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01

曹雪芹病愈能出门的第一天,就去看了方观承,率直地谈到冯大瑞的案子,想要知道,方观承有没有可以为力之处?

“雪芹,”方观承正色道,“这些事不是你该问的!病体初愈,宜乎好好修养,你别忘了,你还有切身的正事。”

所谓“切身的正事”自是指补考而言。他人出于关切之意,正言规劝。曹雪芹虽觉扫兴,仍不能不表示接受。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你只看着你那个朋友,是不是横死的骨相,便知过半矣!”

听得这话,曹雪芹想起方观承落魄之时,曾经以卖卜看相糊口,心中一动,随即问道:“方先生,一个人的穷通富贵,是不是可以从他亲族的骨相中看得出来?”

“岂止亲族?即便随从身上,亦可以印证而得。”

“喔——”曹雪芹大感兴趣,“请方先生开示其中的道理。”

“我举个例,你就明白了。”

所举的例是宋真宗的故事。残唐五代,篡弑相寻,祸福无常,因而星相之术,大为流行;到了宋朝,此风不改,宋太宗曾延一术士,为所有的皇子看骨相、占福泽,作为他立储的参考。这个术士遍相诸王,说“三大王大贵。”宋朝称皇子为大王,三大王即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真宗。有人问此术士,何以见得“三大王大贵”?他说他发现“三大王”门下的厮养卒,居然亦不乏出将入相的贵人,仆犹如此,其主可知?

这个故事去除了曹雪芹的忧虑,回到曹震家,一进上房遇见秋月,她奇怪地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你的笑容了。”

“是吗?”曹雪芹摸着脸说,“我今天才算放心,冯大瑞绝不会死。”

“怎么?”秋月知道他这天出门,欲办何事,所以这样问说,“是方师爷许了你,一定救冯大瑞?”

“不!他没有许我,反劝我别管。不过,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也很像是暗示。”

“暗示冯大瑞不至于送命?”

“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曹雪芹将跟方观承见面的情形,都告诉了她,接下来说他的心得,“冯大瑞不像是横死的人,绣春又哪里有寡妇相?”

“说得倒也是。”秋月点点头。

“你那天告诉我,说绣春已经打定了主意,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这一层,太太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么太太怎么说呢?”

“太太能说什么?吉凶祸福,都在未定之天,只有等着瞧。”

“不管是吉是凶,总也要有个安排吧?”曹雪芹怂恿着说,“你倒不妨先跟太太提一提。”

“不忙。”秋月答道,“后天我陪太太回通州,先跟夏云商量好,再问问绣春的意思,自己先谈妥当了,再跟太太提。”

于是等秋月陪了马夫人回通州,曹雪芹也搬回学舍去住,接着便是补考,在等待揭晓的当儿,忽然接到方观承的一封信,寥寥两行:“刻有喜讯奉告,乞即顾我一谈。”

曹雪芹直觉地想到,补考录取了,方观承是替他安排派职。在他看,只有两处地方是他能当差的,一是派到武英殿修书处,一是派到官学。这两处的缺分,都很清苦,没有人愿意去的,人弃我取,必可如愿。

想停当了,才应约到平郡王府去见方观承,他一见面就说:“你不是很关心冯大瑞吗?案子有结果了。”

原来是冯大瑞的消息!既说是喜讯,当然可以不死,当即问道:“是充军?”

“对了!是以误信邪教的罪名,发往烟瘴地方。”

“喔!”曹雪芹舒了一口气,“烟瘴是指哪些地方?”

“云贵两广,一共四省,扣足四千里计算。”方观承又说,“冯大瑞愿意到哪一省,我可以替他关照直隶臬司。”

“这得问他自己。”曹雪芹问道,“我想去保定看一看他,不知道外人能不能探监?”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替你写封信,一定可以如愿。你先请准了假再说。”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离开京畿,但请假不过例行公事,无不准之理。曹雪芹急于想跟冯大瑞见面,兴冲冲地去找曹震,说知其事,安排了派人护送,哪知请假竟未获准,不过说来却是好意。

“提调”姓杨,是内务府的主事,与曹家不算世交,他很恳切地对曹雪芹说:“这一次补考是来大人特为关照,已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如今补考结果还没有揭晓,你又请假出京,倘或上头要找你问一问话而找不到人,那是多不合适的一件事!而况你的理由是‘访友’也嫌太薄弱了。”

“我去看朋友是件很要紧的事。”

“什么事?”

