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在这时候,有大县的两名差人,到了冯大瑞所住的客栈,找掌柜不在,账房姓何,出面接待,请入柜房,很客气地张罗着待客。
这两名差役都在“皂班”,不算捕快,但却是地面上很吃得开的人物,一个姓雷,嗓门特大,外号“一声雷”;一个姓魏,五短身材,却长得一个特大的脑袋,外号“魏疙瘩”,花样特多。账房老何不敢怠慢,等小徒弟倒了茶来,随即交代:“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材料,赶紧先拣好的,做两个菜来下酒,再到张小脚家,将掌柜请回来。”
“不,不!”魏疙瘩拦阻着说,“我们还没工夫喝酒,先打听一件事。”
“是,是,请吩咐!”
“你先走吧!”魏疙瘩向小徒弟挥一挥手。
见此光景,便知是机密公事,老何交代:“你出去,在外面看着,不相干的人不能进来。”
“你们店里,这两天住了个通州来的镖客不是?”
“这——”老何问道,“通州来的镖客有好几位,不知道你老问的那个姓什么?”
“不知道姓什么,”魏疙瘩说,“只知道来了又到昌平州去过。”
老何想到了,“有,有!”他说,“姓冯。”
“这冯镖头呢,回来了没有?”
“回来过,可又出去了。”
“是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一个人骑马出去的。”
“也许回来了吧?”一声雷插嘴说道。
“没有回来,”老何很有把握地说,“回来我一定知道。”
“他住哪间屋?”魏疙瘩问。
“西跨院。”
“我们去看看。”
老何亲自领路,到了西跨院一看,冯大瑞的那间屋子锁着。窗户是新糊过的,无法窥看。
“能不能把门开一开?”
老何为难了。因为这犯了客店的大忌,尤其是像冯大瑞这种久走江湖的镖客,倘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照江湖上的规矩,提出质问,那时很难应付。
“怎么着?”一声雷一开口便让人吓一跳。
“你老别急!”老何只好率直问道,“这个冯镖头到底犯了什么案子,两位想要找什么,尽管跟我实说,我没有不照吩咐办的。”
他的意思是,如果案子不大,弄几两银子把他们打发走了就算了。冯大瑞一向慷慨,给他垫了花费,不愁他不归还。这样既帮了客人的忙,也替店里省掉一场是非。魏疙瘩当然懂他的意思,想一想说道:“好吧!咱们上前面谈去。”
到得柜房,酒菜已经齐备,老何陪着落座,一面斟酒,一面替冯大瑞说好话,“这冯镖头,是场面上的朋友,很漂亮的。”他说,“两位如果肯高抬贵手,他一定会有一番敬意。”
“这件案子不小。”魏疙瘩说,“你是为朋友面上热心。不过,恐怕你做不了他的主。”
弦外有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是在讲盘口了,老何便分辩着说:“我高攀一句,两位头儿也是我的朋友。为冯镖头热心,为两位头儿又何尝不热心?来,来,请!”
魏疙瘩一面干酒,一面与一声雷目语。两人觉得有私下商量的必要,却不便开口请老何回避,可是老何却已看出来了。
“对不起!”他起身说道,“有两笔账等着开销,我把人家打发走了,再来奉陪。”
说着,走向账桌,打了几下算盘,立即又起身离去,悄悄关照一个很机灵的小徒弟,在店前守着,如果见了冯大瑞,关照他不必回店,赶紧先到哪里躲一躲,晚上再回来。
等他重新回柜房,魏疙瘩跟一声雷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是得到一个消息,直隶总督衙门在找冯大瑞,抓人的差使不一定派到他们头上,但有此消息,却是一个弄钱的机会。先想从冯大瑞口中套出话来,看是何案情,再作道理;冯大瑞不在,又想私下搜查,能搜到什么证据,以便讹诈勒索。不过老何机警老练,他们又没有火签牌票,硬不起来。难得老何知趣,自是机不可失,决定捞一个是一个。
“老何,既然你当我们朋友,我们也不拿你当外人。”魏疙瘩问道,“这冯镖头跟你的交情怎么样?”
“交情谈不上,不过老客人而已。”
“既然交情谈不上,那就不必谈了。”
“不,不!”老何急忙解释,“你老别误会我的意思。既然是老客人,我们自然要照应,两位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他做一半主。”
“如果你做不了主呢?”
“那——”老何想了一会说,“倘或真的做不了主,就只好当作今天没有遇见过两位,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说,我不能坏两位的事。”
听这话,知道老何已经明白他们的来意。这是个厉害角色,不能掉以轻心。魏疙瘩还在考虑时,老何倒又开口了。
“如果我坏了两位的事,想来两位也饶不了我。”
这话说得再透彻不过了,魏疙瘩点点头,将凳子挪一挪,靠近老何,低声说道:“有句话值五十两银子。”
“喔!”老何想问是句什么话。转念心想,这不是白问?于是咽了口唾沫说:“这当然是句要紧的话。”
“当然,不然能值五十两银子吗?”
老何沉吟了好一会说:“如何是十两八两的事,我就替他做主了。五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不能这么办,我先替他垫二十两银子,只要这句话真值五十两银子,我敢说冯镖头出手一定很漂亮。”
魏疙瘩是估计到的,也不承望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当即答说:“行!这里头有你两成的好处,明儿再找补二十两就成了。不过,你不必跟他提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那当然,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魏疙瘩点点头,不再多说,甚至也不看他,只跟一声雷默然喝酒。
这举动有些奇怪,老何细想一想,方始明白,立即起身,从铁柜子取出十两头的两个银锞子,找了个装“大八件”的干点心盒子,将银锞子放好,拿回来掀开盒盖照一照,一言不发。
“是这样,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抓姓冯的,你让他赶紧走,越快越好。”魏疙瘩问,“这句话,值不值五十两银子?”
老何大吃一惊,“值,值!”他问,“不知道什么案情?你老说一句,我再替他添二十两。”
“我只能挣这么多。”魏疙瘩说,“不是知道而不告诉你,实在是不知道。等抓他的人来过了,我再来找补。谢谢、谢谢!我们走了。”
老何为人很热心,也很机警,多年吃这行饭,阅历极深,判断消息一定不假,但魏疙瘩花样百出是有名的,明的一面卖交情之外,还要防他暗中计算,说不定已派人在前后左右安了桩,只等冯大瑞一到,立刻就会动手,白白丢了二十两银子,也埋没了救朋友的一片苦心。
转念到此,实在不能心甘。幸好他出门之前,曾寒暄地问过一声:“冯镖头上哪儿啊?”据说是应约逛琉璃厂去了。两地相去不远,何妨一路迎了上去,仔细找一找。
主意一定,更不怠慢,找得力的伙计代为招呼柜房,匆匆出店,先四面仔细查看了一会,见无异状,才交代在守候的伙计:“务必多留心!冯镖头一回来,你别让他进店,马上回头到琉璃厂来找我,我在给孤寺等他。”
说完,一路往东,进入了琉璃厂,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到得马神庙,往南就是给孤寺了。
这给孤寺也是京城中有名的古刹,建于唐朝贞观年间,原名万善寺,顺治年间重新修过,改名“皇恩给孤寺”,一向用为施粥厂,是个偏僻而绝少游人的地方,此时暮色渐起,秋风萧瑟,正等得不耐烦时,冯大瑞骑着马来了。
“老何,你找我?”
“是的。”老何答说,“我替你垫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个消息。直隶总督衙门要抓你,你出了什么娄子?”
冯大瑞一愣,先沉住气问:“是怎么回事?请你先仔仔细细说一说。”
于是老何将一声雷与魏疙瘩曾经来过的详细情形,毫无遗漏地讲了一遍,最后才说:“消息绝不假。我怕是大兴县已经派了人在安着桩了,所以让你别回店。你自己的事,自己总知道吧!”
冯大瑞有些将信将疑,不过说直隶总督衙门要抓他,这个消息果然不假,则必与他昌平州之行有关。但此行极其隐秘,照常情判断,即令已走漏消息,直隶总督衙门下手也不应该这么快。
这样一想,心放了一半,不过老何的盛情,着实可感,当下编了一段情节说道:“前两年我走镖,得罪了喜峰口的一个‘驼把子’,听说前不久犯了案,也许咬了我一口,亦未可知。老何,你真够朋友,二十两银子,我得回通州——”
“这不忙!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行,倒是你得赶紧躲开才好。”
“不!一半天还不要紧!再说,这也不是躲的事,我仍旧回店。老何,你能不能再找那两个人替我打听一下,我另外再谢他们。”
“刚才不说过了吗?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案情。”
“那么,他们的消息是哪里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老何点点头说:“不过,今晚上我可没法子找他们。你还是躲一躲,明儿他们要来找补余款,那时候我再问他们。”
说完,老何怕店里有事,匆匆忙忙地要走,临行一再叮嘱,切勿冒昧,怕中了埋伏。又说,他这一回去就会将冯大瑞的行李——主要的是一个包裹,收藏在柜房里,只要风头一过,他随时可以去取,万无一失。
哪知谈到这一点,冯大瑞却又勾起了心事,包裹中有本漕帮的“海底”,这样东西不能落入外人手中。果真直隶总督衙门派了人来,扑一个空也许会搜查柜房,岂不连累了客店。但这话又不便明说,只好当机立断地说:“这个包裹我现在就要。老何,送佛送到西天,我跟你回去,先在哪里躲一躲,请你把那个包裹交给我。”
老何想了一下说:“好吧!事不宜迟,咱们这会就走。”
“你是怎么来的?”
“我,”老何答说,“我是坐‘站口车’来的。你骑马先走,在棉花头条西口的大酒缸等我。”
所谓“站口车”是胡同上零雇的散车。给孤寺已很荒僻,老何走了一大截路,才找到一辆站口车,直驶客店,幸喜平静无事,取了冯大瑞包裹,到棉花头条胡同西口,约定之处,将包裹交了给他。大酒缸上正是上市的时候,老何的熟人很多,拉住了喝酒,刚要坐下,发现有几个人往西而去,一瞥之下,心头大震,其中有一个正是魏疙瘩。
“对不起,对不起!”老何拱拱手说,“店里正忙着,改日奉陪。”说完,夺身而走,经过冯大瑞身边,低声说了句:“只怕已经出事了。”
果然,赶回客店,已见柜房里坐了好些差人,掌柜的一见老何,如逢大赦,“好了,好了!”他说,“问我们账房何先生,一定知道。”
老何沉住气,踏进柜房,作了罗圈揖,然后装作没事人似的说:“各位爷们,这会儿劳动大驾,是什么紧要案子?”
“老何!”魏疙瘩起身说道,“我替你引见,这位是保定制台衙门来的张老爷。”
老何这时才发现暗处坐着一名武官,身着行装,红缨帽上戴着水晶顶子,便知七品把总——品级随身份而异,七品的把总,不能比七品的知县,七品的知县又不能比七品的翰林。老何心想,只派一名把总来找人,案情不会太重,不过“老爷”毕竟是“老爷”,当下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寒暄着问:“张老爷一路辛苦。”
“你这儿有个姓冯的,干镖行的客人没有?”
“喔,有的。”老何不慌不忙地说,“不过已经走了。”
“怎么?”张把总说,“今儿中午,还有眼线看见过他。”
“不错。”老何更为沉着,因为他发觉这张把总不难对付,如果是“老公事”绝不会提“眼线”二字,所以从从容容地答说,“这姓冯的镖头,是我们店里的老客人,前天他说要上昌平州去一趟,行李暂寄在这儿,张老爷你说,我能说个不字吗?今天上午他从昌平州回来,喝碗茶、歇歇腿提着行李就走了。有人见过他,不足为奇。”
“那么,他是说到哪儿去了?通州?”
“好像不是回通州。他好像说过,事不干己,我记不得了。”
“你倒仔细想一想。”
“是!”老何偏着头,故意做出苦苦思索的模样。
“保定?”
“保定!”老何眨了两下眼,“好像有个保字。”
于是从“保”字去猜地名,老何心一横,有意救冯大瑞,想将公差引到岔路上去,所以一直想到山西的保德州,他才欣然称是。
“是、是!保德州。”
“你没有说瞎话!”魏疙瘩突然插了一句嘴。
老何心里一跳,不知他故意问这句话的用意,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哪里敢?”
“我想他也不敢。”魏疙瘩向张把总说,“张老爷,请吧!”
“不!”张把总办案虽不行,例行公事却熟得很,“这得具结,掌柜带账房都得具结。”
在具结时老何才发觉,他的一条性命,已经跟冯大瑞拴在一起了。如果冯大瑞被捕,口供一定不会跟他的话相符——冯大瑞哪里会知道,老何说他到山西保德州去了?那一来,坐实了他是冯大瑞的同党,该杀该剐,少不了他的份。
为此,老何忧心忡忡,一直到三更天,还坐在柜房中发愁,判断直隶总督衙门,一定也派人到通州缉捕去了,冯大瑞这一回去,正好自投罗网。看来早则明日下午,迟则后天午前,自己也不免被捕,到那时候怎么办?
“老何!”
遽然听得这一声,老何吓得一哆嗦,定睛细看时,又惊又喜,站在灯前的,正是他一直罣念的冯大瑞。
“你怎么来了?”老何立即发觉此非密谈之处,所以不等他回答,便又说道,“进来,进来!”
柜房后面有间小屋,是老何的卧室,他持灯将冯大瑞引了进去,两人站在床前,便无回旋的余地,只有并排在铺板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来的?”
“我想想还是这里最平安。”冯大瑞说,“差人打你这儿出去,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既然来过,不会再来,所以今晚上我打算仍旧睡在这儿!”
“你的胆子真大——”
“喔,”冯大瑞急忙又告诉他说,“我是悄悄儿溜进来的,一个人都没有遇见。”
“那好!”老何比较放心了。
“怎么样?”冯大瑞问说,“来了些什么人?”
老何将经过情形,照实告诉了他,接着又以欣慰的语气说:“你来了也好。我是生怕你回通州,非被抓走不可。如今咱们倒商量看,你应该往哪里逃?”
“你说我到保德州,我就往山西走。能逃得过最好,万一逃不过,老何你放心,我说的话,跟你告诉他们的,一定严丝合缝,不会有漏洞。”
“你是够朋友的!”老何握着冯大瑞的手说。
由于老在担心焦急,刚才又受了惊,所以老何的手心中有汗,这让冯大瑞越发感到他的手掌温暖,一直暖到心头。
“我过一会就走。老何,欠你的四十两银子,将来还你。”
“那是小事!”老何问道,“你预备怎么走法?”
“我先到贯市李家住一天,随后往山西走。”
“一路当心。”老何起身说道,“你坐一下。”
说完他往外走去,很快地又回原处,手中握着一个皮纸包,塞在冯大瑞手中,一接过来便知道是包碎银子。
“穷家富路,多带一点儿盘缠。”
冯大瑞顿时热泪盈眶,略带哽咽地说:“我要不受,是不识抬举,不过你的境况也不怎么好,我实在收不下。而且,我在贯市李家,可以挪动个几十两银子。”
“贯市李家,就是保镖的李家?”
“是的。”
“既然你们是同行,当然有通财之义。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掌柜不在,账房不敢做主,你不能白耽误工夫在那儿等。依我的意思,这十两碎银子你带了去,在贯市遇见李家的掌柜,你托他来跟我结个账。不巧没有遇见也不要紧,你照样走你的路,只是千万别往山西走。”
这是很妥当的安排,冯大瑞也同意了。当下老何把他的铺位让给冯大瑞休息,他自己在外面结账,附带为他守卫。
“你好好将养一会,到五更天我会叫醒你。你千万别出来,据说有眼线,也许就是我店里的伙计,不能不格外小心。”
说完,逼着冯大瑞脱了鞋和衣睡下,扯床被盖在他身上,方又端着灯回到他的账桌上。
斗室中一片漆黑,冯大瑞有事在心,加以夜静更深,老何嘀嘀嗒嗒打算盘的声音,格外吵人,哪里能够入梦?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突然想到一件事,大成疑问,非立刻跟老何密谈不可。于是他摸黑起床,走到门口向外窥探了好一会,确定别无他人,方始轻轻叩了两下板壁。
老何回头一看,发现了冯大瑞的影子,走来轻声说道:“这会儿刚打过四更,你还可以睡一会儿。”
“不!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一时说不完,能不能请你进来谈?”
“好!我的账马上就结好了。”
等老何结完账,持灯入室,冯大瑞已经另外定了主意,从从容容说道:“老何,有件事我不明白,这里是宛平县该管,怎么大兴县的人来办差呢?”
老何心想是啊!京城以正阳门为界,东面归大兴县,西面归宛平县,这家客店在正阳门以西,大兴县是管不着的。
“我想,魏疙瘩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一句话,跑来讹人的吧?”冯大瑞急忙又说,“老何,你是太关切我,没有细想,上这个当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算不了什么。你别介意。”
有他这几句解释,老何才能将心定下来,细细思量,首先发觉冯大瑞有句话的意思,暧昧不明,便即问说:“冯镖头,你说魏疙瘩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一句话,才跑来讹人,那是句什么话?”
“无非是有盗犯咬上我了。”
“那么,你是相信总督衙门会派人来抓你?”
“是的。”
“照这么说,大兴县的差人来办案,一点不错。为什么呢?”老何自问自答地说,“总督衙门交顺天府,顺天府必交首县大兴,大兴县不能说因为宛平县该管,就推了出去,只要事先知会,或者事后打个招呼就行了。冯镖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
这解释很合理。冯大瑞表面是接受了,内心却犹存疑。因为他自己知道,如果直隶总督衙门要抓他,必然与他这一趟昌平州之行有关,但算日子,在保定的总督衙门,不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会派出把总来抓人,而且像这样的案子,也不能派一名把总来办。
话又说回来,即令此事是真。张把总既已取得具结,自然回到保定去复命,既不会转往保德州,也不必再到通州。这段空隙,起码有三天工夫,仍旧来得及践约——护送绣春及夏云回通州。
不过,老何的好意不能辜负,倘或明说,变成不识好歹。所以表面上唯唯称是,时候也差不多了,收拾停当,告别老何,直奔附近的一家牲口行,将寄在那里的马牵了出来,骑着到曹震家去找曹雪芹。
官宦人家,一日之始,在寅卯之间。倘是每天召见的权贵,大致一过丑时,便须执役,因为坐轿上朝,已颇费时,到得宫中,即全是赏了“朝马”的,亦只能在“外朝”下骑,直入内廷,仍有一段路要走。这样一折腾,在好天气,亦须个把时辰;若遇风霜雨雪,或者意外情况,路阻塞车而误时,亦是常事,所以凡是达官贵人的府第,彻夜灯火不熄是常事。
但来自江南的做官人家,很难适应这种习惯,所以等冯大瑞一登门,锦儿大感窘迫,她跟绣春都是刚刚起身,尚未梳洗。幸好曹雪芹昨夜睡在这里,可以代为款客。
“我来得太早了吧?”冯大瑞歉意地说,“一大早来打搅,实在很不安。”
“好说,好说!”曹雪芹看着他的脸色问,“你好像一夜没有睡。”
不说破还好,一说破了,冯大瑞立刻就打了一个呵欠,不过这一来倒使他想到了一个好去处,“是的。跟朋友聊了一夜。这样吧,”他说,“我先到澡堂子去找补一觉,回头再来。”
“其实在这里歇着也一样。”
“不,不!澡堂好、澡堂好。”
胡同西口就有一家澡堂,招牌是“润身园”,照例挂一副对联:“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冯大瑞去得正是时候,解衣磅礴,大池里泡了一会,让定兴县来的修脚司务,修着脚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近午才醒,跑堂的递上来一封信,说是曹家送来的,信是曹雪芹所写,约他中午吃饭,措辞十分恳切,冯大瑞不能不赴此约。
原以为是吃便饭,不道是在饭馆里叫的菜,主客二人而四盘六碗,过于丰盛。绣春没有露面,锦儿却跟冯大瑞正式见了礼,她称冯大瑞为“姑爷”,言语中称王达臣是“二哥”,完全是亲人的口吻。
及至饭罢,粮台上派的车已经到了,但夏云那里却来了消息,说季姨娘坚留,她还得住两天,于是锦儿也留绣春,她却一定要回通州,又央曹雪芹相送。结果还是走成了,冯大瑞仍旧骑马,一直傍着车子护送。
这样的场面,令人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感觉,新奇、感动,而又隐隐然有种捉摸不到的悲怆。因此,一时满堂肃静,各人都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这片刻的感觉去细细体味,忘了自己在这个场面中的身份与职司——当然冯大瑞与绣春没有忘记了他们是不能“忘我”的。
“替我给仲四奶奶问好。”
这是绣春的暗示,应尽的礼节都尽到了,可说的话也都说到了,不行何待?
“好,好!”冯大瑞连声答应,同时用江湖上的礼节,一面抱拳,一面半侧着身子后退。不容曹雪芹急步相送,便已出二门、迈大门,向东一折,抬眼望去,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他的那匹马,本系在曹家东首的一株槐树,此刻却已空空如也。但正待要向曹家门房查问时,发觉有人用肘弯撞了他一下,转脸看时,竟是王达臣。
“跟我来!”王达臣低声说了这一句,随即扬脸向前走去。
这一下,冯大瑞就不必问失马之事了,随着王达臣曲曲折折来到一处地方,认得此地是仲四的外妇之家,他也只来过一回——仲四非极知己而又有保密的必要时,不在这里接待朋友。
“仲四掌柜在这儿?”冯大瑞问。
“嗯。”王达臣答应着,伸手叩门。
来应门的是仲四自己,他也跟王达臣一样,面罩寒霜似的,神色颇为凝重。
宾主未交一言,直到堂屋中坐定,仲四方始开口问道:“大瑞,你两次到昌平州干什么去了?”
