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多少年来第一次相见,场面自然很尴尬,绣春先是故意绷紧了脸,转念又想,此求于人,不该有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因而把头低了下去。曹震原想尽力装得洒脱,但一见了面,忍不住细细打量,印证回忆,皮肤不如以前滋嫩,体态反倒婀娜了。回想当年纤腰在抱的旧情,眼圈都有些红了。
“我不是不愿意帮冯大瑞的忙,”曹震缓缓地开口了,“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只听人说,他的气性浮动不定,做事顾前不顾后,我有点不敢插手管这件事。你总知道,如果再出乱子,关系很大。”
“我知道。”绣春答说,“不过,说他做事顾前不顾后,这话未必尽然。芹二爷在这里,倒说一句着。”
“冯大瑞不是那种人。”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而且,他很听绣春的话。”
“这一点我相信,可是得绣春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只怕很难,我已经打听过了,直隶按察使衙门,管这件案子的王知事说,冯大瑞原来的口供上,说他别无亲人,如今忽然出来一个结发妻子。上面如果追究,何以先前不仔细查明白,这话很难交代。”
绣春不知道王知事是否说过这话,但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正在踌躇无计之时,曹雪芹提出来一个办法。
“这样行不行呢?”他说,“作为王知事自己查到的,那就不但没有处分?而且办事认真。说不定还能邀奖。”
“这当然可以。不过那一来一并发遣,要吃苦头。”曹震又说,“我原来的意思,是想按‘亲族自请随行’的例,一路上不受拘管,自由得多,也舒服得多。”
“这——”曹雪芹说,“要看绣春自己的意思了!”
“吃苦也只好听天由命。”
谈到这里,有了结论,需看曹震是否愿意为她去进行?而他沉吟未答,心里实在有一番惋惜绣春的情意,不忍她如寻常犯妇般,一路抛头露面,受尽凌辱。但这话苦于说不出口,说出口来,绣春一定会误会他别有用心,一个钉子碰过来,彼此下不得台。
沉默不能太久,曹震只好这样答说:“让我再打听打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没有呢?”绣春问道,“震二爷是不是照芹二爷所说的办法,替我去关说?”
“迫不得已只好走这条路。”曹震转脸对曹雪芹说,“你跟王达臣,最好仔仔细细替绣春策划一下,这件事一步走错,要回头就难了。”
“是!”曹雪芹忽然心中一动,向绣春使个眼色说,“我跟震二爷还有话说。”
于是绣春悄然退去,回身时无意间跟曹震的视线相触,看到他眼中无限怅惘之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祈求之意,不觉心中一动。但立即不顾一切地硬起心肠,加快了脚步。
“我也觉得绣春犯不着去吃这一趟苦,她是烈性子,万一受辱,会出乱子。二哥,你就替冯大瑞写两封信,把他的出路安排好了,绣春不就可以免于跋涉了吗?”
“让我好好想一想。”曹震皱着眉说,“这得从长计议。”
“时不我待!冯大瑞可是越走越远了。”
等曹震一走,曹雪芹将他们兄弟所谈的话,都告诉了绣春。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曹雪芹心里很烦。绣春反倒好意安慰,不提此事。正在闲谈时,曹震派了车来,说是接曹雪芹去喝酒,还有一个朋友要替他引见。
这个朋友就是马空北,五短身材,一双眼睛,晶光乱射,一望而知是精明强干的角色。座中当然要谈到冯大瑞,马空北对他似乎怀有偏见,曹雪芹不以为然,却以初交,又是曹震的朋友,不便辩驳,只默默听着,表示冷淡而已。
但谈到漕帮的内幕,曹雪芹不能不注意。据马空北说,黄象这一班人,始终怀着“异心”,当初听“三老太爷”潘清的话来投案,只以底蕴已泄,行踪在官府掌握之中,不能不暂且就范。及至报案的人到齐,彼此查询核对,认为潘清出卖了帮中子弟,他们甚至疑心翁、钱二祖出事,潘清亦脱不得关系。
“你们看着好了!事情还没有了,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说不定会窝里反。”马空北又说,“我现在只盼望这一班煞星,早早出了直隶境界,才能放心。”
“怎么?”曹震问说,“在路上就会闹事?”
“那可说不定。如果外面没有同党接应,可以没事,不然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马空北把话顿住,举杯喝酒。
放下酒杯,仍未见他开口,曹震便即催问:“老马,你的话没有完。”
“我是有点替沧州强家父子担心。”
“怎么?”曹雪芹不由得问,“他们会跟强家父子过不去?”
“那姓冯的就说过,如果有机会,饶不了强家父子。”
就因为这句话,害得曹雪芹心神不定,连酒都喝不下了。马空北却意兴甚豪,喝得酩酊大醉,方始由他的跟班扶了回去。
“你听见老马的话了吧!”曹震说道,“足见不是我瞎说。”
这是指冯大瑞的事,曹雪芹说:“我很想写封信劝劝他,别再惹祸了。”
“这倒是正办。你写得隐晦一点儿,我交驿站替你送去。”
“好,我今晚上就写。”
“接你来,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曹震抑郁地说,“我不明白,绣春何以会对那姓冯的这么好?”
“这也是缘分。”
“我看是孽缘。将来不说,眼前明摆着是个钦命要犯,绣春好好儿地,说要陪他一起去充军,你想太太会准她做这种荒唐事吗?”
“那倒说不定。”
“如果太太准她这么做,可就是害了她了。”曹震又说,“若说冯大瑞一到云南就可没事,犹有可说;万一出了事,绣春已是有案的人了,孤零零一个人在云南,你想想,你心里能不难受吗?”
这倒是真话!曹雪芹不由得答一句:“果然到了那地步,叫人不寒而栗。”
“是不是!”曹震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兴奋了,“绣春的事,咱们得重新琢磨。”
何以谓之“重新琢磨”?曹雪芹觉得这句话中,颇有含蓄,需要好好想一想。
“这几年来,我总觉得对不起绣春,总想让她能舒舒服服过下半辈的日子。我这点心意,真可以说是唯天可表。”
“这我知道。”曹雪芹笑道,“你始终忘不了绣春,是谁都知道的。”
“不,不!你们都误会了,就因为你们有这种误会,我才不敢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一说,你们一定当我是私心。”
这话就深可玩味了。曹雪芹收敛笑容,徐徐说道:“只要你是真的为绣春设想,是不是私心,大家都能分辨的。”
“这打算由来也不止一日了。咱们曹家最倒霉的日子过去了——”
曹震话题一变,大谈家运的兴衰。盛极而衰至于“最倒霉的日子”自然是抄家,但就在这段日子中,已伏下否极泰来的新机,那就是福彭的袭爵。
“如果现在仍旧是老王爷顶着爵位,那就倒霉到家了,为什么呢?”曹震自问自答地说:“皇上原来因为老王爷跟恂郡王不和,用他接恂郡王的大将军印,打算着他感恩图报,会挑恂郡王的短处。哪知他毫无表示,皇上十分不喜。再说老王爷的‘大爷脾气’也实在太过分了一点儿,讲究边幅的皇上,怎么能看得上眼。若是他仍旧顶着爵位,必是处处碰钉子,咱们曹家,甭想能受他一点照应。不是说他不肯照应,而是他照应不了,连带受累,倒是有份的。”
接下来便谈到“小王爷”了,曹震透露了一个秘密,今年才被封为宝亲王的四阿哥弘历,虽说简在帝心,但同岁的五阿哥和亲王弘昼,并非毫无继承大位的希望。毕竟宝亲王生母是宫女,出身不高,成为竞争帝位的最大弱点,如果没有过人的长处,就会争不过和亲王。
“宝亲王跟小王爷的情分,你是知道的。这一次受命为定边大将军,其实是替宝亲王出征——”
“这——”曹雪芹大为诧异,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怎么扯得上?打仗这玩意,真刀真枪,各人是各人的功劳,小王爷立了功,也不能记在宝亲王头上。”
“怎么记不上?第一,小王爷当大将军,是宝亲王举荐;第二,如今苗疆军务,西路、北路的军务,虽有鄂中堂在策划,可是代皇上看奏折、看军报的是宝亲王。小王爷如果立了功,就是宝亲王指授方略有功。”曹震放低了声音说,“小王爷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军报中颂赞方略高明之处,大多是宝亲王的主意。这样暗地里一捧,宝亲王跟和亲王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自然一个重、一个轻了。”
“啊!”曹雪芹领悟到了,“这也等于就是小王爷的拥立之功。”
“对了!拥立是取富贵的终南捷径,暗的比明的更妙。你看着好了,等小王爷班师还朝之日,一定当议政王。”
02
平郡王议政,便如以前的怡亲王胤祥,当今的庄亲王胤禄,那才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曹家否极泰来,自不待言,所谓“新机”,说来倒也有些道理。
曹雪芹正在这样想着,曹震突然问道:“雪芹,你将来想干什么?”
这一下将曹雪芹问住了,一时无所选择,只这样答说:“反正我不是做官的材料。”
“那你就做大少爷好了!”曹震紧接着说,“内务府坐享其成的闲差使多得很,只要有路子,随便你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要好大家好,若是有一个人受苦,享着福的人心里也不会好过。”
这倒是蔼然仁者之言,曹雪芹对他这位堂兄,发生了难得有的敬意,不由得深深点头,表示倾服。
“对绣春,我就是这么在想,要让她舒舒服服过几天好日子。无奈——”曹震摇摇头,苦笑着不说了。
曹雪芹恍然大悟,脱口说道:“原来你是想把绣春接回去?”
“不错。”曹震答说,“我是这么打算过,而且不止一次。我是不会再续弦了,接了她回来,没有什么嫡庶之分。锦儿为人,你是知道的,她一定会让绣春——”
“这件事,”曹雪芹抢着问说,“你跟锦儿姊谈过没有?”