曹雪芹当然不能道破实情,一时无词以对,只好怏怏然地退了出来,跟锦儿去商量。

“这也不是太急的事。现在不过方师爷有这么一个消息,等公事下来,得有一段日子。”锦儿又说,“而且,也用不着你去,你把你的意思告诉王达臣好了。”

正在谈着,曹震回来了,得知冯大瑞性命可保,也觉得欣慰,“要说地方舒服,自然是云南跟广东,最苦的是贵州。不过,”他说,“我倒觉得冯大瑞去贵州的好。”

“这又是什么道理?”锦儿问道,“贵州好在哪儿?”

“到贵州是条上进的路。”

曹震的看法是,冯大瑞年轻力壮,又有一副好身手,正当在军功上求个出身。贵州苗乱未平,是立功的好机会。贵州巡抚张广泗,知人善任,冯大瑞欲求有所表现,不愁张广泗不赏识。张广泗是镶红旗汉军,而镶红旗旗主是平郡王,由方观承以平郡王府僚属的身份,写封信给张广泗,就更有照应了。

“这实在是一条路!只要他肯巴结,一个胜仗打下来,‘保案’取得好看些,不但可以免罪,还能赏一道‘奖札’,军营里补缺也容易得很。”

“那一来,”锦儿笑道,“绣春倒真的成了官太太了。”

“怎么?”曹震微感诧异,“绣春还是要嫁他?”

“她说过了,”锦儿应声而答,“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曹震脸上掠过一抹阴影,虽然淡薄,却很复杂,仿佛有千种怅触,万般无奈似的。曹雪芹知道他对绣春余情未断,也想到绣春何以绝不愿跟曹震见面的缘故,心中不免转念,莫又为绣春带来烦恼!

这样想着,打算说一两句话,作为棒喝,让他绝了念头。哪知他还在考虑措辞,锦儿却已先开口了。

“你不是说过,亏欠着绣春,但望能替她做件什么事才好,有这话没有?”

曹震愣了一下,方始回答:“有啊!怎么样?”

“那么,我劝你替她做件事。”

“有什么事我能替她做的?”

“你只记着,她姓冯!”

“冯”字说得很重,曹震脸上挂不住了。但有曹雪芹在,不便发作,只苦笑着说:“你想到哪儿去了?”

“但愿我想得不对。好了,不提吧!”锦儿转脸跟曹雪芹说,“到贵州去,倒不失为一条路子,不过也要他本人乐意。”

曹雪芹心中一动,自我警惕。不但要冯大瑞自己乐意发往贵州,还要他乐意为皇家效力,方始可以免祸求福。这一层,得让王达臣跟冯大瑞说清楚。

“你写封信吧!”锦儿说道,“大家都关心这件事,也好让他们放心。”

曹雪芹如言照办,当时写了信,是写给马夫人的,由曹震派专人送到通州。

02

除马夫人以外,看了这封信的,有秋月、夏云,还有绣春,她跟冯大瑞的事,终于到了可以无所避忌、公然商议的时候了。

“绣春,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当着你嫂子自己说一句,我才能拿主意。”马夫人又说,“我也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件好事,还是件傻事?”

事实上绣春也多少有些感觉,不过她觉得别无选择,不管这条路走得对不对,事到如今,万无回头之理,那就只有死心塌地、顺其自然地走下去。

“回太太的话,我没有别的路走。”

“你想过没有,你也许一辈子只担个虚名儿。”

“我知道。”绣春心想,这也不过变相地遁入空门,夜雨秋灯,有个人可以想想,不强似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既然你已经想过,看来是心甘情愿的了。不过,冯大瑞始终不曾答应,这是要两厢情愿的事。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绣春当然想过,但她所定的主意,却有些怯于出口,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秋月忍不住鼓励她说:“你有话尽管说,你不说,太太怎么替你拿主意?”

“我,”绣春很吃力地说,“我想去看他一趟,我想他不至于给我钉子碰。”

马夫人觉得她有些匪夷所思——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当面锣、对面鼓地“自媒”,话怎么说得出口?于是马夫人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绣春想了想说:“我要问他:大家都知道我姓冯了,你怎么说?”

