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绣春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吓出一身淋漓的冷汗,刚开口喝出一个“你”字,便有一只手掩到她嘴上,把下面“是谁”封住了。

“是我!”

就不听声音,绣春已辨出是曹震,因为他的左手小指在年轻发誓戒赌时,曾自己砍去一截已为她所发觉了。

使劲拉开了他的手,她神色凛然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爬窗进来的。”曹震央求着说,“绣春,你别撵我!你想想看,我多少年相思之苦。”

绣春叹口无声地说,原就防着他这一着,偏偏就会有此疏忽!她细想了一下,记得窗户都关严了,因而亦不免困惑,再问一句:“你真的是爬窗户进来的?”

“我骗你干什么?”

“那么中门呢?”

“我预先告诉丫头,别上闩。”曹震又说,“你许了我随时来找你,我想只有这时候最好,咱们聊个通宵。”

绣春这才发觉白天话说得不够清楚,以致他有这样的误会,真是俗语所说的“引鬼进门”。当下答说:“好!你起来,点上灯,我陪你聊一夜。”

“何必!”曹震央求着,一只手圈过来揽住她的腰,“绣春,你算是可怜我。”

“不行!”绣春轻声喝道,“你放手。”

等曹震一放手,她身子往后一缩,但曹震的动作很快,跟着往前一挤,靠得更紧了。

“你要怎么样?”绣春带着申斥的语气,“你这种鬼鬼祟祟的下流相,我说什么也不情愿。”

“绣春,我是无可奈何,你看,你来这一个多月,看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庄重过,可是一片至诚换来的是十分冷淡,你连一个让我诉一诉苦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也只好让你骂我下流了。”

绣春才真是无可奈何,峻拒不纳,当然也办得到,可是非闹开来不可。那一下,不但传出去是个笑话,还怕惊动了将足月的锦儿,弄成个小产,这可是个担不起的干系。

就在她沉吟着不知所措时,曹震的手又伸了过来,这回不是以前粗鲁,是温柔的轻抚,她退无可退,又有些怕痒,忍不住“咯咯”一笑,曹震的一条腿压了上来,她觉得不容易抗拒了。

“好!我依你就是。”绣春将心一横,“不过你得依我两件事。”

“行!你说吧。”

“第一件,我明天就得搬出去。”

“搬到哪儿?”

“你别忘了,我自己有家。”

“不错!”曹震问道,“不过还是个空壳子,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搬了去住?”

这一点绣春当然也知道,她是只要曹震不再阻拦,便可着手布置,随时可迁,当下答说:“当然不一定在明天,反正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到时候你别使花招,就使花招也留不住我。”

曹震苦笑了一下,又问:“第二件呢?”

“我的首饰你能替我处分就处分,不然我另外托人去卖,卖了钱,还你的垫款,你不能不收。”

“何必——”

“你别多说了!”绣春打断他的话,“不是讨价还价的事。”

“好吧!我替你找路子。找别人,三文不值两文的,还不是便宜了经手的。”

02

马夫人、秋月、夏云,甚至还有锦儿,都觉得奇怪,不知道绣春是用怎样的一番话,居然能轻易地说服曹震放弃了他的希望。但是,最感到意外的,还是曹震和曹雪芹,没有想到绣春会相从出关,当然意外之外的感觉,绝不相同,一个怅惘、一个欣喜。

再有一件事是,连绣春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关外之行要展延了,因为曹气喘的旧疾复发,关外严寒,于病体不宜,不敢也不愿辞差,向内务府大臣来保关说,奉准延期到明年春天成行。

这时曹震已实践了他的诺言,将绣春的首饰卖了个很好的价钱,归还锦儿在她房价上的垫款以外,还多了好几百的银子,油漆粉刷、置办家具,费用绰绰有余。她还请曹雪芹陪着,在琉璃厂买了些心爱的小摆设,曹雪芹又跟马夫人要了几幅字画相送,将那座小四合院中归她所住的西首两间屋子,一个多月的经营,布置得十分雅致,迫不及待地想搬进去住了。

“今天初三,上半月只有腊八那天是黄道吉日,宜于进屋。错过了这一天,要到十九才是好日子,那时快送灶了,诸多不便,我就初八搬吧!”

锦儿颇感意外,便即劝说:“何不过了年搬?”

“太太跟夏云,都是过了年就搬,何苦挤在一起。不如我先安顿好了,到时候可以从从容容帮他们的忙。”

“可是,”锦儿抚着她的膨亨大腹说,“我的日子也快了。”

“到你发动了,我自然来陪你,好在离得近,一招呼就来,也没有什么不便。”

“用的人呢?”锦儿问说,“你总不能一个人住在那里。”

“我二哥答应拨一个人来看门,我想买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先凑合着,等过了年再说。”

绣春紧接着又说:“你别拦我了!我总算自己有了个窝,过了年大概等太太搬定了,四老爷就得动身了,也住不了多少日子。”

听她这么说,锦儿不便再劝,于是将曹雪芹找了来商量,该怎么为绣春贺一贺。

遇见这种事,曹雪芹的兴致最好,“应该接夏云来热闹热闹。”他说,“太太若是有兴致,那就连秋月一块儿接了来。”

“邹姨娘呢?”锦儿说,“太太若是来了,不妨接邹姨娘来作陪。”

“既然接邹姨娘,索性也接季姨娘。”绣春很大方地说,“就不知道她赏不赏光?”

“她一定会来的,说不定也会凑份子——”

“你们也不必凑什么份子,我如今富裕得很,让我充一回阔。”绣春向曹雪芹说,“你替我当提调。”

“行!先开请客的单子,人不必多,太少了也没有意思。我的意思,除了四老爷之外,一共凑两桌,再叫一班杂耍。”曹雪芹又说,“我送一堂‘子弟书’,酒饭不扰,主人家只预备几个果碟子好了。”

等一切议停当了,正待动手之际,哪知就在这天深夜,锦儿要临盆了,这一下惊动了全家上下,亏得有绣春主持,派车将早就约定的稳婆接了来,里外灯火通明地守候着。自然是曹震最紧张,在堂屋里听到产房中锦儿的呻吟,急得坐立不安,不断搓手,因此,绣春在照料锦儿以外,还得不时抽空出来打个转,跟曹震闲聊几句,好宽宽他的心。

到得黎明时分,终于听得洪亮的啼声,朦胧中的曹震一惊而醒,冲到房门口,想找个缝隙窥看,不道门帘从里向外一掀,与出来报喜的绣春,撞了个满怀。

“恭喜二爷,是个胖小子。”绣春突然想起,“快,二爷,看看时辰。”

曹震一听生了儿子,喜心翻倒,听而不闻,只问:“你说什么?”

“时辰。”

“什么时辰?”曹震仍复茫然。

绣春不必跟他多说,自己奔了去看摆在条桌上的自鸣钟,然后转回来跟曹震说:“记住!是卯时。”

“喔,你说孩子是卯时生的。”

“对了!卯时。”绣春又说,“二爷,你洗个手,去给祖先上香磕头吧!”

“是的,是的。”曹震笑着回答,匆匆转身,却又突然站住脚,回身说道,“绣春,这个孩子算是你的。”

绣春大出意外,一时也无暇深思话中的意思,只直觉地认为这话不宜让锦儿听见,便连连挥手说道:“哪有这话,你快请吧!”紧接着又嘱咐,“天亮了就把芹二爷请来,我有事告诉他。”

等把曹雪芹接来,曹震因为粮台上有要紧公事,已经出门了,他隔窗向锦儿道了喜,绣春将他邀到她屋子里去说话。

“这下天下大定了。不过,我进屋的日子,可得往后挪了。”

“挪到什么时候呢?”

