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爷爷!”
曹雪芹的“二爷爷”,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的生父。曹荃字子猷,号筠石,须眉皆白,今年七十四岁了。
“你回来了!”曹荃慈爱地拉住他的手,“那是什么,画稿?”
“是的。挑了几张来给爷爷看。”曹雪芹微显得意地说,“咸安宫有个侍卫,跟我要了几张,居然还卖了几两银子。”
“喔,”曹荃笑逐颜开,“你的画都能卖钱了,真了不起!快打开来我看看。”
于是曹雪芹将一卷画稿,共是四张,都拿针佩在板壁上,然后搀扶着曹荃逐一细看。
曹荃的画,在旗人中亦颇有名气,加以在“内廷行走”多年,见过无数名家的真迹,鉴赏尤其不虚。所以曹雪芹很重视“二爷爷”的评论,此时不住看他的脸色,急切盼望着能有些许表示。
两张山水,一张瓜果的写生,曹荃看了都没有什么表情,而且皤然白首还在微微摆动,仿佛不以为然似的。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听得曹荃高兴地说:“这一张好!”
这是最后的一张,数竿新篁,摇曳生姿,衬着一块寥寥数笔,而已得古朴拙重之趣的石头,是曹雪芹那天为方观承在大酒缸“洗尘”,薄醉而来,一时兴到之作。
“居然满纸清气,可以问世了。”曹荃又说,“我的号,真该送给你才对。”
这是赞他“筠石”画得够功夫了。曹雪芹心里痒痒的,又觉得如中酒般,脚下飘飘然有些站不稳,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说不出一句话。
“我很高兴。”曹荃坐了下来,“我的诗不及你爷爷;画,可就当仁不让了。想不到你无师自通,亦能成个气候,我的一点心得,看来不至于带到棺材里去了。”
这才真的让曹雪芹惊喜交集!原来曹荃对他自己的画笔,是很矜重的,求他的画还容易些,如果请他指点,往往顾而言他。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气,怕碰钉子,不敢轻易开口,而且自顾功夫还浅,还够不上资格请他指点,更觉得开口亦是多余。
如今想不到是“二爷爷”自愿传授独得之秘,这也就证明了他的画已经入门,进而可窥堂奥了。曹雪芹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趴在地上,给他叔祖磕了一个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二爷爷,你收我这个小徒弟了?”
“实在也是大徒弟。”曹荃答说,“以前你龄表叔想跟我学画,我倒也愿意收他,都说停当了。哪知他中了举人,第二年联捷,点了翰林,忙着做官,就没有再提学画的事。”
曹雪芹的“龄表叔”,名叫昌龄,姓富察。他的父亲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亲。
“我可是不会做官的,只跟着二爷爷学画。”
“孩子话!”曹荃打断他的话说,“做不做官,当不当差,也由不得你自己。”
曹家的家规严,听曹荃是教训的语气,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心里却在想,想做官难,不想做官还不容易?
“你看,”曹荃开始指点了,指着他的画稿说,“这里烟云模糊之处,用墨不对。”
“太板滞了?”曹雪芹问说。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毛病还是在用墨太多、太浓上。”
说着,曹荃走向书桌,坐了下来,拈毫铺纸。曹雪芹便即打开紫檀的砚盒盖,注一小勺清水在砚台上,曹荃就着余渖濡染化淡,随意挥洒了几笔,顿时烟云满纸,细细看去,仿佛隐藏着无数山峰树木。
这要胸中先有丘壑才办得到。曹雪芹正这样想着,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抬眼一看,随即说道:“四叔来了!”
曹一来,就没有曹雪芹的话了,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曹行了礼,听曹荃问道:“你到王府去过了?”
“是。”曹答说,“见了姑太太——”说着,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这是示意回避,曹雪芹随即退后两步,悄悄溜了出去。见此光景,曹荃自然关切,急急问说:“姑太太怎么说?”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晋,曹轻声说道:“姑太太愁得睡不着,跟我打听西边的情形。”
曹荃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他问,“西边出了什么事?”
“是打听西边的军事,问准噶尔到底怎么样?”曹走近他父亲,低声说道,“老爷子可别跟人说,平郡王大概要放大将军,姑太太就是为此犯愁。”
“是去接顺承郡王?”
“是的。”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曹荃说道,“大将军又不必亲临前线督阵,中军大营外围,多少兵马保护着,怕什么?”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临危地,只怕战事不利,‘上头’怪罪下来,不知道会担多大的关系!”
“这也未免过虑了!他家是‘铁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说,“凡事两面看,如果打了胜仗,班师回朝,那一来,大家都好了。”
“是!”曹答说,“我也这么劝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们郡王去接顺承郡王,当然看出来咱们郡王一定能顶得下来。皇上能放心把这么大的责任托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余的?”
“这话很透彻,姑太太怎么说呢?”
“姑太太,她也懂这层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丢不开。”
曹荃点点头,接着又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接下来,便是父子闲谈,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样,曹便辞了出来,只见曹雪芹还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问功课。
“三伏天是半功课,本来三、八会文,这个月改了逢五做策论,限一千两百字以内。”曹雪芹说,“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曹又起反感。他对曹雪芹的管教,虽已不似以前那么严厉,但在八股文上却仍旧不肯放松,因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举人,成进士,最好还能点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功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讨厌八股文,此刻的语气,便很明显。
“你来!”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曹带着两个姨娘,一个儿子,在外赁房另住,但“老宅”中仍旧替他留着两间屋子,一间作卧室,一间作书房。曹却难得用它,这天心有感触,特意叫人开了书房门,要跟曹雪芹好好谈一谈。
“你坐下来!”
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应一声:“是!”在靠门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你今年十九岁,明年官学念满了,就得当差。”曹问道,“你想过没有,你能当什么?”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会派一个什么差使?”
“那还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离笔帖式,学业好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又说,“内务府的差使,多半听人使唤,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气,你行吗?”
一听这话,曹雪芹心上便似拧了个结。他是到了京里,才知道当“包衣”是什么滋味,说穿了便是“奴才”。有一回“五阿哥”弘昼要挑几名“哈哈珠子”——满洲话的小厮,差点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着衣包,或者牵着狗跟在五阿哥身后,那会是个什么样儿。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应道:“我不能当那种差使!”
“我想你也不能。你去纨绔二字,也不过一间之隔,看不得人的脸嘴,受不得人的气。既然如此,我倒问你,你何以自处?”
“我,”曹雪芹在这一层上没有细想过,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我还是想念书。”
“想念书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书,你才是你爷爷的好孙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当心肝宝贝。”
所谓“到翰林院去念书”,便是朱笔点为“庶吉士”,那是两榜中式、殿试以后的事,曹雪芹觉得他四叔未免想得太远了。
“你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正途;一条是军功。”曹略停一下又说,“后一条也许有机会,可是你吃得了营盘里的苦吗?”
“那⋯⋯”
“你别说了。”曹抢着说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让你从军。所以,说来说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那还能说不是?曹雪芹毫不考虑地答一声:“是。”
“那么,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讨出身呢?”
“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个举人。”
“法子要你自己想。监生可以拿钱捐,举人要靠你自己的一支笔,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别忘了,你十九岁了!你娘替你托人在提亲了。”
02
“芹二哥!”咸安宫官学年纪最小的学生保住说,“我娘交代我,明儿包素饺子,务必把你请了去,你去不去?”
曹雪芹心里有数了,略为想了一下答说:“既然交代你务必请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让你挨骂了吗?”