“这倒也干脆!”马夫人笑道,“换了你是冯大瑞,也不忍心说一句:我不要你。好吧,咱们商量办喜事吧!”

这喜事怎么办?秋月与夏云心中的想法相同,新郎在系,只有新娘一个人,能成嘉礼吗?

可是马夫人却有盘算,她说:“这得花几百银子,在直隶臬各衙门打点好了,在起解以前,把冯大瑞保出来,完了花烛再上路。”

这个办法说来容易,但法例上办得到吗?秋月便说:“太太经得事多,想来知道有这样的例子。”

“我也是这么想,例子原是人创出来的,王道不外乎人情,我想没有什么不可以。”

“而况,”一直不曾说话的夏云接口,“还有那几百银子的力量。”

“照这么说,看起来一定能保得出来。”秋月很起劲地说,“那就商量办喜事吧!”

“这是细节。如今最要紧的是——”马夫人沉吟了一下,对夏云说道,“得让达臣到保定去一趟。”

03

在赴保定之前,王达臣必须先到沧州。因为到保定是为了探监,这就非强家父子替他安排不可。

到得沧州,只见着强士杰,“家父赶到保定去了。”他说,“马老爷派人来送信,说是公事下来了,消息不坏。这自然是三老太爷的力量达到了。你请在沧州待一两天,等家父一回来,情形完全清楚,那时该干什么,分头办事,岂不比现在去瞎碰好得多。”

“不!我现在急于要见大瑞,因为有两件事,一定要大瑞亲口说了,才能着手,第一件是他愿意不愿意到贵州——”

“贵州?”强士杰大为诧异,“烟瘴四省,没有人愿意到贵州的。”

“这有个缘故,到贵州可以托人替他在军功上巴结一个出身。”

“喔!”强士杰心想,原来反清的人,要他倒过来为清朝效劳卖命,岂非缘木求鱼?不过这话不便说破,只往下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你也知道的,他原说过要娶我妹妹,我得问问他,这婚约还算数不算数?”

对这一点强士杰倒是深感兴趣,“王二叔,这先得看你的意思。”他问,“你愿意不愿意?你愿意了,还得看三姑娘的意思。”

“正就是我妹子自己的意思,愿意守着他。”

“那,那——”

王达臣知道他何以讷讷然不能出口的缘故,把他不便说的话说了出来:“也许空等一辈子,我妹妹也认命了。”

“可敬之至!”强士杰神情肃然,“只怕他于心不安,不肯受这番好意。”

“这也难说。只要他肯去贵州,要回来也容易。”王达臣紧接着说,“如今有件事要重重拜托你们爷儿俩,得跟马老爷托个人情,把大瑞先保了出来,让他完了花烛,住上十天半个月再起解。当然,这得花钱,我凑了一千银子在那里,看送到沧州,还是保定?”

强士杰不作声,默默在心中估量,人情加上银子,保释之事,倒有六七分把握,但看样子,冯大瑞对这两件事,一件都不会答应。

“你看怎么样?”王达臣催问着,“办不成?”

“这件事倒似乎不难。”强士杰突然想明白了,只要冯大瑞愿意去贵州,从军效劳,不愁没有出身,亦就不愁不能“赐环”,与妻子团聚,于是他问,“王二叔,这两件事,你打算先问哪一件?”

“当然先问他愿不愿意去贵州从军?”

“那就坏了!王二叔,我劝你先把亲事说定了,再提到贵州的话,那就一切都顺了。”

“你这话,”王达臣茫然地,“我可有点儿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的事。王二叔你想,既结了亲,自然要想法子回来团聚,那就只有一条路,在军功上极力巴结,好歹先免了罪再说。这不就顺了吗?”

