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住在沧州强家镖局的王达臣,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等候判定冯大瑞生死消息的滋味,实在不容易消受。

初到沧州时,宛如焦雷轰顶,强永年一见面便容颜惨淡地说:已经接到通知,冯大瑞一案的人,都难逃一死。他虽是奉命办事,但看到这样的结局,内心的痛苦,无可言喻。他打算去见冯大瑞一面,问问他有何未了的心愿,一定尽全力去办,所能报答朋友的,就是这一点点了。

王达臣心乱如麻,所想到的也只是要看一看冯大瑞。强永年一口应承,为他到臬司衙门去接头。不想一回来告诉王达臣,事情可能有转机,总督衙门本已派人来提人犯,预备秘密处决,临时中止,人犯仍旧羁押在原处。同时“三老太爷”派人来找强永年,到直鲁交界的德州相会,强永年相信此行与冯大瑞的命运有关,等他回来,是生是死,便见分晓。

到得第三天深夜,王达臣犹自辗转反侧,心事重重时,强士杰忽然来叩门,告诉他说:强永年跟着“三老太爷”赶到济宁州去了,是去见文觉禅师。

“是个和尚不是?”王达臣茫然不解,“这个和尚是干什么的?”

“这个人你都不知道?他是皇上封的‘国师’,言听计从,势力大得很呢!”

“喔,”王达臣精神一振,“莫非是托他救冯大瑞他们那班人?”

“一点不错。”强士杰也很兴奋地,“是不是绝处逢生,虽还难说,无论如何是个极难得、极难得的机会。文觉和尚平时住在西苑,谁也见不着他,这回是奉旨去朝南岳衡山,半路上可以拦住他。”

“喔,”王达臣问,“三老太爷跟他有交情?”

“看达摩老祖的分上,都是禅宗弟子。”

讲法门的来历,不但王达臣不懂,强士杰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他这样回答,是不愿泄露秘密。文觉跟翁钱潘三祖别有渊源——当然,他所知亦仅此而已,到底是何渊源,并不知其详。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有确实消息?”王达臣又问,“我是说冯大瑞他们的结果。”

“那可不知道了。就算文觉肯帮忙,也还要写奏折到京,等皇上批了才算数,那总得个把月的工夫。”强士杰又说,“不过就算文觉肯帮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充军大概是免不了的。”

“能留住一条命,就很好了。”王达臣盘算了一会说,“我想等你们老太爷回来,听了好消息再走。”

“王二叔如果没事,尽管在沧州玩;倘或有事呢,也不必在这里空耗工夫。反正事情大致就是如此了,一等有确实消息,我派专人去通知王二叔。”

看样子,强士杰不甚欢迎他在沧州坐等。本来,“客去主人安”,王达臣也能体谅,当时接受了强士杰的建议,第二天便辞去了。

02

到得京里,首先约曹雪芹会面,当然,这是很高兴的一次聚会。对于文觉,曹雪芹装了一肚子他的故事,灯下把杯细谈,王达臣听得出神了。

“他有这么大的法力,只要肯帮忙,一定管用。不过,我心里始终有点放不下的是,不知道三老太爷跟他的交情怎么样?如果光是看达摩老祖的分上,我看是不够的。”

“交情当然够的,不够就不会去找他。总而言之,大瑞的命可以保住了。这一来,绣春的事,也要另作商量。”曹雪芹说,“有件事恐怕你会大出意料,大瑞的牢狱之灾,绣春居然打听清楚了。”

“怎么!”王达臣大吃一惊,“她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自然是在镖局子里。”

“那,她知道了以后怎么办呢?”

“既然瞒不住她,只好实说了。她还要去探监,我跟秋月都觉得让她去一趟,死了心也好。说实话,当初总以为冯大瑞是活不成了,所以总劝她不必拿她跟大瑞的名分看得太重,如今看起来,又当别论了。”

王达臣默不作声,脸上却颇有懊恼之色。曹雪芹先觉得奇怪,但多想一想也就能够体谅了,绣春跟冯大瑞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实在有些烦人。

“芹二爷,”王达臣终于开口了,“万事不由人,只好听天由命,我劝你也别把我妹子的事,看得太认真。”

曹雪芹本来还想把秋月所订下的计划,告诉王达臣,见此光景,也就懒得开口了。

“大家都为她好,”王达臣又说,语气中带着些牢骚,“可是她有她的想法。芹二爷,我实在很懊悔。”

“懊悔什么?”

“懊悔当初把我妹子许给大瑞。”

“这——”曹雪芹说,“是件想不到的事,当时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谁知道大瑞私底下有那么多秘密?”