“我娘倒不会骂我,不过,我姊姊会说我。”
“喔!”曹雪芹随口问道,“她会怎么说你?”
“说我不会说话,显得请人家的心不诚。芹二哥,我是这么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娘虽这么交代,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张最要紧!你说是不?”
听得这话,曹雪芹大为惊异,十四岁的保住,居然有这样的见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你说得对!我自己做自己的主张。”
“不去?”
“去!”
保住稚气地笑了,欲语不语的显得很诡秘,曹雪芹心中一动,少不得要追根了。
“你有话想说,没有说出来。”他抚着保住的脑袋说,“小家伙,别跟我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别想我带你到诗社里去。”
“老实告诉你吧!刚才我的话是我姊姊教我的。”
保住道破了底蕴,他母亲交代他,务必要将曹雪芹请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这几天心情不好,怕碰钉子,向他姊姊求教,学得了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面听他谈,曹雪芹一面在脑中浮起一个影子,只是个瘦窄腰肢的背影,也听到过极清脆的声音,约摸十六七岁,却不知长得如何,这样想着,不由得问道:“你姊姊念过书没有?”
“念过。”保住答说,“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过,她自己有两本书,老在翻着的。”
“是什么书?”
“一本是《千家诗》,一本是《战国策》。”
“好家伙!你姊姊还念《战国策》啊!”曹雪芹越发好奇了,复又问道,“你姊姊多大?十六,还是十七?”
“跟你同岁。”保住问道,“芹二哥,你生在哪个月?”
“四月里。”
“她比你小四个月。”
“那就是八月里生的?”
“对了!所以她叫桂枝。”
“桂枝,桂枝,这个名字不错。”曹雪芹忽然发觉,这样尽谈人家的姊姊,未免失态,因而赶紧嘱咐,“我是随便问问,你别告诉你妈,也别告诉你姊姊。”
“不要紧!我姊姊不在乎。”
曹雪芹一愣,然后问说:“什么不在乎?”
“我姊姊不在乎人家谈她。她说:越是怕人谈,越有人谈,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再说,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人爱提了,那也挺、挺什么来的。”保住偏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转脸说道,“记起来了!她说,一个人没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就这几句话,桂枝的样子便生动地闪现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达,一定也能干而得人缘。于是他又忍不住问:“谈论你姊姊的,一定很多,是些什么人呢?”
“还有什么人,自然是街坊。”
“谈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
“倒说点儿我听听。”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说她那年应该选到宫里去的。如果自己愿意选上了,这会儿说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来,容貌一定出色,越发想一识庐山真面。转念想到“如果自己愿意选上”这句话,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照你说,你姊姊如果自己愿意选上,就能选上,是吗?”
“是啊!本来已经选上了。”
“那又为什么不进宫呢?”
“是她自己不愿意,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总管太监就把她刷下来了。”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凭她一句话,想不进宫就不进宫,哪有这么方便的事?”
“真的。”
“那么是句什么话呢?”
“我不知道,只听人夸她那句话说得很绝。”
最好奇的曹雪芹,没有能知道桂枝说的是句什么话,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一定下来就暗中琢磨,却始终无从索解。
到得第二天下午,由保住陪着到他家去吃饺子时,特意关照保住,务必把桂枝的那句话打听出来,而且悬下重赏,办到了送他一个景泰蓝的银表。保住又惊又喜:“说话算话不?”他问。
“我还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给你。”
曹雪芹原有两个表,一个打簧金表搁在荷包中,随身携带;另外一个银表,悬在床头,权当钟用,当下从床头解了下来,送给保住。
保住姓刘,隶属正黄旗包衣,他的父亲是上驷院的副牧长,四年前到大凌河马场去选马时,不慎堕河而亡,遗下一儿一女。保住的母亲,人称“刘大婶”,姓崔,是朝鲜人——正黄旗包衣中有个朝鲜佐领,是当年太宗征朝鲜时,俘获的降人所编组,但时隔多年,除了饮食习惯略有差异之外,与其他包衣毫无分别。
孤儿寡妇又不曾承受遗产,日子过得当然不会舒服,但也并不算苦,因为刘大婶很能干,会钻各种门路,找小钱来贴补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门路之一。
原来曹雪芹有个舅舅叫马泰和,是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内务府自成体制,一共六司,以广储司为最大,亦只有广储司设有总办郎中四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摄,一半由内务府人员专任。在专任的两人中,又以马泰和资深掌权。广储司管的事很多,随便派一两件给人办,就能让人过几个月的舒服日子。刘大婶曾托曹雪芹说过两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亲,马夫人又转托马泰和,两次都能如愿以偿。因此,一听刘大婶交代保住,务必将曹雪芹请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得刘家,让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两个客人在,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都穿的绸子长衫,却都是一脸浊气,看见了曹雪芹,双双起立,满脸堆下笑来,不约而同地喊一声:“曹二爷!”
这时刘大婶已迎了出来,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为曹雪芹引见,那两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刘大婶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是大侄子。曹雪芹跟牛家父子不大对劲,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过了,随即问说:“刘大婶让保住叫我来,一定有事,请说吧!”
“不忙,不忙!先喝着酒,回头再谈。你把大褂儿卸下来,凉快凉快!”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牛春山,牛家父子却以殷切的眼光,来回看他们说话。见此光景,曹雪芹心里雪亮,也有些不高兴,正想托词告辞,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现了。
她没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双极大的眼睛,毫不畏缩看了看他,然后喊道:“保住,你把这端了给芹二哥。”
保住便从她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托盘,上面一块井水中浸过的手巾,一盏冰镇的酸梅汤。这一来平矜去躁,曹雪芹觉得一来就走,未免说不过去,正在踌躇之际,门外有人吆喝:“送菜来了!”
回头看时,有个茁壮的小徒弟,双手提着“盒子菜”进门。这一下,曹雪芹更说不出告辞的话。
“怎么?”曹雪芹问保住,“不说吃饺子吗?”
“有,有饺子!”刘大婶在窗外接口,接着又大声说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
“是了!”牛春山也大声答应,“你把曹二爷交给我好了。”
于是牛家父子俩七手八脚地铺排桌椅,刘大婶来摆好了碗筷,请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这盒子菜还不定是谁给钱?吃不得!
“刘大婶,你别客气。我刚好闹肚子,不敢吃油腻,有饺子可以来几个,别的可不行!”
听这一说,能言善道的刘大婶也愣住了,与牛春山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
“娘!”桂枝在里面喊,“不有吴四爷送的杨梅烧吗?闹肚子喝那种酒最好。”
这提醒了刘大婶,立即如释重负地说:“对了!杨梅烧专治闹肚子。不能吃油腻,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曹雪芹自幼生长江南,亦知用杨梅泡的烧酒,治腹泻确有效验。而况,他本是托词,只要不吃来路不明的盒子菜,跟牛家父子疏远开来,亦就无所谓了。
留是留住了,但一张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样,各不相扰,谁都觉得很别扭,曹雪芹勉强熬到饺子端上桌,吃了几个应景,看这天所期待的,必将落空,越发觉得坐不住,站起身来跟保住说:“我得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饺子还有三鲜馅儿的,正在煮呢。”刘大婶一面说,一面赶出来留客,同时向牛春山使了个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觉得他们父子语言无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识趣告辞,反倒可以将曹雪芹留下来,容刘大婶跟他谈他们所托之事。于是他说:“我们爷儿俩还得赶出城,曹二爷请宽坐吧!”
