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果然,另外的一个“喜信”,冲淡了马夫人对杨家亲事不成的失望。对于曹震要摆排场有一番作为,好把曹雪芹也“带”出来的计划,亦颇感兴趣,问秋月应该怎么做。

“他们有两千两银子的当头,我已经许了锦儿,把我的私房钱借给她——”

“没有花你的钱的道理,我来给她。”马夫人又说,“不过用你的名义也好。此外呢,还要怎么帮他的忙。”

“我跟锦儿商量好了,请太太借五千两银子给他,赁一所好房,置一辆好车,动用家具,一共不能超过两千;余下三千银子,存在当铺里,吃息不动本。此外,看有古玩字画,借个十几二十件,替他装场面。这就很像样子了。”

马夫人点点头,虽未拒绝,却不是很热心的样子。秋月心思最细,这几年跟马夫人朝夕相处,把她的性情摸透了,当即说道:“太太大概是不大信得过震二爷?”

“不错!”马夫人坦率承认,“银子花光了,还在其次;好些东西是老太爷留下来的,老太太特为给芹官的,如果拿出去变卖了,传个名声出去:曹家出了败家子,叫我将来怎么有脸见老太爷、老太太。”

“我已经想到了,不要紧,有个办法,不过要靠锦儿肚子争气。”

“这话,我就不懂了。”

“如果锦儿替震二爷生个白胖儿子,太太做主,拿她扶了正。有她看住震二爷,太太不就可以放心了?”

“啊,啊,你这个算计好!”马夫人欣然乐从,但随即又有疑问,“如果生了女的呢?”

“先开花,后结果,能生女儿就能生儿子,不妨跟震二爷先说明白。反正锦姨娘是候补的震二奶奶,至于哪天补实,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一切都照秋月的安排。曹震与锦儿对她的感激不必说,马夫人也觉得她深谋远虑,真是能替全家打算。而在秋月,心里也很得意;同时平添了好几分的自信,觉得不必像过去那样谨畏持重,很可以替马夫人出些新鲜主意。

有个主意是劝马夫人搬到京里去住,理由是:第一,曹雪芹在官学读书,年底期满。开春不论当差或者应试,这在锦儿自然义不容辞,但住在她家,怕曹震应酬太多,来来往往的酒肉朋友,带坏了曹雪芹。

其次,王府太福晋曾有表示,希望马夫人移家进京,老年姑嫂,得以常相亲近。平郡王领兵在外,料想太福晋定会常常想念,要有自己人劝解安慰,这也是马夫人应尽的道理。而况,为了曹雪芹的前程,这样做总是有好处的。

此外,她还有第三个不便出口的理由,马夫人进京,绣春当然也要跟了去。这一来,锦儿所听闻及顾虑的那些事,便都可以丢开了。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我这几年在这里清静惯了,真是舍不得搬走;再说,搬家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就因为麻烦,才要早日着手,别看现在是夏天,日子快得很,一晃眼就到了年底下,那时候又过年、又搬家,手忙脚乱,叹一声‘悔不当初’可就晚了。”秋月又说,“太太如今只拿主意好了。定了主意,余下的事我跟绣春来办。”

“对了!”马夫人忽然想起,“绣春呢?上哪儿去了?”

“到镖局子打听漕船的消息去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的兴致立刻就好了。原来王达臣已有信来,这回要带着妻子来看马夫人跟季姨娘。炎炎长夏,起早自是极苦之事,决定附搭漕船北上。绣春想念夏云,格外起劲,经常悄然溜到镖局,托人去打听王达臣夫妇所搭的那一帮漕船到了没有。

“今年真是热闹了。”马夫人说,“有他们夫妇俩在,倒正好搬家,内外都得力。”

“可不是!”秋月紧接着说,“这两月就捎信去,请震二爷在西城找房。”

“他那里我没有去过,不知道大小怎么样。”马夫人说,“其实住在一起,不也挺好的吗?”

没有分家,如像在南京那样,自然住在一起;既已分炊,不宜再合。秋月心里是这样想,但不愿明说,含含糊糊答道:“且等太太自己去看了再说。”

“要等我去看,就不知道哪一天了。不过,我又怕吵,震二爷如果客多,人来人往,也烦人。”马夫人主意已经定了,便凝神想了一下说,“还是自己找房,有合适的买下来亦不妨,不然就先赁一处。不过无论如何要离震二爷那里近,才有照应。”

正在谈着,曹雪芹回来了,略说缘由,拿酒食接待了护送的人,又开发赏号,马夫人才问起,何以忽然回家。

“非得回趟家,事情才算有交代,话很长,一时说不完。”曹雪芹问道,“绣春呢?”

曹雪芹归有定期,往往亦先会有信来。绣春知道他跟她谈得来,每每闻声先迎,只有这一次不见人影,曹雪芹就忍不住要问了。

但也很巧,绣春亦恰于此时归来,进门先问了曹雪芹好,才喜滋滋地告诉马夫人,王达臣带着夏云,已过了天津北仓,旦夕可到。

曹雪芹心中一动,立即说道:“王二哥倒来得巧!”他又问绣春,“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你以前的嫂子,不怎么愿意你二哥走镖,是吗?”

“是啊!”绣春答说,“那年保镖路过曹州,有一伙不懂规矩的蟊贼,硬下手劫镖,我二哥跟他们干了一场,差点把性命送掉。我嫂子就说:别干这刀尖上舐血的行当了。我二哥回她一句:不干这一行干什么?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呃,那么,”曹雪芹又问,“你现在的嫂子呢?倒不觉得他干这一行有什么不妥?”

绣春的心思比谁都快,料知其中必有缘故,便即笑着问道:“芹二爷,你怎么忽然打听这个?”

“你别管,你只回我问的话好了。”

“夏云倒没有觉得他这个行当有什么不好。不过,我总觉得委屈了夏云。她也是有志气的人,能像碧文那样就好了。”

“喔,”曹雪芹抢着说道,“有个消息,朱老师已补了实缺。”

原来朱实在京曾应过两次乡试,却都名落孙山。平郡王见他功名心热,便助他捐了个知县,分发到山西候补,最近补了朔平府平鲁县的实缺。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官太太了。”马夫人也为碧文高兴,“而且是掌印夫人。”

“这下,”绣春越感歉疚,“更把夏云比下去了。”

“也不见得!七品官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曹雪芹紧接着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将来说不定王二嫂还胜过我的朱师母呢!”

听得这话,大家都感兴味,绣春更为兴奋,催促着说:“什么机会?请快说,请快说。”

曹雪芹故意卖个关子,“不忙,这跟我今天回来有连带关系,回头我一块儿谈。”他又说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绣春愣了一下,微微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也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回头等你谈了我再说。”

马夫人笑了,“真是!”她说,“在一起就是钩心斗角,再不然就是——”

“参禅!”秋月接口。

“好了,我说吧!”

曹雪芹将“姑太太”希望他从戎,曹震料定马夫人不会同意,教他如何搪塞的话,照实说了一遍。

“姑太太怎么想到这条路子?”马夫人有些困惑,“这得好好琢磨,现在把话说了出去,到年底下官学念满了,可又怎么说呢!”

“震二哥说到那时候一定有办法,娘你别担心。”

“也许,”秋月亦做劝慰,“姑太太也是一时想到,过一阵子改了主意。反正时候还早,慢慢儿探探口气。她不提就算了,如果仍旧有这个意思,再想法子化解。”

“其实,就真的去了,反正跟在王爷身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绣春又说,“大不了吃个一两年苦。”

“正就是这话!”曹雪芹趁势接口,“我心里在想,如果王二哥肯去,当然也是在中军大营,替郡王当个贴身护卫。将来凯旋还朝,论功行赏,‘王二嫂’的风光决不输于‘朱师母’。”

生性好强的绣春,眼睛顿时浮起一个戎装带刀,红绣帽后拖一支蓝翎,有好几名士兵跟随着的绿营武官的影子,只觉得满怀舒畅,笑得一嘴银牙,灿然尽露。

“别的不敢说,我二哥有一样好处,我可以写包票,实心眼儿,答应了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办到。”她紧接着又说,“芹二爷不能跟小王爷去,保荐我二哥在小王爷身边,尽心伺候,对太福晋也算有交代了。”

有了由王达臣去代替曹雪芹的意思在内,显得这件事更妙了,秋月很起劲地说:“小王爷一定会赏识他!凭良心说,像王二镖头这样的人才——”

接下来,秋月举了王达臣许多好处,曹雪芹又加以补充,绣春则做了些纠正,说她二哥没有那么好。大家越说越有劲,只有马夫人默不作声,让秋月发觉了。于是她悄悄拉了绣春一把,微努一努嘴,提醒她注意马夫人的神态。

“你们别一厢情愿了!还不知道王二哥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呢!”马夫人又说,“夏云虽说想当官太太,只怕也未必舍得她夫婿一去几千里。”

“夏云不是那种人——”

“绣春,”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这件事可以谈,我也赞成。不过绝不能勉强!你的心别太热,先让秋月探探夏云的口气再说。”

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听得出来,马夫人似乎并不以此事为然,尤其是秋月,还觉得马夫人仿佛预见到这件事不会成功。既然受命等夏云来了,去探探她的口气,自然先要明了马夫人的意向。当然,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

晚上纳凉,马夫人细谈如何移家京城。曹雪芹和绣春都是初闻其事,但态度不同。绣春若有所思,一直不曾作声。曹雪芹却大为兴奋,他说要有一个很好的花厅,以便作文酒之会;还要几间客房,好让气味相投的朋友,长夜彻谈,不必老惦念着夜深归去不便而扫了兴致。

马夫人不忍拂爱子之意,不置可否。秋月却忍不住说:“有两三个朋友来,留饭留宿,都办得到。不过,你要像四老爷以前那样,弄一班清客在家里,那可还早一点儿。”

“我又何尝想学四老爷?再说,四老爷那班清客,也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这话,”绣春第一次开口,“未免过分了吧?”

曹雪芹就服绣春,自己也觉得话说得太狂了些,因而笑笑不答。

“绣春,”马夫人发觉她一直对移家的事,不表意见,便即问说,“你平常主意很多,今天怎么倒不说话?”

“为了芹二爷,应该搬到京里,挺好的事嘛。”

“你赞成不赞成呢?”

“我不说了,挺好的事。”

“那么,”马夫人忍不住问,“你当然也跟着我了。”

绣春不免迟疑,因为原议是跟曹震住得越近越好。而她的心意正好相反,可是她万不能为了一己的私衷,要全家放弃让曹震就近照应的方便,这便成了一个难题。

“怎么样啊!你有话尽管说。”

马夫人声音很和缓,但仍使绣春感到咄咄逼人的窘迫,一向心思很快的人,一下子变得木讷了。

“回太太的话,”她说得很慢,“我当然应该跟太太进京。不过,我想住庵。”

“又来了!”本来耐着性子的马夫人,厌闻此语,所以突然冒火。不过,秋月体会到绣春的心情,已有防备,及时拦住了马夫人。

“绣春不是存心要住庵,她有她的苦衷。”

听这一说,马夫人算是忍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秋月先起身,带走一把装金银露的银壶,似乎要去增添,随后马夫人也走了。

“你怎么又要住庵?”曹雪芹说,“到现在还是看不开,放不下。我教你一个法子。”

“我不是什么看不开,放不下。不过,”绣春跟他说话是随便惯了的,“姑妄言之。”

“你忘了你自己是绣春,不就看得开,放得下了?”

绣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不传之秘!”她说,“莫非‘无我相’我都不懂?”

“是啊!你是灵心慧质,不应该不懂。”

“多谢、多谢!别给我戴炭篓子了。”绣春答说,“我也不是看不开,放不下,我怕惹麻烦。”

“怎么呢?”曹雪芹问道,“你怕震二爷招惹你?”

绣春不答,显然是默认了。曹雪芹也不作声,细细体味绣春的心境,好一会才说:“你还是‘无无我相’。”

“我只知道‘人无我’‘法无我’,没有听说过什么‘无无我’。好了,好了,谁跟你参野狐禅!”绣春忽然问道,“我有一小坛二十年陈的花雕,你想不想喝?”

“好啊!哪里来的?”

“漕船上带来的。”

“对了!”曹雪芹将起身要走的绣春唤住,“我刚才没有听清楚,你二哥到底哪天到?”

“他搭的是江西来的漕船,照镖局子的人说,江西的漕船,到通州的限期已经过了,正在赶,说已过了北仓,那就快了。”

说完,她就走了,穿的是一双软底鞋,行走无声。绕过马夫人卧室,却好听到“绣春”二字,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绣春不愿意回京,”是马夫人的声音,“只怕不是像你所说的,怕跟震二爷见面,大概还是那个缘故。”

“这也不必去提它了。”秋月说道,“反正要跟震二爷住远了,太不方便,是办不到的事,以后只有想法子,能让她尽量少跟震二爷见面。”

“光是这样,也不是个了局。”马夫人忽然叹口气,“唉!”而且语气很重。

绣春不由得惊疑,自己也不知道马夫人所说的“那个缘故”是何缘故,也不明白马夫人为何为她叹气?

“秋月,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想办喜事?”

“芹二爷十九了,自然该办喜事了!倘或老太太在,一定比太太还急上十倍,巴不得早抱个曾孙。”

“想抱孙子,自然也是心事,还有一层,只怕你跟绣春都体会不到。”

“喔,太太请说。”

马夫人迟疑着不作声,绣春赶发屏声息气,等到喉头发痒,忍不住快要咳出声来,方听到马夫人开口。

“眼看你跟绣春,白白把大好光阴糟蹋掉,我心里像揪着一个结,实在不是滋味。早早有个新娘子进门,家里也热闹些。”

“这,”秋月歉意地赔着笑说,“这可真是没有想到。”

“如今话既然说出口了,我就索性说明白一点儿。秋月,我很感激你,不过,如今芹官是你照应大了,你许给老太太的愿心已了;再说,以后只怕你也照应不到。所以,这趟进京,我也要发个愿,替你好好找个夫婿。”

一听这话,绣春忍不住想笑,掩住了嘴,侧耳细听,看秋月如何回答。

谁知听到的回答,是她再也想象不到的,“太太先别为我操心。”秋月说道,“倒是绣春,难得她嫂子也来了,太太别错过这个机会。”

“不错,当初绣春为夏云费了好大一番气力,如今夏云也该报答报答这个小姑子了。”

绣春恍然大悟,秋月与马夫人先前所谈的是什么,心中无限气恼,自觉脸上发热,自知心境已现于辞色,便尽力压抑,想起曹雪芹刚才所说的“无无我”,果然不错,赌口气偏要把那个“无”字拿掉。这样转变念头,居然能把所听到的话,暂时丢开。去开了酒坛,挑个最大的酒壶,将酒灌满,再打开食橱一看,有一块蒸好了的,与那坛花雕来自同一地点的茶油鱼干,此外还有一碗煮栗子,都可以将就下酒。

刚检点停当,只见秋月走了来说:“怎么想起来喝酒?井里不还有浸在那里的水果?”

“那更好了。”绣春随即答说,“把它捞起来吧!”

于是秋月唤小丫头将装入布囊浮沉在井水中的水果捞了起来,有瓜,有藕,还有莲子与菱角,装了一盘送出去,却只有曹雪芹一个人在。

“绣春呢?”

“她看太太去了,时候还不太晚,要不要再出来坐坐?”

曹雪芹的话刚完,已见绣春来,却只得她一个人,“太太已经上床了。”她小声又说,“你喝归喝,可别高谈阔论,惊吵了太太,那就喝不久了。”

“你们要喝到什么时候?”秋月接口说道,“已过了二更——”

“不会太久,”曹雪芹据实说道,“至多三更天。”

“就四更天也不要紧!”绣春脱口便说,“怎么叫长夜之饮?”

秋月一听她的语气不大对劲,不知道她又什么事不痛快了,摸透了她的脾气,不去理她,笑一笑转身要走。

曹雪芹急忙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去拿酒杯,我也想喝一点儿。”

“那才好!”曹雪芹大为高兴,“你替绣春也带一副杯筷来。”

取来两副杯筷,两人一左一右,名为陪着曹雪芹喝酒,其实只是替他剥菱、剥莲子。绣春一面动手,一面问道:“最近作诗了没有?”

“这个月作了三回了。”曹雪芹答说,“都是临时有人邀的。”

“是你们诗社里的人?”

“也有外头人。”

“题目呢?”绣春又问,“是随便作,还是先拟好了的?”

“是些什么题目?”绣春自问自答似的,“无非风花雪月。”

言下大有藐视之意,曹雪芹不觉抗声:“那可不一定——”

“轻一点儿,轻一点儿!”绣春赶紧拦住,而且埋怨,“你就是这样子!只要一喝酒,嗓门儿就大了。”

“这可跟酒不相干!”秋月插进来说,“他酒才上口,哪里就到了‘逸兴遄飞’的时候?是你的话惹起来的。”

“真是,月光之下,也有‘青天’。”曹雪芹笑着举杯,“来,来,秋月,咱们喝一杯!”

“别闹酒,喝一口好了。”

“好,喝一口。”曹雪芹微一仰头,喝了一大口。

秋月却还刚端起酒杯,向绣春说道:“你也来啊!”

绣春默默地举杯,踌躇了一会,喝口酒将杯子放下,又低下头去剥莲子。

见此光景,曹雪芹便转眼去看秋月,她亦正在看他,两人都是无奈的眼色。不过曹雪芹自目语中受到了鼓励——秋月自觉扫了绣春的兴,示意曹雪芹补救。

于是曹雪芹平静地说:“绣春,你别以为我们诗社里,都是吟风弄月,无病呻吟,题目很多,不过要看体裁而定。譬如古风,要有铺叙,不能找个枯燥的小题目;如果是近体,题目又不宜太大,可是一社又不能作一首近体,那就得另外在拟题目上想法子了。”

是什么法子呢?这要绣春来问,话才接得下去,但绣春只望了他一眼,并无话说。

这一下局面就很僵了。秋月不能不开口,“是啊,”她附和着,“一社不能只作一首近体,哪怕是律诗,遇到像温飞卿那种捷才,手一叉一句,叉八下,诗就有了,余下来的辰光,干什么?” “就是这话。”曹雪芹的扫兴之感,总算消失了,“如果作近体,总是四首或者八首。”

秋月看绣春仍无接口的意思,只好又问:“怎么是四首,或者八首?要看工夫够不够。”

“不!律诗作四首,绝诗就是八首。”

“那得找八个题目,是一个题目上想八个花样。譬如说,有一回我们作七绝,总题目是《酒》,分题第一个是《思饮》,末一个是《宿醒》。”

“那就怪不得了。”秋月笑道,“从头一天作到第二天,题目别说八个,十八个也不难。”

“你也别这么说,有时候还真不大好拟。”曹雪芹说,“不是凡事都可以入诗的。”

秋月点点头说:“你说这话,见得你诗有功夫了。”

绣春觉得好笑,忍不住撇一撇嘴说:“听听,倒像是咸安宫官学的教席。”

秋月自己也失笑了,但笑声短促,而且带着鼻音,听来像是冷笑,有着不屑与言的意味,这下将绣春刚刚平服下去的气恼,倏地又提升了。

曹雪芹却没有留心她的脸色,实在也是看不到,因为绣春背着月光。他只想到绣春既然开口了,正好逗她把话说下去。

“作诗的事,是你提起来的,结果我跟秋月大谈特谈,你反倒没有话了!”

