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雍正五年春天,举家回京归旗,马夫人只在家里住了半年,便即迁居籍没入官,而又蒙恩发还的通州张家湾住宅,一住六年了。

移居张家湾的原因很多,有一个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饮食上头,连马夫人都得米饭面食杂着吃,而又不光是稻麦各嗜之异,还有繁简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饺子就是饺子,吃打卤面就是打卤面。棠官——如今叫棠村了,常说:“这是吃点心嘛!哪里是吃饭?”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惯例,不过由奢入俭,少不得委屈些,那时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样,住在一起,锦儿当家、秋月管账、夏云掌厨,商量定规,每天开三桌饭,里头一桌、外头两桌,五菜一汤,三荤两素,有米饭、有馒头。曹震口中不言,心里觉得不足,所以一有客来必留饭,留客就得添菜。仓促之间,无处备办,常是馆子里叫几样冷荤热炒,或者买个最好的“盒子菜”。日子一久,亲友之间有了闲话:“他家还以为是在当织造、当巡盐御史呢!排场照旧,看样子私底下窝藏的家财真还不少。”

这话传到曹耳朵里,大为不安,他跟马夫人说:入境随俗,既然归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习惯,让人觉得标新立异似的,大非所宜。

马夫人当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于是重新商量,改从北方的饮食习惯,头一天吃炸酱面,弄了八个“面码儿”,摆得倒也还热闹。第二天吃饺子,除了两碟子酱菜,就是一碗下饺子的汤,名为“原汤”,可助消化。

到得晚上,曹震向锦儿抗议:“两碟子下酒菜,一簸箩‘半定儿’,再就只有饺子了!这种日子,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锦儿答说,“太太一上桌子,眼圈儿就红了,叹口气说,‘家真是败下来了!’虽没有怪你,怪四老爷,你也该想想,不是你在公事上老捅娄子,大家又何至于过今天这种日子?”

“这能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锦儿抢着说道,“你别闹了!你的见识跟季姨娘一样。”

将他跟季姨娘相提并论,曹震认为是奇耻大辱,怒气刚要发作,锦儿却又发话了。

“你等我说完,如果我比错了,你再闹也还不迟——”

锦儿告诉曹震说,这天下午有人来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诉委屈,又夸耀在南京时如何阔气,三顿饭两顿点心,肥鸡大鸭子连丫头都吃腻了,夏云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却是越说越起劲,到底让人家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才堵住了她的嘴。

“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妻财子禄,原有定数,如今苦一点儿,是留着福慢慢儿享!反倒是好事。”锦儿诘责,“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样不懂事?”

曹震哑口无言,亦只有像马夫人那样地叹口气而已。

到得下一天,马夫人找了锦儿、秋月、夏云来说:“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京里我住不惯,我也不必住在京里。张家湾的房子,是平郡王托怡亲王在皇上面前说话,马上快发还了,到那时候,我想搬到张家湾去住。”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是夏云先开口:“这一来,不就都散了吗?”

“本来千年无不散的筵席!老太爷在日常说:‘树倒猢狲散。’如今树也倒了,本就该散了。”马夫人又说,“四老爷跟震二爷自然要在京里,我可不用,搬到张家湾清清静静,日子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也省得听人的闲言闲语。”

“太太的主意不错。”秋月点点头说,“可只有一件:芹官要上学了,怎么办?”

“这也是我想搬到张家湾的缘故之一。”马夫人答说,“上学住堂,是芹官该吃的苦,谁也替不了他。再说,不吃这番苦,也不能成才。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死心塌地。如果仍旧住在京里,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离了京,隔着百把里地,来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这一说,太太的打算更不错了。”秋月看着夏云说,“我自然是跟着太太到张家湾。四老爷跟震二爷呢,是不是还住在一起?”

“我哪知道。”夏云指着锦儿说,“你问她!”

“别问我!”锦儿紧皱着眉说,“倘或问我,我只有一句话:最好像绣春那样,住庵!”

“喔,”马夫人被提醒了,“谈起绣春,我更应该搬出京,那一来,绣春不就该回来了吗?”

原来绣春虽说为了震二奶奶一死所感动,答应仍回曹家,但一路上思量,锦儿已有了姨娘的名分,她在曹家是“有功之人”,倘能生子,便有扶正的希望。但如自己仍归于曹震的偏房,锦儿便得落后一步,岂不是妨害了她爬上高枝的机会;再说锦儿如果真的扶了正,自己又何能甘于侧室?因此定了主意,向马夫人坚决声明:愿回曹家,但必不能与曹震住在一起。

马夫人拗不过她,只得承诺。于是到京未几,她就悄悄地自己接头了一个尼庵,听说曹震将到,便陈明马夫人,搬到庵中去住,不过仍旧是带发修行。如今马夫人迁往通州,曹震留京,绣春自然就不必住庵,该跟着马夫人走了。

02

对于马夫人的主张,曹震赞成,曹反对。其实也不是反对,只是他自觉有奉养寡嫂、抚育胞侄的天职,极力劝马夫人一动不如一静。这是出于至诚的情分,马夫人只有多方劝说,缓缓以图,最后到得小兄弟俩进了景山官学,马夫人细说了迁出京去,绝了曹雪芹时常想家的念头,反于他学业有益的道理,曹方始同意。

正好发还房屋的恩旨也下来了,除了张家湾的大宅以外,还有前门外鲜鱼口的一所市房,那里是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北临肉市,东面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戏园“查楼”,寸金寸土,所以这所市房很值钱。

马夫人颇持大体,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另外还有托付秋月掌管,专门留给曹雪芹的一份,日子应该是宽裕的;曹震有震二奶奶留下来的私房,只要锦儿管得紧,也不愁温饱;只有曹比较拮据,便做主将鲜鱼口这所市房,归属曹,每个月收租息贴补,将就着也可以维持一个小小的排场了。

当然,曹震不必再跟曹住了,带着锦儿另立门户;夏云仍旧帮扶季姨娘,照料棠官。跟着马夫人到张家湾的是秋月与绣春,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舒服。六年以来,一年只进一次京去会亲,唯一的例外是前年去了两次,多出来的一次是去喝夏云的喜酒,她成了绣春的嫂子——王达臣丧妻,绣春策动马夫人做媒,让王达臣娶了夏云为填房。为此,季姨娘很不高兴,见了绣春从无好脸色。

绣春倒也心平气和,“原是我对不起季姨娘。”她说,“不过季姨娘也想得太一厢情愿了,她打算着夏云能照料棠官一辈子,那是办不到的事。且不说年纪差着好几岁,夏云又岂是肯服低做小的人?”