“隐约谈过。”
“何谓隐约谈过?”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假如把绣春接回来,你会怎么样?她笑笑不答,后来回我一句:‘你别痴心妄想了。’随后又说,‘你真有本事把绣春接回来,我算服了你。’你听听这意思!”
曹雪芹默然,他也跟锦儿的想法一样,认为曹震有点痴心妄想,以绣春的脾气,绝不会如他的愿。既然明知无望,就不必多事了。
随着他的沉默,曹震脸上沮丧的神色逐渐加重了,“是不是,我一直不肯说的缘故,就在这里!”他的声音中带着些愤慨,“心里一有了成见,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曹雪芹不承认自己有成见,“二哥,你这话说得不公平。”他说,“不错,你是为绣春打算,可是你想过绣春现在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累得不可开交,只想有一榻清静之地,让他好好休息,而你备了一桌盛馔,殷勤相邀,试问,你这份好意,如何接受,我们替你去邀客的人,又如何开口?”
曹震愣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绣春现在只关心冯大瑞?”
“是啊!现在只有跟她谈冯大瑞的事,她才听得进去。”曹雪芹心中一动,未暇多想,便说了出来,“你能急人所急,或许我们才有进言的机会。”
“这——”曹震为难地说,“关系实在太大。出了事,你也会受害,你知道吧!”
曹雪芹当然知道,不过他不作声,心里在想,不见得没有兼筹并顾之道。
这时的沉默,便是逼着曹震去找出这条道儿来。他搔首踟蹰,来回踱了一阵方步,突然停住脚说:“我提出一个办法,你一定又以为我借此耍花样。”
“这就是你的成见了。”曹雪芹笑着说。
“好吧,我说给你听。我不出面,托人来办这件事,不过我们的嫌疑要避得干干净净,沾上一点关系就逃不了。”曹震问道,“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我不懂!”曹雪芹率直答说。
“那我就明明白白地说,绣春从咱们曹家出去的,谁都知道,万一将来冯大瑞出了事,从这条在线去追根,咱们逃得了吗?”曹震又说,“什么叫‘株连’,什么叫‘瓜蔓抄’,别人不懂,你总懂吧?”
曹雪芹听他说得严重,不由得就接受了他的想法,“你是说,你要是替冯大瑞找了路子,绣春就不能嫁他,这样你才能避免株连?”他问。
“一点都不错,不独是我受株连,你也一样!咱们曹家都一样。”
“这一说,绣春一定要考虑了。”曹雪芹想了一下问道,“二哥,你看是先把话说明白,让她自己挑一条道儿走呢?还是你先替她办了,随后再把利害说给她听?”
“你看呢?”
“我看,是先替她办了的好。”曹雪芹又说,“你先替她办了。第二步,等回去了,大家商量着办。”
“你预备跟谁商量?”
“锦儿姊——”
“这个,我会跟她说。”
“当然,你自己说最合适。”曹雪芹加重了语气,表示是个一定得办到的条件,“不过,一定要锦儿姊亲口跟我们说了,我们才能进行。”
“你放心好了,她一定热心。”曹震又说,“大概秋月跟夏云也没有不同意的,一家人仍旧高高兴兴地在一起,有多好!”
这句话将好热闹的曹雪芹也说动心了,想了一下说:“这件事我一定上紧去办。不过,二哥,对冯大瑞的事,你有把握没有?”
“总有七八分把握。”
“有七八分就够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办吧。”
“急可是急不得,还得花一两千银子,得回京里筹措。”曹震答说,“总得十天的工夫,反正一定会在冯大瑞人到云南以前办妥。”
03
在路上,曹雪芹就打算好了,将曹震的话分作两部分,关于冯大瑞的一部分可以告诉绣春,而有关她的一部分不能透露只字,但不妨做个不落痕迹的伏笔。
“好了,你我都算对得起冯大瑞了。震二哥答应花一两千银子,另外托人帮冯大瑞的忙。他说他不能出面,怕万一将来出了事,株连在内。我想,咱们奔波了这一阵,有此结果,也算差强人意了。”
既说“你我”,又用“咱们”,曹雪芹是故意将自己跟绣春扯在一起,表示对于冯大瑞的事,彼此都是出于友情的关切,他看绣春之于冯大瑞,并没有什么特殊亲密的关系。
绣春哪里会想到这一点,只觉得曹震的态度转变,有些可疑,琢磨了好一会,有句话终于忍不住要说。
“芹二爷,我可不是小人之心,不过不问清楚,心里放不下。震二爷大而化之的脾气,你当然也知道,说过忘掉的时候也有,他不会是弄个空心汤圆给你吃吧?”
“不会,绝不会!”
“你怎么知道?”
曹雪芹当然不便说,他是有所图谋,要办妥了冯大瑞的事,他的图谋才有指望,只好这样答说:“他愿意帮冯大瑞的忙,原是有诚意的,不然他粮台上也很忙,老远跑到保定来干什么?”
绣春对于这个答复倒是相当满意,“这还罢了!”她说,“不然我可就太冤了!”
“这话怎么说?”
“你想,我多少年不愿意理他,这回低声下气跟他说好话,如果一无结果,不是太划不来?”
“你也太偏激了。不是我说,震二哥就算过去不好,如今在学好;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如今在补过。事隔这么多年,到底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不该再拿从前的态度对他。”
绣春不作声,隔了一会方说了句:“你不明白。”
曹雪芹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绣春这种态度便是深不以为然的表示。他们一直谈得来,即由于彼此都很小心地避免意见不合,形成僵局。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说:“我得好好写封信给冯大瑞,切切实实劝一劝他,再不能惹是生非了。”
对于这一点,绣春自然关心,“你的信怎么寄?”她问。
“震二哥答应替我交驿差沿路探报。”
说完,曹雪芹取出笔砚来写信。绣春一直希望他能问一声:“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冯大瑞?”而他始终不说,甚至写完信也没有让她看一看。这就让绣春不但失望,而且大为疑惑,曹雪芹的态度似乎改变过了。
到得第二天的早餐桌上,绣春到底忍不住了,“你写给冯大瑞的信说些什么?”她问。
“就是昨天跟你说的那些话。”
“你提到我没有?”
这一问提醒了曹雪芹,自己的处置有疏忽之处,已惹得绣春不快了,想了一下,觉得倒不如趁此作个暗示。
“我没有提到你,因为这封信写得很隐晦。震二哥的话也不错,为防万一株连,嫌疑要避得干干净净,将来倘或出事,要让人看起来,咱们跟冯大瑞没有什么关系,那就不管是什么‘瓜蔓抄’,也扯不上咱们。”
“真的有那么厉害吗?”绣春怔怔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们把那件案子说得那么凶,是故意唬人的。”
有这样的神情,曹雪芹觉得自己的策略有了效验,便即正色答道:“我几时骗过你?”他又放低了声音说,“你倒想想,当今皇上这十一年之中,抄了多少家,杀了多少说什么也不至于有杀身之祸的人?”
这一下可真是吓着了绣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好一会,突然跺一跺脚说:“这该死的冯大瑞!真该充军!受够了罪,他就知道该安分守己了。”
曹雪芹大感意外,但这一感觉很快地消失了,只为曹震悲哀,只怕他的愿望,到头来仍旧落得一场空。
04
曹震一连到通州来了两趟,每一趟都是来谈马夫人移家进京的事,但每一趟也都谈到冯大瑞的事——先是说托好了人,后来又说,托的人很得力,是云贵总督尹继善的本家,他写的信一定管用。
两趟来,都见到了绣春,其实是绣春听了秋月与夏云的劝,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说曹震要来,老早便躲得远远的。不过,面虽见了,却没有话,甚至冯大瑞的事都不问,只是默默地听曹震在谈。
第三趟来,没有谈冯大瑞,谈锦儿怀孕快足月了,当面向马夫人要求,要请秋月去照料锦儿“坐月子”。
“秋月怎么行?除非夏云,可是她自己也有孩子。”马夫人说,“等我琢磨琢磨。”
“我去好了!”
居然是绣春自告奋勇,哪一个都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当然,最感到意外的是曹震,笑嘻嘻地向绣春抱起了拳,但她不等他作揖说话,先就避了开去。
“挑个好日子,我来接绣春。”
“这还得挑日子啊!”马夫人笑着说了这一句,旋即改口,“也好!挑定了日子,先送个信来。”
说停当了,曹震高高兴兴地告辞而去。秋月却有些不放心,私下问绣春说:“人家可是指望着,你不会临时变卦吧?”
“不会。”
“不会就好。”秋月忍不住说心里的话,“我实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转变。”
“转变什么?”绣春很快地说,“一点没有变。”
“从前你避着震二爷,现在不但不避,还愿意跟锦儿一起住,不是大大地变了?”
“跟锦儿一起住,是去照料她坐月子。”绣春略停一下说,“我欠了震二爷一个情,一直不知道怎么还他,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当然不愿意放弃。”
秋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不道竟是更决绝的表示。因此,她悄悄地通知曹雪芹,转告曹震跟锦儿,对绣春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曹震,要有意无意间下水磨工夫。到工夫够了,再由马夫人出面,也还得好好下一番说辞,才可望有圆满的结果。
约莫半个月,曹震才派了男女仆各一,坐车来接绣春。男仆跨辕,女仆是能说善道的杨妈,绣春原是不喜噜苏多话的人,但以此去须有多日盘桓,曹震跟锦儿的情形,知道得愈多愈方便,所以不厌其烦,一路谈到京城。
这是绣春第二次回来,头一回住过七天,房屋位置途径已很熟,下了车不必等人招呼,便直奔上房,进了院子高喊一声:“打搅的人来了!”