“既然你们大谈特谈,哪里容得我插嘴?”

这话又使得秋月不悦,她心里在想:原是怕你们闹成僵局,在苦心调护,怎么倒因为果,说成有意要抢你的话似的,这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于是,她立刻就回敬了一句:“谁又捂住你的嘴,不让你说了?你尽管发你的高论好了。”

这无异火上加油,绣春随即应声,“好!”她面向着曹雪芹说,“我说段故事你听,你看是不是可以当作诗的材料?有家人家,女儿很多,死的死,嫁的嫁,后来剩下两个。其中一个是让夫家休了回来的;未嫁的那个,跟她娘说:她虽是人家不要的,人才也还过得去,不如把她嫁了吧!你道她娘怎么说?她娘说:她已经嫁过一回了。倒是你,黄花闺女,还容易嫁得出去。你说,这不是老天有眼?”

一语未毕,突然发现秋月已站起身来,随即掩面疾走。曹雪芹一愣,“是怎么回事?”说着,便要赶进去探个究竟。

绣春知道闯了祸了,但曹雪芹进去一看,这场祸便不易收拾,所以一把将他拉住,“没有什么!”她将他按在椅子上,“你替我安安静静坐着,包你没事。”

曹雪芹坐下来,细想一想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跟秋月?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是我瞎编的,哪里有这回事?”

“瞎编的?”曹雪芹狐疑莫释,“怎么跟你们俩的情形很像?”

“哪里很像?第一,太太是我们的主子,又不是娘;第二,我也不是给人休掉的,是我自己不愿意,你说哪一点相像。”

这使得曹雪芹将信将疑,大为困惑,“你怎么好端端编造这么一段儿呢?”他说,“总有个缘故吧?”

“有什么缘故?聊闲天嘛!”绣春已能料到秋月这时候做何情状,反正眼前决不会有风波,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语气说道,“好了,别提了!本来没有是非,让你这么一形容,倒真像我编了故事故意笑她似的。你不要多事,变成庸人自扰。”

曹雪芹先不作声,静静地眼朝里望,未见任何异状,心也就能放得下了。

绣春看自己的话有了效验,便又想了些闲话来谈,将曹雪芹的情绪稳定下来,才问:“你明天不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等王二哥来。”

“那就尽有聊天的工夫,这会儿不早了,睡去吧!”

曹雪芹犹有恋恋之意,禁不住绣春软哄硬逼,只好归寝。绣春看他上了床,为他掖好帐门,油灯中只留一点微焰,然后轻轻关上房门,还怕曹雪芹会悄悄起来窥探,索性去取了根擀面杖,套入扉门环,从外面闩住了。

这时小丫头都已睡了,绣春收拾了残肴剩酒,一个人在月亮下坐了好一会,决定去向秋月赔个不是。

秋月就住在马夫人后房,但另有门可出入,绣春到她窗下,侧耳听了半天,并无声息,便柔声喊道:“秋月,秋月!”

“睡了,别吵醒了太太!有话明儿个再说。”

秋月的声音很轻,但除了稍觉冷漠以外,别无异样。绣春踌躇着好一会,觉得去留两难。

“你怎么还不走?太太刚睡着。”

第二次催促,绣春可真不能不走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小丫头早替她倒好了一盆水在那里,便脱却竹布衫,卸了兜肚抹身。此时月色已经偏西,斜照入窗,正好让她自己看到丰满白皙的前胸,捏一捏左臂,肌肉还是紧鼓鼓的。不由得想到他二哥的把兄弟、专走口外镖的冯大瑞,有一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借扶她过青苔时,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再想到秋月跟马夫人所说的话,心中蓦地一震,震开了她的思路。

她当然常想到冯大瑞,但每一想到,总是自己千方百计地回避,尽力把冯大瑞这个人和名字忘掉,越快越好。但这时候思路一震开,再也无法收束,顺理成章地想了下去,不由得就自问:就嫁冯大瑞,有何不可?

此念一生,自己都大吃一惊!随即便浮起了作孽的感觉。赶紧抹干身子,穿上布衫,将蒲团移了过来,当窗跪下,双手合十,口中急急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但抬头正见一轮明月,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冒出来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下将她急出了一身汗!在心猿意马、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中,又想到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抓住了一个“悔”字,自家思量:“她悔,我该不该悔呢?”

终于有了计较,索性好好想它一想!这一转念间,平矜去躁,心就静了。于是又磕了个头起身,重新抹了一遍身,换上一件旧罗衫,坐在窗下,摇着蒲扇,喝着白菊花泡的凉茶,自己问自己:从哪里想起?

首先想到的仍是冯大瑞。平时不敢多想,此时一敞开了思路,冯大瑞的一切,风起云涌般奔赴心头,就像人在野马上一样,驾驭不住,就只好紧紧抓住马鬃,随着它走了。

这一场“野马”跑下来,晓钟已动。绣春倒不是人倦了,而是对冯大瑞的所见所闻,想得太多,自然思倦了。但由冯大瑞想到她“听壁脚”的那番话,不免惭感交并,同时也由曹雪芹杜撰的那句“无无我”,了然于人家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旁观者清,必是自己对冯大瑞的感想,不知不觉中落入马夫人与秋月的眼中,大家才会有此议论。说起来全是好意,尤其是秋月,也许马夫人闲言闲语听得多了,已经很不高兴,只为秋月从中排解,才没有发作。那么,刚才自以为编得很绝的那个故事,岂不是比“狗咬吕洞宾”还不如?

念头转到这里,又出了一身汗,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但出了房门,却又站住了细想了一会,原意是要去向秋月输诚,沉吟后改变了原意,只要看一看秋月无恙,回来再做道理。

到得那里一看,只见窗户已开,绣春急忙缩步。心想,此刻约摸四更天了,比先前凉爽得多,如果那时关窗不嫌热,这时候又何用再开?可见先前的关窗,必是料到她会来,有意摒拒。

这样一想,越发将身子后退,躲在暗处,悄悄凝望,但见月色如霜,将秋月屋子里照出一大片白色。而就在这一大片白中,出现了一条侧影,自然是秋月,等她转过身来,但见脸上蒙着一块手巾,而且用双手揿住,好久都不曾放下来。

“这是干什么?”绣春在心中自问,怎么样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双眼睁得好大地,终于盼到秋月露了真面。一望之下,大吃一惊,她看到秋月那双眼肿得像熟透了的杏儿那么大。

绣春怔怔地望着,痴痴地想着,发觉自己的心情一变再变,当秋月掩面疾走时,知道一时逞口舌之快,闯了祸了;后来去喊秋月时,自是怀着满怀歉疚;而此一刻是惭感交并,痛悔不安;她跟冯大瑞的情形,秋月自是旁观者清,想撮合他们成就姻缘,原是一片菩萨心肠,不道好人不得好报,会挨她这一顿窝心骂,怎不伤心欲绝。

于是,绣春也热泪交流了,毫不迟疑地到门外轻声喊道:“秋月,你开门,让我进去。”

一面说,一面去推门,门是绣春刚才出去过了,回来尚未闩上,所以应手而开。而就在秋月愕然不知所措时,只能“咕咚”一响,绣春已跪在她面前了。

“干什么?干什么?”秋月惊问。

“我该死!我糊涂!这会儿才明白过来。”

听这一说,秋月的一颗心才放下,自然也觉得快慰,“起来、起来!”她将绣春拉了起来,顺手拿自己的毛巾给了她,“擦擦眼泪,咱们到外面去谈。”

绣春一接手巾,立刻就解开了刚才所见的疑团,秋月是因为哭肿了眼睛,用热手巾敷着消肿,意会到此,顿时着急。

“你这双眼睛怎么办?天亮太太看到了,怎么说呢?”

“太太倒还不要紧,就怕芹二爷问。”秋月泰然笑道,“说不得只好装病了。”

“装什么病?”

“自然是害眼。”秋月问道,“还能装什么病?”

“真是,”绣春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也是急糊涂了。”

说着,她将手巾重新泡在热水中,绞干了交秋月手中,然后将竖在后廊上的竹榻放了下来,与秋月对月并坐,悄诉心曲。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话会那么重。”绣春说道,“亏得还是你涵养好,换了我,早就闹翻天了。”她看着秋月那双肿得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复又忧心忡忡地说,“肿得这么厉害,怎么办呢?得找点什么药敷一敷才好。”

“不要紧!随它去,自然慢慢会消肿。胡乱一治,反倒治坏了。”

“唉!”绣春叹口气,“我是怎么鬼摸了头?害你哭出几缸眼泪。”

这下又勾起了秋月的委屈,“也不尽是为你。”她低声诉说,“你总也听见了太太跟我说的话,说芹二爷以后不用我再照应了,这倒无所谓,说什么以后怕有我照应不到的地方,你想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绣春细想一想,也懂了,但不肯说实话,“你别胡猜!”她说,“太太不是那种会多心的人!”

“也不止这一回了。有时候,芹二爷回来,我在他那里多谈一会儿,就会让小丫头来找,到去了又没事。”秋月痛苦地又说,“太太也不知怎么想来的,仿佛芹二爷对他自己的亲事不热心,只为有我梗在中间。这是哪里说起?”

“太太不会有这种念头。”绣春仍只是委婉地替马夫人解释,秋月当然听不入耳,但也不再辩驳。

“喔,”突然间她打断了绣春的话,“我想起一件事,要趁早交代。明天我装眼病,芹二爷一定会来看,往常我只要病得躺下了,他一定会端张凳子,坐在床前,陪我聊天,聊个没完。明天如果仍是这样子,我的眼就好得慢了,你得想个法子,别让他到我屋子里来。”

“行!”绣春答说,“一趟不来,是办不到的,我想法子绊住他的身子就是了。”

“这我就放心了。”秋月说道,“这会谈你的事,你是怎么想了想才明白?”

绣春脸一红,闪避着说:“这去说它干什么?”

“好,过去的不谈,只谈将来,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

显然的,口气是松动了,秋月便起劲地问:“那个镖头姓冯,是不是?”

绣春点点头,低着头轻声吐了四个字:“叫冯大瑞。”

秋月也点头:“人挺不错!长得挺帅的,说话很爽朗,可又不是心粗气浮样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那么,你嫁他好了!”绣春说了这一句,自己掩口葫芦。

秋月也一笑置之,停了一下问说:“这件事是等你二哥二嫂来了再谈呢,还是明天我跟太太回了,让芹二爷去相相亲?”

绣春的脸更红了,故作不解地:“什么事?”

秋月沉吟了一会,起身拉着她的手,“你来!”她只是要换个方向坐,背对月光,脸上漆黑,“这样子,你就不必怕害臊了,跟我说实话,我替你办,包管妥帖。”

绣春感激在心里,但实在为难,思前想后好一会,方始答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话一传出去,不叫人当作海外奇谈吗?”

原来她是肯了,只是怕人笑话,秋月想了一下说:“那也好办!眼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净,也很容易。”

“你倒说给我听听。”

这是千肯万肯的了!秋月回想当年马夫人在徐州度岁时,大家苦口婆心,轮番劝她还俗,只是不允;如今一夕之间,情势大变,不但不出家了,且还要出嫁,想想有趣而好笑,想故意卖个关子,消遣消遣她。但秋月毕竟厚道,还是跟她说了。

“我那个‘妹夫’是哪里人?”

这自是指冯大瑞,“妹夫”二字入耳,绣春心头一震,而脸上发烧,不由得嗔道:“你说的什么?不跟你说心里话,你当我不把你看成姊妹;说了心里的话,你又拿我取笑。”

“又没有别人。”秋月笑道,“就取取你的笑怕什么?”

“怎么知道没有别人,也许隔墙有耳。”

绣春一向耳聪目明,秋月当她真的听见了人声,便屏息着细听,只听墙外犬吠,便又笑着说:“不错!隔墙有耳,是‘黄耳’!”

绣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又说:“冯大瑞是山西蒲州人。”

“他家有什么人?”

“老娘,一个哥哥、嫂子,还有一儿一女。”

“他的家世你倒很清楚。”秋月接着又说,“等你二哥来了,说妥了亲事,让你二哥带着夏云先到蒲州住下来,回来再把你接了去,就在那里办喜事。曹家的人一个不沾。”

绣春觉得这个法子,确可免于羞窘,但心中却有怏怏不足之意,所以一直不曾开口。

“怎么样呢?”秋月催问。

“我——”突然间,绣春张皇地说,“不好了!真的隔墙有耳,芹二爷来了。”

一听这话,秋月起身就走,直奔卧房,轻轻将房门关上,往床上一倒,面向里卧,却将头在枕上悬了起来,好用两个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这时曹雪芹已从廊上绕过了来,开口就问:“秋月呢?”

绣春已面月而坐,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曹雪芹笑了,“你把门在外面闩上,打量我就出不来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吧,皇上在西苑养着好些道士,都是有法术的,我跟他们学会了五鬼搬运法,还会画符。”他问,“你信不信?”

“鬼画符?我才不信,你好好告诉我怎么出来的?”

“你也真是!”曹雪芹叹口气,“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不会打窗子里跳出来。”

“啊!”绣春失笑,“真是。”

“秋月呢?”曹雪芹问,“秋月怎么样?”

“睡了,睡得好好儿的,我不忍心吵醒她,看这里月色不错,舍不得睡。”

“对了!月色倒真不错。”说着,曹雪芹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双手反背着在竹榻上一撑,刚把头仰了起来,突然跳起来说,“你骗我!秋月刚跟你坐在这里说话,而且是背着月亮的。”

绣春大吃一惊,心想情事如见,不会是使诈,便即问道:“你早就来了,是躲在哪里听壁脚?”

“你几时见我偷听过人家说话。”

想想不错,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从无鬼鬼祟祟的行为,心里不由得懊悔,自己无意中透露了真相,同时非常好奇,便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告诉你了,我学了好些法术。这是隐身法,等你看见我,我早就看见你们了。”曹雪芹又问,“秋月怎么样?”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何用我告诉你?你摸一摸就明白了。”

牵着她的手往竹榻上一按,绣春果然明白了,原来他刚才手撑之处,正就是秋月的坐处,余温犹在,瞒不住他了。

“不过,我倒有件事不明白。”曹雪芹问道,“大好月色,何以你们背光而坐?望出去一团漆黑,有什么好看的。”

绣春灵机一动,很快地答说:“秋月害眼,怕光。”

“怎么?”曹雪芹诧异,“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害眼呢?”

“不舒服了一两天了。”绣春从容答说,“今晚上眼睛又进了一根飞丝,拿手一揉,坏了,马上又红又肿。”

“要紧不要紧?”

“已经上了眼药,不要紧,就怕见光。”绣春又把谎话圆了起来,“我们聊了好一会,她刚进去睡,你就来了。”

曹雪芹深信不疑,只是问说:“你们聊些什么?”

“商量搬家的细节。”

曹雪芹对这些家务琐屑,向无兴趣,便不再问。绣春觉得该散了,便打一个呵欠,作为暗示。

“你倦了不是?”

“当然啦,又不像你,是睡了一觉的。”

“我也没有睡好。”曹雪芹望着天空踌躇说,“这么好的月色,我真舍不得去睡。”

“那,我就再陪你一会儿。”

能得这一说,曹雪芹兴致便来了,正打点精神,想找一个有趣的话题,绣春却又开口了。

“不过,明儿个我也想请你陪一陪我,陪我到镖局子去打听我二哥什么时候到。”

“行!”曹雪芹答得很爽脆。

这就是绣春受秋月之托,把他调了开去的一法,绣春看事已妥帖,顺理成章地说:“那就早点睡吧!明儿个趁早风凉去走一趟。”

曹雪芹无奈,只得怏怏然地答一声:“好吧!”

“还有句话,明儿在太太面前,只说是你要去打听,要我陪着,别说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

于是绣春将曹雪芹送了出去,回到后院,只见秋月倒又坐在竹榻上了。

“你怎么睡了又起来了呢?”

“心里有事,睡不着。”秋月笑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鬼话,你也说鬼话,真有你们的。”

“没法子!”绣春又无奈何,又得意地,“不说鬼话降不住他。”

“可有一层,你想到了没有?一早去了,打听好了,他不又马上回来了吗?”

“不会!镖局子的人会留他。还有,明天祭仓神,他有一回不是没有赶上吗?明天正碰上了,他自然不肯错过。听说祭神的吉时是在午后,那就得太阳下山才能回来。”

“你呢?”秋月问说,“你也在那里待一天?你可以到仲四奶奶那里去玩。”

秋月听说过仲四奶奶,是镖局子的内掌柜,这让她想起一件事,镖局都有客房,但如有女眷,倘是交情比较深的,都由仲四奶奶延请到家去住,那么夏云这趟来,想必也会住在她家?

问到这一层,绣春答说:“我想不会,夏云不是‘回娘家’吗?”

“对了!回娘家。”秋月笑道,“你将来可也别忘了回娘家。”

“又来了!”绣春复又叮嘱,“你明天可千万别在芹二爷面前露一句口风。不然,我就没法子陪他去了。”

“这何劳你交代?就是他回来了,也不会告诉他。”秋月又说,“明天等你们走了,我跟太太正好慢慢儿商量你的事。”

“何用这么急?”绣春意中踟蹰,“过几天再说好了。”

秋月想夜长梦多,非早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不可,当即答道:“不急也不行!把你的事谈妥了,才能商量搬家的事。”

“那么,”绣春不放心地问,“你预备跟太太怎么说?”

秋月懂她的意思,如果据实而言,了无含蓄,马夫人必然也会觉得诧异,看她平时嘴这么硬,原来她心里所想的,全不是这回事!因而答说:“这得好好琢磨,你的意思呢?”

“我想,最好等我二哥来了再说。”

“那怕等不及,反正我总顾住你的面子就是了。”

“那,你就不能把我心里的话,告诉太太。”绣春接着又说,“就作为你的意思,打算这么办。”

“这当然也可以。可是到了那时候,你出尔反尔,我可怎么交代?”

“这,你倒想想,我哪一次说话不算话?”

秋月点点头,“这话倒是。反正,月光菩萨是见证。”她忽然想起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绣春不明白她何以会念这两句诗,体味了一会说道:“就算我‘悔’了好了。你呢?你也后悔了吧?”

