”

胡掌柜的妻子刚一开口,方观承便打断了她的话,“千万别用这样的称呼!”他说,“世界上哪有像我这种叫化子的少爷?”

“不要这样说,做官人家出身,少爷总是少爷。”

为了称呼,起了小小的争执,最后是胡掌柜调停,称之为“方二爷”。方观承因为胡家邻居管她叫“胡大娘”,便也照此称呼,叫阿莲自然是“莲姑娘”。

“你们也坐下来一起吃。小户人家,讲不得那么多规矩。”胡掌柜又对方观承说,“我没有儿子,也没有用伙计。年底下很忙,方二爷如果不见外,能不能在这里过年?到时候,我一定有一份心意。”

方观承欣然答应:“穷途落魄,有胡掌柜收容,是我的运气。”

于是饮酒食肉。门外北风虎虎,门内温煦如春,酒醉饭饱,拆一扇门板当床铺,下铺草荐,上覆布被,都是阿莲料理。

04

“你问我天下什么东西最好吃,我告诉你,就是那天晚上的盐菜炖肉。”方观承又说,“不过这倒也不尽是饥者易为食,还有绝处逢生、知遇之感、极浓的人情味在内。”

“这是可以想象得知的。”曹雪芹兴致盎然地问,“以后呢?”

“以后,”方观承突然有种落寞的神气,“他们一留再留,到二月初才走。”

曹雪芹直觉地认为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因而追回:“方先生所说的‘他们’是谁?”

“自然是胡掌柜夫妇。”

“还有那位莲姑娘呢?”

听得这一问,方观承抬眼看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更由落寞而转为怅惘了。

“方先生,”曹雪芹突然问道,“那时贵庚多少?”

“我今年三十六岁,十年前的事——”

“这样说是二十六岁。”曹雪芹有句话没有说,也不用说,他知道方观承至今还是单身。

这言外之意,似乎有些唐突,但方观承却不以为忤,叹口气念了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怕现在也是惘然。”曹雪芹替他斟满了酒,鼓励他说,“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方观承喝了口酒说:“你爱听,我就跟你谈谈。当时——”

当时的方观承,死心塌地地帮着胡掌柜做生意。一早出门,回来天还未黑,吃晚饭之前,他总是看看书。阿莲照例替他倒一杯茶,有时胡掌柜有事,还要出门,晚饭开得迟,阿莲就会弄些炒米糕之类的点心,让他点饥,经常也还有葵瓜子消闲。方观承也不在意,不道有一天无意之间抬头一望,阿莲正掀开门帘,悄悄在探望,四目相接,她像受了惊似的,很快地放下门帘,躲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到开饭时说是头疼不想吃,始终不曾露面。

于是总有三五天的工夫,她对方观承一直保持着矜持的神态,淡淡地不大说话,但照料却一如平常。方观承体会到她的心情,亦就装作没事人似的,免得她内心不安。

又一天,方观承一面看书,一面伸手去拈葵瓜子,不觉入手温软,急忙缩手一看,只见阿莲涨红了脸,正转身要走。

“对不起!”方观承觉得需要道歉,更需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说你故意,你又何必先表白。我看,你眼睛里除了书,再没有别的。”说完,阿莲斜睨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去了。

这临去秋波一转,加上她那两句话,大有幽怨之意,方观承不免歉然,而且大生警惕,一过了年就走吧!

于是到了除夕吃年夜饭时,方观承举杯相敬:“承两老照应,感激不尽。一过了年初五,我想告辞了,今天借花献佛,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而言之,这二十天的日子,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看了灯再走。”胡掌柜很快地回答,同时看了妻女一眼,“宝应的花灯是有名的。”

方观承自是一诺无辞,但也少不得说两句客气话:“打搅得太久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尤其是五更天听见胡大娘起来煮粥,这么冷的天,我心里实在不安。”

这确是方观承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煮了粥虽不是他一个人吃,但如果没有他,胡大娘就会自由得多;如果懒得起身,只在床上说一句:“你上茶馆吧!”茶馆开得早,到那里洗脸吃点心,都很方便。但自方观承一来,胡大娘觉得请人家来帮忙,数九寒天一大早就得出门,连碗暖腹的热粥都不得到口,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常是鸡鸣即起,一面咳嗽连连,一面生火煮粥。方观承亦曾劝过几次,而胡大娘总觉得待客之道,应当如此,所以坚持如故。

但从除夕说过这话以后,第二天也就是雍正二年的大年初一起,情形就改变了。方观承起身到厨房舀水洗脸时,所遇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胡大娘而是阿莲。

“恭喜,恭喜!”方观承作了个揖贺年。

“恭喜你。”阿莲问说,“怎么不多睡一会?”

“起早起惯了。而且,爆竹也吵得人睡不安稳。”

这时阿莲已替他舀来一盆洗脸水,簇红的一条手巾,搭在朱红木盆上;另外是一盅盐汤,供他漱口。接着,又端来一碗桂圆红枣莲子汤,还说一句:“回头再吃年糕汤。”

第一天如此,还当是过年例外。第二天复仍其旧,方观承才知道是女代母职,当然是因为他除夕说了那几句表示不安的话之故。

然而,方观承却是更不安了,觉得欠了她极大的情,而不知何以为报。同时孤男寡女,清晨相对,找不出什么话题可谈,亦是件很尴尬的事。

“方二爷,”有一天胡掌柜问他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方观承诧异,“没有啊!”他反问一句,“胡掌柜,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看你这两天,常是一个人望着天想心事。到底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

胡掌柜用极亲切的声音说:“方二爷,你千万不必见外,跟自己一家人一样了,有什么话不可以说?说,说,尽管说。”

方观承越发困惑,竟像是认定了他必有心事似的。他心里在想,若说有心事,便是为阿莲而不安。然而这又是不能说、也不必说的话,所以兀自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没有心事。”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方观承又说,“承胡掌柜的好意,答应送我一点盘缠,我还有什么心事?”

本含着笑意的胡掌柜,脸上顿时有怅然若失的神色,但旋即恢复了很勉强的笑容,“没有心事最好。”他说,“我只当方二爷年纪轻、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什么事“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方观承心里在想,回南走北,经历过各种困境,也看过各种难看的脸色,自己都能付之泰然,脸皮不能算厚,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谈的话。他实在不明白胡掌柜的意思。

因为心里有事,也因为这么多天饱食终日,毫不劳累,晚上睡得不甚酣适。家家小户,薄薄一层竹子为骨的泥壁,稍有响动,泥壁的另一面,清晰可闻。方观承频年做客,学会了如何不使主人家讨厌,所以每当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际,极其小心地不让它出声,免得惊扰了人家。因为如此,常能听到胡掌柜夫妇半夜里的动作,但这天听到的,却是他们夫妇俩在枕边低语。

“他是不是家里有太太?” “没有。”胡掌柜说,“还没有娶亲,如果有太太,怎么会住在和尚庙里?”

听得这话,方观承残余的睡意,一扫而空,越发屏住呼吸,而且将脑袋抬了起来,让耳朵离开枕头,以便细听。

“只怕真是你说对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不对,不对!”胡掌柜打断了妻子的话,“我说这话,差不多就是叫明了。他一个读书人,不应该不懂,懂了装不懂,什么意思,你莫非还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照我看,他用不着装不懂,一定是你话没有说清楚!”

“还要怎么样清楚?难道一定要当面锣,说一句:方二爷,我把我女儿嫁给你,一切都不用你费心。”

一开始,方观承就已想到是这件事,但还不敢相信,直到听见胡掌柜说得这么清楚,不信也不可能了。他们两老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方观承不由得在心里揪了个结。

“算了,算了!”他忽又听见胡掌柜在说,“你叫阿莲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这还不是胡掌柜夫妇想要他做女婿,而是阿莲情有所钟。因此,他越发要凝神静听。

“人家虽然落魄,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你倒想,像我们的身份,怎么配得上人家?”胡掌柜又说,“照我的意思,原是不肯开口的,你一定要我去说,到底还是碰了个钉子。还好是个软钉子。再不死心,就要碰硬钉子了。”

“我不怕碰硬钉子。”

“你当然不怕,脸皮像城墙那么厚,不过你要替阿莲想想,这个钉子碰回来,她怎么还能见人?”

胡大娘不作声了。显然地,她同意了丈夫的见解。不过,她终于还是说了句:“慢慢来想法子。”

看起来,她还没有死心。方观承暗生警惕,眼前遭遇了一个绝大难题,倘或处置不善,惹出什么风波来,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一夜通前彻后地想下来,觉得比较妥当的办法,还是静以观变为妙,最要紧的一点是,决不能伤了阿莲的自尊心。

到得天明起身,一如平时,到厨房里舀水洗脸,但对阿莲却忍不住在照常招呼以外,偷偷觑她一眼,不道视线碰个正着,彼此都很快地避了开去。

方观承深为失悔,何必看这一眼?倘如阿莲误认他有爱慕之意,这根无端飘缠到身上,似无而实有的情丝,岂非更难摆脱?

正这样一个人在心里嘀咕,发现一双手伸到面前,是阿莲替他捧了茶来,这使他意识到应该跟她说说话,才能消解彼此的窘迫之感,于是随口问道:“今天是十一吧?”

“十二。”阿莲答说,“明天就上灯了。”

“对了!”方观承找到话题了,“明天找个地方看灯去。老人家说,宝应的花灯很讲究,倒要见识见识。”

“也没有什么好看,不过挤热闹而已。”

“是啊!本来看灯——”他本想说:“看灯兼看看灯人。”话到口边,觉得出言似乎轻佻便即咽住了。

阿莲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作声,不免奇怪,停了一下说道:“年菜已经吃完了。今天做新鲜菜,想吃些什么?”

“什么都好,不必太费事。”

“你这样说才费事。要想好半天,不知道什么东西配你的胃口?”

幽幽而言,略带着埋怨的意味,口吻好像做妻子的。方观承心里不觉一荡。

“那,我想想。”方观承说,“吃长鱼吧!”

“还有呢?”

“长鱼就行了。”

阿莲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接着又说,“回头你跟爹去吃早茶,可别叫长鱼面。”

这几天方观承总是陪着胡掌柜上茶馆,淮扬一带通行喝早酒,一碗干丝一碗面,四两洋河高粱,在方观承是极大的享受。这天不但不敢叫长鱼面,而且连面都不吃,要留着量享用有长鱼的午餐。

近午回家,只见胡大娘正搭起案板,在缝制一件新棉袍,看那尺寸,方观承便知是为他所制,不由得在感激之外,又添了几分不安。

“今天买了长鱼?”胡掌柜往空中使劲嗅了两下,“香得很。”说着便奔向厨房。

“方二爷!”胡大娘提着做了一半的棉袍,起身说道,“倒来比一比看。阿莲说她仔细量过了,一定合适,倒看看长短,是不是真的刚好。”

“原来是替我做的!磕头,磕头。”

“一件布衣服,什么了不起的事。”

说着,胡大娘将棉袍披在他身上,然后前后左右观察,自己看了不作数,又叫出胡掌柜父女来看,三个人围着他道长论短。方观承大感窘迫,而又忽发异想:大概新女婿头一回到岳家会亲,便是这种感觉。

“短是短了一点。”胡掌柜说,“不过走路方便。”

“那就这样?”方观承立即接口,“短的好。”

胡大娘不作声,阿莲掉身回厨房,接着收拾桌子开饭,四样荤菜,除了一碗萝卜炖羊肉,其余都是长鱼——鳝鱼,红烧、清炖之外,还拿鳝鱼丝拌了一碗干丝。

这顿饭自然吃得很热闹,但谈笑归谈笑,心里却各有想法,最高兴的是胡大娘,听丈夫说喝早茶时,方观承连面都不要,只吃了两个“蟹壳黄”,当的是吃得太饱,怕午饭吃不下,见得他的诚心,是一喜。

可是,这又何以见得不是通达人情,有意的做作?及至看到方观承果然吃得很多,是真的喜欢吃阿莲做的菜,而阿莲的这“长鱼三吃”,确实出色,亦是一喜。

她一直有个想法,也是多少年来见闻的经验,男人没有一个不嘴馋的,就拿自己的老伴儿来说好了,总说:一见了肉就腻了。但如夏天久旱不雨禁屠,到得甘霖沛降,又好卖肉了,那时做个狮子头出来,保管他连汤都吃得不剩。阿莲那把勺子上的功夫,看来能让方二爷牵肠挂肚了,更是一喜。

想到这里,胡大娘脱口说道:“明天我来做狮子头。”

胡掌柜一愣,随即说道:“明天我还不做生意。”

“你不做生意,别人做生意,你不会到同行那里,替我提个几斤五花肉回来?