“只有十九是好日子,不过——”

话未说完,曹雪芹已诧异地问:“年内还搬呀?”

绣春不作声,停了一会自语似的说:“我可不在这里过年。”

“那怎么行,年下事多,女主人又在月子里,震二哥都得靠你了。”

“不!我回通州,让秋月来替他们料理过年。”

“这又是为了什么?”

“你不明白。”绣春又说,“请你写封信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秋月。”

曹雪芹想了一会说:“写信容易,不过总得说个缘故,才不至于让人纳闷。或者,稍缓两天,我想秋月一定会来看产妇,那时你们当面商量,岂不甚好?”

“也好!那你先就报个喜讯回去吧!”

报喜的地方,当然不止通州一处;曹雪芹索性替曹震分劳,用他的名义写了好几封向至亲长辈报喜的信。刚刚写完,曹震回来了,看了信连声道谢,随即发了出去。

“咱们到厅上喝酒去。”曹震说道,“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就在这儿喝,不是一样?”绣春接口,“今儿格外冷,菜端出去都凉了,不好吃。”

曹震要跟曹雪芹商量锦儿扶正的事,怕绣春听了感触,所以想避开她,曹雪芹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事,附和绣春的提议,曹震无奈,只有在饭桌上小声交谈了。

“这件事原有成议的,只挑日子行礼就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不!要商量的细节很多,我怕有个人相形之下,觉得难堪。而且,这称呼上,也很为难,让这个人管你锦儿姊叫‘二奶奶’,我替她委屈。”

曹雪芹心想:我也何尝不替绣春委屈?可是,他说:“这是没法子的事!”

“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曹震忽然说道,“我倒有个法子,这件事等那个人跟你出关以后再办,你看如何?”

“那,”曹雪芹笑道,“我就赶不上这场热闹了。”他接着又问,“小侄子满月,总得请客吧?”

“当然。”

“这就有疑问了。锦儿姊那时候如果还是原来的身份,似乎不大合适,既然决定这么办了,不如就趁汤饼宴那天行礼,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曹雪芹又说,“至于那个人,我想她的度量是够的,似乎不必有多大的顾虑。”

“不见得。”曹震摇摇头说,“这件事我得好好琢磨。如果太太提起,你不必太热心。”

“震二哥,”曹雪芹真的忍不住了,“看样子,你还是不能忘情绣春?”

“事情已经过去了。”曹震突然有豁达的神色,“跟了你去我很放心,我知道你待她很好。”说着举一举杯,仿佛表示感谢似的。

03

第二天中午,秋月就由何谨陪着到京,带来了马夫人给新生婴儿的一把玉锁,还带来了锦儿最关心的消息——马夫人跟曹雪芹的看法一样,应该在汤饼宴前,为锦儿扶正。但婴儿弥月,尚未“破五”,诸多不便,不妨照南方做“双满月”的风俗,在二月初行礼宴客。

“太太等一过了元宵就要搬进京了,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安顿下来,正好喝你的喜酒。”秋月又说,“四老爷也还没有动身,可以替你主持这件大事,算日子正合适。”

“那时候,”绣春向秋月说,“咱们的称呼都得改了。”

“不,不,”锦儿急忙接口,“改什么?还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秋月笑道,“莫非还叫你锦姨娘?当然没有这个道理。”

锦儿想想不错,但自觉“二奶奶”的尊称,受之有愧,便即说道:“咱们还是姊妹,索性拜个把子,名正言顺地姊妹相称。”

“这也不过是私底下,当着人自然还是得用官称。”

“那都是以后的事,咱们现在先叙咱们姊妹的情分。”

“如果真的拜把子,你就吃亏了。”绣春笑道,“你是老幺。”

“老幺就老幺,秋月是大姊,你是二姊,我是三妹。”锦儿实时改了称呼,向绣春伸手说道,“二姊,劳驾把那碗茶递给我。”

看她一本正经的神气,绣春不免有滑稽的感觉,笑着向秋月问道:“怎么样?”

“反正是私底下的称呼,而且本来是姊妹,也没有什么!”

“那好!”绣春将一碗药茶递给锦儿,说一声,“三妹,你要的茶。”

就这样便叫开了,及至绣春谈到想回通州过年,锦儿便说:“哪有这个道理!本来只能说请你帮忙,现在可要硬留你了,谁让你是姊姊!”

秋月亦认为她绝不能回通州,就是绣春自己想想,舍锦儿而去,是件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

但她从曹震的神色中看出来,他似乎还没有死心,倘或再一次中宵纠缠,很难摆脱,想回通州过年,实在是为了逃避。再想一想,要逃避也不一定要回通州,现成有地方在。

“既然如此,我就先把家搬定了它。一过了元宵,太太搬进京,接下来办喜酒,我就没有工夫办我自己的事了。”

接着,绣春将原定腊八迁入新居,还打算好好请一回客,不意锦儿生产,计划落定的经过,向秋月说了一遍,为的是要表明,想搬家并非临时起意,免得锦儿猜疑她有意疏远。

“大姊,你看,她心心念念忘不了一个家!”锦儿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不满,“咱们尽费心机,她始终不肯做曹家的人,那可真是没法子了。”

绣春笑笑不作声,秋月对她的话却微有反感,觉得锦儿也很厉害,几句话就堵塞了绣春与曹震复合的任何途径,也就保住了她自己的地位。因此,她故意这样说:“也不见得就不能做曹家的人。”

此言一出,绣春与锦儿都大惑不解,不约而同地用殷切的眼光望着她,要求她解释。

“太太说过了,等芹二爷回来,太太或许会认绣春做干闺女。”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锦儿如释重负地说。

绣春却不作声,只在心中琢磨,马夫人说这话的用意?认就认了,何必要等关外回来?此中定有深意!

看她敛眉凝思的神情,秋月知道这句马夫人偶尔动念,未见得能够实现的空话,已引起她的猜疑,不免深悔失言。为了不愿她多想这件事,因而故意转移话题。

“你预备哪天搬?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除了腊八,只有十九那个日子可以用。不过,拣日不如撞日,哪天诸事齐备,哪天就搬。”

“怎么叫诸事齐备?”

“第一是人,除我二哥派个伙计来看门以外,我想买个女孩子,再雇个老妈子;第二是动用家具——”

“二姊!这你不用费心。”锦儿抢着说道,“对面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你当然不会再要,我另外替你备办新的,用我自己的私房钱,与二爷毫不相干。”

绣春料知推辞不得,因为不能自己动手去备办,必得锦儿派她家的听差去采买,不肯收钱,争也无用。索性坦然接受,不过特别声明:“如果是你自己的私房钱,我就先谢谢了。”

只隔了五天工夫,绣春便已进屋,一切都显得很匆促,因为曹雪芹很热心,要帮绣春陈设布置,到琉璃厂辛苦搜觅了一些很别致的摆设和字画,要不落俗套,可又不能太贵,很花工夫。绣春巴不得早早安顿好了,好让他回通州去过年。

白天在曹震那里,有许多年下的琐务要绣春代为料理,她跟曹雪芹是从黄昏开始,一连忙了两天,大致就绪,绣春便催促他说:“你明天就回去吧!太太早就在盼望了。”

“明天还不行!你们两处的春联还没有呢。一共十来副,连作带写,起码得一整天的工夫。”

“那就后天走。”绣春想了一下说,“今天新来的周妈会做扬州菜,明天晚上你在这里吃饭,算我替你饯行。”

“说什么饯行?照南方的风俗,算吃年夜饭好了。”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咱们两个,喝喝酒,聊聊天,岁暮一乐。”

这一说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致,“这会儿就可以来一杯。”他问,“有现成的酒没有?”

