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由通州先到北京。
策马出了德胜门,冯大瑞放开辔头,沿大路往北疾驰,穿沙河城而过,平原中涌起一座大山,名为天寿山——京师西北的山峰,都属于太行山,山势连绵不断。唯独天寿山突兀不群,而峰环水复,气势不凡,因而为明成祖看中了,定为陵寝所在。
明朝自太祖至熹宗,共十五帝,除了太祖孝陵在南京,惠帝出亡,不知所终以外,其余十三帝都葬在天寿山,只是景泰帝在英宗南宫复辟后,改以亲王礼葬,所以只有十二陵。崇祯十五年田贵妃薨,葬于天寿山西麓;甲申三月十九,思宗殉国,周后殉帝,李自成将帝后梓宫运到昌平州,当地百姓掘开田贵妃的坟墓,合葬思宗周后;到得清兵入关,以礼改葬,称为思陵,于是总称为“十三陵”了。
冯大瑞专走口外镖,沙河为出居庸关必经之路,极其熟悉,但昌平却只到过一两次,约会的地点在龙王山,更是只闻其名,未经其地,所以到了明朝万历年间敕建、横跨沙河的朝宗桥边,勒马下鞍,在一家野茶馆暂且歇足,打算问明了途径,再定行止。
还在柳荫下系马时,便有个矮小的中年汉子走来问讯:“客官从哪里来?天不早了,是宿在这里,还是要赶到昌平州?”他紧接着又说,“不如就宿在这里。霸昌道王大人的老太太做生日,客店都住满了。再说,明天一早去逛龙泉寺,也方便。”
冯大瑞心头一震。约会的地点就是龙王山龙泉寺,只是这个约会只写在信上,并非送信的人所口述;而冯大瑞不知来人的身份,不便泄露密约之地,所以不曾打听到龙泉寺的走法,如今听此人特为提到这个地点,当然不肯轻轻放过。
“你怎么会想到我要去逛龙泉寺?你看我的样子,像游山玩水的人吗?”
那人笑笑,且不作答,先问一声:“贵姓?”
冯大瑞不愿露真相,随口答道:“我姓王。”
“我姓刘。”那人说道,“王爷管我叫老刘好了。你老不像游山玩水的人,不过也不像到昌平州去拜生日的人,所以我劝你老在这里住一晚。天气这么热,何必到昌平州去挤热闹?”
冯大瑞笑一笑不作声。那老刘却很殷勤,替他在阴凉之处找了前座头,唤店家沏了茶,还打来一木盆的井水,见此光景,冯大瑞自然觉得此人可亲了。
“多谢、多谢!”他拱拱手说,“你请坐!等我洗了脸再谈。”
冰凉的井水一激,顿觉神清气爽,他心里在想,说不定这姓刘的便是来接应的人,但也很可能是直隶总督衙门的人——李卫向来不扰茶坊酒肆,也最会利用茶坊酒肆,必得多加小心。因此,等坐定下来,他已定一个宗旨,多听少说,要说也应该是多问少答。
“老兄!”他说,“你劝我住在这里,想来你是专做这行留客住宿的生意?”
“也不是专做这行生意。”老刘答说,“一来是生性好朋友,二来是找几个零钱买酒喝。”
“喝酒容易,我请你就是。”说着,冯大瑞从褡裢袋中掏出一块约摸二三两重的碎银子,摆在老刘面前。
老刘微笑着拈起碎银子,说道:“连酒饭带宿钱都有了,王爷酒是在哪里喝?”
“既是王爷,当然是在王府里喝酒。”冯大瑞开着玩笑回答。
“这里倒是有个侯府,没有王府。要到王府,只有到龙泉寺。”
“这是怎么说?”
“王爷是问王府,还是侯府?”
看他神情似正经、似谐谑,冯大瑞不敢怠慢,打迭起全副精神来对付,当下答道:“要问侯府,也要问王府。”
“先说侯府。”老刘问说,“明太祖的子孙,吃了清朝俸禄,王爷知道不知道?”
冯大瑞知道话要入港了,敛一敛神色,显出虚心求教的态度了,然后重重地答了两个字:“请教!”
“有位侯爷,本来是正定府的知府,名叫朱之琏。平地一声雷,封了延恩侯。王爷,你说是怪事不是?”
“这位大概就是明太祖的子孙,吃了清朝俸禄的?”冯大瑞问道,“他这个正定府知府,是哪一朝的?”
“当然是清朝。”
“既然是清朝的官,那就——”冯大瑞突然缩住口,笑一笑不再多说。
“怎么样?”老刘显得极有兴味似的,“王爷,你怎么话说半句?”
“不必说了。”冯大瑞摇摇头。
“那我替王爷说了吧,既然是清朝的官,就不是明太祖的子孙,是不是?”
这才真到了一言可以决生死的地步,如果他答一声“不错”,而老刘是李卫派出来侦缉的人,那么他马上就会有被捕的危险。冯大瑞心想,看样子难逃劫数,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过去再说。
“老刘,我不大懂你的话。”冯大瑞突生急智,“我是说,他如果是明朝的官,怎么能活到今天?顺治十八年、康熙六十一年,加上雍正十一年,你算算该多少年?还能有明朝的官儿活到今天?”
这样不知所云地一胡扯,老刘微微一笑,问一句:“王爷,你想不想知道这位朱侯爷的来历?”
如何不想?不过冯大瑞不愿显得太关切,便看一看夕阳,“时候还早。”他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聊聊。”
于是老刘举壶替他斟茶,从那手势中看得出来,此人身在“洪门”。冯大瑞懂他们的规矩,但清洪有时异途,有时一家,不宜轻露行藏,所以只点点头,别无表示。
“老皇在日,常说清朝不但没有夺明朝的天下,而且替明朝报了仇。”老刘用手向昌平州一指,“当初李自成拿崇祯皇帝、皇后的棺材,往昌平州衙门一送,地方官总算很有良心,拿两口棺材跟田贵妃葬在一处;清朝照十二陵一样看待;到了康熙三十八年,南巡祭明孝陵,老皇打算找出明太祖的子孙来顶香烟,哪知道真正找到了,倒又说是假的。这段掌故,也有二十多年了,王爷知道不知道?”
“不就是朱三太子那一案吗?”
“不错,就是那一案。”老刘又说,“明明真的,偏偏说成假的。王爷,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冯大瑞摇摇头。
“很容易明白。不说是假的,怎么杀他?杀他的罪名是冒充朱三太子。由此可见,康熙三十八年说要找明太祖的子孙来顶香烟,原意就是要骗朱三太子出头。王爷,我的话说得够明白了。”
从他的神色中去看,最后那句话不是解释那段掌故,而是表明了他的身份跟态度,示人以诚,不必疑忌。冯大瑞久行江湖,先就猜到老刘若非李卫的鹰犬,便是约会之人派来先做试探的前哨。如今可以大致确定,属于后者。既然如此,就不必再一味闪避,不然越绕越远,难以凑合。因而想一想说道:“照此说来,那正定府知府只怕不是明太祖的子孙,他才是冒充姓朱。”
老刘欣悦地笑了,“王爷总算明白了。”他说,“如果有机会遇到这位朱侯爷,你老会另眼相看吧?”
这是提醒他要防备延恩侯府的人,冯大瑞深深点头,然后又问:“王府呢?怎么说‘要到王府,只有到龙泉寺?’”
“求雨都到龙泉寺,因为龙王在那里。有龙王的地方,不就是王府吗?”
“原来如此!”冯大瑞问,“今晚的酒到王府里去喝,来得及吗?”
“一共十五里路,怎么来不及?”老刘起身说道,“请略坐一坐,我去找牲口。”
说罢起身,须臾消失在野茶馆后面。冯大瑞便喝着茶回想与老刘谈话的经过,心里不断在琢磨,是将来意据实而言呢,还是到了龙泉寺再说?
踌躇未定之际,老刘已经回来了,左手牵着一匹毛片乌黑闪亮、精壮非凡的白鼻驴,右手提着一个极大的酒葫芦。见了冯大瑞将酒葫芦一扬,大声说道:“五斤莲花白,够王爷你喝的了。”
冯大瑞心中一动,随即接口:“别叫我王爷!”
“那么叫你什么?”
“你倒猜上一猜!”
老刘微笑着不作声,将缰绳往黑驴身上一撂,驴子随即站住,只见他拿酒葫芦挂在皮鞍的“判官头”,转身而去,将冯大瑞的马牵了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冯大瑞急忙迎了上去,“我自己来。”
“别客气,冯大爷是贵客,请上马吧!”
人家连姓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冯大瑞拱拱手说道:“这么说,是黄二爷请你来接的?”
“对了,黄二爷在等着你老呢,请吧!”
“是,是!请问还约了些什么人?”
“沧州的强镖头。”老刘问道,“冯大爷认识他不?”
“是强永年不是?我跟他是同行,很熟的。”冯大瑞又问,“还有呢?”
“就你们两位。”
于是冯大瑞扳鞍上马,老刘也上了驴子,在前引路。沿着一条清溪,往东而行,地势渐高,炎暑渐消。到得龙王山龙泉寺,老刘勒住缰绳,却不下骑。
“冯大爷,”他问,“是在这里歇歇脚,喝碗茶呢,还是一直就上龙王庙?”
听得这一说,冯大瑞抬头仰望,才看到山顶上有座孤零零的庙,当即问道:“黄二爷在龙王庙?”
老刘说:“是的。”
“那就一直上去吧!”
山道很仄,不容并骑,老刘的那匹黑驴,似乎是去惯了的,蹄声嘚嘚,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冯大瑞紧紧追随,到得龙王庙前,见老刘已跟约他来会的东道主在等着了。
等老刘上前拉住嚼环,冯大瑞一跃下马,口中喊一声:“黄师叔!”随即屈膝请安。
此人就是所谓“黄二爷”。单名一个象字,别号润生,生得长大白皙,一貌堂堂,外号跟《水浒》上的卢俊义相同,叫作玉麒麟。在他家乡江苏镇江,设一个练武的场子,表面教拳为业,其实是漕帮的一处招贤结友的会馆。他在漕帮属于“二房”,比冯大瑞长一辈,所以叫他“师叔”。
“大瑞,”黄象指着老刘问,“你们叙过没有?”
“叙”是叙同道之谊,冯大瑞一直到临上马时才知道是“自己人”,便即答说:“还来不及叙呐。”
“你们辈分相同,他行三。”
冯大瑞随即改口“刘三哥”。这时强永年也出现了,平常只知是同行,此刻才知道是同道,更想不到的是,强永年比他还小一辈。
“冯师叔,”强永年说,“当着师祖在这里,我有一句话要请示,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同行,如果一改称呼,别人问起来,冯某人怎么比你长了一辈,这话该怎么说?”
很显然地,一说就泄露了漕帮的身份,冯大瑞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们的称呼不改,我仍旧叫你强二哥,你仍旧叫我大瑞好了。”
“是。”强永年转脸问黄象,“师祖看呢?”
“事有从权,这不算‘欺师灭祖’。”
“黄师叔,”老刘插嘴说道,“请到下面去谈吧!”
庙后有个深潭,据说是龙王蛰居之地。潭不很深,但像济南的珍珠泉那样,不断冒泡。潭外筑起一道半圆形的围墙,墙东有三间小屋,阳光不到,清幽无比。这一黄象下榻之处,确是商议机密的好地方。
老刘将他们引入左首一间屋子,随即退了出去。室中一榻、一桌,桌上现成有壶茶,等黄象居中坐下,强永年辈分最小,本乎“有事弟子服其劳”之义,首先斟了一杯给黄象,然后又斟给冯大瑞。
“你们都坐下来。”黄象问冯大瑞,“你常走口外镖?”
“是!”冯大瑞很恭敬地回答。
“常到哪些地方?”
“出山海关到奉天的那条大路上,几个大码头都常去的。”
于是黄象便问关外的情形,山川形胜问得极细。冯大瑞不知他的目的何在,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他晚辈应该有的道理。
“黄师叔,”老刘进来招呼,“饭在堂屋里开出来了。”
“好,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桌上只有两样菜:一样牛肉,一样羊肉,另外一大堆风干栗子。冯大瑞与老刘陪着黄象喝酒,强永年点滴不饮,只吃馒头。
“京城里怎么样?”黄象问说,“南边传说,雍正不大问事了,只躲在圆明园,找班妖道成天炼春药,有这话没有?”
冯大瑞和老刘都无以为答,这就该强永年开口了,“有这话。”他说,“大概是想通了!辛辛苦苦弄了个皇帝做,也该享享艳福。”
“艳福!”黄象微微冷笑,“有人算他的八字快交‘墓库’运了。”
“‘墓库’带‘桃花’。”老刘笑道,“大事不妙。”
“张廷玉跟鄂尔泰,”黄象又问,“哪个比较得宠?”
“不一定。”强永年答说,“如果战事顺利,鄂尔泰就上去了,不然就不及张廷玉。”
“嗯!”黄象若有所思地好半天不开口。
突然窗外有条影子一闪,仿佛有人在窃听似的。这一下除了背对门坐的老刘以外,无不神色紧张。冯大瑞抓了把栗子在手里,等影子再次闪现时,将一把栗子抛了出去,只听“嗷”然一声,急急追出去一看,不由得好笑,一只果子狸正沿着围墙奔窜。
“黄师叔请放心好了。”老刘说道,“我已经安了桩了,绝不会有人闯进来。”
本是一场虚惊,再有老刘这句话的保证,黄象与强永年自是神色如常,毫不介意。但冯大瑞心里却有些不安,看见黄象警惕心如此之高,想到前些日子,将帮中的秘密,泄露给未涉江湖、富家子弟的曹雪芹,实在是犯了大错。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饭也吃完了,点上灯来喝了一会茶,老刘为冯大瑞指点了宿处,与强永年相偕告辞,到龙王庙去住宿。显然地,这是预先的安排,黄象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跟冯大瑞谈。
临走之前,老刘指着一个服役的瘦小中年汉子说:“他是哑巴,不会说话,不过耳朵不聋,你有话交代,他都明白,你就叫他哑巴好了。”
不聋的哑巴,冯大瑞还是第一回听说。帮中千奇百怪的事很多,他谨守着“多听少开口”之戒,只点点头答一声:“是。”
等他们一走,哑巴在潭边设了几椅,供黄象与冯大瑞喝茶纳凉,这时黄象才开门见山地说:“大瑞,如今有件事用得着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到口外去?”
“黄师叔怎么说这话?口外我常去的,算不了什么!”
“这跟平常你到口外走镖不同。有三点我要先跟你说清楚:第一,不是走一趟镖,得常住在口外;第二,这口外,不是山海关外,一直在西边;第三,这件事不成功就成仁。”黄象紧接着说,“你先不必忙着开口,好好想一想。虽说我们四个人想了又想,挑了又挑,觉得你最合适,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如果有苦衷,不能去,我们也绝不会勉强。这件事,尤其有第三点的关系,非要自愿,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否则害了自己,还误了大事,一点好处都没有。”
冯大瑞听完前半段话,心想自己许了人家卖命的时刻到了,接着便浮起了绣春的影子,方寸之间,不免摇荡。及至听到“尤其有第三点的关系”这句话,觉得很刺耳,“第三点”便是“不成功就成仁”,如果因为这一点而不愿去,无异表示不稀罕成功,只怕成仁。冯大瑞是这种贪生怕死、没出息的人吗?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义形于色地回答:“黄师叔既然觉得我最合适,我去就是了。成功、成仁不在我心上。”
“你是心里的话?”
“是。”
“好!”黄象停了一下说,“我先把这是件什么事告诉你,如果这件事非你所长,干不下来,咱们再琢磨。”
“是!请黄师叔开示。”
“你知道,当初翁、钱二祖是怎么‘过方’的?”