胡掌柜想想道理不错,无话可说,低头喝酒。阿莲怕两老因此生了意见,便故意把话引了开去。

“我娘做的狮子头是有名的。”她对方观承说,“你吃了才知道。”

“扬州府的狮子头,天下闻名,明天我又有口福可享了。”

胡大娘心想,做狮子头有名,却一直不曾做过,岂不是有意轻慢客人?因而急忙解释,“方二爷,我好几次想做狮子头请你了,不凑巧,带回来的肉都用不上。”她说,“做狮子头要五花肉,还得要挑一挑——”

接下来便为方观承细谈扬州狮子头的做法,如何选料、如何切割、如何烹煮。方观承一面细听,一面仍是不停着地吃鳝鱼。量太丰富了,非努力不可。

阿莲看在眼里,自然得意。她倒真的是一片爱心,方观承吃得越多,她越安慰。看着、想着,不免自问:是不是有缘分,天天能让他吃得这么舒服?这一想,立即冷了心,而且自己责备自己:痴心妄想!人家是“落难公子”,自己可不是“相府千金”,别做那种“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梦吧!方观承不知她是这样在想,看她不时偷偷觑上一眼,心里越来越嘀咕了。她的手艺确是不错,这一顿饭可说大快朵颐,但一时口腹的享受,不必事后,便知得不偿失,窗下枕上,又不知因为辜负了她而生多少愁闷不安。转念到此,不由得暗地里自怨自悔,实在不该特为点了长鱼,空费她的这一番工夫与情意。

“啊!”胡掌柜突然发声,而且声音很大,大家都微微受惊了。

“你这是做什么?”胡大娘埋怨着说,“大惊小怪的!”

“我想起来了,明天不是上灯吗?”

“上灯又怎么样?”

“上灯,咱们要上街看灯啊!”胡掌柜说,“我年底下还在想,到那一天在会仙楼定个座,要临窗的桌子,怎么就忘记了呢?”

“那也太讲究了。”方观承笑道,“走着看不也很好?”

“我倒有个主意。”阿莲说道,“灯,卢家巷是一定要经过的,就在咱们自己店里看好了。”

“这话对!”胡掌柜一拍大腿,对他妻子说,“你的狮子头就在店里炖。明天晚上,咱们看灯吃狮子头。”

胡掌柜对于妻子的打算,真是洞若观火。起初,他抱着听其自然的想法,此刻受了气氛的感染,心又热了,于是兴致勃勃地策划,如何将店里打扫干净,如何邀一些至亲好友一起来看灯。

正讲得热闹时,却为阿莲打断了,“爹,”她问,“请人家来看灯,请不请人家吃晚饭?”

“你别打岔。”胡掌柜说,“当然要请。不请人家吃晚饭,人家哪里都可以看灯,何必要你请?”

“怎么个请法呢?”

“请人来做一桌菜。”胡掌柜突然向妻子说道,“二伯伯、二伯娘两位老人家,一定要请的吧?”

胡大娘定睛看着丈夫,然后眨了几下眼才回答:“那当然。把大姑老太也请来。”夫妇俩开始重新斟酌名单,原定要请的一些朋友取消了,替代的人,从称呼中听得出来,不是长亲,就是至戚。方观承心里在想:这是什么意思?偶尔抬头,发觉阿莲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

这一下,恍然大悟,他们夫妇是邀长亲至戚,来看看他们未来的“女婿”。至少,也是一种相亲。意识到此,几乎头上冒汗,心里在说:快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必得设法另找出路不可。不过,他表面上却还沉着,至少还有半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到得饭罢,胡掌柜说要出门,方观承立即想到,如果他去看“二伯伯、二伯娘、大姑老太”等等,说明请他们明天晚上来吃饭的原因,那一来事成不解的僵局,可就糟不可言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但情急智生,立即定了两个步骤:第一个是留住他,不让他出门;如果留不住他,就用第二个步骤绊住他,找个什么理由,跟他一起出去,不容他脱身。

于是他说:“胡掌柜,今天风大,你的酒又喝多了,不宜吹风。明天不是要请客吗?不如去歇个午觉,养养精神。”

胡掌柜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话倒也不错。”

缓兵之计总算见效了,脱困之计却还得思索。因此,胡大娘母女在为他赶工制新棉袍时,他取了本书坐在门口去看,——只要是他看书时,胡家三口人就会相戒:“别去打扰!”此刻,他是借此图个清静,好想心事。

想一会心事,看一会书,书是《史记》,看到《陈丞相世家》,高祖在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围得以开”这一段,置书而起,心中默语:“我何不及陈平?”

“我出去走走!”他对胡大娘说。

“今天风大,”胡大娘说,“你的棉袍快好了。”

话不完整,意思却明白,穿上新棉袍,才能挡得住风寒,方观承答说:“我不走远,冷了就回来。”

胡大娘还待再说,阿莲便拦住了她:“人家再冷的天都撑过来了,”她说,“何在乎这一刻?纽襟钉得不结实,会掉!”

“这话也是。”胡大娘望着他,如慈母般叮咛,“别走远了!早点回来。阿莲还留着半碗‘马鞍桥’,回头替你煮面。”

鳝鱼中段,最肥厚的部分叫“马鞍桥”,阿莲嫌她母亲把她待方观承特厚的意思揭明了,所以提高了嗓子喊一声:“娘!”表示抗议。

方观承心中一动,仿佛抓住一个什么主意,一面出门一面想,沿着门前的那条小河,也不知走了多少遍,等他想停当,暮霭已起,是回去的时候了。

转身走不几步,抬眼望去,看到胡家门口有个人刚转了过去,只能见到背影,但甩了起来的辫梢与紫花布的棉袄,已告诉他那是什么人了。

扬州府的蓬门碧玉,原有“站门子”的习惯,不过这么冷的天,站到门口来喝西北风,却是绝无仅见之事。显然地,她只是在盼望他。

意会到此,方观承觉得他打定的主意在动摇了。然而一想到万里以外,冰天雪地中,须眉皆白的祖父,羸弱多病的父亲,心头一阵酸楚,激出眼中两泡热泪,很快地淹没了长辫梢与紫花布袄。

他定定神,擦干了眼泪,自己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同时又想了一下他刚才已细心研究过、必然会遇到的情况,以及如何展开的步骤,自觉仍旧一切都有把握,才慢慢走回胡家。

屋子里已点了灯,油灯之外,还有过年才有的红烛,霞彩般的光焰,照在胡掌柜夫妇脸上,似乎平添了一层喜气。厨房里锅勺在响,油烟味诱人食欲,使得方观承几乎要坐下来不想动了。

“方二爷,”胡大娘把折好的一件新棉袍抖了开来,“你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这正是方观承预料中的情况,他从从容容地答应着,卸去旧衣,着上新袍,好久没有享受这种软和温暖的滋味了,但这种滋味为他带来的感受,却与以前不同。以前是心里有种异样的充实,而此刻却有惶恐的感觉。

“怎么样?”胡大娘含笑着道,“这就再大的风都不怕了。”

“我——”方观承搓着手,做出那种喉头壅塞着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我从小没娘,你老人家就是我的娘。我拜在你们两老膝下吧!”说着,撩起新棉袍下摆,膝盖弯得一弯却又停住,然后左右张望,做出想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胡掌柜看出他是要下跪,但怕泥地会弄脏了刚上身的新棉袍,正在找拜垫,因而赶上来拉住了他的手臂,口中一迭连声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当不起。”

这下胡大娘也弄清楚了,她倒是说得很清楚:“方二爷,我们俩可不能拿你当干儿子,你千万别这么想!”

“不管你老人家怎么想,我可是认定了你老人家就跟我的亲娘一样,把莲姑娘当作我的亲妹妹。”

此言一出,胡掌柜与胡大娘的脸上都变色了。胡大娘是由惊愕而失望,胡掌柜却由凝重而转为平静。

“方二爷,你这番意思很厚,可惜我们当不起,你放心好了。”胡掌柜说,“过了元宵,十六送你动身。”

方观承如释重负,但内心却有浓重的歉意,甚至自责卑鄙,弄这种虚假的手段骗老实人。因此,他只低着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们两位老人家?但愿将来能够自立,有奉养两位老人家的一天。”

“好说,好说!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就感激不尽了。”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看看饭好了没有?”说着,抛了个眼色过去。

胡大娘没有作声,行走迟滞,有些艰于举步的模样,方观承越觉歉然,上前扶掖着说:“走好!我来搀你老人家。”

“不要,不要!哪里就一下子路都走不动了?”

05

戛然而止,余韵悠然。但曹雪芹不问个水落石出,是不甘心的,尤其是阿莲作何话说?

“我不知道她跟她父母说了些什么,不过第二天没有去看灯。”

“这是,”曹雪芹笑道,“‘为郎憔悴却羞郎’了。”

“也许是,不过有个原因,让我耿耿不安。”方观承说,她不去看灯,是因为替我备办行装,连夜赶出来一套夹袄袴、一双千层底的鞋子。”

“真了不起!听听都叫人感动。”曹雪芹又问,“以后呢?重逢过没有?”

“没有,以后我南北还来回过两次,不巧的是,不是不经过宝应;就是搭人家的便船,过宝应不停,没有机会去看他们。”

“也没有通过信?”

“倒托便人捎过一封信,没有回信。”方观承想了一下说,“那便人是泛泛之交,多半为洪乔所误了。”

曹雪芹本想说:何不派个专人去探望一下?转念一想,这话何用他人来说?他没有这么做,自然是力有未逮,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唉!”方观承叹口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是苏东坡悼亡妇的词,看起来他心目中已将阿莲当作妻子了。看到他那一片怅惘之色,曹雪芹便也念了几句苏东坡的词来安慰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难!”方观承喝了一大口酒,突然说道,“人间的大学问,无非一个‘情’字。做事容易做人难,难就难在这个‘情’字,不容易料理。情而不情,不情而情;情中有情,情外无情,且不说料理妥帖,光能分辨得清,就很了不起了。”

这番议论听来很玄,却耐于咀嚼,曹雪芹细细体味了一会,很起劲地说:“我倒试着辨一辨,胡大娘只为她女儿,没有顾到方先生的处境,是情而不情;胡掌柜毅然决然,送方先生上路,实在是不情之情;莲姑娘自然是情中有情;而方先生呢,天伦之情至重,儿女之情只好忍痛割舍,岂非情外无情?”

方观承衔杯倾听,听完又低着头想了一会,方始开口,“我不过随便诌了两句,不想到了世兄你口中,居然诠释得恰如其分,真是始料之所不及。”说着,举杯又说,“今天,实在是快晤。”

曹雪芹心里非常得意,对方观承当然也有知己之感。不过大家是有教养的子弟,惯于矜持,所以只是谦虚地说:“方先生谬奖!但愿能够常亲教益。”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不过学里功课也要紧,今上很看重咸安宫官学,世兄千万不能为外务分心!”