顺是如此,逆又如何?王达臣用心思索了一会,想起曹雪芹的话——为了透彻了解曹雪芹信中所说的种种,他特为迂道进京去看了曹雪芹,谈到安排冯大瑞去贵州,曹雪芹很认真地嘱咐,一定要向冯大瑞切切实实问清楚,是否心甘情愿为皇家效力?如果还有异心在,那就不但会替他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而且将连累好些人,那就不必多事了。

他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曹雪芹的:“如果他还有异心,至多表示不愿到贵州而已。嘴上说愿意,心里另是一套,那不是冯大瑞。”回忆到此,终于明白了,倘或先说去贵州从军的话,而他不受此好意,那就是不希望有赦归之一日,既然如此,当然也不肯耽误绣春的终身,婚事还是不成。

谁知这么两句话,也还有顺逆先后的说法,而且出入如此之大,王达臣既佩服,又欣慰,不由得拍着强士杰的背说:“老弟台,你算是教了我了,我一定顺着说。”

“对了!”强士杰还怕他有未想透之处,特为提示,“王二叔,你先提婚约,他如果说不知道哪年才能回来,不能做这对不起三姑娘的事,你就趁势提发配贵州,从军功上求出身的话,不就堵住了他的嘴?”

“是,是。我懂你的意思!等他答应下来,我还钉他一句:可不能口是心非。”

“那就更靠得住了。”强士杰感动地说,“冯师爷交到王二叔你这种朋友,真是他的造化!”

04

造化弄人,算计得再好,无奈事有违误,强永年所带回来的消息,多少是出人意料的。

“发下来的是一道密旨,死罪可免,不错;发往烟瘴地方,也不错。可是,另外还有好些规定,马空群不肯多说,只透露了一句话,这一回的处置,要瞒得点水不漏。”

这就是说,发配起解是秘密的,哪一天起程,发往何处,解差是谁,没有人知道。照此看来,要想将冯大瑞保出来完婚,恐怕办不到。

话虽如此,王达臣还是诉了他的意愿,强永年苦笑着说:“别说一千两,一万两银子也无用。王二哥,你为朋友也至矣尽矣了,攀亲的事,徒然耽误令妹终身,我看割爱了吧!”

“爹,”强士杰插嘴说道,“王二叔有曹家来的路子,替冯师爷另有一番打算,情形比较不同,也许从夹缝中可以找出办法来。”

等王达臣从头到尾,细说了打算,强永年答说:“把我们冯师叔发到贵州,这一点托马空群,或许可以办得到。不过,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呢?”

“是啊!”王达臣说,“此所以我要跟他见一面,听他亲口说一句,事情才能踏实。”

“这办不到的,探监,上面一定不准。”

“上面不准,从下面想办法。”王达臣情急生智,“强二哥,不说黄少祖在监狱里开香堂吗?那一来,牢头禁子是你们的同门,这难道不能想办法?”

强永年当然也想到过这条路子,但以第一,渊源甚浅,怕碰钉子;第二,这一案还有两家也在找强永年设法,能探监会见亲人,麻烦甚多,如果勉强帮了王达臣的忙,让他如愿以偿,对另两家便不好交代。因此,听王达臣这一说破,颇感为难,幸好还有个人可以推托。

“黄少祖在里面‘开香堂’不错,不过,究竟是哪些人‘绝门孝祖’,我既不曾‘赶香堂’亲眼目睹,也没有听哪位前辈或者同道引见过,可说一无所知。你这件事,现成放着一尊菩萨在那里,为什么不去烧一炷香?”

“我不知道是哪尊菩萨?”王达臣很起劲地说,“请你告诉我,我马上去求。”

“曹家的震二爷啊!他跟马老爷是好朋友,而且他现管着平郡王的粮堂,处处有联络。交情加上势力,马老爷非买他的账不可。”

强永年又说:“冯大瑞如果发配贵州,不也要靠他想法子吗?我看,你干脆把他搬了来,哪里该关照,哪里要托人,一下子把话都说清楚了,岂不干脆?”