但季姨娘对她的成见,始终固结不解,绣春亦始终耿耿于怀,希望释嫌修好。这件事在马夫人提起来,亦是小小的烦恼。此外,便是曹雪芹的亲事了,是个极大的烦恼。

从到京的第二年起,就不断有人来提亲,但真应了一句俗语,叫作“高不成,低不就”。第一是门第,虽说一般都是包衣,但曹家出过王妃,寻常做个小官的人家,首先“姑太太”——平郡王太福晋就不愿意。但也有些满洲世家,尤其是隶属上三旗的,因为皇帝动辄有“包衣下贱”的话,一样地不愿跟曹家联姻。

其次是人品。曹雪芹心目中好女子,既要娴雅秀丽,又要温柔体贴,还要读书明理,这在旗人家就很难找了。长得俊的倒是不少,但有的满身娇气,有的一字不识,有的不明事理。偶尔有一两个可算够格的,却又未曾选过秀女,不敢私下婚配。像这样的人才,可想而知,选秀女时一定不会“撂牌子”,就算不选入宫去,也一定分配到王公府第,哪里轮得到曹家聘来做媳妇?

这是马夫人的一桩心事。抚孤守节,必得抱了孙子,心里才会踏实,自觉不枉多年辛苦。而在马夫人,更有要抱了孙子,才能告慰曹老太太于泉下的感觉,这是一种责任,随着曹雪芹的年龄渐长,这份责任也就越来越重了。

不过,最近她的心境开朗了些。端午前后,有人来说了一头媒,女家是正蓝旗包衣,姓杨,而且一直保留着汉姓。杨小姐的父亲叫杨思烈,举人出身,现在安徽当县官。这年三月里,在京的杨老太太得了中风,杨思烈遣妻女回京侍疾,偶然的机缘,为锦儿所见,相貌端正,谈吐文雅,一打听今年十八岁,已过了选秀女的年龄,不正好配给曹雪芹?为此,锦儿特地从京里赶到通州来做媒。

听过一番形容,马夫人喜不可言,但又不免疑惑,“你的眼界高,经你看中,必是好的。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马夫人问道,“这样的人才,何以十八岁还没有婆家?”

“这就跟咱们家的小爷一样,不肯迁就。杨小姐是杨大老爷亲自教的书,开出口来,满口是文,咱们旗下做外官的子弟,吃喝玩乐,不成才的居多,杨小姐怎么看得上眼?再说安徽,也没有多少旗人,满汉又不能通婚,就这么着耽误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马夫人释然了,转脸向秋月商量,“总得先相相亲才好。”

“相亲的话还早。”秋月问锦儿,“你打听清楚了,确实没有人家?”

“打听了,确实没有。不过有三家人家在提亲,晚了说不定会错过机会。”

“姻缘前定,这也是急不得的事。咱们看中人家,人家可不知看得中咱们不?”秋月又说,“事情要做得稳当,先别提相亲不相亲,最好找个机会,能让芹二爷看看人家小姐。也让人家看看咱们。你说我这个主意行不行?”

“行!”锦儿想了一下说,“杨老太太的病好多了,我几时把杨太太接了来打牌,让芹二爷闯了来,不就彼此都见着了吗?”

“这个主意好,我们就听你的信儿好了。”马夫人又说,“到时候秋月跟绣春去走一趟。”

“太太不去?”锦儿问说,“去玩几天,又有何妨?”

“我是怕痕迹太显了,万一好事不成,彼此都不好意思。”

从锦儿回京,马夫人的心境,一日比一日开朗,因为一切都可说是称心如意。锦儿很快地有了回音,说杨太太很愿意结这门亲,欣然接受邀约,作为变通的“相亲”,挑的日子是五月廿五,那天不但是黄道吉日,而且如俗曲《鸳鸯扣》中所唱的,“日子是个‘成’。”

曹雪芹这一回也与以前不同,在没有相亲以前,先就一处媒人说溜了嘴的地方,大加批驳,将女家贬得不堪作配。这一次也许因为媒人是锦儿的缘故,曹雪芹颇为兴奋,而且向轮番游说的秋月与绣春,作了坚决的承诺,只要杨小姐如锦儿所形容的那样,他一定仰体亲心,怎么说怎么好。

“我看过皇历了,月底也是‘成’日。秋月,你跟锦儿商量,到哪天我亲自去看,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这是照旗下的规矩,马夫人到女家亲自去相亲,犹如六礼中的“问名”,看中了送一柄如意,或是赠一枚戒指、一支簪子,名为“小定”。女家到了那天,少不得要费一番张罗,所以马夫人须问“来得及、来不及”。

“有五六天的工夫,应该来得及,太太就预备‘过礼’吧。”

“过礼”便是下聘礼,检点珍饰,买办羊酒,马夫人不愁无事可做,哪知正忙得起劲,秋月预备动身进京时,锦儿忽然派人来说:杨太太母女不能赴约,亲事缓一缓再说。

平地起了波折,马夫人大失所望,不明缘故,更觉烦闷。绣春也是急性子,对锦儿语焉不详,深致不满,主张秋月仍旧进京,去问一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03

“杨老爷出事了!”锦儿说道,“大前天得的消息,不知是一件什么案子,抚台指名题参,杨老爷一急,跟他老太太一样,得了中风,来不及请大夫,就不中用了。如今还瞒着他家老太太。”锦儿又说,“杨太太也真可怜,老爷死了,还不能发丧、不能哭。你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真想不到!”秋月问说,“如今怎么办呢?”

“你说是谁怎么办?是问杨家,还是咱们家?”

“问杨家,也问咱们家。”

“杨家已经请了一位叔伯弟兄,赶到安徽料理去了。至于咱们家,我看,这头亲事是吹了。”

“怎么呢?”秋月问说,“杨家有话,不愿意结这门亲?”

“你恰好说反了,杨家是巴不得结这门亲。不过,我不能做这个媒。”

“为什么?”

“我不能替太太弄个累。”锦儿放低了声音说,“你倒想,芹二爷一成了人家的女婿,养两代寡妇,听说杨老爷还有亏空,要是一追,不更是无穷之累?”

正在谈着,曹震回来了,一见秋月便说:“杨家的事,很麻烦,万不能结这门亲。你现在成了咱们家的姑奶奶了,回去好好劝一劝太太,雪芹的亲事不必急。将来包在我身上,给太太找个才貌双全,又贤惠又能让雪芹得岳家照应的儿媳妇。”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先就皱了眉,“你啊,”她说,“一向就是用不着说的说,偏偏要说。”

“怎么?秋月在这里,倒评评理,我这不都是好话?”