这话在曹雪芹便有些听不入耳了。说勿为外务分心,用功读书,是不错的。若说皇帝着重咸安宫官学,便须格外在意,不免存着势利之见,而曹雪芹最恨的便是势利二字。

当然,方观承是他敬爱的人,即或一两句话不中听,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

他还想听方观承谈谈关外的风土人情,却未能如愿,王府里派了人来找方观承,说平郡王等着要见。于是方观承关照来人将曹雪芹送回咸安宫,他自己仍循原路步行,进了后门,不回自己住处,径自来到平郡王的书房。

“问亭,”平郡王叫着他的别号说,“有两件事要跟你谈,一件是我得带个人进去,想请你帮忙。”

“王爷言重了。”方观承说,“我得先请示,是干什么,看我能不能顶得下来。”

“是写上谕。”

一听是这个任务,方观承既兴奋又惶恐。内廷办事规矩,皇帝召见办理军机的王公大臣,面谕某事应如何处理,称为“承旨”;将上谕写下来,寄交封疆大臣或膺专阃之寄,担当方面军事的大将军,称为“述旨”。既称述旨,自然不能违背皇帝的意思,但语气轻重之间,却可参以己意,譬如与民有利之事,不妨加重语气。换句话说,这道上谕,便有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在内。下笔能关乎苍生祸福,在一个穷书生亦足以自豪了。

惶恐的是,皇帝精明尖刻,城府极深,而且生性好辩。方观承久已听说,皇帝的面谕,往往滔滔不绝,累千百言不止,承旨的大臣必须记性极好,才能胜任。述旨是听承旨的人复述,倘或其中遗漏了一部分,写下来即不符原意,有时一改再改,始终“不当上意”,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不能不慎重考虑。

“问亭,”平郡王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没有人可找了。”

“王爷这么说,我非硬着头皮来顶不可了。不过,”方观承的声音很重,“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怕力不能任,误了王爷的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平郡王的神情极其恳切,“这个差使当然不轻松,但落到咱们头上了,要说一句‘我拿不下来’这话,你不肯,我也不肯。问亭,差使越难越有劲!你能从江宁到黑龙江,万把里路拿两条腿走着就走到了。我想,天上大概也没有什么事再能难得倒你了。”

为平郡王的这番话所鼓舞,方观承顿觉心胸一宽,豪气升腾,很快地答说:“听王爷这么开示,我还能说什么?”

“你放心,咱们凑合着,一定能对付得下来。”

“是!”方观承踌躇着又说,“不过,没有功名的人,能在内廷行走吗?”

“喔,”平郡王不等他说完,便抢着说,“我已经跟皇上面奏过,赏你一个内阁中书,这是‘特旨’。”

内阁中书七品官,居然还蒙特旨,这也算一个异数,方观承得意之余,想到了一件事。

“特旨还得谢恩。我是请王爷代奏,还是请张中堂代奏?”

“张中堂”是指大学士张廷玉,平郡王想了一下说:“张中堂是你‘堂官’,请张中堂代奏吧!还有件事,宝亲王不知在哪儿见过你的字,又听说过你万里省亲的事,很想找你谈谈,也许还想要你的诗稿看,你稍为预备预备,就这几天,他会找你。”

方观承心想,以平郡王与宝亲王的关系,加上这一次修玉牒的秘密,情分更自不同。一旦宝亲王得登大宝,平郡王的地位与权势,将会跟三年前去世的怡亲王胤祥一样。自己得有这样一个能为平郡王幕府的机缘,将来不愁没有官做。不过做官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

想发抒抱负想做事,要靠自己,此刻在眼前也有两个机会,一个是随着平郡王到内廷办事,是个学习政事的机会;再一个便是宝亲王的召见,如果能得他的赏识,更要紧的是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个既矮且瘦,看来手无缚鸡之力,而其劲在骨、会做事、肯做事的人可用。

这样想着,下了决心,要在第一次见面时,便让宝亲王在心中钦服。这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宝亲王有三高:天分高、志气高、自视高,倘无过人之处,为他自问所不及,何能让他心服?

如此转念,自觉下的决心,有些不切实际,能让宝亲王觉得他不错,也就很好了,何必非要他心服不可?

多少年来,他学会了一个免于咎戾及失悔的“安心方”:凡事尽其在我,顺其自然。于是烹茶焚香,把心静了下来,才从抽屉中取出他的《述本堂诗稿》细看,有哪些诗是可以抄给宝亲王看的。

哪知第一首五古便费踌躇,诗题是《大梁道中所见》,作于雍正二年冬天,也就是他由于胡掌柜的资助,出关省亲回来,奉父之命,迂道至开封去探访一位父执,在路上见到“催租吏”逼得人卖儿卖女去完官课的惨状。那是当今皇帝藩邸旧人,与鄂尔泰、李卫并为三大宠臣之一的田文镜,由河南藩司升任巡抚时的事。

然而田文镜“猛于虎”的苛政,却为皇帝所盛赞,说他真能“实心办事”“吏畏民怀”,如今诗中据实描写,就不知他能令庶民怀念的是什么了,这首诗大犯忌讳,似乎拿不出手,但像这样的诗,不相干的人看了,不过咨嗟一番,毫无作用,只有宝亲王看了,恻然心动,很可能会找机会向皇帝进言,那一来河南的老百姓受益就不浅了。如果自己怕触犯忌讳,不敢上达,于心何安?

正在这样心问心,始终委决不下时,小彭进来说道:“老王爷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喔!”方观承诧异,他跟老王讷尔苏从未打过交道,有何话说?当下抬头望出去,认得是讷尔苏的亲信赵森。

于是,他掀帘走了出去,赵森一见,抢上前来,请个安说:“老王爷让我来请方老爷,不知道能不能过去一趟?”

“当然,我就去。”方观承问说,“不知道老王爷是什么事?”

赵森略一踌躇,透露了实情:“老王爷要请方老爷,跟王爷转达几句话。”

这就更令人诧异了!他们父子之亲,何话不可谈,要托旁人转达?进一步想,父子之间有话不能说,要由旁人来转,自然是留一个缓冲的余地,足见老王爷要说的话,是小王爷所不能接受的。

来了为难的事了!方观承在心里想,然而无可推托,只能套上一件马褂,硬起头皮跟着赵森走。

讷尔苏对方观承的称呼,比他儿子来得客气,“问亭兄,”他说,“我是受人之托,自己不便开口,想请你帮忙,代为跟小儿说一说。”

“是!”方观承只能动问,“不知道老王爷什么话,不便向王爷开口?”

“我跟他一说,他就先把皇上抬出来,又是整饬吏治什么的。儿子跟老子打官腔,我还能开得了口吗?”

方观承久知讷尔苏满腹牢骚,不道说的话是如此尖刻,只好赔着笑说:“老王爷在说笑话了。”

“传出去才真是笑话。我就是不想闹笑话,才要麻烦问亭兄。”讷尔苏抹了一指鼻烟,才又说道,“老实说吧,隋赫德托人来跟我说,他虽七十二岁了,精力还很过得去,常时骑马上西山,能不能再派他一个差使?问亭兄,你跟小儿老实说,我欠了人家情,不能不还,好歹替我把这件事办成了。”

方观承亦有风闻,讷尔苏用隋赫德的银子。所谓欠情,即指此而言。这件事在平郡王是办不到的,不过他们父子之情也不能不顾,且等跟平郡王说了再商量,此刻且敷衍着。于是他说:“是!老王爷的话,我一定说到。”

“不但说到,还得请你美言。”

“老王爷言重了。”

“我是实话,一定得请你敲敲边鼓。”讷尔苏又说,“什么时候听你的回音?”

“明天。”方观承已有了主意,所以很爽快地回答。

“好!一切拜托。”

受了托的方观承不敢怠慢,问知平郡王未曾出门,随即求见,悄悄将讷尔苏的话,据实转告。

“唉!”平郡王叹口气,“你看,怎么办?我能做这种事吗?”

“自然不能。不过,老王爷像是欠了人家很大一个情,若说有难处,老王爷一定不高兴。”

“是啊!这就是两难之处。问亭,你有什么主意?”

“我看只有釜底抽薪之一法。”

“何谓釜底抽薪?”

“老王爷那里,不妨先哄一哄他,就说一定记在心上,不过得稍为缓一缓,看有什么机会,一面再找人跟隋赫德去说,不准再来噜苏老王爷。他那里不来追,老王爷也就不会来追王爷了。”

平郡王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只好用你这个法子。问亭,这件事就托你办吧。”

方观承接受了这个任务,首先就去安抚讷尔苏,但如何警告隋赫德,却尚无主意。而就在这延缓的一段工夫中,隋赫德派他的儿子富璋送来三千三百两银子,名为相借,却连借据都不曾要。

这消息很快地传到了方观承耳中,不由得大生警惕,如果是几百两银子,隋赫德还吃得起亏,三千多两,不是小数,既然花了这笔钱,当然抱着极大的希望,直接催老王爷,便是间接催小王爷。自己设计的那套办法,只为晚了一步,看来用不上了。

于是,他为平郡王烦恼,也为自己烦恼,生怕讷尔苏再会派赵森把他请去谈这件事。谁知三天下来,毫无动静,叫小彭到门上去打听,隋赫德家有人来过没有?

“隋家不敢再派人来了!”小彭这样来回复。

“为什么?”方观承大感意外,而且也大为困惑。

“咱们府里派了两个护卫到隋家,跟他家说:你们给老王爷送东西,还借银子给老王爷,都叫小王爷知道了。以后你这里再使人来往,或借银子给老王爷,倘叫小王爷听见了,马上参奏,断不轻饶。隋家哪还敢派人来?”

这正就是方观承的所谓“釜底抽薪”的办法,但要警告在先,已经收了人家一笔巨款,却用这样的言语威胁,不就是诈欺吗?

于是,他急急问说:“护卫是谁派的?大爷吗?”他的想法是,平郡王已经将这件事交办了,就不该亲自下令;倘或亲自下令这么办,他就得进一步打听,平郡王是否知道,他父亲已收了隋家三千三百两?

哪知小彭的回答,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我听说是赵森传的话,说是大爷交代的。”小彭又说,“也有人说,是赵森玩的花样,那两个护卫,每人得了个大元宝,是老王爷赏下来的。”

不言可知,是“也有人说”对了。平郡王何能派赵森传达命令?当然是赵森一手安排,“假传圣旨”,而这件事是不折不扣的仗势欺人。长此以往,平郡王总有一天会受累。

但这件事一时还不便揭破,否则父子之间,必起风波。走南到北,阅历过千奇百怪的方观承叹口无声的气,在心中自语:祸福相倚的道理,真是颠扑不破的。

06

在方观承随平郡王行走军机处以后的半个月,宝亲王终于通知平郡王,有工夫约见方观承了。

“约见的日子是明天散值以后,我会派人送你去。不过,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宝亲王因为你南来北往,对山川形势很熟悉,大概要问问你这方面的情形。”

方观承在内廷行走虽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但已经发现,朝廷有许多忌讳,什么事能说,什么人能谈,都得先打听清楚,因而一面答应着,一面在思量,有些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问亭,”平郡王又说,“你对天山南北路的情形熟不熟?”

“不能算熟,不过倒是常听人谈起。”方观承说,“这两年西路用兵,我认识的将弁很多,来来去去,常有把杯纵谈的机会,所以那里的形势险要,风土人情,也还略知一二。”

“嗯,嗯。”平郡王沉吟了一会,徐露微笑,带着点诡秘的神情,“如果你对西边情形很熟悉,说不定能得一个军功。”

方观承对他这话自然关心,“请王爷明示,”他说,“是不是有派我到西路军营效力的意思?”