冯大瑞心中一跳,赔笑说道:“你老问这个干吗?”
“当然有缘故在内。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必勉强,而且估量你也决不肯说。”仲四紧接着问,“你现在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仲四爷你指的是什么,是说我捐官?”
“官你是不必再捐了。我老实告诉你吧,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是干吗?”
“你不走有杀身之祸。”仲四掌柜说,“李制台已经交代,要抓你了。”
李制台是指直隶总督李卫,这跟老何跟他所说的情况,正相吻合,不由得失声说了句:“果然有这回事?”
“是怎么回事?”
这时冯大瑞又变得沉着了,“你老先别问我。”他说,“只请你告诉我,你老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有道上的朋友好意,特来告诉我的。”
“谁?”
“我不必说。”
“你老不肯说,我也不必问。不过,你老居然就信了人家的话,是为的什么?”
“仲四爷岂是随便能受人骗的人?”王达臣插嘴说道,“自然有证据,教人不能不信。”
“既然有证据,我也不必多说了。不过,说心里的话,我不大相信会有什么要抓我的证据。除非——”说到这里,冯大瑞陡然顿住,咽了口唾沫,将想说的话吞入腹中。
王达臣毕竟因为异姓手足的关切,不能不追着问:“除非什么?”
“二哥,你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我妹子的终身我能不管?”
提到这一点,冯大瑞像兜心挨了一拳,脸色痛苦异常,低下头去,只说了句:“我早知道,我一定会对不起三姑娘。”
这时仲四记起往事,倒非常谅解冯大瑞,便帮着他说话:“达臣,他早就有不能跟人说的心事了,不愿意害三姑娘,这一点不能说他错。”
“对了!”王达臣说,“错的是他有眼无珠,把自己弟兄当外人;反是拿不相干的人,当作过命的朋友。”
弦外有音,十分明显,冯大瑞那“除非”二字,本是设譬,此时却真的动了疑心了。
“仲四爷,”他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话到了非明说不可的地步了,“请你把李制台为什么要抓我,跟你的消息是怎么来的,先告诉我,我也把连二哥都不知道的事告诉你。”
“李制台要抓你,是说你牵涉在一件谋反的案子里。不过,李制台不愿意掀起这件大案,怕难以收场,只要有嫌疑的人都躲得远远儿的,别再惹是生非,就算没事。”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呢?”冯大瑞说,“你老在总督衙门的朋友?”
“不是。”
“那么是谁呢?”
“道上的朋友。”
“道上”是说江湖道上,但也可以指同行,冯大瑞见他不肯松口,就只好试探了:“是沧州的同行不是?”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但仲四跟王达臣却都动容了,仲四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他这样回答,在承认之中仍有保留,希望冯大瑞再说下去。
可是他失望了!冯大瑞只是仰脸望着空中,双眼乱眨,在回忆第一次到昌平州,在龙王庙跟黄象见面的情形,他清楚地记得,在谈了强永年以后,黄象指着潭心的月亮说:“大瑞,水面上很亮不是?那是浮光掠影,水底下很深,有了这层浮光,越发看不清了。”
忆念到此,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狞笑,“这位沧州的同行很够朋友。”他说,“我得去谢谢他!”
一言未毕,王达臣鲁莽地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问道:“你要去找谁?你别去找死!”
是如此严重的警告,冯大瑞不能不重新考虑,刚才是负气,此刻却冷静了,“我想去找强永年。”他说,“必是他来告诉仲四爷的,我得问问他,他自己怎么办?”
一听这话,王达臣与仲四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都是很困惑的神色。
“大瑞,”王达臣友爱地责备,“到此刻你还只是肚子里做工夫,不肯说实话,咱们算是白交了一场。”
“不是我拿二哥跟仲四爷当外人,只为这种事知道了也最好装不知道。何况本来不知道,就更不必去打听了。不过,事到如今,不容我不说。”冯大瑞停了一下说,“我在帮,想来两位早就知道了。”
“那还用说!”仲四脱口回答。
这话多少出乎冯大瑞的意料。王达臣知道他在帮,是早就心照不宣的。而在镖局中,他从未露过任何口风或痕迹,谁知仲四已早有所知,足见此人深沉,因此,冯大瑞更觉得尽量说实话是明智之举。
“仲四爷,你知道不知道,强永年也在帮?”
仲四点点头,王达臣却颇为惊讶,正想开口,仲四摇摇手说:“你先别打岔,听大瑞说下去。”
“我也是上次到昌平州去才知道,那次是帮里来了一位长辈,找我去说话,就有强永年在座。那位长辈当时说了几句很奇怪的话,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现在才明白,是说强永年靠不住,要防着他一点儿。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是他告的密!”
“告什么密?”王达臣问。
“刚才仲四爷不是说过了吗?”
王达臣大惊失色。原来前几年因为宫中手足相残,株连甚众。一时风声鹤唳,只听说“谋反”二字,便想到那件大案上面,但雷声大、雨点小,锒铛就道,安然释回的情况也很多。他原以为强永年所说,大瑞牵涉在谋反的案子中,以及李卫不愿大狱的话,是指此而言,不过话说得重些而已。此刻才知道真是在筹划造反,这是灭门之祸,岂能不惊?
仲四却比较沉着,“这也不见得。”他说,“强永年如果真的告了密,就不必先透消息;既来通知,就没有出卖朋友。”
“他当我是朋友,那是另外一件事,‘欺师灭祖’‘扒灰倒笼’,那可——”冯大瑞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那可怎么样?”仲四神色凛然地问,“你预备到沧州去找强永年?”
冯大瑞不答,自是默认之意。王达臣过度关切之下,不由得以兄长的身份开了骂。
“你简直是找死!没脑子到了极点。你找到强永年能拿他怎么样?你能‘开香堂’呢,还是跟他斗一斗?强永年有四个儿子,父子兵一起上阵,你斗得过他吗?”
“我也不是要斗他,我只问问他有这回事没有?”
“问了又怎么样?他告诉你有这回事,你拿他怎么样?”
冯大瑞哑口无言,仲四叹口气说:“大瑞,你血性过人,就是做事欠检点。加入漕帮,已是一错;入了漕帮,又去造反,更是大错。漕帮造反要能成功,早就成功了。现在闲话少说,你的事打算怎么样?”
“我打算上保德州。”
“山西的保德州?”
“是的。”
“不回你老家蒲州,上保德州去干吗?”
“这话可长了。我进京就遇见二嫂——”
“这你别说了。”王达臣打断他的话说,“趟子手回来告诉我们了。”
“好吧!我说我到昌平州之前,芹二爷就跟我约好了的,送二嫂跟三姑娘回通州。本来昨天一回来要转到保定去的——”
“慢着!”这回是仲四插嘴,“你上保定干吗?”
“这,回头我会交代。先说昨天下午,芹二爷约我在琉璃厂见面,还有女扮男装的三姑娘——”
“怎么?”王达臣问,“我妹子女扮男装去逛琉璃厂?”
冯大瑞说不到十句话,已被三次打断,心里不免着急,这样谈下去,一时哪里谈得完,便不理王达臣的话,管自己说道:“我长话短说吧!”
就只说老何那一段,话也不短,不过王、仲二人倒是没有再打岔,全神贯注地听完,仲四立即开口发问了。
“老何说你往保德州,总督衙门的人自然往保德州追了下去,你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算了一下,没有那么快。”
“没有那么快,你也不能往保德州啊?”仲四紧接着问,“你到了保德州干什么?在客店住着,等公差再来抓你。”
冯大瑞语塞。王达臣叹口气说:“老何说你到保德州,你就往山西走,为的是被逮住了,证明老何没有说假话。世界上会有你这种傻人做出谁也想不出的傻事来!你还想造反,你想造谁的反,莫非官府比你还傻!”
这番尖刻的责备,说得冯大瑞涨红了脸,无地自容,本已在失悔之中,不道王达臣多说了一句话,使得冯大瑞有些恼羞成怒,复又一意孤行。
“像你这样等被逮住了,由口供中去洗刷老何,倒不如干脆自首,说一切与人无干,还省事得多。”
冯大瑞心头火起,却无可发泄,便只有赌气了,本来还想跟仲四、王达臣求计,此时决定独行其是,因而默不作声。
“闲话少说,强永年不是胡说八道,已经有证据了。老何的话不错,这件案子现在是交给顺天府在办,保德州隔省,顺天府管不着,就是总督衙门要到山西办案,也得先出公事。可是顺天府属二十四州县,哪一处也不保险,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通州来找你。大瑞,光棍不吃眼前亏,你今晚上就走,这里有事我替你挡。”
本是一番极通情合理的话,但冯大瑞心中已有芥蒂,便疑心是仲四怕事,巴不得他早早避开,免得牵累了他,所以毫不考虑地说:“好!我马上就走。”
“你打算到哪里?”
“不一定,反正离开顺天府就是了。”
仲四却还未听出他语气中有悻悻之意,所以纠正他说:“不光是顺天府,要离开直隶。山西不行,山东也不妥,倒是河南好。”
仲四的意思是,河南巡抚田文镜,自上年病殁以后,由湖北巡抚王士俊调任。王士俊是贵州平越人,康熙六十年进士,点了翰林。未到三年散馆,忽然在雍正元年八月,奉特旨拣发河南,以知州任用。这是从未有过的创例,在王士俊来说,应该是很大的委屈,而他欣然奉旨,一到河南,便补了许州知州。这一下,大家才明白,原来王士俊跟河南巡抚田文镜早有结纳,而田文镜是当今皇帝在藩邸时,暗中布置的三名心腹之一——这三名心腹,职位不高,但居要地。一个是在宗人府的鄂尔泰;一个是在户部的李卫;再一个就是一直在外省转来转去当州县官的田文镜。有此三名心腹做耳目,亲贵的交往,军需的支销,以及封疆大吏对于拥立的动向,在藩邸的雍亲王,无不了如指掌。因而得以内结隆科多,外恃年羹尧,一夕之间,夺得大位。但这三名心腹,守口如瓶,不露丝毫口风,亦不显丝毫形迹,所以都能获重用。但此三人之间,彼此亦有猜忌,当今皇帝便是利用他们彼此之间的猜忌,相互监督,才能免除“合而谋我”之患。
当然,这三个人之下,又各有心腹。王士俊是田文镜的心腹,在河南当了两年知州,调往广东,升授道员,不久署理藩司,负有间接侦察鄂尔泰的密命,雍正九年擢任湖北巡抚。田文镜老病侵寻,解任调养,仍无起色,病殁以后,调王士俊继任河南,这是皇帝酬庸田文镜的一番苦心——田文镜在河南的种种纰漏,逐渐暴露,倘换了个与田文镜毫无渊源而又能干的巡抚,一定大为更张、严词参劾,那一来田文镜盖棺而不能论定,身后亦许还会严谴,亦觉于心不忍。调王士俊继任他的遗缺,就在期望王士俊能善为田文镜补过。
但田文镜与李卫不和!李卫又与鄂尔泰不和,已不是官场中的秘密。既然如此,李卫要办的案子,在河南就会行不通,因此仲四认为冯大瑞避到河南,比较安全。
“对!”王达臣亦附和此议,“河南水陆两路的同行很多,处处有照应。大瑞,你就听仲四爷的话,到河南去吧!”
大家都这么说,冯大瑞自然没有话说,但他心中另有打算,只是不争而已。
“大瑞,”仲四又说,“我替你预备好了!不过,既然到河南,我还得替你写两封信。”
就在这时候,听得有人叩门,三个人都侧耳静听,去应门的是仲四的外妇金二姐,唧唧哝哝,低声交谈,不但听不出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来者是男是女?
“别管了!”仲四说道,“大概是街坊来借钱。”
说着,走到临窗的方桌边,去吹拂尘封已久的墨盒,然后找笔找纸,坐下来写信。仲四写字,有副特殊的功架,左手五指半屈,齐肘平置桌沿,右手握笔,置腕于左掌之上,刚写了一个开头的称谓,只听金二姐在喊:“当家的,你来!”
转脸看时,金二姐一手掀门帘,一手扶门框,双足在门槛之外。仲四以为街坊来借钱,数目较大,她不敢做主,当即答说:“不要紧,你说吧!”说完,又低下头去写信。
“是要紧事,你来嘛!”
这一下,仲四不能不离座了,王达臣与冯大瑞也都有些疑心,但还不便发问,只面面相觑地凝视静听——始而小声交谈,继而仿佛起了争执,最后是仲四发怒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噜苏个没完,天塌下来有我,不是你该管的事,少管。”接着,就看见仲四掀帘而入,脸上犹有怒容。王达臣便慰劝地问道:“干吗生那么大的气?何必!”
仲四不答他的话,招招手将王、冯二人唤到面前,低声说道:“顺天府派人下来了,住在仓书张老九家,张老九派人来告诉我,让我去一趟。如今咱们分头办事,达臣到沧州去一趟,把强永年搬了来,大瑞今夜就走,我马上给你写信,到归德府投奔三义镖局关老掌柜。”
“不!”冯大瑞立即接口,“顺天府的人,自然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走。”
“唉!大瑞,”仲四皱着眉说,“你别混充英雄!强永年既然说过这话,又有张老九在,公事上打了过门,自然没事。你一充英雄好汉,一到了案,事情反倒麻烦了。”
“这话不错!”王达臣说,“你听仲四爷的话没有错。”
“不!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别再多说了。”仲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别瞎搅和。”
说到这样的话,冯大瑞不再作声,仲四亦无暇多说,伏案写信,信没有封口,递给冯大瑞看,写得十分切实,只说冯大瑞有为难之事求助,一切都跟他面求一样。
“你跟他老实说好了,让他替你找个地方,静静住个两三个月。等这件事了结了,你再回来。”
“是的,我要回来。”冯大瑞意味深长地说,但仲四与王达臣都没有听出他弦外有音。
“你钱够不够?”王达臣说,“我那儿有一百多两银子,随后我再寄给你。”
“这你就不必费心了。”仲四插嘴说道,“大瑞有钱存在我女人那里,路上带着也不便,我信上已经写了,由三义垫付,将来我跟他们划账。”
“这都是小事,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不过,四爷跟二哥都是一片热心,我可也不是半吊子。这件事,咱们还得琢磨。”
听他语气平静,仲四便即问说:“怎么个琢磨法?”
“照现在看,顺天府的人一到通州,不先找仲四爷,而去报张老九,当然是因为张老九在通州吃得开,换句话说,找张老九就是想跟仲四爷讲斤头。这话是不是?”
“是啊!所以我让你快走,有事我来慢慢把它撕掳平了,等过了这阵风头,你再回来。”
“万一撕掳不开呢?”冯大瑞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仲四爷跟张老九的力量不够,是怕他狮子大开口;或者花了钱,事情还不了。那就不如我自己到案,把仲四爷的身子先洗出来,替我在外面想法子。这样,就从容自在了。”
对这番主张,王达臣认为颇有道理,但仲四开镖局,平时就靠镖客们肯卖命,行事漂亮,就算丢了镖,也还能找得回来。如今是镖客出了麻烦,让他挺身而出露一手的时候,所以虽觉得他的话有理,却仍不能同意。
“这不好!你现在走了,我可以说风凉话,说你来过又走了,只怨他们来迟了一步,不然我就把你留下了。如果我先不交人,到了过不去了才把你交出去,那不就坐实了窝藏的罪名?”
“那么,就先把我交出去。”
“哪有这个道理!我能干出这种让江湖道上挨骂的事来,我的镖局子还开不开?”
听这一说,连冯大瑞自己都无法再说了。王达臣觉得既然事无可争,不宜耽误工夫,当下说道:“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大瑞,咱们走吧!”
“不!”冯大瑞这一个字,就像利刃砍落一块顽铁,落地铿然有声,“我得等仲四爷到张老九家去谈妥了,我才能走。”
“你放心!一定谈得妥。”
“既然一定谈得妥,也不争在此一刻。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我也不往别处去,就在这儿躲一躲。请二哥陪了仲四爷去,倘或顺天府非要人不可,就得拿仲四爷带走,那时请二哥赶紧回来通知。我不能让仲四爷栽这么一个跟斗。”
说这话时,微有些负气的模样,王达臣心里明白,他是因为金二姐的缘故——妇人家的想法,总不如男子汉来得豁达,冯大瑞有作一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表示,必能赢得金二姐的尊敬,倒也是一番好事。
于是,王达臣说:“仲四爷,他这几句话,倒也不能不听。不过金二姐一个人在家,大瑞在这里也不便。这样吧,我陪着大瑞,等你到张老九那里去了回来,再作道理。”
“好!就这么说。”
这些话金二姐在隔室都听到了。她能做仲四的外室,而居然能让精明能干的仲四奶奶眼开眼闭,不找麻烦,当然亦非等闲的女流之辈。她的唯一希望,也是跟仲四唯一争执之处,就是仲四出钱出力为朋友,她都不反对,只绝不甘于仲四为朋友去坐牢。而冯大瑞恰好就是针对她的心病下了心药,这一下,冯大瑞的品格身份,在她心目中当然大不相同了。
不过她也很聪明,应酬功夫亦绝不在仲四奶奶之下,同时更了解她的年龄跟身份都比大妇轻得多,避嫌二字,更须留意,所以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地听她在指挥。
“四喜啊,你倒是快一点儿嘛!先不拘什么,先装几个碟子,连酒送上去。酒是十五年陈的女儿红,下酒的碟子差一点儿,倒不要紧。都是老爷过命的朋友,还能挑剔吗?反正总不能让王二爷、冯大爷坐冷板凳,越快越好。”
“我这不就得了吗?”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当然是四喜。
“那么,赶快送上去。”金二姐又说,“我这就下厨房,糟溜鱼片一下锅就得,你可快回来上菜。”
“我知道。”四喜答得倒很老实,“你尽管慢慢儿来。我看王二爷跟冯大爷也吃不下什么。”
“胡说八道!”金二姐大声叱斥,“王二爷跟冯大爷,凭什么吃不下。别噜苏了,好好儿伺候。”
王达臣与冯大瑞把这些话听得明明白白,口中虽无表示,心里却都在想,仲四能将一般精明的大妇与外室,摆布得醋海不波,足见本事,确实是可以信托倚靠的朋友。
02
王达臣有事在心,胃口很差,冯大瑞倒很豁达,说一声:“多谢!肚子倒真的有点饿了。”随即坐下来,大吃大喝。
因为他并无忧色愁态,使得王达臣的心情也比较开朗了,喝了口酒说:“你在漕帮,虽未明说,我也知道。不过,你有些话可以告诉芹二爷,而不肯在我面前透露一句。大瑞,你倒想,换了你是我,伤心不伤心?”
“我也没有告诉芹二爷多少话。我是怕他年纪轻不知道轻重,所以把话说得重些,也是吓吓他的意思。”冯大瑞又说,“二哥,你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就不想想,我看三姑娘就像一尊观世音菩萨,会不愿意请到家里去供养?其中的道理,只怪你自己没有去细想。”
王达臣微微一惊,沉吟了一会说:“你是怕犯下什么大案,会连累我妹子?”
“一点不错。”
“那么,你倒不怕连累在蒲州的老太爷、老太太?”
“不会的!”冯大瑞平常地答说,“在我入漕帮的时候,我跟我老爷子说:吃镖行这行饭,是卖命的玩意。或许会连累家里,不可不防,所以特为进状子告我忤逆,赶出家门,不认逆子,蒲州衙门有案的。”
“这样说,你早就有心了。我再问你,我妹子要你去从军,你怎么倒愿意了呢?”
“这话,二哥,你最好别问。”
“事到如今,我怎么能不问。”王达臣可真的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说,“莫非你想到军营里去造反?”
冯大瑞陡然色变,“二哥,”他问,“这话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听谁说的?”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冯大瑞的脸色缓和了,自语似的说:“我还以为是强永年说的呢!”
“这么说,确有此事?”
“现在当然也谈不到了。”冯大瑞说,“这件事刚刚开头,没有什么证据,到官当然赖掉。不过——”
“怎么样?不过怎么样?”王达臣紧盯着问,“你说啊!”
“你不是说,强永年告诉你们,李制台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吗?”
“是啊。”
“既然如此,我到官不供,他也不会追问。但如强永年原原本本都照实供了,而且另外有人跌在里面,那时候,我可不受仲四爷跟二哥的你的一番好意。”
“这是怎么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冯大瑞说,“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二哥,你当然也知道。”
冯大瑞的话,虽仍不无闪烁其词之处,但一半拼凑,一半推想,轮廓已大致可见。仔细想一想他的行径,确是事先煞费苦心,唯恐累及他人,江湖道上的义气,丝毫不亏。王达臣觉得有这样一个结义弟兄,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但也因为如此,不免又恨他太傻。只是不知如何责备,唯有付之长叹。
而冯大瑞不同,他也很坦率地,并不掩饰他的感觉:“这些个日子,老像尼姑怀私孩子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抬不起头的不得劲,尤其是在三姑娘面前。今天把话都说了出来,心里反而觉得很痛快。”他紧接着又说,“帮规虽严,不是我泄的底,我对得起师爷爷。不过,二哥,不瞒你说,如果这里没事,我得到保定去一趟,会个人。回来还是帮仲四爷走镖,帮他个两三年,了掉这笔人情。”
“你到保定去会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何必约在保定?保定是什么地方,直隶总督驻扎的地方,你当是昌平州?”王达臣很威严地说,“既然你说把话都说了,就得说个明明白白,在我面前还藏头露尾,你该不该?”