这一来,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请坐下来,舒舒服服吃吧!”
这时,曹雪芹的兴致转好了,但亦不免有歉疚之感,“刘大婶!”他老实说道,“实在对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谈不到一块儿。”
“我知道,我知道!”刘大婶欲语不语停了一下,又说,“回头再说吧!”接着提高了声音问,“桂枝,饺子好了没有?”
“好了!让保住来端。”
“你自己端了来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还有原汤,”桂枝在里面抗声答道,“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可怎么端啊?”
这时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说着便奔了。
这一去好一会才出来,姊弟二人,一个端一大盘饺子,一个用托盘盛了一大碗原汤,等摆好了,保住掏出那只银表摆在曹雪芹面前。
“你收回去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刘大婶发愣:“怎么回事?”她问。
“芹二哥要我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送我一个表。”保住大发怨言,“一句话的事,偏偏有人卖关子不肯说,存心不让我使这个表嘛!”
“谁卖关子啦!”桂枝瞪着一双杏儿眼,举起纤纤一指,戳在保住额上,“我跟你怎么说的?我说:你别忙,回头我告诉你!这就叫卖关子啦?好,你说我卖关子,我就卖关子,再也不告诉你了!”
听他们姊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觉得这也算打听他人的私事,于理不合,因而赶紧说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并不是真的想打听。”接着将银表塞在保住手里,又埋怨他两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竟认了真呢?”
刘大婶听了半天,没有听懂,直截了当地问曹雪芹:“要打听什么事?”
这一问当然会使曹雪芹发窘,于是桂枝开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问的事:“当时我跟总管太监说:我有病。这种病,在宫里是犯忌的,他们就不要我了。”
刘大婶这才听出来:“原来是谈这件事?”她还想说下去,只听桂枝重重咳嗽了一声,便笑笑住口了。
“吃吧!凉了不好吃。”桂枝夹了两个饺子给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姊姊照料弟弟那么自然。
曹雪芹道声:“多谢!”还想说一句:“你也请坐下来。”不道桂枝已一扭腰肢,翩然而去,心里不免浮起一阵怅惘。
看他停了筷子,刘大婶便说:“饺子怕不中吃?”
“很好,很好!”曹雪芹没话找话,“这饺子馅是谁拌的?”
“三鲜馅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芦是桂枝拌的。”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来的那一盘了。保住不知就里,冒冒失失地说:“你也怪!这羊肉饺子刚才不吃,这会儿凉了你倒又吃了。”
无意中说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着痕迹,所以一面仍旧夹羊肉饺子,一面笑道:“你觉得奇怪不是?我说个道理你就明白了。”
“喔,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气似的,“我倒听听你的。”
“要听不难。”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处,虚晃一枪,“你先吃两个,我再说给你听。”
保住果真一口一个,连吞了两个,等咽下喉去,立即说道:“你说吧!”
“好,我先问你,这羊肉饺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不过——”
“别下转语!”曹雪芹赶紧拦住,“好吃就是道理。”
“这叫什么道理?”保住有受骗的感觉,同时亦有了领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馅儿,你就觉得好吃。”
一句话刚完,只见桂枝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娘!你听听,保住说的什么?”
刘大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说八道惯了的。”
这算是抚慰,桂枝便不作声了,正待转回走时,不道她母亲还有句话。
“再说,芹二哥爱吃你包的饺子,那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一下不但桂枝,连曹雪芹都颇感困窘,保住却大为高兴,“你听见没有?”他扬着脸跟桂枝说,“不是一件坏事,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脸都气白了,苦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声:“哼!”接着使劲扭过身子去,辫梢飞扬,一闪而没。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这么大的气,颇感不安,便埋怨保住,“无缘无故惹人家生气,多没意思?”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哼!”桂枝在里面接口,“一会儿就好了?你等着吧,看我饶得了你!”
一听这话,刘大婶亦不安了,一面责备保住,一面为曹雪芹解说:“桂枝平时气量很大,总让着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着转脸跟保住努努嘴,“还不快去跟你姊姊赔个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违抗,只坐着不动。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无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随即用警告的语气向保住说:“你应该给你姊姊赔礼。不然,我可不会再来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内,只听他委委屈屈地在说:“何必呢?生我这么大的气,害我挨骂。”
“活该!”
“好!活该。这一下,你该消气了吧?”
“好了,好了!”刘大婶趁势说道,“再闹就没意思了!难得请芹二哥吃两顿饺子,闹得人家不痛快,不把你的好处都折了?”
这一来,桂枝不是生气,是着急了,觉得她母亲的话越来越露骨,却又不便公然辩驳,唯有乱以他语,赶紧结束了这个局面。
接着,便听得姊弟俩小声交谈,似乎仍有争执,过了一会是保住一个人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姊姊呢?”刘大婶问。
“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保住回答,同时用手做了个抹脸的姿势。
刘大婶白了儿子一眼,轻轻说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头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心里只在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可是想归想,脚上却似绑着一块铅,重得提不起来。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马上来。”刘大婶说,“我还有话跟芹二哥说呢!”
这一来,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刚站起身来,只见桂枝翩然出现,刚洗过脸,唇上染了胭脂;头发上还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显眼。
“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开了,我来沏茶。回头拿钱到胡同口老王那里买一个西瓜回来。记住,不要红瓤儿的,要‘三白瓜’。”桂枝从容交代,语气表情,都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03
“芹二哥,有件事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你帮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该再不知足。可是来托我的人,跟别的人不一样,我又不能不说。明知道这件事办不到——”
“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断她母亲的话说,“你都不嫌贫哪,那么多废话!”
刘大婶倒正要她女儿这句话,好转入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好,我就实说吧。内务府银库要补一个库丁,这件事就归你家舅舅马老爷管。老牛想给他儿子谋这个差使,下面都说好了,只等马老爷点个头,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给说一说?”
曹雪芹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件事。为人谋差求官的事,他从没有干过,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舅舅开口。正在沉吟之际,桂枝又开口了。
“娘,你该把话跟芹二哥说清楚。”
“这话也是。”刘大婶略停一停又说,“芹二哥,这件事说成了,老牛答应送两百银子——”
“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说完,就脱口说了这一句。
“我知道。你也没有把这点钱看在眼睛里,那是人家为马老爷预备了赏人的。另外有个‘门包’四十两银子,芹二哥你留着赏小厮马夫。”刘大婶紧接着又说,“我不瞒你,这件事办成了,我也有几十两银子的好处。芹二哥,有这几十两银子,给保住娶亲,带我的棺材本都有了。”
那么,桂枝的嫁妆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内,不过刘大婶不便明说而已。转念又想,几十两银子能办那么多事吗?
“芹二哥,”刘大婶见他仍在沉吟,便以退为进地催促,“如果你觉得为难,咱们这段话说过就算了。你帮我家的忙,不止一回,以后当然也仍旧有求你的时候。”
“刘大婶,你这话我不敢当。”曹雪芹答说,“像这样的事,我没有干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舅舅去说。如果说成了,他也不见得要牛家这二百两银子。我在想,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刘大婶,你能有那么多用处吗?”