“好话倒是好话。”秋月笑道,“震二爷,我不是帮咱们锦姨娘,她的话不错,最后那句话实在用不着说,一说就不中听了。”

“我是老实话!这几年你们莫非还没有经验过?内务府出身的,有人照应跟没有人照应,差了远了去了!有人照应,升官发财,比谁都容易;没有人照应,嘿,嘿,”曹震似乎难以形容似的,“那种差使简直不是人当的。”

“要谈到照应,咱们不有一位当太福晋的姑太太在那里?”锦儿冷笑,“不过,太福晋对你不敢恭维而已。”

“你别听人造谣!姑太太对我也没有什么。”曹震紧接着又说,“不怕官,只怕管,多早晚,平郡王跟庄亲王那样,派了总管内务府的差使,那时你看看,我曹某人是怎么个样子?”

“怎么个样子?无非又是——”

看曹震微微变色,而锦儿未说出来的,必非好话,秋月赶紧重重咳嗽一声,连连使着眼色,硬把锦儿已在喉的“狂嫖滥赌”四字,截了回去。

“咱们谈正事吧,”秋月说道,“杨家,应该送礼吧?”

“这个礼怎样送呢?人家现在又不发丧。”锦儿又说,“等将来盘灵回来,吊总要开的,只有到那时再说。”

“对了!”曹震立即接口,是想结束这个话题的语气,“这一段儿就算过去了,请你跟太太说,不用再操心了。”

对于曹震的势利,秋月颇持反感,而且明知锦儿是为马夫人着想,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她做人不该如此。因此,对于杨家的事,她不再管他们的感觉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咱们跟杨家本来毫不相干,既然有提过亲这回事,缘分就不同了,不能按一般应酬的规矩来办。杨家母女也真可怜,如果咱们不帮帮她的忙,似乎说不过去。我想,送点钱也没有什么不妥。”

“说得是!”锦儿也希望如此,作为她对杨家的一个交代,“你看送多少呢?”

“这得请示太太。”这是一句守着她身份的话,其实她是做了主了,“我想跟太太说,送一百两银子的奠仪。”

“是不是多了一点儿——”

锦儿的话还没有完,曹震抢着开口了,“多少是一回事,送钱又是一回事。”他说,“人家没有报丧,也谈不到‘接三’,送这一百两银子算什么?”

“那也无非表示关切。”秋月淡淡地答说。

“不错,关切!他杨家要咱们曹家来关切,这又是为了什么?”曹震问道,“让人家误会咱们曹家还是愿意结这门亲,麻烦可就大了。”

听得这话,秋月不光是反感,甚至有些冒火了。但她一直有个警惕,言语行为上一定要有分寸,别让人背地里批评她骄狂自大,俨然以主子自居。因此,紧闭着嘴,不发一声。

话又谈不下去了。锦儿也觉得局面有些格格不入,令人难受,当即说道:“暂时不谈吧!好久都没有痛痛快快聊一聊了,今儿聊他个通宵。”

听得这话,曹震正好自便:“你们姊妹们难得在一起,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打扰。”曹震说完,抬腿就走。

“怎么样?”秋月望着曹震的背影说,“看你们二爷这一阵子气色还不错,干点什么正经?”

“能干得出什么正经来?还不是陪那些贝子、贝勒、将军、国公爷什么的,变着花样找乐子。我劝他,回京五六年,也没有看他干出什么正经,成天陪那些大爷玩儿,会有出息吗?你道他怎么说?”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他说,陪那些大爷玩儿,就是正经。别看那些‘宝石顶子’,看上去个个是‘绣花枕头’,就要‘绣花枕头’才好。这话怎么说呢?他说:只要那班人一派上了什么好差使,就少不了他。那时候发财也容易得很。”

秋月笑道:“震二爷真是财迷心窍!”接着又问,“可有过这么样的机会呢?”

“有过。”锦儿答说,“那年有位福贝子派了陵差,我们那位二爷替一家木厂说合,承揽工程,分了三千银子。倘或没有这一笔进项,这几年的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秋月大为诧异,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问说:“莫非震二奶奶手里那点东西,还不够你们吃个十年八年的?”

“唉!”锦儿叹口气,然后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太太提。马家的人,心狠的居多,震二奶奶的东西,一大半下落不明了。”

“是——难道是让马家吞没了不成?”

“可不是!”锦儿又说,“这笔账只有我清楚,震二爷不知道。不然,亲戚都做不成了。”

秋月没有不信的理由,稍为多想一想,恍然大悟,脱口说道:“怪不得太太要住通州,大概就是不愿跟娘家人来往。”

“是有那么点意思。”锦儿突然说道,“不谈了!谈起来勾起我的心事,咱们谈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莫如曹雪芹的心事,秋月问道:“杨家的那位姑娘,人才到底怎么样?”

“论人才可真是没话说。而且,”锦儿脸上是又惊又喜的神色,“我还告诉你一件事,那位杨小姐长得好像咱们家的一个人,你倒猜,像谁?”

这是指曹家的丫头而言,秋月便说:“咱们家那么多人,大海捞针,哪里猜去,你也得给个范围才好猜。”

“就是你们春夏秋冬四个。”

秋月仔细看了看锦儿的脸色,不像是在跟她开玩笑,再体味她那诡秘的笑容,心里已经猜到了,却不愿实说。

“是夏云?”

“不是。”

“那么是冬雪?”

“更不是了!”锦儿有些困惑地,“你为什么不猜春雨呢?”

“啊!”秋月假作惊讶,“这可真是巧了,就不知道性情像不像?”

“性情如果也像,我根本就不做这个媒了,人挺稳重的,出言吐露,极有分寸。”

“那时,”秋月紧接着锦儿的话说,“春雨不也是这个样子?”

“本心可是不同的。”

“本心又怎么看得出来?”秋月突然省悟,自责似的在额上打了一下,“我是怎么啦?今儿老跟人抬杠!”

听得这话,锦儿纵有不快,也一扫而空了,“你想吃点儿什么?”她问,“趁早说,我好预备。”

“我想吃烧羊肉。”

“那好办,还有呢,奶卷?”