“有震二爷给我的葡萄酒。”

“我知道,那是好酒,西什库的吴神甫送的,红的比白的更好。”

“有红有白。你爱红的,我拿红的你喝。”绣春又说,“不过没有什么下酒的好东西。”

“清淡佐酒最好。”

话虽如此,也不致一无佐酒之物,胡同里不断有“萝卜赛梨”“半空儿多给”的吆喝声,绣春让王达臣派来看门的伙计老赵,叫住小贩,买了好些甜而多汁的萝卜,越吃越香的花生,就着倒在水晶杯中的紫红色的葡萄酒,在曹雪芹觉得是难得的一份享受。

“锦儿扶正以后,你是仍旧叫她姊姊呢,还是管她叫二嫂子?”

“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依情分,不妨仍旧叫姊姊,但为了抬高她的身份,应该叫她二嫂子。”

“那么,”绣春问说,“为了抬高我的身份,你愿意叫我什么?”

这一下将曹雪芹问住了,他不明白她这一问的意思,而且真的也想不出怎么样的称呼才能抬高她的身份。

见他不住发愣,绣春便说:“叫我姊姊,不就抬高了我的身份?”

“这,”曹雪芹说,“这容易!”他又说,“我倒不觉得这么随便叫一声,就能抬高你的身份。”

“不是随便叫一声,是真的当你的姊姊。”绣春闲闲地说,“莫非你不知道,太太说过了,要认我做干闺女呢!”

“真的!”曹雪芹惊喜交集地,“那可是太好了。”

“你先别高兴!要等你关外回来,才谈得到这话,也许行,也许不行,全在你我。”

“这话,”曹雪芹放下酒杯说,“这有什么讲究在内,我可不懂。”

“你真的不懂?”

见她是很认真的神情,他也很认真地回答:“确是不懂。”

“你倒想,姊姊跟弟弟,还能干什么?如果,你像那天睡在我床上那样不老实,我呢,”绣春将头低了下去,“我又一时把握不住,那样,太太还能认我做干闺女吗?”

提到那天的事,曹雪芹不由得脸一红强笑着说:“男女居室,发乎情,止乎礼,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连秋月那种古板人,都认为男女居室,”绣春吃力地说,“难保清白。所以,我倒有点儿懊悔,自告奋勇。”

“什么事自告奋勇?”曹雪芹问,“是指你陪我出关那件事?”

“可不是!连太太都在担心。”

“担心什么?”

“你是故意装糊涂不是?”绣春有些懊恼了。

曹雪芹想一想才明白,“你别生气。”他笑着说,“我是让这一连串想不到的事,把我的脑筋弄糊涂了。”

“你糊涂,我不糊涂。本来倒——”绣春突然住口。

“本来怎么样?”曹雪芹问。

“我不说,你去想,尽管放大胆去想。”

曹雪芹对这话大感兴趣,喝着酒放纵想象,从她前后的语气中,琢磨出她的心事,却还不好意思说出口。

“怎么?猜不透。”

“猜是猜到了,我不敢说。”

“不要紧!”绣春斜瞟了他一眼,“尽管说。”

于是曹雪芹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看她不以为忤,方始说道:“你本来倒没有想到男女居室这件事,谁知连秋月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你没有那回事,也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不好白不好,索性就好在一处吧!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绣春一直低着头在听,听完看了他一眼,依旧把头低了下去,将“半空儿”捏得“吧嗒、吧嗒”地响,拿花生仁搓去了衣,一粒一粒地放在曹雪芹面前。

目此光景,曹雪芹却自我激动起阵阵心潮,大起大落,波澜壮阔,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空虚惆怅,几回想伸展双臂,紧紧抱住绣春,而终于并无行动。

“我倒问你,”绣春到底也开口了,“你是愿意我真的做你的姊姊呢,还是不愿?”

曹雪芹不能决定,也不愿决定自己的态度,很圆滑地反问一句:“你愿意我怎么样?”

“怎么样都可以!”

就这一句话,立刻又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涛,很快地站起身来,可是她不等他站起,便作了个阻挡的姿势。

“不过,不是今天。”

前后两句话是一句,曹雪芹愣了一下,心潮迅速退落,坐了下来问道:“那么是哪一天呢?”

“总有那么一天吧!”绣春看了一下酒瓶,仿佛吃惊似的,“唷,喝了半瓶多了,这酒后劲大,不能再喝了。你回去吧!让老赵送你。”

经过这一番折腾,曹雪芹比较平静了,“不!”他说,“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知道,咱们再聊聊。”

绣春沉吟了一下答说:“好!再聊一会。不过得规规矩矩的。”

“本来就没有不规矩。就算不规矩,也是——”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就算不规矩,也是我勾引的不是?”

“我可不敢这么说。”

“可见得你是这么在想。”

曹雪芹不作声,喝着酒只是望着绣春笑。

“你怎么不说话?”

“你已经看到我心里了,我还说什么?”

“你想归你想,我可不承认。”绣春笑道,“你不是说发乎情、止乎礼?”

“你说这话你自己知道,跟我的话,一样是违心之论。”

“谁不作违心之论?”绣春很快地接口,神色上显得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自己都会骗自己,何况他人。”

“你也骗过你自己?”曹雪芹讶异而好奇地说,“大家都觉得你是最有主张的人。”

绣春对他的疑问,显然也很在意,“不错,我有我自己的主张,可是到头来总是一场空!这就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譬如,我在菩萨面前发过誓,再不愿跟震二爷见面说一句话,结果呢,不但见面,而且说话;不但说话,而且——”她突然顿住,自悔出口太轻率了。

曹雪芹并不追问,他所感兴趣的是,绣春如何骗了自己,因而不理她的欲言又止的缘故,只是追问:“你倒说说,哪件事上,你自己骗了自己?”

“很多。”绣春略停一停又说,“只谈对你好了,那天你的行为,真的吓着了我,不过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无心的,到底只是个孩子,年纪差着一大截呢!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骗了自己。”

即令她自己声明在先,是自欺的想法,而“到底只是个孩子”这句话,仍使曹雪芹觉得有伤自尊,因而似抗议、似抱怨地说:“原来你以前跟我说的话,都是哄我的!没有一句出自真心,都是哄孩子的话。”

绣春看他是这样认真的神色,颇感不安,一时亦不知如何解释,唯有加以抚慰,“你别恼我。”她说,“我不是认错了吗?”

04

曹雪芹每年都回通州伴母亲度岁,到上灯前后回京,方始为至亲一一拜年,这年一反常例,刚过“破五”便到京了,为的是有绣春魂牵梦萦。

可是,在曹震家看到绣春,却让他一惊,半个多月未见,她的样子变过了,又黄又瘦,与产后下床,白皙丰腴的锦儿站在一起,更觉得她憔悴得令人心痛。

尤其使曹雪芹惊疑莫释的是,在她眉宇之间,堆积着一层浓厚的阴郁,悄悄问她,她只摇头不答。

两次如此,到第三次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今晚住在这里,还是回你自己的家?”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如果回家,我晚上要去看你。”

绣春沉吟了一会说:“干脆你送我回家好了。”

他没有想到,获得这样的回答,不无意外之喜的感觉,但有一点却费踌躇:“要不要告诉锦儿姊?”

“为什么不告诉她?”

“要告诉了她,我就得回来住。”

“这跟告诉了她,有什么关系?”绣春随即又问,“你原来是怎么个打算?”