这话倒是将王达臣说动了,踌躇的是,由于绣春的关系,他一向不理曹震,如今仰面求人,未免难堪。但转念想到有曹雪芹在,不觉欣然。

“多谢你指点!我马上进京去一趟。不过就算能把他搬了来,在保定仍旧要仰仗大力照应。”

“那还用说!”强永年也很想结识曹震,所以拍胸担保,“你只要把曹家震二爷搬了来,跑腿是我的事。”

05

“去一趟保定无所谓,马空北的交情也够,只要办得到,无有不肯帮忙的。不过,咱们想要人家办的是什么,办得到的是什么,办不到的又是什么?仔仔细细商量定了,一次办妥当,不然,只怕没有时间补救了。”

王达臣与曹雪芹都觉得曹震的话不差。一项一项数下来,办不到的是保释冯大瑞出狱完婚,有把握办得到的是发往贵州,应该也可以办得到的是王达臣探监。

“王二哥探监,不如绣春探监。若说他们夫妇远离,连个话别的机会都不给,这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曹雪芹说,“王道不外乎人情,绣春要探监,万无不准之理。”

“嗯、嗯!”曹震深深点头,将曹雪芹找到一边,低声说道:“我先到保定去找马空北,你让王达臣去接绣春。你跟绣春说:她尽管来,如果不愿意跟我见面,我躲开她。”

“我知道,我陪她到保定来。”

“不是不准你请假吗?”

“不管这段儿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如此,王达臣陪我去保定。我在粮台上派人,跟你去接绣春。”

于是约定了在保定见面的地点,分道出发。曹雪芹到得通州,说知究竟,照规矩,绣春不便有何表示,要请马夫人做主。

“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呢?”

马夫人刚问得这一句,曹雪芹抗声说道:“娘,你别问了!绣春自然得跟大瑞见一面,不然,万里迢迢,朝思暮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见这么一面,往后的日子就容易过了吗?绣春,没有行聘,没有成礼,也没有请客,就这么成了冯大瑞的媳妇,你不嫌委屈?”

“我不嫌。”绣春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她这答话的神态,却让曹雪芹替她感到委屈,正想找句话安慰她时,只听马夫人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说:“只要你不觉得委屈,以后的日子就容易打发了。好吧,你收拾收拾早点动身吧!芹官就算送亲。”

乾宅迎娶,照例兄弟送亲,马夫人说这话,竟是将绣春当骨肉看待了。一时感激涕零,绣春噙着眼泪,跪了下去,磕着头说:“我去一趟,回来还是伺候太太。”

06

头一天到固安,第二天到霸县,第三天起个大早,经雄县、新安,未申之间,到了保定,照预先的约定,径投东门最大的利通客栈,正向柜房问讯时,王达臣带来的伙计,认得绣春,赶上来招呼:“三姑娘,镖头盼了你两天了。”

领着去见了王达臣,先安顿住房,问起曹震,说住在粮台委员的公馆,及至一提到冯大瑞的事,王达臣的脸色立刻就很难看了。

“已经走了,大前天动身的。”

这是绣春与曹雪芹怎么样也想不到的,两人都愣住了。绣春紧闭着嘴,眼角有晶莹的泪光,但脸色却是坚毅的。

“何以如此匆促?”曹雪芹定定神问道,“你见着大瑞没有?”

“没有,我跟震二爷下午到,他上午已经走了。问马老爷,他说在直隶境界,关防严密,一出直隶到了河南,就松得多了。我打算等你们来了,赶到开封去想法子,无论如何得跟他见一面。”

“我二哥怎么说?”

“他跟马老爷细谈过了。这一案的人,都解到云南,交给尹总督发落,大瑞如果想到贵州,先要走尹总督的路子。”

王达臣停了一下又说:“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路子是有,就不知道大瑞的意思怎么样,如果等我从开封回去,再找人写信到云南去托尹总督,那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切都太晚了。”

曹雪芹突然发现,王达臣眼神微带闪烁,一面说话,一面不断去看绣春,仿佛有些话忌着她有所保留似的。因此,口中不言,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赶紧避开绣春,跟王达臣私下深谈。

“你也别烦!”王达臣安慰绣春,“我陪芹二爷去看震二爷,该怎么办,等商量完了来告诉你。”

曹雪芹沉吟了好一会,用很有决断的语气说:“大瑞信口如一,说了话一定靠得住。我看这件事只有这么办,你赶到开封,想法子见着大瑞,无论如何要他答应,安分守己,绝不做犯法的事。这里,我来跟我二哥说,马上就得替大瑞想法子,托人情的信,要赶在大瑞前面到云南才管用。”

“好!准定这么办。”王达臣问,“回头见了震二爷,是咱们一起跟他说,还是你私下跟他谈?”

“你看呢?”