冯大瑞踌躇了一会说:“是我帮里的一个师叔,我两次到昌平州,就是去看他,约了在保定相会,他替我引见一位前辈,以后就听这位前辈的了。”
“嗯!”王达臣想了一下问道,“你两次到昌平州,强永年都在?”
“在。”
“照这么说,强永年当然也通知你的那位师叔。他能跟仲四爷打招呼,透风气给你,当然更会通知你那师叔,赶紧开码头。你去也是白去。”
冯大瑞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仍踌躇着说:“这么重要的约会,不去总不好!”
“不跟你说了吗?去也是白去。”王达臣有些冒火,“你怎么这么滞而不化呢!”
冯大瑞不敢再作声,默默地在琢磨强永年何以敢犯此该钉在铁锚上处死的帮规?果真是他告了密,黄象又何能幸逃毒手?这得想法子打听一下才好。
正在这样想着,王达臣开口问道:“咱们话分两头,往好的一面说,仲四爷把事情撕掳平了,你既没有对不起漕帮,漕帮也不至于‘开香堂’,拿你怎么样。以后就帮仲四爷走镖,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干你的行当,是不是这样?”
“是。”
“那么以后呢?”
“以后?”冯大瑞一愣,“以后什么?”
“莫非你根本没有把娶我妹子放在心上?”
一听他语声不悦,冯大瑞大感不安:“不,不,我不知道二哥你是指的这件事。”他说,“不过,我恐怕不是做官的材料,三姑娘或许——”
“你别说了!”王达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她的苦心。”
什么是绣春的苦心呢?冯大瑞不由得怔怔地苦苦思索。他在想,她的苦心是,赏识他的气概性情,认为蛟龙非池中物,不愿意他随波逐流,在风沙烈日中奔走一生,到老来抱孙子、晒太阳,提当年走南闯北的好汉之勇。宁愿如王宝钏苦守寒窑,只待他出人头地。除此以外,若说还有什么苦心,就非他所能想象的了。
他虽一直不曾作声,但从他只有困惑、别无表情的脸上,亦可以想象得到他心中所想。王达臣冷笑一声说道:“你别当我妹子,是那种俗气的女人,一心想当官太太。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你到西边去从军?”
“我不知道。”冯大瑞赶紧又说,“不过我想过,大概是要我多阅历阅历的意思。”
“走江湖还少得了阅历?她另外有番苦心。”王达臣喝了口酒,方又说道,“老实告诉你,这是芹二爷看出来的,他疑心你在这里许了人,给人卖命,现在才知道你师叔要你造反。”
听得这话,冯大瑞自然格外关切,心里也很乱,当初跟曹雪芹不该说的话,说得太多,果不其然,惹得人家生了疑心。此时不免有些自悔自恨,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我妹子跟芹二爷最谈得来,说句不怕自己觉得寒碜的话,他们真像姊弟一样。芹二爷把他的疑心告诉了我妹子,她才有这番苦心,要你走到远远儿的,而且是在营盘里,有军令拘着,也不能私下‘开小差’出来替朋友卖命。这一来,祸事是免了,你也不算对不起朋友。这就是她的苦心。”
听到这里,冯大瑞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往酒杯里掉,抹一抹眼泪,红着一双眼睛说:“我真没有想到三姑娘待我这么好!”
“她是因为我的缘故,把你也当作自己哥哥看待,哪知反倒是你把我们兄妹看成外人了。”
这番牢骚,不仅指冯大瑞将身许漕帮一事瞒着王达臣,而且也还指他待义兄还不如对初交的曹雪芹亲密。这在冯大瑞当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辩亦多余,只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王达臣自然不忍再作任何责备,但相知十年,一直到此刻以肝胆相见,当然有好些话不能不在此时作个切实的交代。第一件,当然是绣春的婚事,但为了替绣春留身份,他必须先让冯大瑞表示态度。
“我妹子已经受了极大的委屈了。”王达臣以退为进地说,“再多受点儿委屈,也不要紧。不过,你总得有句话吧?”
“当然,当然!”冯大瑞惶恐地说,“只要这趟能够过得去,我马上请仲四奶奶当大媒,照规矩下聘礼。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都听二哥的。”
“这话,你还得说清楚点儿。这件案子可大可小,如果本来可以过得去,你偏要去惹是非,又惹下一条祸根在那里,怎么能叫人放心?”
“这不会——”
“虽说不会,只怕你自己心里丢不下,譬如你还要上保定去打听消息,不就是自己惹是非吗?”
“消息不打听确实,又怎么能放心丢开?”
这话反驳得很有力,王达臣立即又作了一个决定,“好吧!”他说,“我替你去打听,你要打听的是什么?”
“打听我师叔。”
“怎么打听法?姓甚名谁,在哪里相会,会了面该谈些什么?你详详细细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打听得明明白白。”
“是这样的——”
冯大瑞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他第二次到昌平州时,黄象已经替他约好了,引见一个朋友,以后如何投军到西路,那“朋友”会替他安排一切。
但如今事情发生了大变化,冯大瑞担心的是黄象是否已经被捕。倘或如王达臣的推测,强永年既能通知仲四,转告冯大瑞远避,那么一定也会透风声给黄象,速速避走。照这样说,冯大瑞去了也是扑个空,根本不必有此一行。
成疑问的是,冯大瑞并不信任强永年,就算强永年的行事,如王达臣的推测,黄象亦不见得就会一走了之。因为既然无事,何不多待一两天等冯大瑞去见一面,有所交代,将这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说明了这一切,冯大瑞表达了他最后的心愿:“总而言之,如果我那位师叔没有出事,他就一定会等我;即使自己不出面,也会派人给我传话。二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惦念着他,他一定也惦念着我,彼此见一面,大家都放心,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冯大瑞道:“再说,江湖道上就讲的信义二字,应该去,可以去而不去,是失信;我知道了这件事,也许他还不知道,不通个消息给他,是不义。失信不义的人,不是冯大瑞。”
王达臣又被他说服了,不过他总觉得冯大瑞不宜冒险,考虑了好一会,慨然说道:“我替你走一趟,见了面我只说你病了,没法践约,此外一切,我都替你代为陈说,有什么话要交代你,亦请他跟我说好了。你我至亲,事情又是迫不得已,这也不算你违反帮规泄漏机密。我想这个主意就这样定了,你不必再多出花样。”
冯大瑞也觉得他这话仁至义尽,是个很妥当的办法,当下想了一下说:“二哥,你是‘空子’,要见到我黄师叔不容易。只有这样,我写一封信,请你到保定府南大街嘉茂粮食行找朱掌柜,把你我的关系略为提一提,说要见一位西云道长。”
“这就是你的师叔?”
“是的,二哥,你要申明在先,能见最好,不能见也不要紧,有信请他转交。”冯大瑞又说,“二哥,这时候还请你特别留意,如果能见,能转信,自然很好;他如果说不认识西云道长,请你赶快就走,而且马上将信毁掉,赶紧走人,越快越好;倘或他说,这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交得到,你也不必勉强,在保定稍为打听打听。二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王达臣何能不明白?冯大瑞设想的情况,包含着三个层次:第一是平安无事;其次是已经出了事,下在狱中,或者躲了起来,不便与生人见会;最后一种是朱掌柜都不能承认识得什么“西云道长”,那就一定已掀起了弥天巨案——果真到了那地步,不但仲四跟他脱不得干系,凡与冯大瑞有来往的人,说不定都要受到牵累。转念及此,不觉忧心忡忡:“好吧,”他只能这样说,“你就赶快写信吧!”
仲四用过的笔砚未收,冯大瑞坐了下来,铺纸拈毫,久久未能下笔。他中过武秀才,默写过“武经”,肚子里的墨水,写封信还难不倒他,只是事关重大,情势又复杂,要用几句隐语来概括,那就不是他这名武秀才所能胜任的了。
“这封信很难写!”
其时王达臣心里正在烦,如果不是冯大瑞少不更事,不识轻重,师出无名地想去造反,此刻又哪里会有这些提心吊胆的烦恼?因为有这样一肚子的怨气在,不由得就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这件事也很难办!”
冯大瑞一时没有能体会他的心境,愕然相问:“什么事很难办?”
“还不是你的事!无事最好,有事还不知大小。倘或连曹家都连累了,教我怎么对得起人家。芹二爷是曹老太爷煊赫了一世,唯一留下的一点亲骨血,曹家的一条命根子,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教我——”王达臣说不下去了,只是唉声叹气地顿足。
冯大瑞见他如此神态,顿觉汗流浃背,内心无可言喻地不安:“二哥,”他说,“如果事情闹大了,我只好对不起三姑娘,根本不承认跟曹家有任何瓜葛,我也没有去过曹家,不认识曹家任何人,当然也没有攀亲这回事。不过,我是这么说,别人也别露真话才好。”
“嗐!现在还谈不到那些。你赶快写信吧,我非连夜去一趟保定不可,不然觉都睡不着。”
“不!二哥,信很难写,而且万一把你也拖累在里面,是件不得了的事,还是我自己乔装改扮去一趟。”
“乔装改扮?”
“对了!乔装改扮。”
“扮什么?扮什么都不妥当。”
“扮旗人还不妥当吗?”
一听这话,王达臣不由得点头,因为冯大瑞出山海关,少说也有十五六次,说得一口盛京口音“旗话”,旗人的礼节,也很娴熟,如果扮成一个旗下武官,足可以冒充得过去。
正在商量细节之际,仲四打发人来请王达臣到镖局去议事。来人话说得很清楚,只请王达臣一个人去,冯大瑞还是留在金二姐那里,切勿私自外出。
这就使得王、冯二人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金二姐也很关心,但亦问不出什么来。冯大瑞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不愿一个人留下,最后是王达臣出的主意,将来人留了下来陪他。
“事情很麻烦。”仲四屏人密语,“顺天府的眼线,看到大瑞回通州来了,着落在我身上要人。”
仲四说:“我始终咬定,没有见过大瑞,为什么我不回金二姐那里,怕有人掇了下来,发现你跟大瑞。”
“这,”王达臣已知道该如何处理,却故意问道,“这该怎么办呢?”
“让大瑞连夜动身,把咱们最好的那匹马给他。”
果如王达臣所料,但仲四又如何料理这场麻烦,他当然也要问个明白。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仲四又说,“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去,告诉大瑞,照我信上所开的地址,投奔河南,非这样子不能了这场麻烦。”
王达臣想了一下问:“地大的银子有多大呢?”
“已经开出盘子来了,要两万。”
王达臣吓一跳:“这可不是小数目。”他说,“怎么凑得起来?”
“这会儿不用谈这个。反正漫天讨价,就地回钱,我有我挺的法子。”
“什么法子呢?”
“嗐!”仲四不耐烦了,“在这节骨眼上,我哪里有工夫跟你谈这个。你快去吧!”
说着,仲四递给他一个褡裢袋,里面有二三十两碎银子,一大块“锅魁”,又到槽头上牵出一匹“菊花青”来,“判官头”上挂着一个水壶。王达臣一言不发,提着褡裢袋,上马就走。
到了金二姐家,他将冯大瑞唤到一边,把仲四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催他马上就走。
“仲四爷呢?”冯大瑞问,“他怎么办?”
“预备花几两银子,把来人打发走。他有他挺的法子。”
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冯大瑞再问,王达臣只说:“不知道。”这也是实话,但冯大瑞却疑心他已知是何法子,只不肯说而已。因此驰马南下,脑中却盘旋着这个疑问。
这天中午到了河间府,一条三岔路,往西是保定,往东是沧州,冯大瑞不免踌躇,先想到保定去会黄象,转念自责,答应了仲四一定脱身,不能自投罗网,但却又不想一直往南经大名府到开封,因而只在三岔路将马圈过来,圈过去,不知何去何从。
就这时听得嘹亮深远的一声:“噢——”冯大瑞一听便知是趟子手喝道,拉缰回马,看到对面来了一列镖车,车上插的镖旗,色彩鲜明,大红软缎,绣一只黑虎,正是沧州强永年的旗号。
冯大瑞灵机一动,何不找强永年去问个究竟?他在想,强永年既然有那一番“好意”,去了绝无妨碍,而黄象的安危,尤其是强永年何以知道直隶总督衙门要抓他,是强永年消息灵通,还是卖友求荣,岂不都可以弄明白了。
转念到此,心胸一畅,毫不迟疑地打马往东,直奔沧州。
03
“啊,冯大叔!”强永年的大儿子强士杰,从柜房中迎出来,“你怎么来了?”说着,递过一把掸子来,又大声问道,“冯镖头的马交给谁了?”
“交给小季了,溜一溜再上槽。”有人回答。
“好生喂!”强士杰交代了这一句,转脸看时,冯大瑞已将一身黄土掸得差不多了,便即延入柜房,叫人倒洗脸水、沏茶,殷勤非常。
“我来看你们老爷子。”冯大瑞说,“在后面?”
后面是指强永年的住家,强士杰答说:“到保定去了,明天就回来。冯大叔有事交代我好了。”
冯大瑞大失所望,但既说明天就回来,只好等一等,当下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说不定,总在下午吧!”
“喔,”冯大瑞问,“你父亲到保定去干什么?”
“有一笔买卖去接头。”
“不是直隶总督衙门的买卖吧?”
强士杰不知所云,只望着冯大瑞发愣,好久才说了句:“这可不大清楚。”
冯大瑞自悔失言,同时心生警惕,如今步步荆棘,一切都得小心,像这种孟浪的话,随便出口,只有害处,没有好处。
“冯大叔,”强士杰倒像是毫无心机似的,“你老先喝喝茶,有一趟镖就要动身了,我去交代一下,回来陪冯大叔喝酒。”
等强士杰一走,接着便来了强士雄,强永年有四个儿子,强士雄行三,脾气暴躁,外号“张飞”,但却最佩服冯大瑞,陪着闲聊了好久,很恳切地向他请教形意拳的精义——冯大瑞的拳脚,在镖行中是有名的。
正谈得热闹,有个小徒弟进门,在强士雄耳际轻声说了几句,随即便见他起身说道:“冯大叔,我大哥请你去喝酒,我来领路。”
强家的房子很大,强士雄曲曲折折地将冯大瑞领到一座花厅,强士杰亲自打着帘子在迎接。进门一看,正中长方桌上摆了一副“王供”,而且红烛高烧,壁上悬的是一张“一苇渡江”的达摩像。长方桌前面摆着一张俗称太师椅的圈椅。冯大瑞不由得一愣,不知这么一种不伦不类的布置,是为了什么?而且在这里喝酒,似乎也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老三,你拿拜垫来,咱们给师爷磕头。”
谁是强家兄弟的“师爷”?冯大瑞的念头还未转过来,强士杰已半扶半拉地将他纳入圈椅中了。
“慢着!”冯大瑞坐下复又站起,“你们叫我‘师爷’。”
“是!”强士杰答说,“你老是我爹的师叔,我们自然该叫师爷啰!”
冯大瑞这才明白,强永年已将他在漕帮中跟冯大瑞的关系,告诉他的儿子。漕帮的规矩“准充不准赖”,虽然心中怀疑,强士杰行此大礼,或许不存好意,也就只有坦然受之了。
等拜垫取来,强家老大、老三,双双跪倒,冯大瑞很敏捷地起身闪向一旁,表示谦虚,等他们磕完头起身,还作了个揖,还以半礼。
“师爷,请这面来!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师爷,不过酒倒是真正的绍兴花雕。”
进入用屏风隔开的东首,一张大方桌已摆满了酒肴,却只得两个座位,冯大瑞上坐,强士杰侧作陪,强士雄却悄悄退了出去。
“怎么?”冯大瑞问,“老三怎么走了?”
“有几句话禀告师爷,不必让他知道。”
胞弟兄都要相瞒的话,可知关系重大,而且可以意料得到,必然谈的是他所想要拨开的疑云。
“师爷,”强士杰歉意地说,“酒虽好,可惜没有人烫,只好喝冷的了。”
这是表明并无第三人在场,也不能有第三人在场。隔墙是否有耳,虽还存疑,但从表面上看,是打算着肺腑相见,自是善意,所以冯大瑞连连点头:“喝冷的好,喝冷的好!”
“是!”强士杰斟满了酒,起立相敬。
“你坐下来!不然罚酒。”
“是!师爷下不为例。”说完,还是站着干了酒,等冯大瑞也干了,方始坐下。
冯大瑞心想,照此光景来看,强士杰尊之为师爷,不仅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而是他本人亦在“门槛”里头。既然如此,黄象的下落,不妨直接问他。
但话虽如此,必得先让他自己“报家门”,承认身在帮中,然后他以前辈的资格,问到帮中的长老,强士杰才不敢闪避不答。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贵帮头?”
一听这话,强士杰立即又站了起来,口中回答:“济右。”
“贵前人,尊姓上下?”
“上林下堃。”
冯大瑞只知“济右”帮属于山东,驻扎济南,却不知道此帮当家的姓名,更不知道有无林堃其人。漕帮规矩“准充不准赖”,强士杰如果别有用心,不妨冒充自己人,这就得细盘一盘了。
江湖上有句话:“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因而为了不伤面子,有时明知对方冒充,往往亦不便盘驳,但如今情形不同,冯大瑞觉得势成骑虎,非盘问不可。
“请教,贵帮船由哪里派,一共多少只?”
强士杰不防他突然盘问,一愣之下,大生警惕,当下定一定心,沉稳地答说:“泰阳所派出,一共九十九只。”
“几只太平,几只停修,几十只运粮?”
“十一只太平,八只停修,八十只运粮朝北。”
“粮在哪里兑?”
“长清、曲阜、宁阳、鱼台四县。”
“走哪个码头?”
“济宁大码头。”
“哪里靠船?”
“安邱县靠船。”
“哪里卸粮?”
“宛平县卸粮。”
这些问答,只要是此帮的水手,哪怕临时招雇的“空子”,大致亦能回答,因为都是经过的实事。八十艘漕船,在指定的四县装载漕米,经山东济宁到直隶安邱停泊,等候卸粮至位于宛平县的“京仓”。
可是再有些实迹可循、无理性可推的问句,才是真正的隐语。冯大瑞发觉强永年的这个大儿子,是个厉害角色,所以盘问之前,先就想通,必得先易后难,而且口风要逼得紧,不容他从容细想,才能让他的狐狸尾巴掩饰不住。于是,冯大瑞用既重且急的语气,狂风骤雨似的问道:“请问贵帮粮船旗号,进京、出京、初一、十五,还有平常日子,打的什么旗?”
强士杰既然已有警觉,当然已想到他问的是旗号,本想调侃他一两句,再作回答,从而转念,这是一件极慎重的事,不可出以轻佻的口吻,因而神情益发严肃,答话亦缓慢而清晰。
“敝帮进京打东方青云旗,出京打龙凤旗,初一月半打中央杏黄旗,平时打珍珠应天旗。”接着,强士杰又抱拳说了一句,“诸事请师爷慈悲。”
“请坐、请坐!”冯大瑞的态度变得比较亲切了,举杯啜饮,挟了块熏兔肉送入口中,咀嚼将完,徐徐说道,“我此来是专为看你父亲的,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哪一件,请师爷开示,或许我有点知道,也说不定。”
话慢慢转入港了,但漕帮的规矩,凡事忌开门见山直说,所以冯大瑞仍旧旁敲侧击地说:“十大帮规,十禁十戒,有的时候不容易样样周全。”
冯大瑞说:“譬如‘十禁’最后一禁,‘香头低不准爬高’,有道是‘字大人不大,字小人不小’,就好像是你我现在的情形。刚才承你们兄弟的情,拿我当个长辈看,实在惭愧,‘在帮原是讲仁义,爬香自高无面皮’。此刻只有你我两个人,年纪也差不多,真不必讲香头高低。”
强士杰是极精明的角色,听他转弯抹角,谈到最后是要他不必讲“香头高低”,换句话说,只要讲“仁义”好了!这话太严重了。
于是强士杰正色说道:“分香头高低,是我们晚辈应有的道理,讲仁义是不分长幼都要讲的。师爷见多识广,想来是听人谈过,士杰有什么不仁不义之事,请师爷尽管明说,如果是晚辈错了,晚辈情愿领家法。”
他的神气,有些剑拔弩张,冯大瑞却好整以暇地说:“你误会了,我是泛泛而谈。”接着急转直下,轻巧地转入正题,“你父亲很讲仁义,特为到通州去通知仲四掌柜,要我避开,说直隶总督衙门要抓我。今天到沧州来,一则要谢谢他;二则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案子要抓我?”
强士杰知道面临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局面了!他父亲临行交代,冯大瑞十九会兴问罪之师,不论受多大的委屈,都要解释清楚,这是个很大的难题,强士杰已盘算过多少遍,觉得只有八个字可以掌握:“谦卑尽礼,随机应变。”
前面四个字是做到了,而且冯大瑞态度已非初到时的冷峻,便是此四字已收效的证验,但后面四个字,做起来却很难。冯大瑞那种绵里针的语气,颇不易应付,只有先虚晃一枪,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再说。于是他赔笑反问:“师爷莫非真的不知道?”