“我悔的就是这一点。既然他当着大家的面,不愿意结这门亲,我应该想到其中一定有他不能答应的缘故,不应该拿鸭子上架,硬凑成这门亲事。”

“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大家都在促成。”曹雪芹又说,“事情也不一定很糟,有文觉帮忙,说不定格外从轻发落,三五年以后,大瑞就可以回来,跟绣春不就团圆了吗?”

“但愿如此。”王达臣紧接着说,“现在反正没有什么可瞒的了,索性一切都跟她说明白,她愿意怎么办,总依她就是了。”

“这么办也好。不过,总要等大瑞有个确实结果,才能让她拿主意。”曹雪芹觉得有句话不能不对王达臣说,“绣春一再说,她跟大瑞的名分已经定了。你到底是她的哥哥,自己心里要拿个主意。”

“我怎么拿?她这么说,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如果大瑞有个三长两短,她要到冯家去守节,也只好让她去。”

“可是,所谓名分就那么一句话。而且,大瑞自己都还不知道,只以为他已经把婚事推掉了。”

“所以啰,窝囊就在这上头。”

“要补救也还来得及。”曹雪芹说,“王二哥,绣春是很要面子的人,你不该让她落个‘妾身不分明’。”

“芹二爷,你是怎么说?”

“我说,绣春不能落个不明不白、很尴尬的身份。”

“那怎么办?”王达臣问,“这时候总没法子请媒人出来,按规矩送庚帖、下聘礼吧!”

“虽不能如此,不过可以请个客,让人知道。”曹雪芹终于把他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像绣春这样,真可以当得坚贞二字,不但你做哥哥的面子上很光彩,就是我们外人,也与有荣焉。”

王达臣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所以对他的看法,一时无从判断是非。在他想来,女人能得丈夫敬爱,姻家尊敬,有儿有女,衣食无忧,便是最好的收缘结果。他之期望于绣春的,亦正是如此。若说为了“坚贞”这个名声,甘受一辈子的凄凉,是否划算,实在大成疑问。

转念到此,记起他族中一位老太太的故事,不由得便说了出来,“我有位姑婆,十七岁遗孀,有人劝她,年纪这么轻,又没有儿女,犯不着守节,又有人担心她将来守不住,与其将来闹新闻,倒不如眼前就改嫁。她听在耳朵里,要争一口气,咬着牙苦守,守到六十多岁,得了一座贞节牌坊,县官亲自来替她——”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是替她来旌表?”

“对了!旌表。县官带了一班吹鼓手,细吹细打来替她上匾,我们族里还大大请了一回客,好不风光,这不也就是出名了吗?”

“是啊!几十年苦节,有这么一个下场,也很值得了。”

“不!那位老太太觉得不值。”王达臣接着又说,“她活到八十岁才去世,咽气之前,告诉她继承的儿子说:一座贞节牌坊抵不得几十年的苦,后世如果有年轻丧夫的,不必守节。芹二爷,你说这位老太太的话错了没有?”

“自然不错。不过,我觉得绣春跟她的情形不一样。”曹雪芹自觉词穷,便先把话宕了开去,“这件事得好好商量。好在眼前还不急,且等大瑞的案子有了结果再说吧!”

“是的,只好这样。”王达臣又问,“芹二爷什么时候回通州?”

“总得一个月以后。”曹雪芹答说,“我们快要考试了,我得静下心来看看书。”

03

咸安宫官学的章程,入学五年,钦派大臣考试,取中一等派为九品笔帖式,那就像汉人中了进士一样,是个绝好的出身;取中二等派为库使或库守,虽无品级,也是很好的差使;倘如取在三等,那就得看年龄了,年轻还可以留在官学肄业,否则便休学回家,依旧是白身。

“你务必要争气,好好儿看看书!”锦儿劝他,“总要取中了才好,如果落在三等,就白吃五年辛苦了。”

“书不会白读的,谈不到白吃辛苦。”

“话不是这么说!取在三等,什么出身都没有,将来派你到护军营当个小兵,你受得了吗?”

只要有人照应,还不至于去当小兵,不过曹雪芹知道她意在激励,笑笑答说:“你放心好了!我就不看书,也不至于取不上。”他又问说,“冯大瑞的事,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别为这个分心!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你。”

锦儿仍是不住口地絮絮相劝,提到“老太太”,又提到“四老爷”,最后提到震二奶奶,曹雪芹却不能不警惕,同时也记起许多往事,如烟如梦,缥缈难记,只有对他的期许之意,仿佛言犹在耳,记得非常清楚。

“她的生日不快到了吗?”