于是堂屋门帘掀起,先出来一个丫头,后面是鼓着大肚子的锦儿,走得很急,绣春赶紧拦阻。
“你站着别动!下台阶摔了可不得了。”
说着,加紧数步,上了台阶,锦儿握着手端详,“比上回来,秀气了一点儿。”她说,“不过倒更白了。”
“秀气”是避免用憔悴的说法。绣春自己感觉不到,也从未想过,但“秀气”是必然的,这一阵为了冯大瑞,若说还能长得丰腴,那就成了件不可解之事。
“你一定饿了,先洗把脸,马上开饭。”
于是在锦儿屋子里洗了脸,不施脂粉,潇潇洒洒地一面吃饭,一面谈近况。绣春以为锦儿会问冯大瑞的事,或者告诉她,曹震如何为冯大瑞托人情,哪知竟只字不提,她当然也不便开口,只是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念头。
在堂屋中吃完饭,又回锦儿卧室喝茶,绣春问道:“我的箱子呢?太太有东西捎给你,有块玉还是老太太留下来的,戴上了能保平安,不怕摔跟斗什么的,动了胎气,趁早交代给你。”
“喔,”锦儿站起身来,“箱子一定送到你屋子里去了。”说着,向门外走去。
“怎么?”绣春有意外之感,“不是住在你后房?”
“那怎么能委屈你?”
替绣春预备的屋子,就在对面,隔着堂屋,东西相望,掀开同样的门帘,绣春踏进去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这里的木器陈设,与锦儿屋中一式无二。木器较新,但同样是花梨木,靠里一张大床,床前妆台,对壁是八尺长的条桌,绣春的两口皮箱,便用凳子垫着,搁在条桌旁边。
这时丫头已将她们原来喝的茶移了过来,绣春坐在靠窗的方桌旁边,再一次细细打量,发现妆台上所置的一具镜箱,与锦儿所用的不同,走近细看,阴沈木嵌金丝,形制朴拙而古雅,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镜箱好面熟!”
“当然啦,”锦儿答说,“二奶奶的东西,你还能不熟!”
这一说,将绣春尘封了多少年的记忆,一下子都抖了出来,不辨酸甜悲喜,只觉得心里乱得厉害,有些头重脚轻,赶紧得扶住桌角,才能站稳。
“怎么啦!”锦儿看出端倪,有些失悔,原是好意,不想勾起了她的旧时恨事,但却不便说穿,只这样问说,“你如果不喜欢,我替你另置。”
绣春摇摇头,不作声,等坐下来,心神略定,方始问道:“这么布置,是你的意思,还是震二爷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可也是二爷的意思。”
“其实,你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完全不是我的打算。”
曹家传下来的规矩,不论嫡庶,怀孕一到了四个月,便不同房。锦儿的身孕已有七个月,绣春住在她后房,并无不便,或者就在前房另搭一张床,照料便更方便了。
“其实,那么一张大床,咱们就睡在一起,也挤不着你,又热闹又方便,你又何苦闹这些虚文?”
“你的话不错,我也是这么想。”
“那么,”绣春问说,“你为什么又这么自己找麻烦呢?”
“我是怕人编派我不是,说我慢待了你,尤其是季姨娘。”
“理她干什么!”
“别人也会这么批评。”锦儿紧接着说,“反正事也费了,就让它摆个样儿好了,你要是不嫌不舒服,咱们跟从前一样,两个人睡一个被筒也行。”
“那不好!会挤了你的肚子。”绣春对锦儿的解释,感到满意,心里舒坦得多,觉得就一个人睡在这里,也无所谓。
正谈着只听中门外人声杂沓,绣春抬头从窗外望去,只见走在前面的是听差与门上,抬着一只两尺长、尺许宽的木箱,微抠着腰,显得木箱虽小,相当沉重,随后是曹震,后面跟着捧了衣包的小厮。
“箱子就搁在堂屋里好了。”曹震吩咐了这一句,又问丫头,“姨奶奶呢?”
“在这里。”锦儿应声迎了出去。
绣春仍旧坐在原处,看听差、门上和小厮都退了出去,又听到堂屋里曹震在向锦儿交代,木箱中是本月份的饭食银子,总计四百两。接着便问绣春接来了没有?
听得这一句,绣春便先站了起来等,果然门帘掀处,锦儿在前,曹震在后,双双走了进来。
“什么时候来的?”曹震笑容满面,大声问说。
“有一会儿了。”绣春垂着手,言笑不苟,声音也是平静而清晰,完全是对主人回话的样子。
“坐啊!站着干吗?”说着,曹震自己先坐了下来,伸手端起锦儿的茶碗就喝。
“你晚上有应酬没有?”锦儿一面扶一扶绣春的手臂,示意她坐下,一面问曹震。
“有两个饭局。有一个可以不去,另外一个到一到就行了,怎么样?”
“我问一问。”锦儿答说,“你还是赴你的饭局好了。”
曹震点点头,仿佛有所领会,接着便问起马夫人和秋月,也问到夏云,但却没有问王达臣,也没有提冯大瑞。
绣春是问一句,答一句,看看没有话了,曹震起身要走,却又站住了问锦儿:“绣春带人来了没有?”
“没有。”
“那得买一个。明儿多找几个来挑一挑,只要人好,多给几两银子不要紧。”
这是替绣春买丫头,等曹震一走,锦儿便问:“你想挑一个什么样儿的?今年京东干旱,收成不好,女孩子卖出来的很多,很可以挑一挑。”
“算了吧!我又住不了多少日子,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我看你这儿人也尽够用了,不必再添一个吃闲饭的。”
“总得有个专供你使唤的人才好,出门也方便些。”
“出门?”绣春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
“好吧!咱们回头再说。”
绣春这时心里又有些嘀咕了。晚上坐到二更天,等关了中门,打发杨妈和丫头都睡了以后,她才有一番想好了的话要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来照料你坐月子?”
“那还用说,自然是咱们的情分。”
“情分之外,还有个缘故,我是还震二爷的人情。”
“他有什么人情到你身上?”锦儿是好奇的神情,“这个人情居然还成了债!”
“还不是冯大瑞的事。”
“喔,你说这个!”略顿一顿,锦儿又说,“那应该你哥哥见情才对。”
这明明是不以为她跟冯大瑞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绣春笑笑就不说下去了。
“你累了吧!早点睡,明天邀芹二爷来玩。”锦儿擎起烛台说,“我送你去。”
“不说好了的,睡一床吗?”
“明天再睡过来。”锦儿笑道,“替你忙了一阵子,你好意思一点情都不领?”
听这样说,绣春无话可答,心想,这晚上倒也需要清静,好把所见所闻,从头到尾,细细琢磨一番。于是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不能不识抬举,你也别送我了,看得见。”
她屋子里原点着灯,锦儿只掀起门帘,照见堂屋中的通路,几步便走到了。靠窗方桌上有一具藤制的茶笼,笼着一壶热茶,另外还有个果盒。梳妆台上有一盆洗脸水,摸一摸尚带微温,便坐了下来,一面卸妆,一面想心事。
她想,两个房间布置得一模一样,明明是故意的安排,她不比锦儿差什么,锦儿也不比她差什么。说大,是“两头大”;说小,是一样“做小”——现在,这里的下人都管她叫“姑娘”,住下去便有一天会变成“绣姨娘”。
“哼!”她在心里冷笑,“打得好如意算盘!”
从这里开始,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只是陷溺在沉思中,一会儿苦恼地皱眉,一会儿得意地微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一个意念,无端闯入心头,让她惊出一身汗。
于是,急急忙忙起身,先将房门的铜闩闩上,又擎着烛台检点了堆杂物的后房,看清楚门户严谨,方始放心——她是怕曹震半夜里掩了进来,倘若大声一喊,惊动下人,那就会闹成笑话;如果默尔以息,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子“失节”,她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
曹雪芹午前就来了,为绣春带来两部消闲的书,都是琉璃厂书坊新刻的,一部叫《觚》,一部叫《萤窗异草》。绣春自己也带了些笔砚书籍,还有一幅水墨观音,一具宣德炉,曹雪芹帮她布置好了,锦儿颇为羡慕,说一样的屋子,绣春这一间有书卷气,比她的那间来得文雅。
这一下倒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致,“我替你题一个斋名怎么样?”他向绣春说,“最近我在练字,自己觉得有点功夫,写个横额送你。”
“多谢。又不是我的地方,挂上个斋名,不就成了鹊巢鸠占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你们还分彼此吗?”
“正是这话。”锦儿接口说道,“你要来占,尽管占。”
听他们这些话,绣春心中越发雪亮,但深藏不露,只向曹雪芹笑道:“你最好事,我不扫你的兴,不过也不必急。”
“这也不费事,先想好了它。”
于是曹雪芹拟了几个斋名,他说一个,她驳一个,风花雪月的字面不要,出于圣经贤传的又嫌头巾气,竟是大费周章。
“你们去咬文嚼字吧!”锦儿起身向曹雪芹说道,“你上回不是说,想吃蟹黄包子?今天可以到嘴了。”
等锦儿一走,绣春便拦阻曹雪芹,“别费那些没用的心思了!我有话问你。”她说,“这间屋子,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看出什么?”曹雪芹茫然四顾。
“莫非锦儿屋子里,你没有去过?”
“啊!你是说,两间屋子的布置一模一样。”
“对了!这有什么意思没有?”
“无非表示姊妹的情分,视人如己。”
“还有呢?”
“还有什么?”
绣春眼一抬紧盯着曹雪芹,几乎一眼不眨地,使得他大感威胁。
“你别这个样子行不行?比千目所视还厉害。”他强笑着说,“你心里有话,尽管说。”
“你管锦儿叫姊姊,怪不得你偏向她。”
“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曹雪芹搔着头说,“我虽没有叫你姊姊,可是我心里是拿你当姊姊看待的。”
“承情之至。”绣春紧接着说,“既然这样,我问你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
“你要问什么话?”
这就表示,他不是什么话都能老实回答的,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无误,便开门见山地说:“锦儿打算让我长住在这儿?”
“大概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吧。”
“别油腔滑调!说正格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姊妹情深,希望你能安顿下来,这没有什么不对。”
“那么,我算是什么身份呢?”
“这!”曹雪芹答说,“是你们俩的事,别人无从置喙。”
“只怕不止两个吧?”