秋月有些发窘,也有些懊悔,信口一念,变成自找麻烦。不过,这倒也提醒了她,明天跟马夫人谈了绣春的事,她可能也会问这话,得先想好应付的法子。

绣春见她不作声,以为她意中也动了,便又说道:“我看,等夏云来了,连你的事一块儿谈吧!”

“你可别多事!”秋月很认真地,“如果你胡来,可又是恩将仇报了。”

想到秋月这晚哭肿了的双眼,绣春不觉心头一懔,急忙答说:“好,好,我依你就是。”

02

等曹雪芹与绣春一出门,秋月便即起身,先照一照镜子,眼肿已消了大半,更觉放心,唤小丫头舀了脸水,刚刚洗完,只听脚步声响,是马夫人来了。

“你怎么不睡着,好好儿歇一歇?”

“不碍了!”秋月将撂在窗前藤椅上的一件衣服挪走,关照小丫头说,“把太太的菜端过来。”

这是她有话要说,马夫人亦有此意,坐下来问道:“昨儿晚上,我仿佛听见你跟绣春在聊天,那时钟已打过两下了。”

“是的。”秋月没有再说下去,直到小丫头端了茶来,把她打发走了又说道,“我跟太太回一件事,太太一定高兴。不过回了这件事,太太可别再提我的事!”

马夫人略想一想,随即浮现了笑意,“你是说绣春?”她说,“你跟她谈过了。”

“不是谈,是探她的口气。我想,她也明白太太的意思。”

“喔,她怎么说呢?”

“也没有怎么明白表示,不过看样子只要太太替她做主,她也没有话说。”

马夫人精神一振,又紧自追问:“她到底怎么说的呢?”

“她没有说,是我看出来的。”

马夫人有些失望,“你看得准吗?”她顾虑着,“到那时候我碰个钉子,可怎么下台。”

“不会!我看准了的。”秋月又说,“这种事,也不必非要逼着她亲口说一句,才算实在。”

“这话倒也是实在情形。”说着,马夫人深深看了秋月一眼。

这一眼在她觉得异样,多想一想,暗叫一声:“坏了!”马夫人必定会想,绣春如此,别人当然也一样,口中尽管说得硬,心里却巴不得早早出嫁。如果马夫人这么来想她,将来也会不问她的意思,自做主张为她择人而事,岂不是大糟特糟?

这样转着念头,便感到极不自在。马夫人只当她眼疾怕光刺目,体恤地亲自起身将窗上的湘竹帘放了下来。北窗本来阴凉,湘帘深垂,更觉幽暗,连脸色都不大看得清楚。

这使秋月感到是一个机会,有话尽不妨直说,不必怕脸上忸怩,于是略想一想,为自己表白。

“我也知道,太太为我跟绣春心烦!如今绣春总算有了着落了。太太心里应该好过一些。”

“我烦是为你们着想,并不是嫌你们——”

“当然。”秋月急忙抢过话来说,“如果连这一层都不明白,还成个人吗?不过,太太,我倒也有个想法,将来芹二奶奶进了门,太太体谅他们小两口年轻,如胶似漆,一定催着他们早早回房。小夫妻孝顺,想到老人家寂寞,一定也要多陪陪太太。其实,这一来,太太反倒不愿意。倘或有我陪着,芹二爷就不必有那一层顾虑,太太也落得逍遥自在,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马夫人自然明白她这番话,是为了明志,而设词婉转周到,颇为感动,便即说道:“秋月,你能这么为我们母子设想,我自然求之不得。不过,你这话也不必轻于出口,该像绣春那样好好想一想。”

话中虽仍似不信她会以丫角终老,但总是好意,秋月亦不必再辩,只说:“太太慢慢儿看我好了,觉得有什么不对,尽管问我。”

“是啊!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先问你。就说绣春吧,我也要先问一问她。你看,这话该怎么说?”

秋月沉吟一会答道:“这件事要等夏云来了才能办,让夏云跟她夫婿说了,王达臣一定乐意,自会跟姓冯的去谈,正式托人来说媒。眼前,太太不说也不要紧,让我来告诉她,太太已经知道了这回事,很高兴。”

“是的,我倒真是很高兴。”马夫人默然半晌,忽然浮现微笑,“我自有主意。”接着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要到上灯时分,芹二爷在那里要看祭仓神呢。”

仓神有大祭、小祭。一年一度,由户部仓场侍郎主祭的是大祭;若有新米仓落成,照例致祭的是小祭,只由仓场侍郎衙门的笔帖式主祭,这一回是小祭。

不论大祭、小祭,都有一个“活”的仓神受礼——也不知是哪一年兴出来的花样,说定了祭仓神的吉日吉时,到时候必定有个人会由仓神附体。这个人也许是仓场上的花户,也许是漕船上的水手,也许是唱酬神戏的伶人。曹雪芹最好奇,他不但要看祭仓神,还要看仓神附体是怎么个样子。因此镖局子派了好几个小伙计出去打听,看仓神附体何人,即速来报。

到得未牌时分,有个小伙计奔来大喊:“仓神来了,仓神来了!就在沈仓书那里。”

仓场侍郎衙门的书办,简称“仓书”。六部书办都广有财路,吏、户两部的书办,家道更为殷实,而户部书办中,又以“仓书”为最阔。因为漕米到了通州,上仓交兑,有种种勒索的法子。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检验漕米成色的好坏。本来漕船只管运粮,成色好坏可以不管,但漕帮本身亦在勒索州县,往往过分挑剔,说米的成色不好,潮湿掺杂,不肯“受兑”——由州县仓库,运上漕船。这样争执不下,一拖几天,仓库不能腾空;百姓纳粮,就无处可容,等一天多一天盘缠,等得久了,必定滋事,处置不善,就会变成“闹漕”的严重纠纷,州县官非掉纱帽不可。因而得跟漕帮“讲斤头”,每石米另加多少,作为运费津贴。如果斤头讲不拢,漕帮径自开船,州县官就得自己设法赶运漕米,中途交纳,名为“随帮交兑”,那一来虽不致丢官,往往亦会破家。

由于漕帮兑米,既有浮收,精粗燥湿,就无法选择;因此仓书便有了留难的凭借,漕帮悖入悖出,将从州县勒索来的好处,大部分转送了仓书。所以通州的仓书,起居豪奢,每每轮流做东邀了戏班子来,开筵宴客,亘续十天半个月不足为奇。这沈仓书便正邀了一个戏班在家,其中有个小生艺名叫“日日红”,这天被仓神附了体。

曹雪芹赶到一看,那日日红口角流涎,眼神呆滞,真像中了邪的模样。他的手足仿佛不能自主,只是随人摆布,六七个汉子,替他在更衣,红袍玉带、头戴乌纱,完全是明朝贵官的打扮。然后将他纳入一座神轿,抬到新落成的仓库去受祭。

到了那里,扶出“仓神”,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门口原来摆着两麻袋米,每袋五斗,常人背负亦须折腰,哪知有人抬起米,拉开“仓神”双臂,往他胁下一送,再将双臂放下,居然挟住了那两袋米,身子依然挺直,不但身子挺直,而且大踏步上阶升堂,在供桌后面坐下受礼。曹雪芹辛苦半天,看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

于是曹雪芹将陪他来的冯大瑞,悄悄拉了一把,两人从祭神的人丛中挤了出来,各是一身大汗。幸好仓外就是运河,河堤上种的杨柳,长条飘拂,入目清凉,浓密的柳荫中,设着茶座,曹雪芹欣然说道:“这里好!咱们喝喝茶再回去。”

“正是!我也这么想。”

冯大瑞一面说,一面疾行几步,占了一张紧靠河堤、视界宽广的桌子。这里虽是个“雨来散”的茶棚,但因漕船上带来的南货,种类极多,居然有六安茶可与苏州的松子糖之类的上等茶食。曹雪芹卸脱长衫,宿汗一收,喝茶纳凉,觉得非常舒服。

“想不到这里倒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芹二爷得闲尽管来,我不在,总有人陪你老。”

“冯镖头。”曹雪芹笑道,“你的称呼不敢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你老’。”

“我不会说话。你老——”冯大瑞在自己额上拍了一下,笑着自责,“这个脑袋瓜子,就是转不过来。”

“冯镖头,我听你口音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府。”冯大瑞答说,“是府城里。”

“喔,”曹雪芹问说,“有个普救寺没有?”

“怎么没有?那是有名的一景,在东城外,大概五六里路。”

“普救寺有没有‘西厢’?”

“那倒不知道。”冯大瑞说,“我小时候跟大人去过一次,后来出来闯江湖,走口外镖,就从没有回去过。”

听这语气,冯大瑞不知有张生跟崔莺莺的故事,那就不必再往下谈,得另换一个话题了。这样想着,放眼眺望,只见宽阔的运河中,粮船前后衔接,竟望不到底,便即问道:“你们镖行,跟漕帮有往来没有?”

极随便的一句闲谈,冯大瑞竟迟疑不答,曹雪芹倒诧异了,心想:莫非这么一句话也问不得?是何道理?

他一向是不愿强人所难的性格,因而又说:“冯镖头,如果有什么关碍,你不必答我的话,也不要紧。”

“芹二爷,”冯大瑞歉疚而诚恳地说,“本来这句话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说一句,大家都是走江湖,自然有照应。你——你芹二爷一定也不会疑心什么。不过,那是跟普通人谈,芹二爷此刻问到我,我不能拿这话来敷衍,可是要告诉你实在话呢,实在有点儿为难。我只能这么说,我们这一行不但跟漕帮有往来,而且非往来不可。”说着,提起茶壶为曹雪芹斟茶,一手提着壶把,一手扶住壶嘴,手势有些异样。

曹雪芹懵然不觉,只是很见机地答说:“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大概这件事是不能谈的,咱们谈别的吧。”

正说到这里,突然有所发现,有只粮船后面,水中浮起一片红色,他先当是阳光强烈,映得水面发红。定睛细看,却又不似,而且红色似乎越来越浓了。

“冯镖头,”曹雪芹指着水面说道,“你看,那水!”

冯大瑞掉转脸去,只凝望了一眼,陡然变色,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芹二爷,”他低声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最好少管闲事。”

别样都可忍受,一样好奇,一样好管闲事,是曹雪芹与生俱来的本性,所以一听冯大瑞的话,更觉心痒痒的,恨不得有条橡皮艇能把他送到那只粮船上仔细去看个明白。

因此,他虽不再向冯大瑞发问,但两眼东张西望;好管闲事的神情,完全现于形色。冯大瑞真怕他管闲事会出麻烦,只好又低声说道:“芹二爷,你只管看,别说话,别去问人。是怎么回事,回头我告诉你。”

这下,曹雪芹愈感兴趣,不过倒是听冯大瑞之劝,不曾开口,定睛细看,只见那条船在动了,慢慢脱出行列,向南而去,冯大瑞总算透了一口气。

“冯镖头,咱们走吧!”

曹雪芹是急于想知道河水变红的缘故,冯大瑞亦觉得早离是非之地为妙,所以答应着付了茶账,相偕离座。他们是坐了镖局的骡车来的,冯大瑞亲自执鞭,曹雪芹便跟他坐在一起,侧身相望,已有迫不及待的模样了。

冯大瑞不免踌躇,最好是就此不提,无奈曹雪芹双眸炯炯,逼视不休,只好先提出条件。

“芹二爷,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儿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事。不过,这些话你只能摆在心里。你不小心露了出去,倒也没有什么,我可要倒霉了!”

“怎么呢?”曹雪芹急急问道,“是怎么倒霉?”

“这会儿我不必跟你说,说了你会吓一跳。”冯大瑞接着又说,“芹二爷,你得许我绝不泄露,我才能跟你谈。”

曹雪芹沉吟了,他已意会到,冯大瑞心里藏着极秘密的事,知道一个人的秘密不是件好玩的事,语言不慎,会招来杀身之祸。他自顾不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这时要想想后果,倘或不能自我约束,倒不如此刻忍一忍心头之痒。

然而实在忍不住,想了又想,下了决心,“好!”他说,“我绝不跟人泄露。”

看他是经过一番深长考虑以后的答复,可知不是轻诺,冯大瑞点点头,想了一会问道:“芹二爷,五六年前,有一种教叫‘罗教’,你总听说过吧?”

曹雪芹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是的,听说过。”他说,“他们聚会的地方叫‘庵’,那时我家有个打杂的,常常找不见他的影子,问他到哪里去了,说到庵里去听道,又说他是罗教。后来这个打杂的,无缘无故失踪了,也没有再听人提过罗教,据说是邪教。”

“那是让现在的直隶总督李制台奉旨查禁,庵也封了。可是——”冯大瑞咽了口唾沫,指着运河上的粮船,很吃力地说,“那里就有好几个庵。”

曹雪芹骇然,“你说粮船上有邪教?”他问。

“不是邪教。”冯大瑞声音不大,但脸有峻色。

曹雪芹恍然大悟,原来冯大瑞就是教中人,因而急忙认错说:“不是邪教,不是邪教!是罗教。”

“现在也不叫罗教了。本来也没有罗教这个名目,是一位姓罗的祖师传的道,所以叫它罗教。这位罗祖传了三位弟子,其中最小的一位,如今率领漕帮。芹二爷,你知道粮船有多少?”

“我不知道。”曹雪芹测度着,“上千条船总有吧?”

“十倍也不止!”冯大瑞说,“每条船上,算他十个人,漕帮起码有十万人。芹二爷,你说一个人要带十万人,用什么法子?”

“那非以兵法部勒不可了。”曹雪芹发觉不宜掉文,便又说道,“要像带兵一样,讲军法。”

“一点不错。所以漕帮定下十大帮规,犯了帮规,不管什么人也要罚。”

“怎么罚法呢?想必是跟用家法一样打一顿。”

“打一顿是最轻的。不过犯了十大帮规,很少说有打一顿了事的。”

“那么怎么才能了呢?”

冯大瑞不答,直到曹雪芹再一次催问,他才说道:“芹二爷,你刚才看河水发红,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曹雪芹猜想是血,但绝不可能的,这话不能胡说,便摇摇头示意。

“是血——”

“果然是血!”曹雪芹失声惊呼,急急又问,“怎么会有血呢?”

“铁锚上钩着一个死人,自然就有血了。”

曹雪芹毛骨悚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明明看清了是血水,复又望一望冯大瑞的脸色,严肃之中还显得有些抑郁,绝不像是故意编出来,以吓人为乐的恶作剧。但如相信,却又有好些疑问,他将思绪整理了一下,方又开口。

“这十大帮规,是些什么规矩,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带那么多人!”

答得不着边际,曹雪芹的话有些接不下去了。冯大瑞心想,既已说了,不说明白,让他心里留着一个疑团,就会多方去打听,反为不妙,因此改了主意,重做回答。

“这十大帮规,其实也跟军法差不多,芹二爷,你只要想一想穿‘号褂子’吃粮的人,最犯忌的是什么,就懂了!”

这一指点,曹雪芹明白了,“第一是通敌,第二是泄漏军机,第三是犯上抗命,第四是奸淫掳掠——”

“对了!”冯大瑞截断了他的话,“就是这些。”

“那就怪不得了!”曹雪芹说,“刚才那个人不知道犯了哪一条。不过,这样私下处死,不犯皇法吗?”

“如果要讲皇法,就不必入帮。”

“这么说,入了帮就可以不守皇法?”

这顺理成章的一句反问,竟使得冯大瑞脸色陡变,似乎认为他的这句话说得太严重、太过分,因而有些愠色。这在曹雪芹自不免奇怪,再从头想一想他刚才守口如瓶的那种诡秘神态,憬然有悟。考虑又考虑,决定先打招呼,再触犯忌讳。

“冯镖头,我想请教你一句话,倘或不识轻重,请你别见怪。你在粮船上待过没有?”

“没有。”

所答如此,并未出曹雪芹的意料,所以紧接着问:“那么,冯镖头,我看你对他们帮里不但很熟,而且仿佛休戚相关似的。”

“芹二爷是说粮帮的事,我很关心不是?是的,我跟芹二爷说实话,我就在帮。不然,我在江湖上就寸步难行了。”冯大瑞又说,“我可是把连我父母都不知道的事,告诉芹二爷了!你只搁在心里,没事;倘或芹二爷你说了出去,说不定就会有人找上我,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绝不会,冯镖头,你不要我发誓给你听?”

“那不必,那不必!芹二爷是读书的君子人,而且也知道轻重。”

“是的!轻重我总识得,我绝不能害你。冯镖头,这话你想来信得过我。”

“是!芹二爷不会害我。”冯大瑞略停一下反说,“我倒不是吓唬芹二爷,倘或祸从芹二爷身上起,我是不得了,你芹二爷也难保没有麻烦。”

“喔,”曹雪芹觉得不能不往下追问,“是怎么样的麻烦?倒请你跟我说一说。”

冯大瑞看马车将入闹市,谈话不便,镖局中更非谈论此事之地,便将缰绳往左一偏,接着慢慢收缰,让马车停在一片柳荫之下。下车卸了马,招招手找来一个戏水刚上岸的半大孩子,给了他一把铜钱,叫他去遛马,然后取马褥子铺在草地上,请曹雪芹坐了下来。

“芹二爷,你总知道李制台是皇上最得力的人,从南到北,专替皇上抓那些跟皇上作对的人,他很忌漕帮。如果打你芹二爷嘴里知道我在帮,说不定会找上我来,跟我打听什么人。那时候,我说呢,还是不说?不说,过不了门;说了没事,可是,芹二爷,那时候,你刚才看见的一片血水,说不定就是打我身上流出来的。”冯大瑞又说,“其实,就我不肯说,也犯了帮规。因为一打听,是怎么会找上我的,说是听你芹二爷说的,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在帮呢?当然是我告诉你的,这叫‘扒灰倒笼’,是十大帮规里头的一条。”

这些话在曹雪芹心头,是极重的冲击。虽然柳荫下清风徐来,已无暑气,他仍是不断在额上沁汗,一块极大的杭纺白手绢已挤得出水了。

“芹二爷,不是我吓你。”冯大瑞歉意地说,“实在是这年头儿,奇奇怪怪的事太多!咱们生在这个时候,正巧赶上了,真不知道是千载难逢的好事,还是命中注定要倒霉?”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将曹雪芹一向好事的性情又激了起来,把听了冯大瑞的话所深切感受到的一个印象说了出来。

“冯镖头,漕帮是不是打算做一番大事?”

冯大瑞此时很沉着了,因为他已经相信曹雪芹会识得轻重,当下反问一句:“芹二爷,你所谓的‘大事’是指什么?”

“指,指——”曹雪芹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自觉比较含蓄适当的话,“指‘以武犯禁’?”

冯大瑞虽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典,但亦可意会,点点头说:“当然是‘犯禁’的事,所以李制台奉了密旨,要格外严办。”

“那你们是,是打算,”曹雪芹终于非常吃力地吐出来两个字,“造反?”