“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曹雪芹计算了一下说,“那时候考完该发榜了,我一定弄个‘一等’来祝她的冥诞。”

“对了!要这样才不枉她对你的一片心。”锦儿停了一会又说,“我跟你说吧,二奶奶对什么人都带三分假,哪怕老太太、太太,她一样也有使手腕的时候。唯独对你,可真是把你当同胞手足看待。”

听这一说,曹雪芹不由得发了奋,一言不发,起身要走。

“你上哪里去?”

“我到琉璃厂去选几支好笔,调两壶墨浆。作得好,还要写得好。”

04

选好笔墨,曹雪芹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想回学舍去理书,又想找朋友去聊天喝酒。正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得有人在喊“芹二爷!”

声音很熟,旋即想了起来,不是“秦”,是“芹”,韩道士在招呼他。

果然,等他回过头去,韩道士问道:“从哪里来?”

“买了一点儿笔墨。”曹雪芹心想,这不是消遣黄昏很好的一个伴侣,便即说道,“道长,我冒昧请问,动不动五荤?”

“我是‘火居道士’。”

“那好!想奉邀小酌,道长看哪里酒好?”

“芹二爷想喝好酒,那算是找对人了。来,来,”韩道士一把攥着他的手臂说,“我有漕船上带来的好花雕,还有茶油鱼干、天目山的冬笋,这些东西只有你配享用。不过,我有件事奉求。”

“不敢当。”曹雪芹笑道,“无功不受禄,能替道长办件什么事,喝你的好酒才安心。”

“那就请吧!”韩道士说,“想请你写副对子。不忙,不忙,先喝酒。”

韩道士将曹雪芹延入庙中,先沏了茶,转身而去,却久久不见人影,但有烹调的香味,随风飘至,寻到厨下,只见韩道士正在忙着。

“早知如此,我该先作对子。”曹雪芹问道,“要副什么样的对子?”

“回头跟你谈,我马上就好了。”

等他回到厅上,韩道士接踵而至,摆上酒菜,相将落座,喝酒闲谈,谈的不是对子而是冯大瑞。

“喔,道长,我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冯大瑞那一案有了意外的转机,是出现了一个想不到的救星。”

“是谁?”

“有个具大法力的和尚,叫文觉,道长听说过没有?”

一说到文觉这个名字,韩道士的表情很不好看,鄙夷之中带着些不信任的意味。这在曹雪芹倒并不感到意外,知道文觉其人的,常表现出这样的鄙薄,但韩道士一开出口来,却使得曹雪芹惊愕不止。

“我不明白,三老太爷怎么会跟这个和尚去打交道?尤其是拿这件事去托他,不是与虎谋皮吗?”

可想而知的,“与虎谋皮”这句成语中,别含深意,曹雪芹当然要追问,他的措辞很率直:“道长,三老太爷何以不能跟他打交道?又何以见得是与虎谋皮?”

韩道士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只低着头喝酒。曹雪芹虽看不到他的脸色,但却能猜到心里,其中定有一段秘密,轻易泄漏,可能会惹是非,所以他在踌躇。于是他说:“道长,我们相交虽浅,相知不浅,‘法不传六耳’,我识得事情轻重。”

“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我在想一件我不明白的事。翁钱二祖的性命,一半是送在这个和尚手里的。三老太爷不应该不知道,怎么去跟他低头呢?而况托他搭救的是,要报师仇的翁钱二祖的弟子,他肯帮忙吗?”

原来“与虎谋皮”是这样的意思!曹雪芹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却有一种与韩道士不同的想法,“不是有一句话:‘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也许,”他说,“三老太爷以此期望文觉,亦未可知。”

韩道士想了一下说:“这也是一种说法。不过,据我所知,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以外,他是什么人的交情都不卖的,三老太爷的话,未必有用。”

“喔,”曹雪芹随口问道,“是那些极少数的人?皇上的话,他当然听?”

“当然。”

“还有呢?”

“有一个方中书——”

“方中书”三字入耳,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方中书叫什么名字?”

“叫方观承。”

“果然是他!”曹雪芹失声说道,“我猜得不错。”

“芹二爷,”韩道士很注意地问,“你认识方观承?”

“是的,他是平郡王的得力幕友。”

“啊、啊!”韩道士自己在额上拍了一巴掌,“我倒没有记起,你们有这层渊源。”

“是的,我们还很谈得来。”曹雪芹一面回答,一面思量,“我在想,如果三老太爷在文觉面前说话不管用,是不是可以托方先生跟他去打个招呼?”