曹雪芹笑笑不答,然后又说了句:“从长计议,有的是日子。”
“哼!”绣春冷笑,“你也是帮凶,帮着人算计我,真是跟你白好了。”
“你这话可是冤枉了我。”曹雪芹既不安又委屈,“我也替你仔细打算过。凡事不能强求,冯大瑞的事弄拧了,他既不知道你有这一片矢志靡他的深情,而你心目中自以为已经姓冯了,这不是无的放矢吗?倘或他在云南另外娶了亲,试问你的处境有多尴尬,而且那一来不但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冯大瑞一辈子良心不安。计之左者,无过于此。你是最明理的人,你倒想呢?”
“不错!我承认你说得对。可是不嫁姓冯,不见得非嫁姓曹的不可。”绣春突然警觉,怕再说下去自己打的主意会泄漏,便换了副语气说,“你说得不错,有的是日子,不急。今天咱们说的话,你也别告诉锦儿。”
“好。”
“这可是你答应了我的。”绣春问道,“你如果跟锦儿说了,怎么样?”
“你以后别理我好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本来也打算这么办。”
绣春还伸出弯起的小指,曹雪芹也用小指钩了一下,却又捏住她的手说:“我只是劝你,听不听在你。对冯大瑞,你已经仁至义尽,可以丢开了。如果你跟二哥重修旧好,咱们不还是热热闹闹在一起,那有多好!”
“是的。冯大瑞我决心丢开了,如果他出了事,牵连太广,我不能替大家惹祸;至于重修旧好,那得看缘分,反正我不修旧怨就是。”
不修旧怨就能重修旧好,曹雪芹认为她的心思活动了,事有可为,不由得浮起了笑容。
“我可再提醒你,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能跟任何人去谈。”绣春停了一下又说,“我是把你看得比我二哥还亲,我心里还有些话要跟你谈,而且也还有事要托你办,就看你嘴紧不紧。”
“好啦!我知道了。我嘴紧不紧,你自然会知道。”
曹雪芹倒真的能守密不露,不过私下却劝锦儿,事缓则圆,切勿操之过急。这一来,绣春反倒能随缘度日,暗地里另作打算。
05
曹震的意向,辗转传言,最后是由夏云跟她丈夫商量,王达臣答得很干脆:“妹妹的事,谁也做不了她的主,得问她自己。”
“谁都是这么说。可是,秋月探她的口气,你道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说,她得问问你。”
“她真的这么说?”王达臣颇有受宠若惊之感,“那倒得替她好好筹划一下。”
“你先问问她的意思。”夏云又说,“而且你自己该先拿个主意,赞成不赞成这件事?”
“要问到我——”王达臣颇为踌躇,他不喜曹震的为人,但却不便公然表示不赞成,只好这样问,“你的意思呢?”
“绣春总得有个归宿,不过要一劳永逸,震二爷果然能收心了,这自然是件好事。若有丝毫勉强,将来反目不和,不如此刻谨慎。”
“这话不错。”王达臣说,“后天我得进京,吏部王老爷那里有一笔买卖要去接头,顺便先问一问她再作道理。”
到了京里,王达臣不愿直接上曹震家,先找到曹雪芹说明来意,请他转约绣春,兄妹俩在他投宿的客店中见面。曹雪芹把绣春带到,随即便避了开去。当然,王达臣要跟绣春谈些什么,曹雪芹早就透露给她了。
胸有成竹的绣春,不等王达臣开口,先就问道:“二哥,你在仲四爷那里的事,算定局了没有?”
“定局了,我是他的总镖头。”
“那总得自己有个家吧?”
“是啊!仲四爷老早就替我找好房子了,你嫂子舍不得搬出曹家,想等太太进了京再说。”
“依我说,不如在京里安家,我可以跟你们一起住。”绣春又说,“我的主意,嫂子一定赞成。房子也不必赁,干脆自己买。我的首饰,大概值一千两银子,另外我有五百两银子交给何大叔在放利息,要抽回来也方便。你再跟仲四爷预支一笔款子,两下一凑,不就成了吗?”
“我得想一想。”王达臣答说,“以前倒提过,让我把家安在京里,为的是好兜揽粮台上保饷银的买卖。不过,要置房也得置在前门处,做买卖才方便。”
地点在其次,主要的是要自己置产,绣春便即说道:“既然以前提过,仲四爷一定肯帮你的忙。二哥,咱们今天把这件说定了它。我老住在人家那里,不是一回事。”
“提到这一点,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我已经知道了。”绣春截断他的话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也得有个娘家,这也关乎你的面子。”
“照这么说,你是愿意啰?”
“现在还谈不到。二哥,你别为我的事烦心,我也绝不会替你找麻烦。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我得有个自己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奔波了十来年,也熬到了镖行里面顶儿尖儿的职位了,如果还不能替嫂子跟我置个舒舒服服的家,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王达臣的性情,经不起她这番连激带捧的话,他倒是有五六千银子的积蓄,不过生性慷慨好交游,钱都借出去了,此时略略盘算了一下,马上可以收得回来的账,大概有两千银子,置一所小小的住宅,还不是难事。于是他慨然说道:“好吧,我跟仲四爷挪两千银子,你跟你嫂子瞧着办好了。”
绣春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如此轻易达成愿望。当下满面含笑地说:“我只要清清静静的两间屋子,别的都不在乎。一切都请嫂子做主。”
王达臣点点头,又问:“曹家那件事呢?”
“我也得跟嫂子商量。”
“既然如此,你何不跟我回去一趟?”
“过几天,我请芹二爷陪我回去。”绣春答说,“这不是很急的事。”
“你不急,人家可急着呢!”
“像这种事,哪有一说就成的道理?咱们也得为自己留点儿身份。”
“这话倒也是。”王达臣认可了她的态度,“不过太太在等回话,我得有个交代。”
“你就说,过几天我回去了,当面谈就是。”
于是王达臣第二天就回了通州,将绣春的意思,以及他答应绣春的事,都告诉了妻子。夏云对于在京中置产,却是求之不得,因为这一来仍旧可以常去看马夫人,与秋月做伴,还有锦儿与季姨娘那里可以走动,日子会过得很热闹。
06
绣春是第四天回来的。先去见了马夫人,就聚在那里谈锦儿的近况。当然,谁也不会贸然提到她跟曹震的事。等吃了晚饭,分作两处聚会,曹雪芹与秋月陪着马夫人闲聊,绣春在夏云屋子里悄悄谈心。
不等夏云开口,绣春先就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们替锦儿想过没有?”夏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锦儿原有扶正之议,只要她一索得男,立刻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如有绣春分庭抗礼,便阻碍了锦儿的飞翔之路。这一层关系,大家自然能想得到,也谈论过。
“怎么没有想过?太太说得好,为了绣春,只好让锦儿委屈了。将来看她们自己的福分,生个好儿子,不怕替亲娘挣不到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
绣春失望了,“太太也真是!”她说,“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
“闲话少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办不到的事。”绣春径自摇头。
“办得到也好,办不到也好,凡事要讲理性。我对这件事,倒也没有什么成见,不过,我们的情分跟别人到底不同,总希望你的打算是最好的。只要有理由,确是办不到,我绝不劝你勉强。你倒说说,何以办不到?”
“当然是为锦儿。老实说,不管多贤惠的人,遇到这种事,没有一个说是心甘情愿的,那种有心病的日子,我可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还有呢?”
“这还不够吗?”
夏云知道她还有话不肯说,脑中转了几下,想出一个能把她的话挤出来的办法。
“我不是咒锦儿,纯是假定的话。假定锦儿得了急病,一口气不来,那时震二爷请你回去,你怎么样?”
这一着很凶,正说中了她的要害,绣春怕着她还有什么花招,便闪避着说:“这是不会有的事!”
“你别管有没有,只说假定好了。”
“没影儿的空话,说它干什么?”
夏云认为已经把她的话挤出来了,便不再逼,“说来说去你是恨震二爷的心,至今未消。”她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觉得你的事不能怪震二爷,当初为了你,震二爷差一点要把震二奶奶休回娘家,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绣春语塞,只好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咱们先不谈这个,谈谈你关心的事。”她说,“我已经看了三处房子,只等你来挑。”
果然,夏云为这个话题所吸引了,“挑在哪里?”她急急问说,“总要离太太近些才好。”
“我明白,三处地方都在西城。”
接着,绣春便细谈那三处房子的地点、格局、大小、新旧、出路,还有房价。
“劈柴胡同这一处像是很不错。房价也过得去,两千多银子还凑得出来。”
“房价你别担心,二哥有两千,我至少也有两千。”绣春紧接着又说,“依我看,劈柴胡同那一处最差,你挑中它,想来是因为便宜,便宜可没有好货。”
“我倒觉得怪不错的。耳闻不如目睹,等把你的事谈妥了,咱们把秋月邀着,一起进京去看一看。”
“提起秋月,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想个什么法子,能让太太认了秋月作干闺女,慢慢儿再替她物色个女婿,你看好不好?”
“好倒是好,不过,”夏云笑道,“你自己呢?”
“我不行了!”绣春的语气很坦率,“败柳残花,又经过那么一段沧桑,还能指望什么?这就是我要替秋月打算的道理。”
“你是怎么替她打算呢?”
“秋月什么都比人强,就两件事上吃了亏:一是年纪;二是身份。年纪还不算大碍,大不了给人填房,一样也是明媒正娶,俗语说的‘一个挑,两个宝’,做填房也有做填房的好处;就是身份这一点,如果太太认了她,就不同了。以她的人才,放个风声出去,托人来做媒的,一定少不了。”
“这个打算,倒也不错。咱们姊妹从小在一起,总希望一个强似一个,可是人家替你打算,你怎么不听呢?”
“你们又何尝替我打算?”绣春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但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说了下去,“你们替我打算得对不对,且不说,先就妨着锦儿,治一经、损一经,大可不必。”
“那么,”夏云耐着心说,“你倒替你自己打算打算呢?”