“我看你私下跟他谈,比较合适。我到底是外人,也许震二爷有些话,不肯当着我说。果然他有为难之处,我们也不便强求。”

这是王达臣已发现曹震似有难言之隐,所以有此表示。他的看法没有错,曹震对王达臣说的话,是有保留的。马空北劝曹震不必多管闲事,说冯大瑞不是安分的人,没有人能管得住他。因此,曹震不能同意曹雪芹的办法,因为他对冯大瑞素昧平生,毫无信心,就算王达臣能跟他见着面,得他亲口承诺,“安分守己,不做犯法的事”,也不能算数。

“谁知道他是真话,还是假话?王达臣人很忠厚,他们又是换过帖的,自然容易信他的话,我可不能不小心。”曹震又说,“我跟马空北细谈了,才知道这一案非同小可,密旨上特别交代,‘务须严密!若有妻儿,一并遣戍’。这意思已很明白,要把这一案遮得一点痕迹不露。姓冯的如果不小心,别说闹事,只谈一谈这一案,风声一露,上头就会追查,那时候就不止我一个不得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我爱莫能助。”

曹雪芹大为失望,当然也很气愤,心里在想,如果是这么怕事,根本就不该来!因而不免口发怨言:“这一来,等于断送了冯大瑞一生!”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曹震双手一摊,做个没奈何的表情。

“绣春面上怎么交代?”

曹震不作声,心里却不免重新考虑,到底能不能想出一个可帮冯大瑞的忙,而又不致受连累的办法出来?

曹雪芹当然不会猜到他的心事,看他久久不语,愤愤地说道:“好吧!我把你的话告诉绣春,教她死了心吧!”

虽是一时愤激之言,结果发现,除却跟绣春说实话以外,别无更好的处置办法。曹雪芹是这样想,王达臣更是这样主张。

“这件事,看起来是错到底了,也窝囊透了!”心力交瘁的王达臣说,“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薛平贵,就有,也一辈子不能回来了,王宝钏还苦守寒窑个什么劲儿。咱们得把实话告诉她,让她自己拿主意。”

王达臣的意向是很明白的,在他看来,绣春与冯大瑞那段镜花水月的姻缘,到此算是结束了,希望她另觅归宿,这是奢望。曹雪芹在想,绣春这一回是真的要为情逃禅,遁入空门了。

转念到此,不觉黯然,叹口气说:“唉!忙到头来一场空。”

“芹二爷,你也不必替他们难过。照我说,这样反倒好。不然,绣春一年一年空等,那种滋味也很不好受。在大瑞,老觉得对不起绣春,心里拴着这么一个疙瘩,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虽是自我譬解的话,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曹雪芹只希望绣春也会接受这份安慰。

07

这一夜,绣春当然失眠了。心里一直在念着曹雪芹的那句话:“忙到头来一场空。”而每一次又必有一个相应而起的疑问:真的是一场空?

她不能同意曹雪芹的想法,只为不甘于承认失败,而且细想一想,并不觉得已经失败。从她出主意希望冯大瑞投效平郡王那时起,心心念念所想的,便是如何让冯大瑞免于杀身之祸。如今只是充军,杀身之祸已免,就不算失败。

但此刻却是一个得失关头,如果不能实时说服曹震,为冯大瑞安排一条自新之路,那就真的是“忙到头来一场空”了。

转念到此,意躁心烦,衾枕之间像长了荆棘,再也无法安卧,于是披衣起床,悄悄推开窗户,望着耿耿星河,让一颗无处安顿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她在想,现在是必须面对考验,作一个抉择的时候了。她很冷静地去体会自己的感觉,能不能把冯大瑞的等于死别的生离,排遣得开;能不能将冯大瑞的影子,从心头抹去;能不能对救冯大瑞的最后机会,没有能切实把握而感到遗憾?扪心自问,实在不能。现在她才明白,当年“看破红尘”时,确有“四大皆空”、无所留恋之感,只为对曹震伤透了心的缘故,而对冯大瑞是完全不同的。

不愿见的人,偏在眼前;想见的人,长在天涯。难道真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在惘惘不甘之中,她心头突然灵光一现,照彻了“蔽境”,顿时欢喜无量,自觉人定胜天,心安理得了。

一早起来,王达臣与曹雪芹都是满腹心事,连话都懒得说,她知道,他们心里都萦绕着一个念头:绣春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开,但愿她能自己克制才好!