“当然可以。”韩道士说,“这是很好的一条路子。”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大感兴奋,美酒佳肴都已无心品尝,急于要赶进城去。但天色已晚,不便特为到平郡王府去找方观承,而这一夜一直在想的是,如何婉转为冯大瑞请命?既怕方观承不肯管闲事,又怕自己人微言轻,还不足以为人乞命。就这样扰攘通宵,把官学考试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

考试就在明日,一共两天,头一天一篇八股文、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第二天一篇限八百字以内的策论。卯正点名,辰初给卷。曹雪芹夜半在枕上计算时间,从咸安宫到平郡王府,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加上等候交谈的时间,最多花费一个半时辰。宫门丑正启钥,到卯正有两个时辰的工夫,见了方观承赶回来,误不了点名,何不就去一趟?

想停当了,心就定了,梦意渐生而怕睡失了,耽误辰光,索性悄悄起床漱洗,穿戴整齐,坐在椅上假寐。蒙眬中听得鼓打四更,陡然惊起,推出门去,但见凉月在天,露下无声。扑面西风,吹散了残余的睡意,月光下掏出表来一看,已是丑初二刻,不敢耽搁,出西华门径投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到时正好寅正,平郡王府大门未开,东角门却是终年不关的。门上名叫赵胜,一见讶然,“芹二爷这么早!”他问,“是有什么急事?”

“我来看方师爷。”曹雪芹问,“还没有上衙门吧?”

“方师爷到保定去了。”

这句话真泄气,曹雪芹顿觉双腿发软,定定神问道:“是公差?哪一天走的?”

“昨儿走的。听说是替鄂中堂去办事,得有五六天才能回来。”

扑一场空,无话可说,急急又赶回咸安宫,点名总算未误,但一夜未睡,来回奔波,疲累加上扫兴,精神极坏,几乎坐都坐不住了。

“芹二爷,”跟他坐在一起的保住,低声问说,“你是怎么啦?”

“没有什么。”曹雪芹懒得回答,只问,“有豆蔻没有?”

“没有豆蔻,有槟榔,要不要?”

“也行!给我一块。”

保住一面从荷包里掏了几块槟榔给他,一面说道:“发题了。你坐着,我替你带张题纸回来。”

于是,曹雪芹嚼着槟榔闭目养神,那双眼越来越涩重,简直有些睁不开,索性肘弯撑桌,双手扶头,装作头疼的模样。等保住取了题纸回来,他轻声嘱咐:“你别让我睡着了!留意叫醒我。”

“怎么回事?”保住诧异地问,“莫非一夜没有睡?为什么?”

“别跟我噜苏。”

其时题纸已经散发完竣,只听监试官大声吆喝:“别交头接耳了!静下心来作文章。”

话虽如此,仍有人在小声接近,曹雪芹听邻座的同学在问:“‘天街小雨润如酥,得如字’,这诗题该怎么命意啊?”

“雨润如酥是春雨——”

“春雨”二字入耳,曹雪芹心头一震,刹那间,无数往事,奔赴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惆怅,搅得他脑袋昏昏沉沉地,真个支持不住了。

“芹二哥、芹二哥!”是保住的急促的声音,曹雪芹同时发觉他在推他,“你干吗掉眼泪?”

曹雪芹一惊,睁开眼来,视线是模糊的,这才知真的是掉了眼泪,赶紧又闭上眼,用手背拭去泪痕,重新睁开,用双手扶住桌沿,挺起胸来,自我振作。

定睛细看题纸,八股文的题目是“学而一章”,这是个很容易发挥的题目,但曹雪芹脑中空落落的,只有茫然之感。再看诗题的韵脚“得如字”,竟记不起“如”字是在“六鱼”还是“七虞”了。

再又想到方观承,如今不但简在帝心,而且颇受皇四子宝亲王的赏识。衔头虽只是七品的内阁中书,却参与军国大计,为鄂尔泰所倚重,照常理来说,冯大瑞的案子,他一定深知始末,从中有可以调护之处。何以早不曾想到去托他,岂非坐失良机?

这种种郁闷烦恼,一起堆在心头,终于使他无法支持,一时头晕目眩,冷汗淋漓。左右专心构思的同学,没有发觉他的神情有异,却让监试大臣之一的来保看到了。

这来保也是正白旗包衣出身,与曹家世交。他有一样特别的本事,善于相马。当“老王爷”讷尔苏管理上驷院时,实际上是来保以内务府总管的身份,掌理一切,平时常在平郡王府行走,与曹家老幼都很熟。

“雪芹,你怎么啦?”

曹雪芹本管他叫“来爷爷”,但此时却不便如此称呼,“回大人的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回答,“胸口很不舒服,想吐。”

看他脸色苍白,额上是豆大的汗珠,来保很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紫金锭,往他嘴中一塞,同时说道:“我派人送你回学舍,等病好了补考吧!”