“我原来是想撒个谎,说到我同学家去玩,如果太晚,就不回来了。然后晚上去看你,你留我住便罢;不留我,我还可以回来。”

“原来你心里打着这么个鬼主意。”她笑了,而笑容是苦涩的。

“怎么样?你说一句。”

“随便你!”

这就表示愿意留他住,曹雪芹不由得心跳加快,诡秘地笑道:“今天晚上,我可要不‘老实’了。”

绣春佯作未闻,管自己扬着脸走了,曹雪芹便照原来的计划,向锦儿撒谎。

“你最好还是回来。反正二爷天天有客来,晚上推牌九、掷骰子,常常闹到天亮,你多晚回来都有人应门。”

“好!我知道了,能回来一定回来。”

到得吃过晚饭,曹雪芹要离去时,绣春突然说道:“你顺便送一送我,我好几晚没有睡好,今天想回去了。”

“也好!”锦儿是非常体恤的神情,“你实在也太累了,晚上又不清静,回去好好睡一大觉。”

就这样,曹雪芹公然将绣春送到家,将车子也打发走了,他的说辞是:“同学家离此不远,回头走着去就行,不必等了。”当然,也有一份犒赏,是块两把重的碎银子。

等坐定下来,下人退了出去,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怎么回事?一定有不大如意之事,不然绝不会这样子的憔悴。忧能伤人,你是什么事不如意,先告诉我,看我能不能为你分忧?”

那种殷切的神情以及出于关怀而近乎唠叨的语气,打动了绣春,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了。

见此光景,曹雪芹的心蓦地里往下一沉,这时他反倒不急着追问究竟了,心里在想,绣春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而且吃的是哑巴亏,不会如此,然则吃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亏呢?

他实在无法想象,等候又等候,看她只是垂泪,可以确定他的想法不错,才这样问说:“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这里没有别人,你尽管跟我说。”

不问还好,一问正触及绣春的隐痛,即使没有别人,她也无法出口,而且还不能放声一恸,只有赶紧奔向床,将脸埋在一床丝棉被中,饮泣不已。

这一下,曹雪芹才感到事态严重,“什么事?”他说,“你连在我面前都不肯说,我怎么能放心?看起来,今晚上我非守着你不可了。”

他倒不是危言耸听,确是看出来绣春有痛不欲生的模样——她早在心中嘀咕了,到得腊月二十几,算日子有两个月天癸不至,至于一早起来,心中作呕,浑身发软,胃口不开,只有一样醋溜白菜能让她吃半碗饭,按一按小腹,硬硬的一块肉,一宵孽缘,偏偏又怀孕了。

这是绣春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夜夜思量,不知何以自处,让人知道了闹笑话还在其次,逃不过的一件事是,锦儿顶了震二奶奶的缺,而她补上锦儿的位置,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她曾想过找何谨开一剂堕胎药,但此念甫起,随即自我打消,因为何谨肯不肯开方子,事所难言,但必然泄露此事,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她常常盘旋在方寸中的一个念头,就是用自己的手了结后半生,但既想到孩子无辜,又想到死在与兄嫂合置的新居中,“脏”了房子,未免对不起夏云。就这样,不过十天的工夫,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绣春,”曹雪芹走过来,伏在床前,悄悄说道,“我真是拿你当姊姊看,你也应该体谅、体谅我这做兄弟的,真所谓心如刀绞。你何不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彼此都可以轻松一点儿。”

“你叫我说什么?”绣春哽咽着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心里的苦楚,谁都体会不到的。”

“是,”曹雪芹问说,“锦儿姊对你不起?”

“不是,她没有什么!”

“那么是震二哥?”

听这一说,绣春不觉哭出声来,赶紧用被角塞住嘴,但已让刚上工的周妈发觉了。

听得门外响动,曹雪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说:“你替你们姑娘打盆脸水来!”

绣春当然也听见了,心里也有些着急,这个尴尬的场面,很难作适当的解释,只有先收拾涕泪,再来想遮掩的办法。转念又想,往后要遮掩的事,只有愈来愈多,遮不胜遮,掩不胜掩,如何才是个了局?只有咬一咬牙,一了百了,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因为下了这个踌躇已久的决心,顿时便有超脱之感,任它棘荆满眼,视而不见,世间的一切荣辱得失的分量,在她心目中都减得很轻了。也就因为这一念之转,平添了几许敢于说破真相的勇气。

话虽如此,毕竟还不能摆脱情感的支配,说到伤心之处,眼泪仍是流个不住。

“唉!”很少叹气的曹雪芹,不能不叹气了,“现在我才知道,年前你所说的,‘最不甘心的一件事’是什么?绣春,你认命吧!”

“怎么认?”绣春色变,满脸哀戚上,抹了一层怒色,“你也觉得我怀了曹震的孩子就一定应该是曹震的姬妾?”

曹雪芹没有想到,无心的一句话惹起她这样强烈的反感,嗫嚅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你不妨看开一点儿,不管逆来能不能顺受,只要肯认命,才能平心静气地,找一个最妥当的办法出来。”

听他这样解释,绣春觉得错怪了他,于是说话的声调也不重了,“我跟你商量,就是盼着能找出一个妥当的办法,让我还能活下去。”她说,“我老实告诉你,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觉得只有最后一条路最好。”

纵然已看透她的心事,听她这两句话,仍难不在心头震动,曹雪芹知道要劝得她抛弃原来的想法很难,但仍旧不能不努力以赴。

“绣春,请你为我活下去!”

他的话一样也使绣春心头震动了,默默地看着他,他发觉她眼中已有生气,实时浮起莫大的宽慰的感觉。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不过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心事。我不敢说是你的知己,只能这么说:等你快要走到绝路尽头的时候,务必站定了想一想,总还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你认为这个人做得到的事,这个人就一定做得到。”

对这番话,绣春不能不认真考虑,他那句“请你为我活下去”,几乎像炽热的烙铁一样,每一个字都铭刻在她的心上,使她不能不抛弃原来的念头,尽曹雪芹所能做得到的事,去想一个能够活下去的办法。

“莫非我不活,你也不能活了?”绣春问说。

“我有娘在,总不能也寻死,而且也死得没有名目。不过,世界上没有你,不论如何十全十美,在我总是留下了一个缺憾。”

绣春原是一种试探,听他这样回答,在平实之中显露了诚意,自然觉得安慰,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如果你真的要我活下去,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这个办法有点儿异想天开,恐怕你办不到。”

“你别管!说出来商量。”

“你把手给我!”

曹雪芹伸出右手去,绣春握住了,牵引着按在她的小腹上。这个动作太突兀,也太使人紧张了,正当曹雪芹要发问时,绣春又开口了。

“这个孩子是你的!”

曹雪芹一惊,不自觉得一哆嗦,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但几乎在手刚离开她小腹时,便已惊觉此举不妥,立即把手又放回去,绣春已拒而不纳。

“是不是,我知道你办不到。”

“没有这话!”曹雪芹很快地否认,加重了语气说,“说实话,我还真的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话一吐出,随即发觉大有语病,赶紧又作解释,“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希望你能替我生一个孩子。”

在绣春的感觉,真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本来这就是一件不大能使人相信,而且牵丝扳藤,麻烦甚多的事,加上曹雪芹有此反应,她的心自然一下子就冷了。

见此光景,曹雪芹大为着急,“你得相信我!”他说,“这件事不但我办得到,而且我还非常乐意。本来是曹家的骨血,就好比把侄子过继给我一样,再妥当不过。你说好了,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听他这一说,绣春复又感到他有诚意,但原来也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若问该怎么办,连她自己亦复茫然。

“我想,”曹雪芹说,“这件事该跟秋月商量。”

“你以为秋月一定会赞成这个办法?”