漕帮中有各种隐语与忌讳,冯大瑞只知道身死谓之“过方”。翁、钱二祖前几年突然失踪,说是云游四海去了。后来听说“过方”在蒙古地方,何以会云游到蒙古,又何以致死,冯大瑞却都茫然。
等他据实回答以后,黄象说道:“不错!翁、钱二祖‘过方’在蒙古的一座喇嘛庙。那时天山南北路准噶尔的酋长葛尔丹策零起兵反清,这是恢复大明朝天下的一个机会,翁、钱二祖奉罗祖遗命,到蒙古跟喇嘛联络,想帮葛尔丹策零策划进取的方略,哪知道做事稍欠机密,让人家出卖了。”
“这,这个人是谁?”冯大瑞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了。
“这个人,还是一位大英雄的后代,也不必去说他了。”
黄象紧接着说:“我想你一直在北方,又在京城附近,总看得很清楚,旗下的那些武将,享福享惯了,平时只靠一张嘴做官,会吹牛,会拍马,恭维得皇帝高兴,就不怕不升官发财。要说打仗,一看见对方的影子,先就发抖了,所以机会还是有。”
“黄师叔是说,葛尔丹策零打败清兵的机会还是有?”
“不错。”
“他有机会,咱们不也就有机会了吗?”
“着!正就是这话。”黄象急转直下地说,“在葛尔丹那里,已经有弟兄在那里了。现在要个胆子大,沉得住气,做人热心,有人缘喜欢交朋友的人,埋伏在清军里面,暗中通消息、有联络。到时候里应外合,杀得他片甲不留,这是一场极大的功劳!”
冯大瑞越发心动。暗中思忖,黄象所要的那个人,自问倒也适合。暗中通消息、有联络,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当即答说:“黄师叔,这件事我有把握能干得下来。”
“我也知道你干得下来。不过,你样样都好,细心上差一点,切切要改。”
“是!我一定改。”冯大瑞问道,“不过,请示黄师叔,我怎么能够混到里面去呢?”
“这当然另有布置,你只要带一封信到天津去见一个人,自然会用你。不过,最好的办法是弄个‘出身’。”黄象问道,“你是武秀才?”
“是的。”
“可惜今年癸丑。如果是去年这时候就好了,子午卯酉年份乡试,照你识得字来说,一定能中武举人。今年会试能中武进士最好,不然以武举人的身份,自请效力疆场,是件很冠冕堂皇的事,哪个也不会疑心你。”
“是啊!”这倒提醒冯大瑞了,“镖局同行一定会奇怪,说冯某人怎么忽然犯了官瘾?这可得有个说法才好,让人一犯疑心,总不是件好事。”
“慢慢想。”
于是就随便聊开了。冯大瑞久涉江湖,阅历不浅,但比起黄象来,可就差远了。因此,对他所谈的人情世故,觉得获益甚多,很用心地倾听着。
突然,黄象问道:“强永年这个人怎么样?”
“很能干的。”冯大瑞答说,“他官面上的人头很熟。”
“你所说的官面上,是哪些衙门?”
冯大瑞想了一下说:“直隶总督衙门,仓场总督衙门都熟。”
“京里呢?”
“京里就不清楚了。”
这时月到中天,一轮清晖,直射潭心,水面上淡云青冥,天光上下,颇为明亮。黄象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一会,指着潭心的月亮说:“大瑞,水面上很亮不是?那是浮光掠影,水底下很深,有了这层浮光,越发看不清了。”
冯大瑞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便问,只答得一声:“是!”在心里慢慢体会。
“我想这件事应该这么办,”黄象重拾话题,复谈正事,“你花两三百银子去捐一个武职官。听说捐武职官,只能到千总为止,千总也是六品官了,两三百银子能凑得出来不?”
冯大瑞还不知道捐官能捐武职,当下答道:“两三百银子有。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捐法?”
“找认识的书办问一问就知道了。”黄象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要捐官呢?只说你家上人的意思,捐个六品官,好请诰封,也是荣宗耀祖的事。过一阵子,我托人到兵部去走路子,拿你‘拣发’西路,或者北路军营。这是弄假成真,身不由己,就没有人会疑心你怎么忽然犯了官瘾。你看这么办,妥当不妥当?”
“妥当极了。”冯大瑞很高兴地说,“这么办,完全在情理上,没有人会疑心。”
“好了,都说妥了。”黄象神色中亦颇欣慰,“你奔波了一天,大概也累了,去歇着吧!”
02
人是很倦,但心中有事,一直不能入梦。萦绕心头,最犯愁的是,不知回到通州,见了王达臣该如何说法。
说得好好的事,突然变卦,如果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交代,结义弟兄多半要绝义了。而且,这一来必然惹人疑心他捐官的动机,亦于大事有碍。
转念到此,决心请教足智多谋的黄师叔,但马上又想到,倘或发此一问,一定会让人怀疑,他是心存畏怯,有意出这么一个难题,好打退堂鼓。于是,毫不迟疑地抛弃了这个念头。
直到天将亮时,才想到了一个办法,好歹先答应下来,能敷衍着不下聘最好。到一捐了官,兵部公事一下来,那时就以身在疆场,生死莫卜,也不知何时才能凯旋迎娶,为了不愿耽误“三姑娘”的终身,坚决要求退婚。这样做法,虽仍有些对不起人,但无论如何比此时公然拒绝来得高明。
主意打定,酣然入梦。一觉醒来,只看到老刘,据说黄象与强永年,另外有事,转到他处去了。
“那么,”冯大瑞略有怅惘之,“黄师叔有什么话留下来没有?”
“不但有话,还有东西。”老刘答说,“黄师叔交代,就照昨晚上谈妥的话办。三天以内,有你的家信。”
冯大瑞默喻在心,必是黄象伪造他的一封家信,送到通州,而信中是老父交代捐官的话。
“是了!”他说,“不知道黄师叔还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是一个木盒子,黄师叔交代,回家才许打开。”
说着,老刘去取了个小小的白木盒子,递了给冯大瑞。皮纸封口,还画了花押,不知是个什么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方始发现不是写的字,而是画的图,其形如猪,却有条长长的鼻子,正是黄象之“象”。
里面是什么呢?他心里在想,掂一掂,分量极轻;摇一摇,毫无声息。老刘便即笑道:“回家看吧!你的心真急。”
心急是他的一项短处,冯大瑞虚心受教地说:“是!我心急,我要改。”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不能改——与老刘同到朝宗桥,握别以后,策马南下,行到僻处,将木盒子拆封一看,里面是一张纸,上面另有三句话:一句是“细参水面浮光之语”,再一句是“行藏谨慎”,又一句是“阅毕销毁”。于是冯大瑞随手将木盒子摔掉,拿那张纸搓成一团,送入口中,嚼烂吐掉。
一路上细想信中的话,意思是说表面不足信,也许越是明亮之处,越需要防备。这也是很平常的道理,又何以特为在此时提示?是指什么事呢,还是什么人?那可就大费猜疑了。
03
回到镖房,没有见到王达臣,据说他陪曹雪芹进京去了。不过,王家的希望,有媒人转达。仲四奶奶对这件事很热心,不等冯大瑞发问,便将平郡王是曹家怎么样的一门至亲,细细告诉了他,说这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只要能得平郡王赏识,飞黄腾达,只是指顾间事。
她当然不会了解冯大瑞心里那种不可思议之感。真是太巧了!本就想往这条路上去走,谁知就有这么一条康庄大道铺展在眼前。但是,要走这条路,就得从王达臣兄妹、曹家,甚至仲四头上踩过去——不知道哪一天会连累他们涉及谋反大逆的案子,带来一场家破人亡的灭门之祸。他知道自己的心情过于激动,无法在这时候跟仲四奶奶从容谈论,所以拿奔驰劳累作为托词,要求到第二天精神恢复以后再谈。
经过彻夜的考虑,认为这是一个可以不必等候“家信”,提早发动捐官的机会。他向仲四夫妇说:“既然王三姑娘要这样才肯嫁我,我可以照她的意思办。不过,这一来,我可不能替四掌柜出力了。”
“当然你自己的大事要紧!”仲四答说,“将来你得意了,拖了大花翎子,穿了黄马褂回来,让大家知道我仲老四还有你这么一个朋友,那个面子,可是给一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说着,不断跷左手的拇指。
“四掌柜这么说,我还不能不巴结上进。”冯大瑞从从容容地说,“我在想,官儿不论大小,要自己挣来的才值钱,拴在裤带上的印把子,我可不稀罕。”
这一说,让仲四夫妇愣住了,“大瑞,”仲四奶奶说,“你向来有志气,这话也只有你才说得出来。不过,你是怎么去挣呢?”
“是啊!”仲四接口,“莫非吃一份粮,从小兵干起,真的一刀一枪去挣个官来做?”
“不!四掌柜,我想捐个千总——”
接着,冯大瑞把他夜来心口相问,琢磨得颇为精致的一套话说了出来。他说他要王家看得起,决不能靠裙带的力量弄个官做,捐来的官虽也不见得光彩,但到底是自己花的钱。而且这也是权宜之计,到后年乙卯是大比之年,他可以请假回山西去应武乡试,再下一年丙辰会试联捷,就变成正途出身了。
“真是有志气!”仲四奶奶笑着对她丈夫说,“大瑞说不定还中个武状元,报喜报到咱们镖局子里来呢!”
仲四听他说得有趣,哈哈大笑,笑停了说:“大瑞,这杯喜酒,可是吃定了——”
“四掌柜,”冯大瑞打断他的话说,“有一点我可得表白在先,男子汉有成家立业,有立业成家,可不大一样,你老知道的。”
“什么?”仲四有些困惑,“这有什么两样?我可不知道。”
“譬如说,四掌柜你十几年前,还不是走南闯北,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后来娶了四奶奶,有了家,才能把心定下来,好好儿创一番事业。如果没有四奶奶帮着你,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这不就是成家立业吗?”
“喔,我懂了,你是说,先成家后立业?”
“就是这意思。”冯大瑞说,“我的情形跟四掌柜你正好相反。我这一从军,自然是什么都得豁出去。常言道得好:胆大做将军。打仗胆小,还有出息吗?”
“那跟成家似乎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冯大瑞抢着说,“如果我老惦着家,还舍得拼命?所以,我在想,既然王三姑娘看得起我,我当然也要替她争一口气。不过,得让我心里没有牵挂才行。”
“怎么叫没有牵挂?”仲四奶奶插进来说,“你去从你的军,立你的功;你媳妇娘家也可以住,我这里也可以住,怕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冯大瑞让仲四奶奶抢先说破了他心里的打算,有些词穷了。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仲四的话更简洁,“你说要先立业、后成家,话也不错,不过总得先把亲事定下来。谈了半天,只是让人家空等着你,怎么说得过去?”
“四掌柜,我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我知道。不过这是终身大事,不能光凭一句话,起码也得换个庚帖。”
冯大瑞心想,倘再推辞,仲四夫妇定会起疑,此刻只能答应下来,再做道理,于是点点头说:“就换个庚帖。”
“也不能光是一份空帖子。”仲四奶奶说,“少不得有点儿什么押帖,多少贵重不拘,是个意思。”
“这——”冯大瑞无奈,只好这样回答,“这得请四奶奶费心了。”
“好吧!”仲四奶奶一诺无辞,“交给我就是,反正你有几百两银子存在柜上。”
“不过,四奶奶,你别忘了,我捐官得花钱。”
“这你放心,不够我借给你。”仲四问他妻子,“我表叔不知道这两天回来了没有?”
仲四奶奶的表叔姓何,专门给人说合官司,吏刑两部的书办很熟。仲四打算把冯大瑞捐官的事,托他去办。
“回来了。”仲四奶奶答说,“明天我去一趟,当面重托一托。”
“不忙,不忙!”冯大瑞有意要把话扯开去,“我不放心的是,四掌柜这里本来就得添人,我一走了,不更张罗不过来了吗?”
这在仲四是件大事,皱着眉说:“人倒是有,靠得住的太少,又是走口外镖,路上不熟也不行。”
“这倒不要紧。跟我的趟子手老秦,足能照应得过来。”
“光有老秦也不行。”仲四摇摇头,“江湖上不知道他的‘万儿’,压不住镖。”
冯大瑞自觉荐贤有责,便举了几个同业的名字。仲四大多有挑剔,没有挑剔的,又可以断定,原来的镖局必然坚留不放。人没有挖过来,反倒伤了同行的义气。
这成了很大的一个难题,仲四奶奶到厨房里去了好一阵工夫,回来听他们还在谈这件事,不由得脱口就说:“你们俩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现成有尊菩萨在那里,倒不去求?”
“谁?”冯大瑞问说。
“不就是你的舅爷吗!”
“啊!”仲四高兴得跳了起来,“近在眼前的人,怎么就会想不起来?太好了!他跟人订的约我知道,到今年年底为止,明年他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
冯大瑞也觉得由王达臣来接替他,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只是他另有想法——绣春的将来,只有他知道,到头来好事还是不谐!丢她一个人在仲家或者旧主那里空等,越觉于心不忍;如果王达臣在通州,绣春依兄嫂而居,便是住在娘家,在他来说,比较可以放心。于是他问:“四掌柜,这件事是你自己跟他提,还是我来说?”
“你说,我也说。”仲四向他妻子说,“看王老二哪天回来,好好请一请他。”
04
仲四夫妇请了王达臣夫妇,也请了绣春与秋月,料知绣春决不会来,但仲四奶奶托夏云带了话去,请秋月一定“赏光”。
这天中午备了两桌饭。里面一桌是仲四奶奶专请秋月、夏云,别无陪客,是谈绣春的亲事;外面一桌奉王达臣为首座,冯大瑞与他的同事作陪,仲四要宣布两件事。
“今天喝的是喜酒,咱们得贺贺王二哥跟大瑞。”
事先已有消息,王冯两家,终于结成至亲,但有上回不欢而散的局面,大家不敢造次道贺。此时听仲四一说,自是哗然起哄,纷纷敬酒。
“第二杯单贺大瑞。”仲四高举酒杯,大声说道,“大瑞要做官了!马到成功,指日高升。”
这个“喜讯”来得太突兀了些。但也因为如此,大家越感兴趣,都想问个明白。
“各位先把贺酒喝了,自然就会明白。”
于是干了杯,冯大瑞却只是连声谦称:“不敢,不敢!”而且也不肯干酒。
“大瑞,这杯酒你怎么不喝?”仲四催促着。
想想没有不喝之理,冯大瑞终于还是干了酒。心中一动,正好趁机公开做个脱离镖行的表示。
“前两天我接到家信,我爸爸不知怎么想了想,要我捐个官,请个诰封。老人家的意思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好跟四掌柜请假。平时承各位包涵关照,感激不尽,这会儿借花献佛,谢谢大家这几年的照应。”
说完遍酌同事,一一相敬。接下来又是仲四举杯了。
“这杯酒,我专诚敬王二哥。我这里本来就缺一位镖头,大瑞另有高就,我就更为难了。王二哥,无论如何,你得帮我一个忙,从明年——雍正十二年甲寅正月十六日起,你就是我这里的总镖头。”
“不,不!”王达臣双手乱摇,“仲四掌柜这杯酒我不敢领,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是仲四有意高抬王达臣,虚设一个总镖头的名义,也料到王达臣一定会谦辞,当下不慌不忙地给冯大瑞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接话圆场。
“王二哥,”冯大瑞便说,“这件事,也算是帮我的忙,你就不必推辞了吧!”
“不是我推辞,担子要挑得下来才行。”
“怎么挑不下?”
“我怎么能当总镖头?”
“那么,”冯大瑞紧接着问,“暂且留着那个‘总’字呢?”
“那还差不多。”
“好了!”冯大瑞说,“我陪一杯,王二哥答应了。”
说完,冯大瑞干了酒,当然也不能不喝。仲四笑容满面地,只道“委屈”,随即便由账房捧出一个朱红托盘,上面是一只贴着红寿字的簇新官宝,请王达臣收下,便算是收了五十两银子的定钱。
05
亲事的细节在里面谈。这天一早,冯大瑞私下跟仲四奶奶说,不必下庚帖、送信物,因为“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万一从军不归,如果有了约束,绣春的处境不免尴尬。那时仲四奶奶也许会懊悔,早知如此,倒不如只有口头上的一句话,受不受拘束是人家自己的事,反正她心里不会不安。
最后一句话说动了仲四奶奶,她相信夏云和秋月同样地会替绣春做最后的打算,所以将冯大瑞的意思,婉转表明。至于冯大瑞决非推托,确有娶绣春的诚意,她认为只从一件事上,便可证明。
“走镖看起来很辛苦,也只不过多操心,大意不得罢了。若说路上,一切有伙计动手,而且路上的客店都是熟的,住的屋子,吃的东西,都拣最好的先尽他用。哪比在营盘里,不知道舒服多少倍。如今大瑞心甘情愿去吃这趟苦,不为了王三姑娘,两位想,倒是为谁?”