“奶卷倒也想,就怕天热,甜得太腻。”

“不要紧!我有上好的普洱茶,还留着四两杭州的龙井,一直舍不得喝,今儿可要开封了。”

“唉!”秋月忽生感慨,“四两龙井还一直当宝贝似的!想想从前的日子,真连觉都睡不着。”

锦儿没有接腔,叫人到“羊肉床子”去买了一块烧羊肉,外带一碗卤汁拌面,晚上在院子里纳凉,一面喝龙井茶,吃枣泥松子奶卷,一面聊天,提到了绣春。

在锦儿面前,大家都不愿谈绣春,因为是个很尴尬的话题,这一天却是锦儿先提起来,而且话很坦率,她说:“你是姑娘家,大概体会不到绣春的心境,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又怕人疑心我存着私意,唯恐她有一天还会跟震二爷好,所以每一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可真是忍不住了。”

“倒是一句什么话呀?”秋月心想,她是这样的态度,却不妨把她心里的那句话逼出来,当下催问:“既然忍不住,还不快说?”

“女大不中留!我劝太太早拿主张出来,不然,有一天闹了笑话,反倒害了绣春。”

这话在秋月心头重重撞击了一下,当即问道:“你说,会闹什么笑话?”

锦儿迟疑了一会,方始回答:“听说她在爷儿们面前,有说有笑,毫不在乎,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轻狂。”

“这,”秋月不解,“通州一个月难得有男客上门——”

“我不是说在家,是在外头。”锦儿急忙补充,“在镖局子里。”

秋月心中一动,绣春一个月总有一两回到镖局——通州是水陆大码头,镖局很多,常有小伙计来通知,说王达臣托带了东西来,或者捎有口信。绣春一去总是半天,照此看来,话出有因了。

“你是听谁说的?”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我听说了还不止一回。”锦儿又说,“我总不至于造她的谣吧?”

“没有人疑心你。”秋月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倒得好好琢磨。你的意思呢?”

“自然是替她找个主儿。”

谈来谈去,结论是一样的,早早促成绣春的终身大事。但为绣春物色怎么样的一个夫婿,看法却不一样,锦儿希望绣春成为“官太太”,秋月却认为不如就嫁了镖客,门当户对,顺理成章。

“这要看她自己的意思。”锦儿叮嘱,“反正你务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回去跟太太商量个妥当办法,也了掉一件心事。”

“我知道。”秋月笑道,“一桩亲事不成,要提另一桩,合该喜气临门。”

“你呢?”锦儿脱口问说,“你就不为自己打算,太太总也替你操过心吧?”

听这一说,秋月的脸就红了,“不提这个行不行?”她说,“聊些别的。”

“没有比这件事更能叫我心烦的!这儿又没有人,你倒把你心里的想法跟我说一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想想——”秋月觉得很难形容自己的心境,索性顿住了。

锦儿不肯放松,连连催促:“说啊,说啊!你说出来,我替你拿主意。”

“我没有什么为难的事,何用你来拿主意?”

“那么,你要我想什么呢?”

“你也想想,有谁是我看得上眼的?”

锦儿心想,原来她是没有人看得上眼,不是矢志不嫁,然则若有人看得上眼呢?这样一想,心就热了。

“不错!能让你看得上眼的不多。”她故意宕开一笔,“咱们只算闲聊,照你说,要怎么样的人,你才看得上眼呢?”

“我说不上来!”秋月摇摇头。

这当然是遁词。锦儿心想,照秋月的性情,当然不喜浮而不实的人,她会作诗,也必得个才子来配她,大概一个翰林也差不多了。

“我想起来了。”秋月突然问道,“芹二爷还不知道这回事吧?”

“是啊!我要等你来商量,怎么告诉他。”

“反正——”秋月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不能告诉他,杨家的姑娘像春雨。”

“对了!这一点还得留心,别在言语中带出来。”锦儿又说,“看他明天什么时候来,就知道他对这件事是不是很关心。”

原来约了相看的日子,就在明天,倘或曹雪芹一早就来了,当然表示他对杨小姐极感兴趣。秋月的判断是,他绝不会早来,说不定根本就把这个约会忘掉了。

04

锦儿与秋月忙了一上午,本来请杨家母女,是打算在馆子里叫一桌席,显得郑重些。如今原约取消,只为曹雪芹预备一顿饭,反倒费事了,因为曹雪芹爱吃的,大都是费工夫、讲火候的菜。

到得午初时分,还不见曹雪芹来,锦儿心里便有些嘀咕了,“可别让你说中了!”她说,“这位小爷忘了今天的约,让咱们白忙一阵,那就太冤了。”

“不要紧,中午不来,下午派人去接他。红煨的鹿筋,本来就差点儿火工,晚上吃更好。”

一语未毕,听得已有人声,一个是曹震,一个是曹雪芹,锦儿迎上去问道:“你们俩怎么会走在一处?”

“我到‘造办处’去办事,顺便就把他接了回来。”曹震向锦儿使了个眼色,“你告诉他吧!”

“震二哥说你有话要告诉我。”曹雪芹接口,“我已经猜到了,没有关系,你说好了。”

“你猜到了?”锦儿便问,“你猜到是什么事?”

“杨家的事吹了?”

锦儿不即作声,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才说:“既然你猜到了,那就不必忙。先吃饭,回头让秋月跟你说。”

“秋月来了?”曹雪芹又惊又喜地,“在哪里?”

“在厨房里。”看曹雪芹四下张望,在找秋月的踪影,锦儿便又说道,“厨房里很热,你别进去,先把大褂儿卸下来,凉快凉快。”

一面说,一面指挥小丫头张罗茶水,替曹雪芹打扇,等坐定不久,曹雪芹看锦儿进了卧室跟曹震在说话,立即便溜到了厨房。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秋月转身看着曹雪芹,“看你又瘦又黑,必是大热天到处乱逛,晒成这个样子。”

曹雪芹笑笑不答,只问:“娘呢?气喘好一点儿没有?”

“好得多了,有人送了一个偏方——”

秋月一面炒菜,一面跟曹雪芹谈家常。锦儿走来笑道:“你到底还是溜了来了!快请出去吧,震二爷跟你有话说呢!”

饭开在两面通风的穿堂中,家规犹在,只设两个座位,曹震兄弟刚扶起筷子,曹震新用的跟班高升来报,到了两个不速之客,都是内务府的官儿。

“这时候来,”锦儿在一旁咕哝,“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

“亏得今天有菜。”秋月帮着张罗,“震二爷会客去吧!留客人吃便饭好了。”

“好,好!我出去看看再说。”曹震披上一件细夏布的大褂,匆匆而去。

曹雪芹也就必得暂时搁着,而且也穿上外衣,锦儿与秋月便重新料理杯盘,预备移席到厅上款客。

正在忙着,只见高升进来说道:“二爷要陪客人一起坐,让我来取扇子、墨镜、荷包。另外说跟姨奶奶要一个盒子,里面要装豆蔻、藿香正气丸。”

“好了!”锦儿向秋月一扬脸说,“咱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饭了。”

“真是皇恩大赦!”曹雪芹一面解纽子脱长衫,一面说道,“震二哥不在,咱们一块儿吃吧。”

于是打发了高升,曹雪芹坐回原处。曹家家规重,有曹震在,总不免拘束,此时就可以出主意了。

“有什么好酒?”他问锦儿,“昨儿晚上没有睡好,我得喝点酒,好好睡个午觉。”

“好酒有!不过,我得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学里去。”

“我今天不回去。”曹雪芹又问,“锦儿姊,你问这个干什么?”