刘大婶还未答话,桂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灵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脸上绕了一下,仿佛要看清楚,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笑的事,不免愕然相向。这一来桂枝觉得不能不解释,“你是大少爷出身。”她说,“大概从不知道一口人一个月关多少钱粮、多少米。”
这有点笑他不辨菽麦的味道,曹雪芹赧然承认:“我倒真是不知道。”
“也难怪。”刘大婶接口说道,“府上的阔,谁不知道?听说老太太烧一回香,写缘簿起码是一百两银子,那就我们一家两三年的浇裹了。”
原来几十两银子在小户人家还真管用,曹雪芹心中一动,凝神细想一会答说:“刘大婶,我可跟你说老实话,牛家的事,我不一定能办成。不过我另外有办法,回头我跟保住谈。”
刘大婶大失所望,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谈得出什么办法来?忍不住想说她的感想,却让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暗中拦住了。
于是等保住回来,吃了西瓜,母女俩收拾残核,双双入内,刘大婶便说:“不知道他是什么办法?跟保住怎么能谈得出办法来?”
“娘说得够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不懂事。且听他跟保住说点儿什么,再做道理。”桂枝又说,“牛家这件事,不该跟他谈的!”
“为什么呢?”
“人家一个公子哥儿,哪会管这种事?不是害他为难吗?”
刘大婶叹口气,“我也叫没办法!”她忽然问道,“你看他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刘大婶不知道女儿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看了她一眼,心里在想,暂且不提吧,看看再说。
桂枝却觉得她母亲问得奇怪,见她不作声,越发疑惑,便追问着说:“娘,你说啊?是问他的什么?”
“问他——”刘大婶突然改了个问法,“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啊!”桂枝答说,“他不是帮了咱们家好多忙,平时又常照应保住。像他这样,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子弟的架子,还真少见。”
看起来桂枝对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刘大婶心想,事情慢慢来,也许能结得上这门亲。
“娘,”桂枝疑云大起,“你在笑什么?”
刘大婶微微一惊,原来自己的心事摆在脸上了!便定定神答说:“我是想起一件他们曹家的笑话。你再续一回水去,听听他跟保住说些什么。”
桂枝便提着水壶往外走,恰逢保住进来,看到他手中,便即问说:“你手里拿的什么?”
“你来,我告诉你。”
到得里屋,保住将紫色丝线络着的一块汉玉放在桌上,刘大婶便问:“芹二哥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保住答说,“芹二哥说,这块玉是个宝,他跟我说了半天,我也闹不清楚,反正是上谱的,值一两百银子。他说,娘短几十两银子花,把这个卖了,也就差不多了。至于给牛家去谋什么库丁,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跟他舅舅说不出口。”
母女俩相视目语,都是这句话:原来是这么一个办法!接下来便是相互用眼色征询了:该怎么办?意见也是一样的。
“这可不能要!”刘大婶在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这一传出去,沸沸扬扬,不知道有多少难听的话。”
“那我就拿回去还给他。”保住抓住那块玉就走。
“慢点!”桂枝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还给人家也得有番话,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不识好歹。”
“那,”保住将玉塞到他姊姊手中,“你去还!你会说话。”
这一下又触动了刘大婶的心事,觉得借此让桂枝跟曹雪芹面对面,你来我往正式打个交道,也是好事,便怂恿着说:“对!你说得比我婉转,你送回去给他。”
见此光景,桂枝无可推辞,心里在想,如果此辞彼让,推来推去,会把人家一片好意,磨得无声无息,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最好一句话就能让他收回,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这件事才算圆满。
于是,她将那块玉握在手里,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坐停当了方始问道:“芹二哥,你是不是把我们当作小人?”
曹雪芹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何出此言!桂枝,我说错了什么话?”
“不是你说错了话,你是没有想到一句话: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们把你喜爱的这个佩件夺了过来,不就成了小人吗?”
原来是如此解释,曹雪芹笑道:“你倒会绕着弯子说话,其实,这又另当别论——”
“没有什么别论!”桂枝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又不是等米下锅,何苦拿你随身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地去变钱。你替我们着想,我们也该替你着想:第一,带了多少年的东西,总有割舍不下的情分;第二,老太太问起来,只怕你得费一番唇舌。”
“那倒不会,我母亲最大方的。”
“大方也得看地方。”桂枝接着又说,“话说回来,老太太一问你,你照实说了,老太太口头上没有责备你,心里可就在想了,那家姓刘的是怎么回事,大概穷疯了,不问什么东西,全要!”
这一说,曹雪芹大感不安,“桂枝,你要这么想,我可不敢勉强了。”他接着又说,“也罢,我再想别的办法。”
“对了!慢慢儿想。”桂枝伸开手,托着那块玉送到曹雪芹面前,“你仍旧系上吧!”
等曹雪芹将玉接了过去,桂枝随即起身,却只将脸背了过去,曹雪芹便捞起小褂子下摆,将玉系好,说一声:“请坐!”
桂枝坐是坐下来了,却有些踌躇,因为看她母亲与弟弟,都在里面不出来,这么热的天不到院子里来纳凉,这件事透着有点稀罕,她得想一想,是何道理。
正这么想着,发现保住的影子,但随即便是她母亲的声音:“保住,回来!”
这一下,她恍然大悟,脸上亦顿时发烧,原来是故意让她跟他接近!她摸着自己的脸,想站起来离去,却又不敢,因为怕脸上的红晕,为母亲与弟弟所发觉。
她心里自然有些气愤,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因此,到得恢复平静后,悄然起身,到后面见了她母亲,故意绷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
“怎么啦?”刘大婶问。
桂枝不作声,一直往她自己屋子里走,刘大婶紧跟了进来,再一次相问时,她气鼓鼓地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
刘大婶心里有数,摆出笑脸,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都熟得像一家人了。”
桂枝还想反驳,但怕曹雪芹听见,不好意思,只说:“保住怎么还不回学里去?”
“你看,”刘大婶手一指,“不在穿大褂儿了?”
果然,保住已穿上夏布大褂,正将曹雪芹的熟罗长衫拿了出去。咸安宫官学的规矩很严,除非请假外宿,每天都得回西华门外的“下处”。等他们一走,母女俩仍旧在院子里纳凉,这时可以谈心里的话了。
“你今年十九,不能再等了。”刘大婶说,“你如果觉得芹二哥不错,我想法子去探探口气。”
“探什么口气?咱们还能高攀织造曹家。”桂枝仗着在黑头里,她母亲看不见她的脸,所以说话比较放得开。
“也没有什么高攀不上,一般都是内务府的包衣,说起来身份是一样的。”
“你归你说,人家归人家看,两面差着一大截呢!”
“这,我也知道——”刘大婶迟疑了好一会才说,“有句话,我说了你可别嫌不中听,旗下人家嫡庶是一样的。王府里面,侧福晋娘家比嫡福晋娘家身份来得高的不知多少,当二房,也不必嫌委屈。”
桂枝不响,刘大婶也不催她,她能不作声,刘大婶便已满意了。
04
从鄂尔泰一回京,皇帝花了三天的工夫,才彻底了解西北两路的军情。不能再打了!及早收束,还能保住面子,再打下去就能成功,亦必大伤元气。
谈到去主持收束的人,鄂尔泰建议由平郡王福彭去接替顺承郡王锡保,张廷玉亦认为福彭英敏持重,兼而有之,必能不辱使命。但皇帝总觉得福彭太年轻了,一直踌躇不决。
不想事情急转直下,皇帝的心意大变,不但同意鄂尔泰的保举,而且认为平郡王是最理想的人选。因为皇帝已细心推算过福彭的八字,正在走运,三年之内,必成大功。
“你看看我给平郡王批的流年。”皇帝将厚厚的一本白折子递了过来,鄂尔泰弯着腰急趋两步,双手接了过来。
鄂尔泰先不懂“子平之学”,但皇帝最好此道,而且深信不疑,所以鄂尔泰亦不能不请教专门名家,下过功夫。但此道深奥,仓促之间,无法理会,站在那里,不免为难。
皇帝最注意体恤臣僚的细节,当即说道:“你找间屋子细细看去。看完了,咱们再谈。”
“是!皇上的子平,析论入微,臣得好好用心细读详参,才能略窥高明一二。”
召见之处是圆明园的一座水阁,四面通风,凉爽无比。鄂尔泰由太监引着,在一间空屋中坐下来,细细看完朱笔所批,又凝神想了一会,才关照太监“请起”。
“你看明白了没有?”