于是唤来两名苏拉,将曹雪芹掖了出去,送回学舍。有个叫吉善的满教习,深通医理,当时来替他诊了脉,开了一服发汗的药,叮嘱蒙头大睡不可吹风。

曹雪芹一夜未睡,正好找补,一觉醒来,遍体淋漓,但神清气爽,外感的风寒,都在这一身大汗中消失了,只是一身湿透了的小褂裤裹着,非常难受,一掀重衾,起身更衣。谁知这天傍晚,天时已经突变,气温骤降,等他下床发觉,阴寒砭肤,汗液实时尽收,心知不妙,已来不及,当夜反复,高烧不退,来势颇为凶猛。

在昏瞀之中,依稀感觉被挪了地方,等到神志稍为清醒,发现锦儿,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你是怎么了?真把人吓坏了!”锦儿摸着他的前额说,“烧是退了些。”说着,一手端茶,一手托起他的头,将茶杯送到他的唇边。

喝了有大半杯茶,滋润了咽喉,曹雪芹才能开口,“我是怎么回来的!”他问。

“学里来通知了,派人把你接回来的。”

“那是多早晚的事?”

“昨儿中午。”锦儿答说,“一昼夜昏迷不醒,亏得震二爷还沉得住气,若是告诉了太太,那就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了!”

一提到马夫人,曹雪芹孺慕之情,油然而生,恨不得实时能在膝下。他很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想到有人说过,病中格外容易思亲,这份况味此刻算是体味到了。

“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得了病。”锦儿又说,“大夫问我,我怎么说得上来?大夫说: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了,开方子才容易,病也好得快些。”

“先是感冒,服了药出了一身大汗,已经好了,不想起来换衣服着了凉,当时冷得打哆嗦,汗都收了进去,知道不好,已经晚了。”

“这是风寒入骨!你也太不小心了。”锦儿又问,“感冒是怎么起的呢?”

曹雪芹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问,“大夫怎么说?得几天才能好?”

“大夫说病不轻,千万要小心,别弄成个伤寒……”锦儿突然顿住,她有些懊悔,这话不宜于对病人说,因而改了安慰的语气,“你也别着急!学里已准你补考,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只安心养你的病好了。”

曹雪芹心想,怎么没有放不下心的事?沉吟了一会说:“最好让秋月来一趟。”

“我也有这个意思,我怕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既然你也这么说,我打发人去接她。”

这一来势必惊动了马夫人,由秋月陪着来探望爱子,幸而请的大夫高明,病势已无大碍,马夫人可以放心。曹雪芹在母爱煦育之下,病好得很快。只是母亲整天陪在病榻前面,无法跟秋月谈冯大瑞的事,不免烦闷。

这天是季姨娘跟邹姨娘,打发人来接马夫人去盘桓。秋月由于曹雪芹的示意,托词身子不爽,让锦儿陪着马夫人去做客,这才让曹雪芹有了个谈心事的机会。

“你知道我这病是怎么起的?”

一听他弦外有音,秋月便说:“你自己告诉我吧!”

及至听他细细说完,秋月想责备他行事荒唐,丢下有关自己前程的考试不管,却为他人去奔走,未免热心过度。但话到口边,终于又忍住了。

“方师爷一定回来了。”曹雪芹说,“怎么能见他一面才好。”

“你别胡思乱想了!自己身子要紧,静下心来养病是正经。”秋月又说,“绣春的事太太说了,谁也管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也想过,世界上原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你对冯大瑞跟绣春已经尽到了心意,大可把他们丢开了。”

“咦!”曹雪芹大为诧异,“这话不像是你说的。”

“我该怎么说?”

“你向来急人之急——”

“你错了。”秋月打断他的话说,“绣春自己都不急,旁人急什么?”

“怎么?”曹雪芹越觉困惑,“她不急?她是想开了,还是怎么着?”

“大概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冯大瑞的一条命,如果逃不出来,她替他守望门寡,是充军呢哪怕十年、八年她都等着他。”

曹雪芹怔怔地听完,想了又想,才吐了句话出来:“这倒也好!心安理得。”

05

如果不是陈列在船头上的高脚牌中,有一面金字大书“敕封文觉国师”,沿路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和尚会如此威风!