“回头有话要告诉你。如果喝了酒睡午觉,一醒要赶回学里,不就没法儿跟你谈了?既然你不回去,尽管放量喝,有南酒,有玫瑰露,有莲花白。”

“莲花白太辣,玫瑰露的甜味儿受不了,我喝南酒,最好是花雕,天气热,不必烫了。”

丫头取来了酒,锦儿与秋月也都斟了一盅陪他喝。两个人暂时都不说话,只劝曹雪芹加餐,看他吃得差不多,方由秋月开口。

“杨小姐的老太爷去世了——”

“啊!”刚说的一句,曹雪芹便打断了她的话,显得很注意地问,“怎么回事,是在安徽去世的?”

“是啊!如今这消息还瞒着她家老太太。杨老爷人是故去了,身后还有麻烦。”秋月接着将杨思烈出事的缘由,约略说了一遍。

“这太惨了!家里还有风中之烛的老太太,看来迟早不保,一旦倒了下来,让她们母女怎么办呢?”

听得这话,秋月与锦儿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锦儿便即说道:“原来是我做的媒,如今我要打退堂鼓了。这门亲结不得,不然就是我害了太太。”

“那怎么谈得上?”

“怎么谈不上?你倒想,一成了儿女亲家,杨家的事,太太能不管吗?”

曹雪芹不作声,低下头去夹了一块粉蒸鸡,刚要送入口中,突然抬头说道:“就不是亲戚,也不能不管。”

“这是什么道理?”

“这算萍水相逢,遇到这种事,也应该尽力帮助,而况有此一重因缘。”

“怎么?”锦儿急急问说,“你是决定要娶杨小姐了?”

“没有,我没有这个打算。”

“你不是说姻缘?”

“喔,”曹雪芹答说,“无女的因缘。”

“他是讲佛经上的因缘。”秋月帮着解释。

锦儿笑笑说道:“看起来你倒跟杨小姐有缘,也许天生你就喜欢那种样子的人。”

这话中就带到春雨了。秋月便假咳一声,作为警告。锦儿却吐一吐舌头,是自觉失言的神气。曹雪芹从小便爱体会女孩子的心境,当即笑道:“你们装神弄鬼,一定瞒着我什么,趁早从实招来!”

“现在还不能‘招’。咱们先谈正经。”秋月说道,“凡事你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因为亲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为全家着想。”

“为全家着想,名声最要紧。原来说得好好的,只为人家遭了难,咱们就不提这回事了,不显着太势利吗?”

秋月和锦儿都没有想到,他会提出来这么一个理由,而且一时也辨不清这是正理还是歪理,只觉得正面不容易驳倒。

当然,要辩道理还得秋月,她想了一会说:“事情是两桩。譬如说,已经有了婚约,如今要悔约,仿佛嫌贫爱富似的,自然不是咱们家会做的事,可是八字不见一撇,还没有着手事情就变过了,这又有什么褒贬好落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只要心一动,就是种了因,必有个收缘结果,何况,已经约了人家来相看,怎么说还没有动手?”

“好!我再请教,假如相看不中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就算那样,彼此总还是有情分在的。”

说到这里,锦儿有了主意,很快地接口:“对!‘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就照这个宗旨办事,当作相看不中。如今算跟杨家是久已相与的熟人,既然他家遭了不幸,照你的话说,应该量力帮助,送一百两银子的奠仪,也很像样子了。”

这番话说得情理周至,办法也是干净利落,秋月佩服之余,笑着说道:“现在我才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把震二奶奶教你的本事,拿出来了。”紧接着又向曹雪芹说:“我看就这样子办吧!你看怎么样?”

“你们都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

“我们的话又不是圣旨!”锦儿很大方地说,“你如果有更好的主意,就听你的。”

“没有!”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有怏怏不足之意,秋月不愿意他受委屈,便又说道:“你心里有话,尽管说出来,怕什么!别闷在心里,闷出病来。”

“没有什么!”曹雪芹自怨自艾地,“早知如此,也用不着害我昨晚上大半夜不睡。”

“为什么大半夜不睡?”

“今天是‘会文’的日子,我得把一篇‘策论’写好了才能来,哪知道扑个空。”

一听这话,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是为了没有看到杨小姐那个大美人儿生闷气!”她故意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杨小姐可真是绝色,这两天哭得泪人儿似的,真正叫、叫什么‘一枝春带雨?’”

“梨花一枝春带雨。”秋月回答。

“‘梨花一枝春带雨’。”锦儿极力搜索枯肠,掉了一句文,“真是‘我见犹怜。’”

话没有完,秋月将一口酒呛了出来,又咳又笑,脸涨得通红:“你真缺!”她说了这一句又笑。

曹雪芹自然发觉了,锦儿故意在逗他,便索性老一老脸皮说:“不过怎么样,让我见一见,行不行?”

“行!”锦儿答得非常爽脆,但有转语,“这一阵子人家落了白事,不能出门,等她服满了,我一定想法子让你看一看她。”

曹雪芹心凉了半截。父母之丧,照旗下的规矩,百口服满,倘以汉人的服制,三年之丧至少得一年以后才能出门。

“不过,不看也罢。”锦儿又说,“一看让你失魂落魄,害相思病,那可太缺德了。”

听了这话,曹雪芹又有些躁急难耐的模样,秋月便即说道:“她又在逗你了!别理她。我虽没有见过这位姑娘,料想不过庸脂俗粉,果然是十分人才,不能到现在还没有婆家。”

曹雪芹对这话颇有反感,却无法驳她,愣了好一会,忽然举箸大嚼,“我也想通了!只当没有这回事。”他说,“放着对胃口的菜不吃,不太傻了吗?”