夏云与秋月彼此以眼色示意,想法是相同的,话虽动听,总觉得有些不足。夏云自觉责任较重,更不能不有所争。
“仲四奶奶的话,说得再透彻不过。可是,这话在我们就不便跟她说得这么清楚。世界上也没有那种谈亲事的辰光,就预先想到将来可以改嫁的事。所以——”她说到这里,看了秋月一眼,希望她把话接了下去。
“总要有样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手里。”秋月接口说道,“这样东西不一定值钱,只要能真正表达冯镖头的诚意就好。”
“这可把我难住了!”仲四奶奶笑着问道,“你们两位倒不妨说说,应该是样什么东西?”
秋月自己也不知道应是何物,倒是夏云想到了,“好比鼓儿词上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后花园私订终身’,那位小姐的私情表记,每每是一块用旧了的手绢儿,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是,在落难公子就不同了。”她又加了一句,“物轻情意重!”
这一说,碰开了秋月的思绪,立即补充:“冯镖头这一去,说不定三年五载才能回来。若是只凭一句话,究竟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心里空空荡荡的,这日子怎么打发?如我刚才所说的,有样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手里,拿出来一看,就有许多念头好转,有这么一样能够解闷的东西在,守个三年五载就容易了。”
“我算是懂了!”仲四奶奶深深点头,“想当年王三姐苦守寒窑十八载,必是薛平贵给她留下了一样不知道什么说不完、想不尽的东西。这,这只有把大瑞请了来,当面问他了。”
“也不必这会儿就办。”秋月说道,“回头请仲四奶奶跟他说,也一样。”
“不!就这会儿办,我怕我说不清楚;再者,如果大瑞自己倒想到,随身有什么东西,能如你们两位所说的,有那么大的用处,随手带了回去,不也了掉一件大事?”
“那,”夏云问秋月,“你愿意不愿意见冯大瑞?”
“我就不必了,等他进来,我暂且回避好了。”
于是等听得冯大瑞的声音,秋月便闪入别室,细听仲四奶奶开开口,只要言不繁的几句话。
“先不下庚帖,不行聘礼,都行,可是不能没有一样物轻意重的东西,能让王三姑娘相信你的心诚。大瑞,你看你有什么旁人看来不值钱,你自己觉得很贵重的东西,捎给王三姑娘?”
冯大瑞好久没有作声,秋月不免困惑,掀开门帘一角,往外窥看,只见他仰头上望,双眼乱眨,是在深长思考的模样。终于,他有了回答,是极爽朗的声音:“好!有。不过得明天才能送进来。”
“行,明天你交给我好了。”
冯大瑞一觉睡到半夜才醒,悄悄起床,先洗脸,后喝茶,重新考虑了一会,觉得做这件事,不会后悔,方始动手。
剔亮了灯,从抽斗里找出来两包药,抹净桌子,将药倒在桌上,有现成的酒,取来将药调开了,然后找出来一把雪亮的小刀,用酒擦过,再撕了一条干净布条,都搁在一边。
诸事齐备,方始伸手去捏左手小指的关节,捏准了地方,抹上麻药,等感觉到药性已经发作,才取小刀从从容容轮转着割肉见骨,最后使劲一切,随手扔开小刀,撮起金创药敷在伤口,用布条裹紧,前后花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第二天午后,仲四奶奶派车将夏云跟秋月接了来,邀到僻处,满脸惶恐地说:“有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两位看。”
仲四奶奶打开一个盛朝珠的锡盒,簇新的棉花上,卧着一小截断指,已用石灰蜡干了,而血痕犹在。秋月和夏云,不约而同地打寒噤,脸上当然变色了。
“这是怎么回事?”秋月问说。
“冯大瑞说,旁人看来不值钱,他自己觉得很贵重的东西,就只有父母给他的骨肉。拿这个表他的诚心,应该信得过了吧?”
“咳!”秋月不胜歉疚,“都是我一句话闯的祸。”
“也不能怪你,大家都有份。不过,大瑞的主意也太拙。”仲四奶奶问道,“你们两位看,这东西要不要送给王三姑娘?”
这一问,确实令人委决不下,秋月与夏云相顾无言,在心里考虑得失,一时轻一时重,始终无法开口。
“咱们只好这么琢磨,”仲四奶奶问道,“送给了她会怎么样?”
“那不用说,我那小姑子,就算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仲四奶奶接着夏云的话说,“虽说不下庚帖,这比下了庚帖又不知道重多少倍,所以我说他的主意拙。”
而就在这时候,秋月突然有了一个超越一切,什么都不能比的想法,“不能不送。”她说,“不然就是冯镖头白白断了一节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他这么做,就是不孝。冒不孝之名,而咱们还埋没了他,倒想想,他能甘心吗?”
“可是——”
06
夏云和秋月,一路上都没有开口,不仅是因为不愿当着车夫谈这件事,更因为这件事有些叫人想不通。
冯大瑞何必要这么做呢?秋月不断在心里问自己。他的本意是,万一阵亡,绣春成了“望门寡”,不愿加所爱之人以任何约束,所以不订婚约,这个道理说得通。但既然如此为绣春设想,又何以断指示诚?岂止海誓山盟,真是三生之约。本意是个绝大的矛盾,莫非冯大瑞自己就想不到?
夏云却是感得多,想得少。她老是萦绕在心头的一种感觉是,本是一桩喜事,弄得这样血肉淋漓,大是不祥之兆。因此,她不时转到这样一个念头:算了吧?想法子让绣春对冯大瑞的那一片情,冷下来、淡下来。
到家打发了车夫,夏云才低声说道:“咱们暂且瞒着,好好儿琢磨定了再说。”
“好!不过太太面前怎么说呢?”
“咱们另外编一套说法。”夏云想了一下说,“就说仲四奶奶请咱们去,是为了商量请太太吃饭。她原就提过这话的。”
“提过这话就可以说。”秋月又问,“你那位爷,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了?”
“不见得,仲四奶奶跟我说,这件事她连仲四掌柜面前都没有提过。”夏云又说,“我也不跟他提,一切都等咱们商量过了再说。”
“好吧,你去奶孩子吧,回头我来找你。”
于是,夏云到马夫人屋子里打了个转,匆匆去看由绣春在带领的孩子。秋月依照约定,假编了一套说辞,又说如今天气还热,知道马夫人懒得应酬,已代为辞谢,到移家进京时再作计议。
“我倒也想见见她。”马夫人又说,“如今打绣春身上结的缘,彼此情分不同了,或者几时咱们倒先请她吃饭。”
“那也好!”秋月灵机一动,“太太倒不妨请绣春来合计合计。”
“这也不忙——”
“不!”秋月插进去说,“太太就这会儿找她好了,好容我跟夏云谈她的事。”
“她的事怎么了?”
“一时说不完,回头来跟太太回。”秋月又叮嘱,“请太太找些事把她拌住。”
马夫人点点头,“我正要她打根绦子,丝线都找出来了。”她笑着说,“够她磨的。”
于是,等秋月一走,马夫人随即派人把绣春找了来。她脸上发红,有些心浮气粗的模样,马夫人当然明白,她急于要知道夏云与秋月跟仲四奶奶见了面以后的结果,却不便说破她的心事,只是命小丫头将一大堆五色丝线取了出来,方始开口。
“你给我打根绦子,我还有事跟你商量,你坐下来。”
“是!”绣春问道,“打根什么绦子?”
“我有用处。”马夫人含含糊糊地说,“要五尺长,用富贵不断头的花样。”
这是个很麻烦的花样,而且长有五尺,只怕一天都打不完。绣春咬一咬牙在心里说:好吧!就借这样活儿来磨心火!于是她问:“太太想用什么颜色?”
“老一点的好。”
“那就用玫瑰紫。”
“再配上金线呢?”
“那还不如配银线来得显。”绣春又说,“如果一定要用金线,就得配黑的。”
“好吧!每样打一条。”马夫人急忙又说,“今天只打一条好了,还有一条,不拘哪一天,你闲了再动手。”
绣春反正已下了破工夫的决心,一条两条倒也无所谓,当下检齐了材料,又叫小丫头替她沏了一杯酽茶,便坐在通风而又明亮之处,开始编结。
她的手下很快,不过一顿饭的辰光,已结成一尺有余,心也定下来了,想起马夫人的话,便即问道:“太太不说有事跟我商量?”
“对了!”马夫人做出一个刚想起来的神态,“秋月跟我说,镖局内掌柜,想请我吃饭,她知道我懒得应酬,替我回掉了。我想,人家这份情意也不便辜负,你们都说她很能干,我倒也想见见。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不如咱们挑日子请她来吃顿饭。你看呢?”
“很好哇!”绣春问说,“太太预备挑在哪一天?”
“总得稍为凉快些。”马夫人又问,“你看请谁作陪?”
这便说到难题上来了!彼此身份不同马夫人能请到的陪客,无非几家官宦人家的内眷,而那一来作为主客的仲四奶奶,必受拘束,而陪客又会觉得委屈,不如不请。
“只有一个办法。”绣春说道,“反正太太吃斋,不能跟她同桌,让秋月替太太做主人,夏云跟我是现成的陪客。”
“只有这么办。”马夫人点点头,“到那天把锦儿也找了来。”
07
秋月跟夏云反复商议,总觉得冯大瑞断指示诚这件事,其中必有猜不透的作用在内。但也都觉得此事不能不告诉绣春,当然,先要陈明马夫人。
这一回是由夏云利用孩子来绊住了绣春,好容秋月跟马夫人细谈始末——看到那半截断指,马夫人也动容了。
“不知道你们话中怎么伤了他,才逼得人家这么地发狠。”
“也没有逼他,只说要一件别人看来不值钱,在他自己觉得很珍贵的东西,哪知道他就剁了半截指头。”秋月又说:“我跟夏云、仲四奶奶都在懊悔。”
“悔亦无用!”马夫人沉思了好一会,黯然低语,“绣春真是苦命!”
这话使得秋月一惊。她虽也觉得此非吉兆,但也曾想到好的一方面,冯大瑞立下汗马功劳,如鼓儿词上所说的“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风风光光地来明媒正娶。可是听马夫人的语气,竟似必无善果,这一层却不能不问个明白。
哪知还未容她开口,马夫人已经有所表示,“我不能管这件事。”她的语气很坚决,“他哥哥、嫂子都在这里,应该让他们拿主意;再说,王达臣跟姓冯的是拜了把子的,什么事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外人绝不能胡出主意。”
秋月从未听马夫人说话有这种无可商量的口吻,这就更值得体味了。
细细想了一会,秋月试探着问说:“太太,我是打个譬仿,譬仿这件事,太太非管不可,该怎么办?”
“我,”马夫人想一想才出口,“我就把这玩意收起来,根本就不告诉本人。”
所谓“本人”当然是指绣春,秋月不明白马夫人这个主张从何而起,但又不敢再追问,只是心里探索。
“大家不都为绣春好吗?这件事告诉绣春,你们倒想想,对她有什么好处?”
难得马夫人愿意再谈下去,秋月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赔笑说道:“还不是一段情吗?有了这样东西,她心里踏实了,日子也就容易打发了。”
“到得落定了呢?”
这一问,问得秋月无以为答,而心里却不免微有反感,安知一定会落定?想了一下,只好这样说:“如果落定了,有没有这样东西,反正总是免不了哭一场的。”
马夫人冷冷地答说:“只怕不光是哭一场。”
还有什么呢?莫非还会殉情?转念到此,秋月惊出一身汗——一直未往深处去想,直到此刻她才能估量这半截断指,将为绣春带来什么后果。
“太太说得是。”秋月歉疚地说,“只好辜负姓冯的那一片心了。”
“原来你们都是为姓冯的在想,怕屈了他的心?”
秋月脸一红,“不是这么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说,“只觉得姓冯的这个举动,实在让人感动。”
“可不是!旁观者都感动了,绣春会怎么想?”
“是!我们照太太的意思办。”
“不!”马夫人断然纠正,“秋月,你这话错了。这件事得由她哥哥、嫂子做主。我说过不管,还是不管,你别说我有这个意思。”
秋月实在不能了解,马夫人何以有这种一反常态的认真语气,她只是深深警惕,这件事再不宜乱出主意,应该切切实实照马夫人的话去做。
08
避开绣春都商量好了,编好的一套说法是,冯大瑞决心要争一口气,替绣春挣个“官太太”的头衔,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不但已脱离镖局,而且非等做了官回来,不愿下聘礼,问绣春是不是愿意守着他。
用这种挑战的语气,轻易地遮掩了冯大瑞不愿在此时行聘的本意。绣春再机警也想不到其中有这样一个机关。但她心中不能无疑,因为夏云与秋月连日到仲四奶奶那里做了两天客,回来却对她的事只字不提,在情理上是不通的。
“你的意思呢?”王达臣说,“我可是替你答应了下来,哪怕三年五载,一定守着他。”
“既然你已经替我做了主了,还问我干什么?”
王达臣所要的就是这句话,笑嘻嘻地站起身说:“是你的终身大事,总要听你亲口说一句,才能算数。好了,你们谈谈吧!”说完,向秋月拱拱手,扬长而去。
这一来,绣春就不似在她哥哥面前那样拘谨了,“我不知道他那句话是怎么来的?”她问,“莫非二哥把我形容成一个官迷了?”
“不必你二哥形容,人家自然而然会往这上头去想。”秋月反问一句,“不然,你要他去从军干什么?”
这是她的私衷,只有王达臣和曹雪芹才能体会得到,连秋月和夏云都无法猜测的心事,只为了能让冯大瑞免祸,此时当然也不能有所透露,只笑笑不作声。
“好在你也不是像王宝钏那样守寒窑,他们把兄弟走马换将,你在通州跟夏云一起过日子,高兴了到京里来玩一阵子,两三年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听这一说,绣春不由得就高兴了。当初自愿委身冯大瑞,一半是因为马夫人决定移家入京,不愿相随,便成漂泊,因而促成她下了那么一个决心。如今能依兄嫂生活,嫂子又是自幼相处的姊妹,这样的归宿,在她真有喜出望外之感。然而萦绕心头,不能释怀的,还是冯大瑞,便旁敲侧击地问:“你们一连两天在仲四奶奶那里,谈了些什么呢?”
“还不是谈你的事,仲四奶奶是媒人,当然要两面说好话。”秋月指着夏云说,“她觉得男家连个庚帖都没有,对你不好交代,这也就是两天回来都不跟你谈的缘故。”
然则,何以又说出这么一个结果,是谁让的步呢?她虽不曾开口,从她眼中却看得出来,于是夏云作了补充。
“昨天晚上你二哥跟我说,大瑞越是这样,越显得他是想争气。江湖上讲究的是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经许了他了。不管怎么样,他总照妹妹的意思去办了,从军这件事是假不了的吧?”
“他这个军怎么从法?是不是求太太跟大姑太太——”
“不!不!”夏云抢着说,“他不肯求人,自己花钱去捐个千总。”
“哼!”绣春微微冷笑,“求人不肯求孔方兄!花钱买的官,也不值什么钱。”
“你别这么说!这不过是个进身之阶。”秋月接口说道,“到大比之年,他还请假回来应武乡试呢!”
“乡试?”
绣春诧异说:“他凭什么?”
“他是武秀才。”秋月笑道,“你就是位现成的秀才娘子。”
“去你的!”绣春笑着啐了一口,“我们没有想到他还是个武秀才,你们听谁说的?”
“听仲四奶奶说的。”夏云答说,“他有几百银子存在仲四奶奶那里,如今是托仲四奶奶的表叔,替他办这件事。”
到此为止,绣春心头,只有一小块疑云尚未消散——曾见夏云做客归来时,手中有个手帕包着的盒子,一回卧室,即便珍重收藏。起初疑心是作为聘礼的一盒首饰,如今方知根本没有聘礼,那么盒中所盛何物?