“我没有这意思。”

那么是谁有这意思呢?方观承口虽不言,只用殷切的眼光望着平郡王,那就不能不让他做个明白的解答了。

“西路军事很不利,可是皇上,”平郡王放低了声音说,“皇上的威信所关,想撤兵又不甘心,一心盼望打个大胜仗,可以开始收束。鄂中堂经略军务,有密奏到京,额驸策凌只能冲锋陷阵,不能料理军务;两位大将军,顺承郡王虚有其表;查郎阿亦不如预期。如今岳钟琪下在狱里,前方少一个宿将,更觉得为难。皇上的意思,得有一个精明强干的亲贵,把顺承郡王去换回来——”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方观承略想一想就懂了,何以宝亲王要找人问西陲的形势?自然是有被派出去代替顺承郡王的可能,因而预为绸缪。

这样想着,接下来便要考虑自己了。如果宝亲王约见,谈得很投机,那么一旦他奉派为大将军,必定会把他带到前方。平郡王说这话的用意,或许是在提醒他,倘或不愿从军,明日见宝亲王时,谈到天山南北路,以装作茫然不知为妙。

这一点又须先了解平郡王的意思,自己才能做决定,于是他问:“请示王爷,倘或我有机会到西路效力,王爷肯不肯放我?”

“这要问你自己,你愿意不愿意到西路效力?”

方观承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委决不下,请王爷做主。”

不言可知,方观承有万里立功的壮志,平郡王暗中佩服,便即答说:“你有此志气,我何能不放?”

方观承看他神态恳切,不由得起身一揖:“多谢王爷。”

“这还是没影儿闲话,”平郡王笑道,“你居然就认真了。”

方观承笑笑不答,接着又问:“宝亲王如果问起民生疾苦,我能不能实说?”

平郡王想了一下说道:“对事不对人。”

方观承将这五个字咀嚼了一会,深有领悟,接着又问:“问起前方的军情,能不能说实话?”

平郡王微吃一惊:“莫非是谁诳报军情?”他问。

“统兵最讲究赏罚严明,如果出了冤狱,士气还有个不受打击的?”

“是什么冤狱?”平郡王正声说道,“我现在入参机要,军前有了冤狱,我在理不能不问。问亭,你是说纪成斌之狱?”

“原来王爷也知道了——”

“不,不!”平郡王否认,“我并不知道,不过猜想大概是他跟岳钟琪的案子。你既知其详,请你原原本本告诉我,看看能不能平反?”

“怎么说是能不能?”方观承问,“是不是皇上对……”

他虽含蓄,平郡王倒老实说了:“不错!皇上对纪成斌很痛恨,果真是冤狱,也得好好设法,才能挽回天心,请你快说!”

“纪成斌种祸之因在雍正八年——”

07

雍正八年秋天,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奉召入觐,印务由副将纪成斌护理,是岳钟琪自己所指定的。

当时集结在天山南北路的满汉军队,不下六七万之多。但所谓“八旗劲旅”,早已有名无实,纪成斌深知内情,因而常将比较轻松的差使,派给旗人。有个副参领名叫查廪,奉派领兵一万,在一个名叫卡伦的地方,放牧驼马。这是个不需要打仗的任务,也很舒服,但查廪也太不把公事放在心上,只派了百把人去管理驼马,自己屯军背风的山谷之间。每日置酒高会,还弄了好些流娼来侑酒,乐不可支。这一来等于开门揖盗,敌人自然生了觊觎之心,大举来犯。

接到谍报,查廪豪气凌云,“鼠盗之辈,不久自散。”他还向部下掉了一句文,“毋败乃公之兴!”

结果当然是大败,查廪弃兵先逃。有个总兵曹勷倒是个血性汉子,但勇而无谋,性子又急,听查廪过营求救,亦不细问一问,开了营门,往前直冲,为敌人迎头痛击,单骑落荒而逃。亏得屯卡伦的总兵樊廷、副将冶大雄,会合另一个总兵张元佐,紧急赴援,转战七昼夜,夺回驼马,也救出了不少俘虏。

那查廪一逃回大营,把过失都推在曹勷头上,纪成斌早就接到详细报告,笑笑说道:“原来旗人之勇是这样子!我算领教过了。”

当下传令将查廪严密看管,第二天要请“王爷旗牌”将查廪在军前正法。哪知就这一天晚上,岳钟琪回来了,得知此事,大惊失色。

“你要闯灭门的大祸了!”岳钟琪说,“旗人的势力还了得!你别看他是副参领,不知道有多少阔亲戚在那里,你敢动他!”

于是将查廪放了出来,好言相慰,置酒压惊。在奏报大捷,铺叙战功时,将查廪弃兵而逃的情节,一概隐没。总以为这样安抚,应该不至于出事了,谁知不然。

原来皇帝对于准噶尔的军事,本来寄望于辅佐年羹尧平青海的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后来嫌他师老无功,内召到京,垂询一切,派副将军张广泗护理大将军印务。这张广泗是镶红旗汉军,由监生捐班,选为贵州思州知府。雍正四年调到云南,为鄂尔泰所赏识。对平定贵州的苗乱,颇为出力,因而官运亨通,当到贵州按察使。此时特授为副将军,召至京师,面授机宜。到了前方不久,岳钟琪内召,张广泗一接了印,随即上奏严参岳钟琪。本意有此时经略军务的鄂尔泰支持,攻倒岳钟琪,便可扶正,不道事与愿违,只得了一个正红旗汉军都统,宁远大将军改派了查郎阿。

查郎阿祖上一直是武官,他本来是世袭的参领,为皇帝所赏识,雍正元年改授为吏部郎中,下一年超擢侍郎,在议年羹尧、隆科多的多少款大罪中,担当了主要角色,于是帝眷益隆,先升左都御史,接着外放,接替岳钟琪为川陕总督,此时第二次接替岳钟琪,署理宁远大将军。这一下,查廪报复的机会到了,因为他是查郎阿的至亲。

查郎阿本性严刻,加以自恃皇帝宠信,所以为查廪报仇时,对纪成斌不留余地,参劾的奏折中,肆意攻击,以致纪成斌下狱论死,接着又参曹勷纵贼,妄报胜仗,亦下狱论死。

听完方观承所谈的内幕,平郡王大为动容,但心知事情很难挽回,不由得叹口气说:“他怎么会犯在心狠手辣的查郎阿手里?”

一听是这样的语气,方观承便知想救纪成斌已不大可能。不过,总算是为纪成斌说了话,自问已经尽力,可以心安,同时也想到平郡王刚入军机,根基未稳,也不便出头多事,因而不再作声。

平郡王却还有话说,意思是解释他的苦衷,“张广泗想扳倒岳钟琪,而张某倚鄂中堂为靠山,此事有相互连带的关系,我想设法保全岳钟琪,在纪成斌的这件冤狱上,似乎不便多说话。问亭,”他歉疚地说,“你要体谅我!”

“王爷太言重了。”方观承说,“岳钟琪处事,过于持重,人是国家的栋梁,王爷能设法保全他,再好不过。”

08

宝亲王是在皇子读书的上书房,约见方观承的。问了年岁籍贯,谈到家世,宝亲王显然知道他的父亲与祖父的名字。

“你父亲对西域的地理很熟悉?”

方观承不知他此语何由而来,据实答道:“观承先父,足迹未到河西。”

“那么,何以有《龙沙纪略》这部书。”宝亲王问,“《龙沙纪略》是你父亲做的吗?”

“是。”

“龙沙不就是西域吗?《后汉书・班超传》赞:‘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葱岭、雪山附近有白龙堆沙漠,《龙沙纪略》,自然是记这一带地方的大略,不是吗?”

方观承心想,宝亲王的书还没有读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他留意到李白的《塞下曲》“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就会明白,凡是塞外都可以称作龙沙。

但他听平郡王说道,宝亲王自视很高,尤其是自负于书无所不读,腹笥极宽,倘或引用李太白的诗句,在他或者以为是在驳他,那就一上来便话不投机,岂非太煞风景。因而他想了一下答说:“观承先父因为关外是本朝龙兴之地,戍地又是黑龙江,地多风沙,所以借用了‘龙沙’二字。”

“原来是借用成语!”宝亲王又问,“我听说你父亲作了这么一部书,尚未寓目。”

意思是要一部《龙沙纪略》,方观承便即答说:“先父此书,还不曾付梓。”

“还不曾印出来!”宝亲王接着又问,“手稿是你保存着?”

“是。”

“我很想借来看看。”

“回王爷的话,先人手泽,虽然一时还没有力量付梓,但不敢不世袭珍藏。这部稿子,现存原籍,观承马上写信回去,大概两个月才能送来。一送到京,立即进呈王爷。”

“好!你把你父亲的稿子送来我看看,如果值得印,刻资我来帮你。”

“多谢王爷!”方观承跪下来磕头,“王爷不没先人心血,存殁俱感。”

“伊立!”这是宫中习用的一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宝亲王又说,“这也是我辈分所当为之事。”

等方观承起身,宝亲王已走到窗前,他的身躯高大,两条腿更长,坐在匟上,既不能倚着匟几,又不能伸直双腿,窗前有张红木大椅子,他坐下来,身子斜靠椅背,双手搭扶靠手,右足蜷曲,左足伸直,显得很舒服似的。但对方观承来说,似乎显得倨傲轻慢。

正这样想着,宝亲王开口了,“那面有磁鼓,”他手指着说,“你自己搬一个来坐。”

听得这话,方观承那一丝不快,立即消失。他长得矮小,跟坐着的宝亲王对答,不必弯腰,这样谈话也很轻松自然,便即垂手答说:“不敢越礼。”

宝亲王点点头问道:“听说你南北来回好几趟,多半是步行?”

“是。”

“长途漫漫,苦乐如何?”

方观承觉得他这话问得不俗,略想一想答道:“苦乐皆由心造。栉风沐雨,缩衣节食,虽说很苦,但一路的见闻甚广,或者遇见奇人,或者逢到异景,或者发现怪事,亦足以抵消跋涉之苦。”

“你既说见闻甚广,我问你两个人,你一定知道。”宝亲王神态悠闲地说,“甘凤池你见过没有?”

方观承吓一跳,心中自语:不好了!今天对答得不妥当,会闯大祸。于是定定神答说:“没有见过,但听说过。他是江宁人,江宁人人都知道,有好些奇怪的传说。观承久居江宁,当然也听说过。”

“喔,是怎么样的奇怪传说?”

“很多。我只跟王爷说一件,说他内功很深,一块锡捏在他手里,能熔化为锡汁。”方观承说,“‘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不敢再胡说了。”

他推托得很巧妙,宝亲王却暗许他诚实。原来雍正七年冬天,浙江总督李卫奉旨兼管江南七府五州缉捕,因为江宁迭次发生盗案,便派一名叫韩景琦的千总,到江宁侦查,掀起一件妖言惑众、谋为不轨的大案,牵连到两江总督范时绎、江宁臬司马世烆。其中“主犯”两人,一个叫张云如,一个叫甘凤池。李卫的密折中,便曾提到甘凤池“握锡熔汁”的能耐。宝亲王前年受命整理“朱批谕旨”,曾经细参此案,疑问甚多,所以此刻提出来相问,所得到的答复,与李卫所奏相符,自然觉得方观承不欺了。

“还有一个人,你想来也听说过。此人叫周崑来,你知道不知道他的底细?”

方观承自然知道,谈此人更要小心,他便故意微皱着眉,想了好一会方始回答。

“这个名字像是听说过,不知道他的底细。”

“那么,周呢?”