05

那是一个月以前的话,曹雪芹倒是真的丢开了,马夫人却还耿耿在心。她的想法跟锦儿不同,觉得杨家的事,也并不是问都问不得。杨思烈如果生前有亏空,人都死了,自然一切从宽,若说追产赔补,十成中能还个三成,便可了结。至于杨老太太,既如风中之烛,也不过拖个一年半载的事,到时候料理身后,无非几百两银子的事。

为此,她曾特为托人去打听,杨思烈的亏空,有三千两银子便可结案。

盘算了一下,跟秋月商量,仍旧愿结这头亲事。

“了她一家的事,有五千两银子就行了。既然成了至亲,这个忙应该帮。”马夫人说,“这也不算买人家的好,不过人心都是肉做的,杨家姑娘感激在心里,自然格外尽她做儿媳妇的道理,这不是一件好事?”

“太太这个盘算倒是打得真不错。”秋月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了,“不过,有件事我得跟太太回,杨家的姑娘,跟春雨长得很像。”

“喔!”马夫人诧异地问,“你上回怎么不说?”

“我是想,反正亲事不成了,这话又何必去说它。”

“相貌长得像,无所谓,就怕脾气也长得像,那就坏了。”

秋月不敢答话,因为她知道这时候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亲事的成败。倘或杨小姐四德皆备,只为她一句话不能成为曹家的媳妇,不但误了曹雪芹,而且良心也不安;如果赞成呢,万一杨小姐也像春雨那样,城府极深,甚至也不是重视贞节的人,那更是一大罪过。

“你怎么不说话?”马夫人说,“有什么话都告诉我吧,别再瞒着了。”

话中隐然有责备之意,秋月深感惶恐,“除了像春雨这句话以外,我再没有瞒着太太的话。”她说,“我也只是听锦姨娘说,没有见过人,更不知道她的性情,这是芹二爷的终身大事,我不敢随便说话。”

“是的。”马夫人深深点头,“原该慎重!咱们想法子打听打听。”

“那就仍旧只有托锦姨娘。”

“一面托她,一面自己要去看一看。”马夫人说,“你再到京里去一趟,看找个什么缘由,干脆就找上杨家去。”

于是,秋月又悄悄地进了一次京,将马夫人的意思告诉锦儿。她体会得到马夫人急于想抱孙子的心情,当即说道:“既然太太有这个想法,自然照办。不过,回头你见了我们那位二爷,别提这件事,因为他说过好几回了,杨家这门亲千万结不得,一结就是无穷之累。”

“好!我明白了。”秋月问道,“总不能空手上门,而且也得有个说辞。”

“说辞无所谓,就说太太要亲自来看她家老太太的,只为身子不爽,所以派了你去。另外带几样水礼就行了,那天送了一百两银子的奠仪,据震二爷说:杨太太很感激,所以这回不用再送什么贵重礼。”

“喔,”秋月有些诧异,“怎么,奠仪不是你送去的?”

“我说我送去,震二爷说不用费事了,他派人送去好了。那两天正热,我也懒得动,就随他去办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四色仪礼一辆车,锦儿陪着秋月去看杨太太,道明来意,杨太太不断称谢,非常客气。但始终未见杨小姐的踪影,秋月此行的本意在此,所以最后忍不住问了:“姑娘呢?我也该见一见。”

“喔,”杨太太迟疑了一下说,“她睡在那里,等我去看看,醒了没有?”

说完,杨太太转身入内,她家是三间房,东屋透出药香,想来是杨老太太卧疾之处;西屋悬着竹帘,传出喁喁细语,必是她们母女在交谈。秋月屏着气侧耳细听,却一句听不出来。

好一会,杨太太掀帘而出,脸上是不安的神气,“我女儿给两位道乏。”她说,“实在是身上不舒服,还在发烧,没法子见客。”

“那,”锦儿接口说道,“我们瞧瞧姑娘去!”

一语未完,秋月重重拉了她一把,“不必打搅吧!”她说,“让姑娘好好息着。”

锦儿会意,便不再说,略略又坐一会,告辞出门,上了车才向秋月动问。

“你干吗拦我?”

“我看其中有缘故,那位姑娘是故意躲着咱们。”

“为什么呢?”

“不知道。”沉默了一会,秋月突然说道,“你回去好好问一问震二爷,那奠仪是怎么送的?其中一定有了什么误会了。”

“有误会?什么误会?不过,也难说,回去非好好问他不可。”锦儿自言自语的,从她脸上看得出来,狐疑满腹。

到家恰好曹震也刚回来,笑着问道:“你们俩到哪里去了?我问老妈子,说没有交代,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再不来,我可又要走了。”

“你到哪里去?”锦儿问说。

“我出去吃饭啊!问周妈,说没有预备什么菜——”

“原来打算去溜一趟,马上就回来,还来得及预备。”秋月抢着替锦儿解释,“这会儿稍为耽误了一下,不过弄起来也快。”

“好吧!我就不必出去了。”曹震又问,“你们到底到哪里去了?”

“到杨家去了。”锦儿向秋月使个眼色,招手将曹震唤到卧房,低声问道,“杨家的一百两银子送了?”

“当然送了。送人家的丧礼,我还能开花账?”

“不是说你开花账,是因为我们今天到了杨家,看那神气,仿佛有了什么误会。”接着,锦儿便将杨小姐托病不出的情形,说了一遍。

“我是派人送去的,没有说什么呀!”

“不对!一定是说了什么,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锦儿又问,“你是派谁送去的,也许——”

“啊!”曹震突然想起,“我在抽斗里找到一个杨家姑娘的八字,心想没有用了,不如送还人家,莫非是这上头出了毛病?”

他的话还没说完,锦儿已是横眉相向,“你看你!真是个冒失鬼!”她恨恨地说,“专干这种二百五的事。”

曹震也自觉这件事做得轻率荒唐,讪讪地说:“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你还嘴强!把好好一件事弄坏了,看你跟太太怎么交代?”

两人一吵,秋月少不得要解劝,在外面高声笑道:“怎么啦?大热的天,嗓门儿使那么大的劲,不累出一身汗?”

“你看,”锦儿冲出去说道,“我托人抄了个杨家姑娘的八字来,原打算送给太太,拿它跟芹二爷的八字合一合。后来她家出了事暂且不谈了,我把八字搁在抽斗里,哪知道他见了也不问一问是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就给人家送了去。这不就等于退婚吗?难怪杨家姑娘生气。你看看,天下有这种没脑子的人!”

秋月看她骂得太凶,怕曹震脸上挂不住,连连向锦儿使眼色,但曹震倒不大在乎,“好了,好了!”他说,“包在我身上,替太太找个比杨家姑娘更强的儿媳妇。”

“哼!”

锦儿刚一出声,秋月便拦着她说:“嗐!你也别多说了,咱们该商量吃饭了吧?”

“是啊!我早就饿了。”曹震接口,“胡同口新开了一家淮扬馆子,还不错,叫几个菜来吃吧!我请客。”

“当然你请客!”