一听这话,冯大瑞左右看了一下,才低声说道:“不错,造反!不过,不是反大清,反大清是我们爷爷那辈人手里的事。”

“不反大清反谁呢?反皇上?”

“这也不是我们反。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在他刚随母归旗的那年,有一次听人谈宫闱秘闻,说在上年——雍正五年八月初的一天傍晚,宫门已经下钥。内务府值班的司员,突然奉到敬事房首领太监的通知,传一副“吉祥板”到皇子所居,在东六宫之后的“乾东五所”,才知道皇三子弘时暴死。弘时二十四岁,死因不明。后来有人传说:弘时是反对父皇屠残手足,率直进言,为当今皇帝在盛怒之下处死。以后只有一道上谕:“皇三子弘时,年少放纵,行事不谨,着削宗籍。”如今看来,确是大有可疑。

“罗教兴起来才五六年的工夫。”冯大瑞又说,“何以本来没有,一下子兴了起来,当然有人暗中在帮忙。帮忙的人而且很多,其中的道理,芹二爷你是读书的人,博古通今,应该想得出来!”

曹雪芹回想从归旗以来的所见所闻,以及御制《大义觉迷录》中所引叙、透露种种令人惊诧莫名的内幕,恍然大悟,罗教乘运而兴,是各派反皇帝的势力,恂郡王、八贝子、九贝子、年羹尧、隆科多,都有一批关系深厚的羽翼,有些为皇帝所笼络;有些情切故主,不受笼络的,便都集中在罗祖门下,亦就是如今集中在漕帮门下了。

曹雪芹心想,这三山五岳的人马,都有大来头,王公亲贵、一二品文武大员,少不得也还有高人隐士。凭一个漕帮的首脑,绝无法笼罩全局,应该有个德高望重、能使各路人马俯首听命的人,作为盟主。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遍想不得其人,曹雪芹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冯大瑞深深点头,是觉得他这话问在要害上的神情。

“有的,可惜,这位已经不在了。”

“是谁?”

冯大瑞伸三指说道:“这位,去年闰五月去世的。”

曹雪芹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惊异地说:“是诚亲王?”

这无可征信的一个说法,倒是解消了曹雪芹的一个疑团——他住在咸安宫官学,晚来无事,常时做东请那些数十年不走运、连支蓝翎都没有混上的“外班”老侍卫喝酒闲谈,很听了些真伪莫辨的宫闱秘辛,不过关于诚亲王胤祉获罪的经过,却是见于“宫门钞”的,在他心里是个真正的疑团。

事在雍正八年五月,怡亲王薨逝,皇帝悲痛莫名,赐恤优隆,远出常格之外。王公大臣仰体圣意,亦无不隆重赴吊、致礼殷勤,甚至有掩面痛哭失声的。唯一的例外是诚亲王胤祉,初次致祭时,在皇帝亲临回宫以后才到,及至宣读特赐“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美号,加于谥号之上的上谕,大家俯首跪听时,胤祉已经抽身回府。至于举哀之毫无悲戚之容,更不在话下,因而为庄亲王胤禄、内大臣佛伦等等,这班“奉命办理怡亲王丧事”的人所纠参。

当时曹雪芹心里就想,皇帝三位胞兄,直郡王胤禔、废太子胤礽都已下世,诚亲王胤祉便成居长。就算他对胞弟怡亲王有欠友爱,但骨肉之间,“长兄如父”,何可公然参劾,且交亲贵、八旗、九卿诸大臣及东宫官属的詹事府与职司风宪的六科给事中,各道监察御史,当作一件非常严重的大案,来公议罪名?

过不几天,看到“宫门钞”上“建议”的结果,疑团更深了。议奏的罪名,竟有“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灭伦”十大款,奏请将胤祉及其子弘晟正法,其余亲属,削去宗籍,“更名披甲当差”,家产籍没。奉旨胤祉父子俱免死,分别监禁景山永安亭及宗人府。只为弟兄感情淡漠,做长兄的会获得这样的严谴,岂非一件怪事?

他跟咸安宫的侍卫谈到这件怪事,大家的意见是相同的,皇帝早与诚亲王不和。庄亲王的参奏,是出于皇帝的授意,借题发挥,清算老账。但曹雪芹仍不能无疑,诚亲王在皇帝居藩时,彼此即已不和,固然是件大家都知道的事。但诚亲王先被降为郡王,而就在怡亲王病殁以前的三个月,复晋为亲王,这不明明表示,皇帝已释前嫌,何以三个月之后,复又如此痛恶?

此刻,他从冯大瑞的话中,悟出其中的道理,必是在这三个月中,皇帝已发觉各派反对他的势力,集结在一起,遥奉诚亲王为盟主;或者早已发觉,为了笼络诚亲王,特为晋爵,而诚亲王无动于衷,反对如故,皇帝才不能不下毒手。

而事发在怡亲王刚殁以后,说不定举发诚亲王有密谋的,就是怡亲王。这样,何以诚亲王临丧毫无哀戚之容,以及皇帝赐恤怡亲王出于常格的缘故,亦就可以推想得知了。

这一个念头大弯大曲地转下来,曹雪芹自觉长了不少世故见识,也懂了好多人情微妙,但总有种不可思议之感,不断为他带来新的刺激,想往深处去搜索。

“照你的说法,那么,你们如今是‘群龙无首’了!你们还打算不打算干一番大事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冯大瑞说,“不瞒你说,我在帮里也是‘小角色’,帮里有什么大事,我连边儿都沾不上。”

“可是,你比谁都知道得多。”曹雪芹很起劲地说,“你所谈的好些事,在我都是初开茅塞。”

“芹二爷你太恭维我了。我也是胡说,听过就算了。掉句文叫作‘姑——’”冯大瑞摇摇头苦笑,“粗人掉书袋,哪儿成!”

“不,不,你不算‘妄言’,我也不是‘妄听’。”曹雪芹紧接着说,“当然,你告诉我的话,我一句也不能说,说了不但害你,也害我自己,而且是害我自己一家子。”

听他这么说,冯大瑞越觉放心,看看日色偏西,应该回去了。正待找遛马的孩子回来,舍不得结束谈话的曹雪芹,又开口发问了。

“冯镖头,你既然自谦在帮里不能与闻大事,可是你刚才所谈的种种,不都是大事吗?”

“是的。芹二爷你这话问得有理,说实话,有些事,我并不是听帮里的人说的。我专走口外镖,尤其是走山海关一路,有些话,就不是我的同行能听到的。”

这话曹雪芹倒懂。汉人等闲不得出山海关,往盛京、吉林走的,绝大部分是赴任的满员,亦有不少是宗室王公。但出关大多不是好事,调往盛京任职的官员,无非投闲置散,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骚。此外,充军发配的也很多,一路诉苦,也就一路传散了许多宫闱秘辛、宦海奇闻。那就怪不得冯大瑞知道这么多了。

曹雪芹这时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亲族的不幸遭遇,加上天生好奇的性格,使得他生出一个让任何人都会感到意外的欲望,“冯镖头”,他说,“你能不能引荐我入帮?”

“什么?”冯大瑞大吃一惊,“芹二爷,你要干什么?”

看到他的脸色,曹雪芹才发觉自己确有些匪夷所思,急忙加以解释:“冯镖头,我是很佩服你们帮里的宗旨,没有别的意思。”

“这,”冯大瑞兀自摇头,“这不是好玩的事!”

“我知道。”曹雪芹不便说是为了好奇,想一窥漕帮的究竟,此时想到一个理由,“我们族人虽不能随便出京,不过将来我总有到各地去当差的机会,在江湖上也方便些。”

“芹二爷,你没有说真话。”冯大瑞老实不客气地说,“你的想法很怪。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不能不驳回你。别说我不能把你引荐入帮,就能,我也不愿意。”

“这,是为什么?”

“是为芹二爷你好。好好一位公子哥儿,放着福不享,倒想这玩意!芹二爷,你趁早别起这个念头,就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不但会害了你自己,只怕还会连累府上一家。”

听得这番出于善意的责备,曹雪芹不免惭愧,强自笑道:“冯镖头,我一时没有想通。‘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必认真。”

“这才是!”冯大瑞安慰他说,“江湖上的规矩,照芹二爷这么聪明,也不难懂。譬如——”

冯大瑞拿曹雪芹刚才所见的血水这件事来作譬解,江湖上最忌撞破人家的秘密,所以见怪不怪,莫管闲事,最是明哲保身之道。刚才曹雪芹倘或大声一张扬,惊官动府,实时便有麻烦。

“眼尖的不止你芹二爷一个。看到的不作声,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等血水冲淡了,自然没事。倘或一张扬开来,人命关天,少不得公事公办,万一闹大了,一定迁怒到多事的人头上。尤其是看见我跟芹二爷在一起,倘或落在我身上,要对不起你芹二爷,请问我怎么办?”

曹雪芹到此方始明白,何以那时的冯大瑞神色不定,非常不安?原来有此缘故在内!

“对不起,对不起!我差点害了你,也害了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句成语,我到现在才真正懂了。”

这一番簇新的回忆,使得曹雪芹有不寒而栗之感,同时也将他的好奇心,大大地减杀了,世途莫测,真得小心,如果误蹈危机,不明不白地惹来杀身之祸,不但死得轻于鸿毛,而且死得难以瞑目。

于是他的心情不同了,“冯镖头,咱们走吧!”但一说走,想到此来的另一目的,打听王达臣何时可到,因而觉得为了谨慎起见,有句话不妨问一问,“冯镖头,我再请教一件事,王二哥是不是在帮?”

“他不在帮。不过虽在‘门坎外头’,帮里的规矩他都懂。”

“喔!”曹雪芹本来还想再问,什么叫“门坎外头”?转念又想,这应该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便不再多说了。

等冯大瑞套好了牲口,仍旧是并坐徐行。曹雪芹心想,人在“门坎外头”而得窥堂奥,那是件再妙不过的事。王达臣既不在帮,就没有帮规的约束,有什么,说什么,无所顾忌,以后关于漕帮的内幕,很可以跟他去讨教。

这样想着,不由得浮起得意的微笑,一直在注意他的冯大瑞,便率直问说:“芹二爷,你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曹雪芹一愣,嘴唇两边的肌肉旋即收缩,这使他意会到自己是在露齿而笑,才会使他作此一问。本想随意撒个谎,但想到交友以诚,便老老实实将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冯大瑞心想,王达臣既然懂帮里的规矩,自然知道帮里的忌讳。等曹雪芹问他时,一定装聋作哑,故作不知,那一来会闹出误会来。不过这话不必告诉曹雪芹,只关照王达臣好了。

回到镖局,王达臣的消息有了,江西大帮的粮船已到,王达臣夫妇坐的是“半帮船”。这些船上装的不是“天庾正供”的漕米,而是以海鲜为主的南货,跟“京庄”绍兴花雕,空回时便带北货,往返贸迁,加上逢关过卡有许多便宜,所以利润可观,但有规矩,提几成充作公用,贴补帮中开销。此外,沿途经过码头,或者打点应酬;或者“地头蛇”硬压“强龙”,要打招呼、“讲斤头”;或者遭到“巾披彩挂”四行人物,纠缠不清,都要半帮船上的人来应付。

因为如此,半帮船上都很“四海”,附带干一行一半讲交情的买卖,就是搭载乘客,收费甚低,而且包管平安。江南的京官,要从家乡带一个听差或者老妈子到京,倘无便人可托,多托半帮船,如果托户部的司官书办关照一下,甚至可以不费分文。至于像王达臣这种镖客,彼此有照应之处,更是奉为上客。但半帮船一向殿后,所以又称“随运尾帮船”,既在大帮之尾,等到停靠码头,自然要费好些工夫,预计上岸已在深夜。

“那就只好先回家。”曹雪芹对绣春说,“明天再做道理。”

绣春有些举棋不定,很想留下来与夏云先见一面,却又惦着马夫人不知有何表示,终于还是跟曹雪芹回去了。

03

饭罢纳凉,曹雪芹一反常态,独自仰望星空,很少开口。绣春不免惴惴然,问起来时,他不便透露他所想的是,冯大瑞告诉他的许多奇闻秘事,只说想作几首“纪游”的诗。

“别打搅他。”秋月趁机说道,“咱们躲远一点儿。”

绣春也很想找机会跟她密谈,当下问道:“太太呢?睡了?”

“睡是没有睡。”秋月含含糊糊地说,“你坐到这儿来。”

院子很大,两人坐在西头梧桐树下低声交谈,不怕在东面的曹雪芹听见。绣春关心的是马夫人,“既然太太没有睡,怎么不出来凉快凉快!”她说,“我看看去。”

秋月不答,却一把拉住她,使个眼色。绣春会意,便坐了下来望着秋月,等她说下去。

“太太在开箱子。”秋月问道,“你知道干什么?”

马夫人开箱子找什么,一向不避秋月与绣春,有时还要找她们去帮忙。如今秋月不让她进去,复又这样发问,不言可知,开箱子一事跟她有关,这就更急于想知道底细了。

“我不知道,你说吧。”

“在替你预备嫁妆呢!”

一听这话,绣春顿时双颊发烧,但却忘不了回头先看一看曹雪芹,怕他已经听见了。

“怕什么!”秋月说道,“迟早要知道的,而且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不!”绣春急忙说道,“我今天一天都不自在,只要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怕。”

“怕他笑话你?”秋月答说,“没有的事,他替你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哪里会拿你取笑?”

“你是这么想——”绣春觉得很难措辞,最后叹口气说,“事非经过不知难。”

这句常用的成语,却为秋月心头染上一抹疑云,心想莫非其中有什么说法不成?

不会的!她自许为光风霁月的襟怀,不愿意去胡猜,只说:“太太已经知道这回事了,她很高兴,说要好好陪嫁你。”

“你跟太太怎么说的?”

“我说,”秋月是早就想好了的,从容答道,“绣春也觉得长此以往,不是个了局,替太太添个累赘,心里更不安。如今非要搬到京里去不可,绣春又不愿跟震二爷见面,那就只有两条路好走。”

“哪两条?”

“一条是真的铰了头发去当姑子,一条是嫁人。前面一条,太太是决不能答应的,那就只好走后面的一条了。”

这是将绣春出嫁,完全说成情势所迫,为了体谅主母,不得不负初心。不但为她留身份,而且也掩住了她常在镖局中与人说笑、行迹近乎放荡的流言,绣春自然非常满意,想起《水浒》中西门庆拜托何九,“一床棉被遮盖则个”的话,感激之念,油然而生。

“我倒没有想到,你这么会说话。不过,”绣春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既然你说好,咱们就这么说了,连你二哥面前都是这么说。”

那也是绣春“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的事,更觉秋月忠厚善良,想起多年相处,如今分手在即,不由得一阵感伤,眼眶润湿,映着月光,闪闪发光,倒让秋月微吃一惊。

“咦!”她问,“又是什么事伤心?”

“不相干!”绣春不肯透露感触,抽出腋下手绢,擦一擦眼睛说,“以后太太就靠你一个人了。”

秋月生怕她提到她的终身,急忙阻喝:“你别管我的事!”

不道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恰好让曹雪芹听见了,在那面接口问道:“什么事教人别管?”

一面说,一面走了过来,两人眼望着他,却各自用手去扯对方的衣服,同时的动作,几乎一丝不差,两人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

“什么事好笑?”曹雪芹说,“看你们神情诡秘,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从实招来!”

“我们在商量,”绣春抢着说,“该挑位怎么样的芹二奶奶?”

曹雪芹知道是假话,付之一笑,然后坐下来问绣春:“你在镖局子里商量定了没有,你二嫂来了住哪里?”

“要看她自己的意思。”绣春答说,“我想她会回家来住。”

“那是一定的。”秋月接口,“想不回家来住也不行,有好多事等着她来料理呢!”

一语未毕,绣春连连咳嗽示意,想拦住她的话,这下曹雪芹不免困惑。她们俩的神情言语,实在隐藏着秘密。但他知道,越是急着打听,越不容易得知真相,只好暂且忍耐,察言观色,抓住了破绽再问,就不愁她们不说真话。

“你的诗作成了没有?”绣春问说。

曹雪芹何尝在作诗?只好摇摇头说:“没有。”

“有一半了吧?”

“一句也没有。”

他没有抓住绣春的破绽,绣春却抓住他话中的破绽了,“那么你在想什么呢?”她又扑哧一笑,“我知道了,一定是在想芹二奶奶。”

秋月也笑了,在绣春膝盖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真厉害!还会金钟罩的功夫。”

曹雪芹有种被戏侮了的感觉,不免愤然,想说两句负气的话,但灵机一动,有了计较,故意打个呵欠说:“我不跟你们胡扯了,睡去吧!”

说着,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身而去。回到自己屋子里,自然有小丫头跟进来伺候,他只是吩咐沏一壶好茶,便在靠窗的书桌后面坐了下来,思量着将这天的所见所闻记了下来,作为自己著述的一个开始。

这自然是笔记杂俎之类,照历来通行的体例,是先取个书斋名字,然后加上两个字标示内容。这不难,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名称:“双芝仙馆丛稿”。

写下来一看,自觉很够气派,便从书架上找出来半张洒金丝的高丽纸,裁下寸许宽的一长条,写下这六个字,作为稿本的题签。字写得笔酣墨饱,颇为得意,正在自我欣赏时,不道身后出现了声音。

“真是大言不惭!稿子多得都数不清,只好一丛一丛来计数了。”

曹雪芹初闻声音吓一跳,不过马上听出是秋月的声音,便从从容容地转回头来答说:“闷了一晚上,聊且快意而已。”

“闷了一晚上?”秋月坐了下来,闲闲问道,“为什么?”

这一问,将曹雪芹的委屈勾了起来,“你跟绣春俩不知道有什么有趣的事在谈,故意不告诉我,拿我开胃。”他说,“我躲开你们,不就算了吗!”

“果然,你让绣春猜到了,她说你生气,我还不信。”秋月笑着叹口气,“你啊!真是,心里搁不住一点事,就因为你这个脾气,我有话不敢告诉你。”

话中有话,曹雪芹当然听得出来,不假思索地答说:“你放心好了!再有机密的事,我也能把握得住,不传六耳。”

话一出口,不免失悔,因为无意中已将得知漕帮一事,露了口风,幸好秋月不曾理会到此,只说:“如果你真能心口如一,听见什么就当没有听见一样,我就告诉你一件你一定高兴的事。”

“那还用说,自然是心口如一,你赶紧说吧!”

“好吧!我说。”秋月又叮嘱一句,“你可得静下心来听。”

“是的,我静静等着你开金口呢!”

“你知道不知道,绣春快出嫁了——”

“什么!”曹雪芹的声音很大,但立即发觉自己心口不一,便歉意地笑道,“这好比乍闻春雷,难免吃惊,你说下去吧!”