未到济宁州,闸上已经“戒严”,莫说民舟,即便官船,亦得远远避开,以便国师过闸。地方大员由东河总督朱藻、副总督高斌带头,率领兵备道、济宁州知州,所属金乡、嘉祥、鱼台三县知县,以及州同、州判、管河主簿等等,一早就在北门外接官厅上等候,前导及装载护送兵丁的船只,陆陆续续都已过闸。到得近午时分,遥遥望见高出群舟的一道帆影,桅杆上高悬一面垂着飘带的三角旗,知道文觉快到了。

果然,堤塘上一拨一拨探马来报:国师船过何处。渐行渐近,旗上的字也看得清楚了,是“奉旨南岳拈香”六个大字。不称“进香”而称“拈香”,表示他此行是皇帝的代表,也是“钦差”的身份。

遇到钦差过境,地方大吏照例要“请圣安”,但钦差是个和尚,不伦不类,似乎亵渎了朝廷的体制。而且文觉架子极大,等闲不愿露面,所以尽管朱藻、高斌率领属下在码头跪接,船上却是毫不理会,一直过闸泊船,才将朱藻、高斌请到船上,传了皇帝有关河务及地方治安的口谕,随即启碇又走。

正在解缆抽跳板时,“三老太爷”带着强永年赶到了,强永年高叫一声:“投帖!”船头上在指挥水手操作的是一名蓝翎侍卫,怒目叱斥:“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小的姓强。敝下跟国师三十年的交情,有件机密大事面报国师。麻烦侍卫老爷通报一声,也许国师正等着敝下呢?”

最后的一句话将那侍卫唬住了,一面从强永年手里接拜匣,一面问道:“贵上尊姓?”

“潘。”

“在哪里?”

“喏。”强永年手一指。

那侍卫抬眼望去,是个枯干瘦小、花白胡子的糟老头儿,心里不由得疑惑,莫非是打抽丰的。但看强永年服饰整齐,气概轩昂,其仆如此,其主似乎不是等闲人物。当即问道:“贵上是什么身份?”

“请侍卫老爷把拜匣递上去就知道了。”强永年含笑回答。

那侍卫沉吟了一下,默默地踏进船舱,不道文觉已从船窗中看到了这些情形,打开拜匣看名帖上写的是“愚弟潘清”,随即吩咐:“请潘居士上船。”

不但请上船,而且是屏人密谈,“宣亭,”文觉仍如三十年前,只唤潘清的别号,“你的来意我猜得到,老实说,我无能为力。我们弟兄今天叙一叙契阔,不谈公事。”

“我谈的是私事。”潘清拿话宕了开去,“廿几年不见,贵为国师,可羡之至。”

“你不也一样?‘三老太爷’这个尊称,传遍江湖,非同小可。”

“就是这个称呼,逼得我不能不老着脸,来替小辈求情。国师,我的来意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说,千言并一句,你只算饶我一条命。”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决人生死的神通?”

“这是国师的话呢,还是文和尚的话?”

文和尚是当年潘清对他的称呼,贫贱之交,不当矫饰。如果贵为国师,开口官腔,便是不念旧情——交情中还有恩惠。文觉未祝发为僧时,嫖赌吃喝,四字皆全。潘清只要有钱,大把抓给他,却从未问过他一句,钱用到何处去了。这样的交情,如果已经忘却,潘清打算起身就走,但料他还不至如此。

果然,文觉笑道:“我原是文和尚,是你自己开口国师、闭口国师。闲话少说,我请你喝酒,不过只有葡萄酒。”

说着,他合掌轻击,随即从后舱中出来两个唇红齿白,年可十四五的小沙弥,照他的吩咐,备了素斋和葡萄酒,把杯叙旧。

这一谈起来就远了,潘清只略略敷衍了一会,找个空隙说道:“提到当年,三天三夜说不完,言归正传吧!这件事到底怎么样,我只听你一句话。”

“这么大一件事,哪里是一句话谈得完的?”文觉沉吟了一会说道,“先把案子压下来,如何?”

“压到什么时候?”

“等我从衡山回京再说。”

“那起码得三个月工夫,夜长梦多,你又远在湖南,不免鞭长莫及。还是眼前就做个了断吧!”

“没有那么容易。”文觉不住摇头,“你让我想一想。”

“国师,”潘清说道,“我还是称你国师,一国之师,应当谋国。这件事慢慢传开去了,越传得久,越难压得住。到时候,我一条命不足惜,就怕一条运河,处处风波。那一来,你就对不起皇上了。”

一听这话,文觉那张瘦削苍白,不大有表情的脸,泛出红色,显然地,他心里已起了波澜。

“我告辞了——”

“慢点!宣亭。”文觉拦住他问,“照你打算,这一案怎么结?”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是说,把他们都放掉?”