当然,这很可能是夏云个人,跟仲四奶奶之间有什么交道,犯不着去瞎疑心。这样一想,那一小块疑云消散,对她的心境便毫无影响了。
09
转眼进入八月,曹家上下连带做客的夏云,都大忙特忙,忙的是搬家。曹震替马夫人找了很好的一处房子,是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典下来的,正在重新装修粉刷,预定在九月初迁入新居。
夏云一面帮着马夫人料理搬家,一面也要为自己立一个家。冯大瑞已经正式辞出镖局,搬在理教会中暂住。仲四便跟王达臣说,希望他提早应聘。好在原来的镖局是联号,凡事可以商量,王达臣已启程南归,去搬取箱笼行李。夏云在通州看了几处房子,都不中意,心里非常着急。因为她与绣春,必须在曹家迁居以前,先安顿好自己的家,否则便有好些不便。
“你得赶紧找房子!”马夫人已催过不止一遍了,“你找好了房子,把我这里带不走、用不了的木器跟动用家具先搬了去,岂不干净?等我一走,粮台上马上就来接受,那时再搬东西,可就费事了。”
原来曹震替马夫人筹划,通州的房子闲放着不但可惜,而且还得派人看守,如今西北两路,军运繁忙,而通州是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差官往来频繁,得要有个落脚安置的地方,正好租用这所大宅,做个公所。议定的租金是一年三百六十两,而曹震在粮台出账是一年六百银子,从中落了二百四十两的好处。
“找房子真比替绣春找婆家还难。”夏云悄悄跟秋月商议,“高不成,低不就。照我的意思,不如住在京里,反正达臣走镖就不在通州,不走镖就没事,也不必住在通州。住在京里,又热闹,又有照应,多好!”
“好是好,无奈绣春不愿意。”
“这话得分开来说。她不愿意住在京里,是因为不愿意跟震二爷见面,我们住远一点儿,躲开震二爷,不就行了吗?”
“此言有理。”秋月频频点头,“不跟太太住,哪里会遇得到震二爷?”
“就是这话啰!”夏云央告着说,“这话我不便开口,你能不能替我疏通疏通?”
秋月想了一下说:“也不用我疏通,请太太出面最好。”
由马夫人出面,有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舍不得绣春远离。在绣春,既然能避开曹震,住在京里常跟故主旧伴有盘桓的机会,何乐不为。因此,三言两语就谈妥了。
“这样,咱们也得在京里找房子了。”夏云对绣春说,“镖行都住外城骡马市,咱们也在那里找吧!可是,托谁呢?”
“这个,”绣春问说,“是不是等二哥回来了再说?”
“不必!我就可以跟仲四奶奶说。”夏云又说,“太太的吩咐:住京里又不碍他镖局的公事,仲四夫妇不会有话说。”
“既然如此,托镖局替咱们找好了。”
于是夏云特地去了一趟镖局,说明来意。仲四奶奶尚未开口,仲四已欣然表示同意,原来他另有企图:王达臣夫妇住在京里,消息灵通,可以找些好买卖,而且联络京里的同行也方便。所以不但乐许,还很热心地当天就派人进京,到骡马市的镖局中去打听,可有合适的住房。
第三天就有了消息,在骡马市找到两处合适的房屋,都是小四合院,一处较新,一处较旧,但后院很大。请夏云挑定了,或赁或典,再做计议。
约定了日子,镖局派来了一名姓刘的趟子手,带一辆骡车来接夏云去看房子,绣春当然同行。车出镇甸时,后面来了一骑马,擦车而过时,跨辕的趟子手老刘眼尖,失声喊了句:“那不是冯镖头吗?”
果然是冯大瑞,圈马回身,发现是夏云与绣春,惊喜交集地勒住了马。这时车也停了,冯大瑞招呼着问:“二嫂跟三姑娘上哪儿?”
“进京去看房子。我家太太舍不得她,让我们把家安在京里。”夏云一面说,一面手指绣春。
这时绣春正在解包头防灰的丝巾,脸一扬,视线恰好与冯大瑞相接,她自然将眼光移开,但为了表示洒脱,找了句话问冯大瑞。
“你呢?也是进京?”
“是的。”冯大瑞答说,“我跟仲四奶奶的表叔有个约会。”
“是为捐官的事?”夏云问说。
“是的。”
“办妥了?”
“还没有,没有那么快。”冯大瑞问说,“房子找在哪儿?”
“骡马市。”老刘接口,“镇东镖局方掌柜代找的。”
“大瑞,”夏云问道,“你是不是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也好认认地方。”
“当然,当然。”
老刘是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当即很知趣地说:“冯镖头,咱们换一换吧!你来跨辕,我骑你的马打前站。”
“好!”
等冯大瑞下了马,老刘接过缰绳,上马说一声:“冯镖头,镇东见!”随即先驰而去。
于是冯大瑞上了车,从车把式那里接过手来,精神抖擞地有意要露一手给她们姑嫂看,但见长鞭一扬,缰绳一抖,口中不断喊着驾驭的口令,那匹骡子很听话,掀开四蹄,笔直地跑了下去,又快又稳,一连超了三辆车,夏云有些胆怯了。
“大瑞,你慢一点儿!”
“是!是!”冯大瑞连连答应,渐渐将车放慢。
夏云倒想跟冯大瑞说说话,无奈风沙太大,开不得口。不过一路上已打算妥当,等进了京师广渠门,关照冯大瑞将骡车停下,有一番话要说。
“大瑞,咱们不必打搅镇东镖局吧。”夏云解释理由,“第一,天气太热,我们灰头土脸的,不成样子;第二,镖局子人多,也不方便。不如咱们自己找地方打尖,又省事,又舒服。”
“说得是,天气太热,主客两不便。”冯大瑞紧接着说,“骡马市大街客店很多,随便找一家干净的打尖歇腿好了。”
“也还得要找你熟识的才好,说不定今天不回通州。”
“怎么?”绣春急忙问说,“你今天打算住店,不回去了?”
“我是为你。”夏云答说,“我想去看看季姨娘。如果是我一个人,就在她那里住下了,怕你不愿意,打算陪你住店。”
“不!还是赶回去吧。梳头匣子替换衣服都没有带,多不方便。”
“那倒不要紧,跟季姨娘借来用就是了。不过,再看吧!”
原来夏云是有意为绣春跟冯大瑞,安排一个相聚的机会。料想他们有谈不完的衷曲,或许要秉烛相继,特为预留余地。
冯大瑞与绣春,当然不会想到夏云会有这番苦心。不过,心情却都轻松了,绣春从跟冯大瑞不期而遇,便担心着到了镇东镖局,会有人拿他们开玩笑,而冯大瑞则根本不愿让人知道他跟绣春的关系,而此刻是可以躲得过去了。
于是,骡车复行,沿着这条总名南大街,又叫三里河大街的通衢西行,过了珠市口、虎坊桥,便是骡马市大街。冯大瑞将车驶入最熟悉的聚魁店,上来迎接的伙计,见有堂客,不必交代,便在僻静严密的后进东跨院,替他们找了连在一起的两间屋子,接着便有个干粗活的老婆子,提了茶水来伺候。
冯大瑞只略为掸了掸土,连茶都顾不得喝一口,先赶到镇东镖局与老刘会齐,也见了镇东的掌柜,不提绣春,只说夏云,陪他的“把嫂”来看房子,只请他派人引路,其余一概不敢麻烦。
于是镇东派了个小伙计,与老刘跟着冯大瑞一起到了聚魁店。时已近午,安排午餐,饭后该出发去看房子了,绣春提议,不妨先把引路的人找来问一问再说。
那小伙计十四五岁,名叫二顺,能言善道,极其机灵,“照我看,两位姑娘只看铁门一处好了。”他说,“另一处不必看了。”
“另一处在什么地方?”冯大瑞问说。
“不远,四川营棉花头条东口、路北第一家。”
“为什么不必看呢?”
“那是一处凶宅。”
“照这么说,”绣春问道,“那房子一定很大?”
“不大。”
“不大怎么会是凶宅呢?”
这一问,可让伶牙俐齿的二顺直瞪眼了。冯大瑞也在纳闷,房子不大,就不会成为凶宅吗?这是个什么理?
夏云却懂她的意思。平时听人谈京师的掌故,说有“四大凶宅”。其中一半与吴三桂有关。绣春必是误会了,以为二顺所说的凶宅,为“四大”之一,所以才问出这句话来。
等她说明缘故,二顺笑道:“原来是问棉花头条的凶宅,是怎么个来历,这可有段古记儿在里头,先说四川营——”
原来前明崇祯年间,南大街一带,还是荒地。当时内忧外患,交相迭起,四川石砫土司马千乘的寡妇秦良玉,带兵勤王,在这片荒地扎营,所以后来有四川营这个地名。
四川营以西,由南往北、东西向的胡同,称作棉花头条、棉花二条,一直至棉花八条。当时都是秦良玉部下的营房。拱卫京师,亦同屯戍。秦良玉的军纪甚好,操练之暇,以纺织代替屯垦,胡同而称棉花,来历如此。棉花头条东口路北第一家,正对大营,是秦良玉执行军法的所在,被戮的孤魂甚多,早年据说常常闹鬼。这几十年市面繁兴,已没有人记得这件事;偏偏二顺知道这段掌故,绘声绘影地一形容,夏云自然不做考虑了。
“还有一处呢?”
“还有一处在铁门,再往西去,靠近宣武门大街了。”二顺又说,“那里恐怕两位姑娘也住不惯。”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铁门靠近菜市口了,乱糟糟的。”二顺又说,“那条胡同虽宽,地下经年都是潮的,进入很讨厌。”
“据说铁门有七十二口井。”冯大瑞作了解释,“担水的人一多,泼得满地是水,所以经年是潮湿。”
“这也奇怪,”绣春觉得他们的话一定没有说清楚,“一条胡同要凿那么多井干什么?”
“非多凿井不可。”二顺答说,“铁门酱坊最多,用的水也多。”
“算了!”夏云当机立断,“我最闻不得晒酱的味儿。”
“又临近菜市口。”绣春不自觉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三天两头听说杀人,可怎么受得了。”
“也不会是三天两头。不过,”二顺龇一龇牙说,“每年一过霜降,‘红差’不断,倒真有点叫人心惊肉跳。”
“闲话不提吧!”冯大瑞问道,“二嫂,这一下,你跟三姑娘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不,不,房子有!”二顺立即接口,同时将手往南一指,“好房子得过了菜市口,在半截胡同那一带找。”
冯大瑞久涉江湖,已有领悟,当即关照老刘,先将二顺带到柜房外面敞棚下去喝茶待命,然后才道破了二顺说那些话的用意。
“这小子人小鬼大,大概他自己想赚中人钱,所以把镇东方掌柜介绍的房子,说得一文不值,也不能不听他的。”
“这个地段本来就不好。”夏云答说,“如果他真知道有什么好房子,就让他赚中人钱,也是应该的。”
这意思是,二顺如有路子,也不妨看看。冯大瑞便又叫二顺唤了进来,一问果然,他说托他觅主儿的房子很多,内城外城都有,问夏云爱住哪个地段。
“还是外城。”夏云问道,“你不说往南半截胡同有好房子吗?”
“对!有两处,不过不知道赁出去没有。”
“你先说说,是怎么两处房子?”
据说一处在绳匠胡同,一处在南横街,都是有泉石花木之胜的大宅门,可以分租。夏云与绣春一听都中意了。尤其是绣春,一直住的是轩敞的华屋,不惯于局促的小户人家。而且既是分租,便有朝夕相见的邻居。冯大瑞不在家时,也有个照应,当下便都跃跃欲试地急着去那两处房子。
哪知二顺真是冯大瑞所说的“人小鬼大”,说的全是没影儿的话,不过有泉石花木之胜而能分租的房子,现找也有。于是便又扯个谎说:“两位姑娘跟冯镖头得等一等。房子太好,看的人很多,如果已经赁出去了,大热的天扑个空多没意思?我得先去问一问,好在不远,一会儿就来回话。”说着转身就走。
冯大瑞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肩,“慢着!”他问,“你这‘一会儿’是多少时候?别一去到天黑才回来,把我们干搁在这儿。”
“不会,不会,至多半个时辰。”
“二嫂怎么样?”冯大瑞掏出个大银表看着说,“这会儿未正一刻,等他回来,差不多就申初了,看房子还可以,不过要赶回通州只怕不行。”
夏云无所谓,她原就打算着要去看季姨娘的,所以只向绣春取进止:“你看呢?”
“先让这小兄弟去看了再说。如果都赁出去了,也就看不成了,咱们马上回通州,倘或要去看房子只好不走。至于住在这里,还是住季姨娘那里,回头再商量。”
这样安排,恰如夏云的心意,因为正好借这段等待的时间,让冯大瑞跟绣春有个私下交谈的机会。所以等二顺一走,她也想找个借口开溜了。
“大瑞,劳你驾,到柜房替我借一副笔砚,要一份信纸信封。”
“好!”冯大瑞掉头就走。
“你干吗?”绣春问道,“修书一封是给谁啊?”
“我写封信告诉季姨娘,说不定会住在她那里,让她好替咱们预备。”
“得了吧!季姨娘又不认识字。”
“有棠官,还有四老爷。如果他们爷儿俩都不在,门上总识字吧!”
绣春不作声,过了一会才说:“我想还是赶回通州为妙。‘放夜站’也不要紧,这两年有李制台,路上安静得很。”
等冯大瑞将笔砚笺纸取了来,夏云即笑道:“我那几个鬼画符的字,见不得人,你们在这儿聊聊,我到间壁去写。”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躲开了他们。绣春自不免有些发窘,但她知道,避免发窘最好的办法,就是瞪直了眼看对方,但这一下却害得冯大瑞发窘了。
“三姑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跟你告假。”
这竟是要开溜了。夏云一片苦心,付之东流,何能心甘?急忙出来喊道:“大瑞,你别走,我的信马上就好了,还得劳你驾,找人送一送。”
听这一说,冯大瑞只好又坐了下去。绣春已知道夏云的用意,倒不忍埋没她的成全,而且本来也有两句要紧话要跟他谈,所以原来想等冯大瑞先开口的,也就不必拘泥了。
“你捐官的事怎么样了?”
“都谈妥了。只等兑了银子,领了部照,等兵部分发。”
“准能分发到平郡王那里?”绣春问说,“要不要托一托人?”
“我已经托好人了。”
“是谁啊?”
“一位老世交。”冯大瑞随口敷衍着。
冯大瑞的回答很简短,而且一直低着头,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的,跟从前有说有笑的情形大不相同,以致绣春也有些谈不下去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她终于把她最要紧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她问,“我为什么希望你走得远远儿地去从军?”
冯大瑞想了一下,很委婉地答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总希望我能够做官上进。”
“不是!我不是那种势利的人。”绣春缓慢而清楚地说,“我是希望你远离是非之地。”听得这一说,冯大瑞倏然抬头,“三姑娘,”他说,“你说通州是是非之地?”
“恐怕不一定是通州。”绣春摇摇头,“你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也许是瞎猜。反正,我有这么一个想法,你走得越远,越是没有熟人的地方越好。”
这下让冯大瑞在心里激起无数涟漪,困惑而又忧虑,同时又因为猜不透她的意思而在心里着急。遇到这种伤脑筋的时候,他有个习惯,便是用左手不断捏下巴。
手刚一抬,绣春就发现了,“你的手怎么了?”她说,“小手指怎么断了一截?”
听得这话,受惊的不是冯大瑞,而是夏云,急忙将笔放下,从板壁缝隙中去张望,恰好跟冯大瑞对面,只见他是用惊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绣春。
完了,夏云在心里喊,西洋镜要拆穿了。
幸而没有。冯大瑞当然已经知道,他那半截断指不曾到得绣春手里。否则,她不会有此一问。起初只觉得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只在想是仲四奶奶,还是夏云截住了,因而忘了回答,及至想起应有所答时,转觉欣然。原来做错了一件事,幸亏有人弥补。
这一转念间,脸上不自觉地有了笑容,“那天跟人过招,不小心让人削了半截指头。”他说,“这是练武的人常有的事。”
不道绣春已经疑云大起:第一,起初的表情,明明是诧异;其次跟人过招,落了下风,何来这副高兴的笑容?当然,这是心里的话,不便出口,她只问:“为什么当时不接起来呢?”