“我又不结交官府,哪里会知道案底?”
这话便不大好听了,强士杰心生警惕,千万不能顶撞,一碰僵了,局面很难收拾,因而脸上越发堆浓了笑意,“师爷是声名赫赫的大镖头,官府巴结师爷都来不及,仲四掌柜仗师爷的腰,买卖做得硬,当然不必结交官府,我们就不同了,”他作个无奈的表情,“不但要结交,而且有时候还要巴结官府,不然能赚几文的买卖,就轮不到我们头上了。”
俗语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冯大瑞听了他前面那一段话,不免陶然,这一来也就觉得他的解释,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巴结”二字,却仍未放过,只是此刻还只能留在心里。
“那么,你倒说说,是怎么件案子?”
“自然是件大案。”强士杰先为他父亲诉苦,“家父为这件案子,头发都急白了,明知道做这件事在江湖上会落个骂名,几十年的修行,说不定一下子都会打了回去。可是不能不跳火坑,谁让三老太爷找上了我父亲呢?”
一听这话,冯大瑞既惊且疑,尤其是“三老太爷”四字,在他心头一震。自从翁钱二祖,“口外朝佛”,一去数载,杳无音信,后来方始传闻,因为策动准噶尔反清,事泄被捕,因而“过方”以后,全帮便归潘祖一手掌舵,全帮上下都尊称之为“三老太爷”。他怎么会找上强永年,又是什么事要他跳火坑?
由于怕话没有听清楚,冯大瑞特为问一句:“你是说三老太爷要你父亲跳火坑?”
“是的。”强士杰回答得很清楚。
“跳什么火坑?”
“就是要拦黄小祖派师爷去做的那件事。”
“这——”冯大瑞大声说道,“我不信!三老太爷怎么能这么做?”
强士杰立即接口:“三老太爷又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冯大瑞一听冒火,这不但是强词夺理,简直是“欺师灭祖”。但由于激动的缘故,心乱如麻,虽有千百种理由,却怕说不周全,就不够力量。憋了半天,迸出一句话来:“三老太爷要怎么做,翁钱二祖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吗?”
“就因为翁、钱二祖死得冤枉,三老太爷才不准黄小祖再干这种傻事!”
“哼!”冯大瑞冷笑,“你以为三老太爷会像你父亲,不顾义气,出卖同帮?”
这话说得太重了,强士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几次想翻脸都忍了回去。冯大瑞亦是一半懊悔,一半歉疚,但口头上软不下去,唯有不再作声。
这样沉默了好半天,两个人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了,仍旧是强士杰先开口说话。
“师爷,你高我两辈,不过进山门的辰光差不多。”他问,“师爷,你是哪一年‘孝祖’的?”
所谓“孝祖”是开大香堂正式拜师,冯大瑞答说:“我是丁未年。”
“我是丙午年。”
丁未为雍正五年,前一年丙午,冯大瑞的辈分虽高,资格反浅。强士杰又问:“师爷是哪一门孝祖?”
这是问在何处开香堂拜师。可开香堂之地,共有七处,称为“七门孝祖”。通常开香堂必在深夜择隐秘之处,最常见的是借用人家的祠堂,名为“正门孝祖”;其次是在粮船上的“舱门孝祖”;寺庙与道观亦常为开香堂之地,僧帽形圆,道冠则方,所以称为“圆门”与“方门”。此外设香堂于住宅为“宅门孝祖”;店铺或衙门亦可设香堂,称为“财门孝祖”;最令人想不到的是,监狱内亦可设香堂,名为“绝门孝祖”,如果忌讳“绝”字,便称之为“书房门孝祖”。
冯大瑞正是“绝门孝祖”,有一次丢了镖,原可以找得回来的,不道保家是个不懂江湖门道的现任知府,将冯大瑞下了狱,责成仲四赔偿。结果是冯大瑞在狱中为一名禁子所赏识,在狱神庙开香堂,收了冯大瑞做徒弟,为他通信奔走,将镖要了回来,等仲四得信赶来料理善后,冯大瑞倒已被释出狱,而且还领了一笔赏银。
这当然不能隐瞒,也不必隐瞒,冯大瑞老实答道:“我是书房门孝祖。”
“这就是了!”强士杰点点头说,“财门孝祖是想漕帮的势力;宅门孝祖,往往是好出风头的大少爷;书房门孝祖共患难、讲义气、藏龙卧虎的人最多。师爷,我父亲是舱门孝祖,漕帮的苦处最清楚不过。”
“喔!你们父子跟我一样,干的是陆路行当,怎么会是舱门孝祖呢?”
“这话很长,今天片时三刻也说不尽。”强士杰又说,“师爷,我说三老太爷不准黄小祖干这种傻事,你不相信?”
“是的。”冯大瑞老实答道,“我不相信。”
“这也难怪。”强士杰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为什么要请教师爷哪一年孝祖,在什么地方孝祖,为的是要师爷你老明鉴。我辈分低,不过论到漕帮的事,说句放肆的话,师爷你只怕还没有我知道得多,比我父亲当然又差了一截。师爷如果肯听我说,最好;不肯听我说,那就请师爷在这里暂且住一住,等我父亲回来,一定分辨得明白。总而言之,‘不顾义气,出卖同帮’这八个字,无论如何不敢受,也不甘受。”
听他话说得如此老练,冯大瑞倒深悔自己荒疏轻率,让人看来像个草包,当下见风使舵,举杯说道:“我说话一时欠思想,请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跟令尊提起。”
“言重、言重!”强士杰也急忙举杯还敬,“我也知道,师爷也是血性义气性子直。这件事就不谈了。不过三老太爷的苦心,我们做小辈的,不可不体会。”
“那么。”冯大瑞置杯敛手,“我就听你谈谈三老太爷的苦心。”
“这话就要说得远了。康熙初年,人心不定。昆山顾老先生,山西傅老先生他们——”
“慢点。”冯大瑞打断他的话问,“昆山顾老先生是指顾亭林,山西傅老先生是哪位?”
“傅青主老先生,单名一个山字。他们两位,还有几位遗老,筹划出来一个漕帮,当时是极厉害一着。”强士杰压低了声音说,“果然照顾老先生的志向去做,一下子可以制清朝的死命。”
因为东南财富之区,自汉唐以来,北方便须仰给于江淮漕运。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漕运中断,以至于一条长江,几乎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分野。入清以后,志在恢复的遗民志士,多出在江南,即由于有财富的凭借,如果志切同仇,足食足兵,原是可有作为的。
当时反清的义师,分为两派:一派是浙东的义师与郑成功的“舟师”,由钱牧斋从中联络策划;一派是顾亭林在主持,认为可如东晋成一偏安之局。哪知顺治十六年郑成功的舟师会同浙东义师,由崇明岛入长江,舳舻千里,声势有如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东,其时八旗中曾建立赫赫战功的亲贵宿将,凋零殆尽。而“三藩”又各领雄兵,分据西南闽粤;而西北是顾亭林早就下了功夫的。所以只要金陵一下,边陲响应,清朝危亡立见。哪知郑成功比马谡还不如,徒负虚名,全无将略,以致如曹操赤壁鏖兵那样,大败而归,从此就再没有恢复明朝的机会了。
到了圣祖即位,自康熙六年亲政之时起,即以治河为全力以赴的三件大政之一。到得漕运复通,由顾亭林一派所策划的漕帮,逐渐成了气候,倘或天下有变,切断南漕,北方即陷入绝境,确是致命的一着狠棋。
然而这一着狠棋,始终没有机会下。三藩之乱未平,圣祖便下诏开博学鸿词,访求岩壑之士,以示偃武修文,重开太平之世。前明的遗老志士,想想明神宗的数十年不朝;光宗接位不足一月,热孝中便因色荒而崩;熹宗童,不知国家大事为何物;思宗无知人之明而刚愎自用,诛戮大臣,视如常事;相形之下,圣祖的勤求民隐,视民如伤,真是有道之君。反清的念头,自然消歇。
三藩之乱,能够削平,基础已经稳固,到得康熙三十八年下“永不加赋”之诏,更为有明两百余年所未有的德政。
“人心都是肉做的。师爷,”强士杰说,“你老倒想想,这时候再来谈反清复明,有什么意思?再退一步说,就算该反,反得成功吗?除了害老百姓吃苦以外,你老倒想,有什么好吗?”
这番道理,冯大瑞闻所未闻,不过虽驳不倒强士杰,却有一层疑问:“既然如此,何以当初翁、钱二祖要到口外去谋划呢?”
“这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照我听说,翁、钱二祖与三老太爷是约好的,如果他们两老不成功,三老太爷就得拿维持全帮生计的一副担子,一个人挑起来。师爷,你倒算算他们漕帮连家带眷有多少人?”
这件事是冯大瑞所从未想过的,一听说破了——想想果然关系重大,加上又是“三老太爷”的话——料他也不敢捏造潘祖的指示,所以深深点头,表示接受:“这个道理我明白了。”
“师爷是明白了,还有几位小祖不明白。像黄小祖,就一定要替二老太爷报仇,我父亲苦苦相劝,黄小祖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使得冯大瑞回想到黄象跟他说过的话,原来事出有因,不过一时不暇细想,此刻急于要明白的是事实的真相。
“黄小祖不听,你父亲怎么样呢?”
“只有禀告三老太爷。”强士杰说,“是我去的。”
“是杭州?”
“是的,在杭州家庙见的三老太爷。”
“三老太爷怎么说?”
“说要黄小祖马上回去。”强士杰又说,“据我知道,黄小祖约了‘同参弟兄’,决定自己管自己做。所以我当时请示,说黄小祖万一不肯回杭州,怎么办?”
“是啊!除了三老太爷没有人管得住黄小祖。他要不肯回去,还真拿他没办法。”
“三老太爷也是这么说。”
“后来呢?”
“后来,三老太爷说:‘譬如救火,眼看一蔓延开来,火势越来越大,一大片房子都要烧光,那就只有开一条“火巷”,拿在烧的房子跟不曾失火的房子隔开来。这场祸闯开来,漕帮要散了,我一个当家人不能不下一剂猛药。我写封亲笔信,信上会详细交代你父亲,如何办法。’”
“那么,到底是如何办法呢?”
“是让我父亲先劝黄小祖,劝不听,就告诉他,只有报官了。”强士杰叹口气说,“如果黄小祖肯听劝,又何至于害得大家鸡犬不宁。”
冯大瑞终于恍然大悟,果然是强永年告的密,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但潘祖行事,似乎亦太鲁莽了些。
“三老太爷莫非没有想过,这种谋反大逆的案子,一掀开来不得了,将来怎么样收场?”
“这一点,三老太爷当然早就想到了的,他在信上只叫我父亲去看直隶总督衙门的马老爷。案子不会太大,但也不会太小,不然吓不倒黄小祖。”
“黄小祖呢?在监狱里?”
“劝他逃,他不肯,马老爷拿他抓进去了。不过,不要紧,过一阵子就出来了。”
“真的?”
“我怎么能骗你老?”强士杰又说,“这件事亦真叫无奈。师爷,你听我的劝,赶紧走吧。”
“既然不要紧,我又何必走?”冯大瑞说,“我要等通州的消息,再要看看这件案子到底怎么样收场?”
谈到这里,只见强士雄悄然而至,向他大哥使了个眼色,强士杰随即告罪离去。冯大瑞心中不免狐疑,但强士雄那种粗豪坦率,且又诚恳恭敬的神态,对他颇有镇静的作用,喝着酒随意闲谈,几乎把时间都忘记了。
到得二更已过,强士杰去而复回,让冯大瑞感意外的是,还有个强永年。
“强二哥!”冯大瑞站了起来,“你从保定回来了!”
“冯师叔,以后叫我名字好了。”强永年转脸交代,“老三,你去沏壶好茶来!”
这是暗示客人该止饮了,当然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谈,希望冯大瑞的头脑保持清醒。因此,他就不坐下来了,走向一旁,等待强永年发话。
“师叔,你请坐。”强永年推他坐在上首,隔着茶几侧脸说道,“我算定师叔会来。”
“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师叔的性子急,话说得愈早愈好,所以我临走交代了大小儿,师叔一到,有什么说什么,一句都不能隐瞒。大小儿也是经手这件事的人,不过只怕还有些奥妙曲折的地方,没有说清楚。”
冯大瑞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而且咀嚼了一遍,性子急是他的一病,此时让强永年提醒了,便不忙开口,细想了一下,方始从容。
“话是大致听清楚了。三老太爷是当家人,既然他当家人有当家人的苦楚,我们做小辈的,不能不体谅。不过,其中有什么奥妙曲折,我倒没有听出来。”
“不是师叔没有听出来,是大小儿不懂怎么样说。师叔,黄小祖的一片心,没有话说,事情做得有点鲁莽,料理起来很难。我本来挑不下这副担子的,不过三老太爷交代下来,我没法子推托,这叫在劫难逃。”
这“在劫难逃”四字,便有些奥妙了。冯大瑞细细体味了一会说:“看来,我也是在劫难逃啰?”
“但愿师叔能逃过这一劫。”强永年紧接着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年灾月晦而已。”
这灾晦当然是牢狱之灾,冯大瑞立刻想到两个人,“黄小祖怎么样?”他问,“在里头怎么样?”
所谓“里头”是指直隶按察使监狱,像这种谋反大逆的案子,犯人至少也要钉镣,不道强永年答说:“在里头还开了香堂。”
“还开香堂?”冯大瑞诧异非凡。
“这就是奥妙了!”强永年未作进一步解释,只说,“住在狱神庙,很舒服,放心好了。”
“那么,通州的仲四掌柜。”
“他有点麻烦。”强永年皱着眉说,“话碰僵了。”
“话怎么碰僵了呢?”冯大瑞急急问说,心里不免嘀咕,江湖道上最怕事成僵局,所以他格外关切。
“这要怪我少说一句话。我原来的意思,仲四也是很精明的人,‘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这句话自然懂,既是我们漕帮的事,不论他垫了多少钱,我们总会如数归还。就因为我少交代了这么一句话,他们把话碰僵了。”
这就不难明白了。果然,细问之下,强永年所谈的情形,与冯大瑞所猜想得到的,大致相仿。
原来顺天府派下去的人,先找到仓书张老九,意思便很明显,可以由张老九居间买放,来人开价一万两银子,张老九认为不过仲四垫一垫的事,所以照实转告仲四,哪知仲四说出一句话来,连张老九都给得罪了。
“是怎么一句话呢?仲四说:‘我学苏州人杀半价,只能送他五千银子。不过,九哥,你的一个二八扣,我不敢少,另外兑一千银子送到府上。’张老九替仲四说合过好几回官司,哪一回也没有拿过回扣,一听这话,火就大了,当然表示,回扣不敢要,这是钦命案子,他也不敢从中搅和,你们自己谈吧。师叔,你想,这一来,顺天府的人,还敢跟仲四谈钱吗?”
“糟了,糟了!”冯大瑞跌脚搓手,着急地问,“这不是要跌进去了吗?”
“可不是?”强永年答说,“你把兄王达臣连夜下来找我,路上遇见了,一起到保定见了马老爷。当然不能当着王达臣谈这件事,私下跟马老爷商量的结果,只有把仲四由顺天府提到保定,跟黄小祖的案子一起发落了。”
“不必这么费事!”冯大瑞答说,“顺天府找的不就是我吗?我去投案,仲四掌柜应该放出来吧?”
“那当然!”
“好!强二哥,咱们今晚上就走。”
“师叔,你的称呼不敢当。”强永年将大拇指一跷,“师叔,你真够料!怪不得当初黄小祖会看中你。”
“他不也看中了你吗?”
话一出口,冯大瑞旋即失悔,因为有反唇相讥的意味,哪知强永年丝毫不以为忤,居然如此回答:“不错!黄小祖看中我,也没有错。这件事我也不必丑表功,反正总有一天你老会知道。闲话少说,事归正办,师叔也不必到顺天府去投案了,明天我陪师叔上保定,等师叔一到,保定行文顺天府,仲四马上就出来了。”
冯大瑞本已同意,忽然粗中有细,改口说道:“不!咱们还是来个走马换将的好。”
强永年一愣,随即明白,知道他是怕投了案而仲四却未释放。这也是不能没有的顾虑,既然他很漂亮,自己不妨也露一手给他看看。
不过,他的人情练达,手腕高明,到底胜于冯大瑞,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师叔,如果我能做主,先把仲四放出来,你言出如山,我又何必不放得漂亮一点儿?不过官府跟江湖道上是两码事。师叔,既然你义重如山,听我的劝,先到直隶投案,于你、于仲四,反都显得占身份。不知道师叔你愿意不愿意听我说一说其中的道理?”
听他一口一个“师叔”,光凭这一点,冯大瑞也不便说一句负气的话,连连点头:“要听、要听!”
“这一回仲四受了挺大的委屈,由通州解到顺天府是上了手铐的——”
“怎么!”冯大瑞不由得气往上冲,“凭什么?”
“师叔,我说过,在劫难逃,只好归之于劫数。沉不住气,不能办大事。”强永年略停一停,等冯大瑞自己下了一番克制的功夫,把气平了下去,方又说道,“所以,咱们这一回得想法子把仲四的面子找回来,至少不能再让仲四失面子。你说是不是呢?”
“是啊!不过,我不觉得我去换他出来,是件失面子的事。”
“这要分两面来看,知道的,说仲四的朋友够义气;不知道的,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一;再说二,师叔一投到,少不得拿仲四提审,当面指认,那时候,师叔,你倒想,你换了仲四怎么办?你一定在心里骂:你这小子,叫你远走高飞,你怎么自己投了来!叫我怎么办,说你就是冯大瑞,让江湖道上骂我,说你不是,我不但脱不得干系,而且这是瞒不过的事,坐实了我包庇的罪名,不是明明害我不能做人!”
“啊、啊!”冯大瑞有样好处,最肯服善,听到这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我还是得管你叫强二哥,若非强二哥指点,我真成了浑蛋小子了!我准定到直隶去投案,咱们今晚就走。”
“慢着,我话还没有说完。”强永年又说,“当初顺天府派人下去找仲四要人的时候,仲四告诉他们说:不错,冯某人从前是我的镖头,不过早就辞掉不干了,偶尔来住一晚,朋友招待,也是常事。保镖的人,三更半夜,说走就走,谁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这几句话,推得干干净净。你如今到顺天府一投案,坐实了他是窝家,就算走马能够换将,也还得交保具结。如今你到直隶投案,按察司行文顺天府释放,不必具结、不必交保,我想法子让他们在公事上训上几句,顺天府的捕头还得跟仲四说好话,派车送他回通州,那不就把面子找回来了吗?”
一听这话,冯大瑞更是满心欢喜。但凡事过于圆满,每每致人疑虑,他又觉得该有个自己人商量一下才好。不过,刚才话已说出去了,愿意当夜便到保定投案,所以此时亦依旧只能以何时起程为问。
“不忙!师叔,你暂且住一两天。要紧的是,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事情好办。”强永年对一直站在门口的强士杰说,“你把老二、老三找来!”
老二叫强士豪,看上去不如老大精明强干,也不像老三那样豪爽憨厚,长得土里土气、沉默寡言,一点都不起眼,但却是他们四兄弟中最厉害的一个,所以强永年赋予他的,也是顶要紧的一桩差使。
“你明天一大早就上保定去看马老爷,你跟他说,三天之内,我送冯大爷去投案。本来冯大爷这一回直接就去了,只为顺天府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家镖行的仲四掌柜给拴走了,冯大爷才找了我来。只要那里一放仲四,这里人就到了。”强永年又说,“我答应送马太太一双金镶玉的镯子,东西已经有了,交给二姨娘收着,你带了去。”
强士豪点点头问说:“办妥了我是在保定等,还是先回来?”
强永年想了一下说:“你先回来吧!等你来了我们再动身。”
接着又派强士雄的差使,是到通州去把王达臣请来,以便冯大瑞在投案以前,能让他们兄弟见上一面,有何未了之事,好作个交代。冯大瑞对强永年的这一番安排,颇为满意,自觉求仁得仁,了无遗憾,唯一的恨事,是觉得辜负了“三姑娘”为他设计免祸的一片苦心。
强士豪办事的结果,出乎人的意料。第三天上午,他带来了一名直隶按察使衙门的书办,这名书办身上带着一道固封的公文,大字标明:“右仰顺天府治中当堂开拆”。
原来直隶本来没有按察使,由总督派巡道一员兼理刑名,直到雍正二年,方始有按察使的正式建置,品级与顺天府尹一样,都是三品,行文用咨,既是平行的公事,措辞自须顾到官场的礼节,打不得半句官腔,要打官腔,便须办一件“院稿”——由按察使衙门主稿,以“直隶总督部堂”下札子给顺天府府尹,语气就不同了。
但办“院稿”先要“上院”当面请总督李卫判行,直隶总督对顺天府尹,一向客气,而况依“大学士管部”之例,有尚书管顺天府,一打官腔得罪两个人,这“院稿”可以断言办不通。
但是,对顺天府倘无这一通打一句半句的公文,仲四窝窝囊囊进去,就不能大大方方出来。那强士豪胸中确有丘壑,路上便已盘算好了,一到保定,先去看马老爷的那个续弦方始半年的年轻太太,献上那副打造精致的金镶翠玉的镯子,请马太太派人将她丈夫找了来谈公事,特别关照,不必说明有外客,只说家中有要事,只请他一个人回来好了。
马老爷自然奉命唯谨,到家才知是强士豪,听说冯大瑞可以到保定来投案,又看在那副镯子的分上,加以马太太添上许多好话,更喜强士豪办事谨密识窍,自然言听计从。
“江湖上大家混个面子。仲四那里给的面子愈足,将来姓冯的在这里愈好讲话。我有个拙见,请马老爷斟酌。”
“你说,你说!你的主意,必是好的。”
“我想,这件公事,让臬台下给顺天府治中好了。顺天府府尹、府丞,都算堂官,管事的是治中。五品官儿,打两句官腔,只要在分寸上,不能不买账,反而抓的是姓冯的,姓冯的有着落了,官腔就打得响了。你老说,是不是呢!”