“这——”潘清是不第的秀才,文绉绉地答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你说得不错,我也不敢这么奏请。”文觉又说,“这件事要遮得密不通风,不死也要长系。”

潘清心想在监狱中囚禁一辈子,与死何异?直隶总督衙门原有充军之议,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长系仍不免出事,要知道,监狱里亦可以开香堂,倒不如把他们送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妙。”

文觉沉吟了好一会说:“我今天不走,你明天上午来听回音。”

潘清答应着告辞上岸,与强永年回到济宁西门外三清观下榻之处,谈论文觉的态度,强永年无可置喙,只有静听的份儿。

“这个人从前只识得利,利之所在,拼了性命要去钻;现在有了身价,识得害了,于己有害的事,不免畏首畏尾。”潘清停了一下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想个什么法子吓他一吓,让他识得利害?”

这在强永年不是难事,立即献上一计,潘清同意了,交代当晚就办。

当天晚上三更时分,文觉好梦正酣,忽然为一种怪声所惊醒。他并不如世俗相传,高僧以打坐代替睡眠,与俗家人一样,长衾高枕,横身而卧,此时将头抬离枕上,凝神细听:“嘭嘭、嘭嘭”,两声一顿,五次以后,怪声消失了。

在床前打地铺的小沙弥,一样也惊醒了,文觉便问:“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沙弥答说,“声音是从船底下来的。”

“船底下?”

“船底下。”小沙弥很有把握地说,“我的身子还震了一下。”

一个睡高铺,褥子又厚,感觉自然不如打地铺的来得真切。文觉不由得困惑,船底下怎么会有声音,也许是有一尾大鱼,撞到了船底,但又何至于发生两声一顿的节奏?

就这时,听得后舱及船头都有声息,大概侍从与水手亦都已起身,在悄悄查问其事。文觉心生警惕,很快地作了个决定,只当没有这回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于是,他只轻轻拉开船窗,往外张望,月在中天,倒映入河,静静地毫无异状,便将船窗依旧合拢,向小沙弥低声说道:“没有事,别理它!管自己睡好了。”

睡不多久,忽闻鼓噪之声,刚刚入梦的文觉,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果然出事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点烛!”

在小沙弥于卧舱与中舱燃点蜡烛时,文觉已从嘈杂的人声中,得知是有一条船将要沉没,有人落水——正在搭救。好端端的,如何半夜里有船会沉?莫非失火了?这样想着,急急推窗去望,但见灯笼火把,错错落落,却无火光。文觉定一定神,掀被下床,已听得中舱中有蓝翎侍卫的声音,为了表示从容,特为穿着整齐,拈了一挂御赐的奇南香的佛珠,慢慢步入中舱。

侍卫行了礼说:“国师受惊了!”

“我只记罣落水的人。”文觉问道,“都救起来了没有?”

“正在救,还不知道。”

文觉到这时候才问到船,“好像有一条船沉了。”他问,“是怎么回事?”

“派人去查问了,马上就会有回音。”

“沉的是条什么船?”

“第一号伙食船。”

这是文觉专用的伙食船,文觉不免着急,因为厨子老侯是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不识水性,这一落了水,很容易灭顶。

“快去看看,老侯救起来了没有?”文觉又说,“尽力救人,出力的都有赏。”

侍卫答应着离船上岸,奔过去一看,人倒都救起来了,船却已只有桅杆露出水面,在灯笼火把照耀之下,水面上漂浮着许许多多冬菇、木耳、笋干、粉丝之类的食料。

向落水被救的人,打听沉船的经过,却是人言人殊。有的说,突然之间从梦中惊醒,发觉船舱进水,除了喊“救命”之外,无路逃生;有人说,进水以前,感到船身震动;还有人说,曾听到水下有异声,仿佛斧头在砍船底。

“那不是有人在凿船吗?”蓝翎侍卫摇头不信,“绝不会有的事,听都没有听说过。”

06

听完报告,文觉心里明白,船不但是凿沉的,而且知道是谁凿的船,想起两声一顿的“嘭嘭”之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等天亮了,你稍为留点神,白天来过的那个姓潘的老头儿,还会来,一来就领他来见我。”

蓝翎侍卫答应着,一直在码头上等候,到中午方始等着,急忙迎上去说:“你老这会儿才来,国师交代过了,请上船吧。”

潘清点点头,用嘉许的眼色看了一下强永年,然后踏上跳板,进了中舱,第一句话是:“国师受惊了!”

“二十多年的交情,给我来这么一手!宣亭,这也未免太难堪了吧?”

“我是特为来请罪的,约束不严,难辞其咎。人已经查明白了,是不是送过来,请国师处治?”

文觉心想,“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潘清明知道他不愿张扬此事,却故意这么说,正就是所谓“打过门”,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好了!潘三哥,请你用‘家法’处置好了。”文觉换了一副神色,诚恳而无奈,“那件案子,我不是不肯帮忙,是怕不止于徒劳无功,而且有害无益。”

“怎么会有害无益?”