听得这一问,方观承越发大起警惕——周崑来就是周,但民间只知道周,不知道周崑来。而周崑来所以改用周之名,是因为字拆开,便成“寻王”二字;同时又有一个刘天球,亦寓有“求王”之意。此周刘二人,确有访求“朱三太子”之意。但这些话何可对宝亲王直陈?方观承决定照民间的道听途说回答,事近虚妄,无可追究,最为妥当。

于是他说:“这周听说过。据说大江南北有八大侠,为首的是个和尚,周跟甘凤池亦都在其中。周善于画龙,是本朝第一高手,他的画我见过,是水墨龙,烟云满纸,夭矫不群,真的是见首不见尾的一条神龙。相传家有周的墨龙,祝融不致为灾。至于传说他精于技击,观承就不大清楚了。”

对于这个传说,宝亲王深感兴趣,他只在李卫的密折中得知,周璕自称为明太祖第五子周王之后,他有个女婿,是曾任福建学政的戴瀚,不知道他居然名列八侠,而且是画龙的高手。

“周会画龙,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宝亲王怏怏然地,颇有不足之意,且有些怀疑的神色。

方观承体会得到他的心情,他曾听平郡王说过,宝亲王自负多才多艺,风雅过人,无事常到设有“西六宫”启祥宫南面的如意馆,看曾从王原祁学画、为圣祖誉为“画状元”的唐岱作画弹琴,自然也常谈艺事,当代丹青名家,无一不知,而居然未听说过周会画龙,且是第一高手,未免孤陋寡闻了。

他在想,要说个缘故,宝亲王便可释然。周之画龙,跟他单名中寓有“寻王”之意,是有连带关系的,这是个极大的忌讳,在皇子面前不谈其人其画,是非常合情理的事,宝亲王大可不必觉得遗憾。可是,他不能不让他留着这份遗憾。周跟为李卫骗到浙江的甘凤池一样,下落不明,毫无疑问地是在雍正八年夏天,特派工部尚书李永升会同李卫审问后,一起秘密处决了。朝廷对这件大案,处置极其隐秘,唯恐张扬开去,动摇民心,自己当然亦以装作不知为妙。

宝亲王看他不作声,只好另择话题,“那八大侠还有些什么人?”他问。

“观承只知道有个姓路的山西人,亦会画画,最喜欢画鹰,每画必题四个字:叫作‘英雄得路’。”

“这是姓路的自负英雄。”宝亲王笑着说了这一句,忽然转为沉吟,过了一会又问,“你还见过什么奇人异士,我是说精于技击的。”

“谓是奇人异士,一定深藏不露,不然就是器小易盈的浮嚣之士——”

“你说得不错。”宝亲王抢着说道,“不过常人难得一遇,你在江湖上涉猎得多了,总有机会见到。”

听这一说,方观承就无可推辞了,他遇见过的奇人异士很多,但怕涉于怪诞,不能为人所信,所以只提一个有名有姓,可以查考的人。

“观承认识冯班的儿子——”

“是哪个冯班?”宝亲王打断他的话问,“是冯定远吗?”

正是冯定远,他是江苏常熟人,以布衣而名动公卿,诗学中唐,功夫极深,又精于书法,四体皆擅,但不轻为富贵人家落笔,是康熙年间真正的名士。

“是!”方观承答说,“冯定远有两个儿子,观承认识的是老二冯行贞,好射箭,连发两矢,能以后矢追前矢,他有样独创的暗器,拿鸡子敲一个洞,挖去黄白灌上石灰。独行遇盗,到危急时,用这项暗器取对方的眼睛,百发百中。山东响马一听是冯二爷来了,无不退避三舍。或者说是冯二爷的朋友,只要信而有征,亦可幸免。”

“怎么叫信而有征?是不是以他的那样暗器为信物。”

“王爷一猜就着。”方观承笑道,“正是这样东西。”

“看起来你就有这一道护身符。”

“是!”方观承笑着承认。

“此人住哪儿?”

“侨居苏州娄门外,已经下世了。”

宝亲王顿时便有怅惘之色,“可惜!”他问,“可有传人?”

“有个门生叫陶元淳,学冯行贞的枪法很精。”方观承又说,“观承也只是听说,没有见过此人。”

宝亲王点点头,很严肃地说:“以后请你多留意,四方多故。有这些好身手的人,应该出来为国立功、为民除害。如果你发现了,请你告诉我。”

“是!观承如果确有所知,自当举荐。”

09

宝亲王或许会奉派为大将军的推测,已成过去。皇帝对讨准噶尔这场大征伐,师久无功,愤无所泄,倒霉了纪成斌,诏斩于军前。岳钟琪拘禁于兵部,尚未定罪,生死未卜。不过,眼前办军机的平郡王与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私下已商量好了,暂时拖延在那里,等前方局势好转,皇帝对岳钟琪的成见稍为消减时,再拟罪上奏,才能使他免于一死。

至于整个战局,是增兵添将,非让葛尔丹策寒屈服不可呢,还是设法收束,皇帝一直委决不下。张廷玉跟平郡王,为此也商量过好几次,认为以收束为宜,但如何收束,却拿不出办法来,只有等鄂尔泰回京再说。

但是,鄂尔泰的态度又如何呢?虽然平郡王与张廷玉之被信任,毫不逊于鄂尔泰,甚至张廷玉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还比他重些。但对于用兵,鄂尔泰的主张一定占上风。他如主战,皇帝一定听从,那时再提出收束的建议,便一无用处了。

平郡王虽然年轻,但已有老成谋国之风,经常找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彭维新来问,听到军费支出浩繁的数目,不自觉地忧形于色。因此,当鄂尔泰抵京日近一日,不过还有两天的途程时,他终于忍不住将他的反应,率直地诉之于张廷玉。

“衡翁,”张廷玉字衡臣,以王公的身份,本来可以直呼满汉大臣的名号,但平郡王一向谦和,所以用此客气的称呼,他开门见山地说:“鄂毅庵一到家就面圣,倘或主张与咱们不同,以后的事情就难办了。我想,咱们得先跟他通个信,把咱们的意思告诉他。”

“王爷此言差矣,鄂毅庵自军前回京,深思熟虑,必有卓见,咱们应该先听听他的意思才是。”

平郡王立即醒悟,张廷玉与鄂尔泰暗中较劲,都想在皇帝面前占上风,因此,都想先知彼,而己则不为彼所知,张廷玉的话,听起来很冠冕,也像是很尊重鄂尔泰,其实不过深藏不露而已。

但话却不能说他没有道理,和战之计,自然以鄂尔泰为主,那就先要了解他的想法,看看彼此是否相合,然后再定赞助或者反对的办法。把自己的意思先告诉了鄂尔泰,未见得能改变他的原意——如果鄂尔泰主战,相反地倒使得他先有了准备,越发不易进言。

“衡翁看事比我透彻。”平郡王问道,“是用什么法子去探他的口气呢?”

“探亦无用!军国大计,若非先面奏皇上,就告诉了不相干的人,倘或因此泄漏机密,谁也担当不起。鄂毅庵岂能如此不识轻重?”

一听这话,平郡王不免自惭,居官极浅近的道理,竟会想不到,是太说不过去了。

张廷玉从他微显懊丧的脸色中,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分率直,怕平郡王因此见怪,所以心里亦觉不安,急忙想话来转圜。

“不过,”他说,“王爷下这‘探’之一字,倒是意味深长。不能探出他的口气,可以探出他的态度。”

“是的。”平郡王想了一下说,“这倒要一个善能察言观色的人,随机应变,应该能够探出他的态度,无奈,要找这样一个人不容易。”

张廷玉点点头,不作声,但看得出来他是认真在考虑此事。平郡王心里也在想,想到的是,鄂尔泰的长子,新科进士点了庶吉士,而又奉旨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与方观承共事的鄂容安。

“我想找鄂容安来谈谈,也许鄂毅庵在家信中有所透露。”

“这倒也是一法。不过,不必王爷找他,托方问亭去探他的口气,岂不更易得真相。”

于是命苏拉将方观承请了来,当面交代,方观承唯唯称是。到晚来复命,竟说是根本未与鄂容安谈这件事,而且也不必谈。

平郡王颇为诧异,也有些不悦,脱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张中堂的居心是很明白的,鄂中堂的想法也是可想而知的。既已了了,何必再谈?”方观承答说,“这一阵子我天天看用兵准噶尔的档案,前因后果,大致都很清楚了。”

这可是平郡王很爱听的一句话。四年前征讨准噶尔时,他还不曾受皇帝的赏识,很少奉派差使,更未与闻朝廷大政。当时的风气是,谨言慎行,少发议论,事不关己,不必打听,因此对这一次大征伐的命将出师,一直不甚了了。如今身任军机,有时因为不明始末,无从表示意见,自觉有愧职守,所以听说方观承已了解前因后果,当然乐于细听。

“雍正七年正月里,皇上在圆明园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讨伐准噶尔酋长葛尔丹策零。第一个陈奏的是朱中堂——”

“朱中堂”是指文华殿大学士朱轼,他认为时机未至,以暂缓为宜。但张廷玉主战,而且举荐开国勋臣直义公费英东的曾孙,袭爵的傅尔丹为统帅。皇帝原来就有耀武扬威之意,听得张廷玉力赞,就此定议,反对的人亦就不便发言了。

哪知事后有个人大不以为然,犯颜直谏。此人名叫达福,是康熙初年四顾命大臣之一,鳌拜的孙子。鳌拜因为专擅跋扈,为圣祖所诛,晚年追念鳌拜的战功,赏封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等于一等男爵,由达福承袭。雍正五年,皇帝因为鳌拜在入关时建功特多,恢复他原来的爵位,达福亦就由一等男变为一等公。

一方面是感恩图报,一方面是想雪祖父之耻,所以达福明知忠言逆耳,却仍旧要说,他说:准噶尔酋长葛尔丹策零,虽然新立,但他的父亲策妄阿喇布坦的一班“老臣”还在,而且策零颇为狡黠,不是好相与的人。朝廷劳师远征,几千里外运粮草到大漠以北、阿尔泰山下的准噶尔盆地,去攻强敌,不知胜算何在?而且,“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就算立刻开始准备,至快也要到夏天才能出兵,暑天行军,用兵大忌,更未见其可。

其时张廷玉亦在御前,这时插了句嘴:“六月兴师,载诸《小雅》,达公大概不知道吧?”这是藐视达福,说他没有读过《诗经》。达福更加不服,反唇相讥,说张廷玉是书生在纸上谈兵。由此发生激辩,达福声色俱厉,皇帝大为反感,说了一句话,竟使得达福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派你当傅尔丹的副手,你去不去呢?”

达福能说不去吗?任何差使皆可辞谢,谁独此差不能辞。一辞便是贪生怕死,不但立罹重典,而且一生的名誉都毁掉了。

于是傅尔丹被派为靖边大将军,由北路出师;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由西路出师。傅尔丹的副手是辅国公巴赛;另派顺承郡王锡保掌握武将军印信,负有“监军”的任务;达福则被派为傅尔丹的参赞。

这时各路人马皆已调遣妥当,有奉天兵、索伦兵、宁古塔兵、宁夏兵、察哈尔兵、蒙古土默特兵,步骑皆有;另外还有两个车骑营,由汉军魏麟、闪文绣率领。

到得南苑阅兵那天,五色旌旗,刀光闪耀,皇帝祭告太庙以后,亲临南苑。只见傅尔丹面如红枣,长髯飘拂,骑在一片枣骝马上,望过去宛如关云长再世,再见到那壮盛的军容,喜不可言,当时大犒三军,解下御用的朝珠亲手赐予傅尔丹,并特准使用黄巾紫辔,满以为傅尔丹将来亦必是配享太庙的人物。

不料出师那天,大雨倾盆,旌旗尽湿,狼狈不堪,有人便觉得不祥。果然,傅尔丹到了唐努乌梁海以南,阿尔泰山以东的科布多,屯兵到雍正九年六月里,策零派人诈降,说准噶尔内部意见不合,策零与“罗刹”——俄国的哥萨克骑兵,常有冲突,驼马疲弱,大有可乘之机。傅尔丹信了他的话,下令出兵。

他的部下都是一时之选,个个皆通兵法,前锋统领名叫定寿,当时发言,说据他们所获得的谍报,策零按兵不动,静以观变,慎谋不测,不如陈兵边境,做威胁的态势,策零不降即遁,那时再进兵追击,方是万全之策。眼前岂可听俘虏的片面之词,轻入敌垒?