“我的命苦,我认命。除非——”
“除非怎么样?”夏云知道她有话不肯说,便催问着,“你尽管说!你跟我,还有顾忌不成。”
“不说了,不说了。”绣春乱以他语,“咱们聊些别的。”
正谈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声,细辨是曹雪芹与秋月,夏云推门出去一看,果不其然。
“王二哥今天住在镖局?”曹雪芹问。
“是啊!”夏云问说,“太太睡了?”
“原是睡了,才来找你们的。”秋月问道,“你们姑嫂俩的体己话,都说清楚了吧?”
“这件事,现在是不能谈的。”绣春抢着说道,“你们也该想想我眼前的处境,我现在住在他们那里,一谈这件事,我答应了呢,少不得有人当作新闻,四处宣扬,我怎么受得了?如果谢绝了,心里总不免存着芥蒂,就算人家宽宏大量,我自己也会嘀咕,怎么好意思还住下去?左右为难,不谈最妙,你们想呢?”
为她设身处地想一想,确是成不成都是能使人受窘的一件事。曹雪芹和夏云都知道她是一种遁词,而秋月却还不死心,她说:“暂且不谈可以,不过,你到底是何打算?跟我们先说说也不要紧。”
“不!等我回到我自己家,才能告诉你们。”
“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这不算,等我二哥置了房才算。”
于是谈起预备在京置产的事。曹雪芹与秋月对此亦都有兴趣,尤其是将来夏云、绣春都能住在近处,日夕往还,这一点在好热闹的曹雪芹,更为兴奋。
“我跟绣春说了,想约你一块儿去看看,你有兴致没有?”夏云对秋月说,“如果有兴致,咱们早点动身。”
“怎么没有兴致?太太原来就要让我去看看锦儿,正好——”秋月突然顿住——本有句俗语要说,话到口边,觉得这句俗话太粗俗,所以硬咽了回去。
“正好什么?”绣春却是口没遮拦,替她说了出来,“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是不是?”
听得这话,曹雪芹像当胸挨了一拳,隐隐心痛,夏云发现他神色有异,急忙问道:“芹二爷怎么回事?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什么!”曹雪芹顾而言他地说,“你们哪一天进京?”
“哪一天都可以。”夏云答说,“明儿先回了太太再说。”
“她的事呢?”秋月指着绣春问,“怎么跟太太回?”
“就用她自己的话,再好不过。”
夏云口中的“她”,当然是指绣春。于是秋月在第二天一早,伺候马夫人梳洗时,便将眼前绣春的处境,不宜谈这件事的缘故,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马夫人亦以为然。不过她也跟秋月一样,希望知道绣春最后的打算。
这样就又要谈绣春与她二哥合作置产的事。马夫人听完,慢条斯理地说了句:“绣春比你们谁都有算计,她的事,实在不用旁人替她操心了。”
这句话意味很深,秋月不由得好奇心起;“太太看,”她问,“绣春想置产是什么算计?”
“我不知道,只怕绣春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样做法,可进可退,她自己是把脚步站稳了,旁人不必再替她担心。也许,咱们替她作的打算,她自己都早已想到了。”
“是!”秋月趁机又问,“夏云约我进京去看房子,太太看,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你早去早回就是!看看锦儿,劝她自己保重。”
“我知道。”秋月紧接着说,“她问起绣春的事,该怎么说?”
马夫人想了好一会说:“绣春的话倒是很实在,锦儿也许是面子拘着,不能不大方。你不妨先多探一探她的口气,果真如绣春所说的那样,就根本不必再谈了。”
“倘或倒是真心想邀绣春在一起呢?”
“那就得看她自己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反正绣春没有回绝,就有希望。”
秋月将马夫人的话,仔细体味了一会,自觉大有心得,最好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这一念的转变,她觉得肩上的负荷,减轻得太多了。
07
一见绣春陪着夏云、秋月联翩而至,锦儿只当好事已谐,满怀喜悦,却又像失落了什么,不过一时无从去细辨自己的心境,只是打点精神,接待这些不速之客。
“你别忙着张罗了!看你捧着个大肚子,我都嫌累赘得慌。”绣春拦着她说,“我来替你做主人。”
“你本来就是半个主人嘛!”锦儿坐了下来,“你这么说,我就乐得偷懒了。”
显然的,说“半个主人”,弦外有音,绣春微笑不语,看了秋月一眼,径自监厨去了。
于是锦儿精神抖擞地跟秋月与夏云谈了起来,先是谈她初度怀孕的感觉,一种将为人母的喜悦与骄傲,给了秋月不小的感触,但她却插不进话去,只有夏云才够资格给锦儿提忠告。
看看冷落得秋月太久,锦儿便问:“太太搬进京的日子定了没有?”
“总在下个月。”秋月答说,“大概一进京就能吃你的红蛋。”
“我倒是盼着太太能早早来喝喜酒。”
“早得很呢!”秋月当头便拦了回去。
锦儿脸上顿时便有掩抑不住的失望,看看夏云,又看看秋月,希望她们说下去。
这当然要由夏云来说:“事缓则圆。”她慢条斯理地,“我们得先在京里安一个家,等绣春搬了回去,才能谈这件事。”
“那又是为什么呢?”锦儿急急问说。
“绣春的性情,你还不清楚,她得为自己占一个地步。住在你家来谈这件事,倒像是无路可走,投奔到你家似的。”
“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们也未免太多心了。”
“倒也不是什么多心。”秋月插进来说,“如今谈这件事,绣春的处境确是有点儿尴尬。反正她要找房子,你要坐月子,也没有工夫。等过了这两个月,从从容容谈也很好。”
“怎么?还要买房子?”锦儿问夏云,“是王二哥买?”
“他们兄妹合伙。喔,还有件事要托你,其实是绣春的事,她有些首饰想脱手,好凑房价。你一定有路子。”
“路子有。”锦儿问道,“有多少东西?”
“这要估了价才知道。”夏云又说,“也不是完全脱手,只要凑够了两千银子就行了。”
“两千银子小事,我有点私房钱,借给你好了。不必谈利息,也不必谈限期,王二哥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好了。”
夏云笑了,向秋月说道:“你听听,好阔气!”
锦儿脸一红,急忙分辩:“我可不是在你们面前故意摆阔,从小的姐妹,耍这一套,不叫人牙床发酸?我是这么想:第一,置产最好一个人置,别拖泥带水的,将来要处置也不便;第二,首饰卖不起价,将来要置同样的东西,多花一倍的钱还不止。”
夏云点点头,与秋月相视一笑,那眼色中的言语,锦儿看得出来,原来她是为自己打算,怕震二爷将来替绣春买首饰,会多花钱。
意会到此,颇感不安,急忙又解释地说:“我可是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完全是就事论事。”
“我知道,我是怕借时容易还时难。再说,绣春怕也不会同意。”
“钱是借给王二哥——”
“我知道。”夏云打断她的话说,“我也很感激,不过,在京里买房子安家,是绣春的主意,所以一定得问问她。”
“那也好,你问了她再说。”锦儿又问,“打算买在哪里?”
“自然是在西城,离你、离太太这里都近才方便。”
“那好!我托人替你们找。”
夏云未及答言,只见窗外人影,是曹震回来了。
“震二爷!”秋月与夏云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曹震很客气地,然后向秋月问马夫人,向夏云问王达臣,比平时格外亲切而周到。
尽管如此,秋月与夏云却不免拘束,曹家规矩很重,哪怕夏云是已嫁了出去的,在曹震面前,仍执下人之礼,就坐也只是挨着椅子边沿。见此光景,锦儿便说:“你请到你书房里去吧!回头芹二爷要来,让他陪你在外面喝酒好了。”
“喔,提起来我倒有件要紧事告诉你们。四老爷要出差,到盛京宫里去理一批书,差使不好,不过在四老爷倒合适,又是头一回派差使,所以四老爷很高兴。”曹震看着秋月说,“四老爷的意思,想把雪芹带去历练、历练,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了,但无疑是个喜讯,曹回旗以来,一直是“废员”的身份,如今居然派了差使,便是复官的先声。夏云因为季姨娘的关系,比秋月更觉关切,不由得就想到了棠官。
“跟了四老爷去,太太不会不放心。”秋月问道,“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
“这可不一定,要看书有多少。大概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也不过一晃眼的工夫。”
“你也别说一晃眼。”锦儿接口,“带芹二爷去,太太放心不放心是一回事,舍得不舍得又是一回事。”
“其实,”夏云觉得是开口的时候了,“四老爷何不就带了棠官去?”
“棠官原是要带的。”
“那还好些,哥儿俩有个伴——”
锦儿话还没有完,秋月想起一件事,迫不及待地问:“是马上要动身吗?”
“这,我倒没有问。”
“要是能过了年动身,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好了。往后去,关外冰天雪地,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
“这话,”曹震很小心地说,“如果太太不愿意,得另外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老实跟四老爷说,必定又惹他发一顿议论。”
“是!”秋月点点头。
“要讲历练、历练倒是不错的。”夏云说道,“往后天气冷了,当然要想到。不过,派个妥当人照应,也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若说妥当,不如何谨,可是年纪到底大了。”
“何大叔跟了去,实在很合适。他从前不就替四爷管书画,这会儿帮着去理书,一定得力。”
对“四老爷”来说,何谨是很合适,秋月心里在想,但未必能照料曹雪芹的生活起居。她忽然心中一动,看来怕要自告奋勇了。
08
房子买好了,但绣春却添了一桩心事。
“我本来想等那批首饰脱手了再成交,哪知道夏云对房子中意得不得了,这一来锦儿正好抓住机会,说她先垫一千五百两银子,首饰摆着慢慢找主儿,总要得了善价再卖。夏云当着锦儿的面问我。芹二爷,你倒想,我能说:不必你垫,你把首饰还给我,我自己托人去变价好了。就这样让锦儿垫一千三百银子。”
“不是一千五吗?”曹雪芹不解地问。
“房价总共三千五百银子,一次付清,房主让掉二百两。我二哥在仲四爷那里挪了两千,还差一千三。”绣春又说,“议价是夏云跟房主打的交道,早知道能分两次付,也就不必让锦儿垫了。”
“其实,也无所谓,等她把你的首饰变了价,归还她的垫款,不就不欠她的情了吗?”