“你知道的,这些案子专归李制军料理,此人的专横跋扈,你当然明白。如果知道我干预了这件事,一定会报复。”文觉又说,“不是报复我,是报复漕帮,甚至反而加重、加速来办这一案,那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潘清一时无法分辨他的话是由衷之言,还是饰词推托。不过,就算他是真心话,亦是过虑——直隶总督李卫那里,有马空群在,不必担心。

他本想说:李制军那里,另有门路,可保无虞。转念一想,这话不妥。当今得宠的一班人,内则张廷玉、鄂尔泰,外则田文镜、李卫,还包括文觉在内,莫不钩心斗角,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打击别人。如果透露了李卫那里的一条门路,说不定就给了文觉攻击李卫的一样武器,还是不说破为宜。

于是他故作迟疑,皱了一会眉方始答说:“国师顾虑得是。不过,我想一想这个险还是不能不冒,就拿昨天晚上的事来说,我事先一再关照,不可轻举妄动,结果还是压不住。如今空言无补,非得见真章不可。只要去做,尽人事而后听天命,有害无益,也只好认了。”

“说到这一层,我倒要请教,你之所谓‘做’,是不是指托我营救而言?”

“是的。”

“那么,你托了我没有,以及我营救了没有,大家从何而知?”

“自然有法子。”

“什么法子?”文觉说道,“你我如今所谈,真所谓‘法不传六耳’,没有人能知道你我谈的什么!”

“不!有很靠得住的法子,只要国师肯密奏请皇上开恩,不管皇上怎么批,大家都感激国师的。”

文觉沉吟着,突然抬起眼来,有些不信似的说:“你们在皇上左右,安得有人?”

“不!”潘清急忙答说,“怎么敢说在皇上左右安下人?只不过皇上左右,有一两个人很肯帮漕帮的忙而已。”

尽管潘清否认,但事实是很明白的,潘清的耳目,已达御前。文觉认为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黄象等人乞恩,可能碰一个钉子,但如吝于此一奏,除非不经运河,不然就会跟厨子老侯一样,深夜落水。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硬着头皮准备碰钉子了。

“好吧,宣亭,你的事我不能不办,今晚上我就出奏。既然你在皇上左右有人,我的密折上是怎么说的,你当然会知道,我亦何须用别样法子证明我不负所托。”文觉又说,“事之成否不可知,不成功你可别误会!”

“哪里!我刚才说了,只要国师肯密奏,不管皇上怎么批,大家都感激国师的。”

“感激不必!”文觉冷冷地说,“只求手下留情。”

07

看样子文觉绝不敢口是心非,但他的密奏中到底如何建议,却仍是一个谜。潘清深知文觉诡计极多,不看到他的原奏是不能放心的,好在沿运河的“车船店脚牙”都有联络,想看一看文觉的密折,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这件事自然交给强永年去办。漕船在山东一共十帮半,济宁州属于东昌帮,当家叫马玉盛,交友广阔,足智多谋,强永年跟他商量,他拍胸担保,不出两天,就可以弄到密折的抄本。

果然,第三天上午将抄本送来了,“怎么弄到手的?”他问。

“那还不容易?折差总要住店,总要睡觉,把他的折匣偷出来,抄完了送回原处,谁知道动过手脚?”

可惜抄得不够清楚,但无碍于原意,从抄本可以发现,文觉负有探求民隐、考察官吏的秘密任务。当然,这些不是强永年所关心的,他只注意最后一段,说一路查访漕帮,安分忠顺,实心奉公,皆为漕帮首领潘清严于约束之功。如黄象等人,偶萌异心,迫令自首,听候国法治罪,无异大义灭亲,但帮中只有少数人对潘清不能谅解,说他处置过严。

同时听说黄象等人,亦已深悟前非,表示自知罪无可逭,想重新做人而不能,希望帮中弟兄,勿蹈他们的覆辙。

叙到此处,急转直下,文觉这样写道:“以臣愚见,此辈竟可不杀。倘蒙皇上恩出格外,在潘清公义私情,两俱得全,自必感激天恩,分外效忠。而漕帮中不谅其首领之憾,亦得涣然冰释,且感于皇上天高地厚之仁,相互规劝,务必谨守皇上法度,亦为意中之事。”不过,“倘或径予开释,亦嫌于国法有亏,准情酌理,似可充军烟瘴极边。”

“写得很切实。”潘清颇为满意,“我想一定会准。”

“是!”强永年问道,“是不是要跟保定方面联络一下,让他们知道有这回事,好有个准备。”

“应该。不过,文觉在密折中所说的话,一句不能透露。你只说,我见过文觉,他答应一定帮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