傅尔丹引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成语,笑定寿胆怯。主将如此表示,部下有何话说。定寿出帐,将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交给他携入军中的老仆,说他死定了,而且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只有拿这件袍子去归葬。

帐中还在争执,都以为未可轻进。傅尔丹理上辩不过,只好拿武臣不怕死的话来激将。看看无可挽回,好些武官都交代了后事。

结果六月初八出兵,十七在博克托岭中伏,七月初一回科布多,去了一万人,回来两千。副将军巴赛、查弼纳,前锋定寿,参赞达福,另外还有七八员大将,阵亡的阵亡,自杀的自杀,不过傅尔丹还是安然回到了科布多。

败报到京,皇帝掉了眼泪,自悔不听达福的话,所以抚恤特厚。傅尔丹由于张廷玉极力为他辩解,处分不大,只是跟着顺承郡王锡保互换职司,锡保接了靖边大将军的印信,傅尔丹以振武将军襄办事务。

“王爷倒想,”方观承把话又拉回到张廷玉身上,“张中堂当时是主战的,如今何能言和?说一句‘小人之心’的话,张中堂最希望的是,鄂中堂这趟回来,能说一句:战局有希望,应该打下去。将来打胜了,他是首赞圣武之人,功赏必先;打败了,也有鄂中堂替他分担罪过。”

“对极了,对极了!”平郡王恍然大悟,但也不由得感慨,“张衡臣的用心,深刻如此,以后倒要好好儿防着他。”

“这是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平郡王将他的话从头又想了一遍,不免还有些疑问,“鄂毅庵呢?”他说,“这趟回来,一定会劝皇帝收束?”

“是!他一定主和,而非主战。”

看他说得如此有决断,平郡王便又要问缘故了。方观承的看法是,且不论战局是否能打得下去,仅以鄂、张个人来说,互不相让,就必然处于两个极端上,一个主战,一个自是主和,倘或鄂尔泰亦主战,功则不显,因为有张廷玉言之在先,过则必重,因为时非昔比,若无必胜的把握,何可主战!而必胜的把握,不知在何处?

“照这样说,果然不必跟容安去谈这件事了。”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说,“军需支出,一天要八万银子,雍正七年至今,整整四年,你算算已花了多少?”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四年一千四百多天,一天八万,一千四百多天,一万万两银子出头了。

宾主二人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相顾惊愕,目瞪口呆。

10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鄂容安来求见平郡王,递上一封鄂尔泰“巡边”到了太原所发的信,据鄂容安说,他父亲特为指示,要他到王府当面呈递,勿为人知。

这就意味着信中所谈之事,必不能为外人道。拆开一看,更令人意外,鄂尔泰希望平郡王能派一名亲信,由京南下,在他由太原到保定途中相晤,有事相谈。

谈些什么呢?平郡王简直无法揣测,他只得把方观承找来,将信拿给他看,问他该如何办。

“王爷预备派谁去?”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请你辛苦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为了保守秘密,方观承告了病假,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连随从都不带,出京步行到良乡,才雇了一头骡子,循官道南下。

方观承行路的经验太丰富了,打定主意“放夜站”——夜行晓宿。一则时逢盛暑,“放夜站”比较凉快;再则亦是避人耳目,经过保定时,更加当心,因为有直隶总督李卫手下的眼线,密布城厢内外。

当然到了地头,第一件事是打听鄂尔泰的行踪,其实亦不须打听,当朝宰相,视师回京,地方官办差视作一件大事,方观承只消到驿站去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这天到了正定府,方观承就不必再往前走了,因为自山西到直隶,如果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正定府是必经之地,在这里一定可以等到鄂尔泰。

找了家客栈,洗脸抹身,草草果腹,方观承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午后起身,吃了饭上街闲逛,到得西门,只见有个佐杂官儿带着一批工匠差役,正在打扫房屋,挂灯结彩。方观承心想,这大概就是替鄂尔泰在预留公馆了。上前一问,果不其然。

于是方观承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馆,拣临街的位子坐下,闲坐喝茶,观望动静。不久,只听鸣锣喝道之声,自东而来,到得近前看清“高脚牌”上的官衔,方知是正定知府。这么热的天,知府出城干什么?自然是去迎接鄂尔泰。

意会到此,方观承坐不住了,回到客栈,换了官服,取出预先备好的手版,还有最要紧的是,一封平郡王的亲笔信。然后请店家雇来一乘小轿,复回西门,鄂尔泰行馆门前,已是轿马纷纷,其门如市了。

方观承在远处下了轿,自己持着拜匣到门上问讯,来接待的是一名典史,看方观承戴着金顶子,是与知县品级相同的七品官,便打了一躬,开口问道:“大老爷尊姓?”

“我姓方,从京里来,要见鄂中堂。”

“鄂中堂刚到不久,不知道见不见客,等我来问一问。”

那典史去了不久,找来一名穿蓝布大褂而戴着红缨帽的中年汉子,开出口来是京片子,方观承便知是鄂尔泰的贴身跟班,当下便将拜匣递了过去说道:“我姓方。这拜匣里有我的手版,还有一封信,关系重要,请你面呈中堂,我在这里听回音。”

听差答应着去了,隔不多久,便有回音:“中堂交代,知道这回事了,请方老爷晚上再来。”

方观承便先回客栈休息,到得天黑再去,等到二更时分,知府知县相继辞去,才见着了鄂尔泰。

鄂尔泰穿的是便衣,一袭蓝绸大褂,一见方观承,先就拦阻他行大礼,“老弟千万不必客气。”他说,“我久仰老弟是孝子,苦行可敬。”接着又问,“平郡王身子好?”

“前一阵有点儿感冒,最近好了。平郡王也很惦念中堂,溽暑长行,为国宣劳,特为嘱观承致意,请中堂保重。”

“多谢平郡王。”鄂尔泰说,“咱们院子里坐吧,凉快些。”

院子很大,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洒过清水,暑气全收,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设下竹几凉床,另外摆一张方桌,桌上摆满了瓜果茶汤。鄂尔泰似乎跟方观承格外投缘,唤听差取来一件熟罗长衫,坚持着要客人换下官服,舒舒服服地纳凉聊天。

“恭敬不如从命,观承只好放肆了。”他大大方方地在下首坐了下来,静等鄂尔泰发话。

“令曾祖的《滇黔纪闻》我拜读过,颇得其益。才丰命啬,如之奈何!不过,古今盈虚是一样的,府上四世奇冤,剥极必复,老弟好自为之!”

看他如此恳切,方观承听到“四世奇冤”这几个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急忙站起身来,垂着手说:“中堂的训诲,绝不敢忘。”

“请坐,请坐。”鄂尔泰摆摆手说,“老弟平时常看哪些书?”

“常看的是两部书:一部是《读史方舆纪要》,一部是《天下郡国利病书》。”

鄂尔泰肃然起敬地说:“爱读‘二顾’之书,足见老弟留心经济实用之学。我倒有几点要请教——”

二顾是指作这两部书的顾祖禹与顾亭林,尤其是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被称为千百年来所未有的“奇书”,鄂尔泰也很重视这部书,但他足迹虽广,考察却不如方观承来得细微切实,所以一谈之下,许多疑问都得到了满意的解答,胸怀一畅,有个想法也改变了。

这个想法是关于平郡王的。这一次视师回京,顺便巡边,处处让他觉得这个仗打不下去了,但既要收束,又不能伤朝廷的面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主持其事的人,第一要平正通达,实心任事;第二要年轻力壮,吃得起苦,这倒还是容易找,难的是必须亲贵中去物色,否则地位威望都不够,何足以将将?尤其不易的是,这样一个亲贵,还一定是要皇帝所信任,能寄以专阃的,不然万里之外,何能事事请旨。

一路思量了来,只有平郡王是最适当的人选,他请平郡王派个心腹来,意思是要转达一个口信,问平郡王愿意不愿意出任艰巨。而此刻,他的想法改变了,实在也不是改变,只是进一步打定了主意。

“讨伐准噶尔,现在看来,确是一大失策。这个仗不能再打了!四年以来,军需浩繁,劳民伤财不说,只怕钱打完了,人也要打完。”鄂尔泰不胜感慨地说,“我算了一下,阵亡跟被俘的三品以上大员,不下二十五人之多,大都是一时之选的将才。唉!‘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不成,又何况成者不止一将!”

言外之意非常明显,伤亡的士兵必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方观承很沉着地点点头说:“想来中堂对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必已成竹在胸了。”

“是的,我通前彻后想过,眼前只有一个人能收拾这个局面:平郡王。”

方观承顿觉血脉贲张,有种无可言喻的兴奋,但兹事体大,他觉得应该极端慎重,因而不做任何表示,只是紧闭嘴、乱眨眼,全神贯注地倾听。

鄂尔泰便细谈何以平郡王是唯一堪任此艰巨的人选,然后又说:“我一到京,宫门请安,皇上就会召见;一定要问到如何收束,我想举荐平郡王代顺承郡王去主持全局。这件事我不便先跟平郡王商量;恩出自上,用人的权柄非臣下可得而操。这一层,务必请老弟代为委婉解释。我想,平郡王有老弟在大营替他掌书记,必能建此殊勋。”最后一句不是客套,是他心里的话,也就是使他改变想法的唯一原因。

“中堂谬奖了。”方观承恭恭敬敬地问道,“中堂还有什么话,要观承带给平郡王?”

“请转陈平郡王,这件事除郡王跟你我以外,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意思是要严守秘密,方观承当然明白,很郑重地说:“中堂请放心。观承可以替平郡王担保,未见上谕以前,不会告诉任何人,连张中堂在内。”

不过,这一下倒提醒了方观承,有一层来时所没有的顾虑。南下时夜行晓宿,既无行李,又无随从,绝不会有人想到这么个短小瘦弱、貌不惊人,像个落魄游士的中年汉子,会是诸侯的上客。但七品衣冠,已在宰相行馆门前亮了相,李卫的逻卒少不得会打听,一得实情,飞报李卫,这一路回去,行踪必受监视,岂非麻烦?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有件事得回禀王爷,观承这一次来,请的是病假——”

等他把话说完,鄂尔泰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顾虑的就是李卫。他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自己有什么主意?”

“有两个主意:一个是我今天晚上就动身回京,等李制军接到报告,我已经过保定了;再一个是索性表明了办,观承既是内阁中书,又在军机处行走,两处都是中堂的属下,只作为有公事来跟中堂回禀,那就不管李制军说什么,也不生关系了。”

鄂尔泰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这两个主意都可以行,不过,”他说,“今晚就走,似乎太辛苦了。”

“这一点请中堂不必顾虑,观承是习惯了的。”

“话虽如此,我心里到底不安。”鄂尔泰心里在想,特召方观承来问公事,本来算不了什么,但如有人问一句:是什么要紧公事,等不到回京,要远召军机章京赶来当面交代?这话就很难回答了。

沉吟了一会,鄂尔泰定了个主意,“这样吧,还是表明了办,我派人送你回京。”他又问说,“最近苗疆的情形如何?”