“嗐!你真是书呆子。”绣春皱着眉说,“第二天她拿首饰来还给我,你就可想而知了。”
曹雪芹心想,这是真的有意想羁绊绣春。便即问说:“你收了没有呢?”
“我怎么能收?”
“看样子,她也不会替你找主儿变卖首饰,当时你倒不如收了下来,我到琉璃厂替你托人去办。”
“啊!我倒忘了你还有琉璃厂的路子。”绣春失悔的神情,堆满了一脸,懊悔了好一会,她忽然说道,“也没用,当时你又不在京里。”
那时曹雪芹与秋月正回通州,商量关外之行,离京不过几天工夫,又有什么等不得的?他知道她是找个自我宽解的理由,便笑笑不答。
“你的事怎么样了?”绣春问说,“太太许了?”
“不许也得许。四老爷的事,又是冠冕堂皇的好事。”
“你自己呢?”
“我无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曹雪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就舍不得你们,撇得我孤孤单单,凄凄凉凉,一步一步,不知怎么挨得到关外。”
这一说,连绣春也兴起无限离愁,叹口气说:“唉!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
“但望你能如意!”曹雪芹很快地接口,“不然,我在外头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怎么如意得了?”绣春又叹口气,“本来不管怎么样,闷了还可以找你聊聊,现在连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唉!”
“你也不能这么想。有秋月、夏云,还有锦儿在一起,还不够热闹?不比我——”
“不同的!”绣春打断他的话说,“秋月是越来越古板了;夏云是儿子第一、丈夫第二,婆婆妈妈的,越来越不对劲;至于锦儿,我如今是见了她就怕。”
“为什么呢?”
“她说一句话,我就得琢磨一下,是不是另外有什么意思在内。从搬来以后,我已经上了她好几次当了!”
“你这话不公平!锦儿纯是一片好意——”
“你不懂!”绣春不客气地抢白,“常言道‘事非经苦不知难’,其实是事非经过,不知甘苦,事情不曾临到头上,想法不大一样,譬如现在,她只觉得博个贤惠的名声,是件好事,等到贤惠的名声到手,她才知道‘湿手捏了干面’,想甩甩不干净,麻烦透了。我可不愿在她手里当干面。”
“这个譬喻很透彻,不过,这恐怕不是你不愿意的真正原因。”
“那么,”绣春信口问道,“你说,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是不甘心。”曹雪芹停了一下说,“我没事的时候,常想到你的事。你也不是记震二哥的恨,也不是怕不能跟锦儿相处,只是心里不服气,早说过绝不跟震二哥见面,偏偏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走到你当初最不愿走的路上,你现在是不肯认命,要跟命争,如此而已!”
他把话说完,才发觉绣春泪流满面,不由得大惊失色,“怎么啦!”他急急问说,“我哪里说错了?”
绣春摇摇头,只说一声:“手绢儿!”
曹雪芹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团温热的白纺绸手绢,递了给她。绣春先擦眼泪,后擤鼻子,涕泗横流地沾满了他的那块手绢。
“这不能用了。回去了,我找一块赔你。”
她是陪着他来看她的新居,一半也是故意躲开锦儿可以畅所欲言,所以感情激动时,丝毫不想抑制,流过一阵眼泪,心里舒畅得多,脸色反倒变得开朗,这就让曹雪芹更感困惑了。
“你说到我心里去了。”她握着他的手说,“我就是不甘心认命,倒要看看,究竟自己能不能做自己的主。你看呢?”
“很难说。”曹雪芹双手一摊,“我真不知道。”
“你意思是我争不过命,非认命不可?”
曹雪芹先不作答,然后问了句:“你不认又如何?”
“不认就是不认,何必问下一步?”绣春换了个话题,“上次你说要替我题个斋名,这会儿我有我自己的房子,你大可一逞才情。”
“好!等我慢慢儿想。”曹雪芹说,“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只想找一处清静地方,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儿想一想。”
“那就回去吧!我想法子让你清静。”
“不!我回学里去,倦得很,想睡一觉。”
“在我床上睡好了。”绣春提醒他说,“你许了锦儿去吃晚饭的,她可是特为你开了一条火腿。”
曹雪芹不忍拒绝,仍跟绣春同行到家,与锦儿说不上三五句话,呵欠连连,到了绣春那里,和衣而卧,很快地便入了梦乡。
“怎么回事?”锦儿有些诧异,“倦得这个样子?”
“他说他这几天,夜夜睡不好,舍不得太太,舍不得秋月,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心事多着呢!”
“唉!咱们也舍不得他,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锦儿接着又说,“别的都很好办,没有个体己的人照应,实在不大放心,其实秋月陪着去是正办,太太亦非一定她不可。”
“我也是这么说,回头倒再劝劝他。”
09
醒来时,窗外的暮色已很浓了。曹雪芹睡得很沉,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只觉得衾枕间有股似陌生而又熟识,好久好久以前曾经闻过的香气。是在哪里闻过的呢?他这样自问着,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了,是跟春雨在一起的时候。
这才想到,自己是在绣春床上,拿绣春来跟春雨相比,不由得绮念大起,想按捺,按捺不下,自觉苦恼却又不愿起身。
就在这矛盾的心情中,听得房门响声,影绰绰地看得出是绣春。
“该醒了吧?”
曹雪芹刚要答应,突然心中一动,便不作声,只把身子动了一下。
“芹二爷,该起来了。”
曹雪芹仍旧不响,闭着眼听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最后,脚步停了下来,如他所预期的,来推他来了。
“芹二爷,芹二爷!醒醒。”
曹雪芹“嗯,嗯”地,模模糊糊地应着,慢慢翻过身子来,顺势抓住她的手,然后脑袋一侧,动也不动地仿佛又睡着了。
绣春倒是真的以为他是睡梦中翻身,无意间有此动作,但挣脱时发觉他握得极紧,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
这自然使得她心乱了,有些惊骇,有些好笑,也有些不忍再挣扎,于是索性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打算着定定神再说。
这对曹雪芹便成了一种鼓励,不过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握着她的温暖的手,稍稍捏了两下。
绣春当然感觉到了,趁他松弛时,把手抽了出来,随即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
“你心里在想什么?”
语气很威严,还带着些恐吓的意味,就像做母亲的发觉小儿子做了不规矩的事,发出质问那样,但绣春不免惭愧,怀疑她自己够不够资格用这样的声音,问这样的话。
曹雪芹的回答,不算意外,“没有啊?”他嗫嚅着说,“没有想什么,我刚刚醒过来。”
本来不打算再往下说了,但因为他的最后那句话,她觉得不妨乘机问一问:“那么你一定在做梦!梦见什么了?”
这对曹雪芹是个启示,就像俗语所说的“借酒盖脸”,借梦却可抒心,但风流要出之以蕴藉,便先宕开一笔,争取构思的工夫。
“对了!正在做梦,是个美梦,让你一巴掌打碎了。”
“胡扯!”绣春笑道,“说起来还是我不好?”
“我不敢说你不好。不过你总也有过做梦做到最甜的时候,忽然一惊而醒,那种心里发空、发慌,不知人生有何乐趣的经验吧?”
“说得这么可怜!”绣春有些真的相信他做了一个梦了,“你的梦怎么甜法?”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绣春越发要追问,“莫非有什么顾忌?”
“有一点——”
刚说得半句,只见绣春倏地起立,她的耳朵尖,听见有人来了,一面往外走,一面提高了声音说:“快开饭了,起来吧!”
饭桌上谈起曹雪芹出关的事,锦儿照她跟绣春商量好的办法,劝他不必怕马夫人没有秋月不便——秋月曾经自告奋勇,马夫人当然赞成,但却添了句:“不过这一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曹雪芹深知老母不能没有秋月,因而便一直表示,他自己能照料自己,只带一个小厮就行了。
这时他仍旧是这样的话,“我一个人在学里,使唤公中的苏拉,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他说,“你们别再把我看成娇生惯养,什么都不能动的人!”
“这是在学里,什么都有人管,而且管得好好儿的。再不然,还可以回家来,或者少什么东西,派苏拉来说一声,马上就给送了去。”锦儿重重地说,“到出了门,你试试看!”
“就是在学里,你也照顾不了自己。”绣春接口,“你倒想想,光是荷包,你一年要掉多少个?”
“那,那是我送了人了。”
“好!那可是你自己说的。”绣春是抓住了把柄的神气,“你说,你把我给你的荷包送给谁了?”她又扳着手指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四个如今只剩了一个了!”
“谁说的?两个。”
“那么还有两个呢?”
“掉了就掉了,何必说假话?”锦儿威胁着说,“你要把我们给你的东西随便送人,你就甭想再跟我们要什么东西!”
曹雪芹不作声,绣春却得理不让人,盯着问说:“到底是送了人了呢,还是掉了?你说啊!”
曹雪芹无奈,答一句:“你想呢!”
绣春扑哧一笑,“不是送人,也不是掉了,”她说,“是荷包自己长了翅膀飞了。”
彼此一笑,这一段就算揭过去了,曹雪芹正色说道:“事难两全。秋月如果不在太太跟前,我实在不放心;就有秋月,我也不能在外头过舒服日子。”
“这话,”绣春不服气地说,“放着我干什么的?”