“我想她会赞成。”

“不见得。”绣春摇摇头,“这完全是我自私的打算。对曹家,对你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你。秋月待我固然不错,可是拿你跟我在她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上去称一称,高下就不是只差一点点了。”

“这话我不能不承认。不过,我不觉得我有了一个孩子,就对我有什么害处。”曹雪芹说,“莫非我就不该有孩子,到底我也十九岁了啊!”

看他那稚气的神态与语气,绣春颇有啼笑皆非之感。她觉得不必跟他再争了,反正这么做,很不妥当,她决定放弃。

“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决定这么办吧!”

“不!”绣春很快地回答,“等我再想想。”

两个人都落入沉思之中。不过一个是往坏处去想,一个是往好处去想——曹雪芹胸腔中填满了济危扶倾、行侠仗义的豪放气概,觉得能为绣春解除困境,是件很值得自我欣赏的事。活到十九岁,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对他人有什么用处,也从未觉得自己对他人有什么重要,而此刻却都感觉到了。

“我想到有个法子,不知道办得到不?”绣春望着曹雪芹,忽又摇摇头说,“跟你商量没有用。”

“什么法子,跟我商量没有用?”曹雪芹说,“其实,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就很妥当。”

“不!”绣春的态度很坚决,“我不能害你,可也不能害我自己。”

“这是怎么说?”曹雪芹愕然之中,又有些兴奋,“你想到了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法子并不好!”绣春容颜惨淡地说,“也许我天生就是那种命!如你所说的,我不能不认命。”

曹雪芹突然警觉,失声说道:“你千万不能寻短见。我刚才说过,你得为我活下去,这话,你也答应了我的。”

绣春知道他误会了,只好将就着他的话说:“我倒是愿意为你活下去,现在就是想活下去的路。我在想,除非孩子不活,我就没有法子活下去。”

“这,”曹雪芹皱着眉说,“我没有听懂。”

“我是说,”绣春很吃力地说,“我想把它拿掉。”

“把它拿掉?”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原来绣春是打算第二次堕胎,怪不得她说她是那种命。

“自己的骨血,你舍得吗?而且,那是危险的一件事。”曹雪芹说,“你别提这个了,一提到,我的心都悬起来了。”

从第一次堕胎后,绣春在这方面学得了许多智识,只要用药得当,像这种三个月不到几乎尚未成形的胎儿,要打下来是没有什么危险可言的。不过,这一点不必跟他去争,要向他解释的是,他所说的“自己的骨血”这一句话。

“不错,我自己的骨肉,总有点舍不得。可是,怎么叫壮士断腕呢?事到临头,非得咬一咬牙不可的时候,腕尚可断,何况两个多月的一个孽胎。”

这“孽胎”二字,足以形容她的感觉了。曹雪芹心中一动,随即问说:“如果也是我的骨血,你舍得把他打掉吗?”

“那当然舍不得。”

她说这话的神气非常自然,就像恩爱夫妻私下闲谈那样,曹雪芹非常高兴,同时也真的产生了视绣春为爱妻的那种感觉。起身将她一把抱住,灼热的嘴唇很快地压在她的红唇上,绣春先是一惊,但随后便闭上了眼,让他吻着,直到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方向后一仰,轻轻说一声:“够了!”

“你答应我了吧?”

绣春茫然,“我许了你什么?”她说,“咱们到现在还没有谈出一个结果来。”

“已经有了。”曹雪芹说,“你怀的是我的孩子。”

他不容她再说什么,便起身来,打算离去,脸上显得满足而有信心,真的相信难题已经解消,他跟绣春及绣春的孩子的事,已经定局了。

05

已经思量过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模拟了多少遍,但真的到了向秋月诉说时,仍不免窘迫慌张,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到底是什么为难的事?”秋月催问着,“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子。”

“我怕说出来会吓你一跳。”

秋月大为紧张,急急问说:“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有了第一句,第二句就容易说了,“也许真的是闯了祸。”他说,“所以我还不敢告诉太太,要先跟你商量。”

看神气不似什么大祸,秋月略略放心,但有些不耐烦:“那你就快说嘛!”

“我,我有了一个孩子。”

秋月一愣,随即便是惊喜交集的神态,“真的?”她抓住他的手臂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沉着一点儿。”曹雪芹说,“孩子还怀在人家肚子里呢!”

“谁?”

“你别这个样儿!害得我都不敢说了。”

“好!”

秋月松开了手,找张椅子坐下,装得很不在乎似的,却越显得紧张。

曹雪芹可以料想得到他说了名字以后,她会有怎样的表情,不免有些怯意。

“绣春。”

竟会是绣春!太不可思议了。秋月颇有疑真疑幻之感,怔怔地望着曹雪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撒谎最怕对方沉默;沉默再加上逼视,更令人感到不知所措的窘迫。曹雪芹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不相信?”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反倒真的使得秋月不甚相信了,“慢点!”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

“那,那就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了。”

“先说绣春。”秋月问道,“她怎么跟你说来的?”

“说什么?”

“说她有喜了,是她自己告诉你的?”

“当然。”曹雪芹答说,“不然我怎么知道?”

“她说她怀的孩子是你的?”

“对了。”

“你准知道她的孩子是你的?”

“嗯。”曹雪芹点点头。

“算日子对不对?”

“对!”

“是,”秋月板起脸问,“是在哪里有的?”

“自然是在震二哥家。”

“锦儿知道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那,”秋月大为奇怪,“那怎么会呢?她家那么多人,莫非都是瞎子?”

“这也是机会凑巧,有一天,我在绣春床上午睡,她来替我盖被子,我一时糊涂,拉住她不放,就此好上了。”

“锦儿呢?”秋月紧盯着问,“她不就住在对面屋子里吗?岂有不知不闻之理?”

这一层是说不过去的,曹雪芹索性撒个大谎:“那天锦儿烧香还愿去了,留着绣春看家,所以说机会凑巧。”

“这么说,是你乘虚找上门去的。”

“那也不是故意的。这天我喝了酒,前一天晚上又没有睡好,又困又倦,绣春就说:不如在这里睡个午觉。这一睡就——”曹雪芹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哼!”秋月微微冷笑,“这一说,倒是郎有情,姊有意!”

曹雪芹仍然不答,停了一会,见秋月没有表示,方始又问:“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件事你先别张扬,传出去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秋月又问,“绣春还跟你说些什么?”

“她问我怎么办?我说,我是跟你商量。”

“那么她自己的意思呢?”秋月问道,“她没有说,要你收房或者什么的?”

“没有。”

“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说该怎么办?”

曹雪芹沉吟了一会,很清楚地答说:“我喜欢绣春。”

“我倒希望她值得你喜欢。”

曹雪芹一听这话不妙!语气中秋月对绣春似乎不满——他的看法不错,秋月对绣春的感想确是改变了,在她看,往后一路出关,朝夕相处,无可闪避,因而有了肌肤之亲,是可以谅解的,像眼前这样,很像是她在勾引曹雪芹,就不免显得自轻自贱了。

06

在曹雪芹回京的第三天,去看锦儿时,才知道绣春到通州去了。据说是秋月派人捎了信来,马夫人因为移家在即,需要绣春帮着料理,这一去总得元宵才能回来。

曹雪芹微觉意外,但亦不无兴奋之感。多少天以来,绣春的事一直是大家不大不小的一个烦恼,如今是到了终究有着落的时候了。虽然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绣春,但他相信秋月一定有个妥当的安排。当然,他也想到过绣春的孩子,不知道将来那个“儿子”还是“女儿”,在牙牙学语,喊出一声“爸”时,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猜想必是很有趣的经验。

就这样每天胡思乱想着,过了元宵,不见绣春回来,且亦没有哪天回来的消息,曹雪芹有些放不下心了。

“我想回通州去看看。”他对锦儿说,“二十五搬家,看看有该要我帮忙的事没有?”