在她从从容容梳洗过后,以微笑迎人,而从他们眼中发现莫名的惊异神色时,她知道她猜得不错,因而越发摆出好整以暇的态度。

“先吃早饭。”她说,“吃饱了好办事。”

“办事?”曹雪芹惴惴然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办?我看,事情已无可挽回,这里还有什么事要办?”

“多得很。你得把震二爷留下来,非请他跟马老爷去商量不可。”绣春说道,“昨儿我想了一夜,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震二爷相信,冯大瑞绝不会出乱子——”

“那好啊!”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你快说!是什么法子?只要这个法子管用,震二哥一定会替冯大瑞好好安排。”

“这个法子一定管用。有我成天看住他,还怕什么?”

“什么?”王达臣问说,“你说的是什么话!教人莫名其妙。”

“是的!其中妙处,不容易让人想到。”绣春得意地说,“我也是顿悟而得。”她又扬着脸问,“芹二爷,你总应该懂吧,我怎么能成天看住冯大瑞?”

这一提,不但曹雪芹,连王达臣也懂了。但却都有匪夷所思、不敢信为真实的感觉,尤其是王达臣。

“你疯了!你是说,你陪了冯大瑞一起充军到云南?”

“是的。”绣春平静地答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

“王二哥,”曹雪芹说,“绣春的主意只怕是唯一的主意。咱们平心静气来商量,有什么行不通的地方没有?”

“从直隶到云南省城,八千两百里地,这一路的辛苦,你受得了吗?”王达臣又说,“你见过充军的犯妇没有?一路上给解差当丫头老妈子,倒洗脚水、倒溺盆子,什么都干,你受得了吗?”

“这就要请震二爷转托马老爷了,派个老成的解差,再花上几两银子,我想他不至于太为难我。”

“逢州过县,巡检老爷那里投文过堂呢?”王达臣又说,“我告诉你吧,只要平头整脸的犯妇,少不得就有噜苏,我见得多了!”

“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你不信,你就试试。”

“是的,我要试。”绣春毫不迟疑地答说,“事在人为,只要处处留心,能随机应变,哪里都不必怕。”

曹雪芹看她意志如此坚决,料定非王达臣所能劝阻得了的,这样针锋相对地争下去,徒然伤了兄妹的感情,更加不好,因而插进去说道:“我看,这件事不妨先跟震二哥谈一谈,官场的情形他比较熟,或许有妥当的办法。”

绣春觉得他说这话,在态度上是支持的,因而默不作声,王达臣则是不好意思反对,勉强也同意了。

于是仍旧由曹雪芹跟曹震去谈,用的不是征询的语气,而是据实道明了绣春的希望,求助于曹震。

“如果去得成,我倒相信她能管得住姓冯的。不过,她真的有这份豁出去的勇气吗?”

“看样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让她当面跟我来说!”

“这——”曹雪芹迟疑着说,“恐怕她——”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如果她连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相信她有自愿充军到云南的勇气?”曹震又说,“上万里路,你以为是好玩儿的事吗?”

原来是试绣春的勇气,曹雪芹心想,曹震的要求不算过分,这话可以去说。不过,面是见了,仍旧不肯援手,又待如何?

“我一定让她来见你,或者请你去看她。”曹雪芹说,“可是,见了面就非得帮她的忙不可。”

“能帮忙,我当然帮忙,这何用你说?不过,她的主意也不一定对。咱们为她好,得帮她打算。也许不肯帮她的忙,就是帮她的忙,你得懂这一层道理。”

“我懂。你的意思跟王达臣差不多。咱们分头办事,请你先打听打听,有什么能安安稳稳把她送到云南的妥当办法,我拿你的话传给她。”

传话过去,绣春不免踌躇,最后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把曹震请来,大家一起谈,也就是不愿单独见面;再一个是“语不及私”。

“只能谈冯大瑞的事,不能谈我的事。”

“你这话不讲理。谈冯大瑞怎么能不谈你?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自己办得到这一点吗?”

绣春想想不错,便即改口:“我没有说对,应该是不能谈他的事。”

“还是没有说对。”曹雪芹笑道,“应该是不能谈他跟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