锦儿刚说了一句,突然一阵干呕,秋月惊喜地问:“怎么?有喜信儿了?”

听得这一句,刚转身要走的曹震倏地回头,双眼睁得好大,已有掩不住的笑容,“怪不得!”他乱眨着眼,是在极力思索什么似的,“这一阵子老爱喝醋——”

“去你的!”锦儿嗔道,“谁爱喝醋啦?”

秋月也想起来了,只要听见胡同里有铜盏相击,泠泠作声,是卖酸梅汤的挑子经过,锦儿一定会唤小丫头去买一大罐,这是信而有征了。于是她凝视锦儿的腹部,含笑问道:“有三个月了没有?”

“还不知道是不是呢。”

“一定是!”秋月向曹震道贺,“恭喜,恭喜!震二爷,多年的心愿,到底盼到了。不过,你可不能再惹锦姨娘不痛快,动了胎气,可不是玩的。”

“不会,不会!”曹震乐得只是挠着头傻笑。

锦儿略微有些窘,排揎似的说:“别老发愣了,开单子叫菜啊!”

“啊,啊!”曹震答应着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去而复回,手里已多了一张纸,大声唤他的小厮。

“慢着!”锦儿问道,“我看看你叫的什么菜?”

曹震未及答话,秋月已自笑道:“一定有醋熘鱼。”

“对了!头一样就是醋熘鱼。”曹震一本正经地说,他自己不觉得好笑,就更好笑了。

“你啊!”锦儿忍俊不禁地,“怎么回事?傻里呱叽的。你不想想,醋熘鱼送了来都凉了,还好吃不好吃?算了,你别管了。”

于是锦儿跟秋月商量着,换了几样清淡的菜。馆子很近,午市亦过,菜来得很快。秋月提议,应该喝点“喜酒”,曹震自然乐从。

“总算没有白来一趟。”秋月举杯说道,“到底带了个喜信儿回去。”

“雪芹的事包在我身上。”曹震喝口酒说道,“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喜信儿,平郡王要放大将军了。那可是有权有势,第一等的大差使。四老爷跟我都有办法了!苦了这几年,快熬出头了!”说罢,又陶然引杯,一喝就喝了半杯。

“是啊!”秋月很关心地问,“我也隐隐约约听说过,平郡王要到西边去带兵打仗。这,这不会有危险吧?”

“有什么危险。他是去带兵,不是去打仗,打仗另外有人。”

“谁?”

“是位额驸,也是蒙古王爷。咱们郡王只管带兵、管调度、管粮饷人马。”曹震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已经走了路子了,将来是粮台上的差使。”

“恭喜、恭喜!”秋月再一次道贺,“恭喜震二爷升官得子,双喜临门。”

“也许是个女孩儿。”锦儿接口,“别高兴早了。”

“女孩儿也很好,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位王妃。”秋月又说,“再说,先开花后结子,能生女孩儿,一定还会生胖小子。”

“这话极通!”曹震自斟自饮,又干了一杯。

“你少喝一点儿!”锦儿劝诫地说,“如今有正经事干了,成天醉醺醺的,让王爷瞧着也不好。”

“王爷那时候领兵在前方,哪里瞧得见;再说,我只要有正经事干,朋友要拉我去喝酒,我也有话可以推掉。”

有了些酒意,加以心境开朗,此时的曹震,兴致极高,滔滔不绝地发抒他的抱负。锦儿听得入神,自不待言;连秋月都觉得对他应该刮目相看,如今的“震二爷”倒不是以前只懂吃喝嫖赌的“震二爷”了。

“再有个毛病,你也必得改掉!”锦儿劝道,“就是那个赌字。”

“赌也是无事可做,又想不出有生发的花样,才走上那条路的。你看,我这一阵子有正经事干,不就少赌了吗?”

“这一阵?”锦儿疑疑惑惑地,“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正经事?不就是常找内务府的人去玩儿吗?”

“不!不!少找他们了。”

“那么是找谁呢?”

“找老王爷,不,是陪老王爷,常替老王爷办事。”曹震又说,“外面是小王爷的天下,到底是铁帽子王,而且正红的时候,内里可仍是老王爷做主,到底是一家之主,小王爷也不能不听老爷子的。”

秋月恍然大悟,曹震是走了“内线”。不过,这条“内线”是不是有效,她亦不免怀疑,“震二爷,”她问,“我听说王爷只听太福晋的话,老王爷有什么事交代,也不过是能敷衍才敷衍的面子账。你怎么说内里仍旧是老王爷做主呢?”

“我是说府里的事。”

“府里的事不就是家务,跟公事有什么相干?”

“秋月,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说内里的事,不是柴米油盐那种家常细故,凡是跟府里有关系的公事,可以关起门来先商量的事,老王爷说话,还是很管用。”曹震接着又说,“譬如说吧,有了放大将军的消息,自然要商量商量,哪些地方应该派自己人。小王爷就说:‘四舅人很靠得住,我想请他在京里管粮台。’老王爷就说:‘老四不过当差谨慎,才具可不怎么样。办事还是通声能干。’就这么着,将来粮台上少不了是我管事。”这话听来牵强,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方欲有言,曹震却又有话了。

“再说,太福晋对我也很不错,至少不会反对小王爷用我。不过,还是得先敷衍老王爷。”说到这里,曹震的脸色,突然变为严肃,“秋月,我有一句要紧话跟你说,也可以说请你帮忙,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话来得突兀,秋月便看锦儿,而锦儿却是茫然不解的神色。这一下,秋月便不能不出言慎重了。

“震二爷,你言重了。”她说,“只要我帮得上忙,没有不效劳的。”

“你这效劳二字也言重了。其实是一家都有关系的事。雪芹还没有当差;四老爷人太老实,有好差使他也不知道怎么样玩儿;就眼前来说,还要靠我,把我弄上去了,然后我来拉雪芹、拉棠村。秋月,你说我的打算错不错?”