“你能帮得上什么忙?我劝你别回去,第一,秋月已经够忙的了,还要匀出工夫来照应你,忙上加忙;第二,搬家乱糟糟的,住着也不舒服。”

“我的书得去理一理。”

“你不是说你的书早理好了吗?”

曹雪芹回想了一下,自己果然说过这话,撒谎被捏住,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道:“这一阵也不知怎么的,老是忘事。”

“我看你也有点儿神魂颠倒,倒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锦儿又加了一句,“真的,你有什么心事,跟我说。”

“我是惦着出关的事。”

“既然如此,你何不去看看四老爷,打听一下。”

曹雪芹原是一句托词,口中答应着,却并未去看曹,这一夜有些心神不定,决定还是得回通州去看一看。

于是第二天直接到粮台上去看曹震,要了一辆车直放通州,到家已是薄暮时分,进门便遇见秋月,讶异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也许搬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这里用不着你。”秋月很快地说,“明天老何进京,找震二爷雇人打扫屋子,你在家里监工是正经。”

“行,本来我只回来看一看就可以了。”

话中露了马脚,回通州的目的,只是为了绣春,于是秋月提出警告:“你最好装糊涂,什么事别多问。”

说完,掉头就走,竟不容曹雪芹有多问的机会,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心里在想:到家了,什么事问不出来,何必急?

哪知这趟回家,与平时大不相同,首先是一片乱糟糟令人不舒服的景象,到处是捆扎好的箱笼,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再是凡见了人,表情总是有异,有的是愣下方始招呼,有的是持着戒备的神色,还有的是远远避了开去,仿佛怕抓住他或她,便有麻烦似的。

及至见了马夫人,喊一声“娘”时,那不答话而抬起头来深深注视的一眼,是曹雪芹自识人事以来从未经过的。平时回来,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马夫人不是目迎,便是不等他开口,先有话说,从未有这一天目光森森、面寒似铁的神态。

曹雪芹暗自惊心,心知必是为了绣春的缘故,照此看来,自然有一番严厉的责备,倒要好好想几句,何以一时情不自禁,与绣春发生“苟且”的辩解之词。

“你回来干什么?你屋子里的床都拆掉了,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

“我就住娘这里。”曹雪芹指着一张杨妃榻赔笑说道,“这不是现成?”

马夫人不作声,只向小丫头说:“你出去,等我叫你再进来。”

显然的,是有不宜让第三者听见的话要说。但马夫人却只皱着眉沉思,在曹雪芹的感觉中,有如“万木无声待雨来”,越沉默,越不安。

“我真不明白,你对绣春打的是什么主意?”

“儿子一时糊涂。”曹雪芹嗫嚅着说,“不过生米已成熟饭——”

“什么‘生米已成熟饭’?”马夫人大声打断他的话说,“你到今天还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听得“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八字,曹雪芹才真的大吃一惊,只望着母亲发愣,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极了。

“亏你还是读过书的,莫非连‘爱惜羽毛’这句话都不懂。”马夫人恨恨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干那种荒唐事。幸而绣春自己说了出来,不然会闹多大的笑话!”

曹雪芹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绣春自己说破真相!不由得便问:“她怎么说?”

“你跟她说的话,你自己不知道?”

曹雪芹实在不知道,因为他跟绣春所说,而不能公开的话太多了,无从猜测她是透露了哪几句?于是定神想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是因为绣春的处境可怜,想帮她一个忙,没有别的意思。”

“你到现在执迷不悟,那种忙也是能帮的吗?害己害人,对谁都没有好处。”

曹雪芹心想,不必再辩了!且受一顿责备,等母亲消了气,回头再问秋月。

到底是慈母,看他低着头委委屈屈不敢回嘴的模样,又何忍再加责备?此时所关心的是他的冷暖饥饱,但脸绷得太久了,一时抹不下来,只是用呵斥的语气说:“还不找秋月给你弄吃的去!”

由京城到通州是半日的行程,曹雪芹每次回来,不是午饭就是晚饭时分。如果不速而回,而又过了开饭的时刻,总是秋月为他备饭。此刻听马夫人这一说,正中下怀,当下答应一声,退了出来,但要找的不是秋月,而是绣春。

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哪有绣春的踪影?曹雪芹心中,疑云大起,唤住一个小丫头问道:“绣春姑娘在哪里?”

“绣春姑娘?”那小丫头诧异得,仿佛没有听清楚。

“是啊!绣春姑娘。怎么一直没有见她的人?”

“绣春姑娘不是早就回京了吗?”

“怎么?”曹雪芹大声地问,“是哪天的事?”

“好几天了。”

“哪一天?”

那小丫头见此神色,不免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不上来,好半天才问清楚,绣春在通州只住了两天,便由夏云伴着离去,据说是回京去了。

于是,曹雪芹细想一会,急急找到秋月,仿佛理直气壮地说:“太太要我来找你弄吃的。”

“我已经叫人替你在烙饼了。”秋月答说,“不知道你要回来,可没有合你胃口的菜。”

“不要紧,不吃都无所谓。”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好些话要问你,你看在哪儿吃,才方便?”

秋月想了一下说:“就在你屋子里好了,你先去等着。”

于是曹雪芹回到他自己屋里,果如马夫人所说的,床已经拆去,书桌、书架亦已抬走,四壁空空,地上堆着书箱和画箱,但还剩下一张方桌和一张条桌,上面满堆着零星杂物。曹雪芹亲自动手,清理出一张方桌。觉得屋子里空气不甚新鲜,恰好置香炉的木匣就在眼前,便取出那具“蟹壳青”的宣德炉,用“富贵不断头”花样的空心模格,填沏了一格“鸡骨香”末,正待找小丫头取火来点燃时,秋月带着人将他的饭开了来了。

曹雪芹看摆出来的四个碟子是溜黄菜、小炒肉丝、风鸡、辣白菜,另外一盘烙饼、一罐小米粥,却没有酒。

“你要谈事,就不必喝酒了吧?”

“就喝了酒,也不至于说醉话。不过,为了绣春的事,哪里还有喝酒的兴致?”

他的话未完,秋月连连咳嗽,示意阻止。曹雪芹懂他的意思,当着端食盒的仆妇,莫谈绣春,就不再往下说了。

于是一面坐下来,一面吩咐取块红炭来燃香。到得屋子里只剩他跟秋月两人时,他才指着凳子说:“你也坐下来,好说话。”

秋月点点头,将凳子挪个方向,面对着房门,为的是防着马夫人会过来,好及时住口出迎。

“绣春呢?”他故意这样问,“怎么一直没有见她的人?”

“你不觉得还有个人也不见了?”

“夏云呢?搬回镖局去了不是?”他仍是明知故问。

“不是!”秋月沉吟了一下说,“事很多,话很长,我真不知道打哪儿说起?”

“你就从绣春回通州说起。”曹雪芹问,“不是说,太太让她回来,帮忙搬家?”

“太太没有说这话。是她自己要回来,跟我有事商量,故意这么跟锦儿说的。”

“她找你商量什么事?”