“绣春快出嫁了,是为了体谅太太的苦心。”秋月将编好的说辞讲了一遍,然后问说,“你知道不知道嫁给谁?”

“嫁给谁?”有着不可思议之感的曹雪芹,茫然问说。

“就是今天送你们回来的那个镖客。”

“冯大瑞!”曹雪芹尖声惊呼,“怎么会是他呢?”

态度与言语都觉有异,秋月便问:“为什么不会是他?照你说,应该是谁呢?”

这一问,让曹雪芹警觉到又失态了,因而定一定心答说:“我不知道应该是谁?只觉得一点都看不出来,所以诧异。”

“等你看出来,只怕已经通国皆知了。”秋月又说,“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知道了这件事只当不知道。明儿个别在绣春面前露出什么痕迹来。不然,只怕好事难谐!”

“那又何至于如此?”

“何以不至于如此?”秋月的词锋,咄咄逼人,“她本来千万个不情愿,只为要进京了,跟震二爷住得远,照应不便;住得近,她又怕震二爷来啰唆。两难之下,只好她自己委屈,让太太的心境也宽舒些。你倒想,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拿她取笑,换了你会不会恼羞成怒,一赌气不干了?”

“嗯,嗯!”曹雪芹充分接受了她的解释,想一想又问,“这样说,咱们进京以前就得办这桩喜事?”

“喜事不在这里办。”

“那么在哪里呢?”

“在冯大瑞的家乡——”

“喔,”曹雪芹迫不及待,“是在蒲州办喜事?”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冯大瑞。”曹雪芹又问,“送亲的人呢?当然是王老二。”

“当然是王老二”六字,语气便有异,秋月便笑着问道:“怎么,你还想当送亲的‘舅老爷’?”

曹雪芹也笑了,“老实告诉你吧。”他说,“我很想到蒲州去逛一逛,第一是到普救寺去看看‘西厢’艳迹;第二,李义山在蒲州住过好几年,想去访访他的遗迹。”

“如果你有兴致,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能去吗?”秋月提醒他说,“私自出京,别惹出麻烦来。”

照定制,年满十八岁的旗下子弟,即使随父兄在外任,亦须回京当差;已经在京的,不得私自出京,不过这“出京”二字,是从宽解释,在顺天府的范围之内,都还算在京。如果私下到了山西,不追究便罢,追究起来,也是麻烦。

“不要紧!”曹雪芹答说,“现在内务府很买震二爷的账,我请他关照一声就是。”

“那好!反正你是跟王老二一起去,一起回来,太太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等着当送亲的‘舅老爷’吧!”

曹雪芹微笑不答,心里在琢磨,说访蒲东艳迹,固有此心,看一看绣春的夫家是何境况,翁姑是否相处得来,似乎亦是必要之举。

这样一想,打定了主意,“走这一趟,很值得。”他将他的想法告诉了秋月,又问,“大概在什么时候?”

“总得到秋深了。”秋月又叮嘱,“时候还早,你先别瞎起劲,误了自己的正事。”

所谓“正事”是说别耽误了学业,而曹雪芹却未想自己,只想他人,“提起正事,我倒想起来了。”他说,“荐王老二到郡王帐下去效力这件事,该怎么办?”

“那总要等他嫁了妹子再说。”秋月起身说道,“一时也办不了那么多大事,一切都等明天把夏云接了来再说。”

不过还未派人去问讯,夏云一大早就来了,当然还有王达臣。门上一传进话去,连马夫人都出房门来探望,只见秋月在前,夏云后随,绣春又在后面,手中抱一个婴儿,是夏云的儿子。

“太太!”

夏云抢步上阶,马夫人不待她跪下便执住她的手,含笑凝视着说:“你倒发福了。”

“托太太的福。”夏云一面说,一面扶着马夫人进堂屋,向一个小丫头说,“小妹妹,请你拿拜垫来。”

“不必行礼了。”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受了礼,夏云自己磕了头,又从绣春手中接过婴儿,撮着他的小手一面拜,一面祝颂:“叫太太,说给太太请安。太太万事如意,精神健旺,今年娶位贤德媳妇,明年抱个白胖孙子。”

这都是马夫人爱听的话,笑容满面地捏住婴儿的手问:“你这个儿子长得好俊!叫什么名字?周岁了吧?”

“刚过周岁,小名铁柱,学名还没有取。”夏云答说,“他爹说,要请芹二爷来取呢!”

“对了!”马夫人问说,“达臣呢?”

“芹二爷陪着在外头坐呢!”秋月答说。

“本说先要进来替太太请安。”绣春接口,“是我说的,不必忙在这一刻。”

“不错。咱们娘儿几个先亲热亲热。”马夫人对秋月说,“床头柜抽斗里,有个皮纸包,你替我拿来。”

拿来一看,沉甸甸的一个金锁片,原来是给铁柱的见面礼,秋月识得原主,“这还是芹二爷小时候戴的。”她向绣春笑道,“咱们做姑姑的,也得给点儿什么才说得过去。”

“回头再找吧!”马夫人说,“先谈谈一路上的情形,大家都坐吧!”

这下少不得又有一番辞让。夏云到底已成了客人,而且有孩子在手,在下手一张紫檀椅子上坐了下来,秋月端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绣春来去张罗,间或倚门立谈数语,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样。

听夏云谈了近况与旅途的情形,秋月找个空隙问道:“你是回家来住,还是住在镖局子里?”

“自然回家来住。”

“只怕不回家住也不行。”秋月笑道,“太太有好些事要跟你谈呢!”

此话一完,只见绣春倏然而逝。马夫人与秋月都望着她的背影微笑。夏云旁观者清,便知要谈的事,必与绣春有关,看她们都是面有喜色,要谈的必是好事,便想先闻为快了。

看到她的脸色,马夫人与秋月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了默契,夜长梦多,以乾坤早定为宜。秋月看铁柱已在他母亲怀中熟睡,也正是交谈的机会,当下起身说道:“来!把铁柱子给我,等我交给他姑姑去看着。”

马夫人点点头,站起身来,说一声:“夏云你到我屋里来坐!”又关照秋月,“你随后就来吧!”

04

“京里的情形,你听说了没有?”

“是——”夏云想了一下,“是王爷的事?我也听说,可不大清楚,只听人说:如今皇上面前最得宠的一位王爷,年纪很轻,住在西城。我想这不就是咱们镶红旗的王爷吗?”

“你说得不错。皇上很赏识咱们王爷,如今派了大将军。四老爷跟震二爷是粮台上的差使,大家都说,我应该进京,陪陪咱们姑太太——太福晋,大概年底就要搬进京去住去。”

“那是好事啊!”夏云很高兴地问,“房子找定了没有,在哪儿?”

“房子虽还没有找定,不过总是找在震二爷附近,也好有个照应。”

“是,是!应该这么办。”

“可有一桩难处。绣春不愿意,这缘故我不说你也知道。”马夫人突然换了个话题,“达臣有个把兄弟姓冯的,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

“知道这一个人。”夏云答说,“不过,我还是这一回来才见了他的面。”

“那么,你听达臣说过没有,这个人怎么样?”

“说过,说过!”夏云急忙答应,“达臣常提起他的,说他是血性汉子,最重情义。”

“重情义就好——”马夫人话说半句,戛然而止。原来是曹雪芹跟秋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将她的话打断了。

夏云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蹲身请个安说:“芹二爷越长越高了,也越长越秀气。”

“秀气只怕未必。”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笑道,“我自己觉得越长越黑,秀于何有?”接着又向马夫人说:“王二哥想进来给太太请个安,好先回镖局子,有好些事等着他交代呢。”

“那就不必客气了,请他先回去吧。”马夫人望着秋月又说,“晚上请王二哥来吃饭吧?”

“是!”秋月转身向曹雪芹说,“送了客回来,你就在书房里写信给震二爷,托他找房子。”

这是暗示,曹雪芹只在外面,不必进来,好容马夫人谈绣春的事。曹雪芹自能意会,答应就走了。

“夏云也知道达臣的那个把兄弟,说他有血性、重情义,不是很好吗?”

秋月不知道她跟夏云谈到何处,不敢造次发言,只附和着答应一句:“本来最要紧的是情义。”

这时夏云已听出因头来了,便即问道:“太太的意思,是不是绣春许给冯大瑞。”

“是啊!把弟兄变成郎舅,你跟绣春又做了姑嫂,不是很好吗?”

“太好了!”夏云笑容满面,“倘能如此,真正是美事。不过——”她迟疑着,笑容渐渐收敛。

“你是说绣春自己的意思?”秋月问了一句。

“是啊!”夏云答说,“谁都知道,谁亦不能拿她的主意。除非太太吩咐,不过表面不敢违背,心里可不定是怎么个想法。”

“这种人家的终身大事,我也不能硬拿鸭子上架;再说,也犯不着这么做,是秋月探过她口气的。”

“喔,”夏云问秋月,“你怎么说?”

“我只说,听说冯镖头人不错,你看他如何,她不作声。”

“不作声是什么意思呢?”

“问你啊!”秋月笑道,“当初绣春拼命想你做她的嫂子,让我去问你,你不也是心里有千肯万肯,嘴上不吐一个字吗?”

这一说,夏云顿时红霞满面,啐了一口笑道:“哪里有什么千肯万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错不了!”马夫人也说,“你跟她去说,包你不会碰钉子。” 夏云释怀了,“太太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她非常高兴地说,“这可真是主子成全的一件大好事。”

“你先别高兴。”秋月提醒她说,“跟她有个说法,别提我探过她的口气。只说既然实逼处此,凡事亦还要她自己做主。你就作为你跟达臣的主意,认为她嫁给冯大瑞最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夏云何能不懂?不过她只想到马夫人和秋月,对绣春一定不反对嫁冯大瑞,显得极有把握,却不知这分把握,何由而起,不过这也是暂时可以不必打听的事,放着冯大瑞本人,与镖局子的那些人在那里,让王达臣稍为问一问,就都明白了。

“是的!我都懂。”她从容不迫地答说,“换了我也是一样,巴不得人家替她开道儿,脸上好摸得下来。总而言之,这是一件极好的好事,也只有太太的恩德、秋月的苦心,上上下下都照应她,才会有这么一件好事。说老实话,达臣为他妹妹,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提起来就唉声叹气!如今好了!我要一告诉他,不知道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太太的成全,我先替达臣谢太太的恩典。”说着,很快地伏身下地,磕了两个头。

“别这样,别这样!”马夫人起身亲手搀扶,心里当然也很高兴,不过稍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觉,指着秋月说道:“你说得不错,全亏得她一片苦心。”

夏云点点头,却不作声,只深深地看了秋月一眼,眼色中敬爱以外,还有种莫可言喻的愁怜郁塞的意味。

05

为了好让王达臣夫妇,从从容容地细谈绣春的终身大事,这天晚上在曹家饭罢,夏云仍旧带着孩子跟丈夫回到镖局,住在仲家。

仲四奶奶好客健谈,夏云出身大家,又是有意要替王达臣做面子,落落大方地应酬得很周到,因此一直到三更天,吃了消夜,方始归寝。

仲家房子很大,单有一座小院落,供携眷宾客双栖。夏云倒是沉得住气,心想把这个好消息一告诉丈夫,一定害他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因而决定暂且不说。但她有事在心,一样也是不能入梦,辗转反侧之际,怕惊醒了王达臣,索性悄悄起床,先替孩子把了尿,放入摇篮,然后端一把竹椅子在院子里对月沉思。

所想的自然是有关绣春的一切,从仲四奶奶口中得知,绣春一个月总有两三回到镖局子来玩,一来总是大半天。有时在仲四奶奶家帮着照料,有时便在前面大客厅中,跟镖客们说笑。

“这位王三姑娘真叫有人缘。”仲四奶奶管绣春叫“王三姑娘”,夏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两句话,“那些爷们提起她来,没有一个不跷大拇指的,说她若是个男的,包管比她哥哥还强。尤其是冯老大,当她亲妹妹一样,本来嘛,他跟王二哥是把子,应该拿三姑娘当妹子看。”

这就怪不得马夫人与秋月那么有把握了。想来冯大瑞喜欢绣春,绣春也一定对他有意思。但马夫人不喜与闻外事,秋月难得出门,而绣春在这里的情形,居然会传入她们耳中,可知绣春跟冯大瑞之间,必是风风雨雨,流言不一而足。正在这样想着,发现了王达臣的影子,随即迎了上去问道:“你怎么不睡?”

“一觉睡醒,看你不在,心里想起一件事就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什么事?”

“你看出来没有,妹妹好像有心事,而且总是偷着眼看人,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这不奇怪吗?”

夏云心想,绣春的事,告诉了他,害他睡不着;不告诉他,仍旧是害他睡不着,既然如此,不如就这会儿谈吧!

“你去端张椅子来,我告诉你,她不是有心事,是有喜事。”

“什么?”王达臣大声问说。

“轻点、轻点。你去端了椅子来,我告诉你。”

“好,好!”王达臣掉身就走,不一会一手提一张椅子,一手捏一把茶壶,坐定了先嘴对嘴灌了好些茶,舒口气说,“这会儿才舒服些,什么喜事,快说吧!”

“你没有听见仲四奶奶的话?”

“什话?”

“说冯大瑞把绣春当作亲妹子看。”

接着夏云便将马夫人与秋月跟她所谈的一切,细细说了给丈夫听,其中包括先送绣春到蒲州赁屋暂住,以便冯家亲迎的种种打算在内。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喜事。王达臣一面听,一面想,只觉得有件事为难。及至听完,在心里盘旋的那个念头,仍未转定。

“好事倒真是好事,可惜来得太快了一点儿——”

“你也是!”夏云不等他话完便抢着说,“你不想想,她今年多大了,你还嫌太快,要她等到什么时候?”

“你弄错了,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王达臣说,“我在想,她受苦受了这么多年,如今当然要好好陪嫁她。可是,一时力量还够不上。”

夏云当然也想到过这一点,当即答说:“首饰你不必愁,太太已经预备好了,包管体面。至于床帐被褥,四季衣裳,花费到底有限,一时没有现款,说不得只好拿新置的二十亩田,或典或卖,先处分了再说。这件事,你如果觉得不方便去说,我跟仲四奶奶去商量。”

王达臣原就是打的处分那二十亩田的主意,只是怕妻子舍不得,不肯开口。不想夏云自己先说了,自是喜不胜言,当即笑道:“难得你贤惠,拿田变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说、我说都一样。”

“哼!”夏云撇一撇嘴,“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瞧扁了。二十亩田算得了什么,你以为我是没有开过眼的人?”

“是,是!我小看你了,是我不对。明天还是你跟仲四奶奶去说,顺便还要请她做媒。”

“她是男家的媒人。女家的呢?喔,”夏云突然想起,喜滋滋地说,“芹二爷还打算送亲送到蒲州呢!”

“这可很够面子了。”王达臣也很高兴,衷心称颂,“曹家真是厚道,一定还是要发达的。”

“提到这一层,我倒又有件事告诉你了。是绣春跟我说的,我们姑太太家的那位王爷,放了大将军,真正威风八面,如果你有意思,可以荐你跟在王爷身边,将来派个武官,而且官不会小。可有一件,是荒凉地方,苦得很。”

“吃苦我不怕,堂堂王爷能去,我还不能去?”王达臣脱口答了这两句,却又迟疑不语,瞅着夏云似笑非笑的,无限依恋的情意。

“又做这副死相了!”夏云似憾而喜地骂着,“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不去,可别跟人说,为了怕我没有人照应,这种没出息的话,千万别出口。”

这话说到了王达臣心里,他只是憨笑着,想了一会问说:“要去多少时候?”

“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探亲望友,可以扣着日子来回。仗打赢了,自然班师还朝,还能在那里待一辈子吗?”

听出妻子是鼓励他的话,王达臣的英雄气概便将儿女柔情压下去了:“我去!挣副诰封来给你。”

“算了,算了。我可没有做官太太的梦。”夏云忽又觉得此事犹须从长计议,当即把话宕了开去,“好在不急,慢慢儿再说,眼前先办绣春的这件大事。如今我们盘算得蛮好,人家还不知道这回事呢!万一冯大瑞没有这个意思,岂不是一场空欢喜?”

“怎么会!”王达臣极有把握,“不会,不会!大瑞求之不得在那里。”

“你这么有把握?”

“对!十足的把握,为什么呢?”王达臣自问自答地,“我已经听人说了,只要妹妹一来,最殷勤的就是大瑞,两人常在一起说笑,形迹都不大避人。所以在曹家看见妹妹那样子,我会上心事。”

原来王达臣是疑心绣春跟冯大瑞,已有肌肤之亲。江湖中人,最讲究面子,如果丑闻流播,无颜见人,以致发愁失眠。夏云对这一点,却比她丈夫更了解绣春,“你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说,“绣春最要强的人,决不会闹这种笑话。再说,你不说大瑞有血性、重情义,他又怎么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啊,啊,说得不错!到底是你的见识高。”王达臣的心情越发舒坦,“这实在也是我太关心妹妹的缘故,她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块病。”

“如今你的心病可以消了。”夏云又说,“既然,你对你把兄弟这么有把握,应该透句话给他,让他自己去求仲四奶奶出面来说媒,这样,咱们女家不是更有面子?”

“对!就是这么办。走,睡去吧,这会儿正凉快!”说着,便伸手去摸夏云的脸。

“叭嗒”一声,夏云打开了他的手,“去你的!别跟我噜苏。”她说,“我可累了,明儿还得起早。”

06

一大早起身,王达臣第一件事便是找冯大瑞,不道事不凑巧,冯大瑞已早一步出门——到三河县去接头一笔生意,来回一百四十里,也许这天回不来了。

王达臣是急性子,夏云亦望此事早成定局,夫妇俩商量下来,决定先跟仲四奶奶去商量。

话该怎么说呢?夏云的意思,要替绣春留身份,最好旁敲侧击,让仲四奶奶自告奋勇来做媒,但却苦于不易措辞。王达臣却主张有什么说什么,既然都是好朋友,不必加上一些饰词,反倒显得生分了。

夏云想想也不错,但还是推在马夫人身上,说她见过冯大瑞,觉得他为人不错,又是王达臣的结义弟兄,不如两好并作一好,问仲四奶奶的看法如何。

仲四奶奶大为讶异,心想此事为何昨夜不谈,隔了一晚,忽然有这么一说,岂不显得突兀了些?

王达臣与仲四奶奶很熟,由她的沉吟不答,看出她的心意,当即补充着说:“这是曹家马夫人跟我‘家里’说的,昨晚上从四奶奶这里走了以后,她才跟我说,难得人家有这番意思,真是再好不过。”

听得一番解释,仲四奶奶方始释然,“说老实话,我也早有这番意思。不过,”她停了一下说,“你们三姑娘的情形,我也有个耳闻,怕碰钉子,一直不敢开口,如今当然我来做这个媒。不过,大瑞是不用说,会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家三姑娘怎么样呢?”