“是啊!”马老爷说,“姓冯的在我这里,他那里就抓错了!抓错了,就能打他的官腔。”
“正是!最好加一句:‘着即当堂开释’。”
“这可以!不过——”马老爷有些踌躇。
“马老爷,”强士豪立即点破他的心事,“我不走,我在这里等家父送姓冯的来投案。”
对方原是怕一放了仲四,而冯大瑞投案之事,万一生变,这在公事上的过失,非同小可。如今听强士豪的话,有自愿为质之意,便是发生误会的起端,所以急忙有所解释。
“我不是怕别的,怕把话说得太满了,不好转弯。”马老爷又说了一句谚语,“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不道强士豪针锋相对地答道:“满饭好吃,满话也不难说,姓冯的原就由家父陪着,住在舍间。马老爷,我看不如麻烦差官多绕一个弯,先到舍间打个转,姓冯的见了当堂释放仲四的公文,再无话说。投案仍旧是我送了来。沧州到保定一天半,到京城两天,算起来是冯大瑞投案在先,释放仲四在后,这不是万无一失的事!”
“言之有理!准定这么办。”
马老爷欣然同意,当下备妥了公事,另外抄了一份底稿交给强士豪。所派的差官姓麻,是个督标的守备。马老爷是督标的都司,官阶虽只大了一级,但因为他的妹妹是李卫的姨太太,所以权势迥不相侔,领了公文盘缠,须见过马老爷方敢动身。
“这强老二,别看他土里土气,一肚子的鬼,很难对付,你一路上小心。到了沧州,你私底下跟强永年说。由臬司下公事,让顺天府治中,当堂释放犯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的就是姓冯的已经投案,占住了这个理,咱们才能强项霸道。倘或出了差错,事情可就闹大发了去了,反正给仲四的面子也已经给足了,迟个一两天也不要紧,你呢,你路上要走慢一点儿。只等冯大瑞一到案,我这里连夜派人进京,要见了我派的人,你才能到顺天府去投文,这一层要请他包涵。”马老爷紧接着又说,“你千万记住,这话要等强老二动身以后再说。”
等强士豪陪着麻守备到沧州不久,王达臣也由通州赶到了。看到公文底稿,看到指斥顺天府差役“扰及无辜,殊嫌荒率鲁莽”,如今冯大瑞既经在保定投案,足证仲四无辜,着即“当堂释放,并不得再有何虐情事”的话,非常满意,私下向强永年称赞:“你家这位老二,真好厉害角色!”
强永年当然也很得意,不过不便形之于辞色,只是表示为冯大瑞不能不入狱而致无限的憾意。狱中应有之物,包括一副簇新的铺盖,早已制备妥当,行程亦已商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出发,强士豪陪着,冯大瑞向西到保定。强士杰与王达臣陪着麻守备北上进京去投文。
“都说妥了!”强永年安排私下酬酢,“晚上我替三位饯行,中午,你们哥儿俩叙叙,我陪麻老爷出去逛逛。”
“哥儿俩”指王达臣跟冯大瑞,加上麻守备便是“三位”。镖局人多,话说不便,王达臣便邀了冯大瑞,上馆子把杯谈心。
“我的意思,想跟强老二一起送你上保定,看看是怎么个情形,才能放心。”
“不!二哥,”冯大瑞大为摇头,“害仲四坐这几天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得替我去接他出监狱,陪他洗个澡回通州,还得放一挂鞭炮。”
“这我都会,包管风光。”
“那就好。”
“可是,你在保定呢?”王达臣忧形于色,将唇边的酒杯放了下来,“我前前后后都想过,说仲四是窝家,到底只不过那么一句话,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迟早总能出来。你这一进去是‘正身’,情形就不同了!说你是‘谋反大逆’的‘钦命要犯’,到头来,仲四还是脱不得干系,那不太冤了吗?”
“不会!”
“怎么不会?‘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强家父子五个人,已经有个外号了,叫作‘强家五虎’。”
“五虎也罢、六虎也罢,除非他不要命了。”冯大瑞说,“强老大都跟我谈了,这一回投案,是我们帮里‘三老太爷’的意思。”
王达臣将双眼睁得好大,酒杯倾倒,直到半杯白干流到膝头上,方始发觉,一面抹桌上的酒,一面说道:“哪会有这样的事?”
“他说得也有道理。”冯大瑞又说,“而且,强永年也还不敢到假冒三老太爷的旗号。倘或如此,别说他五虎,再加五虎也活不成。”
“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三老太爷叫你去投案,是什么道理呢?”
“也不是叫我——”
“是叫谁?”王达臣迫不及待地问。
“是黄小祖。”冯大瑞说,“他还在监狱里开了香堂呢!”
“那,又是怎么回事?”王达臣略略放宽了心,“真是越说越玄了。”
“我也不知道。”冯大瑞说,“总而言之,我是答应了卖命给黄小祖的,既然他投案了,我当然也能投案;如果黄小祖不要紧,我也不要紧。”
“我在想黄小祖能在监狱里开香堂,当然也不会吃苦,我自然也沾了光。大概几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我也想通了,这几年过去,我出家当老道。”
“怎么?”王达臣双眼一瞪,勃然大怒,拍桌子问道,“包里归堆你还是不要我妹子。”
这一怒不要紧,满座酒客,尽皆侧目,冯大瑞大窘之下,不由得低声埋怨:“二哥,你怎么了?半斤烧刀子,也喝不醉你啊!”
王达臣欲待争辩,怕吵起来让大家看笑话,所以只是“嘿嘿”冷笑,低着头喝闷酒。冯大瑞知道他又误会了,但也不能怪他,只怨自己话说得不够明白,所以静静地等了一会,看他气消了些,才又平心静气地解释。
“二哥,你只为咱们弟兄义气着想,就没有替三姑娘打算一下。这一回,就算我的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充军是免不了的,不过看远近而已。也许皇恩大赦,三两年能回来,我就忍心请三姑娘等我一等,如果十年、八年呢?三姑娘肯守,我良心上又怎么过得去?而况——一辈子不能回来,也是有的事,到那时候,二哥,你就后悔嫌迟了。”
“如果你真的充了军,我自然想法子弄你回来。”
“想不出法子,弄不回来呢?”冯大瑞紧接着说,“二哥,咱们这会儿不必争,争也争不出一个结果。到底你不是三姑娘!等回去把仲四的罣误官司料理清楚了,你先跟二嫂商量商量,再问一问三姑娘的意思,下回到保定来探监的时候,咱们再谈。”
这话说得在情理上,王达臣怒气全消,点点头答道:“好!就这么说。”
冯大瑞心急,强士豪也巴不得早早赶到保定交差,所以天一亮就带着两名打杂的趟子手,骑马走了。
那时麻守备刚刚起床,宿醉未醒,早酒又备,沧州的菊酒是有名的,海产名目繁多,活宰现烹,格外鲜美,麻守备陶然引杯,扶起筷子问道:“这是什么鱼?”
“这叫羊鱼。”强永年答说,“你老看,鱼身子不像羊尾巴吗?”
“对了!说破了还真像。”麻守备挟了块羊鱼送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沧州酒好、鱼好、海蟹也好,我得叨扰强掌柜两天再走。”
一听这话,作陪的王达臣立即色变,强永年急忙向他使个眼色,然后向麻守备赔笑说道:“你老不是要进京投文吗?等公事办完了,你老再回沧州来,我请你个够。”
麻守备不作答,慢条斯理地把鱼咽下肚,又喝口酒,方始一跷大拇指说道:“强掌柜,你那位二少掌柜真了不起,他如果做官,敢说是通直隶省第一能员。你想,他能把我先支使到沧州来——”
强永年迅即离座抱拳,惶恐地说:“麻老爷,你这可是误会了。”
“请坐,请坐!我没有怪二少掌柜的意思,我是真的佩服他。你请坐,我有话说。”
等强永年坐了下来,他将马都司的意思据实而告,接下来表示他自己的意见,照路程估计,他到京以后,至少要等两天,才会等到马都司通知,冯大瑞已经投案的消息,有此消息,才能投文。与其在京空等,何不在沧州好酒好鱼,享用两天。
听这一说,王达臣才算放心,强永年的不安亦消释了,心里别有一番盘算。
于是到得麻守备吃饱喝足,强永年找了几个能上台盘的伙计,陪他“斗叶子”,自己却不上场,悄悄将王达臣拉了一把,相偕到僻处密谈。
“我看你不必在这里等了。准定我陪老麻进京,咱们在西河沿三义店聚会。”强永年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给仲四奶奶送个信,让她好放心。”
“我也是这么打算。先回通州,接着就进京,在三义店恭候大驾。”
用这么客气的字眼,是表示他殷盼之切,强永年立即拍胸担保:“错不了!大后天中午准到,说不定后天晚上就能见面。”
“是!那我就告辞了。麻老爷那里,要不要辞行?”
“不必!我给你说一声就是。倒是有句要紧话,你到了通州,只悄悄儿把好消息告诉仲四奶奶就行了,尤其是张九,别让他知道。千万,千万!”
王达臣懂他的意思,这一回仲四入狱,起因就在言语中得罪了仓书张九,以致闹成僵局。
如果仲四风风光光地回去了,便显得张九无奈其何,岂非落了下风?倘或自觉扫了面子,说不定就会从中使坏,横生枝节。因而连连点头,表示充分会意。
04
策骑狂奔,当天日落时分,便到了通州,在镖局门口下了马,将马鞭子和缰绳丢给小伙计,顾不得同事的招呼,直往内宅闯去。
仲四奶奶已经得报,站在院子里等候,一看王达臣一身尘土,满面油汗,却是昂首挺胸,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心就放了一半,抢先说道:“王二爷先息息,洗把脸、喝口茶,缓一缓气,慢慢儿谈。”接着,便唤丫头,“替王二爷掸土,倒洗脸水来。”
“好!慢慢来。”王达臣一语双关地,“中午都顾不得打尖,在马鞍子干啃了一块!今儿晚上可得好好儿吃一顿。”
“有,有!我叫他们预备。”
等洗了脸、喝了茶,气定神闲,王达臣才细说此行的经过,仲四奶奶听到冯大瑞如此义气,感动得淌眼泪,反倒是王达臣安慰她了。
“你也别难过。如其不然,大瑞闯的祸还要大,如今大不了充军,有三年五载一定可以回来。”王达臣紧接着又说,“咱们现在先商量仲四爷的事。强永年的意思是——”他将这个消息应该瞒住张九的意思说了一遍。
仲四奶奶却是识见高超,“冤家宜解不宜结,原是四爷自己把话说僵了,怨不得人家。话又说回来,张九爷也是要面子的人,没有能帮上忙,心里一定也怪难受的,巴不得有个机会,能让他去掉这块心病。如果咱们瞒着他,倒像是认定了四爷这场官司,是他做成似的,那不真成了冤家啦吗?”她急忙又说,“我是女流之见。王二爷,还是请你做主。”
“四奶奶你真高!”王达臣由衷佩服,“你别客气,我听你的。”
仲四奶奶想了一下说:“这也是四爷的年灾月晦,命该如此。再说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说有大帽子扣下来,不能不放人,心里到底不大服。俗语说:财去身安乐,遭了这场官司,能这么风风光光出来,虽是弟兄们的义气,小钱到底也不能不花,我想预备二百两银子,请王二爷带了去看张九爷,一面把情形告诉他,一面请他在顺天府托个人情。这不就见得咱们一点都不记张九爷的恨,还是拿他当自己人看吗?”
“王二爷,”仲四奶奶又问,“今儿晚上,你是住在这里还是去曹家?如果住在这儿,我派车把弟妹去接了来。”
原来镖局和曹家,都有他们夫妇的住处,因而才有此一问。王达臣毫不迟疑地答说:“今天我住在曹家。”接着又说,“这会我去洗个澡,请四奶奶把银子预备好。等洗完澡,随便吃点东西,我就去看张九。”
仲四奶奶一一应诺。等他洗了澡回来,桌上已摆下很丰盛的晚饭,王达臣没有喝酒,吃了几个火烧,喝了一碗小米粥,随即带着四锭大元宝来看张九。
张家灯火辉煌,正在宴客。王达臣踌躇了一会,跟他家的门上说:“请你悄悄儿跟张九爷回一声,我有要紧事,只说两句话,张九爷如果不便分身,那就约个时间我再来。”
结果是张九在远离宴客之处的一间客房中,接见了他。王达臣由于仲四奶奶那番话的启示,在神态上掌握住了告慰于自己人的那份恳切,语言显得很从容。
“有个好消息来跟张九爷说,还有件事求张九爷。我那把兄弟冯大瑞在直隶臬台那里投案了,总督衙门的马老爷,拍胸脯担保,一定能把仲四掌柜放出,不必具结,也不必交保。不过,顺天府的差人,忙了一阵子,真也辛苦了,仲四奶奶的意思,想送他们几两银子喝杯酒。这件事,非拜托张九爷帮忙不可!”
“喔,”张九很注意地问,“你那把兄弟投案了?”
“是的。”王达臣答说,“直隶臬台衙门已派了一位差官,姓麻,带公文到顺天府来接头,大概就在这一两天到京。是沧州的强镖头强永年陪了来的,预定住西河沿的三义店。”
“强永年我也是熟人。这件事能这样收场,足见江湖义气。”张九又问,“刚才那话,是仲四奶奶的意思?”
仲四奶奶的估量,一点不错,张九对仲四的入狱,内心中确是一份难以抛开的歉疚,难得有这样一个让他补过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他做事也很有分寸,若说顺天府的打点,由他一力担承,示惠忒嫌明显,必非他人所愿接受,倘或发生误会,以为他借故推辞,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因此,在四个大元宝中,他只取了一个。
“有五十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拜托王镖头回复仲四奶奶,仲四爷在里头本就没有吃什么苦,如今恭喜脱灾,一切都归我料理,后天我就出发,等在三义店见了强永年跟差官,我自有道理。”
“多谢张九爷费心。”王达臣又说,“五十两银子只怕不够。”
“不够我会添补,随后再说。”张九急转直下地说,“冯镖头实在够朋友,江湖上如今像他这样有担当的人,真少见了。不知道他的案子怎么样?有没有可以效劳之处?”
见他关怀冯大瑞的神态恳切,不是泛泛的问讯之词,王达臣感动之余,心中不觉一动,暗自思量,张九一天到晚跟粮船上的人打交道,纵非漕帮中人,对漕帮的内幕,也一定比其他的“空子”了解得多,似乎可以跟他谈谈。
转念一想,仍以谨慎为妙,当下殷殷致谢,只说若有拜托照应之处,再来奉求,随即便起身告辞了。
05
未到曹家之前,王达臣便已仔细想过,决定“报喜不报忧”。
曹家只知道仲四出事了,连马夫人都深为关切,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惹的祸。所以王达臣不妨只报仲四可免牢狱之灾的喜,不报冯大瑞身入囹圄的忧,且博得个皆大欢喜。
果然,听说他一到,马夫人打发人出来,请到上房相见,问起仲四的情形,王达臣将早就编好的一套话,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
“他是受了牵累。沧州有个姓强的同行,曾经推荐过一个人,干不到三个月,不愿再干了,临走时,闹了点意气。哪知道这个人犯了盗案,在堂上记起旧恨,平白无故地咬了仲四一口,说他是寄赃的窝家。人是强永年荐来的,他得想法子,这回我赶到沧州,强永年已经花了钱,把仲四洗刷出来了。这三五天,公事一到顺天府,人就可以出来。”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能洗刷出来,可真不容易。”马夫人问道,“你还没有吃饭吧?”
“吃过了。”
“饭是吃过了,酒还没有喝,看脸上就知道。”秋月向夏云示意,“今儿留的菜不少,你去招呼吧!”
绣春也跟着去了,似乎想打听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王达臣心知有异,故意不问,直到绣春走了,才向夏云提起。
“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仲四这回让逮了去,是因为大瑞的缘故。顺天府没有逮着大瑞,才拿仲四顶了窝儿。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她仿佛还不大相信。”夏云说到这里,口发怨言,“我是真不知道。你回来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不能跟仲四奶奶去打听。就像刚才的话,你不听太太在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洗刷出来可不容易’。这话是什么味儿,你自己去体会吧!”
王达臣不作声,只喝着酒,但视线只绕着夏云转,情深无限,却拙于表达。夏云也不忍逼他,只坐下来为自己也斟了杯酒,一喝便是一大口,还叹口气。
这让王达臣真不能不开口了,“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是怕你心里着慌。”他说,“你如果能出个主意,受一场惊也还值得;又出不了主意,我又何苦害你空着急。”
“你别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夏云答说,“我大大小小的风波,也见识过,怎见得我就出不了主意?”
王达臣又沉默了,这回却不曾看妻子,只低着头想心事,好久,才抬起头说道:“好吧!我就让你出个主意。大瑞的案子很重,至少也是个充军的罪名——”
“什么?”夏云打断他的话问,“至少是个充军的罪名,再重不就要脑袋了?”
“那倒不至于。不管什么样是自己投案的,罪减一等,死罪也免了。而且,他们是有‘帮’的,帮里的人会照应。”
一听这么说,夏云的神色越发严重,“犯的真是死罪?而且还是结帮的?”她异常吃力地说,“莫不是造反?”
“你别那么说!”王达臣受不了她的咄咄词锋,闪避着说,“不然,就谈不下去了。”
“好吧!不算造反,只说充军好了。”夏云问说,“你要我出什么主意?我连是件什么案子都不知道。”
“你也不必问了,咱们只谈绣春。”王达臣急转直下地说,“大瑞的意思,一充了军,也许三两年就能回来,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他的意思,想把婚事退掉,你看怎么样?”
“退掉!”夏云毫不迟疑地回答,而且语气简捷杀断,倒像对此事已经深思熟虑,再无第二个办法似的。
王达臣大感意外,而不甘接受她的主意,迟疑着问道:“也许三两年就回来了呢?”
“那时再把绣春许给他,也还不迟。”
这话更出意料,王达臣不由得失笑,“像你这种想法,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为难的事了!”他嘲笑般说,“凡事由着你的性子办,反正人家都等着听你的号令。”
“哼!”夏云冷笑,“你祸事临头,还懵懵懂懂的,只顾讲你们把弟兄的义气。冯大瑞不知道是闯了什么灭门之祸,人家倒是顾大局,讲利害,不想攀这门亲,免得受连累。你竟不体会人家的苦心,非得跟他一锅煮不可。我不知道你的江湖阅历到哪里去了?”
一顿排揎,羞得王达臣抬不起头来。但仔细想想爱妻的话,却无一句可驳,只好这样问说:“要不要问问绣春的意思?”
这一问倒不易回答,绣春的性情是她所深知的。凡事明说,只要理上能折服她,无不可以商量;倘或瞒得不稳,让她发觉,犯了脾气,那就一意孤行,怎么样也劝不回头。说与不说,各有利弊,不能不好好考虑。
但如想到绣春以外的人,她就很容易选择了,“暂时不必提吧!”她说,“太太就快搬进京了,知道了这件事,难免心烦。”
“这话不错。为咱们家的事,已经让太太很操心了。”王达臣也下了决心,“索性等大瑞的官司定了,再作道理。”
“你这算明白了!”夏云是突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态,“喔,还有,昨天芹二爷回来了,他对仲四的官司很关心,问这问那,又问大瑞,说你这趟到沧州,是不是能跟大瑞见得着面。我只回答他一句:一概不知。”
听得这话,王达臣大为紧张,急忙问说:“他这话问谁?”
“自然是问我。”
“我知道是问你。我的意思是,他这话是在哪儿说的,是当着大家的面就问呢?还是私下问你?”
“私下问我。”
“那还好。”王达臣透了口气。
这一下,夏云却狐疑满腹了,“怎么回事?”她问,“芹二爷为什么那么关心,莫非他也有份?”
“你别瞎说!他怎么会有份?”
“那他为什么会问那些话?昨天听起来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想想,仿佛大瑞的事,他也知道得很多。是不是?你跟我老实说!”
王达臣对夏云原就因爱生惧,此刻在她炯炯双眸逼视之下,料知推脱不掉,只好说了两句老实话。
“也不能怪我!有一回芹二爷跟大瑞不知道怎么聊上了,据说,大瑞把他结帮的事,大致都告诉了芹二爷。”
夏云倒抽一口冷气,接着便是跺脚,是又气又恨又着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
“这个祸可闯大了!结帮造反,有他的份!你不想想芹二爷是老太爷唯一的一点亲骨血,万一牵连进去,太太先就活不成!这,这怎么得了!”