苗子是在大兵监临之下,一时屈服,方观承便将最近一阵云南督抚的奏报,约略说了些。

鄂尔泰静静听完,开口说道:“我有封信请你带回去,面致平郡王。”接着又问,“你住在哪里?”

“住在招贤客栈。”

于是鄂尔泰将听差唤了来交代:“告诉他们派人到招贤客栈,把方老爷的行李取来,付了方老爷的账。”

这夜,方观承便留在鄂尔泰行馆,闲谈到深夜,方始归寝。第二天一早起身,听说鄂尔泰写了一夜的信,到天亮方睡,忖度非近午不能起身,只好耐心等待。约摸午牌时分,鄂尔泰将方观承请了去,面交一封致平郡王的信,另外送了一百两银子的程仪,派一名姓陈的把总,带四个兵送他回京。

出行馆一看,已备好一辆骡车,方观承急于赶路,愿意骑马,黄尘漠漠中,按着站头“驰驿”,第二天下午就到了保定,直投驿站,解衣磅礴,正在井台边擦身洗脸时,只见陈把总带了一名戴着红缨帽的差人,匆匆而来,看到方观承便站住了。

“是找我吗?”

“是!”

“好!等我穿上衣服。”

方观承回屋子换了便衣,陈把总已将那人领了进来,先递上名帖,然后请了安在一旁站着等。

展开名帖一看,上面写的是“教愚弟李卫拜”,方观承不由得诧异,“我姓方。”他说,“从未见过你们大帅,你弄错人了吧?”

“没错!大帅让我带着名帖来见方老爷,给方老爷问好。”

“不敢当。”方观承问道,“大帅还有什么话?你一起都说了吧!”

“是。”那人答说,“大帅让我请问方老爷,在保定是不是有一两天耽搁?倘或明天一早就走,大帅说,是不是能劳方老爷的驾,请到衙门里见一见面,轿子就在门口。”

轿子都已经派来了,不容方观承再做任何考虑,“我明天一早就走。大帅要见我,我也该给他去请安,你请在外面等一等。”他说,“马上就走。”

于是方观承换了官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总督衙门,在二厅下轿,只见西面一条甬道上,人来人往不绝,便知李卫的签押房在何处了。

李卫的签押房很大,是一座大花厅。因为他这个封疆大吏,有两点与众不同:一是寻常督抚,官厅接见僚属,花厅延接宾客,签押房只看公事,各不相涉。而李卫喜欢事必躬亲,抓来江洋大盗或者形迹可疑,而涉嫌案情又比较重大的人,每每在交首府首县之前,先亲自审问一番,那就得有个问案的地方。

其次是位至封疆,细务都交有司,经常所见的僚属,不过藩臬两司,以及送往迎来,负有专责的首县等人而已,李卫却因特重捕盗及查察奸宄,常为了机密之故,须对实际下手之人,面授机宜,因而每天所召见的人很杂很多,非花厅不能容纳。

这天李卫也是先审问了一个据说有“妖言惑众”之嫌的走方郎中以后,方始将方观承请了进去。“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方观承又在机要之地,所以彼此品级虽差了一大截,李卫仍是穿了亮纱袍褂接见,而且一再请客人“升匟”,方观承谦辞不得,在下首坐了。

称呼显得很亲密,叫“方二哥”,但话中带刺,“方二哥是哪天到正定的?”他说,“既不来看看我,亦没有要驿马,未免见外了。”

“大帅言重了!”方观承答说,“炎夏不敢惊扰,而且官职卑微——”

“啊,方二哥,你错了,你错了!”他抢着话说,“内阁中书称为‘中翰’,清要之职,不论官的大小。至于在军机上行走,与重臣同参密勿,更不能说是‘卑微’。方二哥你失言了。”

看他有意拉拢,方观承又何须争辩,当下连连应道:“是,是!”

“方二哥是特为去见鄂中堂的?”

“是!”方观承守着言多必失之戒,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跟鄂中堂谈了些什么?”

单刀直入相问,加上他那仿佛咄咄逼人的眼神,方观承大起警惕,实话不能说,不实的话也不能说,否则他密折奏上,皇帝查问,他跟鄂尔泰之间,两不接头,麻烦就大了。

于是,他先接一句:“很多。”然后装作话很多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想停当了才开口,“都是谈苗疆的事。”

“喔,”李卫又问,“总还谈了些别的吧?”

“是的,鄂中堂谈了些西陲的见闻。”

“他的意思怎么样,是打算往下打呢,还是设法收拾残局?”

“这,观承就不知道了。军国大计,鄂中堂怎么会透露?”方观承接着又说,“照我看,鄂中堂恐怕亦没有成见,如此大事,自然要靠庙算。”

接着,方观承便将鄂尔泰所谈,无关紧要,或者事成过去,说亦不妨的前方见闻,转述与李卫,作为敷衍。

这时听差来摆桌子,开点心,一共八样,甜咸各半,冷热皆有,而且制作相当讲究,可见是早备下的,不是有客来了,临时张罗之物。方观承心想,李卫有清廉朴实之名。清廉或许是真的,总督的“养廉银”甚丰,不必贪污才能享用这样的点心,但每天常备这样的点心,怎能说是朴实?

“方二哥,你看地方上的情形如何?”李卫一面挟了个松仁枣泥卷子给客人,一面说道,“请直言无隐。”

“大帅的治绩,观承见得多了,入境即知,观承敢于‘放夜站’,就因为地方平静,不必怕强盗之故。”

“原来方二哥你到正定是放的夜站。莫非,这也是——”李卫开玩笑地说,“微服过宋?”

孔子“微服过宋”是因为宋国的贼臣桓魋要杀他,悄然走避。李卫大概也发觉他自己的这个玩笑,开得不但过分,而且荒唐,因而话一说完,立即哈哈大笑,当作一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表示。

既然如此,方观承自不必再理会他的这句话,不过心中恰有些惊疑,不知是不是李卫动了杀机?果真有此无意流露的真心,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一时无法去细作思量,吃罢点心,从容告辞。刚回客栈不久,李卫派差官送来一个食盒、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另外还带了话:李卫请方观承明天上午再去一趟,有话要谈。

方观承开发了赏封,也带回一句话去,明天上午一定到。然后取出来二两银子,向陈把总说道:“明天不必赶路,又难得有总督衙门送的菜,我跟弟兄们一起吃顿犒劳,请你叫人去买几瓶好酒来。”

陈把总踌躇了一会,赔笑说道:“你老犒赏弟兄,不能不识抬举。不过,粗人上不了台盘,你老要跟他们一起吃,反害得他们浑身不自在,饭都吃不下。这是何苦!我看算了吧!”

“你这倒也是实话。”方观承说,“这样吧,一分为二,一半给他们,一半请你陪我吃,你看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我替弟兄们道谢。”说着,陈把总垂手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自去安排。

这夜月明如水,方观承与陈把总便在露天下喝酒。陈把总很健谈,自道原在步军统领辖下的“巡捕五营”当差——步军统领如今是鄂尔泰的胞弟鄂尔奇。他是翰林,出身比鄂尔泰好,但能做到户部尚书步军统领,却完全是皇帝爱屋及乌,推鄂尔泰之恩而来。

“去年中堂出京,跟三爷要几个人使唤,三爷把我也派在里头,这一趟苦是吃了,见识可也长了。”陈把总接下来便眉飞色舞地,大谈此行所经历的种种奇遇。

方观承却无心听他,他听陈把总管鄂尔奇叫“三爷”,又特为派给鄂尔泰差遣,可想而知是他家的厮养卒。因此,想起京中传说,李卫与鄂尔泰不和,不知其故何在,如今倒不妨问一问陈把总。

于是,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时,方观承低声说道:“听说你们三爷跟李制台不和,有这么回事没有?”

“怎么没有?”

陈把总的声音很大,方观承赶紧拦阻,“轻点,轻点!”他向后面看了一下,幸喜在纳凉的人都不曾注意,当下埋怨似的说,“你莫非不知道李制台的密探很多?”

陈把总怎么不知道,他吐一吐舌头,压低了声音:“早就不和了。”

“为什么?”

“也不止一桩两桩。方老爷知道的,步军统领衙门管的事多,当然也抓强盗小偷。有时抓了来一问,供出来是在直隶那一处作了案,逃到京里来的,我们这里去公事查案,李制台觉得扫了他的面子,只派人来要提人犯不提问他的案情。我们这里自然不给,像这样的事多了,怎么能不结梁子?”

“还有呢?”

“多得很呢!”陈把总一面饮嚼,一面含糊不清地说,“京里抓住了强盗、小偷,窝家在别处,天津、涿州,我们这里派了人去搜底,李制台不许,说要搜要查,该他派人。方老爷,前两年李制台在浙江,派人到南京、扬州去办案,你老总该知道吧?”

“知道。”

“那么,方老爷你倒想,他可以到别人的地方去办案,我们为什么又不能?”

“这——”方观承心想,如果答他一句“人家越境捕盗是奉了旨的”,这一来话就说不下去了,因而不做表示地说,“嗯,嗯,你再说下去。”

“他也派人到京里来办过案,人生地不熟,没有抓住人,诬赖我们把他要抓的人放走了。方老爷,你想有这个道理没有?”

“怎么诬赖得上?”方观承觉得李卫理亏了,“你们并不知道他们到京里要抓什么人,哪里谈得到放不放?”

“知是知道的,他派来的人,到京里当然要知会步军统领衙门。”

这就不免有买放的嫌疑了,方观承忍不住问:“你们呢?你们到他辖境去办案,也是先知会他。”

“这不必!”陈把总紧接着说,“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步军统领衙门对来历不明的人,不能不查。各省都知道,揣着‘海捕文书’到京里来查访的,必得先到我们那里,或者大兴、宛平两县投文。这一步不走到,来人就非倒大霉不可!”

这话似乎也有理,方观承一时无法判断谁是谁非,及至听陈把总谈到李卫的亲信韩景琦敲诈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彼此越境办案,还不止于为了争功,主要的是夺利,一方想追窝家起赃,一方却是受了窝家的好处,必须包庇,如此而已!

“方老爷,”陈把总问道,“姓韩的那小子,你老听说过没有?”

“你是指韩景琦?”

“对!就是他。”

“知道。以前我住在江宁,他到江宁来办案,招摇得很,听说他有个结义的妹子,是李制台的姨太太,很得宠的。”方观承问道,“他是浙江绿营的千总,如今调来了?”

“跟着李制台一起来的,也不是千总,是守备了。李制台的姨太太是他嫡亲的妹子,不是什么结义的。枕头上有人替他讲话,胆子就大了!两下不和,都是他在挑拨。我看——”陈把总说,“这小子要闯大祸。”

方观承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到得酒阑人去,一个人喝着茶静静思索,心想李卫与鄂尔泰结的怨,看来很深,对鄂尔泰亦必仇视。自己这一回奉命南来,颇有鄂党的嫌疑,李卫特意邀晤,不见得出于善意。既然如此,不得不防。

要防的是什么?方观承细细想了一会,觉得有件事不能不防,那就是上个密折,说在军机上行走的方观承,曾悄然南下,与鄂尔泰相晤,据称系为苗疆事务,有所陈告云云。皇帝最注意的,就是官员的行踪诡秘,如果李卫真有这么一个折子,必向鄂尔泰查问,应该让他有个准备。

于是,挑灯做书,破晓写完,随即亲自到陈把总那里,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告诉他说:“我有一封要紧话,马上要送给中堂。请你派个得力的弟兄,辛苦一趟。”

“弟兄们怎么能办这件事?”陈把总说,“只有我回去一趟。”

“你去不好。”方观承说,“人家一看咱们这里少了个人,又是像你这么样一个要紧人,问起来,我怎么说?”

“不会问的!我这么个小把总,算得了什么!”