“我已经探过她的口气。”夏云答说,“我想,绝不会让媒人没面子。”

仲四奶奶生长在张家湾这个水陆要冲龙蛇混杂的大码头,丈夫干的又是这一行上达侯门、下通草莽的镖行生意,因而渐渐养成了谋定后动,动必期成的想法。

为冯大瑞与绣春撮合这件事,她不但早有此心,而且盘算多时,想来想去总觉得一是绣春之心莫测,二是不知曹家的态度如何。绣春肯了,曹家不允,无可奈何,但这也还有法子可想。归根结底,最要紧的是,绣春自己的意向,她跟夏云的交往不多,不过已可以看出来,也是极能干的人,既然她说探过绣春的口气,不会让媒人失面子,且是出于曹家马夫人的策动,然则千稳万妥的一件好事,正是“固结人心”的一个机会,岂可掉以轻心?

于是顺理成章地谈起如何办喜事,仲四奶奶正想拉拢王达臣,更要固结冯大瑞,因而大包大揽地,不断表示:“全在我身上,你们什么都不必操心。”

就这样,未到中午,喜讯传遍了整个镖局。夏云怕马夫人惦念,也急着要去报喜,这天当然住在曹家,关照丈夫明天去接她回来。

07

等太阳下山,镖局的小徒弟在兼作练武用的后院砖地上,泼了十来桶井水,暑气一收,搭开圆桌,厨房里开饭,吃的是麻酱凉面,另外有吃不够、尽管添的两样酒菜:烧羊肉与凉拌粉皮。

“开饭啰!”小徒弟一声吆喝,镖客、趟子手络绎而至,正要入座,仲四掌柜——仲季武赶到了,开口说道:“今儿个可得让王二哥坐首座了!”

“哪里,哪里!四掌柜还拿我当客人,莫非见外了?”王达臣说,“还是你老上坐。”

“不!不是见外,今儿你有喜事。该贺一贺。”说着,向桌子上望了一眼,回身交代小徒弟,你进去跟四奶奶说,看有什么菜,多添几样来,先拿现成的干果子,再开一坛南酒,大伙儿喝着等。”

掌柜请客,大家越发高兴,王达臣在一片喧嚷之下,只好占了首座。等用饭碗倒上酒来,他先起身说道:“四掌柜跟各位弟兄抬爱,实在不敢当。我先谢谢!”说着,捧碗就口,“咕咚、咕咚”将一碗酒喝得点滴不留。

“别喝得太猛!”仲四掌柜知道他的酒量,提醒他说,“醉了可不是件舒服的事。”

“今天的王二哥,”镖局的账房赵先生说,“大概不醉也办不到。”

“不会,不会!”有个口才很好的趟子手杨五接口,“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一痛快,喝酒不容易醉。”

正说得热闹,只见闪进一个人来,顿时两三个人,同声喧嚷:“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原来是冯大瑞回来了,仲季武随即招呼:“你倒赶回来了!原以为你得明天才能回来。快洗个脸,来喝酒吧!”

“是啊!喝喜酒。”

冯大瑞一愣,“喝谁的喜酒?”他问。

没有人答他的话,却都笑了起来,仲季武便起身说道:“是你的一桩大喜事,先去洗了脸来再说。”

这时小徒弟已在木架子上,替他将脸盆手巾都取了来。冯大瑞到井台边,汲了一桶水,大洗大抹地一洗满身汗水,回屋子去换了一身干净小褂裤,容光焕发地来到了后院。

“喜气洋洋!”杨五笑道,“真像个新郎官。”

“什么?”冯大瑞问。

“来,来!你坐下来。”仲季武拍一拍他身旁的凳子,“等我告诉你。”

仲季武这时已想好了一个说法,故意问道:“你有没有到后面去过?”

后面是指仲家,冯大瑞答说:“四爷看见的,我下了马一身臭汗,到后面去干什么?是不是四奶奶找我有事?”

“她要替你做媒,把王三姑娘说给你。达臣跟你比亲兄弟还亲,自然一口答应,这不是大大的一桩喜事?”

一直含着笑在等机会开口的王达臣,便即接口:“大瑞,我妹妹脾气不大好,你多让她一点儿!”

说着,端起酒碗举一举,正要“先干为敬”时,不道冯大瑞做个拦阻的手势,叫一声:“二哥!”等王达臣住手相视时,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高攀不起!”

此言一出,顿如红日西沉,阴霾四合,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连一旁的小徒弟、厨子,十来双眼睛,都盯着他看。

冯大瑞自然感到威胁,但态度却是很执着的,“二哥,我实在有苦衷!”他说,“三姑娘这样的人品,我前世修都修不到。不过,我真的答应不下。”

最后一句话使脸涨得通红的王达臣,越发不悦,微微冷笑着,环视满座,“各位听听!‘答应不下’,”他说,“倒像我妹子嫁不掉,求他收容似的。”

“二哥,二哥!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我没有福气,像三姑娘这么的人才,我竟没法儿娶。”

“什么叫没法?莫非你家里已经有了一房媳妇?咱们关圣帝君面前磕过头的,你可也没跟我说过呀!”

“原是没有——”

“那么,”王达臣抢着问道,“怎么叫没法儿?”

话越盯越紧,仲季武不能不排解了,当即说道:“达臣,你先别急,让大瑞慢慢儿说,他很仰慕三姑娘是大家都知道的,不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哪里会舍得这一头姻缘,你就等他慢慢儿说吧!”

“好!”王达臣敛手答了这一个字。

冯大瑞是双眉皱成了一个结,欲言又止地,最后终于吐了一句话:“二哥,我回头跟你说。”

王达臣勃然变色,但还是忍了下去,强制用平静的声调说:“没有关系,就这会儿说好了。”

冯大瑞却未看出王达臣的怒火,已到一触即发的当口,只想赶快结束这个场面,支吾着说:“回头说,回头说!咱们喝酒。”

一面回答,一面举碗送到唇边,哪知“当”的一声,酒碗落地,打得粉碎,流了冯大瑞一身的酒。

“冯大瑞!”刚用一枚山核桃打掉了酒碗的王达臣,霍地起身,戟指喝道,“我妹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不能当着大伙儿说,要私底下跟我谈?不要紧,你说,我王达臣不是护短的人。不过,你要说不上来,打算含血喷人,嘿,嘿!”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未料到惹得王达臣结义弟兄要翻脸成仇!仔细想想,冯大瑞的话中确有毛病,倒像是“王三姑娘”不守妇道,他无法娶她,而又不便在席面上公开似的,这就难怪王达臣的脸上挂不住了。

镖客们讲究的是沉得住气,因此,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没有一个人敢轻于开口,怕话说得不当,成火上加油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但脸上却个个神情凝重,同时在暗中戒备,如果王达臣要跟冯大瑞动手,便抢先一步拦住。

可是仲季武不能不开口。他本觉得冯大瑞有些不识抬举,再出以这种暧昧的态度,越使他不满。但他到底是中年人,掌柜的身份也使他不能不持重,心想倘或王三姑娘真有丑事,落入冯大瑞眼中,倘或硬逼他说了出来,那就更不妥当了。

为此,他开口之前,必得先做考虑,心想,冯大瑞真正喜欢王三姑娘,而且透着一分尊敬,是有目皆睹之事,如果知道她不守妇道,岂能如此?这样转着念头,便也像王达臣一样,非让他说明白了不可。

话虽如此,仍是带着体谅开脱的语气,“大瑞,”他说,“你敬重王三姑娘,看得她像观世音一样,大家都不是没有眼睛的。若非如此,也不能冒冒昧昧看成这是件必成的好事。如今你晴天一个霹雳,到底是什么为难?尽管说啊!果然是没法子化解的苦衷,达臣是你把兄,还有个不体谅的?总而言之,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既然达臣生了误会,你趁早明说,不然误会越积越深,你不是自作孽?”

“自作孽,不可活”!江湖上为了面子,到下不得台时,亲弟兄白刃相向的情形也多的是,何况是结义弟兄,又牵涉到妇女名节?但他虽知事态严重,却实在有不能明说的苦衷,脸色如死灰般地愣了好一会,突然举起右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个嘴巴,同时狠狠自责:“我该死,我该死!”越是如此,越显得王三姑娘有不可告人之秘,才使得他有十分难言之隐。王达臣的脸色便也更难看了。

见此光景,仲季武知道非替王达臣出气,不能缓和这个局面,于是伸出手来,捣了冯大瑞一拳。他原本心里有气,出拳很重,竟将冯大瑞打倒在地上。

“你小子是怎么回事?”仲季武骂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不痛快的人!”

一拳没有打出他的火气,这一骂却惹得冯大瑞冒火,因为他自许是整个镖局中最痛快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都心甘情愿,而仲季武竟说他最不痛快,这是多大的委屈!

有血性的人就是受不得委屈,冯大瑞当即跳起身来,“好!”他大声说道,“如果王三姑娘不怕做寡妇,我就娶她。”

此言一出,大家都是一惊,尤以仲季武为甚!但王达臣的脸色反倒缓和了,“大瑞,”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二哥,你别问我!我是为三姑娘好。”他眼圈红红地说,“我时常做梦都会梦见三姑娘,我哪有不愿意娶她的道理?实在是不能娶,娶她是害了她。”

说着,黄豆大的眼泪,滚滚而出。这么个大男人,伤心得这样子,大家看在眼里,真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

“好了!”一个姓马的总镖头对王达臣说,“大瑞也是怪委屈的!他绝不是嫌三姑娘,你总也看得出来。既然他说回头跟你说,你就问问他,倘若是跟人结了什么‘梁子’,或者闯了什么不得了的祸,咱们想法子来替他化解。”

“好!”仲季武立刻接口,“老马这话说得真好!就这么办。来、来,大家仍旧喝酒,凡事慢慢儿来。”

“对、对!”大家附和着举起酒碗,纷纷向冯、王二人相敬。

“大瑞,”王达臣歉疚而友爱地说,“倒是我错怪你了。你别着急!天塌下来,咱们俩一起顶。有事回头说,这会儿别扫了大家的兴。来、来!”说着,干了一碗酒,脸色更红了。

有了这一段兄弟几乎阋墙的冲突,虽说误会已消,言归于好,但满座的兴致都大受打击,仲季武更是忧心忡忡,不知冯大瑞惹了什么滔天大祸,或许再连累到他的镖局生意之外,还有其他难以料理的麻烦,因而有些食不下咽的模样。

当然,心事更重的是冯大瑞与王达臣,两人直到大家纷纷离座而起,才发觉饭局已经结束,便也站起身来,只见仲季武说道:“你们哥俩到后面来喝茶吧!”

“好!”王达臣说,“就来。”

但冯大瑞却有异议,“四爷,”他说,“我跟王二哥在外面谈谈好了,回头再去看四奶奶。”

“也好!”仲季武深深看了王达臣一眼,意思是务必将冯大瑞有何为难之处,彻底弄清楚。

其实这用不着示意,王达臣跟他的心思一样,当下点一点头,与冯大瑞一前一后出了镖局子。这时天还未黑,晚霞烧红了西边半边天,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望一望对方的脸色,都如喝了酒一般,看不出真正的感觉。

“二哥,”冯大瑞说,“我不明白,这件事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跟我谈?今儿个猛不丁地冒了出来,你让我怎么办?”

王达臣听他先前的话,接受他的责备,想有所解释,但最后一句,却使他大起反感,答语就不好听了。

“谁知道你只是拿我妹妹开开心,根本就不想要她。”

这话在冯大瑞既委屈又惶恐,不由得站住脚,拉住王达臣的胳膊,着急地说:“二哥,你怎么说这话?如果说我对三姑娘有一丝一毫不尊重,叫我一走镖就回不来!”

在镖客,这是赌得最重的咒。王达臣倒不免歉然,但他身为兄长,自不必在口头上道歉,当下看一看周围说道:“咱们到哪里去谈?”

“跟我来。”

冯大瑞领着王达臣到了一处地方,是个花木扶疏、有身份的人的住宅,敲开了门,来应接的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约摸十二三岁,一见冯大瑞便让开一步,让他们进了门,仍旧将大门闩上。

“你叔叔呢?”

“陪山东来的朋友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说。”那女孩看着王达臣问,“冯大叔,这位是谁?”

“这位是王二叔。”冯大瑞说,“自己人。”

“喔!”那女孩又问,“冯大叔,你要在哪里坐?”

“就在外面好了。”

说着,走向天井东面,那里有一张石桌,两个石鼓,他跟王达臣面对面坐了下来,随即便见那小女孩端来了一大壶茶。

“我跟王二叔有话要说,你别管我们。”

小女孩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王达臣忍不住了,“这是个什么地方?”他问,“她叔叔又是谁?”

“是我好朋友。”冯大瑞说,“回头我替你引见,是漕帮的一位当家,姓李。”

“喔!”王达臣心中一动,随即问说,“大瑞,你有为难之事,是不是跟这位漕帮当家有关系?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外人可插不上手,咱们是不是另外换一处地方去谈?”

就这时,那小女孩二次复来,告诉冯大瑞一句话:“香烛点好了。”

点香烛何用?香烛点在何处?王达臣还在疑惑不解,冯大瑞已开口叫了一声:“二哥!”

看他神情凝重、沉吟不语的神情,很容易料想到,他有极重要的话要说。冯大瑞在帮,王达臣是知道的,此刻又特地将他带到这里,莫非是打算引荐他入帮?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要做深切的考虑,一时还委决不下之际,冯大瑞的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如果问我为什么不能娶三姑娘,我有件事要告诉二哥。不过,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二哥,你能不能起个誓?”

“怎么起法?”

“二哥,先别问这一点,只说愿意不愿意?”

“你关照我不能泄露,我当然不会露出去半个字,起誓当然也可以。”

“那么,跟我来。”

冯大瑞领着王达臣,从一个角门穿出去,只见一片围墙,圈出极大的一个院子,两面雨廊上乱堆着麻袋、箩筐,两三具可容五斗米的方斛;墙上挂着秤和绳子;北面有一座三开间的平房,望过去烛火荧荧,王达臣恍然大悟,点香烛就是为了他起誓,如此郑重,足见要告诉他的事,非同小可。

果然,冯大瑞领着他到了供桌前面,但见正中供一张吕纯阳的画像,两面悬着一副对联:“因火成烟,若不撇开终是苦;三酉为酒,入能回首便成人。”王达臣也略通文墨,看到“三酉为酒”,立刻也懂了“因火成烟”,再一细看,才知道下面的那七个字,也是拆字格,劝人戒烟戒酒。他听说过新兴一种“理教”,禁忌烟酒,不道与漕帮亦有关系。

“二哥,”冯大瑞将点燃了的三炷香递了过来,“请你在纯阳真人面前表一表心。”

这时已容不得王达臣犹豫,接过香来,高举过顶,向香炉中插好,接着便在蒲团上跪下来磕了头,用虽低但可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起了极重的誓,绝不泄密。

于是冯大瑞移了两个蒲团到门口,双双箕踞而坐,冯大瑞徐徐说道:“我在漕帮,二哥是知道的。我们是弟兄,我为什么不把你引进帮来?二哥,你知道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王达臣率直答说:“我不知道,我也不便问。”

“这样说,二哥便是有入帮的意思?”

“动过这个念头,不过,一直没有认真去想过。”

“二哥也不必再想了,漕帮有我一个也就够了。忠孝不能两全,我尽忠,二哥尽孝。事到如今,我正好拜托二哥,将来我两位老人家,要请二哥照应。”说着,冯大瑞翻身而起,向王达臣磕了一个头。

王达臣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他也就势跪倒在地,扶冯大瑞的手说,“你刚才的话,含含糊糊的,我弄不明白,什么叫你尽忠?尽哪个的忠?”

“自然是大明天子,”冯大瑞紧接着说,“二哥不必多问了,总在这一年半载,我会无缘无故,人影不见,大概十之八九不会回来了。这就是我不敢娶三姑娘的道理。”

王达臣自幼闯荡江湖,千奇百怪,惊心动魄的见闻,也很经过些,但都不抵此刻的不信不能,欲信不甘,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说不出心头是何滋味。

由于爱之深,不觉恨之切,不知不觉中口不择言,“你!”他伸右手食指指了过去,几乎戳到冯大瑞的眼睛,“怎么糊里糊涂会入了这种帮?”

冯大瑞勃然变色,两道浓眉一掀,显得怒不可遏。而王达臣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话,在语气中侮辱了漕帮,就跟平常人听人辱及祖先,非翻脸不可。但他虽悔失言,却不愿认错,更不肯道歉。

这样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冯大瑞忍住了,但仍旧脸色铁青地吐出一句话来,“二哥,”他说,“你不是‘洋盘’!”

这是北方听不到的一句“切口”,冯大瑞当然因为他懂这句话的意思才这么说,而说到这句话,便是极严重的警告,倘或王达臣再说什么不知轻重的言词,他就认为是明知故犯,不能以不知者不罪之例而论了。

“大瑞,”王达臣软弱地承认,“我的话说得过分了一点儿。不过,你应该想得到我的心境,说实在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心里的滋味,这也都不必去说它了。这会儿咱们好好商量,看有什么挽回的法子没有。”

冯大瑞不作声,神气中看得出来,他不以“挽回”二字为然。事情做错了,才要设法挽回;既然不错,何挽回之有?

“大瑞,”王达臣问,“你说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哪回事?”

“就是你尽忠不能尽孝——”

“二哥,”冯大瑞抢着说道,“你的话我不懂。”

语气始终僵硬,王达臣无奈,只有软磨软哄,“大瑞,”他尽量将声音放柔和了,“你不是有血性的人,我也不能拿你当亲兄弟看待,不过,世界上也不都是一条道儿走到底的路,凡事都有个商量。忠孝不能两全,当然尽忠为先,把孝字往后搁一搁,但如果忠孝能够两全,岂不更好?或者先尽了孝,随后再尽忠,似乎也是个办法。你倒说呢?”

是这样委婉征询的语气,冯大瑞心不能不软,便也放缓了神色答说:“二哥这话,我不能不听,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忠孝两全?”

这是个能谈得下去的关键,王达臣要紧紧抓住,因而很谨慎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帮里有什么举动,我也不敢打听。不过,凡是办大事,总得有布置、有联络,各人有各人的职司,有的吃力不讨好,有的讨好不吃力。我完全是私心,你能不能在这里弄个讨好不吃力的事干?”

这话在冯大瑞似乎很中听,但神色之间,很快地就变过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件事,叫我怎么去挑个不吃力而能讨好的事做?”他接着又说,“我只是答应,到时候卖命有我一份。”

“这我怎么能说?”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又何以说得那么实在,倒像一切都定局了,再不能改似的。”

“这,”冯大瑞想了一下反问,“二哥,你答应给人卖命,莫非还得先问问人家是怎么个卖法,值不值得?那样卖命,卖的命就不值钱了。”

王达臣觉得他的话牵强,但不愿跟他说理,免得变成抬杠,于事无补,当下换了句话问:“你是不是能不卷在里头?也许不必卖命呢?”