“连皮搭肉才能接得上,掉在地上,沾了灰尘就接不上了。”
“亏得左手小指上的一截,还不碍事。”绣春说道,“如果是削掉大拇指,可就糟糕了。”
冯大瑞笑笑不响,绣春也没有再提此事。隔壁的夏云才略为放心,回去将信写好,走过来递给绣春看,问她写得可合适。
这便是个漏洞。虽说她故意避开,是为了安排他们私下谈心,出于好意,但因有冯大瑞断指这个疑团在,她觉得有暗示她不是能随人摆布、懵懂无知的人的必要,所以不肯接信。
“你不是说你那几个鬼画符的字,见不得人吗?那,我就不必看了。”
虽是含笑而言,但在夏云,这个钉子碰得也够厉害的,以至于连冯大瑞都惴惴不安。
夏云婚后,涵养深得多了,脸上倒还能撑得住,不过心里却有警惕,知道绣春动疑了。
“二嫂,”冯大瑞急忙插进去说,“老刘在京里很熟,我让他骑我的马,把信送去。”
“那就劳驾了。”夏云问说,“他识字吗?”
“认识,认识。”
“这就更好,地址写在信封上。”
“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送到就行了。”
于是冯大瑞持着信去交代老刘。屋子里只剩下姑嫂二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开口。
不过,这也只是极短的片刻,因为彼此都发觉这是非常不自然的情形,所以夏云故作不知地问道:“你跟大瑞谈了些什么?”
“谈他捐官的事,说快成功了。我问他要不要托托人,他说不必,看样子仿佛有点儿在赌气。”
“跟谁赌气?”夏云笑道,“跟你吗?绝不会,你在他心里是一尊观世音菩萨。”
“哼!”绣春带些冷笑的意味,“我有观世音的神通就好了。”
“怎么呢?”
“如果我有观世音的神通,我就能知道他左手小指头,为什么断了一截。”
“什么!”夏云故做吃惊状,“他小手指断了一截?”
“莫非你没有瞧见?”
“没有瞧见。”夏云又问,“是怎么断的?什么时候?”
“从你跟二哥回来以后。那天我陪芹二爷来看祭仓神,顺便打听你们的消息,看见他还是好好的。”
“那么是怎么断的呢?”
“他说跟人过招,不小心让人削掉了一截。”
“这也是常有的事。”夏云趁机说道,“你别提这件事了,过招失手,说出去丢人。”
“不见得。”绣春摇摇头,“他还笑容满面,仿佛挺得意似的。”
“嗳!”夏云故意叹口气,“你也真是,都说你精通人情世故,难道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遇到这种事,不表示不在乎,难不成还向你哭丧着脸诉苦?”
绣春想想这话不错,自己倒失笑了。
因为如此,绣春心头的疑云冲淡了些,又想到此行的正题,“今天我看要住下来了。”她的态度一变,“你住在季姨娘那里,我去打搅邹姨娘好了。”
“是啊,难得来一趟,总要把事情办妥了才好。北京这么大,房子多得是,住个两三天必能找到合适的。”
正谈到这里,发现冯大瑞的影子,后面跟着颇为得意的二顺,说绳匠胡同有一处极好的房子可以分租,赶紧去看,迟则不及。
于是二顺领路,冯大瑞跨辕,驾着自己的骡车,穿过菜市口,进了北半截胡同,转东便是绳匠胡同,看了屋子回到聚魁店,夕阳已经上东墙了。
“信送到了?”冯大瑞问说。
“是的。”老刘答说,“还是位曹家的二爷,跟我一起来的。”
听得这话,绣春顿时变色,夏云亦颇为紧张——她们都当是曹震。有冯大瑞在此,是太不巧了。
当然,她比较沉着,先悄悄拉了绣春一把,示意不必担心,她会料理,然后问说:“那位曹二爷在哪里?”
“刚才还在这里看书,这会儿不知哪儿去了,”老刘拉住一个伙计问,“刚刚跟我在一起那位少爷,上哪儿去了?”
“在里面,在里面。”
夏云听出话中有异,第一,曹震不会坐在这里看书;第二,以曹震的年龄该称老爷而非少爷。因而又问:“那位曹二爷多大年纪?”
“十六七岁吧!”
“原来是棠官。”夏云如释重负,“进去吧!”
她还是猜错了!而且大出意外,这曹二爷虽非曹震,亦非棠官,而是曹雪芹,相见之下,无不欢然。当然,他首先要招呼冯大瑞。
“想不到在这里跟你聚会,太巧了。”曹雪芹执着他的手问,“这一向兴致如何?”
冯大瑞不惯于这样的应酬,也不知兴致二字作何解释,只抱着拳说:“托福托福!”
“你在京里有几天耽搁吧?咱们好好叙一叙,我还想替你引见几位朋友。”
冯大瑞不想多事,更不想结识新知,急忙答说:“谢谢,谢谢!芹二爷,不瞒你说,今天是遇见王二嫂跟三姑娘,我义不容辞要陪她们两位找房子,否则我办我自己的事去了。大概明天中午就得回通州,还有事等我料理,等下一回再好好叙吧。”
“喔,”曹雪芹这时才问夏云,“怎么在京里找房子?”
“是太太的意思,住在京里,大家热闹些。”
“太好了,太好了!”曹雪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房子找定了没有?”
“看了二处,在绳匠胡同,房子很老,可是很讲究,一个小花园,三间平房,另外还有厨房、下房。”夏云又说,“我跟绣春都挺中意的。”
“噢!”曹雪芹问,“你是打算买呢,还是暂且赁着住?”
“先赁着住,等达臣来了再说。”
“丢了定没有?”
“丢了五两银子的定。”夏云看他问得如此详细,料知别有缘故,当即问道,“芹二爷,你看怎么样?”
追问之下,曹雪芹只说那房子或许亦不吉利,反正只五两银子的定钱,只当丢在水里,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又劝夏云,找房不必性急。他在咸安宫官学,结识了好些老侍卫,热心可靠,大可托他们物色。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保证办得圆满。
听得这一说,冯大瑞便将二顺打发走了。绣春便问:“何以这么巧,送信的人去了,你正好在那里?”
“如今每逢三、八的日子,我都到四老爷那里去领题目、交策论,四老爷管得我更紧了。”
“那么,今天倒放了你一马?”
“也是碰得巧,四老爷今天带着棠官有应酬去了。”曹雪芹问道,“你们俩今天住哪儿?”
夏云生怕绣春又改主意要回通州,抢先说道:“住四老爷那里,我们俩已经说好了。”
“那么——”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回头你们俩先走。我陪冯大哥喝喝酒、聊聊天,回头再到四老爷那里来看你们。”
“能赶得上吗?”
“赶不上就倒赶城。”曹雪芹说,“如果是倒赶城,我明天上午来看你们。”
原来前门一到天黑,便即闭城,但只关闭两个时辰,到子时复又开启。出城不能及时赶回,只有到午夜开城再回家,名之为“倒赶城”。
“那么,”夏云说道,“我们就先走。芹二爷,能不能劳你驾,先送我们去了,原车再回来?”
“行。”
于是将冯大瑞请了进来,把商定的计划告诉了他。不道夏云与绣春正预备上车时,锦儿派了个老婆子来,指名要见绣春。
这个老婆子姓杨,绣春不认识她,她却认识绣春,原来这杨妈曾到通州马夫人去送过锦儿所孝敬的食物,听旁人悄悄指点过,那就是曾为“震二爷宠过”的绣春。此时一见,一面请安,一面说道:“姨奶奶打发我来见绣姑娘,说是无论如何,请绣姑娘去住一宿,有好些话要说。如果绣姑娘不肯去,姨奶奶就自己过来,不过,姨奶奶有四个月的喜了,身子很重。绣姑娘肯体恤我们姨奶奶,就请劳驾吧!轿子在门口,说还有位王二奶奶,也一块儿请了去,想来这位就是王二奶奶了!”说着,便抬眼去看夏云。
“喔,我姓王。”夏云很客气地说,“杨嬷嬷你请坐。”
杨妈却很懂礼,重新请了个安问好。夏云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却顾不得说两句客气话,只望着紧皱双眉、困惑万分的绣春发愣。
倒是曹雪芹有主意,向杨妈问道:“你们姨奶奶说还有什么话,是你没有说出来的吧?”
“我们姨奶奶说,请绣姑娘尽管来,一定住得安心舒服。”
“喔,还有呢?”
“没有了。”
曹雪芹沉吟了一会又问:“你们姨奶奶怎么会知道,绣姑娘跟王二奶奶在这里?”
“是季姨娘派人去通知的。”
“你看,”绣春接口,“喜欢多事的人,专会找莫名其妙的麻烦。”
“也不能说是麻烦,我们也很想看看锦姨奶奶。”夏云转脸又向曹雪芹说,“芹二爷,你请过来,我有点事跟你商量。”
两人走到廊上,躲得远远的悄悄低语,彼此的疑问相同,锦儿那句“一定住得安心舒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猜震二哥不在家。”曹雪芹说,“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出差到保定去,得有五六天才能回来。”
“这就不碍了。芹二爷,请你问一问杨妈。”
一问果然,“是昨儿动身的。”杨妈答说,“要去十天。”
听得这话,曹雪芹与夏云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绣春,而绣春仍在迟疑。
“这样好了,”曹雪芹说,“你们先到了四老爷那里,再定行止。”
“也只好这样了。”绣春无可奈何地答说。
10
到了曹家,跟季姨娘、邹姨娘还在叙寒温之际,锦儿已经亲自来接绣春了。
但夏云毕竟多时不见,少不得有一番周旋,直到天色将黑,才同车而归。绣春抚着锦儿的腹部笑道:“两个月不见,这么大了,看来是个男孩。”
“如果是男孩,寄名给你,好不好!”
“我可没那么大的福气。再说,你们曹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什么你们曹家!莫非你就不是?”锦儿又说,“震二爷——”
“嚼!”绣春很快地截断她的话,“你别提他,不然我还回四老爷那里去。”
“好!不提他。”夏云接着笑道,“谈谈你那位冯大爷总可以吧!”
“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这时车已进了胡同东口,停住一看,是很体面的一所住宅,簇新的黑油大门,门外照墙,门内影壁。大门旁边油红纸大书“定边大将军粮台曹寓”。门房与听差都到车前来迎接,哈腰招呼:“姨奶奶回来了!”
随车的丫头先下了车,伸手来扶锦儿,却让绣春将她一把拉住了,“你先别下!闪一跤不得了。”她说,“等我先下。”
及至绣春一下,杨妈也已赶了出来,连绣春一共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锦儿搀扶着,踩着踏脚凳下了车。一进门洞,有好几个下人模样的汉子,都肃然悄立。绣春不由得纳闷,曹震怎么一下子这么阔了,用这么多听差。
及至进二门,到上房,刚刚站定,便见门房接踵而至,手里持着一叠柬帖,锦儿便隔着窗户问:“什么事?”
“有几家来送礼。”门房答说,“二爷临走交代,有人来送礼,哪家可以收,哪家谢谢,都得请姨奶奶的示。”
“喔,拿我看。”
等将一叠柬帖接到手中,数一数共是七份。绣春侧眼望去,见有“申贺华诞”的字样,方始想起,曹震的生日近了,而刚才门洞里所见到的那些人,都是来送礼的。
“一家都不能收。”锦儿吩咐,“你告诉他们,说二爷小生日,概不惊动,也不敢收礼。拿回帖打赏他们走吧!”
“这黄家——”
“你别说了。”锦儿很威严地打断门房的话,“说不能收就不能收。”
门房碰了个钉子,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取了柬帖,退了出去。
“都是有求而来的。”锦儿对绣春说,“粮台上采办的东西,花样倒是真不少,不过上头管得紧,贪小便宜出娄子,王爷就此不相信了,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听得这话,绣春不由得生了几分敬意。当初在一起时,绣春只觉得她老实,若说办事,不觉得她有什么长处,如今却有自愧不如之感。
这下勾起了往事,不由得叹口气说:“当初二奶奶有你这份见识,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光景。”
“今天的光景也不坏。只是四老爷跟二爷都怕吃苦。太福晋说,如果四老爷肯到前方去一趟,马上可以起复。如今总要等王爷大大打一个胜仗,办保案的时候,才能把名字添上去,总还有一年半载好等。”
锦儿又说:“二爷也是天天盼望打胜仗。”
“那时候可是双喜临门了。”
“怎么是双喜?”
“这不是!”绣春指着锦儿的腹部说。
复官生子自是“两喜”,而对锦儿的关系,尤其重要,因为生子便可扶正,由姨奶奶正名为“震二奶奶”,这便是修成正果了,心里这样想着,随口说了句:“这要托你的福。”
绣春觉得她这句话,语意暧昧,心中大起警惕,当即正色答说:“这与我什么相干?你们俩的事别扯上我。”
锦儿原是无心的一句客气话,见此光景,不免一愣,但等想通了,是绣春起了误会,便趁机说道:“我的意思是借借你的喜气。我天天在盼望喝‘传红’的喜酒,怎么,日子定了没有?”
这是指文定,也就是所谓“传红”的日子。绣春在这一点不仅有委屈之感,而且也有些怀疑兄嫂不尽不实,便即答一句:“你去问夏云!”
“你自己的事,又何用问夏云,夏云也做不了你的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她神态恳切,何况又是私下密谈,绣春不能推托。但她希望冯大瑞从军的原意,又不便透露,那就只好这样说了,“他不愿意干镖行。”她说,“倒对当武官有兴趣,打算捐个千总到王爷那里去当差。其余的事,将来再说。”
所谓“其余的事”是指他们的婚事。锦儿觉得到了该说知心话的时候了,便想了想措辞,从容说道:“恭喜你!姊夫是有志气的。我们姊妹的命,以碧文最好,你也是先苦后甜。不过,姊夫大可不必这样做。”
绣春不由得问:“那么,该怎么做呢?”
“王爷那里用的人多,官不太大的,自己可以先下了委,再动公事到兵部。现成有路子在这里,不出两个月,包你是位官太太。”
绣春笑道:“我可没有那样的福气。看你连公事都懂了,什么‘先下了委,再动公事到兵部’,倒是十十足足掌印夫人的口气。”
“我可是跟你说心里话。”锦儿略停一会,将身子靠近绣春,压低了声音说,“终身大事犯不着闹什么闲气,而况也这么多年了,我劝你听我的话。”
以绣春的机警,一听便知又牵涉着曹震,但只要他不是心犹未死,在她身上打主意,亦就不便拒人太甚,而况锦儿确实以知心姊妹相待,就更不忍拂她的好意了。于是她说:“好吧!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二爷常跟我说,他欠你的很多。听说你的喜事,也很高兴,总想尽点儿心。他让我跟你说:如今有个绝好的机会,要解两百万银子的饷银到巴里坤,当然要派大批人马护送。姊夫是镖客,很宜于当这个差使,想派他做向导官。等这趟差使回来,叙了劳绩,马上就可以补实缺,这不是很好的事!”她又紧接着说,“除非你负气,不肯领这份情。”
“你倒会使‘金钟罩’的功夫。”绣春笑着回答,脸色渐渐地转为严肃了。
“你别尽自闪闪躲躲的!今天问不出你心里的话来,我不睡觉,算是跟你泡定了。”
这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仅因为感情深厚,也是为她自己求个心安。诚如绣春所说的,她不久便会“双喜”临门,而且迟早会成为曹家的正主儿。到了那时候,如果看到绣春依旧漂泊无依——她不以为冯大瑞从了军,一定会凯旋回京,风风光光地迎娶绣春,那时又何能安心享福?而且她深知曹震对绣春的旧情未减,倘或不将她安置在善地,可能古井重波。而目前唯一将她安置在善地的办法是,让她早早嫁了冯大瑞,再想法子能使冯大瑞不亲锋镝,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武官,与绣春厮守不离。
锦儿的这种心情,绣春多少体会得到,可是她确信冯大瑞走得越远越安全。如果领了曹震的情,当了一趟解饷向导官的差使,派在粮台办事,依旧不能免祸。而且,那一来她的过去,也迟早会让冯大瑞知道,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都会觉得不是味道,夫妇的感情哪里还能好得起来?
这样仔仔细细地想过来,她觉得对锦儿倒不难应付了。“你是太热心了,只顾自己一门心思在想,怎么样能帮我的忙,我当然感激。不过,”绣春平心静气地说,“我自己的事,总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这话是不是呢?”