“是!不错。”

“你明白就好!总而言之一句话,等咱们的这位王爷,一放了大将军,什么事都不同了。不过,在咱们这方面来说,姑太太固然要紧,姑老爷更要紧,非把老王爷敷衍好了不可。”

话说到这里,已很明白了,曹震此刻要商量的是,如何敷衍“姑老爷”。秋月心中一动,却不便明说,只沉着地说:“震二爷,你是怎么敷衍他呢?咱们这位姑老爷,闲着没事干,成天就是在琢磨消遣的法子,要敷衍得他高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曹震又大谈京城的势利,远过于他处,结交王公权贵,亦自有门路,最要紧的是将排场摆开来。但内务府多暴发户,虽有趋炎之人,而声价毕竟不高,所以摆排场亦要等机会,将发未发之际摆出来最适宜,而此刻正是时候。

“我们家的场面摆开来,跟他家不同。俗语说的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旧家的讲究,暴发人家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还有一层,近来流行两句话:‘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树小房新还有办法,不起新屋,买旧家园林好了。‘画不古’就不是钱上的事了!几十家名家的书画,题的款都不是他家的人。只有咱们家,将老底儿的书画、古董摆出来,每一样都有来历,只看上款题的老太爷的号,客人马上就添了三分敬意。那时候让雪芹多学学应酬,开口‘先祖’,闭口‘家表兄’,那有多神气!”

“什么‘家表兄’?”锦儿问说。

“不就是大将军平郡王吗?”曹震又说,“那时候你们瞧着吧,来替雪芹说媒的,不知道多少!”

最后这句话把秋月说动了,不过她到底不是浅薄的人,皱着眉但却是笑着说:“这不太招摇了吗?再说芹二爷跟震二爷你不同,他也不肯那样子说话的。”

“他不肯,我肯啊!”曹震本性尽露,毫不掩饰他的伧俗,“只要我来放两句风声,女家的八字,一个接一个送来。那时候,你们就有得忙了!”

“怎么呢?”

“忙着相亲啊。”

听他说得热闹有趣,秋月越发动心,将曹震前后的话想了一遍,完全懂了他的意思,是要马夫人拿钱,拿收藏出来,替他摆排场。这件事,她觉得可以商量,但一时却不便松口,只向锦儿说道:“你听震二爷说得多美!”

这是试探,锦儿当然向着曹震,但不肯当着他公然表示,只轻轻答了句:“回头再谈。”

“对了!回头你们好好谈谈。”曹震说道,“酒不能再喝了,吃饭吧,有粥没有?”

“有。”

锦儿叫人煮了一锅绿豆粥凉在那里,曹震稀里呼噜喝了一大碗,站起身来,摸着肚子说:“今天这顿饭,吃得很舒服。”

接着,便在穿堂中的藤椅上躺了下来,挥扇喝茶,不一会鼾声大起。秋月看在眼里,颇有感触。

“还是你有办法,居然能把震二爷摆布得服服帖帖,挨了你的骂,还不敢回嘴。”

锦儿报以一笑,不辨涩苦还是欣慰,然后叹口气说:“也不知熬到哪天才能出头,其实倒还是过苦日子好。”

话中有话,秋月不免好奇,尤其是曹震刚才所透露的想法,不无道理,曹家要兴旺起来,还少不得他在中间接应,所以她又平添了几分关心,更想跟锦儿细细谈一谈曹震的一切。

“你说,要怎么样才算熬出头?”

“还不是想过几天不用发愁的日子。”锦儿忧形于色地说,“坐吃山空,连当当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秋月惊讶万分,脱口说道:“又何至于如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跟着锦儿到了她卧房,只见她开了柜子,拉开抽屉,一伸手取出一叠当票,总有二三十张。

“这是今年的,满当的比这还多。”锦儿迟疑了一下又说,“不瞒你说,上个月我还学了一个新法子,卖当票。”

这在秋月真是闻所未闻:“当票也能卖钱吗?”她脸上是那种怕自己听错了的神气。

“挺新鲜的吧?”锦儿答道,“说穿了不稀奇,当的钱太少,加上利息,仍旧比买现货便宜得多,这张当票自然就值钱了。”

“那何不赎出来再卖呢?”

“这话人人会说,可就是抹不下脸来!风声一传出去,卖婆三天两头上门。那时候你看吧,谣言满天,简直就不能出门了;再说,赎当头也先得有笔钱,哪里去张罗?”

秋月不作声,拿起当票来看,那笔龙飞凤舞的草书,一个字也识不得,便又放下问道:“这,一共该多少钱?我是说全都赎出来。”

锦儿是在当票背后做了记号的,大致算了一下答说:“连本带利,总得两千银子。”

“我借两千银子给你。”秋月慨然说道,“我正好有两千银子,存在一家粮行里,都借给你。”

“你——”锦儿握着她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震二爷说要摆排场,这话也有道理。说老实话,只要真的是于芹二爷有好处,我可以跟太太去说,想法子替震二爷摆个看得过去的场面。”秋月又加一句,“你看呢?”

“这件事,总要等小王爷放大将军的事定局了才能谈。”

“那当然,我是说定局以后。”

“只要定了局,事情就好办了,这两年他常在老王爷那里烧冷灶,小王爷也是肯照应自己人的。”

“那不就是熬出头了吗?”秋月紧接着又说,“可是你怎么又说,还是过苦日子好呢?”

“等熬出头了,少不得有人会劝他续弦。我呢,”锦儿抑郁地说,“可不是又打下去了?”

一听这话,秋月起了侠义之心,实在也因为同是青衣出身,多少有一种类似兔死狐悲之感。沉吟了好一会,冒出一句话来:“只要你肚子争气,我请太太替你做主。”

“这,”锦儿已懂了她的意思,但对她来说,利害重大,所以必须求证,“你请太太怎么做主?”

“自然是拿你扶正。”

锦儿心头狂喜,可是仍有疑虑,“太太肯吗?”她说,“咱们曹家,好像还没有这个例子。”

原来曹家虽也是大族,但亲谊未笃。曹寅在日,倒是赡恤宗亲,量力而为,只是他得主眷之隆,差使之阔,交游之广的名声太广了,把他当作“四海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的徐乾学、高士奇看待,所求未免过奢,倘有不足,反生怨怼。所以兄弟之间,亦有参商,加以曹寅一支在江南太久,诗礼传家,深染汉人士大夫家的习俗,与久在内务府,当惯了包衣的族人之间,有一道不易跨越的鸿沟。这一来,曹、曹震与马夫人母子,自然而然地合成一个小圈子。曹震果真友爱,为曹雪芹的前程打算,那么如今助人亦就等于自助,马夫人无有不允之理。

秋月因为有此透彻的想法,所以胸中颇有把握,但其中的因果关系,此刻还言之过早,只向锦儿要言不烦地提了一句:“只要震二爷心目中,时时刻刻有个兄弟在,太太哪里会不肯帮震二爷的?”

这话说得很明白,锦儿当即表示:“人心都是肉做的。震二爷吃喝嫖赌,糊涂的时候多,不过也有一样好处,好歹是知道的。你只看他对我的情形,就知道了!”

秋月深深点头:“你这话说得再透彻不过。”她将手抚在锦儿的小腹上,“你的肚子一定要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