这是探索的口气,而冯大瑞无以为答,他实在是不知道将有何大举动,但确知明年,至迟后年,确有一场掀开来就会惊天动地的义举。

虽然未有只字的答复,可是王达臣自己却有了一个侥幸的想法,死生有命,在他自己就有过两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冯大瑞自己是答应替漕帮卖命了,但又何尝不能死里逃生?

这样想着,心又热了,前前后后想起来,定了一个主意,要先弄清楚冯大瑞的态度。

“大瑞,”他问,“如果我妹妹仍旧愿意嫁给你,你怎么样?”

冯大瑞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在那里不能出声,心里的思潮,却在可与否之间大起大落。

“我说话算话。”王达臣催问着,“不过要问问明白,我才能跟我妹妹去谈。”

“二哥,”冯大瑞急忙问道,“你预备跟三姑娘怎么说?”

“我当然不会泄你们帮里的底。”王达臣想了一下,用极诚恳的语气,商量着说,“大瑞,我想这么说:说算命的算出来,你这两年大凶,不容易逃得出来,你怕连累了她,所以辞了婚事。接下来我就问她的意思,也许她倒不信这个,那不就是她认命了吗?”

果然如此,冯大瑞觉得未尝不可以考虑,就怕王达臣是软哄硬逼,非要绣春答应不可,那就大错特错了。

为此复又沉吟,王达臣了解他的心境,也不催他,说一句:“你好好想一想!”随即便到院子里去散步。

此时暮霭渐合,新月初生。王达臣回想这个把时辰中发生的事,恍有隔世之感。一个人低徊感叹,不知不觉地又走回原处,烛光影中,只见冯大瑞仍在沉思。

“二哥,”他说,“我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此刻只有一个办法,问一问纯阳真人。我要等你来,请你当面看明白。”

“喔,怎么问法?”

“喏,”冯大瑞手一指,“那不是签筒?”

王达臣暂不作答,心里在想,冯大瑞的意思是,如果求的签不好,他就要拒绝这头亲事,那时不必再做强求;但如求的签不错,他当然也无话说。这倒是一件公平的事,不妨就将绣春的终身,取决于纯阳真人。于是,他说:“好!你磕了头,我也磕头。是咱们哥俩合求一支签。”

冯大瑞点点头,站起身来,重新上香,却让王达臣先行礼,然后他也磕了头,起身捧起供桌上的签筒,摇了三下,顺手将筒往上一耸,跳出一支签来,王达臣不肯让它落地,一伸手便捞住了。

“六六大顺。”他高兴地说,“必是一支好签。”

冯大瑞接签看了一下,放回签筒,走到右首,找到依序挂在壁上的第六十六签,就着烛光细看。

王达臣也凑在一起,只见上面是一首诗,写的是:“绝路他乡遇故知,搜遗犹及题名时;塞翁失马安非福,要紧寸心有秉持。”

“好极了!”王达臣大为欣慰,“第二句我不懂,第四句也不大明白,不过‘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句话是很容易明白的。尤其是第一句,不就明明说你命中有救吗?这支签不但好,而且灵。大瑞,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冯大瑞心想,这正是命该如此了!但是,“也要看三姑娘的意思。”他说,“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当然,当然!”王达臣说,“你把这张签给我,我明天请芹二爷解给她听。”

“喔,提起芹二爷,我倒想起一件事,趁早交代。”

接着,便将那天由仓神庙出来,发现运河中有血水,以及曹雪芹苦苦追问,他迫不得已将身在漕帮的秘密告诉了他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二哥,他又问我,你在不在帮。我说,他大概不在帮,不过帮中的规矩,他懂得很多。我想芹二爷一定会问你,如果你说一概不知,他或许会以为你见外,所以我得格外交代,你尽管拿能告诉他的事告诉他。有关你的事,你就说不知道好了。”

“对!亏得你预先告诉我,不然一定会惹得他心里不痛快。”说着,手一伸,“把签纸给我。”

“其实,”冯大瑞说,“也不必请芹二爷去详,就三姑娘自己的文墨,也足够了。”

08

第二天一早,王达臣赶到曹家,先请见马夫人,行了大礼,又说了些闲话,他偷空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夏云尚未有所表示,秋月便向马夫人说:“太太请先息息吧,让他们夫妇俩说几句私话。”

一听这么说,绣春先就避了出去,马夫人笑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方始起身说道:“你们先谈谈吧!我等着听好消息。”

“是!”王达臣答应着,却又问道,“芹二爷呢?我有件事求他。”

“干吗?”夏云答说,“芹二爷有应酬出去了,得有一会才能回来。”

“我是有张签,想请他详一详。”

“什么签?”夏云又说,“也不必求芹二爷,现成的女诗人在这里。”

手刚往秋月一指,她就急忙笑着分辩,“你别乱给人戴高帽子。”她说,“传出去让人笑话。”

夏云不理这话,只向丈夫要了那张签纸,看了一下问:“是怎么回事?你先说清楚。”

“是这样,昨儿仲四掌柜跟大瑞提了那件事,大瑞说他不敢娶妹妹——”

话才说到这里,夏云与秋月不约而同地神色一变,王达臣不由得就住了口。

“怎么回事?”夏云埋怨似的催促,“你倒是快说啊!”

“他说,他常梦见妹妹,可是他不敢娶,怕害了妹妹,因为算命的说他往后两年,流年不好,说不定性命不保。”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夏云的脸色缓和了,“后来呢?”

“后来我说,算命的不是铁口,死里逃生的事也有的是。他就说,他求张签看看,就是这张签。”

“这张签并不坏。”夏云将签纸递了给秋月,“第二句是怎么回事?”

“对了!”王达臣接口,“我也是第二句不懂。”

秋月不作声,将“纯阳真人灵签”第六十六接到手里,看了一遍,先为他们夫妇解释第二句。

“举子下场,卷子已经被刷下来了,到填榜的时候,发现有一卷出了毛病,譬如应该避讳没有避,或者作诗脱了韵什么的,根本不能取中,名次是早已编排定了的,如果其中取消一名,以下名次,接续往上推,整个儿得重新排过,麻烦事小,不能及时发榜,举子们一定大吵大闹,可是件不得了的事,那怎么办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落卷中抽取一本,补上原来的名次,即令是解元或会元,亦无例外。

“再有。”秋月又说,“主考不忍埋没人才,等十八房考官都发了卷,在落卷中再搜索一遍,看看委屈了好卷子没有,这也叫搜遗。”

“这就很明白了。”夏云问她丈夫说,“这跟第一句是一样的意思。”

“对了!”秋月说道,“这首诗的前两句是从‘久旱逢甘雨’那首诗里套过来的,说的都是绝处逢生。不过,要主意拿得定,第四句说得很明白。”

“着!”王达臣蓦地里一拍大腿,“这句话可真是说在要害上了!”

“你那把兄弟呢?”秋月问道,“他怎么说?”

“我跟他约定的,求了签再说。签好,他当然愿意;签不好,我亦不能勉强他。”王达臣又说,“他倒是真心只为妹妹着想。”

“是啊!大家都是为了绣春,本来是很好的一件事,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一层波折,也还得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夏云接着又说,“当然,咱们先得回了太太,看是怎么跟绣春谈。”

“夏云的主意很好,就这么办吧!”

“那么,”夏云对她丈夫说,“你先到外面坐一会,听我们的信。”

等王达臣一走,夏云、秋月相偕去看马夫人,将前后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马夫人很相信看相、算命,认为纯阳真人的签语虽说得很有道理,但男女两边的八字,仍应请人推算,倘犯冲克,这门亲事就不必谈了。

“我心里在想,冯大瑞也许今后两年真的是大凶,但照签上看,绝处逢生,当然是命中有‘贵人’,也许绣春就是他的‘贵人’。五行相配得宜,绣春的命,恰好补他的缺陷,那就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的好姻缘。”

于是夏云去问她丈夫,是不是知道冯大瑞的八字。答语是:“当然知道,我们换过帖,怎么不知道?”

“兰谱”上记得有两人的生辰日期,冯大瑞的生日是连夏云亦知道的,年份与时辰,王达臣也还能想得起来,当即写了下来,连同绣春的八字,派人送到相命馆中去批查。

“何大叔,”秋月跟何谨说,“太太交代,酬金多送,立等结果。”

“要立等结果,让我先来看一看,大致也就差不多了。”

何谨找来一本“万年历”来,查出冯大瑞与绣春的生日干支,略看一看,便有了说词。

“合得来!”他说,“冯镖头是土命,绣春是木命,木生土,再好没有。”

“流年呢?”

“那得细看,不过——”何谨惊喜交集地说,“太好了!冯镖头娶了绣春,马上就会转运。”

话虽如此,到底是人家的终身大事,何谨还是照马夫人的吩咐,找相命馆去正式推算。不过,夏云与秋月都认为已经可以跟绣春谈了。

“也好!”马夫人也同意,“你们俩一块儿跟她去谈吧。”

如何个谈法,两人先商量好了,刚把绣春邀了来,只听见曹雪芹的声音,绣春便有些忸怩的模样。秋月体会得到她的心情,笑着起身,先迎了出去。

“说王二哥来了。”曹雪芹先开口问说,“乾坤已定了吧?”

“是的,是的。”秋月含含糊糊地说,“你先别进来,我们这里有事。”然后向里努一努嘴。

曹雪芹会意,笑着答说:“好!我换了衣服找王二哥去。”

等他一走,秋月才将商量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为的是深知绣春心傲,不敢照实说是冯大瑞起先坚辞,等王达臣一再劝说,才求签请神仙决断。只说王达臣听仲四奶奶做媒,喜不自胜,但因算过命,这两年流年不好,怕妨了绣春,不免踌躇,所以特为去求了一支签,接着便将签条拿了给她看。

“你看结尾那一句,‘要紧寸心有秉持’,要你自己拿主意。”秋月又说,“太太对你的终身大事,一点不肯马虎,现在让何大叔拿你的八字跟冯镖头的八字,请人去合了——”

听到这里,绣春不由得就插了一句嘴:“何大叔不也懂子平吗?”

“是啊!”夏云接口,“他说好得很,正好相配。”

刚谈到这里,一个小丫头闯了进来,道是曹雪芹传话进来,要那张签去看——可想而知的,他是听了王达臣所说,秋月便将那张签交了出去,很快地到了曹雪芹手里。

“签是一支好签。不过,”曹雪芹对冯大瑞别有了解,听了王达臣的那套话,觉得颇有问题,此时忍不住问说,“王二哥,你那位把兄弟,平时相信不相信看相算命那一套?”

王达臣不由得心中一跳,觉得他的话问得奇怪,先要问个清楚才能回答,“芹二爷,”他说,“你的意思是,看相算命的话,不必相信?”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冯大瑞平时相信不相信这一套,如果他素来相信,那没有话说;倘或从不相信,那么他的话就得好好琢磨了。”

“喔,”王达臣装得很诧异似的,“这,我倒要跟芹二爷请教了,是不是从这支签上看出来什么,芹二爷是读书人,文墨上见得透。”

“不是签上的事。”曹雪芹固执地说,“你先告诉我,冯大瑞平时喜欢看相算命不?”

如果答说“喜欢”,话就结束了。但王达臣一则不肯欺骗,再则也急于想知道曹雪芹说这话的原因,所以答语便含蓄了。

“我跟大瑞虽是把兄弟,倒不大清楚他是不是喜欢看相算命。”

“异姓手足,休戚相关,他的八字好不好,走不走运,跟你不也挺有关系?倘或平时常常看相算命,一定会跟你说。照此说来,”曹雪芹略一沉吟,终于心直口快地说了出口,“什么算命的说他‘这两年大凶,不容易逃得出来’,是搪塞你的话。”

这就不但使得王达臣惊异,而且有种无可言喻的敬仰。当然,他也必须要求解释,这种要求不必开口,光从眼色中表示,曹雪芹便能充分领会。

但曹雪芹却反有悔意,怕一言丧邦,毁了大好的一头姻缘。只是事已如此,话不能不说清楚,而说得太清楚,却又碍着冯大瑞的叮嘱,不可泄露漕帮的秘密,因而觉得很难措辞。

想了好一会,他试探着问:“王二哥,你知道不知道,冯镖头在帮?”

亏得冯大瑞预先关照过,王达臣毫不迟疑地答说:“知道。”

“那么,你呢?”曹雪芹问,“你在门里,还是门外?”

“门外。”

“那就怪不得冯镖头不肯跟你多谈了。他在帮里,要受帮规的约束,有时身不由己,也许不能娶你妹妹有不得已的苦衷。”曹雪芹紧接着说,“这是我的猜测。”

王达臣不知道有关漕帮的一切,冯大瑞跟他谈了多少,何以会使他有这样的猜测?

尽管他猜得与事实很接近,但并不会影响王达臣的本意,因为他早就考虑过了。使他觉得不安的是,曹雪芹对于漕帮不必知道得那么多,更不必想得那么多。

于是,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芹二爷,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你别见怪。你是大少爷,身份尊贵,江湖上的事,最好不必多问。那里面稀奇古怪的花样,什么都有。人都是到了没法子才在江湖上混,像芹二爷你,天生读书做官,是云堆里的人,犯不着跟江湖上接近,弄得蹚了浑水,害了自己,说不定还替府上惹来一场祸。这是我心里的话,我要不说,就是对不起府上,太太那么宽厚,我能忍心不说吗?”

一番话说得曹雪芹心里有些发毛,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自然也涨红了,说不出一种窘涩忸怩的感觉。

“曹二爷,”王达臣又说,“其实,你对江湖上已经懂得很多了。我也见过好些旗下的爷们,谈到‘车船座脚牙’,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不过江湖上的门道,‘学到老,学不了’,索性不懂,倒也无事;懂而不精,有时一个不到,反而坏事。反正芹二爷对什么叫江湖上的义气,完全明白,那就够了!将来做官当差,有什么事有我跟大瑞在,尽管放心好了。”

这番半恭维、半抚慰的话,才将曹雪芹那种自讨没趣、大为扫兴的感觉,驱除了大半,当下点点头说:“我也不会有机会走江湖,不过,我倒是从没有看不起江湖上的人的想法。既然你是这么说,可见得虽不在漕帮,冯镖头也不会拿你当外人看;再说,绣春是你胞妹,她的终身大事,你当然也不会马虎,看起来倒是我过虑。”

话题已可做一结束,即令还有不尽之意,曹雪芹亦不想再谈了。就在此时,绣春翩然出现,原来这天轮到她掌厨,特为带着小丫头来开饭,脸上自然有掩不住的羞窘之容,但也隐隐透着喜色,王达臣与曹雪芹都能体会得到,夏云与秋月已将她的终身大事谈妥了。

“太太交代,”绣春一面布席,一面向曹雪芹说,“酒别喝多了!天太热。”

曹雪芹笑一笑,看着王达臣说:“王二哥听见了吧,你可别让我劝,你自己开怀畅饮吧!”

这“开怀畅饮”四字,自有言外之意,可是王达臣并不能开怀,反而有了心事。他一直在琢磨曹雪芹的话,何以他能猜得到冯大瑞已经身许漕帮,是不是冯大瑞对他已有所透露?果然如此,将来冯大瑞不出事便罢,倘或出事了,曹雪芹心里或许会这么想,明知不是好姻缘,偏偏拿绣春往绝地送,这也算是兄妹之情吗?

这个念头自绣春一来,便格外强烈,因而喝酒时有些心神不属的模样,平时谈锋很健,此刻却往往答非所问,这自然使得曹雪芹困惑了。

于是话就渐渐少了,最后弄成各自低头喝闷酒、想心事的局面,直到绣春亲自送了一大碗火腿冬瓜汤来,问起他们谈了些什么,王达臣方始省悟,沉默已久。

“喔,”他不免抱愧,便向曹雪芹道歉,“芹二爷,我心里有事,没有能陪你聊天。”

曹雪芹尚未答话,绣春却一扭身就走了,这当然是怕一向爽直的王达臣,口没遮拦,说他的心事是在思量如何嫁妹,所以赶紧避开。

“你倒不妨跟我谈谈。”曹雪芹的想法也跟绣春一样,“倘有什么不凑手的地方,我或许可以替你想点办法。”

王达臣收束心神,好好地想了一会,有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但此事关系很大,还得再思三思,方能开口。

“你慢慢想。”曹雪芹很体谅地,“有事在心,喝酒不大受用,王二哥,咱们吃饭吧。”

王达臣点点头。于是唤小丫头盛了饭来,曹雪芹就着火腿冬瓜汤,只吃了一碗,便即搁箸;王达臣却是狼吞虎咽,饱餐了一顿。

这一顿饭下来,他的主意打定了,洗完脸说:“芹二爷,想找个清静地方,有件大事跟你请教。”

“好!好!你说哪里?”曹雪芹说,“其实舍间有个荒废的院子,倒也还凉爽。”

说是废园,倒不是客气话,草长没胫,连甬道都不甚分明。不过高槐鸣蝉,浓荫匝地,确实既凉爽、又清静,一个谈肺腑之言的好去处。

在凉亭的石棋桌上设了茶具,等曹雪芹遣走了下人,王达臣开口问道:“芹二爷,漕帮的事,大瑞跟你谈得很多吧?”

“嗯、嗯。”曹雪芹想起冯大瑞的告诫,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漕帮是怎么回事,芹二爷你知道不知道?”

“稍微知道一点儿。”

“芹二爷,说老实话,我看你知道的,不只一点点。如今我得跟你说心里的话,芹二爷是读书人,又一向待我们兄妹像自己人一样,所以我想请芹二爷作个见证。”

“作个见证?”曹雪芹大为诧异,“是什么事?”

“实在也不是什么见证,我只不过要让芹二爷知道我的本心,我没有在害绣春——”

“王二哥,”曹雪芹截断他的话说,“你不用表白,以你们兄妹的感情,怎么说得上这种话,你只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了。”

“是这么回事——”

王达臣将他从前一天在镖局的饭桌上,与冯大瑞发生冲突说起,一直谈到在理教公堂上开谈判,以及求签经过,话中毫无保留。曹雪芹颇有惊心动魄之感,自觉这才看到了江湖上的真正面目。

“我是这么想,人生在世,哪里不是冒险?闭门家里坐,尚且祸从天上来。别说,我们这种小民百姓,哪怕是龙子龙孙——”说到这里,王达臣突然住口,而且神色显得有些张皇地,环视四周。

“不要紧!”曹雪芹说,“没有人听见,就算隔墙有耳,也没有什么。我们旗下,哪家没有谈过恂郡王、八阿哥、九阿哥他们的事?”