“当然,当然。”锦儿欣慰地答说,“只要你这样子肯跟我老老实实谈,有什么难处,好好商量着办!那才像自己人。”
“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这也不必去说它了,我只问你,你可想到过,我跟你不同?”
“咱们俩不同的地方很多,你是指哪一件?”
“咱们说的哪一件事,就是指的哪一件。你,如今二爷对你言听计从,有什么话,简直可以毫无顾忌,我可怎么跟人家去说?”
“那还不容易?你告诉你二哥,请他去说好了。”
“这就坏事了!我二哥先就不愿意管这件事。”
锦儿默然。王达臣因为绣春的关系,根本就不愿意理曹震,他之不愿意管这件事,应在意料之中。
“那么,托夏云也一样。”
“不一样。”绣春答说,“夏云做事,最有丘壑,不问过我二哥,她不会冒冒失失去跟人家谈的。”
锦儿大为懊丧,“这就难了!”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是难嘛!事非经过不知难,你别瞎费心思了!”
“我倒不服气。”锦儿不肯死心,“总有法子好想。”
此时绣春的心情却很犹豫了,“你慢慢儿去想吧!”说着,站起身来去看锦儿的绣花绷子,绣成的部分怕弄脏了,用半透明的皮纸蒙住,看得出是“刘海戏金钱”的花样。
这自然是男婴的绣褓,由此可以想见,锦儿是如何盼望生子。但旗下人家,生女又何尝不好?绣春心想,这应该劝她几句,免得万一生个女儿,失望过甚。
“你也太认真了!”她说,“结果最好,开花也不坏。你看,太福晋不就是榜样?”
锦儿正在想心事,一时无法领会她的话,细细想了想,方始明白,“包衣人家有几个像太福晋那样的?”锦儿答说,“挑了进去当宫女,一年见不了一两回,那种日子我可受不了。”
“你怎么能老往坏处去想。照你的话,包衣人家就不能生女儿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我不跟你争,我也没有工夫跟你谈这些道理。”
正说到这里,丫头来报开饭了。六个菜一个汤,还有好些小碟子,是宜于饮酒佐粥的酱菜腌腊之类。绣春怕喝了酒,言多必失,点滴不饮,喝了两碗小米粥,吃了两张饼,便即停箸。
饭罢喝茶聊家常,正谈得起劲,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绣春眼尖,笑盈盈地说:“芹二爷来了。”
锦儿心中一动,将正要迎出去的绣春拉住,接着便高声吩咐:“请芹二爷在二爷书房坐,看芹二爷吃了饭没有?”
此时曹雪芹已上了上房台阶,听得这话,高声答道:“我跟冯镖头在广和楼吃的饭。”
“那就先请在二爷的书房坐。我们就来。”接着满脸兴奋地说,“我不是说,总有法子好想,可不是!如今有法子了,我让芹二爷跟姊夫去说。”
这是锦儿这天第二次称冯大瑞为“姊夫”,绣春听入耳中,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一时便忘了答话,而锦儿却以为她是同意了。
“你在这里静听好音吧!”她说,“我先跟他把这件事说妥了,咱们再一块儿聊天。”
“不,不!”绣春拉住她说,“再琢磨琢磨,急什么?”
“不用琢磨了,我的主意没有错。”
11
自以为得计的锦儿,怎么也想不到曹雪芹会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
“姊姊!”这是从她有孕以后,曹雪芹所改的称呼,“你管不了这件事,最好不要管。”
“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锦儿大不服气,“而且绣春的事,我又怎么不管?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曹雪芹当然有他的道理。在广和店小酌之时,他也曾提到类似的提议,可以在平郡王那里替他走走门路,哪知道冯大瑞的回答,就跟他此时回答锦儿的话差不多,而语气要严重得多。
“请你千万别管我的事!芹二爷,你不但管不了,而且管了会出绝大的麻烦。”
曹雪芹自然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问,“会出什么大麻烦?”
“芹二爷,请你别再问。我很懊悔,当时跟你谈了那么多。我此刻不但不能告诉你,而且一定要请你把这件事,把我这个人忘记掉。芹二爷承你不弃,看得起我,我可是把你看得比我把兄弟还亲。我说的话,字字打心坎里出来的,你是有学问的人,闲下来细细去想想我的话。”
这便是矛盾了,既要他忘了这件事,甚至忘掉他这个人,却又叫他去细想他的话。那么,到底要不要把其人其事都丢开呢?
“芹二爷,我再说一句,如果有人跟你谈我,你不必搭腔,就像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人那样。”
“那怎么行,你是绣春姊——”
“芹二爷,”冯大瑞立即打断他的话,“这是冤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完,一仰脖子,把一碗二锅头都吞了在嘴里,慢慢咽着,愁眉苦脸地,简直是欲哭无泪的神态。
曹雪芹蓦地里意会:“你是不打算娶绣春姊了?”他问。
“不是不打算,是不能。”
“为什么?”
“芹二爷你又要问了!”冯大瑞怔怔地瞪着曹雪芹,那神情令人害怕。
“你一定有句非说不可而又很难措辞的话?”曹雪芹体谅地,“你慢慢想,不急。”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去剥刚自江南运到,一两银子一个的螃蟹,全神贯注地,根本无视于冯大瑞在他的对面。吃完一个螃蟹,去剥第二个时,他的手让冯大瑞揿住了,“芹二爷,”他说,“我拜托你一件事,等我一走,你想法子让三姑娘把我忘掉。”
曹雪芹不作声,也是怔怔地瞪着冯大瑞。
“芹二爷,”他提锡壶替曹雪芹斟酒,“如果你许了我,请你干这杯酒。”
“我怕办不到。”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慢慢儿来。她跟我说过,她只佩服你,跟你谈得来。”
“好吧!”曹雪芹慨然相许,“我尽力而为。”说罢,干了冯大瑞替他斟的那杯酒。
但曹雪芹没有想到,这个难题在冯大瑞还未走时,便已遇到。当时沉吟好一会说:“姊姊,我老实跟你说吧!冯大瑞这个人的脾气很犟,还有个越扶越醉的毛病,你越是替他着想,他越不领情。明知不行,我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
“你管我叫姊姊,你就不能为姊姊去碰一个钉子?不然,我也不要这个虚好听的名儿。”锦儿又说,“何况又是为了绣春。”
这可真让曹雪芹再也想不出推托的话了。思路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有时自己会转弯,曹雪芹心中一动,随即答说:“好吧,碰个钉子也算不了什么。”说着,笑了一下。
锦儿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曹雪芹的毛病都知道,每遇他要调皮了,便会有这种笑容,当下提出警告:“你可别哄我!你跟冯大瑞说了没有,我自会知道。如果你骗人,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曹雪芹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如今让锦儿说破在先,便又变了主意,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定碰钉子。”
“那,你不用管,只说了就行。”
“好吧!准定这么办。”曹雪芹又说,“不过我还得赶出城去,不然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是不是!”锦儿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的鬼主意,明天出城去晃一趟,说人家已经走了,是不是?”
曹雪芹笑笑说道:“你可是越来越精明了!怪不得震二哥这么怕你。”
“你别胡说,传出去不知道我多凶似的。”锦儿把话题很快地又拉了回来,“你知道冯大瑞要到哪儿去?”
“听说是昌平州。”
“干吗?”
“我没有问他,各人有各人的事,何必去打听?”曹雪芹紧接着说,“走,咱们找绣春聊天去。”
“你不是要赶出城去吗?不如就在这儿睡一,回头我叫你。绣春明天不走,明儿再聊好了。”
曹雪芹原有些酒困,想想也不错,便卸了线春夹袍,在藤椅上躺了下来。锦儿取条罗剎国的毯子替他盖上,掩上房门,回到自己屋子里,只见绣春支颐独坐,对着灯台在发愣。
“跟他说过了,他今晚赶出城去跟冯大瑞谈。他明儿一大早到昌平州去,你有什么话?让芹二爷替你带去。”
“我有什么话?”
“譬如,问他昌平州哪天回来,仍旧可以送你回通州。”
“你也真是,热心过度了。”绣春又说,“我还真没有想到,为我的事,连太太在内,都起劲得不得了。莫非真的当我无处容身了,不管有没有人要,赶紧要拿我送出去?”
这话在锦儿听来,心里当然很不是味道,不过她的涵养比绣春深得多,当下笑笑答道:“你别发牢骚!只怕你将来还会忘掉娘家呢!”
绣春也觉得话说得过分了些,便不再答她的话,只问:“芹二爷在干什么?”
“他本来要来找你聊闲天,我劝他睡一,回头好有精神办事。”锦儿又说,“你明儿别走,我陪你逛逛去。”
对此提议,绣春倒是大感兴趣。这因为心境不同了,以前心头有一层蔽境,总以为自己虽未削发,至少也是半个出家人,大千世界,扰攘红尘中的一切,都已绝缘。她平时最大的兴趣是跟曹雪芹娓娓清谈,参参似通非通的禅,斗斗无伤大雅的机锋。曹雪芹最大的好处是,从不扫她的兴,机锋斗不过了,付之一笑,从不气恼。这跟她的性情是不大相符的,她知道他完全是同情她、安慰她,似乎只要她高兴,他什么事都不在乎。
但这层蔽障,从那天月明之夜,与秋月肝胆相照时,便已在无形中渐渐消失。尘世万象,往往午夜梦回时,在她心头不期而至。所以此时一听得锦儿的话,便笑嘻嘻地答说:“好呀!到哪里去逛逛?”
“你想到哪儿去逛?”
绣春想了一下说:“琉璃厂。”
锦儿大为诧异,“你怎么想到这个地方?”她说,“那儿尽是旧书铺、裱画铺、南纸店,从没有听说妇道人家去逛琉璃厂的。”
“我是常听芹二爷说,逛琉璃厂一逛就是半天——”
“他是书呆子,理他呢!”
“那么,你说呢!逛哪儿?”
锦儿想了想,又扳手指数了一下说:“明儿隆福寺庙会,咱们逛庙会去。你难得来一趟,要替太太捎什么东西回去,明儿庙会上全有了。”
“人多不多?”
“你这话简直“老赶”!庙会人不多,哪儿人才多?”
绣春也笑了,“我是怕人多,挤了你的肚子。”她觉得就逛庙会不能让锦儿陪着去,所以又加了一句,“怪热的!算了吧。”
“不要紧!我也好久没有逛庙会了。”
“不,不!动了胎气,我这个罪可当不起,省点事吧!”
“那怎么办呢?你又难得到京里来一趟。”
一语未毕,绣春抢着笑道:“你别管我了,我有地方逛。”
锦儿见她笑容诡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同时也想明白了,却故意问道:“你有了什么主意?”
“你且猜上一猜,你一定猜不到。”
“不见得,咱们赌个东道好不好。”
“好!你说,怎么赌?”
“我输了替你绣个兜肚,外带送一条链子。你输了呢?”
“唷!这个东道可不小,等我想想。”
“你别想了,我说吧!你输了替我买幅画。要老虎。”
听得这一说,绣春大笑:“我输了!”她说,“我一定替你买幅老虎回来。不过,那头老虎若是母的,可别怨我。”
原来绣春是打算请曹雪芹陪她去逛琉璃厂,所以听锦儿一说买画,就知道她猜到了。指明画中是虎,自然因为锦儿算日子在明年正二月坐月子。明年甲寅,寅为虎,倘生女孩便成了母老虎,因而做此戏谑之词。
“闲话少说,看看是什么时候了?”锦儿看小金钟上,长短针并指在“十一”上,便又说道,“快交子时了,我去叫醒他!”
“不必!索性让他多睡一会。唷!”绣春突然想了起来,“他可怎么去法?总不能走了去。”
“怎么会走了去,有车有马,看他喜欢哪一样。”
这时绣春才想起来,曹震办粮台,有的是车马,当即说道:“别让他骑马吧!摔着了可不得了。”
“我也这么说。”
于是锦儿派丫头到门房中去关照,半夜里还得出城,让车夫伺候着,然后又预备了点心,快近子正时,才去叫醒了曹雪芹。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可以跟冯大瑞做长夜之谈了。”旋又说道,“不,长夜之谈,不如做长夜之饮。姊姊,有什么吃的,让我带走。”
“有个酱肘子,还蒸了一块青鱼干在那里。”
“行了!得带一瓶好酒。”
带的酒不是一瓶,是一坛——绍兴专销京庄的花雕,一坛五斤,连食盒一起带上车去。曹雪芹将走时,锦儿将他拉到一边有话说。
“你问冯大瑞哪天回来,最好还是让他送绣春回通州。”
“好!这一点大概不会碰钉子。”
“还有,明天你得陪绣春去逛琉璃厂。”
“这可是异想天开了!只怕不行,等我回来再谈吧!”
“对了!”锦儿又说,“你今晚上就睡在这儿好了。”
“不是今晚,是明儿一清早了。”
曹雪芹的意思是,真的要跟冯大瑞做长夜之饮,等送他上马后,再坐车回来。哪知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回来。锦儿刚刚睡下,得知信息,复又起身到客房中来照料曹雪芹,顺便打听冯大瑞。
“不巧之至,我一去,他正要跟朋友一起出门。你看,我把酒都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夜这么深了,他还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问,也不便问。”曹雪芹说,“不过我跟他约好了,他十一上午回来,本打算马上去涞水,不过送一趟通州,他也很乐意,不过耽误一天的工夫。”
“明天初九,后天初十,十一回通州,也还是太局促了一点儿,只好到时候再说。喔,还有,”锦儿问说,“你说绣春想逛琉璃厂异想天开,这话倒也是,不过何以又说不行呢?莫非琉璃厂还不准堂客过路?”
“过路当然无所谓,你说,绣春到那里去逛什么?”
“有什么逛什么。”
“琉璃厂多的是旧书铺,再就是古董店、裱画店,此外有卖眼镜、卖烟筒的,还有补牙、补兔唇的。你去逛什么?”
“原来还有这么多店,我只以为尽是旧书铺、古董店呢!”
“我也知道绣春想逛旧书铺,可就是从没有一位堂客到那里去过。要买什么书,叫人去就是了,买得多了,或者珍贵版本,还可以送来挑。”曹雪芹又说,“堂客逛旧书铺的事,偶尔也有,不过犯不上去落那么一个难听的名声。”
“难听的名声!”锦儿诧异,“逛旧书铺是雅事,有什么难听?”
曹雪芹笑笑不响,只说:“我还想喝碗武夷茶。”
“有!”锦儿带些要挟地,“你先说了,我马上沏给你喝。”
“你要我说,我就说。大概是前年吧,来薰阁去了个衣着入时的堂客,要买一部《疑雨集》,招来了好些人看热闹。有人知道她,是苏州来的一个诗妓——”
“啊,”锦儿掉身就走,“你别说了。”
不一会锦儿亲自沏了武夷茶来。影绰绰的,看过去还有一条影子,到得窗外光辉之中,才看清楚是绣春。
“怎么?”她一进门就说,“北京城这么霸道,女人连逛琉璃厂都不许?”
曹雪芹笑而不答,锦儿有些发窘,原来她没有把话说明白,绣春有些生气,她又不便再多作解释,因而表情尴尬。
曹雪芹看绣春左手叉在腰间,脚下站的是丁字步,不觉心中一动,笑着答说:“等我来想个法子,让你去逛一逛。”
“逛逛街还得想法子,不是欺侮人吗?”
“不是北京城欺侮你。”他说,“你跟着我去逛琉璃厂,会落个不好听的名声。”
绣春亦不问那是什么不好听的名声,负气地说:“反正我的名声,也够不好听的了!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
“是的,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你不在乎就好办了。”曹雪芹问道,“你不在乎女扮男装吧?”
这话就不但绣春,连锦儿亦大感兴趣,“芹二爷,”她问,“你的意思是让绣春用爷们的打扮?行吗?”
“这又有什么不行的,只看绣春能豁得出去不?”
“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不过,我是怕你露马脚。”
“就是这话啰!”曹雪芹说,“这要服饰、言语、举止上,都混得过去才行。”
他的提议,绣春同意,不在话下。连锦儿也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便拉了绣春一把,悄悄怂恿着:“你倒扮出来看一看!”