秋月不即回答,双眉紧锁,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悲伤、悔艾、怨怼,相兼并有。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发怒,“都是你!”她说,“在我面前不说实话,以至于惹起太太极大的误会,把事情搞得糟不可言!”

这一阵排揎,宛如阵阵霹雳,震得曹雪芹面红心跳,眼中乱爆金星,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是说绣春怀孕的那件事,我没有说实话?”

“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太太那么伤心?”

“伤心?”

“可不是伤心!”

“这,”曹雪芹着急而又似乎委屈地说,“我可不知道太太为什么伤心?我也绝不敢做让太太伤心的事!这话可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秋月停了一下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都是因为你不说实话才闯祸——”

一听“闯祸”二字,曹雪芹记起往事,一颗心蓦地里一落千丈,颤声问道:“你先说,绣春怎么了?”

秋月愣了一下,方始了解他问这句话用意与原因,便即答说:“绣春没有死,不过就不死,只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听得绣春未死,曹雪芹总算放心了,将吃了一半的饼,往空碟子中一摆,推开碟子说:“我不想吃了。你把绣春的事,从头讲给我听。”

“你这样就不对了,你越是这样,事情越糟。如果你还打算着能够化解补救,你就得让太太看出来,你没有绣春,也还是过得好好儿的。”秋月又说,“你不想吃饼,喝完粥。”

这在曹雪芹真不能不勉为其难了,好得是粥很稀,就当喝水那样,也还不难下咽。

“打你那天跟我说了,我就不大相信,不过我也有个想法,如果真是绣春怀了你的孩子,生的又是男孩,至少老太太泉下有知,会笑歪了嘴。所以,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样先把事情弄清楚,有把握了,再跟太太去提。哪知道,我还没有去找绣春,绣春先找我来了,我一看吓一大跳——”

“为什么?”倾听着的曹雪芹,不由得睁大了眼插嘴问。

“她人都落形了。我问她,你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开口,先就抹眼泪,那晚上,我跟她谈了个通宵,她把一去就防震二爷,到底让震二爷得了手的经过,都告诉我了。”

听得这番话,曹雪芹自是深感意外,同时也有一种幻灭的感觉——原来以为绣春唯一托以腹心的是他,此刻方知不然。

“说完了,她又托我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

“我,”曹雪芹意乱如麻,摇摇头说,“我没有法儿猜,你说吧。”

“她托我找个地方,让她一个人悄悄儿躲起来;再托个靠得住的人,能让她把三个月的身孕打下来。你说,”秋月问道,“我能担得起这么大的干系吗?”

“这个,”曹雪芹答非所问地说,“她提到跟我先商量过这一层没有?”

“怎么没有?她原原本本都说了。她说她很懊恼出那个主意,只为她自己,没有替你着想——”

“怎么叫没有替我着想?”曹雪芹又插嘴了。

“自然是传出去不好听。她说:真有这回事,也还罢了,可又不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背这个黑锅,不然,对不起活着的太太,去世的老太太。”

这话一无可驳,曹雪芹只叹口气说:“她这个想法,应该先告诉我。”

“她说她跟你说了,无奈你是一片任侠的心肠,执意不回,话又是她先提起来的,你让她怎么说呢?所以只有跟我来商量了。”

“那么,”曹雪芹问,“你给了她什么主意呢?”

“我能给她什么主意?”秋月一脸无奈的表情,“我只能跟太太去回。”

“太太怎么说呢?”

秋月摇摇头,又叹口气,低声说道:“如果你早告诉我实话就好了。”

“怎么呢?”曹雪芹有些烦躁,“你总怪我不早跟你说,其实,我就不说,你不也从绣春嘴里,知道真相了吗?”

“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你早告诉我真相,我跟太太的话,就是两样说法,那亦就不至于惹得太太起误会。”秋月又叹口气,“这件事我的错有三分,七分是你的错。”

秋月自道的三分错是,不该凡事直陈,巨细不遗。回忆当时,马夫人严峻的神色,是她很少见的。

07

“你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马夫人一开口就让秋月愣住了,深感意外之余,还有些委屈。“这么一件大事,”她说,“我敢不跟太太回吗?”

“你倒是回明了,我可又怎么办?”马夫人面凝寒霜,“你说你担不起干系,莫非我又担得起了?别说震二爷是我的侄子,就算我是他的亲娘,也不能说做主把他的孩子打掉,那,我成了什么人了?你跟绣春说,命该如此,她死心塌地跟着震二爷吧!”

一听这话,秋月急得浑身冒汗。绣春特为来向她求教,唯一的愿望就是跟曹震隔断关系,谁知结果适得其反!这对绣春如何交代?

“再说,她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糊涂主意!”马夫人又说,“怪不得她愿意跟着芹官出关。”

“这,太太可是有点儿误会了。”秋月急忙为绣春分辩,“她跟芹二爷可是干干净净的。”

“只要有那种心思,就不能让人放心。我看,”马夫人冷笑,“芹官是让她迷住了,不然,不会有那种异想天开的荒唐主意。”

这是指曹雪芹愿为绣春掩护而言,想法诚然有些荒唐,但用心却是可钦服的,“芹二爷等于从井救人。”她说,“这可是难人之所难,这么厚道,很少见的。”

“可惜他没有三兄四弟,从井救人,淹死也就淹死了。”

这话说得太重了,秋月大为惶恐,“我太糊涂,”她几乎要下跪请罪,“不该有这种想法。”

“不怪你。”马夫人神色缓和了些,“可惜了绣春!平时好逞强,什么不在乎,上了人家的当,可又不肯认命。你想想,咱们这种人家,能由得她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吗?她本来是震二爷的人,我没法儿替她做主,就能替她做主,也绝不能如她的意,我得按正理办。”

所谓“按正理办”,便是将绣春送回给曹震,那一来说不定就会逼得绣春走上绝路。转念到此,秋月心中如焚,定一定神,双膝着地,口中说道:“如今我只求太太一件事,只当我没有跟太太说过,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起来——”

“不!”秋月很坚决地,“要太太许了我,我才能起来。”

“好吧!我装不知道好了,你起来。”

“是。”

“不过,我得问你,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只有找她嫂子去商量。”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也只有这个办法。你们自己去商量,可就是绝不能把芹官扯在里头。”

“那当然,这不用太太交代的。”

提到跟夏云商量的结果,秋月就不肯往下说了。因为这样就可能将曹雪芹牵扯在内——秋月很了解,只要说明了绣春的去处,曹雪芹一定会去看她,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曹雪芹与绣春的性情一样,都是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人。

“你怎么不说下去?”曹雪芹问说。

“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秋月闪避着说,“太太说的是正理,绣春又有她自己的主意。反正不违背太太的话,照绣春的主意就是了。”

“那不是很好吗?”曹雪芹有些困惑,“不过,到底是怎么个办法,我可不明白。”

秋月先不作声,她得好好想一想才能作答。首先,当时绣春伤心欲绝的情形,不能告诉曹雪芹——她最伤心的是,马夫人所说的,“上了人家的当,又不肯认命!”莫非上了人家的当,就非得认命不可?这话连夏云也有些不能心服,若说上了当就得认命,世上哪里还有好人过的日子?

“谁让我是奴才呢!奴才就得听人摆布!”绣春激动得一张脸通红,“命是我自己的,不认命,舍命还不成吗?”