听这一说,王达臣方始心安,接着抒说他的见解:“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坐在家里也会有飞来横祸,为什么不出去闯一闯?路是人闯出来的,就算大瑞真的到了要卖命的时候,也未见得就不能闯过这一关。芹二爷,你说是不是呢?”

曹雪芹的性情,最欣赏这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所以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而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应该去闯。”

“不过闯祸也不行!”王达臣迟疑了一下又说,“芹二爷,若说我有私心,这份私心就是想让我妹子去帮冯大瑞。绣春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又会说话。大瑞如果喜欢她,就会听她的话,将来也许能劝得他不必卖无谓的命;倘或真的非卖命不可了,或许也会替他想个什么法子,躲过那道难关。芹二爷,你说,我的打算是不是有点儿一厢情愿?”

“不是一厢情愿,是越俎代谋,那到底是绣春自己的事。”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曹雪芹脱口说道,“既然如此,你何不跟绣春把话说清楚,看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王达臣紧闭着嘴不作声,紧皱双眉考虑下来,神态顿见舒徐了。

“到底芹二爷是读书人!”他跷起拇指说,“见事见得透,出的主意真高。我照芹二爷你的话办,把话说清楚了,将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她也不会怨我。”

听这一说,曹雪芹颇为欣慰,便格外用心思为他琢磨其事,觉得有一点必得先提醒他。

“王二哥,关于冯镖头的心事,出入关系极大,如今只有你知、我知。”他问,“你还打算让几个人知道?”

这话骤不可解,细想了一会,方始领悟,“我不打算让夏云知道。”他说,“就是对绣春,我也不想让她完全明白。”

“这就是了。绣春也是极聪明的人,话说半句,她自能心照。”

“说半句话,可得有些学问。”王达臣踌躇了一会,突然双眉一扬,“这样,请芹二爷保我的驾,行不行?”

“怎么保法?”曹雪芹笑着问说。

“请芹二爷一块儿跟绣春谈。或者,干脆我只提个头,其余的话芹二爷说。”

这个办法初听似乎不错,细想却颇不妥,因为兄妹之间,可以不必害臊,有什么说什么,若有第三者在场,绣春必生顾忌,不能畅所欲言。在这种场合中,意思必须表达清清楚楚,如果有一句话含混不清,错会了意,所关不细。

因此,曹雪芹只肯教王达臣一套话,让他们兄妹摒人密商。王达臣却要求曹雪芹,纵不在场,至少要躲在暗处,听他们谈论的结果,如果他有失言之处,事后也好设法补救。曹雪芹答应了。

09

在为夏云设榻的厢房中,绣春与秋月、夏云正在逗孩子玩时,只见王达臣在垂花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原是预先瞒着绣春安排好的,所以夏云隔着窗户大声问道:“干吗?”

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绣春与秋月都遥望着,看夏云跟她丈夫谈了不多几句话,随即走了回来,而王达臣却仍站在原处。

“你二哥要跟你说几句话,还不许旁人听。”夏云向绣春说了这两句,还故意踌躇了一下,方又说道,“我看就在这里谈吧!”

她的话一完,秋月便抱着孩子起身,向夏云说道:“走!咱们上太太屋里去。”

这就根本不容绣春有何表示了。心里不免狐疑,不知王达臣有什么竟连夏云都不能与闻的话要说,因此,眼中一直有戒备的神色。

“这里没有别人吧?”王达臣一进屋,便看着后窗问。

绣春哪里会想到后窗有曹雪芹埋伏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说:“你没有看见,连你的儿子都抱走了。”

王达臣点点头说:“你坐下来!”说完,自己先在对门的位子落座。

绣春将夏云的一碗茶移到他面前,看着墙头的夕阳问道:“你跟芹二爷谈了些什么?”

“还不是闲谈,芹二爷爱打听江湖上的事。”王达臣喝了口茶,神态越发郑重,“妹妹,”他压低了声音说,“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要你自己拿主意。”

“什么事?”

“你知道这张签怎么来的?”

“我怎么知道?”绣春诧异地,“有什么花样在里头?”

这样咄咄逼人的问法,使得王达臣有些紧张,定一定神,把曹雪芹教他的话理顺了,方始开口。

“大瑞很喜欢你,可是他不敢娶你。他的话,换了别人,我根本就不说了,只为是你,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所以我不妨跟你说实话。”

“喔,”绣春很沉着地,“那就说来我听听。”

“算命的说他这两年有凶险,大瑞相信了,为什么呢?他欠下人家一个绝大的情,许了人家,到时候要替人家出死力,说不定性命都会送掉,怕害了你一生。”

一听这话,绣春不知不觉地把头仰了起来,“是怎么回事?”她问,“他是要替人去报杀父之仇?”

“那就不知道了,他不肯多说,我也问不出来。不过,他是血性汉子,你是知道的。”

冯大瑞有血性,是绣春早就知道的,她之对他有好感,这也是原因之一。因此,王达臣的话,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只是在琢磨冯大瑞欠了人家怎么样的一个情,要以死相报。同时怀着一个疑团,这件事为什么又不能先跟夏云商量;或者已经商量好了,故意说是只能跟她一个人谈?

在沉吟未答之际,突然想到,他跟曹雪芹在荒废的后园中,盘桓了这么多时候,未见得只谈江湖上事。于是,毫不迟疑地问道:“二哥,你跟芹二爷谈过冯大瑞的事没有?”

这一问,是王达臣跟曹雪芹都没有料到的。不过,也不难回答:“没有!”王达臣说,“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谈。”

“我可得跟他谈一谈。”

这就让王达臣难以表示态度了。可也不容他多想,急切间不辨利害,近乎茫然地说:“你为什么要跟他谈,不必!”

“为什么?”绣春很快地反问。

王达臣大感窘迫,只能这样回答:“是我们自己的事。”

“芹二爷也不是外人,他还打算——”绣春突地顿住,一张脸羞得通红。

果然,不消片刻,王达臣兄妹,相偕而至。等曹雪芹起身让座时,绣春说道:“芹二爷,我二哥有件事要跟你讨主意,咱们也还是到后面凉亭里去谈吧。”

曹雪芹胸有成竹,连连答应:“好,好!”首先就走。

到得凉亭,三人围着棋桌坐定,绣春便说:“二哥,你把冯大瑞的事跟芹二爷说一说。”

“嗯,嗯!”

王达臣谈那件事,有个错觉,只想到曹雪芹已经完全了解,不必多说。但曹雪芹却很细心,尤其是看到坐在中间的绣春,不断左右环视,那模样就像审问官司听两造对质似的,格外提高了警觉,只当自己是初闻其事,不但细节上问得很详细,而且不断有惊异的表情。这番做作,任令绣春是如何机警,也被蒙在鼓里了。

到得王达臣把话完全说清楚,曹雪芹便向绣春说道:“王二哥不错,这件事关乎你的终身,要你自己拿主意。”

“我有好些想不通的地方,主意又从何拿起?”

“好吧!”王达臣接口,“你有想不通的地方,尽管问芹二爷。”

“二哥,你跟冯大瑞是一起在关帝庙磕过头的,桃园结义,不是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许了人家以死相报,是怎么回事,能不告诉你吗?”

这一问简直是诛心之论,王达臣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办才好。曹雪芹虽心惊于绣春的词锋犀利,但到底旁观比较冷静,当下接口说道:“话不是这么说。朋友讲究义气,争着冒险是常有的事,冯大瑞不肯拿细节告诉王二哥,正就是怕他要陪他一起去冒险。”

“这样说,我二哥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冒险?”

此言入耳,曹雪芹急出满头大汗,但一急倒急出一个计较,索性沉下脸来责备:“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们同胞手足,莫非你二哥还会拿你往火坑里推不成?你二哥一定也是看了那张签,认为冯大瑞绝处逢生,命中有救,才有商量的余地。再说你二哥不说得明明白白,要你自己拿主意,你愿意不愿意,只说一个字就可以了,何以横生猜忌?这哪里是骨肉相处之道!”

十几年来,绣春几时见过曹雪芹这样沉下脸来,大开教训?不过想想他的责备也有理,一时既感委屈,又觉羞惭,不由得就掉了眼泪。

曹雪芹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使劲摇撼:“绣春,绣春!”他求饶似的说,“我一时恼羞成怒,话说得不知轻重,你别生气。”

听这一说,绣春的心当然软了,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泪笑道:“是我自己不好,挨你这一顿训。”

“岂敢、岂敢!”曹雪芹也笑着说,“冯大瑞是血性男儿,重然诺、轻生死,不过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也许他许人以死相报,只不过一时意气,是愚夫之行。俗语说:‘家有贤妻,夫不生横祸’,或许正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慢慢探出口气,劝得他醒。我也看过几本命书,略明五行生克之理,他是土命,你是木命,木能克土,亦能疏土。俗语说是‘一物降一物’,也许这正就是你跟他相配的奥妙所在。”

就这一啼一笑之间,绣春越发将曹雪芹当作骨肉看待了。同时,这桩婚事由于已敞开来谈过,她亦自然而然消除了羞涩的感觉,能够大大方方地商量了。

“芹二爷,你看,”她说,“换了你是我,应该怎么办?”

“这不是设身处地可以拟想的,到底男女有别。譬如,做新娘子的滋味,我是永远无从去想象的。”

“又来了!”绣春给了他一个白眼,“跟你谈正经,你偏说不正经的话。”

“这也不算不正经。”王达臣接口说道,“与其问芹二爷,倒还不如问你嫂子。”

“我倒想跟她谈,偏偏你又不许。”绣春沉吟了一下又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冯大瑞,对此一问,王达臣实在难以应答,便只好用眼色向曹雪芹乞援了。

“你二哥知道了,哪有不告诉你的道理?”曹雪芹说,“反正既有承诺,在冯镖头就算以死相许了。至于做得到、做不到,是另外一回事。”

最后两句话,在绣春觉得大有启发,沉吟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办法。

“二哥,”她说,“这件事除非他能照我的话去做,否则就不必谈了。”

一听绣春开了条件,王达臣忙不迭地答道:“你说,你说,总好商量。”

“没有商量的余地。”绣春斩钉截铁地说,“成就成,不成拉倒。”

“是,是!一定成。你快说!”

“不劝你跟了平郡王去当差吗?”绣春说道,“不如他也去,你们能一起去最好;不然,他一个人去。”

是这样的一个条件,王达臣和曹雪芹都有意外之感,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在心里琢磨她的用意。

很快地两个人都想通了,如果冯大瑞从了军,两三年之内不能回来,对他人所做的承诺,无法实践,就不算负约。这确实很高的一着,王达臣不由得笑道:“你真行!还有这调虎离山之计。”

“不是调虎离山。”绣春答说,“是驱虎入柙,省得它出来闯祸。”

王达臣听不懂“驱虎入柙”这四个字,曹雪芹却大为称许,“确实很高明的主意,也是很恰当的形容。”他为王达臣解释,“冯镖头如果从了军,在营盘里有军令约束,身不由己,人家自然就不会找他;就算找他,不能离营,人家不也会体谅他吗?”

“啊,啊!说得不错。”王达臣很有把握地说,“大瑞一定愿意这么办。”

“你别说得那么有把握。”绣春泼了他一瓢冷水,“我看,他未见得愿意。”

“何以见得?”

“你别问!不信就去试试看。”

“不用试,一说就成。”王达臣又说,“可有一件,他倒是愿意了,这面不成,怎么说?”

“这,”曹雪芹拍着胸接口,“包在我身上。以冯镖头身手、性情,要一去了,职位还低不了。”

“这么说,”王达臣笑道,“妹妹,你嫁过去就是位官太太。”

“我可不稀罕。”绣春撇一撇嘴,做个不屑的表情,但听来是“其词若有憾焉”的语气。

就这两天工夫,王达臣学到了不少东西,世事千变万化,尤其是一涉感情,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是粗心大意,自以为是所能应付得了的。因此,绣春虽已开出条件,王达臣细细想过,还不能直接跟冯大瑞去谈,为的是他是仲四那里得力的镖头,如今要他弃商从戎,等于拆仲四的台,而况本就托了仲四奶奶做媒,有话当然亦应该由媒人转达。

他还想到,最好避开仲四跟仲四奶奶去谈,可是跟仲四奶奶打交道,应该夏云出面,方合情理。这便又有了难题,去请教曹雪芹,一言而解:“这还不容易?照孔子拜阳货的办法好了。”

及至懂得了孔子不愿见阳货,而又于礼不得不拜,所以趁阳货不在家时去拜会的故事以后,王达臣如法炮制,打听得仲四有沧州之行,便一个人闯了去,先到镖局证实了仲四已经动身,才到后院。

“唷!三天没有照面了——”

仲四奶奶的娘家,在通州以东一百二十里地,那里旗汉杂处,纠纷特多,所以妇女们伶牙俐舌,善于争论。这天一见了王达臣,先就埋怨了一大顿,怪他一去三天,毫无音信。王达臣少不得软语赔笑,等她埋怨完了,才有开口的机会。

“四奶奶,”他说,“为我妹妹的事——”

“对了!”仲四奶奶截断他的话说,“你跟大瑞是怎么回事?你们跟亲兄弟一样,干吗翻脸?我为你们弟兄不和,愁得都睡不着觉。”

“没什么!他仍旧愿意娶我妹妹。不过,我妹妹有句话,我是不好意思说。”

“对谁不好意思?”

“对四掌柜。”王达臣故意问说,“四掌柜呢?”

“到沧州平安镖局看强老大去了,你有话不好意思说,非找他不可?”

“不,不!这倒巧了!我正不好意思跟四掌柜说,如今跟四奶奶谈吧。”王达臣做个踌躇难以启齿的表情说,“我妹妹是在曹家待得久了中了毒,非大瑞做了官不嫁。四奶奶,你想,我怎么好意思跟四掌柜说,我妹妹不愿意大瑞再干镖行?”

仲四奶奶听了他的话,只是发愣,“怎么?”她说,“我还不大明白三姑娘的意思,她不愿大瑞干镖行,又说要做官太太,那不是要大瑞去做官?这个官,可怎么个做法,做的又是什么官?”

“如今有个机会,能让大瑞做武官。四奶奶,你知道的,曹家有一门阔亲戚,是位‘铁帽子王’,如今放了大将军,权大得很。如果大瑞愿意做武官,可以跟了这位‘铁帽子王’去,那是一句话的事。”

“喔!”仲四奶奶点点头问,“那么,你跟大瑞谈过没有呢?”

正在谈着,仲四突然回家,王达臣大感意外,问起来才知道他要会的人,中途邂逅,把话说明白了,自不必再有沧州之行。

“你怎么三天都不照面?那天你们俩到哪里去了?喜事谈得怎么样?”

“正在托四奶奶情呢!我妹子的想法,实在不大敢恭维。四掌柜听了一定好笑。”王达臣带些歉意地说,“她非要大瑞肯到平郡王那儿去当差,才愿意嫁他。”

“喔,”仲四问说,“大瑞怎么说呢?”

这一问给了王臣达一个表白的机会,“是四掌柜得力的人,我可不便直接先跟他谈,本打算先跟你商量了,再定主意。”他又补了一句,“而况四奶奶是媒人。”

“照我说,是件好事。”仲四奶奶接口说道,“咱们镖局出了位做官的镖头,也是件有光彩的事。再说,大瑞要做了官,一定不会摆官架子,说不定有什么事求他,也有个照应。”

仲四却不似他妻子那样赞成,因为他也知道冯大瑞在漕帮,走镖有许多方便,不过这话不便明说,做朋友的当然希望朋友上进,所以只有推在王达臣身上。

“这得问大瑞自己,”他说,“只要他自己愿意,我舍不得放他也不行。”

这是很明显的,不愿放冯大瑞的态度。王达臣心想,这下似乎弄巧成拙了,把冯大瑞找了出来问,当着仲四的面,故主情重,说不定咬一咬牙拒绝。那倒还不如先跟他商量好了,再跟仲四夫妇来谈为妙。

“去!”仲四抓住他的小儿子,在他脑后轻拍一掌,“把冯叔叔去请来。”

在这等待的片刻,仲四问起平郡王奉派为大将军的事,显得颇为关切。而王达臣所知却不多,十问九未答,只说他可以把曹雪芹请来,当面相问好了。

“你请了那位小爷来,没有多大用处。他有个堂兄,也是行二,震二爷,如果有机会,我倒很想会他一会。”

提到曹震,不免让王达臣觉得刺心,不过绣春跟他的那段纠纷,王达臣兄妹从没在他们面前提过。只知道绣春在南京时,一时负气,铰了头发,遁入空门,后来是马夫人母子苦劝才留了头发,随同北上的。所以王达臣亦不愿意在形色上有何表示,只问:“四掌柜是有事要跟他谈?”

“还不是想兜点买卖,听说这位震二爷在平郡王的粮台上管事,很掌权的。将来大批饷银运到北路,看能不能分一批让咱们保一保?”

“照这么说,”仲四奶奶很快地接口,“更应该劝大瑞到平郡王那里去当差。你想,有个熟人在王爷身边,有多少方便。”

“啊!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仲四是惊喜交集的表情,显然地,他的态度也改变了。

这使得王达臣也大感欣慰,觉得事情可说有了九分把握。因而等把冯大瑞找了来,他根本就不开口,仲四夫妇自然会谈成了绣春的希望。

哪知冯大瑞一来,招呼过后,先就开口说道:“四掌柜,我得跟你告三天假,有事要到昌平州去一趟,马上就得走。”

“怎么忽然有事?”仲四疑心他有意避而不谈,微感不悦。

“刚才有人送信来,有个朋友在昌平州等我。”

“看朋友,晚一天也不要紧啰。”仲四奶奶插进来说。

“喔,”冯大瑞问道,“有事吗?”

“还不是你自己的喜事!”

听仲四奶奶这一说,王达臣与仲四都很注意他的表情,期待中的惊喜交集之色,哪知完全不是!

“等我回来再谈。”冯大瑞竟是微微皱着眉,“我三天就回来。”

“昌平州几十里地,何用三天?”仲四问说,“你的朋友住在昌平,还是从哪里来的?”

冯大瑞突然将头一抬,略有些张皇失措的神色,答非所问地说:“也许明天就回来,最迟后天。”

见此光景,就不必再问了。仲四便向王达臣看了一眼,意思是问他如何发落。

王达臣有些沉不住气了,“大瑞,”他问,“你哪个朋友那么要紧,什么事都丢得开,非得马上到昌平州去不可?”

谁都听得出来,话中有责备之意,冯大瑞赔笑道:“二哥,我不知道有事谈,已经告诉送信的人,马上就去。咱们的这件大事,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了的,不如等我回来,长话慢说,好好商量。”

“这话倒也是。”仲四向王达臣说,“就等他回来再谈吧。”

“也好。”王达臣只能这样回答。

“我最迟后天下午,一定回来。”冯大瑞又说,“四掌柜,我想在柜上支二十两银子。”

“行!你自己告诉柜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