“是!皇上批得精当无比。”鄂尔泰说,“平郡王的日子是辛未,金命,大运是壬戌,现在正走食伤运,正是才华发露的时候。”
“你看出来了!我就是取他正行‘食伤运’,今年癸丑,癸是‘食神’,丑是‘偏印’,其中也有一个‘食神’,是开始有作为的时候。明年甲寅,甲是‘正财’,寅更不得了,‘正财、正官、正印’,哪里去找这种流年?”
“诚如圣谕,平郡王明年上赖皇上的洪福,必收大功。”
“收功还不能那么快,明年甲寅,后年乙卯,都走木运,也是走财运,‘食伤生财’,流年跟大运相配,所向有功,那是一定的。”皇帝又说,“以我看,大后年可以班师。”
“那是凯旋还朝。”鄂尔泰问道,“臣愚昧,不知平郡王的流年中,亦有迹象否?”
“怎么没有?大后年丙辰,福彭的八字,就缺火,金无火炼,不成大器。丙火在他辛金是‘正官’,官星透干,飞黄腾达,那就是收功班师的迹象。”
鄂尔泰恍然大悟。他曾听人说过,平郡王的八字,逢丙年必利,他袭爵的那年——雍正四年,就是丙午。大后年——雍正十四年又来一个作为“正官”的丙,当然又要加官晋爵了。皇帝必是已经打算好了,到那年平郡王凯旋,论功行赏,进位亲王,不就应着那个丙字了。
心中领悟,却不便说破,因为恩出自上,不能说命中注定当亲王就是亲王。天威至重,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皇帝常在有意无意间做此表示。说破了是猜中皇帝的心事,最犯忌讳。
“一个人命好,也要运好。年轻有为的时候,就得要走一步食伤运,有所发挥,才有成就。”皇帝又说,“年纪大了,精力衰颓,那时走食伤运,不免力不从心,就能有所收获,亦是劳碌命。”
“是!皇上至公至正,功必赏,过必罚。平郡王命好运好,倘或不努力,就太可惜了。”
“你见得很是!”皇帝深深点头,“如果他像锡保那样,我亦没有法子加恩。你把这番意思,说给福彭听。”
“是!”鄂尔泰请示,“是今天就传谕,还是部署好了,请皇上亲自宣诏?”
“你先悄悄儿说给他,让他私底下有个预备。至于宣诏,过了他的生日,等立秋过后再挑日子。”
秋在五行中属金,皇帝挑在立秋以后宣诏,在时令上跟平郡王的八字是配合的。鄂尔泰理会得这层用意,以后行事,真得先看看八字,算算流年,可以少碰许多钉子。
05
“问亭,”鄂尔泰将方观承找了来,平静地说道,“事情定局了。”
“是平郡王的!”鄂尔泰问道,“你懂子平不懂?”不等方观承回答,他忽又说道,“啊,啊!你当然懂!你卖过卜。”
“测字是触机,不比子平之学,我也只懂皮毛。中堂何以忽然垂询及此。”
“你要懂八字,才说得清楚。我听说平郡王的太福晋,颇以此为忧,请你跟太福晋说,绝不要紧,平郡王的流年好得很,雍正十四年就会成功班师。那时,”鄂尔泰停了一下又说,“有句话你只跟平郡王说好了,等他立功回来,还要晋爵。”
“那是晋位亲王?”
“对了!不过这话他只能放在心里。”
“是,是!”方观承又问,“中堂还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就是这些。倒是有句话,我要问你,你是愿意从军,还是留京?”
方观承毫不考虑地答说:“我早跟中堂回过了。”
方观承在正定就跟鄂尔泰说过,有机会愿到军前效力,平郡王出镇边疆,事实上也少不了他这么一个亲信。但鄂尔泰却另有想法,很希望能将他留下来,这得费一番说服的功夫,而且此刻便须开口,否则先跟平郡王有了约,面奏请调,事情就难挽回了。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男儿志在四方,平郡王也不能没有你,不过,内外相维,事同一体,从大处着眼,你仍旧在军机处行走,亦无异在前方襄助平郡王。问亭,你能不能再考虑?”
只要于平郡王有益,方观承觉得在哪里都一样。不过,他还不明白鄂尔泰的用意,因而问道:“中堂是怎么一个意思,请明示。”
看他意向有些活动了,鄂尔泰觉得不妨开诚布公地谈:“我说老实话,我在这里也差不多把你看成左右手了。这一点,我想你总也体会得到。”
“是!蒙中堂不弃,多方栽培,观承岂能不知?倘能兼筹并顾,观承个人的出处无所谓。”
“你有此开阔的襟怀,事情就好办了。我的打算,正是兼筹并顾。”鄂尔泰放低了声音说,“张中堂一直是翰林院掌院,他要调人到军机处来,很方便,我就只有仰仗你了。”
方观承听出鄂尔泰是含蓄的说法,意中军机处大都是张廷玉的私人,如果少了他,更觉孤立无援。意会到此,方观承虽有同情,亦生警惕,怕将来鄂张在权势上有所争夺时,卷入漩涡。
“问亭,”鄂尔泰紧接着又说,“你跟张中堂是小同乡。我想有你在这里,我跟张中堂的意见,比较容易调和,这是一;张中堂已经准假,十月里回桐城,大概半年才能回来,我的肩仔又加重了,格外要有得力的帮手,真正少不得你,这是二;至于平郡王那方面,有你在军机处,他也方便得多,你想呢?”
这也是含蓄的话。鄂尔泰是在暗示,平郡王在前方,对朝廷不免隔膜,有些事既不能公然形之于上谕,亦不便私下通函,有方观承在,鄂尔泰便可透过他跟平郡王取得联络。这无异替平郡王在机要之地安下耳目,是很要紧的一件事。
“中堂真个是兼筹并顾,面面俱到,观承遵从中堂的意思就是了。”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把我的意思跟平郡王好好谈一谈。”
“是。”
“还有件事。定边大将军派出以后,要颁一道敕谕,这跟平郡王的权责颇有关系,我想不如你去拟好了交给我,得便面奏皇上,一准就发,岂不省事?”
这就是鄂尔泰在照应平郡王。这道敕谕规定授权的范围,就像宋朝宰相“大拜”的“宣麻”那样,一语出入,关系甚大。鄂尔泰让他来拟,便尽可照平郡王的希望来写,真所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方观承很郑重地答说:“中堂的美意,平郡王一定也是心感的。”接着他又试探着问,“中堂看,便宜行事之处,可以提到怎么样一个等级?”