“是啊!”锦儿也说,“太太一搬了来,住得那么近,有事当然我们伺候,你很可以放心。”
话是一样漂亮,也一样的出自衷心,但曹雪芹了解,说同样的话,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在绣春,早有了坚定不移的打算,绝不会跟锦儿分庭抗礼,那便跟秋月是同类的身份。秋月走了,有她补缺,跟马夫人朝夕做伴,所以说:“放着我干什么的。”
但在马夫人却不能作此打算或期待,如果透露这样一点点意思,便等于反对绣春与曹震的复合,所以心目中只认为唯一能日夕不离的,只有一个秋月。但这些意思,却无法当着锦儿说,便只有低着头喝闷酒,猛喝了一杯,自己伸手去提壶。
手刚伸到壶把上,一只温暖的手压了下来,曹雪芹微微一惊,但却不忙着应付这意外之惊,心里在问,是谁的手?软柔温腴,个把时辰以前刚握过,当然是绣春的手。
及至抬眼看时,才知道错了,“你看你,”锦儿说道,“光拿这一点说好了,没有个体己的人在旁边,谁能拦得住你这么不顾命似的给自己灌酒?”说着,把手松开。
曹雪芹不好意思把酒壶提过来,也松开了手,于是第三只手伸了过来,“我来监酒。”绣春说道,“只准你再喝三杯。”她替他斟着酒又说,“你总知道监酒之威,令出如山,只有三杯酒,你慢慢儿喝吧!”
“对了!少喝酒,多吃菜。”锦儿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火腿给他。
“好了!别谈我的事了。”曹雪芹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也还有些日子,大可从长计议。”
锦儿点点头,向绣春使了个眼色,很明显的,意思是此事不必再跟曹雪芹谈,直接向马夫人面前下手。
绣春却无表示,举一举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夹了一块醉蟹到面前,拿银镶象牙筷,细致地剔着蟹黄吃。
虽说细致,也仍是干净利落,看着她那双灵巧而又丰腴的手,曹雪芹想起偷握的滋味,不由得便定着眼看,绣春自然想不到他此时有此绮思,夹出一块紫膏,摆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嘴馋是不是?”她说,“爱吃蟹,可又懒得剥,现成到口的东西,味道先就打了个折扣。”
“虽说打了折扣,还是好。”曹雪芹一面咀嚼,一面说,“一年,也只有秋天,才有好东西吃。”
“照你这么说,苏东坡的诗,不妨改一个字。”绣春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的“景”,改了个“吃”字,朗声念了出来。
曹雪芹笑了,“点金成铁,”他说,“你得把苏东坡气死。”
“苏东坡本来就是个馋鬼。”绣春念了些苏东坡咏饮馔的诗句,忽然问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从广东到长安得多少天,那荔枝还能吃吗?”
“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四川去的。”曹雪芹答说。
“四川到长安,路也不近啊!而且走栈道也快不了。”
“不是走栈道。那时有一条捷径,名为‘子午道’,走这条路要近得多。咱们不谈这些,谈谈别的吧!”
谈到这些,锦儿插不进嘴去;曹雪芹怕冷落了她,所以这样说法,绣春懂他的用意,便向锦儿说道:“你那天说,等这回阳澄湖的蟹到了,得先给太太送去,不知道哪天到?”
“大概就是这几天。”锦儿向她使了个眼色,“我看,到时候你走一趟吧!”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所以才问你哪天到。”
由江苏来的阳澄湖大蟹,在京师是无上珍品,曹震只分到十六只,十六只蟹分装十六只海碗大的箬竹篦篓,篓子里塞满了新谷,蟹就埋在谷子里,据说运到京师,篓中的新谷大多成了稻壳,要这样蟹才不至于饿瘦。
分了一半让绣春带到通州,秋月将南京带来的,那套专门为了吃蟹用的银器找了出来,马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爱子。
“你是从哪儿找出来的?”她问,“那天芹官问我,我说不知道搁哪儿去了。早知道能找到,应该让他带了去。趁还没有走,让他多吃两回蟹。”
“太太这么惦着芹二爷,我看,”绣春说道,“真不能没有一个能让太太放心的人,跟了去照应。”
“这,”马夫人缓慢地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秋月倒是愿意陪了去,他又一定不肯,而且说实话,我也真少不了秋月。”
“我倒有个办法,一定妥当。”
“喔,”马夫人蟹也不吃了,望着她说,“什么妥当的办法,快说给我听听。”
“我跟了去。”绣春从从容容地说,“把芹二爷交给我,太太不能不放心吧?”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大家都是口手俱停,一齐望着绣春,倒像是她突然变了样子,要仔细看看,到底变了多少。
“怎么啦!”绣春却沉得住气,拿起小银锤,砸碎了一只蟹螯,“吧嗒”一下,又响又脆,让马夫人微微一惊。
“我得抽袋烟,好好想一想。”马夫人拿手指在专为涤手的浓茶中过一过,随手抓一把菊花瓣在手掌中搓着。
秋月听说马夫人要抽烟,便起身替她去取了旱烟袋来,这时只听得夏云开口,“你是怎么想来的?”她说,“你跟锦姨娘谈过没有?”
“我只回太太就行了。这话不必跟她说,她就心里愿意,也要装贤惠。”
“慢着,”思路极乱的马夫人,抓到一个头绪了,连秋月已经点燃了纸媒,都顾不得抽那袋烟,急急问道,“你说,锦儿愿意放你?”
“她不放也不行。”绣春很快地回答,“腿长在我身上,她怎么留得住我?”
“原来你至今跟震二爷还存着意见。”
“不!太太,我是为锦姨娘。太太跟四老爷不都许了她的,只要生了儿子,就把她扶正。咱们这种人家,那是多难得的事,我早就下定决心了,绝不能挡她的路。说老实话吧,就是没有芹二爷这趟出远门,我也不会跟他们一起过日子。”
“这早就看出来的事。”秋月脱口说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太太,我看绣春的主意,很可以行得。”
“这是一举三得的事。”绣春因为有秋月支持,才说正面的理由,“第一,太太有秋月在,芹二爷可以放心了;第二,芹二爷有我跟着去,太太也可以放心了;第三,锦姨娘没有我挡着她扶正的路,她也可以放心了。”
“前面两个放心都不错。”秋月抗声说道,“你形容锦姨娘的话,可是有欠厚道。”
“说老实话,听来总是刺耳的。”
“你们别抬杠了。”夏云插进来说,“凡事讲理,既然是一举三得的事,就请太太作个决断吧!”
“我是怕震二爷会怪我——”
“这有什么好怪的?”绣春大声说道,“本来就不成的事。”
“我总觉得,仿佛有意跟震二爷作梗似的。”
“这样吧,”秋月接口说道,“等我进一趟京,跟锦姨娘好好儿说一说,我想把话说明白了,她也不能不替芹二爷设想。我只作为太太问她的意思,让她自己说一句:既然有这种种难处,也只好搁下不提了。这么办,彼此的面子都不伤。”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马夫人先是因为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一时心理上不能接受,及至心定下来仔细想一想,确是最适当的安排。
好几天来一桩想起来便犯愁的心事,竟想不到地解消了,那份快慰,几乎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从未再有过的事,因而竟兴奋得失眠了。及至通前彻后一遍遍想下来,又有件事不能释怀,这一下,越发辗转不能安枕,索性披衣起床。口渴想喝茶,唤小丫头唤不醒,却将睡在后房的秋月惊动了。
“太太要什么?”
“怎么把你吵醒了?”马夫人歉意地说,“我一直没有睡着,想起来喝口茶。”
“我来。”
等秋月倒了茶来,马夫人问道:“你困不困?”
秋月知道是有话要谈,便即答说:“我睡过一觉,怕太太困了。”
“今儿个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直惦着芹官的事,怎么也睡不着。”马夫人放低了声音说,“别的都好,就有一件事,似乎不大合适,趁这会儿没有人,正好跟你商量。你坐过来。”
于是秋月将一张小板凳端到马夫人身边坐下,仰脸望着,等候发话。
“绣春今年多大?”
“她比我小一岁,今年整三十。”
“她跟芹官怎么样?”马夫人问道,“有没有好过?”
秋月知道,这所谓“好过”,是可曾有过肌肤之亲?这一点她知之有素,“没有。”她说,“绝没有。”
“那么这趟到了奉天呢?”
“那,”秋月是早已想过了,赞成绣春跟了去照应,自然也就当她拿春雨看待了,因而便笑笑说道,“太太又何必为这个操心!”
“我是怕旁人说闲话。不管怎么样,到底跟过震二爷,还生过孩子,一定有人说长道短,话说得很难听。”
“这也只好随他们去说。绣春跟震二爷早断瓜葛,连面都不见的。绣春等于还出过家,现在算是还俗,跳入红尘再世做人,过去的事,早就不算了。”
“震二爷呢?”马夫人说,“这不是心里更不好过了。”
这一点,当然要顾虑,但绣春的事,如此安排,也算是个结局,秋月觉得不能再想得太多,以致拖泥带水,又留下好些麻烦。
“这一回的事,完全是自然而然,谁都想不到的。若说绣春为了跟芹二爷好,不愿跟震二爷,那在道理上,得避避嫌疑。既然两下毫不相干,也就问心无愧了,世界上原没有样样都能让人如意的事。”
然后又谈起曹雪芹的亲事,这始终是马夫人最大的一桩心事,如今加上绣春,欲求佳偶是更难了。大家子弟未成亲以前,房帏先已有人,虽是常事,但像绣春这样的年纪,又素有刚强能干之名,愿意结亲的人家,可能心存顾忌,怕女儿嫁过来会受欺侮。
“没有名分也无所谓。”秋月答说,“这些都可以凭媒人说得清楚的。”
“莫非将来绣春不会争名分?”
“不会的,绝不会。”秋月斩钉截铁地说,“绣春为人我知道。这一回自愿跟了去照应芹二爷,一则是为了太太;再则是芹二爷一向对她另眼看待,不无感激图报之意;三则又恰好要躲开震二爷。如果存着什么私心,打算将来争什么名分,那就不是大家又忌惮又敬重的绣春了。”
“你的话自然有道理,可是将来有了孩子呢?‘去母留子’的事,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干得出来的。”
“唷!”秋月诧异,“太太难不成连她凉药吃多了,再不能生育了,都不知道?”