绣春亦有跃跃欲试之意,不过要扮就只有穿曹震的衣服,绣春不愿,便摇摇头表示拒绝。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当下说道:“你试试我的袍子!高矮倒还将就得过去,就怕腰身太肥。”
“那不要紧!”锦儿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所以附和着说,“拿腰带扎紧了,看不出来。”
这时曹雪芹已解开衣纽,将一件线春夹袍卸了下来,锦儿接在手里,提住两肩,往上一举,等绣春两臂往后,套入袖管。
见此光景,绣春再无话说,等把曹雪芹的夹袍穿上身,暖气袭人,直到心头,没来由地一阵魂飞魄荡,赶紧收束杂念,低头去看袍子多长。
她的身材比曹雪芹低得有限,长短可以将就,就是腰身太肥,而且大袖郎当,看着很不合适。
“不行!”连锦儿都持异议,“我跟季姨娘去借一套棠官的衣服你穿。”
“不!我不要。”绣春断然拒绝。
“真是,何必外求?”曹雪芹说,“现成有王二哥的衣服,就是长一点。”
长了有补救的办法,将下摆往上提一提,有腰带扎住,外罩马褂或卧龙袋就看不出来了。
只是王达臣的衣服在通州,让老刘回通州去取,亦未尝不可,不过起码也要一天的工夫,最快也得后天才能出游。
“后天初十,干脆就是十一吧,明天我到四老爷那里去领了题目,后天才能交卷——”
“这是要紧事!”锦儿抢着说,“等把正事办妥当了,玩起来才有兴致。”
“而且,”曹雪芹接着说,“穿什么要像什么。如果绣春放不开脚步,不像个男人,仍旧会露马脚。”
“这话也是。你明天上午就到四老爷那里去领题目,顺便交代夏云,派车夫回去取王二哥的衣服。”锦儿又问,“你的文章在哪儿做?是回学宫还是到这里来?”
“自然到这里来。尽明儿一下午敷衍成篇,晚上就可以喝酒聊天了。”
12
第二天一早到了曹家,领了题目,曹坐车到粮台去办事,正好给了曹雪芹一个跟夏云从容谈这件事的机会。
“季姨娘说,粮台上多的是车,所以我把老刘连人带车打发走了。”夏云踌躇了一会说,“不要紧。四老爷的身材跟绣春差不多。穿过一两回,还簇新的衣服也很多。我跟季姨娘要一套好了。”
“不!别跟季姨娘要!不然,不出三天全都知道了这件新闻。”
“那,那就跟邹姨娘去商量。”夏云又说,“这件事交给我了,下午我去看锦儿,会把衣包带去。”
果然,等曹雪芹回到锦儿那里,吃过午饭,着手做策论,等草稿已成,到了锦儿那里,从窗外便望见一条男人的影子——当然是绣春。进去一看,只见她穿一件二蓝直罗的夹袍,里面是玄色宁绸的套袴,打着极挺括的裹腿,簇新的双梁缎鞋白布袜,头上戴一顶青缎小帽,帽檐上缝着一个碧玉寿字,手里还捏一把刻竹骨子的折扇。
“怎么样?”绣春站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问。
绣春是鹅蛋脸,悬胆鼻,一改了男妆,宛然是个“像姑”。曹雪芹在心里说:跟她一起去逛琉璃厂,我不成了“老斗”了吗?
但这番意思却透露不得半点,否则,绣春怎么样也不会肯跟他去,岂不大煞风景,因而点点头笑了:“真正是潘安再世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绣春自然听得懂他的恭维,越发神采飞扬,将一张俏脸半偏着往上看,做出一种睥睨群伦的神态。
“别摆出那臭美的模样儿了!”锦儿笑道,“你侧走几步看看,像不像个爷们?”
绣春便一摇三摆地走了几步,做作过甚,反惹人注目。曹雪芹便说:“这样不行,你也别老想是假装的,反正是天足,只要拿脚步放大来,再放慢一点儿,别走你们走惯了的碎步就行了。”
绣春倒是虚心受教,来回走了两趟,未免劳累,额上沁出汗珠,用左手往右襟下衣纽上去摘手绢,手还未伸到,曹雪芹便发话了。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手绢儿在左手袖筒里。你得先把扇子交到左手,再用右手伸到袖筒里去掏手捐,才合道理。”
其实他不必说这番道理,绣春也懂,定定神想了一会说:“我也不必学着走路了,只把男女有别的习惯想通了,就够了。”
“对!就是这话。”说着,曹雪芹悠闲地坐了下来。
“你的文章作好了?”锦儿问说。
“草稿有了,明儿誊一誊就行了。”
“何必等到明天?”锦儿劝道,“趁这会儿吃饭还早,把文章誊清了,晚上托夏云带了去,也让四老爷夸你一声好。”
“四老爷不会夸奖的。”曹雪芹说,“墨浆不好,写出来的字,黯然无光,怎么好得了。”
原来用的是曹震的“文房四宝”,他向来不讲究这些,其实也用不着讲究,因为肚子里墨水有限。不过墨浆太淡,不成其为不能誊真的理由,曹雪芹无非托词而已。
“别躲懒!”绣春知道他的毛病,“我替你磨墨。”又问夏云,“有好墨没有?”
“怎么没有?”夏云答说,“进贡的墨还存着一大盒,用一辈子都用不完,就搁在书柜顶上。”
于是绣春一语不发,领头就走。曹雪芹无奈,跟着到了曹震的书房。她拿起一锭刚用了不久的墨看,正面是填蓝的“天禄琳琅”四字,背面一行小字:“康熙五十九年臣曹监造”。
“这是好墨!”绣春说道,“咱们家不知道奉旨进过多少回墨,就数这一回造得最好,跟‘上用’的墨差不多。”
宫中物品,“上用”的质量最高,“咦!”曹雪芹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绣春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只坐下来在大砚池中注了清水,然后卷一卷衣袖,缓慢而匀称地磨起墨来。
见此光景,曹雪芹不敢多问,从《佩文韵府》的专柜上,一具福建漆的盒子中取出一锭“天禄琳琅”墨,反复把玩,终于从“康熙五十九年”在字样上,想起一件事,算一算年份相符。
那年,绣春从随着曹老太太及震二奶奶到苏州李家去吊丧回来之后,就再没有进过曹家的大门。
他还约略记得,那年夏天,曹震到徽州去过一趟,想来就是去造墨,这就难怪她记得这么清楚了。
“你的文章有多长?”
“五六百字。”
“那也差不多了。”绣春将原来嫌淡的墨浆,注入新磨的墨中,找支旧笔搅拌调匀,随意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不漫不滞,笔锋流利,嘘了几口气,将墨汁吹干,看一看说:“行了!”
曹雪芹一看,墨浆乌黑光亮,调得十分出色,便即笑道:“有人说,殿试没有别的诀窍,只要墨浆调得好,写出来的字黑大圆光,就有鼎甲的希望,真可惜你这一手经济。”
“何以见得可惜?”绣春笑说,“巴望到你中了进士,金殿射策的时候,我来替你调墨浆。”
曹雪芹鼻子里“哼”出声音,笑笑不答。
“你也别妄自菲薄——”
“不是什么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过我不是做官的材料。”
绣春欲言又止,终于只说了一句:“你就快誊稿子吧!”说着起身就走。
13
说妇女逛琉璃厂是新闻,指平时而言,正月里“逛厂甸”又当别论,那跟赴庙会没有两样。但在这秋风将厉的八月里,实在看不见有妇女出入那些从明朝就有的旧书铺。
琉璃厂本来以烧琉璃瓦的窑出名,自东而西,长可二里,中间有一道桥,桥北正对琉璃窑。市面桥西比桥东来得整齐。不过曹雪芹带着绣春还是从东面进厂,往西徜徉而去。
一路上自然颇受人瞩目,一个身材高大、稚气犹存的少年,与一个貌如女子,带些“娘娘腔”而年岁已近三十的美男子,结伴同行,时而低语,实在让人猜不透他们是何路数。
最触目的是绣春手中的那把扇子。本来端午节开始持扇,直到重九,秋扇方捐,但一入新秋,折扇持在手中,指指点点,都不打开。而绣春却是放开收拢、收拢放开,时而轻摇几下,加上她那“方步”,真像做戏。尤其是有人注视时,她心中发慌,不由得就会将折扇举起来障面,最要紧的是遮住耳朵——耳垂上有一个戴耳环的眼,怕人看破。
“这家二酉堂,”曹雪芹说,“是地地道道的百年老店,在明朝就叫老二酉。要不要进去看看。”
“好!”
第一踏进,五六个坐在那里看书的“老先生”,一个个都不看书来看人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珠往上翻。绣春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将曹雪芹拉了一把,努一努嘴,退了出去。
“何苦!”走到街上,曹雪芹笑道,“又要来逛,又怕人看。”
“总算逛过了,心也可以死了。替锦儿买幅画,回去吧!”
“买幅什么画?”
“我输了她的东道。”绣春将赌东道的经过说了一遍,随又说道,“最好能找这么一幅画,一只母老虎带两只小老虎,祝她生个双胞胎。”
“一大两小三只老虎的画好找,不过不见得大的是就是母老虎。”
“管它呢!咱们就说大的是母老虎好了。”
曹雪芹笑笑不答,走过一家南纸店,有个中年人赶出来喊道:“曹二爷、曹二爷!你要上好石绿,我觅来了。”
原来曹雪芹学画需用的颜料宣纸,都在这家招牌叫墨花斋的南纸店买,掌柜姓谢,做生意很巴结。看到绣春,赶紧又请教姓氏。
“这位是王三爷。”曹雪芹代为回答,绣春便抱着扇子拱一拱手。
“不敢,不敢!请里面坐。”
引入客座,幸喜无人。客座开了天窗,四壁挂着书画,倒也轩爽雅致。谢掌柜叫小徒弟沏茶买点心,颇为殷勤。
“你别张罗了!我们坐一下就走,你把石绿给我。”曹雪芹又说,“八月节马上到了,你把账开给我。”
“不忙、不忙。我先去把石绿拿来,你老看了,就知道我老谢不是吹牛。”
等谢掌柜一走,绣春便问:“书画家是不是都在纸店贴润格?”
“是啊!都由纸店收件。”
“那么——”
“啊!”曹雪芹抢着说,“我懂了!等我来问老谢。”
“你老看!”老谢要打开石绿纸包,却让曹雪芹揿住了,“这不忙,我先问你一件事,有没有现成的条幅,上面要一只大老虎,两只小老虎。”
“现成的可没有。”谢掌柜说,“现在画虎的名家是周楚,这位老先生玩意是真好,脾气可不敢恭维,收了润格,三五个月不交货,尽让我挨骂,我不替他收件了。不过曹二爷的事,另当别论。”
“不是我要,是这位王三爷要。”
“喔,”谢掌柜抬眼看了绣春一眼,“是送人还是干什么用?”
“是这样的,”曹雪芹开绣春的玩笑,“王三爷的太太有喜了,大概明年正、二月临盆,王三爷兼祧两房,很想生个双胞胎,所以想买这么一幅画,讨个口彩。”
“这是等着要的东西,找周楚不行。我另外替王三爷找个小名家,虽说小名家,画得还真不坏!”谢掌柜突然又说,“喔,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东西,不知道王三爷要不要看一看?”
于是谢掌柜取来尘封已久的一个卷轴,打开来一看,黄红色草书一个大“虎”字,俗称“一笔虎”,下面具款是“弘治戊午时五日子畏书于梦墨亭”。
“是唐伯虎的字。”曹雪芹说,“这也平常得紧,不知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曹二爷,随便什么东西,一眼能看出味道来,就有趣味也不高。”
绣春觉得这话很中听,刚想开口,怕声音露出马脚,便只拉一拉曹雪芹的衣袖,点一点头,表示赞许。
“好吧!我倒听你说说这个‘一笔虎’的趣味。”
“好!”谢掌柜说,“先说这张纸,是澄心堂纸。”
“李后主造的纸,名为澄心堂纸。”曹雪芹为绣春解释,接着又向谢掌柜说,“老谢,你不必使江湖诀,老老实实说吧!”
“老老实实说,这张‘一笔虎’独一无二,为什么呢?唐伯虎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寅时,这个八字就难找了。”
“这不对吧!”曹雪芹说,“我看过《唐伯虎全集》,其中有他墓志铭,记的是生在桃花开的时候。”
“曹二爷,你记错了,他是生在桃花坞,不是桃花开的时候,生日是二月初四——”
“可不是!二月是卯月,不是寅月。”
“不然,那年立春立得晚,二月初四未过惊蛰,仍旧算正月。”谢掌柜紧接着说,“寅年、寅月、寅时都还不算奇,日子是寅最难得。”谢掌柜又说,“四寅还不奇,最难得写这个虎字的四午。”
“何谓四午?”曹雪芹问,“你是说午年、午月、午日、午时?”
“一点不错。”
听这一说,曹雪芹与绣春都大感兴趣,但未问之前,先作参详,曹雪芹将前不久读过的《唐伯虎志传》回忆了一下说:“戊午是弘治十一年,他就是那年中的解元!”
“着!”谢掌柜拊掌而笑,“今天货遇识家了!”
这是极妙的恭维,绣春也替曹雪芹得意,用殷切的眼光望着他,希望他能说出更多的道理来。
“五月是午月,端午不管干支是什么,可以称为午日。可是,又怎见得是午时呢?”
“曹二爷,你再细看看,是拿什么东西写的?”
“不像银朱,银朱不应该发黄——”
这一下绣春忍不住脱口吐了两个字:“雄黄!”
“雄黄”二字说得极短促,不易听出是女声,谢掌柜这时可得意了,因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证据,由顾主自己去发现,比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更有力量。
曹雪芹很懂得造假书画、假古董的花样,不但何谨是行家,更受益于咸安宫的那些白发皤然的三等侍卫。曹雪芹念官学,大部分是花家里的钱,每月关“月规银子”,照例要做东请这些一肚子不合时和一肚子掌故的老侍卫们。“月规”虽只得纹银四两,明月良宵十来个人喝顿“烧刀子”,却绰绰有余。“月盛斋”的酱羊肉与“半空儿”堆满一桌子,看起来十分热闹。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曹雪芹搞了一肚子的“杂学”,所获得的伪造书画古董的知识,比何谨那里听来的多得多。其中有个年轻时曾是山东官场的红员,当过好几年首县的正红旗蒙古人德克尼说得好:“凡是稍为有点名气的书画古董,无一没有假的,只看假得好不好。假得好,明知是假亦不妨当作真的来收藏。”曹雪芹此刻就觉得这幅唐子畏的“一笔虎”虽假却假得好,用雄黄来写,更是极用了心思的。因为端午不比中秋,贺节饮宴,必在中午,要喝雄黄酒,用现成的雄黄来写字,当然亦是在午时。
“但是,”曹雪芹问,“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的人,在午年午月午日午时,写这个‘虎’字,倒是一桩巧事儿,只不知其中还有别的讲究没有?”
“讲究大着呢!第一,辟邪,诸恶不侵;第二,特别对肖虎的人有好处。譬如说吧,王三爷明年得一位少爷,那就尽管放心好了,百神呵护,磕磕碰碰不必担心,保管长得又壮又聪明。”
“若是女孩儿呢?不就成了母老虎了吗?”
“不然!若是小姐,一定也是聪明智慧,不过性气刚一点儿,姑爷的八字合对了,走一生的帮夫运。”
谢掌柜口讲指画,很起劲地在谈。曹雪芹不时注意绣春的脸色,看她全神贯注,深感兴趣的样子,知道她已经决定要买这幅字送给锦儿了。
于是等谢掌柜讲完,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王三哥!你不是想生一对双胞胎吗?将来生子是贵子,生女得贵婿,说不定还拴婚给哪位王子呢!我劝你无论如何买了下来。”
绣春知道他有意开玩笑,但一脸的郑重恳切,竟似真事一般,实在忍不住要笑,赶紧端起茶来喝一大口,原意有茶咽了下去,可以止住笑声,不道反而喷了一地。
“呛着了不是?”曹雪芹从容不迫地说,“王三哥,你坐一会,我替你跟老谢去磨价钱。”说完,将谢掌柜拉了就往外走,这自然是照应绣春,好容她有工夫恢复常态。
“曹二爷,”谢掌柜悄声问道,“这位王三爷也在旗?”
“对了。”
“他府上在哪里?”