鄂尔泰想了一下答说:“文官四品以下,武官三品以下。”
这一问一答,大致已确定了在定边大将军管辖范围之内,文官知府以下,旗营参领以下,绿营参将以下,若有过失,大至死罪亦不必先行奏准,可以军法从事。这威权不能说不重了。
平郡王孝母,感于鄂尔泰的盛意,特为带了方观承到上房去见太福晋,当面陈述皇帝为平郡王所批的流年。
王公府第都经常有星相之士出入,平郡王的流年如何,太福晋已听过不止一遍了。但出于睿鉴朱批,自然格外重视,也格外觉得安慰。
不过疑义也不是没有,“方先生,”太福晋问,“听说你对星命也很精通,是不是?”
“不敢说精通,大致都懂而已。”
“郡王的流年,皇上提到驿马没有?”
“这可不知道了,鄂中堂没有跟我说。”方观承想了一下说,“似乎应该提到的,也许是鄂中堂忘了告诉我了。”
于是太福晋转脸对平郡王说:“赶明儿个,你倒问问鄂中堂看。”
“不必问他。”福靖在一旁接口,“等皇上召见大哥的时候,自己就会说。”
太福晋没有理他,只关照平郡王:“你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接着又问方观承:“方先生,白云观的林道士,说郡王明年走驿马运,又说什么‘马头带剑、出镇边疆’;又有的说不是,不过明年是一步极好的运,却不假。方先生,你看呢?”
方观承想了一下答说:“都不错。小王爷生在戊子年,明年是甲寅,子逢寅是驿马。行的又是财运,驿马喜财,所谓‘马奔财乡,发如猛虎’,小王爷行财运而适逢驿马必是上好的运。”
太福晋连连点头,“方先生讲得比林道士明白,我这才算懂了。”她又问说,“那么‘马头带剑’呢?那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方观承一面想,一面答说,“天干配合十二地支,也就是一年的十二个月,成旺弱之局,盛极必衰、剥极必复,循环相生。最旺的一个支称为‘阳刃’,这个刃就是‘马头带剑’的剑。甲年遇寅为‘禄’,在刃前一位,方兴未艾,在小王爷的行运来说,应该算作‘马头带剑’,因为五行同生同死,甲乙皆木,‘木官在寅’,官是‘临官’的简称,也就是‘阳刃’的刃。”
“讲得好,讲得好!”太福晋大为称道,但还有最后的一个疑问索解,“方先生,既然明年甲寅才走驿马运,怎么今年就应了‘马头带剑’这句话呢?”
这不难回答,方观承脱口答道:“凡是福命,好运都走在前头,所谓‘迎运即发’。小王爷过了生日,就会走明年的运了。皇上都是仔细算过的。”
这个解释亦能言之成理,太福晋欣然接受,对皇帝所做的预言,更是深信不疑,自语似的说:“看起来到雍正十四年,一定能够得胜回朝。”
“不但得胜回朝,”方观承忍不住说,“还有加官晋爵之喜。”
06
六月廿六日平郡王福彭生日那天,皇帝召见,当面下达了“定边大将军”的任命。正式宣诏,定在七月初九。这个日子是皇帝亲自选定的,不但是宜于命将出师的黄道吉日,而且那天的干支是戊子,与福彭生年的干支相同,子年遇子,命理上谓之“将星”。这也是皇帝特意选定七月初九宣诏的原因之一。
出征向来命下即行,七月初九宣诏之时,还有一番隆重的礼仪,礼成在御前上马出京。算起来只有十三天的工夫,部署一切,其中还要扣除四天——平郡王府早就定了七月初四、初五祭神,先期两天就得预备,前后一共有四天不能出门。
这一次是阖族大祭,凡是克勤郡王岳托的子孙,都要来行礼。事先还有职司,外面是主祭的平郡王福彭率领族人,预备祭器,里面是平郡王福晋费莫氏,会同合族妇女磨米制糕,名为“打洒糕”,是很费功夫的一件事,得分两天来做。
第一天是拣米豆,米有三种:江米、白米、小米;豆分两色:黄豆、赤豆。拣到中午,歇手开饭,坐了七桌。
最上面的一桌,只得三个人,首座是福彭的一个叔祖母,其次是四房的“额大太太”,再一个是做主人的太福晋。
太福晋跟额大太太是堂房妯娌。原来克勤郡王两传为罗科铎,改号平郡王。罗科铎有六个儿子,袭爵的老四讷尔图。康熙廿六年因为无故杀人革爵,改由老六讷尔福承袭,他就是讷尔苏的父亲、福彭的祖父。
讷尔图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讷清额,比讷尔苏小两岁,讷清额两娶,继配是诺敏之女,也是马尔赛的胞妹,正就是在座的额大太太。
四房跟六房平时不和,因为讷尔图如果不是因罪革爵,如今的平郡王应该是讷清额。虽然当年讷尔福袭爵,出于圣祖亲裁,并非本人图谋,但讷尔图父子总觉得六房捡了便宜,不免常怀怨望,因此,讷清额与讷尔苏两家嫡堂兄弟,平时不常往来,否则,福靖的婚事,早就成功了。
但从传出平郡王福彭将任北路统帅的信息,情势陡变,马礼善很希望福靖能成为他的女婿。原来前年马尔赛受命为抚远大将军时,曾带了好些人去,有些是本旗属下,理当随行;有些是多年旧部,休戚相关;还有些是想从军功上巴结上进,自愿效劳。哪知马尔赛到得前方,不及一年,竟以失律丧师,被斩于军前;部属成了败军之将,亦如失恃的孤儿,在北路一带饱受歧视。马礼善既然承袭了马尔赛留下来的“忠达公”爵位,当然不能不管这件事;如今幸喜有福彭这条路子可走,倘能联姻而成至亲,不必重托,平郡王就会推念戚谊,处处照应那班人。
于是,额大太太的态度也不同了,这天来得极早,极其殷勤。太福晋心中雪亮,明摆着额大太太娘家将有求于福彭,这是公事,不宜过问,更不宜谈福靖的婚姻,免得牵涉到公事。
因此,额大太太虽较往日来得亲热,她却一如平时,只尽她做主人的礼数,谈的亦只是祭神的事。这一来额大太太便踌躇了,这头亲事,一面是夫家侄子,一面是娘家侄子,按理说亲上加亲,她是现成的“大冰太太”,而竟一直不闻不问,这时又如何开得了口?