方观承心想,不问更不好!这话当然无需跟他细说,只问:“能不能找个妥当的人送?”

想来想去找不到适当的人,方观承灵机一动,另辟蹊径,将原信撕毁,另作一函。然后打个盹,等精神略为恢复,便即换了官服,去践李卫之约。

门上已知有此之约,问都不问,就将他领入花厅,只见七八个差役神情紧张,一见方观承,立即抛过来一个警戒的眼色。门上也是一愣,拉了方观承一把,两人先站住了脚。

“怎么回事?”门上找他的同伴,低声相问。

“还不是田书办又跟制台发牛脾气?”

倔强不屈,谓之“牛脾气”。小小的一个胥吏,居然敢跟起居八座的总督发“牛脾气”,这可是一件新闻!不能不看个仔细。

于是他摇摇手,躲向隐僻的角落,向里望去,所见的是高坐堂皇的李卫,跟田书办,大起交涉。

“你照我的意思,请封五代。”

“没有这个规矩。”田书办答说,“会典上写得明明白白,只封三代,请封五代,一定不准,何苦自讨没趣。”

“你别管,只照我的意思去办就是。”

“办不通的——”

“你简直是畜生!这么说都不行,官是我做,就算会典上写得明明白白,例是我开,祸是我当,你凭什么不肯写题本?真是狗娘养的!”

田书办勃然起身,厉声说道:“大帅凭仗皇上宠信,调任直隶,一切规章制度,都不甚了了。田芳特为替中堂指出来,中堂应该谢谢我,何以反连人家的父母都受辱?”

李卫愣住了。这田芳是以前在户部顶撞了另一名大有来头的司官,以致被革。李卫看他律例透熟,人又可靠,所以外放云南当盐驿道时,将他带了出来,追随至今。平时发发“牛脾气”,李卫只不理他,过一会自然无事,不道这天居然敢于如此顶撞,大出意外,以致一时不知所措。

谁知田芳因为李卫恃宠而骄,大改常度,早就看他不入眼,此时勾起牢骚,胸膈难平,复又大声说道:“大帅为人子孙,封三代还不够;田芳亦是为人子孙,一代封不到,还承大帅赏个‘狗娘养的’。田芳不服,很不服!”

李卫看窗外人影幢幢,面子上下不来,不由得怒声相问:“就算我错了,你不服又怎样?”

“田芳能怎么样?别说骂,就是立毙杖下,也还不是白死?所可惜者大人之威,能申于小吏,而小吏之理,不容于大人而已。”说完,掉头就走,径自出了花厅。

方观承看厅内厅外,无不失色。李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着实替田芳担心,情不自禁地转脸目送田芳的背影,觉得所见所闻,有些不可思议。

“方老爷!”身后发声,转脸看时,是李卫的听差,他说,“大帅请方老爷。”

“好!”方观承答应着,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来得不巧,遇见这么一件尴尬之事,见了面彼此难为情,其实应该早就溜走的。

想不到的是,李卫居然面色如常,仿佛根本不曾有过那回事似的,方观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仍有警惕,需要小心应付。

“留方二哥一天,实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一封向平郡王致候的信,还有几样土仪,想请方二哥带去。”

“是,是!”方观承问道,“信不知写好了没有?”

李卫点点头,向左右做了个手势,随即便有人端来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托一封信,一个用红纸包着的“官宝”,上写“程仪”二字。

“信在这里,土仪送到客栈去了。”李卫又说,“些须不腆之物,聊表心意。”说着,一手取信,一手持宝,都递了过来。

京官过境,只要够得上见面或通信的资格,督抚照例必有馈赠,无需客气,当下先作了个揖,道声:“大帅厚赐不敢辞。谢谢。”然后将信与那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都接到手中。

“我已经交代驿站,另外给方二哥拨两匹马,两个夫子,不知道够不够?”

“足够了。”方观承接着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求大帅,鄂中堂颇为风湿所苦,观承家传一个单方,答应写出来送鄂中堂,走得匆忙,一时忘了。昨天晚上想起这件事,怕又忘记,赶紧写了出来,想请大帅派个专差送去。”说着,将一封未封口的信,取了出来。

信中确有药方,也有几句简单的话,说过保定时,承李卫特意邀留,情意殷殷,他告诉李卫,此来是为有关苗疆的公事来请示。李卫对苗疆用兵,有些意见,很值得重视。在不着痕迹之中,将要告诉鄂尔泰的话都说了。

李卫倒也很漂亮,当即命人取了个盖了大印的“马封”来,亲笔批了个“飞递,探呈鄂中堂”。交代听差,送给督标中军,立刻派人专送。

于是方观承拜谢而别,回到客栈,只见廊上堆了好些篾篓木桶,陈把总正与一名跟他身份相似的小武官在闲谈,见了方观承,抢上前来说道:“方老爷,我来引见,这是督抚的杨把总,李制台特为派来的。”

这时杨把总已行了礼,很恭敬地垂手肃立,口中还说着客气话:“小的是粗人,请方老爷多包涵。”

“好说,好说!”方观承指篾篓问道,“这是什么?”

“是制台送王爷跟方老爷的礼,派小的顺便押运到京里。有单子在这里,请方老爷过目。”

说着,从随身所带的“护书”中取出两份梅红笺的礼单,双手捧上。方观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送平郡王的礼单上写的是:“谨具土仪、奉申敬意。”土仪一共八色,有鹿胶、虎皮、各种干湿果子,数量成双作对,都是偶数,唯独瓷器是“一桶”,因为“桶”的谐音为“统”,江山只能一统,不能有二。

方观承心想,直隶与河南交界的磁州,名为出磁,不过是些绿釉缸盆之类的“粗活”,何能作为致送王府的礼物?这样想着,一时动了好奇心,便向陈把总说道:“你把碗桶打开,我看看瓷器。”

撬开圆形碗桶的盖子,里面是大小共计一百零八件的整桌餐具,比起景德镇的细瓷,自不可同日而语,但在磁州已是特制的上品。方观承拿起一只海碗来看,朱红釉上八个描金的圆寿字,想起礼单上还有“蟠桃两箱”,恍然大悟,这是送平郡王的寿礼——他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七,外官与王公不通庆吊,不便特为送礼致贺,有方观承过境的机会,附寄土仪,而暗示不曾忘记平郡王的生日,用心是相当深刻的。

转念到此,心想怪不得有人说,李卫工于心计,看来这话信而有征。但这“八色土仪”,尤其是有一桶祝寿的瓷器在内,不能打碎一样,那就成了路上需要时刻小心的一大累赘,行程大受拖累,越走越慢了。

好不容易过了卢沟桥,到得崇文门外,天色未晚,方观承本可进城,但以崇文门的税卡,最不讲理,若无王府侍卫持着名帖来交涉,必受勒索,因而决定在城外住一夜再说。

在客栈中安顿略定,方观承匆匆写了一封信,给平郡王府的长史,说明经过,请他派人来接应照料。然后,换了衣服,打算到违别匝月的大栅栏去逛一逛,找个小馆子舒舒服服喝顿酒,犒劳自己这几天的风尘奔波之劳。

其时夕阳衔山,暑气未消,方观承懒得多走,找了家熟识的南酒店坐下来,耍了一壶花雕、一碟兔脯、一个“冰碗”——新鲜的莲子、粉藕、杏林、核桃,加上几块冰,是夏天佐酒的妙物。

刚刚端杯在手,来了一个客人,四处张望,是在挑选座位的模样,方观承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急切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田大爷!”有个伙计赶来招呼,“多时不见,哪一天回京的?”

一听“田大爷”三字,方观承蓦然醒悟,这不是田芳吗?于是,他脱口说道:“请这里坐,请这里坐!”同时,站起身来。

田芳与伙计都回头来看,“方老爷,”那伙计说,“原来你跟田大爷也是熟人!那行了,两位一块儿坐吧!”

“请,请!”方观承伸一伸手,肃客入座。

田芳满脸困惑地坐了下来,趁伙计去取杯筷的片刻,抱着拳低声问道:“恕我眼拙,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尊驾?”

“是的。我见过老兄,老兄未必会注意我。敝姓方,在保定总督衙门见过老兄。”方观承情不自禁地,翘起大拇指说,“老兄风骨棱棱,不胜倾倒之至。”

这一说,田芳更有莫名其妙的表情,歉疚地问道:“方先生台甫是哪两个字?”

“我叫方观承——”

“啊!”田芳抢着说道,“原来是方老爷!大概那天看见我顶撞李制台这一件荒唐行径了。”

“‘老爷’二字不敢当,请田兄务必收回。至于跟李制台那一场辩驳,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方观承说,“如果这是荒唐行径,我倒很想多看看这样的行径。”

“方老——”田芳改口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称方先生,你实在过奖了。”

看伙计已自走近,方观承便住口不语,呼酒添菜,他满斟一杯,举以相敬,“田兄,”他说,“当时很想结识老兄,苦无机会,不想今天在这里相遇,实在是一大快事!来,来,干一杯!”

田芳干了酒回敬,方观承不由分说,自己又干了一杯,这一来田芳不得不陪。连干三杯,方得拈一块兔脯入口,方观承这时已有了一个主意。

“田兄,你我一见如故,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说错了,你别见怪。”

“方先生太抬举我了,既说一见如故,亦就不必客套,有话请说吧!”

“听你的话,就知道你必是痛快人,那就痛快说吧,我想替田兄谋一处馆地。”

“喔!”田芳颇感意外似的说,“方先生,真是古道热肠,感激之至。”

“说什么感激不感激,我也是为田兄不平,这样闹得不欢而散——”

“不!”田芳突然打断他的话,“方先生是说我跟李制台?并未闹得不欢而散。”

这一下,是方观承大感意外了,定定神问道:“喔,请田兄倒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李卫派人传呼田芳,颇有人为他捏了一把汗,田芳自己也不免在心里嘀咕,平时得罪“大宪”的地方很多,这天怕是要算总账了。

还是在花厅中见的面,李卫神色平静,只不住上下打量,看得田芳倒有些局促不安,正感到低头不甘,不低头怕不能免祸,不知何以自处时,只听李卫说了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呢?可惜大好头颅,恐不免身首异处;还是追随不终,要卷铺盖了?

“可惜你这样的胆识,屈而为吏。你应该做官!”

田芳不知道他这是意存讽刺的反话,还是出于善意,不由得抬头仰望,却无从窥知端倪。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李卫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一下逼得田芳非开口不可了,“大帅是问田芳愿意不愿意做官?”他说,“田芳不知道这个官怎么做得上?”

“当然不是我来保举,你没有出身,我想提拔你也办不到。现在我问你,你将来做了官,对上司是不是也会像今天对我这样子,对是对,错是错,绝不含糊。”

“当然。”田芳毫不迟疑地回答。

“好!我相信你也会心口如一。”李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信封说,“我借你一千二百银子,你去捐个县丞。这里有我的一张条子,你进京以后,到大栅栏源和当找周朝奉,他会兑银子给你。”

“原来李制台也有叫人佩服的地方,真不容易!”方观承又问,“有没有可以为老兄效劳之处?吏部我倒有一两个熟人。”

“多谢,多谢!”田芳答说,“我是前天到京的,昨天已经到部里兑了银子,等部文下来,看是分发哪一省,或者有拜托的地方。”

“如果——”方观承沉吟了一会,终于问了出来,“倘或有机会到边疆,老兄的意思如何?”

“哪里都一样。说实在的,我倒是想做点事,并不想做官。”

“可敬之至!”方观承很兴奋地说,“咱们或许有共事的机会。”

“喔!”田芳很注意地说,“这是怎么说?”

方观承不能再多说了,故意举杯相敬,把话扯了开去,“我住在平郡王府,老兄一定要来看我。”他说,“我会关照门上,倘或我不在,请你留话,我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