马夫人被提醒了,也放心了。但觉得为求稳当起来,认为最好能取得绣春的承诺,将来不会做什么令人为难的事。当然,这个任务必是落在秋月头上。
秋月认为无此必要,话也很难说,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10
考虑了一整天,秋月还是踌躇未决。其实,她就不跟绣春谈这件事,马夫人也不会催问,因为绣春这天一早,就已开始为曹雪芹预备行装,应该带什么,应该添什么,从衣服到日用器具,开出单子来给马夫人看,竟想不出有什么遗漏需要增添之处。这时才真正承认,由绣春去照应曹雪芹,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前一天晚上跟秋月所谈的顾虑,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可是秋月却不知道马夫人的心意已经改变,主母交代的事,当然要完全办到。而且怕马夫人急着等回话,决定当夜跟绣春同榻,枕上私语,至于如何措辞,只有临时相机行事了。
到得一上了床,并头睡下,黑头里看不见绣春的脸,不自觉地减少了顾忌,浮起一个实话直说的念头,忖度下来,认为是最好的办法。
“昨儿后半夜,太太跟我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慢着,”绣春心急,打断她的话问,“后半夜是怎么回事?”
“太太失眠,叫丫头倒茶把我给弄醒了,是这么凑在一处的。”
“谈些什么?谈我?”
“当然是谈你,谈你又少不得谈到芹二爷。话很多,我想都告诉你。”秋月特意又加一句,“我不知道你对我怎么样,我对你向来无话不谈,好话也好,听了叫人不痛快的话,我可是没有瞒过你一句。”
一听这语气,绣春便知有不中听的话,当即答说:“你知道的,我别无长处,不过自己觉得气量并不算小,也懂得忠言逆耳这句话,不会不痛快。”
有她这番近似鼓励的回答,秋月更无顾虑,随即便将马夫人的疑问,与她的解释,原原本本都说了给绣春听。
听到秋月为她在马夫人面前解释,她愿意伴同曹雪芹出关的缘故,以及绝不会“争名分”的话,绣春不由自主地激动了,满眶热泪,感激知遇。但秋月的看法中,有一点却让绣春深感遗憾,也觉得屈辱——把她比作春雨第二。
她想说:你就不相信世界上有“发乎情,止乎礼”的人?转念又觉得空辩无益,因为“不欺暗室”是件无法证明的事。如果觉得人言可畏,又何苦如此热心?既然如此热心,就不必再考虑如何避嫌疑,根本是个避不了的嫌疑!于是她说:“真不枉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把我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可惜美中不足,这也只有将来看了。”
秋月不解,因而问说:“怎么叫美中不足?”
“是说你已把我的心事看到了九成,只有一成还看不透。”
“这一成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听她的语气,再问亦不会有确切的回答,而且既已看到九成,即令还有未看到之处,亦无关宏旨,可以不问。
不过,秋月倒是担心一件事,她在马夫人面前断言绣春不会再生育,万一她倒是怀了孕怎么办。
因此,她率直地道出她的心事,“绣春,”她说,“我倒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再有喜?”
一听这话,绣春大起反感,想这样回答:“我有喜,不就是曹家有后了吗?那才真是喜事。”不过这个念头,马上又改变了,毕竟秋月是一片好心,不能这样不客气地给她钉子碰。于是,略想一想,用句戏辙作答:“喜从何来?”
这是句双关语,一方面表示她已不能生育;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倘与曹雪芹无肌肤之亲,又何能怀孕。而秋月所了解的,只是前者,心就宽了。
“原是!你当年吃了那么多凉药,应该不会再有喜。”
这又惹得绣春反感,一时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作为报复:“你是黄花闺女,怎么知道吃多了凉药,不能生育?”
秋月明知道她是戏谑,而在黑头里,仍不免脸上发烧,“我是听那些老嬷嬷说的。”她故意用质问的语气,“难道我就不该懂这些事?”
“是的。你懂得很不少!等我再教教你。”说毕,绣春便揸开五指直探秋月胸前。
这一下,把她吓坏了,一面护胸,一面喝道:“你干什么?”
“我把你当成一个爷们!”
说着便抱住秋月,浑身上下乱摸乱捏,亲着嘴还“嗯嗯”地哼着。秋月倒是守礼谨严的处子,何曾经过这样的阵仗?又窘又急,双手忙着遮这遮那,口中不断地轻喝:“别闹,别闹!”
绣春是放纵的心情,一发难收,紧紧搂着秋月,把脸埋在她肩项之间,只是喘息。秋月也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但不知如何,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等她松开了手,秋月抚摩着她浓密散乱的头发笑道:“你真野得吓人,怪不得震二爷舍不得你。”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野的女人?”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没有想到有语病,秋月不免受窘,急忙答一句:“想当然耳!”
绣春笑道:“你倒真会想!我不知道你这些念头是哪里来的?”
“书本上来的。”秋月索性装得不在乎地说,“李清照的一句‘被翻红浪’就够了。”
“我只当你是看了《西厢记》。”绣春在她耳际轻笑道,“真可惜你少个‘银样镴枪头’。”
“不要脸!”秋月轻轻在她的丰臀上打了一巴掌,趁势换了个话题,“明天我跟太太怎么回?”
“什么事怎么回?”
“咦!刚才跟你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喔!你是说芹二爷出关那件事?”
接下来绣春便沉默了,久等不见她开口,秋月少不得催问:“怎么样?”
“你跟太太说,要不要绣春立一张笔据?”
这话说得重了些,秋月微感不安,“其实我早替你表白过了。”她说,“这会儿也不过随便问一句。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了。睡吧。”
“你困了?”
“困倒不困——”
“那就索性把这件事说个清楚。”绣春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进京?”
进京是去看锦儿谈绣春的事,秋月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反问一声:“你看呢?”
“我看,不如我自己跟她谈。”
“你预备怎么说?”
“我跟她老实说,我劝我二哥在京里置产,我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正好又有芹二爷这件事,不是很好的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秋月茫然不解,“而且还是很好的一个机会。”
“如果没有芹二爷这件事,我说我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她一定得苦苦劝我。不然,好像在震二爷面前不好交代,那一来岂不是让她为难?你想,有了芹二爷这件事,不是个很好的机会?”
“你的心思真深。”秋月想了一下说,“不管我跟她谈,还是你自己跟她谈,总要婉转才好,别生了意见。”
“不会!”绣春灵机一动,“绝不会生意见。”
11
“震二爷!”
曹震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站在书房门口的竟是绣春。她一直在避他,是他所深知的,不想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倒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请坐,请坐!”他急忙站起来招呼,“有事吗?”
“是的,我想跟震二爷好好谈一谈。”
“喔,好!先请坐。”
绣春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挑的个位置对窗户也对着门,为的是发现有人进来,便可及时住口。
“我听说震二爷打算把我接了来住?”
这样单刀直入的发问,使得曹震几乎无法招架,嗫嚅着答说:“是有这么个意思,好让我补一补亏欠你的地方。”
“言重了,你不欠我什么。这也不去说它,我想请问震二爷的是,把我接了来,打算怎么待我。”
曹震张皇失措的一刻已过去了,定定神答说:“当然你在锦儿前面。”
“锦姨娘快足月了,看样子是个男孩,那时怎么办?”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锦儿的儿女,不也就是你的儿女吗?”
“不敢当。”绣春徐徐说道,“我是说,到时候你拿锦姨娘怎么办?太太跟四老爷不都许了锦姨娘,也是震二爷你自己许下的心愿,只要锦姨娘生了儿子,便拿她扶正。那时候震二爷拿我怎么办?我还能在她前面吗?”
“自然不能让她越过你去。”曹震答说,“扶正这件事,只有缓一缓了。”
“缓到什么时候?”
这一问问得曹震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震二爷,不是我说你,你那个做什么事都是顾前不顾后,治一经、损一经的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改得掉?像这回你的打算,不把锦姨娘的心伤透了!跟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你又把我拦在她前面,这不是有心作贱她吗?”
“我哪有这个意思?”曹震着急地分辩,“而且,你的事,我也先问了她的,她如果稍有不愿意的话,我也不能这么办。”
“哼!”绣春失笑了,“锦姨娘能说不愿意吗?我们姊妹的情分,她自己的贤惠名声,你打死她,她也不肯说个‘不’字啊!”
曹震无话可说,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颓然坐在圈椅中,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住,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这件事倒是我打算错了。不过,我都是为你。”
“我也是为你。”绣春毫不含糊地说,“原是件绝不能如你愿的事!就算如了你的愿,你未必能让我对你好,可是锦姨娘是绝不会再对你好了。所以我特为来进一个忠告,悬崖勒马,及今未晚。”
那句“未必能让我对你好”可是大大地伤了曹震的心,一阵痛苦的表情之后,出现了绝望的豁达,双手往外一摊,说一声:“我是一片诚心,行不通也就只好让它埋没了。”
“怎么说埋没!”绣春接口说道,“震二爷的这片诚心,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这多少算是一种安慰,曹震心里好过了些,“好在这件事也没有正正式式谈过。”他说,“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好了,照样住下去,等锦儿坐过了月子,你再搬回去。”
绣春点点头,仿佛表示同意。她故意不说照应曹雪芹的事,为的是扯在一起,怕生误会。
“绣春,”曹震眼中复又流露出无限爱慕,“我可是心目中只有你一个人。”
“你趁早别说这话,让锦姨娘知道了,多不合适!”
“她不会知道的。”
绣春不作声,是懒得回答,曹震却误会了,以为她所顾忌的只是锦儿,只要能将锦儿瞒住,什么都好商量。于是他又说:“绣春,我真想好好跟你谈一谈,你看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曹震很高兴地说,“我一定来找你。”
绣春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竟不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信口答道:“反正我就在后面,你随时来找我好了。”说完,站起身来,扭着丰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