“你先别问。”曹雪芹说道:“这张字,你只老老实实说个价儿;让他觉得不贵,一高兴了,以后自然有做不完的买卖。”
谢掌柜听到最后这句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不错——他听说“王三爷”生女或者会拴婚给“王子”,可知必是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姓王是假托的姓。看王三爷那带些腼腆的模样,又不带随从,深畏人见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位王爷,闲得慌,也闷得慌,私下溜出来散散心,亦未可知。
这样转着念头,为贪图后来的生意,慨然说道:“既然曹二爷这么说,就给一两银子好了。”
曹雪芹大出意外,“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你耍的什么花样?”
“我哪敢耍花样!”谢掌柜说,“我不敢说白送。王公府第家的阔少爷,我什么东西,敢说白送。给一两银子,总是笔买卖,只要王三爷高兴,就都有了。”
“人家王三爷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你这么做买卖,反而会让人家疑心,不是聪明的办法。咱们老老实实讲交易,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听曹雪芹这一说,谢掌柜就不好意思再使什么花招了,开价八两银子。绣春很高兴地买了下来。
“东西是两位带着走,”谢掌柜问,“还是送到王三爷府上?”
“不必送。”曹雪芹答说,“我们还逛逛,回头来取。”
于是两人起身出门,谢掌柜送到门外,不断地叮嘱:“过两天再请过来,过两天再请过来!”曹雪芹漫然答应着,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看你!”绣春拉一拉他的衣袖,小声埋怨,“一个人无缘无故发笑,像个疯子!都在望着你呢!”
果然,曹雪芹发觉路人都在注目——其实倒不是因为曹雪芹发笑的缘故,而是这两个人走在一起,让人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绣春的容貌、神态,真像戏班子里的小旦。但曹雪芹却是个不羁的书生,怎么看也不像那“小旦”的同行或是徒弟。若说是“老斗”,年纪又太轻了,相形之下,更显得惹眼。
这是曹雪芹的感觉,绣春却根本想不到此。但一路行走,总有人盯着看,也是件讨厌的事。当下说道:“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腿,该回去了。”
“怎么?还没有逛完,就意兴阑珊了。”曹雪芹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
“干吗?”绣春问说,“你在找人?”
曹雪芹支支吾吾地,他确实在找人。上午去看刚从昌平州回来的冯大瑞,特为跟他说明,下午要陪男装的绣春去逛琉璃厂,希望他也来,装作不期而遇地,便自然而然地可以跟绣春盘桓半个下午,岂非一桩好事?
这样做,是曹雪芹经过考虑的,因为他总觉得冯大瑞似乎有些深藏心底的话,要跟绣春倾诉,而苦无机缘,所以特意做此安排。
冯大瑞是满口答应了的,但至今不见人影。看绣春归意甚浓,倘或他来晚了,失去这个大好机会,实在可惜,也辜负了他的苦心。这样转着念头,神态就不免显得有些焦躁了。
幸好,冯大瑞终于出现了,是绣春首先发现的,一时惊喜交并,但却往曹雪芹身后退缩。就这时,曹雪芹也看到了。
“大瑞!”
冯大瑞是骑了马来的,一勒缰绳,翻身下鞍,叫一声:“芹二爷!”接着又招呼,“王三——”
“姑娘”两字刚要出口,方始想,急忙用左手将嘴一掩,却忘了手上带着缰绳,使的劲很大,将马都拉了过来,赶紧又用右手去挡马头。这样张皇失措地一折腾,少不得又引来些闲人。
“这位王三爷。”曹雪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清楚,用意是提醒冯大瑞要格外留意。
“是,是!王三爷。”冯大瑞说,“我请两位到那里坐坐,喝一盅!”
曹雪芹尚未答话,发觉绣春又在拉他的衣服,自是示意辞谢。这原在他意料之中,当然也是装作不觉,只这样答说:“喝一盅就不必了,能找个清静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倒也不错。”
冯大瑞是有预备的,“打这里往南有座庙,”他说,“那里的老道,我很熟。”
“什么庙?”曹雪芹答说,“我记得只有一座五道庙。”
“对了!就是五道庙。”冯大瑞问道,“车停在哪儿?”
“在厂东门。”
“那——”冯大瑞踌躇了一下说,“两位先慢慢逛着,我把车去找来。”
“不必了!你不认识车把式,找起来费事。不如你骑马先走,请你的老道朋友,沏好了茶,我们一到就能喝了。”
“是,是!准定这么办。”冯大瑞又特为跟绣春招呼,“三——三爷,我先去预备。”
绣春不能不答,却又不愿开口,只点点头,摆一摆手做个“请上马”的表示。
等冯大瑞跨马一走,绣春轻声问道:“怎么这样巧啊!偏就遇见他,是你预先约好的吧!”
“没有这回事。”曹雪芹不容她再问下去,立即把话扯了开去,“这五道庙有一段掌故很有趣,我讲给你听。前面是寒葭潭,往东有四条路,两条是斜街:樱桃斜街、杨梅竹斜街,加上咱们现在往南走的这条路,一共五路交会。据说是正阳门跟寅武门龙豚会合之处,所以建一座五道庙镇着。”
“这是什么掌故!”绣春有些怨气,借此发了出来,“一点都不有趣。”
“有趣的在后头,据说——”
据说,五道庙是前明天启年间,宫中太监为献媚于大珰魏忠贤,特意凑了一笔钱,建这座五道庙为他祈福。落成之后,有人出主意,要请一位大名士为五道庙立一块碑,备了好纸去求。这位大名士,心里实在不愿,可又不敢得罪魏忠贤,灵机一动,欣然落笔。
说到这里,曹雪芹问道:“你倒说,这位大名士写这么一座庙的碑文,应该如何措辞,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这就有趣了,绣春急急答说:“你别问我!赶紧说吧!”
“有篇挖苦八股文,尽说废话的《二郎神庙记》,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念给你听:‘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也。今为建庙,庙前植树,人谓庙在树后;我曰树在庙前。’这位大名士仿照这个体例,援笔大书:‘夫五道庙者,五道之神也。人以为树在庙前,我以为庙在树后。何则?请列芳名。’”
说到这里,曹雪芹停住了,绣春不免奇怪,文章尚未完,何以戛然而止?于是问说:“下面呢?”
这原是个打趣太监的老笑话,听讲笑话的太监,到此一定会上当,脱口问一句:“下面呢?”答语便有两种,一种是“下面没有了。”对绣春,自然不便说这个带“荤”的笑话,便用另一种回答。
“‘请列芳名’自然是把捐钱的名字写上,上百太监的衔名写下来,一张纸写得满满的,哪里还用得着他写文章?”
“我不信,哪里有这样荒唐的事!”
“天下荒唐的事多着哪!尤其是太监。”曹雪芹又说,“传闻那块碑还在五道庙,咱们到那儿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时五道庙已经在望,而且冯大瑞已经迎了上来,进了庙门,并不入殿,一直引到后进,但见中间一座敞厅,左右厢房,有个中年道士上来问讯,他就是五道庙的当家,冯大瑞的朋友。身上虽着的道袍,言谈举止,却与在家人无异,请教他法名,他回答姓韩。曹雪芹心里明白,这韩道士必也是漕帮中人。
延入敞厅,只见中间悬一幅《达摩一苇渡江》的画,道观出现禅宗东土初祖的像,绣春颇为诧异。但她还是合十顶礼,默祷了一番。
“请用茶。”
茶设在右首的一张方桌上,茶具不甚讲究,但斟出来的茶,香味浓郁,绣春略闻一闻,就辨出是洞庭碧螺春。此外还用粗瓷盘盛了四样茶食,都是江南风味,甚至一样麻酥糖包封上,还印着“苏州孙春阳”的字样。
“你们请谈谈,我告退。”韩道士哈哈腰说,显然地,他不善于应酬。
绣春从进庙来便不曾开过口,此时见韩道士走远了,窗外亦无人影,不必顾忌,便即问道:“这么个小庙,居然有碧螺春待客,还有苏州的茶食,倒真没有想到。”
曹雪芹向冯大瑞看了一眼,冯大瑞却未作声,只将一包麻酥糖的包封拆开,连纸移到绣春面前,说一声:“请尝尝!”
“谢谢!”绣春作势伸手,但却又缩了回去。
这个动作令人注目。曹雪芹一看明白了,原来麻酥糖有荤素两种,荤的内夹一块熟猪油。绣春虽已开斋好几年,却一直只吃所谓“荤边素”,不进“大荤”。于是,他说:“你这包给我。”另外找了一包素的,拆开包封,跟她交换。
“啊!真是。”冯大瑞也知道绣春饮食有些习惯,捶着自己的头说,“看我这脑筋,会忘了王三爷不动大荤。”
绣春微微一笑,心里在考虑一种态度,这样扮女为男,跟着曹雪芹来逛这一趟,一直有种别别扭扭的感觉。此刻当着冯大瑞,如果仍旧冒充“王三爷”,这种感觉一定会愈来愈甚。
于是她想,本来在镖局中,常是大大方方地跟冯大瑞有说有笑,何以此刻就不能如此?若说有婚约在,便应羞怯,显得自己跟寻常小家碧玉一样了!这一转念间,自然而然地决定了要出以怎样的态度,反正曹雪芹是绝不会笑她的,而且看样子已预先有了布置,绝无闲人打搅,便露本色,又有何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正眼看着冯大瑞。
冯大瑞反倒觉得她的炯炯双眸,有股震慑的力量,避开她的视线答说:“今儿一早。”
“说你还要上保定?”
“那得等把你跟王二嫂送回通州以后再说。”
“你不是有要紧事吗?”
冯大瑞略一迟疑,方始回答:“晚两三天不要紧。”
“如果有要紧事,就不必送我们了。”
“不、不!”
冯大瑞没有再说下去,绣春也不便固辞,夹半块麻酥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这样沉默着,局面显得有些僵,曹雪芹便没话找话地问绣春:“你知道谢掌柜把你当作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绣春关切地问,“我没有露相吧!”
“没有,没有!谢掌柜把你当成王公大臣家的阔大少爷了。”
接着便谈刚才买“一笔虎”的趣事,因为顺带要说给冯大瑞听,所以讲得格外详细。冯大瑞哈哈大笑,绣春也乐不可支,但提到说“王三爷想生一对双胞胎时”,不免发窘,心想,这要绝无表示才好,否则笑话就变得别有含义了。
哪知偏偏就去瞄了冯大瑞一眼,这而冯大瑞正好也在看她。视线一接,心头一震,自己恨自己明知故犯,偏生如此不检点!
不过正在说笑话,场面热闹,一阵尴尬的感觉,很快地也就过去了。等曹雪芹讲完,冯大瑞问道:“芹二爷,这个‘虎’字,真能辟邪?”
“谁知道呢!反正像这种事,有三个字的说法,叫作‘诚则灵’。”
“那不是土地庙常见的一块匾吗?”
“对了!地方土地有管得着的事,也有管不着的事,管不了自然不灵,庙祝不说他的土地法力有限,只说你心不诚——”
“着!”不等曹雪芹话完,冯大瑞便忍不住抢着说,“芹二爷这话,可把我点透了。我也是遇到这么一回,自己知道心诚得不能再诚了,可就是不灵。庙祝偏就编派我心不诚,心里真是不服。现在听了芹二爷你的话,我才懂,小小土地,有多大能耐?原来是我没有找对人。”
“你当时求的是件什么事?”
“嗐!也不必去提它了。反正土地菩萨也不过跟地保那样,当地是谁偷鸡摸狗,他或许知道;远走高飞的江洋大盗,他从哪里找影儿?”
默默听着的绣春,对镖行的一切,耳濡目染,可以猜想得到,冯大瑞大概是有一次丢了镖,不知劫镖的走向,上土地庙烧香祝祷,结果指点不确。照此看来,似乎他很相信求签问卦这一套。
这样转着念头,忽然想起冯大瑞生肖属虎,不觉心中一动,但未及细想,曹雪芹已站起身来说道:“我前前后后去走一走,看有那块‘庙在树后’的碑没有?”
冯大瑞莫名其妙,只目送着他的背影,到了院子里,方始自语似的问说:“不知道芹二爷说的什么?”
这倒是无意中为绣春拈得了一个话题,她便将曹雪芹在路上告诉她的笑话,为冯大瑞讲了一遍,自然而然地又几乎恢复到以前那种随意谈笑,无甚拘束的情境了。
可是绣春却有警惕,她知道曹雪芹是有意避开,好容他们说几句知心话,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只闲聊天,未免可惜。倘或曹雪芹一回来,大好机会便算轻易错过了。于是,她突然问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去投军?”
“那还不是一番望我上进的好意。”
“不是!我也不是那种势利眼,只看着做官好。我是希望你走得远远儿的,省得在这里闯祸。”
“在这里会闯祸?”冯大瑞诧异地问。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疑心!如果你自己觉得不会闯祸,在什么地方都行。”
“三姑娘,你的意思是,让我仍旧——”
“不!”绣春抢着说,“我并没有让你仍旧干镖行的意思,我是说,不管你干什么,总要照你自己仔细想过,觉得不错的路上去走。”
冯大瑞很注意她这几句话,听完垂下头去,左手撑着前额,毫不掩饰他在细细体味她这些话的神态。
就这时曹雪芹的影子已经出现,他是有些不放心,想窥探一下,他们是否谈得投机,遥遥望去,但见冯大瑞支颐垂首,显见得气氛不甚融洽,急着要赶来解救僵局,脚步不由得就加快了。
这一来,绣春还有几句话,就非快说不可了:“你要不要那张‘一笔虎’?”她问。
冯大瑞愕然反问:“不是说要送给二嫂的吗?”
“你别管!你只说要不要?”
冯大瑞心想,她要送他这张画,完全是为了他祈福保平安,正是夫妇休戚相关、安危与共之义,若说不要,不独伤了她的心,而且会引起她更多的疑虑。因此,毫不迟疑地答说:“要!”
“你要,你跟芹二爷说。”绣春怕他不明白,又补了一句,“作为你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要作为他自己的意思呢?冯大瑞不甚了解,但已无法细问,因为曹雪芹已经回座了。
一坐下来,先细看两人的脸色,绣春有些反感,故意问说:“你当我们吵嘴了,是不是?”
一说破了,曹雪芹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能不分辩,“我可没有这么想。”他说,“你们一向谈得来,如今更加不同了。”
绣春笑笑不再作声,于是冯大瑞开口了,“芹二爷,”他问,“像那样的‘一笔虎’,能不能替我也弄一张?”
曹雪芹一愣,想了一下答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你如果真的想要一张,我也可以替你办到。不过,”他皮里阳秋地笑道,“真假可就不保险了。”
这明明是说,他可以替他弄幅赝鼎货。冯大瑞虽懂其意,却有些伤脑筋,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话引到绣春所买的那一张上去。
“这样不知道行不行,”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我去弄张一大两小三只老虎的画,跟那张字换一换行不行?”
“这要问你!”曹雪芹看着绣春说,“我看,这幅字对大瑞也许有用处——”
“是,是!”冯大瑞抢着说道,“我是属虎的。”
“原来你是寅年生人?”曹雪芹问,“哪一年?”
“康熙三十七年,今年三十六。”
“不错。明年甲寅三十七。”曹雪芹说,“照这样看,这幅字给大瑞正合适,算我送你。”
“不,不!不敢当。”
“你别跟我客气。”曹雪芹说,“送你二嫂的画,我另外找谢掌柜替你办。你看怎么样?”
“你说了这么办,自然依你。”
“天不早了!”曹雪芹看一看日影说道,“咱们走吧!”
于是相偕起身,仍由原路回到谢掌柜那里交代了定画之事,将那幅字取来,当面交了给冯大瑞,然后就分手了。
“我送两位上车。”
“不必!”曹雪芹说,“你请回吧!”
“不!理当要送。”
曹雪芹心中一动说道:“既然你一定要送,就送进城,怎么样?”
这时绣春又拉了曹雪芹一把,这当然是不赞成的表示,而恰恰为冯大瑞瞧见,很识趣地说:“送进城怕城门一关,得半夜里才能出城,也很麻烦。”
“这话也是。”曹雪芹不再坚持了。
到得厂东门,临上车时才问起绣春与夏云何时动身,曹雪芹与绣春小声商量了一会,怕耽误冯大瑞的工夫,决定就在第二天上午回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