听这一说,王达臣也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外场的事,他到底比他妻子懂得多,一面安抚夏云:“你别着急,别着急!”一面大动脑筋,“等我好好想个法子。”
“想你个鬼!”夏云简直要哭了,“万一出事,大家都活不成。”
“不会!”王达臣想通了,“大瑞说话当然有分寸的,芹二爷也未必知道得那么多。只要他绝口不提冯大瑞三个字,哪怕大瑞真的在造反,也牵累不到他。就怕他自己嘴不紧,那可怨不得谁了。”
夏云想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好这样了。”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他一个公子哥儿,又是王爷的嫡亲表弟,会有什么事!”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我得告诉我们那位秋月姊。”
王达臣表示反对,认为像这样的事,越少人知越好,但夏云执意不允。夫妇相持不下之际,夏云一句话将王达臣说服了。
“总得有个人跟芹二爷去说。”她问,“是你,还是我?你我都不合适。在芹二爷面前说话管用的,第一个是绣春,第二个是秋月。你不打算让你妹妹知道这回事,那就只有托秋月了。”
于是夫妇商量好了一番说法,夏云重又抱着孩子入内,趁绣春在逗弄孩子,陪马夫人闲话时,悄悄将秋月拉了一把,两人一先一后,在马夫人跟绣春都未留意时,溜了出来。
“咱们找个地方说几句要紧话。”
秋月懂得,这是要避开绣春说的话,想了一下说:“索性到你那里去。”
“也好!”
等回到夏云屋子里,王达臣起身回避,尽管秋月大大方方地留他,他还是走了开去,因为他怕秋月盘问,难以回答。
“冯大瑞遭了官司了。案子据说很麻烦,你也不必打听,说实在的,我也不大清楚。如今有句要紧话,想请你告诉芹二爷,从此以后别提冯大瑞,如果有人问到他,就说不认识这个人。”
一听这话,秋月愣住了,“他是什么案子?”她问,“连名字都不能提。”
“那就可想而知了,是多么麻烦的案子。”夏云又说,“还有句话,这件事别告诉太太,也不能让绣春知道。”
“你是说冯大瑞遭官司这一节?”
“是的。”
“我知道了。不过,”秋月提醒她说,“绣春可是常跟芹二爷谈冯大瑞的。”
这表示此中有个漏洞在,一直在谈起的一个人,忽然绝口不提了,不言可知,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绣春如果追问,曹雪芹该有一番合乎情理的回答。
“她只知道冯大瑞上保定去了,那面一去不回,这面仲四掌柜又无缘无故遭了一场官司。这两件事凑在一块儿,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在绣春可就有得琢磨了。”秋月接下来说,“咱们得编个谎,这个谎还要能骗得过去。”
“那也容易,就说他回蒲州去了。”
“何以突然回蒲州了呢?”
“不作兴家里出了急事,譬如他爹,或者她娘得了急病什么的。”
“好端端咒人家父母,不大合适吧?”
“那怕什么!有病就有大夫,治好了不就结了吗?”
“真是,”秋月笑道,“看不出你会说瞎话,一张嘴就来,想都不用想。”
“那是跟季姨娘学的。”夏云也笑了,笑停了说,“这些都好办,你跟芹二爷把话说清楚,他自会应付。倒是有件事,我挺心烦的,前天我去看仲四奶奶,替她烦恼,仲四奶奶说,出了这回这场官司,才觉得仲四不能没有帮手,让我们还是住在通州。”
“住通州就住通州,有什么好心烦的?”
“是我们那位姑奶奶,她不愿意住通州。”
“喔,”秋月微感诧异,“她怎么说?”
“她说,如果住通州,她就不必搬了。”
“这叫什么话?”秋月皱着眉说,“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她说如果住通州,她就仍旧住在这里,替太太看屋子,不必再搬。”
“那——”秋月想了一下说,“不是不愿住通州,是不愿意跟你们同住,是吗?”
夏云恍然大悟:“是啊!”她大感困惑,“这又是为什么?我跟她哥哥又没有得罪她。这传出去,不让达臣落不是吗?”
旁观者清的秋月,很有把握地替绣春解释,“绝不是嫌你们兄嫂待她不好。”她说,“大概是跟你们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镖局子的人,常常来往,她大概是不愿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正谈到这里,发觉窗外人影,两人都住口等待,果然是绣春抱着夏云的孩子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她一进门便向秋月说,“我道呢,怎么一转眼没影儿了,原来你们俩在这儿聊天。”
“正聊你呢!”秋月接口说道,“如你不肯跟夏云一起住,她怕人家背后说你们姑嫂不和。”
“谁说?仲四奶奶吗?不会的!谁都知道我们姑嫂原是姊妹。”
“那么,你总有个不肯跟兄嫂一起住的缘故吧?”
“当然有!说老实话,我闲散惯了,住这儿挺舒服的,何必挤在一起;再说,近在咫尺,来往也很方便,虽不在一起住,又怕什么!”
“不过你可别忘了,”秋月提醒她说,“屋子要赁给粮台,人来人往,你不嫌烦?”
马夫人一搬进京,通州的房子由西征粮台租下来,作为过往军报差官的歇宿之地,这件事已经定局。但所租的只是前面的一部分,绣春认为她住在后面,关断中门,另由便门进出,与粮台两无妨碍。
“我已经跟太太说过了,太太说,有我替她看屋子,好些东西不必带走,她没有不乐意的,只怕我不方便。我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不便。你们就由我好了。”
“看样子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夏云苦笑道,“想不由你也不行。”
06
仲四是寄押在大兴县监狱,由于张老九的打点,公事上很顺利。顺天府治中派司狱带了公文,知照大兴县,那司狱就借狱神庙做公堂,将仲四提了出来,问明姓名、年岁、籍贯,接着宣谕:“接到直隶按察使衙门的公事,无罪开释,不必交保,不必具结,不过要由人来领你回去。你的家属来了没有?”
仲四已知其事,但不知其详,只听差役告诉他,有个姓王的朋友在接,料想必是王达臣,当下答道:“小的镖局子里,有人在等着。”
“叫什么名字?”
“叫,叫王达臣。”
这时有个大兴县的差役出来回话:“王达臣的领据已经预备好了,请司狱老爷过目。”说着将领据呈上公案。
司狱看了吩咐:“犯人也打个手印在上面。”
无罪开释,而犹称之为“犯人”,而且还要打手印,仲四心里当然很不舒服,但亦只得忍气吞声,如言照办。
“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儿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刚才送领据的那个差役,示意他说:“谢谢司狱老爷的教训。”
“是!”仲四照样说了一遍,很不情愿地磕了个头。
等司狱揣起领据退堂,三四个禁子都围了上来向仲四道喜,接着让他换了衣服,替他拿着包裹,送出狱门,只见除王达臣与镖局的伙计以外,还有个张九,当下便将脸色一沉,拿视线移了开去。
“仲四爷,”王达臣急忙抢上来说,“恭喜,恭喜!这回真亏得张九爷照应。”说着使了个眼色。
幸亏有这一声招呼,仲四才不曾第二次得罪张九,改换脸色见了礼,出了监狱,已有一辆镖局的车在等着了。
“我先陪仲四爷去洗个澡,回头在聚兴馆吃饭。”王达臣向张九说道,“请张九爷一定赏光。”
“一定来,一定来。”
席散已是黄昏,而且原来就说定了的,明天中午回通州,镖局子放鞭炮还要请客,为仲四做面子,所以这天晚上他跟王达臣住在京里。
张九在京中有好几个买卖,粮食店加米面铺,骡马市有一处“烧锅”,珠市口一家古玩铺是大股东,都可以住。强永年则邀他住三义店,但仲四都婉言辞谢了。因为他久经世故,看出他的无罪获释,一定有曲折的内幕在,所以要跟王达臣单独找一家客店住,好细细问个明白。
“是大瑞把你换出来的。”王达臣说,“他没有听你的话,直接上沧州找强永年去了。强家父子真厉害,说得大瑞心甘情愿到直隶按察使衙门投案,他说他对不起你,得让你风风光光出来,不具结、不交保。强永年父子也做到了。这件事能有这样一个结果,我那老把弟在做朋友的面上,也说得过去了。”
“唉!”仲四叹口气,“这件事怪我自己不好。当初张老九——”
“别提张老九了。”王达臣打断他的话说,“张老九也不算过分。四奶奶的见识很高,她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必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大瑞呢!”仲四说道,“他跟我这么多年,我能看着他在牢里不管吗?”
“仲四爷,我跟他是弟兄,我比你还着急。可是这件事说起来很麻烦,你不但不能管,而且往后最好绝口不提他这个名字。”
“喔,”仲四问说,“案子有那么糟糕吗?”
“只怕比你我所想得到的,还要糟糕。不过,也怨不得谁,是他自己当初走错了一步路。”
“话不是这么说。”仲四摇摇头,“至少我得问问强永年。”
“问也是白问。”王达臣说,“拿我来说,在大瑞面前都算是外人;只有强家父子,才是他们自己人。”
“自己人更应该照应啰!”
“他不是不照应。不过——”
“怎么样?”仲四不解地问,“有什么碍口的话说不得?”
“是这样的,据我知道,强永年不过是在行‘家法’”。
“‘家法’?”仲四越发不解,“大瑞犯了他们帮里什么家法?”
“也不是犯家法,是他们帮里的头儿要大瑞这么做。”
“做什么?”
“去投案。”
“什么案子投案?”
“这就不必问了。问了是自己找麻烦。”王达臣说,“我跟他是一起在关老爷面前磕过头的,有人问我,我不能不承认,他是我拜把子的弟兄;问到仲四爷你,就不必承认了。你不承认,不会有人说你不够义气。”
刚谈到这里,有个客店的伙计来报,说有客来访,还未讯问名姓,访客已经出现在窗外,是脚步匆匆的强永年。
“我特为来跟仲四哥、王镖头辞行。”他开门见山地说,“本想明天顺路先送仲四哥到通州,如今不能不先走一步了。”
他的语言突兀,行动似亦不免诡秘,因为有冯大瑞的关系,仲四心想此刻是个机会,正不妨问个清楚。于是好整以暇地说声:“请坐!慢慢儿谈。”
因为有“慢慢儿谈”这句话,强永年只好点点头坐了下来,眼中却流露出恨不得马上谈完了好走的神色。
“强二哥是回沧州?”
“是的。舍间派人追了下来,有件事,非等我赶回去料理不可。”
“那么,”王达臣插嘴问说,“麻守备呢?”
“他回保定去交差,跟我不一路。”
“提到保定,倒想请问强二哥,什么时候到保定?”仲四紧接着说,“我想去看看冯大瑞,得要请强二哥替我招呼一下,才能去探监。”
“那也方便。”强永年很爽快地说,“仲四哥打算哪一天去,给我一个信,我派人在保定等仲四哥。”
仲四点点头,转脸跟王达臣说:“看起来,案情不重,不然,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能探监了。”说着,使了个眼色。
王达臣先不解他的眼色,是何用意,转念才会过意来,当下答道:“那也只有强二爷办得到,强二爷跟李制台手下的红人,马老爷很熟。”
“马老爷!”仲四故意做出惊异重视的神态,向强永年问道,“就是办甘大侠那件案子的马老爷吗?”
他所说的“甘大侠”是指甘凤池。那时李卫还是名义由浙江巡抚而特为他升格的浙江总督,奉旨特准得以越境捕盗,派了个姓马的武官到江宁去找到甘凤池父子,以请他到浙江总督衙门教武艺为由,骗到了杭州,甘凤池父子就此下落不明。这件案子办得很秘密,但江湖上知道的人也不少,此时仲四一问,强永年不觉凛然生戒心,因为仲四也是以足智多谋见称于同行的,这一问必有深意,不可造次回答。
“浙江的情形我不熟,甘大侠的案子我也听说过,是不是这位马老爷办的,倒不大清楚。”
“这可得请强二哥打听清楚。”仲四的神色显得相当凝重,“如果就是这位马老爷,那可是个极阴险、极靠不住的人。强二哥劝大瑞去投了案,以后的事就很难说了。”
强永年一听这话,顿觉双肩不胜负荷,心想,照他话中的意思,冯大瑞以后的一切,都要他负全责。而且眼前便似有出卖朋友的嫌疑,这个名声,如何担当得起?
于是他也正色说道:“仲四哥,我强永年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大瑞投案,不是我劝他的,不然,我当然用不着特为到通州来给你送信。”
王达臣懂仲四的用意,是要将冯大瑞入狱的责任,套在强永年头上,好逼他尽全力去救冯大瑞。言语中似乎暗示,强永年如果不肯尽力,在江湖上会落个卖友求荣的名声。
这一着很厉害,王达臣觉得仲四很够义气,自然也很感激,不过他比较了解内幕,同时也体谅强永年事非得已,而又是赋性忠厚的人,觉得不必再用话挤强永年,有话不如开诚布公谈。于是他插进去问道:“强二爷,你看大瑞会落个什么结果?”
不问还好,一问问得强永年把头低了下去,皱眉不语。
不妙!王达臣刚在心里喊得这一句,只听仲四讥嘲的语气,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怎么?还有什么交代不了的吗?”
“仲四哥,”强永年突然将头一抬,脸上微有愠色,也含着些委屈,他用浊重而低的声音说,“如今大家是共患难,也不必再分‘门槛内外’,王二哥知道我的情形,大瑞自己更清楚。我没有出卖朋友,也不会贪生怕死,我是奉命行我们帮里的法。如果我们那位三老太爷说:‘强永年,你到保定去投案!’我也不会有第二句话,乖乖儿就去了。这是实话,听不听全在仲四哥你了!”
仲四在听他说话,曾不断去看王达臣的脸色,看他是首肯的表示,便觉得自己对强永年过分了些。起身说道:“强二爷,不知者不罪!”说着拱手作了个揖。
“言重、言重!”强永年一把捏住了他的拳头,“仲四哥,我再跟你说一句,为了敷衍马老爷他们几个,我已经卖了两顷地了。为的什么?为的就是想救我的师叔他们——冯大瑞是我师叔。”
“原来你还比大瑞晚一辈。”仲四接着又问,“那么,我倒又要请问了,救下来了没有呢?”
“唉!这话就长了。说出来也好,咱们慢慢儿谈吧。”
据强永年说,前几年皇帝因为反对他的人很多,诛除异己,不遗余力。他的鹰犬很多,而以李卫为最得力。但到了雍正七年,一则反对他的人,杀的杀,充军的充军,已不足为患;再则,那年夏天生了一场大病,病中忏悔,作风大改,凡事都从宽一步想。而李卫自知树敌过多,要留着精神对付朝中大老鄂尔泰、张廷玉,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生事。因此,对于黄象所策划的那件谋反的案子,不愿闹开来,所以马老爷曾对强家父子表示过,只要来投案,大概总是个充军的罪名。
“不过,就在大瑞投案以后,他告诉我那老二说:‘事情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没事,我不会再找你们父子;再找你们父子,一定还有事。’今天是我家派了专人来的,说他找我,急于见面,那自然还有事。”
仲四一直不作声,等强永年说完,他才问道:“有事是什么事呢?”
“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案子闹大了,还有人要到案;再有一种是要结案了。”
“结案不是很好吗?”
“不好!这结案不是说送到哪个衙门发落?”
“那么是什么呢?”
“是——”强永年突然换作了一种宽慰的语气,“多半是我胡猜,不会那样的。”
“那样?”王达臣急得忍不住了,“那样是哪样?强二爷,请你说实话。”
“说实话,就像甘凤池父子那样。”
此言一出,立即出现了剑拔弩张的局面,仲四瞪视着强永年,王达臣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地响,而强永年双臂微张,脚下踩着丁字步,完全是一种戒备的神态。
到底还是仲四稳重,放缓了脸色,又向王达臣投以安抚的一瞥,方始开口问说:“甘凤池父子怎么样?”
这不是明知故问?强永年心想,甘凤池父子奉旨在浙江秘密处决,料想仲四不应该不知道。然则此一问别有深意,不言可知。
这是个紧要关头。强永年要考虑的是,耍点花样支吾过去还是以诚相见?如果耍点花样能支吾得过去,也还罢了,看样子是绝不可能,还是说真话为妙。
“仲四哥,甘大侠父子下落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你想也想得到。我说过,我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劝大瑞投案,也不是我的主意。在劫难逃,谁也做不了主。大瑞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我心里当然也很难过。不过,这份难过,跟两位的心情,不会有什么两样。”强永年略停一下又说,“我的话就到这里为止了。”
听他这样侃侃而谈,仲四与王达臣都明白他有句想说而未说的话,如果冯大瑞被秘密处决,他是问心无愧的。
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接受了他的说法,王达臣便用乞求的声音说:“强二爷,你足智多谋,路子又多,总得想个法子,救一救大瑞才好。”
“那还用你说?”强永年很快地回答:“只要想得出办法,我无有不尽力的。要说足智多谋,仲四哥也是有名的,如果有高招,说出来商量,看我能办得到不?”
仲四心想,强永年果真厉害,大概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心里在琢磨的念头,所以有这样的语气。既然如此,不管办得到、办不到,不妨先谈一谈。于是他细想一想问道:“你刚才说结案的意思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了结了这一案,不过牵涉在这一案的人,就此下落不明了。”
“是的。”
“那意思是说,把这件案给‘淹’了?”
“是的。”
“那么,咱们就算大瑞已经‘淹’了,怎么样?”
这话不但强永年,连王达臣亦都不解,两人只是望着他发愣,期待他进一步解说。
“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一案的人,不是明正典刑,那么死不死都一样。不死,只要隐姓埋名,就像天下没有这个人一样,不就跟已经死了一样吗?”
“嗯、嗯,”强永年深深点头,“仲四哥的话有点意思了,请你再往下说。”
“一句话,咱们来个调包。”
“怎么叫调包?”强永年问,“是把大瑞换出来?”
“不是把大瑞换出来,是找个大瑞的尸首换进去。”
“对!”王达臣突然兴奋了,“这可是个高招。强二爷,这可得你出大力帮忙了。”
“出大力不用说。不过——”强永年沉吟了好一会,抬眼问说,“仲四哥,你总已经想过,该怎么样换进去?”
“这可就要请教强二哥了,我不大懂臬台衙门的规矩,也不知道马老爷的交情,跟强二哥深到什么程度?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办得到,要找个尸首,冒充已死的冯大瑞,在验尸的官儿面前过关。这个,归我。”
“那么,余下的事是归我了?”强永年说,“第一,是把死的冯大瑞换进去;第二,是把活的冯大瑞换出来。是不是这样?”
“对!”仲四转脸对王达臣说,“如果能让大瑞活着出来,以后隐姓埋名,再别露真相,这件事你办得到不?办不到趁早说,不然会害苦了强二爷跟马老爷。”
“办得到、办得到。”王达臣毫不考虑地答说。
“能活着出来,什么都好办。归我的两件事,我老实说,此刻一点儿把握都没有,我只能说:我一定尽力去办。第一步先要打听。”强永年接着又说,“这会儿谈的,都是最坏的打算,也许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王达臣便问:“强二爷,咱们怎么样再碰头?”
“你来!”强永年毫不迟疑地,“你到沧州来。”
“哪一天?”
“早来没有用,你歇个三四天来,事情怎么样,大致有眉目了。”
07
定了约会,强永年告辞而去。王达臣关怀冯大瑞的生死,自然还要跟仲四细谈此事,他回想在沧州跟强家父子与冯大瑞盘桓的光景,记起强士杰曾一再表示“在劫难逃”,似乎早就知道冯大瑞有此下场,越发忧心忡忡,因而对仲四提出来的那个“调包”的办法,寄望也就越发殷切了。
“仲四爷,咱们得好好儿琢磨一下,怎么样能将大瑞换出来?”他问,“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没有?”
“自然有,不然我哪会凭空想出一个办法来?”