07
满洲的风俗,“祭必于寝”,所以宫中祭神是在分属皇后的坤宁宫,王府就在王与福晋所住的上房。正中堂屋,西墙上设一块朱漆搁板,板上悬一块镶红云缎黄幪,下粘低钱三挂,称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这个俗名。“祖宗板子”前面设一张朱红长方矮桌,上供香烛。陈设虽简,礼节却异常隆重——第一天拣米选豆,第二天磨粉蒸面,到得这天午夜过后,祭礼便开始了。平郡王府从大门到上房,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但声息不闻,不但没有人说话,连置放器物都不准出声,以肃静为至诚。
丑正一刻,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率领合族男丁三叩首,厨子随即和面做饽饽,就在院子里临时架设的大灶上蒸熟,装成十一盘,每盘十一枚,献上供桌,免冠行礼,接下来便是“请牲”了。
牺牲是老早选定的三口大猪,此时只用一口,缚在屠床上抬了进来,这口黑毛猪称为“黑爷”,原是早就洗干净了的,但仍须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扫牲体,缚猪的绳子,亦换了新的,这才抬入室内,摆在供桌前面,意思是请祖宗审视,享用这么一口肥猪,是否合意。当然又须行礼,礼毕就要请“黑爷”归西了。
这不能用“杀”或“宰”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宰猪称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猪耳朵,灌一大碗烧酒下去,将“黑爷”灌醉了,省得“省”时乱叫。至于下刀时,亦有规矩,晨祭用公猪,以左手执刀。及至剖腹开膛,第一件事是将附着于大小肠之间的脂肪剥下来,连同生猪血一起先上供。这肠间之脂,就是《诗经》中“取其血”的,满洲话叫作“阿穆孙”。
这时整头猪已置入大锅去煮,煮熟撤饽饽献牲,猪头朝上,头上插一把柄上有个铃铛的鸾刀,另外盛汤一碗,碗上架一双筷子,随同供献。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合族吃肉吃饽饽散福,不准喝酒。
到得过午不久,夕祭开始,只是“省牲”须用右手,“黑爷”是一头母猪。黄昏时分,撤饽饽献牲,这后半段的祭礼,由主妇主持,这件事累人不说,有些知书识字,深明事理,而又喜欢寻根究底的才媛,倘为彖妇,必须主持夕祭时,每每会有一种恐惧委屈之感,因为这后半段的夕祭,有个专门名称,叫作“背灯”,先是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户,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主妇在内。这还不够隐秘,中门亦须紧闭,合族男丁都在门外屏息等候。
似此远摒男子,独留主妇一个人在密室祭神,当然是表示什么都可以供献给神的。当初何以制定了这样的仪式,已无从稽考起源。现在的礼节是,主妇在室内行九跪九叩的大礼,顿首八十一次之多。“秋老虎”的炎威犹在,穿上礼服在密不通风的屋子里行此大礼,那可真是苛刑,“大奶奶”——平郡王福晋,好不容易行完了礼,已站不起身,双手趴地,膝行摸索着到了矮桌前面,将“黑爷”头上的鸾刀拔了下来,放在桌上,忍不住狂喊一声:“快点灯!”
中门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启门秉烛而入,福彭推门进去一看,大奶奶坐在地上,汗出如浆,面无人色,赶紧将她搀了起来,低声抚慰着说:“辛苦你了,好歹撑着一点儿。”
真得要咬紧牙关,才能撑持得下去。散福之后,便得预备祭天,俗称“祭竿子”。这根神所凭依的竿子,以杉木制成,高出屋檐,这个露天的祭礼,仪节与晨祭及背灯都不同,牲用公猪,不光是去毛,还要剥皮,称为“脱衣”。肉煮熟后,选取精肉,跪切成丝;供神后,将肉丝与小米饭拌合在一起,另加血肠,移置竿顶的“斗”内。这个礼节却是有来历可考的,据说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起兵征明时,打了一次败仗,匹马落荒,而追兵甚急,只得下马躲在一株大树之下;忽然飞来一大片乌鸦,掩护太祖,挡住了明兵的视线,因而得以脱险。为了崇功报德,设竿子祭乌鸦,托名祭天。
祭天既毕,曙色已露,赶紧铺设“地平”,布置坐具,来吃肉的宾客已经到门了。
08
第一个是曹雪芹,还带了他的一班同学。原来他们有个诗社,夏天夜集,在德胜门内积水潭看荷花作诗,贪凉坐到四更天,饥肠辘辘,商量着到哪里喝一顿“卯酒”,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反正只要懂得礼节,识与不识,皆可做不速之客,因而带了他的那班同学,做了第一批宾客。
虽说吃肉的规矩,客至不迎亦不送,客去不辞亦不谢,但曹雪芹毕竟是晚辈,不能不向太福晋致意。
原以为太福晋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晋和格格要接待,中门传进话去,所得到的答复,必是:“知道了,今天事忙,不必见面了。”哪知竟是:“芹二爷请进去吧!太福晋正在问呢。”
于是,颇感意外的曹雪芹,一面跟着领路的仆妇走,一面在心里琢磨,将太福晋可能会问到的事,都想了一下。走近第五进院落,已听得娇声笑语,大概堂客赶早凉到的已不少了。果然一进垂花门,目迷五色,不少身着彩色绸衫的纤影。曹雪芹赶紧低下头,目不斜视地被带到了太福晋面前,他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即垂手屈膝,打着千说:“给姑太太请安!”
“起来!你娘好吧?”
“托姑太太的福。”曹雪芹答说,“哮喘好得多了。”
“你都见见!”太福晋便一一指引,“这位是礼王福晋,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晋——”
曹雪芹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名字,反正都是长辈,只执晚辈之礼便不错。等请安完了,只听太福晋向在座命妇告个罪,将曹雪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问话。
“你在官学,多早晚才算满期?”
“到今年年底。”
“你今年十九,早就过了当差的年纪。”太福晋说,“官学里念满了,也不过当个笔帖式,或者库使,要多少年才熬得出头?你身子一向壮实,我看你不如弃文就武吧!”
曹雪芹没有想到太福晋是关怀他的功名事业,这方面他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所以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是极好的机会,你到前方营盘里吃两年苦,大概至多三年,就能混出个名堂来了。”太福晋又说,“只不知道你母亲肯不肯放你?”
曹雪芹这才明白,太福晋的意思是,要让他跟着平郡王到北路军营去效力,在军功上搏个前程。功名富贵倒不大在意,只想到张骞、班超立功绝域的故事,不由得起了见贤思齐的念头,心里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你回去问问你娘的意思看。”太福晋说,“你跟你娘说,不会让你去打仗,劝你娘放心好了。”
“是!”曹雪芹踌躇着说,“王爷初九就得出京了,只怕日子上来不及。”
“这倒不忙在一时,哪怕等你在官学里散了学再去也不晚。反正你四叔也在‘粮台’上,随时都可以派人送你去。”
曹雪芹是在官学的宿舍中住,家中情形,不甚清楚,不知道曹也在粮台,当即问道:“原来四叔也要跟王爷去办粮台!”
“不是跟了去,在京里管事。”太福晋又说,“眼前没有名义,只是派在粮台上做个耳目。”
没有名义是因为曹眼前还是“废员”,不能奏请派差,不过这当然也是军功,只要打个胜仗,平郡王办“保案”时,补叙劳绩,复官无非迟早间事。
于是曹雪芹想了一下答说:“跟姑太太老实回话,我倒很想到前方见识见识,不过我非得跟我娘说明白不可。”
“原是。你娘就你一个,又是老太太最放不下心,如果我没有把握,不会让你走这条路。你把我的这番意思,务必跟你娘说清楚。”
“是!”曹雪芹停了一下问,“姑太太没有别的话?”
“就是这些话,你吃肉去吧!”
为了避免再一次无谓的应酬,太福晋叫人将他从屋后角门带了出去,穿过甬道,回到原处,宾客已经大集,曹与曹震亦都到了。曹神态如常,曹震却有种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情。
这时曹雪芹带来的那班同学,每人都有一两斤肉下肚,吃饱了在等他,曹雪芹有事在心,便说一声:“走吧!”带他们出了王府,方始告诉保住:“我有事,你代我告一天假。”然后就在门房中闲坐,等候曹震。
曹震几乎客散尽了才走,一见曹雪芹,诧异地问说:“咦!你怎么不上学?”
“就为了等你,震二哥,我到你那里去,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这会儿不回去,走!”曹震一拍他的肩,“到我衙门里谈去。”
说到最后一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曹雪芹既诧异,又好笑,便带点揶揄的语气说:“震二哥,你也有衙门了!你的衙门在哪儿啊?”
“喏!”曹震用手一指,“那不是?”