听说有成例可仿,王达臣大感兴奋,“是怎么回事?”他急急问说,“你得仔仔细细告诉我。”
“这句话整整二十年了!事情出在扬州,那年我十九岁,案子记得很清楚——”
生长在扬州的仲四,谈的是一件科场案。康熙五十年辛卯,江南乡试发榜,舆论大哗,说有弊端。首先发难的是苏州士子,做了副谐联,传递江南,道是“左丘明有眼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上联讥嘲正主考副都御史左必蕃不胜衡文之任,下联指副主考翰林院编修赵晋,“一身是胆”这四个字用在此处,可就太严重了。于是左必蕃、赵晋上了个奏折,说“臣典试江南,撤闱后闻舆论宣传,有句容县知县王曰俞所荐之吴泌,山阳县知县方名所荐之程光奎皆不通文理之人。臣不胜骇愕!或系传递代作文字,或与房官打通关节,亦未可定。祈将新中举人吴泌、程光奎,或提至京复试,或发督抚严讯,以正国法,而肃科场。”奉旨派出差在江南的户部尚书张鹏翮,会同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在扬州地方彻底详察,严加审明。左必蕃、赵晋俱着解任,发往质审。”
这件案子审到康熙五十一年夏天,张鹏翮打算含糊了结,奏请将副主考赵晋、同考官王曰俞、方名,革职充军。赵晋的名声甚坏,是连皇帝都知道的,认为其中的情弊,尚未审明;同时另外接到苏州织造李煦的密报,知道江南百姓对张鹏翮颇为不满,因而特派钦差两员一满一汉两尚书,户部的穆和伦与工部的张廷枢到扬州,重新开审。
这一回是审明白了。赵晋确有贿卖关节的情弊,穆和伦、张廷枢所拟的罪名是斩监候——这是帮赵晋的忙,因为出奏已在五十一年十月,过了“热审”时期,照例并入明年“勾决”,而明年是皇帝六十万寿,必然“停勾”,斩监候的犯人,至少可以活到康熙五十三年秋天,在这两年之中,或许可以想得出一个保住性命的办法,亦未可知。
哪知到交九卿议奏时,因为最早的上谕有“赵晋行止不端,举国无不知者”的话,大家为了“迎合上意”,竟援顺治十四年江南科场案的前例,将赵晋改为斩立决。这是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底的决定,这年虽为皇帝六十大庆,但在他三月十八生日以前,并非不可行刑,只等“钉封文书”一到,赵晋便要明正典刑了。
幸好,紧接着来了一道部文,本年皇帝六旬万寿停刑,赵晋多活了一年。到得康熙五十三年甲午,皇帝花甲重周,六部九卿合词上奏,说“皇上以天地生成之心为心,每遇谳奏命案,再三审订,曲加矜恤,五十余年间仁恩宽宥者不可胜计,是以太和洋溢,祥瑞迭见。今岁在甲午,乃皇上圣诞本命之年,请以康熙五十三年立决重案,缓至五十四年行决,军流以下人犯,除情由可恶外,平常罪犯,酌其轻重,量予减等。”似乎赵晋又有了生机。
哪知皇帝考虑下来,认为“此事关系甚大,所犯轻罪犹可,犯十大恶,凶乱之人,情实即宜正法,应再议具奏”。朝中大臣原是怕皇帝有什么忌讳,既然皇帝并无所嫌,便即议定:“凡一应立决人犯,俱系情罪重大之人,不便停决。”这一下,赵晋是死定了。
哪知消息传到扬州不久,赵晋在江都县监狱中上吊自尽,而外间颇有流言,其中牵涉到扬州府的一个大名士,就是赵晋同榜的状元王式丹。
王式丹是扬州府属宝应县人,年轻时就作得极好的诗,与查初白齐名;早年为江苏巡抚宋荦所赏识,列之为“江左十五子”之首。但名场蹭蹬,直到康熙四十二年,才得扬眉吐气,以会元而大魁天下,年纪却已花甲欠一。
这个五十九岁的老状元,外号“胖胡”,风采可想,最糟糕的是,两耳重听,皇帝垂询,往往答非所问。“天子门生”不为“老师”所喜,派在武英殿修书,十年未升一阶,始终是翰林院的修撰。康熙五十二年,年将花甲,等过了万寿,告老还乡。顾念同年之谊少不得要去探一探监,不想这一探探出一场绝大的是非——就在王式丹带着家人张大,入狱探望同年的那天晚上,赵晋悬梁毙命,因而发生了一个离奇的传说。
传说是,赵晋未死,翻墙而遁,代死的是王式丹的家人张大。又说,张大亦未死,是王式丹的轿子里藏着一具乞儿的尸首,李代桃僵,作为已死的赵晋。这些传说,连皇帝都知道了,因此在江苏奏报此案时,朱笔亲批:“赵晋果否身死之处,着交巡抚张伯行彻底查明具奏。”
听到这里王达臣插嘴问道:“那么,这姓赵的到底死了没有呢?”
“不知道。”仲四答说,“只知道当时这一案闹得很大。扬州知府、江都县、管狱的典吏,还有派去验尸的一个高邮州知州都革了职,解到苏州去审,王状元只牵涉在里头。张抚台先说赵主考的死,‘十不可信’,审了一年多,审不出结果,皇上查问,说是赵某人没有死的话是谣言。于是拿王状元从监狱里放了出来,糊里糊涂结了案。”
听完这个故事,王达臣怅然若失,看来仲四那个“调包”的念头,只是一厢情愿,根本办不到的事,但仲四的想法不同。
“路是人走出来的,稀奇古怪的花样,亦都是人想出来的。当初的那桩疑案,如果不是有许多毛病,不会闹得那么凶。反过来看,传说纷纷,总有毛病在里头,就怕毛病找到了,没有那味药去治。”
“喔,”王达臣觉得他这几句话别有意味,少不得追问,“是味什么药?”
“钱!”仲四圈起拇指与食指,做了个手势,“‘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钱不是小钱,就怕咱们拿不出来。”
“果然钱可买命,倾家荡产,我也认了——”
“达臣,”仲四打断他的话说,“你倾家荡产,也不过千把银子,不够的。”
“那也还有强永年的交情。”说到这句话,王达臣忽然心中一动,凝神细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仲四爷,这件事就算能办得到,也不能托强永年,一托了他,能办到的,也办不到了。”
“怎么呢?”仲四愕然相问。
“你倒想,这一案里头,不止大瑞一个人,咱们要他卖交情,别人也会要他卖交情,他怎么办?再说,既然他是奉命办事,出这么大一个花样,他能不问问他们的‘三老太爷’吗?”
“啊!”仲四背脊上一阵凉,“这一层,我倒没有你看得透。”
“我看,”王达臣趁机说道,“这个法子不成!咱们还得另想别法。”
“对!得另想别法。咱们弄点酒来喝着,慢慢儿想。”
于是仲四唤店家买来一斤“二锅头”,一包羊头肉。胡同里有“半空儿多给”的叫唤声,也买了一大包。两人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只听得“哔剥、哔剥”,不断捏碎“半空儿”的声音,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是仲四打破了沉默,“要救一个人的命,靠三样东西,一是财,二是势,三是交情。”他说,“交情不能讲,财又不够大,那就只有靠势了。”
这也是极浅显的情理,仲四特为提出来说一遍,当然还有未说出来的话,所以王达臣不作声,只抬眼看着他。
“如今平郡王正红的时候,他不是芹二爷的亲表兄吗?能不能想个法子?”
原来是想借重平郡王的势力,但曹雪芹不会管用,“芹二爷年纪太轻,”他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力量,只怕办不了这么大的事。”
“那也不然。说话要看在什么地方,在平郡王面前没有力量,也许在太福晋或者老王爷面前有力量,那就行了。”
“这,”王达臣老实说,“曹家的事,我不太清楚,平郡王府的情形,就更不知道了。”
“可以打听啊!譬如跟芹二爷打听。”
王达臣想了半天,突然说道:“也不必打听了!干脆都跟芹二爷说了跟他商量,反正大瑞的事,他也很知道。”
“好!你什么时候去看他?”仲四紧接着又说,“事不宜迟,你明天也别回通州了!”
他又替王达臣出主意,咸安宫不能乱闯,地方又大,不如写封信,花几个钱托店家找个专门跑腿的人送了去,约曹雪芹到客店来谈。
“大瑞出事了!”
用这句话作开头,王达臣将冯大瑞的遭遇,尽他所知,都说了给曹雪芹听。最后才谈到如何营救,以及仲四的主张,看看能不能走走平郡王府的路子?
“走当然可以走。但有一件,平郡王不在京里,怎么办?”
“是啊!”王达臣愣了一会说,“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看他满脸失望,曹雪芹实在于心不忍,而且有绣春的关系在,他觉得无办法亦要想办法救一救冯大瑞,因而赶紧安慰他说:“你别着急!平郡王不在京里,总有能替他做主的人,我有主意。”
“喔!”王达臣又起劲了,“芹二爷,你是什么主意,能不能告诉我?”
“我现在想到两个主意,先试一个,行不通试第二个,两个都不行,再想第三个。”曹雪芹说,“你如果有事,不妨先回通州。”
王达臣踌躇了好一会说:“我还是在京里等信儿吧!”
“那也好。”曹雪芹起身说道,“晚上我请你吃烤肉,到时候再谈。”
说完,曹雪芹去试他的第一个主意,先找锦儿,请她逼着曹震想办法。当然,他不能细说根由,更不能说破冯大瑞在帮的事。
“冯大瑞遭了官司,看在绣春的分上,你们两位得想法子救他。”
正谈到这里,曹震回来了,一进门便说要换衣服去拜客,又留曹雪芹吃晚饭,说有一阵不曾见面了,等他回来,好好儿聊聊天。
于是锦儿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一定。没有关系,雪芹今天住在这儿好了,我回来晚了也不要紧。”
“那,”锦儿看着曹雪芹说,“绣春的事,这会儿就谈好了。”
一听这话,曹震立即便问:“绣春什么事?”
“也不是绣春的事,只看在绣春的分上,不能不管。”锦儿答说,“冯大瑞遭了官司,你得替他想个法子。”
绣春与冯大瑞的婚约,是曹震所知道,而且引以为安慰的,所以对冯大瑞也很关心,于是一面换衣服,一面问冯大瑞遭了什么官司。
“案情我也不大清楚。”曹雪芹是个很天真的想法,只要平郡王肯出面,可以把冯大瑞硬要了出来,因而只说办法,“冯大瑞这个人很有用,如果王府肯给直督衙门去封公事,说这个人对口外的地理很熟,可在军前效力。这一来,冯大瑞就算是充军的罪名,不一样也可以还他的自由之身了吗?”
“好家伙,是充军的罪名,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案子大概不轻,不然也不必惊动王府。”曹雪芹又说,“再重的罪名,如果在军营中有用,可以将功赎罪,这在过去是有成例的。”
“话是不错,充军而发往军前效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案情不明,从哪里着手?”曹震又说,“就算在直督衙门有熟人,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问一个‘马老爷’好了,他是李制军的心腹。”
“是马空北不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听说他跟李制军还是亲戚。”
“那不错!一定是他。”曹震答说,“马空北常进京的,等我见了他问他。”
“这可是很急的事!”锦儿插进来说,“你就先打听一下,姓马的来了没有?”
“那也容易。”曹震当时便将一个跟班叫杨升的唤了来说,“你到寒葭潭庆春部,找周琴官周老板,问保定的马老爷来了没有?”
“是。”杨升问道,“就这么问一声?”
“不!你带我的名帖去,如果马老爷来了,你就托周老板约一约,或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中午,我就在他下处请马老爷吃饭。”
曹雪芹心想原来他们是一起玩“相公”的狎友,听语气交情还很不薄,便即笑容满面地对锦儿说:“冯大瑞的事好办了。”
“也不见得。”曹震接口,“马空北有时候会装蒜。”
“为什么呢?”
“无非想捞几个!熟人面前又不便开口明说,只好装蒜了。”
“要钱好办。”曹雪芹说,“人家原是预备了千把银子的。”
“人家是谁?”
“王达臣,还有冯大瑞的东家,开镖局的仲四。”
“好!”曹震是很满意的表情,“这也差不多了。如果不够,我来想法子。”
这是很有把握的语气,使得曹雪芹的心情大为开朗,与锦儿闲聊到将天黑时,小丫头来报,杨升回来了,有事要面陈。
将杨升唤了进来,只听他说:“二爷让我回来跟二奶奶说,不回来吃饭了,请芹二爷别走,他回来有话说。”
“喔,”锦儿问道,“二爷这会儿在哪儿?”
“在寒葭潭张琴官那儿。”杨升答说,“跟保定来的马老爷在一起。”
锦儿与曹雪芹对望了一眼,打发走了杨升,她才开口:“事情大概有希望了。”她说,“你放心吧。”
曹雪芹也没有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笑容满面地说:“这着棋总算下对了。”
08
这顿饭吃得很慢,只为曹雪芹酒喝得不少,话谈得更多,不知不觉就到了起更时分。直到曹震回来,他才警觉,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
“怎么样?”锦儿迎着曹震刚问了这一句,顿时心一沉,回头看曹雪芹时,他的表情也全然不是刚才悠然举杯,逸兴遄飞的模样了。
谁都看得出来,事情不妙!曹震那双紧皱在一起、几乎打了结的眉毛,说明了一切。
“做碗酸笋汤来我喝。”曹震答非所问地说,“今儿的酒喝得不对劲,一直汪在胸口,难受得很。”
锦儿明白,这是要她避开,当时答应着移动脚步,暗示地向曹雪芹说了句:“你们慢慢儿谈吧!”
等她一走,曹震的表情越发严重了,忧虑不安还加上些气愤,“你怎么不把冯大瑞的案子跟我说清楚?”他是责怪的语气,“你以后别胡乱管闲事了!”
“怎么?”曹雪芹强作镇静,“马空北怎么说?”
“怎么说?说冯大瑞要造反!怪我不知道轻重,遇到这种情形还不赶紧躲开,反插手来管闲事,简直是不要命了!”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曹雪芹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肯不肯帮忙在他,管不管闲事在人家,他也犯不着说这种话。”
“人家是好意。”曹震问道,“冯大瑞犯了什么案子,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接下来,曹震便大大地埋怨曹雪芹,少不更事。从语气中听得出来,马空北已将案情都告诉了曹震,他不但怪曹雪芹多管闲事,且对王达臣亦颇不满,说他“结交匪类,几乎害了胞妹”。这就是连冯大瑞也都骂在里头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锦儿怕曹雪芹面子上下不来,拦阻着曹震说,“你说姓冯的是‘匪类’,我看他们蛮义气的。”
“义气!”曹震冷笑,“义气几个子儿一斤?这年头讲利害、讲财势,咱们家出事的时候,谁来理咱们?倘非小王爷明白事理,念在至亲分上,事事照应,不也就跟李家一样了?”
“好了,好了!祸也没有闯出来。而且照那姓马的说,这件事大家都不愿意闹大,那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总是小心的好。”
曹雪芹不愿再跟曹震谈下去,而且他已转到另一个念头,也不必再跟曹震谈下去,因而接口说了句:“是!我会小心。”这一来,话有了归宿,曹震亦就无须往下说了。
第二天上午,曹雪芹不上学,等曹震一出了门,他唤丫头将锦儿请了来,拿昨夜转到的念头,跟锦儿商量。
“你说冯大瑞义气,这话真说到了我心里。冯大瑞是真心喜欢绣春,绣春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以重寻人生乐趣的机会。你们是好姊妹,总不忍心不管吧?”
“重寻人生乐趣”的话,打动了锦儿,“我怎么忍心不管?”她很快地回答说,“不过看这样子,只怕谁都管不了。”
“不然!这一案是私下悄悄儿了结,绝不会闹大,我是早就知道了的。不然我也不能这么不懂事,冒冒失失来找震二哥,昨天都怪我不先把话说清楚。那也不去谈它了,如今我想问你件事,老王爷跟隋赫德的事怎么样了,你听震二哥谈过没有?”
原来隋赫德钻营门路,为人告了一状,朱批交庄亲王允禄查办。将隋赫德父子、家人都传了去详细审问,隋赫德先是抵赖,最后说了一半实话,亲笔写了一份“亲供”说:“奴才来京时,曾将官赏扬州地方所有房地,卖银五千余两,原要带回京城,养瞻家口。老平郡王差人来说,要借银五千两使用,奴才一时糊涂,只将所剩银三千八百两送去是实。”
后来小平郡王差两个护卫向奴才说:“你若再要往府里送什么东西去时,小王爷断不轻完。自此奴才再没有差人去。奴才今年七十三岁,岂有求王爷图做官之意?因老平郡王一时要借银,奴才糊涂借了,并无别样理由。”
曹雪芹所知道的,仅此而已。锦儿所知较多,且是直接听平郡王府的人所说:“案子还拖在那里,为来为去碍着小王爷,也不好怎么严追。”锦儿又说,“而且,老王爷把银子也还了人家了。”
“老王爷的花费极大,又养着一班清客,银钱到手就光,居然能把三千八百两银子还给人家,那可是件奇事。”
“还不是凑起来的。”
“从哪儿去凑?”
“这可不大清楚了。”锦儿奇怪地问,“你忽然问这些个干什么?”
曹雪芹不答话,管自己又问:“没有跟粮台上开口?”
“粮台?不行!”锦儿摇着头说,“小王爷跟太福晋都特为关照,千万不能开例通融,不然就没有完了。”
“那么,是到哪里去凑呢?仗着小王爷如今正走红的时候,跟人硬借,人家不能不买他的账?”
“也许吧!”锦儿答说,“听说六阿哥年纪虽轻,本事不小,能替他老爷子弄钱,还有个赵太监花样更多。”
“六阿哥”是指福靖,跟曹雪芹同年,只是月份小些,曹雪芹嫌这个表弟浮华轻薄,平时不大接近,却不知曹震跟他如何。心里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六阿哥跟震二哥常往来吧?”
“常在一起玩的。”锦儿问说,“你要找他?”
“对了!我想找他。”曹雪芹答说,“既然他花样很多,也许有法子救冯大瑞,成功了可以送他一两吊银子。”
“你要小心!这件事关系很大,别弄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怎么办呢?莫非见死不救?”
这话说得很重,将锦儿堵得无话可说,曹雪芹也发觉自己措辞欠考虑,急忙又委婉地解释。
“我是说,有路子总要去走。只要尽到了人事,就是尽到了心,即使无补于事,心里也好过些。”
“这话也是。不过,从井救人自己也陷了进去,害得被救的人,平白里又添一重烦恼,这一点你也该想一想。”
“是的。咱们一起来想。”曹雪芹说,“锦儿姊,你倒平心静气想一想,这件事能不能做?”
“能不能做可很难说,不过,问一问,应该不要紧。”
“那就想法子问一问。我跟六阿哥平时不大来往,突然去问他,似乎显得不大合适。锦儿姊,你有什么好法子?”
“他喜欢吃我做的炒疙瘩,不过得你二哥去约他,也不便谈这回事。”锦儿又说,“你们亲表兄弟,有事问他,也不算冒昧。只要不是空了手去就行了。”
曹雪芹凝神想了一会,站起身来说:“你的话不错。”
“你上哪里去?”
“我到琉璃厂去看看,找样精致的小摆设。”
“你带了钱没有?”锦儿提醒他说,“我这儿有。”
“不要紧!有熟的古玩铺,不必先给钱。”
于是出门上马,直往琉璃厂而去,经过五道庙心中一动,勒住了马细想了一会,决定找韩道士去谈谈。
那韩道士倒还认得他,而且神态殷勤:“哪阵好风把芹二爷吹来的?”他说,“请后面坐。”
依旧是在当时跟绣春、冯大瑞在一起盘桓的那间敞厅,依旧是洞庭碧螺春与苏州孙春阳的茶食,但物是人非,曹雪芹越发感慨,原来是想慢慢谈的,此时却忍不住开门见山地主动问了。
“韩道长,你知道不知道,冯大瑞出事了?”
“知道。”韩道士淡淡地答了两个字。
这态度很不寻常。曹雪芹意料中韩道士倘或不知,必然惊诧。如果知道,多半会关切地跟他谈出事的经过,以及向他打听冯大瑞的消息,想不到竟是这种毫不在意,仿佛不算回事的神态。
看起来他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很多,前因后果,了然于胸,才会有这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曹雪芹心想,如果老老实实跟他打听,他一定不会说实话。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自己也不会跟一面之缘的人去谈这种案子,除非了解对方也是够资格谈内幕的人。
意会到此,他想到一个说法:“听说是‘三老太爷’派人让他去投案的?”
果然,此言一出,韩道士对他刮目相看了,很认真地拿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深深问道:“芹二爷也知道‘三老太爷’?”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
“听谁说的?”
“也是镖行的朋友。”曹雪芹又说,“我正在想法子救冯大瑞。”
听他这一说,韩道士脸色显出困惑,仔细看去,是那种觉得他不知轻重、微带藐视的模样。
“芹二爷预备怎么样救他?”
由于他眼中的藐视,伤了曹雪芹的自尊心,因而便重重地说:“韩道长,你大概不知道,定边大将军平郡王,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韩道士又问,“芹二爷是打算请平郡王救他?”
“是的,打算试一试。”
韩道士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仰一仰,慢吞吞地说:“我劝芹二爷别管这闲事,管了于你没有好处。”
“怎么呢?”曹雪芹想到跟冯大瑞在广和居吃螃蟹时,也听见过同样的话。
“我不能说。芹二爷,你得相信我是好意。”
“不错,你是好意,冯大瑞跟你的话一样,也说是好意。可是,你们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能受你们的这份好意?我有好些原因,非救冯大瑞不可!”
“你救他不了,徒然害了自己,何苦?”
“怎么叫害了自己?”曹雪芹说,“我虽不是江湖中人,若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办得到。”
韩道士不作声,但看得出来,他的内心相当感动,也相当踌躇,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话说清楚”?
终于,韩道士开口了,“芹二爷,”他问,“冯大瑞犯的什么案子,你知道不?”
“不说是谋反大逆的案子吗?”
“既然你知道,事情也快过去了,而且,你芹二爷也不是不识轻重的人,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原来这件“谋反”的案子,主谋还不止于黄象,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是翁祖的弟子朱筱全,法号文英,别号金毛狮子,原籍江西南昌,迁居杭州武林门外青龙山,以打猎为业。
一个是潘祖的弟子刘玉诚,法号文俊,别号通臂猿,山东青州府人,绿林出身而行侠仗义,仰慕潘祖的声名,登门献贽。潘祖考查了三年,方始准他列入门墙。帮中有句话:“徒访师三年,师访徒三年”,就是由此而来的。
再一个也出于潘祖门下,名叫石士贤,原籍台湾,不知哪年在杭州落了籍。他是潘祖的得意弟子之一,文武双全,只是性如烈火,好抱不平,为朋友犯了杀人罪,逃到江苏六合县的六合山,沦入绿林。不过盗亦有道,立下一条“三不劫”的“公道约法”,一不劫忠臣孝子;二不劫残废孤独;三不劫小本客商。纵然如此,亦仍不能为官府所容,派兵搜捕之下,存身不住,远走口外。
这四个堂房的师兄弟,另有一重金兰之谊,一次聚会,谈起翁、钱两祖“口外朝佛”的事业未成,不幸“过方”,不约而同地有步武前人之志。但亦都知道,潘祖老成持重,将全帮的生计,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因而决定瞒着他,悄悄下手,由石士贤筹划一切,第一步是分头联络,召集同道,北方归钱祖的弟子黄象负责。
听到这里,曹雪芹插嘴问道:“冯大瑞是不是黄门弟子?”