他指的是镶红旗三都统衙门,就在平郡王府斜对面,曹雪芹大为不解,内务府正白旗的人,怎么会派到镶红旗去办旗务?
到了门前一看,曹雪芹一切都明白了,新粘一条尺许宽、六尺多长的梅红笺,浓墨大书“定远大将军驻京粮台”,又一张尺寸较小,写的是“定远大将军大营塘报处”。曹震自然是在粮台办事,怪不得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
进了大门,往右一转,另有一个大院子,南北各有五楹敞厅,乱糟糟地挤满了人,只听有人说道:“好了!曹二爷来了,你们等着吧!”
此言一出,嘈杂之声顿息,大家都转头来望,有个苏拉上前向曹震请个安,起身引路。曹震昂然直入,在北面敞厅朝南的一个隔间中坐定,向那苏拉说道:“你请张老爷来。”
“张老爷”便是刚才叫大家“等着”的那个人,一进来先指着曹雪芹问:“这位是——”
“这就是舍弟雪芹。”曹震又对曹雪芹说,“这位是张五哥。别看他成天在铜钱眼里翻跟头,人可风雅得很,琴棋书画,件件皆能。”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知他的官衔是“司库”,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招呼,张司库已放下手里的卷宗,满脸堆笑地拉着曹雪芹的手说:“原来是芹二爷!我叫张子谷,咸安宫官学离这里也不算远,下了学找我来。”
曹雪芹觉得此人热情可亲,颇有好感,当下满口承诺:“是!是!我定会来找张五哥。”
张子谷退后一步,颈往后仰,伸一指指着曹雪芹,“一定!”他是很认真的神气,“芹二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叫他雪芹好了。”曹震说了这一句,便谈公事,“怎么样?都是来借钱粮的?”
“可不是!”张子谷将卷宗打开,里面是一大沓借条,“情形各家不一样,请二爷定个章程下来,我好去打发。”
“王爷交代,宁可先紧后宽,开头一宽,做成例规,以后就难办了。”
“那么是怎么个紧法儿呢?”
“有一个月的恩饷了,另外再准借一个月。”
“一个月怕不行。”张子谷是很为难的模样,“有人还打算借半年呢!”
“借半年的钱粮?那不开玩笑!此刻花得痛快,往后吃什么?”曹震接着又说,“最多借两个月,分四个月扣。”
张子谷想了一下说:“能不能分六个月扣?”
“好吧!就分六个月。”曹震又问,“祝家怎么说?”
“最近米价又涨了——”
一听这话,曹雪芹便注意了。原来曹震所说的“祝家”,是京城里有名的“老根儿人家”之一,世代业米,在明朝便是巨富,称为“米祝”。他家住在崇文门外板井胡同,园林极盛,传说十天都逛不完,曹雪芹久已慕名,所以此时不由得留神细听。
“祝老四说,历年的军粮,都是他家办,回扣有一定的例规。不过在期限上可以想法子,如果能放宽两个月,他愿意每一石送一钱半银子。”
“这也不过三千两。”曹震有些失望,“能办得了什么事?”
“本来军粮就是运价贵。”张子谷又说,“祝老四很愿意帮忙,说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是——”张子谷将椅子拉了一下,凑近曹震,低声说道,“他说军粮完全是运价贵,运到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运价每石二十五两,北路最近的也要十一两,通扯是十六两银子一石。两万石米光是运价就是三十二万两,倘或在这上头耍点花样,弄个两三万是很方便的事。”
“这话有道理。”曹震转为兴奋了,“咱们倒找范芝岩谈一谈。”
“不必咱们去找,托祝老四就是了。”
“托他?”曹震问说,“那不又多经一道手?”
“虽然多经一道手,回扣可不会少一分。”张子谷自问自答地说,“人家为什么替你白当差?只为他跟范芝岩是连手惯了的,就算咱们自己去接头,范芝岩还得去找他。”
“照这么说,他出的主意,范芝岩一定会照办?”
“差不多。”
“那么,祝老四打算出个什么花样?你问他没有?”
“谈了一下,大致是以近报远,譬如运乌里雅苏台,本来规定三千石,报它五千石,运价自然就高了。这多出来两千石的浮价,就可以扣下来。”
“那,范芝岩肯不肯出领据呢?”
“大概肯出。”
“肯出就好办。不过,这件事一定得先扎扎实实说妥当,大概可不行。”
“二爷,”张子谷微笑说道,“你要扎实,人家也要扎实,领据是出了,将来报领五千、实运三千,另外两千石运到近处,户部要追差价,怎么办?”
曹震手摸着青毵毵的下巴,沉吟了好一会说:“咱们想法子不叫户部追就是了。”
“能如此,人家就没话说了,不过也得有个凭据才好。”
“什么凭据?”
“这,二爷还不明白,无非拿笔据换笔据——”张子谷没有再说下去。
曹震眨了一会眼,迟疑地问说:“你的意思是,要给他出个借据?”
“对了。如果要追差价,他就拿这张借据来抵付。”
“那么,不追呢?户部不追,我有借据在他手里,不就欠了他一笔债了吗?”
“这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如果不用追差价,他也不敢拿这张借据来要债。”
“话不是这么说。”曹震大为摇头,“除非他也写张东西给我。”
“要怎么写呢?”
一时没有善策,也就不谈了。张子谷只说祝老四想请曹震吃饭,主随客便,要个日子。曹震欣然相许,定了定边大将军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等张子谷告辞,曹雪芹才有机会开口,将太福晋的意思,照实说了一遍,曹震一样地大感意外。
“这是办不到的事,太太怎么能放得下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况有方先生在一起,我可以跟他学好些东西。”
“哪位方先生,你是说方问亭?”
“是啊!”
“他暂时不去。”
曹雪芹大为诧异,“方先生怎么不去?”他问,“郡王少得了他吗?”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也不去谈他,只谈你。”曹震劝道,“你别想得太美,自以为一番豪情壮志,等吃了苦头想回来,那时你才会懊悔。反正这件事一定办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可是太福晋那里呢?怎么交代?”
“那好办。反正太福晋也说了,等你年底在官学的期限满了再去亦不要紧,眼前先支吾着,到时候再说。”曹震又说,“不过,你回去还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谎就露马脚了。”
“当然。无论如何,太福晋的意思,我得跟娘说。”
“对了!你回头就走,我叫人派车送你去。”曹震踌躇满志地说,“现在可方便了!要车有车,要马有马,要船有船,要夫子有夫子。”
见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张子谷所谈的事,心里不由得替他担忧,很想劝他几句,当今皇帝,最重操守,出了事只怕平郡王都无法庇护。但还在思索如何措辞时,却又有人来回公事了。
“你来得正好!派一辆车,派两个人,送舍弟到张家湾。”曹震回头问道,“你哪天回来?”
“我想多住两天。”曹雪芹答说,“给我借两匹马,我带了瑞德回去,不必费事。”
“这么热的天,你替我安分一点儿吧!中了暑还得了!”
“这样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驿站,令弟要回京,随时可以去要车。”
“这样最好。”
接着,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见,那人叫鲁兴,是镶红旗的八品笔帖式,派在粮台上管车马,所以说他“来得正好”。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带我一个?”
“干吗?我们有事谈,不是去应酬。”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园子。”
“那还不好办?等你从通州回来,到他园子里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话的事。”
“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兴,“听说祝家的园子,十天都逛不过来,原该住几天才能畅游。”
“好吧,这件事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