“不是。冯大瑞也是三房的。”
“三房”指潘祖一系而言,也就怪不得“三老太爷”的话,对冯大瑞格外能拘束。曹雪芹点点头说:“请你再往下谈。”
“现在要谈到他们起事的地方了。你道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那我告诉你,他们起事的地方,就在平郡王的营盘里!”
曹雪芹大吃一惊,也有些不相信,“军营里也能下手吗?”他问。
“怎么不能?就要军营里下手才有用。”
“啊!”曹雪芹想到了,“怪不得!”
“怎么?”韩道士问。
“事情太巧了!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曹雪芹说,“当初是看他有心事,怕他是血性男儿,答应了替人卖命,非履诺言不可,所以打算着拿他荐到平郡王那里,是好让他避祸的意思——”
“喔,”韩道士急急插嘴问说,“有这样的事!他怎么样呢?愿意不愿意去?”
“怎么不愿意?不过,他不愿意领情,说是捐一个武官,自请投效,一样也能从军。现在才知道,他是怕出了事,连累荐主。”
“不错,一定是这意思。”韩道士紧接着说,“我现在劝芹二爷你别管这件事,尤其不能托平郡王,也是怕你受连累的意思。”
“足感盛情!”曹雪芹深深一揖,他是由衷的感激,但仍旧不曾放弃救冯大瑞的企图,因而接着又说,“韩道长,你看另外有什么法子?”
“只怕很难,人微力薄言轻,无能为力。”韩道士又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芹二爷,你不必管了,要管也管不了。”
“怎么叫‘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曹雪芹感兴趣的是这句话,很率直地问了出来。
“要救冯大瑞的不只是你,而该救的也不只冯大瑞一个。三老太爷自然会想法子,如果连他都想不出法子,那就真的没法子了。”韩道士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大瑞自己一定很看得开,你又何必放不开手?”
“唉!”曹雪芹叹口气,“怎么叫朋友呢?”
“如果是为朋友,你该替他料理身后,譬如他生前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肩担承下来;有什么遗憾,你能及早替他弥补之类,那倒是待朋友很实在的一件事。”
曹雪芹心想,这话倒也不错,正在思索有何可以为冯大瑞尽力之处,突然发觉韩道士说这话的语气很奇怪。
“韩道长,”他问,“听你的口气,似乎冯大瑞是死定了?”
韩道士仿佛觉得他问得多余,诧异地说:“莫非你以为犯了这种案子,还能逃得出一条命来?”
“照这样说,三老太爷要他去投案,就是要他去送死?”
“话不能这么说。”韩道士紧接着又说,“芹二爷,你是大家公子,江湖上的事,恕我直言,完全是外行。尤其他们帮里的规矩,你不懂,不必管吧!”
怎么用“他们”二字?曹雪芹又感困惑,莫非韩道士不在漕帮,不在漕帮又怎能知道如许内幕?心中想问,却不知如何措辞,只望着韩道士发愣。
“芹二爷请你听我的劝,做一点于冯大瑞有益的事,无益之事,不必去做。”
“我不知道什么事于他有益。”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我决定到保定去跟他见一面。”
韩道士觉得不便硬拦,因为并无休戚相关的交情,硬拦住他勿作此行,倒仿佛其中有什么情弊似的,因而淡淡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局外人管不着。不过,我倒有句话奉告,只怕你嫌我交浅言深。”
“哪里,哪里!”曹雪芹急忙说道,“道长古道热肠,说的话都是为我好,我不能不识好歹。”
“芹二爷如果真是这么想,我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韩道士说:“要去看冯大瑞也未尝不可,不过最好找个人商量一下,能去才去。总之,明哲保身。”
“是的。”曹雪芹完全理会得话中的含意,深深点着头说,“我会谨慎行事。”说着站起身来告辞。
韩道士一直送他到门口,拉住他的袖子说:“芹二爷,我还有句话:江湖道上有件很犯忌的事——不该插手的,胡乱插手,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
09
听完曹雪芹所谈的一切,王达臣心里七上八下,想得很多也很乱。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冯大瑞,但对冯大瑞的用心却是彻底了解了。
“芹二爷,你千万别转到保定去看大瑞的念头。他唯恐连累到你,你去看他,不是让他心里不安吗?而且,”他加重了语气说,“本来倒是不容易连累到你,但有打算到平郡王营盘里去闹事这一层情节在内,那就难说了。芹二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无论如何要避嫌疑。以后若有人跟你提到冯大瑞,你得装作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那怎么行?知道我认识冯大瑞的人不少,突然之间,绝口说不认识,反倒容易招人误会。”
王达臣想了一下说:“这话也不错。那就只说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是干镖行的,提到别的,你就说不知道好了。”
“这你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自会应付。不过,保定——”
“芹二爷!”王达臣做了个切断的手势,抢着说道,“这件事不必谈了。还得请你在绣春面前圆个谎,提到大瑞,你说他回蒲州去了。”
曹雪芹不作声,好半晌才问了句:“就这么一直瞒着她?”
“那是没法子的事。”
“如果能一直瞒住,倒也罢了,就怕瞒不住。”
“瞒不住只好说实话。”
“说了实话,她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王达臣苦恼地说,“人生在世,反正短不了麻烦,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那么,”曹雪芹问,“你现在预备走哪一步呢?”
“我跟强永年有约,到沧州去看了他再说。”王达臣问道,“芹二爷,你这两天回不回通州?”
曹雪芹本未转到这个念头,经他一问,觉得回通州去一趟,看看绣春的情形,跟秋月、夏云谈谈,看能在冯大瑞身上,如何尽些力,倒强似在京里发闷。于是他说:“我明天回去。”
“那就拜托一件事,请你把大瑞情形跟内人细细谈一谈,让内人关照仲四夫妇,以后他们也千万别再提大瑞了。”王达臣又说,“我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主意会打在平郡王那里,幸而没有闹成,不然,怎么样也脱不了干系。”
看他神色忧惧,曹雪芹便往深处去想一想,如韩道士所说,石士贤他们的计划,必然是勾结葛尔丹策反,里应外合,发动叛变,那是远比寻常谋反更为严重的事,一旦发生,株连必广。将冯大瑞、绣春、曹家、平郡王府的关系绾合在一起,那份嫌疑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转念到此,曹雪芹惊出一身冷汗,同时也能体会到王达臣的心境了。
中午回到通州,曹雪芹一直找不着机会,避开绣春跟秋月与夏云谈冯大瑞的事,到得将要上床时,有人敲门,来的是绣春。
“我特为磨到这时候才来。有句话在秋月与夏云那里问不出究竟,我想,你一定知道。”
特为磨到这时候才来,自然是有一句不愿让秋月与夏云知道的话要问。曹雪芹顿时起了戒心,笑笑答说:“什么事?她们不知道,只怕我也未必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得跟我说实话。”绣春又说,“你如果说假话,我看得出来。”
“你先别吓唬我。我可声明在先,如果不知道是一回事;告诉不告诉你,又是一回事。”
话还没说完,曹雪芹立刻失悔,这不是明摆着要说假话吗?看到绣春诡谲的笑容,越发觉得自己笨不可言,真是让她一句话唬倒了。
“你不告诉我也不要紧,只别说假话,这一点你能不能答应?”
曹雪芹不再轻率回答了。绣春的话中有着陷阱,他得好好想一想——可以不说,别说假话,那不就是默认吗?于是他说:“好!我答应你。”
“我问你,”绣春逼视着他说,“听说仲四能够放出来,是冯大瑞去换出来的,有这话没有?”
曹雪芹心中一跳,但表面声色不动,很快地答说:“哪有这话?我没有听说过。”
“那么,我二哥呢?”
“我不说了吗?在京里。”
“干什么?”
“他是去接仲四的。仲四是出来了,总还有些未了的事要料理。”
“什么未了的事?”
见她这么咄咄逼人地问,他大感窘迫,同时也略有些反应,决定快刀斩乱麻地答一句:“我不大清楚,事不干己,我没有细问。”
“好!我再问一个人,冯大瑞呢?”
“回蒲州去了。”曹雪芹照王达臣关照的话回答。
“怎么一下子回蒲州去了?”
“你这话问得怪。好比我回通州,还得有理由吗?”
“哼!”绣春笑了,“你在说假话!”
“没有。”
“别赖。‘心不正则眸子眊焉’!瞧你那双眼睛就知道。”
曹雪芹不知道她是诈他,还是自己真的在眼中流露了真相,只有笑笑不答。
“是不是?你自己也承认了吧?”
“承认什么!你那些没根儿的话,叫我没法子回答,只好不响了。”曹雪芹把话宕了开去,“咱们谈点儿别的。”
“咱们还是谈正经的吧!我有事求你,你如果不替我想法子办到,我就只好怨命了。”
绣春是垂着眼帘说的,神色肃穆而语气幽怨,使得曹雪芹顿觉双肩沉重,急于要有所表白。
“我不知道你托我的是什么事?我一定想法子,不过办得到办不到,这会儿还无从说起,你别对我期望太高!”
“当然,只要你尽了力,我没有话说。”绣春想了好一会,方又接下去说,“开门见山地说吧!芹二爷,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冯大瑞是关在保定监狱里,我应该去探一探监。”
几句话说得曹雪芹目瞪口呆,心想瞒是瞒不住了!不过,先得问一问,她是怎么打听到的?
“是谁告诉你的,冯大瑞关在保定?”
“没有人告诉我,只要随处留意,一言半语刮到耳朵里,再多想一想,真相自然就出来了。”
“你的本事好大。”曹雪芹说,“你还打听到了些什么?一起都告诉我。”
“就知道案情很重,说是替人顶罪,自己去投案的。”绣春复又垂下双眼,“不管有夫妇的名分也罢,没有也罢,我总要去看他一趟,才能了掉这一段缘。”
如果只是为了这段缘,曹雪芹觉得她的愿望,未始不可以考虑。不过,总得把她的想法彻底弄清楚,才能下决断。于是,他静静想了一会,方始开口。
“了掉这一段缘以后呢?你是作何打算?”
“哪里谈得到打算?无非随遇而安。”
“真的是随遇而安?”
“真的。”
听她的回答,平静而坚定,曹雪芹颇有打开困境的快慰,看样子绣春是回心转意了,只要替她安排机遇,一样也会有个正常的归宿。
“只要你心口如一,我一定想法子如你的愿。不过,你见了冯大瑞,预备说些什么呢?”
“我要告诉他,世界上还有关心他的人。”
“如果是这么一句话,写封信不也就表达了。”
“总不如当面跟他说的好。”
曹雪芹点点头,接着又说:“就是这么一句话?”
“还应该说什么?”
这一反问,倒将曹雪芹问住了,“我总觉得光是为这句话,犯不着费这么大劲去探监。”他说,“这件事得去托人,能办得到也要买好大一个人情。”
“我见你的情就是了。”绣春又说,“我只是尽我的心,去看他一趟,就没有一句话,他也懂我的意思。”
“是的。你对他的那一片情义,尽在不言中了。”曹雪芹想了一下说,“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去办,不过办得到办不到,实在不敢说。我老实告诉你吧,冯大瑞的案情,比你所想象的要重得多。”
“莫非还是造反不成?”
“不但造反,还是私通外国。”
绣春顿时色变,曹雪芹颇为失悔,话说得有些过甚其词,以致绣春受惊,但也不必去冲淡,让她静一会就好了。
“他不是那种人!”绣春忽然说道,“也许他会造反,不会私通外国。倒请你说说,是哪一个外国?”
这一来,曹雪芹如果不说明,便有造谣之嫌,当时便把他所知道的情形,都告诉了绣春。
“有这样的事!”绣春仔细看一看曹雪芹的脸色,仿佛要辨认一下,他是不是在说瞎话。
“你不相信,问你二哥。”
“我当然相信你的话。”绣春加重了语气说,“像这样子,我更得跟他见个面,要当面问一问他,何以如此糊涂?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到平郡王那里去捣乱?”
“他也是身不由己,谁教他入帮了呢!”曹雪芹又说,“你是什么身份去看他?”
这一问问得绣春无言可答,她还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却是必须先想好了的。心里千回百折,转了多少念头才能回答。
“不错!没有名分,怎么能去探监?而且有了名分去探监,就跟别人不相干,连累不着什么人。芹二爷,你知道的,我跟大瑞的名分已经定了,我去探监是名正言顺的。”
这是说,她以冯大瑞妻子的身份,请求探监,这自然名正言顺,无可非议。但曹雪芹却不能不为她作顾虑。
“我得提醒你,这案子太大,幸好‘淹’了,就没有人敢再把它闹大。不过,万一要闹开来,会罪及妻孥,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知道。命该如此,没有话说。”
“你不悔?”
“我不悔!”绣春平静地答说,“匹妇之义,我还懂。”
曹雪芹不由得肃然起敬,“绣春姊,”他说,“我真是小看你了。”
“不必给我戴高帽子。”绣春笑道,“替我办事是正经。”
“事情我一定替你办。不过,这件事我得先告诉你二哥。因为——”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如果牵累到你,就可能会牵累到你二哥。”
听得这话,绣春把头低了下去,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乱眨,显然是考虑利害得失。曹雪芹便不催她,让她细想。
“芹二爷,你的话不错,牵累到我二哥,关系很大,我不能不顾。可是问我二哥没有用,他也是讲义气的人,能说一句窝囊话吗?这得请教懂刑名的人,看看会不会牵累到他?”
“不行!”曹雪芹摇摇头,“这种事,怎么能跟不相干的人去谈?”
“那,那就难了!”绣春吸着气,搓着手,显得很焦急似的。
就这时听得房门上“笃笃”两响,绣春急忙并两指按在唇上,曹雪芹点点头表示会意,绣春方始走去开门。
果然,如他们心里所料到的,门外是秋月,脸色肃穆,找不出一丝笑意。绣春与曹雪芹都愣住了。
“我不是有意听壁脚,为了听见到‘探监’的话,心里奇怪,是探谁的监,所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得了!”绣春很机警,刚才向曹雪芹示意勿言,此刻却很大方地打断秋月的话说,“你别表白了!这件事本来就要告诉你的。”
“而且,”曹雪芹补了一句,“也要跟你商量。”
“不光是跟我。”秋月扶着桌角说,“这件事关系太大,得先回明了太太,大家好好商量。”
“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人。”曹雪芹问说,“你的意思呢?赞成不赞成绣春去探监?”
“若说‘匹妇之义’,当然该去。不过——”秋月看着绣春说,“你得再想想。”
“我想过了。”绣春垂着眼说,“如果这件事不妥当,我不去也可以,不过,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秋月与曹雪芹不约而同地问。
“我应该让冯大瑞知道,天下讲义气的,不只于他们那几个人。”
听得这话,秋月与曹雪芹都感到意外,“原来你是为了义气,才要去探监?”曹雪芹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点,我觉得大可不必。”
“当然不止这一点。”
“还有什么?”
绣春不答,曹雪芹却只是催问,秋月忍不住插嘴,“你真傻!”她点他一句,“你倒想,跟义字连在一起的,还有什么?”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原来还有情。”接着又说,“这就又当别论了。”
果真不能忘情,秋月也觉得另当别论,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是不是这一面之后,情缘俱了?”
“是的。”绣春回答得也很干脆。
“你是情缘俱了,可是你替冯大瑞想过没有?他也许本来已经死了心了,你这一去,已灰之心复又热了起来,害得他牵肠挂肚,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不然!他现在心里是想见我一面,见了我,他才能死心塌地。”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想见你?”
“这就很难说了!反正我自己知道,我没有猜错他的心事。”
“这,”曹雪芹笑道,“这才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通则通矣!”秋月接口,“怎奈‘身无彩凤双飞翼’。”
“我来想办法。”曹雪芹不住点头,仿佛胸有成竹了。
“你是什么办法?”秋月问。
“我想到一个人,不过这得问过王二哥。其实,这个人还得王二哥去找。”
“我知道了。”秋月问说,“你是指沧州镖局那个姓强的?”
“对了!这件事他如果使得上力,一定肯帮忙。”
“不然!他使得上力使不上力是一回事,肯不肯帮忙又是一回事。帮忙帮出后患来,人家不肯的。”秋月又说,“我觉得找强永年倒可以,不过先要问他两件事:第一,案子到底怎么样,准不准探监,探监的人会不会有祸事——”
“这一层,”绣春插嘴说,“祸事如果只在我身上,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秋月立刻把话顶了回去,“芹二爷、太太也怕。”
绣春无言可答,脸色却有些不太自然。曹雪芹急忙将话岔开:“有了第一有第二,你往下说吧!”
“第二,”秋月看着他说,“我不太相信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得先让姓强的,问一问冯大瑞,愿不愿意见绣春。”
“对!这倒是要紧的。万一去了,冯大瑞说不见,碰这么个钉子,可犯不上。”
“真去了,冯大瑞也不好意思给绣春钉子碰,不过总是先问一问的好。”秋月急转直下地又问,“以后呢?现在咱们得问探了监以后的情形了。”
“绣春不说了吗?情缘俱了。”
“情缘虽了,名分呢?”
“是啊!这得问绣春。”曹雪芹心想,冯大瑞如果只是充军,还有重圆的指望,倘或处决了,绣春有那个“名分”在,岂不是还要替冯大瑞守节,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地说了句:“这太犯不上了。”
“什么犯不上?”绣春紧接着说,“既然情缘俱了,哪还有什么名分?”
这就像禅宗的棒喝,秋月与曹雪芹,心头都是一震,自以为开悟了。两人由目视中取得默契,秋月便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问出一句话来:“绣春,你说清楚,‘哪有名分’就是没有名分了?”
绣春略想一想,念了两句李太白的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倒像在参禅——”
曹雪芹刚笑着说了一句,便听秋月喝道:“别打岔!”接着又问绣春,“没有名分便如何?”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你打算飞到哪里?”
这回是念了孟浩然的诗:“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秋月心想,这“故园”二字得弄清楚,莫非是指蒲州冯家,当即又问:“哪里是‘故园’?”
“望见南峰近,年年懒更移。”
秋月与曹雪芹都不知这两句诗的出处,但既言“年年懒更移”,似乎是旧居,不过还是得追问:“哪里是‘南峰’?”
“那不是?”绣春向外一指。
这是指通州以东二十里,四面平旷,一峰独秀的孤山,秋月舒口气说:“那也罢了!”
绣春笑而不言,曹雪芹却忍不住问了:“你们参禅参完了没有?”
“你说呢?”绣春反问一句。
“似乎是有结果了。”曹雪芹说,“我是钝根人,只想问一句话。”
“你说吧!”
“你这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绣春问住了,正在思索,曹雪芹却又进一步相逼。
“佛家不打诳语。”
“你怎么知道我打诳语,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打诳语。”
“你这是遁词。”曹雪芹笑道,“我猜到你心里了。”
“你猜到什么?”
“我猜到你想打诳语,只是到此刻还没有想出来,如何哄得住我。”
“我何必哄你?”绣春打个呵欠,“我可困了,明儿再谈吧!”
“这件事要有个归宿。”秋月说道,“你困了你先去睡,我跟芹二爷再聊一会。”
“好吧!”绣春起身告别,“明儿见。”
秋月与曹雪芹都侧目静听,料她去远了,秋月才说:“绣春心里的那个结,非得解开来不可。我看,得让他跟冯大瑞见一面。”
“我也这么想。”
“这件事得瞒着太太。否则,她一定去不成。”
曹雪芹无以为答,在他的记忆中,秋月从无瞒着马夫人的事,一时无法估量她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秋月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妥,苦苦思索,希望想出一个能让不喜欢多事的马夫人,能同意绣春去探望冯大瑞的办法。
突然,她心中一动,随即问道:“芹二爷,一个人犯了大罪,连累哪些人?”
“那可多了。”曹雪芹一面想,一面答,“妻子、儿女、兄弟、父母,说不定都会受连累。”
“姊妹呢?”
“姊妹!”曹雪芹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听说过。”
“你倒再想想。”
曹雪芹细细想了一会,很有把握地说:“不会,姊妹不会受连累,姊妹出嫁了,上有翁姑,下有儿女,如果也受连累,这就得累及无辜了。”
“是啊!我想也不会,譬如年大将军,倘或累及姊妹,那年贵妃当时不也就有罪了吗?”
“对!这是很明白的例子。”曹雪芹奇怪地问说,“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在想,绣春如果算是冯大瑞的姊妹,那么,不管冯大瑞有多大的罪名,也连累不到她。”秋月问说,“没有姊妹不准探兄弟的监的规矩吧?”
“没有。”
“那就行了!照这样安排,就告诉太太也不要紧。”
“你这个主意真高。现在一无顾虑,等王达臣一回来,咱们就这么替绣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