“这话你错了!”夏云心虽不服,却比较冷静,“你不该跟太太赌气。”

“太太亦不是让你非认命不可。”秋月说道,“她只是管不了这件事。想想也是,你说这件事让太太怎么管?她现在撒手不管,实在也就是偏向着你。若说震二爷欺侮了你,请她说几句公道话,甚至把震二爷找了来骂一顿,都不是办不到的事。可是事情一掀了开来,她能说,绣春怀的孩子万不能留吗?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就这样,太太也还担着干系,将来万一让震二爷知道了,说一句:也不知道哪儿得罪太太了,就不肯劝一劝绣春,让他多一个子女。你想,太太不是为你落了褒贬?”

这番话说得相当透彻,绣春的情绪平复了些,沉吟了好一会说:“反正要我把这个孽种生下来,我现在是绝不能甘心。你们两位说吧,我该怎么办?”

秋月与夏云面面相觑,都无善策,到得无法再保持沉默时,秋月看着夏云说:“你是她嫂子,你说一句吧!”她紧接着又说,“不是我推托,照规矩应该你先说话,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去办。”

“咱们一步一步谈。”夏云问绣春,“你一定要把胎打下来?”

“是的。”绣春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么咱们就商量找人吧?”夏云又说,“还得私下找,这就更难了。”

“只有一个人可托。”秋月接口说道,“就不知道绣春愿意不愿意让这个人知道?”

“谁?”

“仲四奶奶。”

果然,这是个很合适的人,夏云心想,仲四奶奶的眼皮子宽,人又能干,托她一定妥当,于是转脸问道:“你看怎么样?”

绣春实在不愿让外人与闻其事,然而眼前有身不由己之势,只有报之以苦笑,“如今哪里有我做主的份儿。”她说,“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不然!”秋月很恳切地说,“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也别当是你自己的事,有话尽管说,大家慢慢儿琢磨。”

“说得是。”夏云也说,“你原来总也打算过吧?”

“我原来的打算是,想请何大叔给我抓一剂药,大概就行了。”

“这也是个办法。”秋月赞成此议,“何大叔的医道是靠得住的。”

夏云是很爽利的性格,当即派人将何谨邀了来,绣春望影回避,在隔室门帘的后面窥探。

听秋月很含蓄地说明经过,只见何谨手捋着花白胡须,只是沉吟不语,绣春便知事不谐了。

“太太怎么说?”

“太太,”秋月想了一下,赔笑答说,“何大叔,你就当太太不知道这回事好了。”

何谨阅历甚广,而且在曹家四十多年,上上下下,每个人的性情都摸得很清楚,心知马夫人已默许此事,但没有一句明白话,将来出了事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决定谢绝。

“两位姑娘,这是造孽的事,我可不能干。”何谨又说,“我劝两位姑娘也别管这个闲事。”

最后那句话,听得绣春心头火发,一掀门帘,开口便嚷:“何大叔,明人不说暗话,你明明是不肯担待,说什么造孽不造孽。你自己不管,我不怪你,怎么还劝她们两位别管?你老说这话,不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何谨是将绣春从小看大的,也受惯了她的排揎,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嘻嘻地说:“姑奶奶,你别动肝火,会伤胎气。既然你自己出面了,我不能不管,来,我先替你号号脉。”

“多谢,不必了!”绣春答说,“何大叔,我也不敢害你造孽,只求你一样,你只当没有听她们两位谈过我的事,行不行?”

“这你放心好了!事不干己,我何必跟旁人去说?”说着何谨便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你看你这个脾气!”夏云埋怨地说,“无缘无故把个老好人得罪了。”

“我倒不懂。”秋月问说,“你为什么不让他替你号一号脉?”

“如果我让他号了脉,他一定说是不能打,不然会出事。那时候你是听他的还是不听,徒乱人意,不如免了吧!”

秋月与夏云面面相觑,两人的感想是相同的,但说出口来的是秋月。

“你的心思比谁都快,可怎么又会上了震二爷的当呢?”

“如今可没有法子了,只能找仲四奶奶。”说着,夏云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绣春。

绣春木然,但不是听而不闻的表情。见此光景,夏云向秋月使个眼色,避开绣春有话要问。

“绣春的事,她二哥还不知道,你看我要不要告诉他?”

秋月心想,绣春当然不会愿意王达臣知道这件事,便即答说:“这要看你自己了!你觉得一个人可以做主,就做主好了。”

夏云踌躇了一会说:“不告诉他吧!也免得他烦恼。”

“不过,仲四奶奶一定会问到。”

“那就老实告诉她,看她的意思再说。”

果然,仲四奶奶听夏云说知其事,首先便问王达臣的意思如何?

“他不知道。”夏云答说,“反正他也做不了他妹妹的主,所以我没有告诉他,这反倒省事。”

“对了!达臣不知道反倒省事。不然,得让他告诉我们当家的,咱们俩就不便谈了。”仲四奶奶又说,“这种事我没有经过,不过咱们的交情不同,三姑娘也跟我亲妹子一样,我不能不管这件事。”

仲四奶奶想的办法很周全,她认为这件事不能通州办,决定将绣春带到她娘家——邻近沧州的盐山先住下来,再设法找精于此道的稳婆来处理。不过她提出一个条件,要夏云在盐山照料绣春,因为仲四靠她主持中馈,无法久住娘家。

这在夏云是个难题,因为在她丈夫面前,不知如何交代?仲四奶奶倒是有条调虎离山之计,请马夫人出面,央王达臣出一趟远门,譬如专程送封信什么的,这样,就可以趁空当办绣春的事。不过她不愿出太多的主意,免得给人一个爱管闲事的印象。

“你别急,慢慢想,反正耽误几天也不要紧。”

夏云点点头,回得家来,跟秋月一说,秋月改变了她原来的说法,认为应该告诉王达臣,但又表示,不妨先问一问绣春。

绣春的想法跟仲四奶奶一样,也主张调虎离山,不过她希望镖局中能让王达臣出一趟差,也就是保一趟镖。夏云将这话转告了仲四奶奶,机会很巧,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有家官眷要请人护送到江苏徐州,来去得一个月的工夫,仲四将这趟差使派了王达臣。

于是等王达臣的镖车南下,仲四奶奶带着绣春、夏云姑嫂,也就动身了,那是三天以前的事。

回忆告一段落,秋月的主意也打定了,说一半、瞒一半,只说去干什么,不说去了何处,更不说是仲四奶奶的安排。

“这可透着点儿邪!”曹雪芹一脸的不信,“夏云把她带到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

“你别管我知道不知道。”秋月答说,“反正我不能再多说了!不然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曹雪芹知道秋月的性情,这就是说到头的话了,多问无用。心里自是怏怏不快,亦不以秋月与夏云的态度为然,他觉得她们没有能好好劝一劝绣春,在姐妹的情分上,不免有亏。

“我倒想问,绣春的累赘就算顺顺利利拿掉,震二爷那里也没有那么噜苏了,可是,绣春还不是前途茫茫吗?”

“这是两回事,她就没有这个累赘,不也是前途茫茫?”

“不然。你们没有仔细替她去想,如果仔细想了,你们就会劝她,安安静静把孩子生下来,才是上策。”

“喔,”秋月一半不服,一半关切,很注意地问,“照此说来,你是替她仔细想过了,倒要请教。”

“那,我先问你,你看绣春将来的收缘结果如何?”

秋月想了想,迟疑地答说:“看样子,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既然如此,有个能养老送终的亲人多好!”曹雪芹又说,“这是最后的打算,照我的想法,她跟冯大瑞还有重圆的希望。如果有那一天,当然不能把孩子带去,应该交回给震二爷;如果她不愿意这么办,把孩子给我好了。”

“啊!”秋月既不安又庆幸,“不是你说,差点大错特错。”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欣慰地说,“你真是长进了,老太太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见解,会笑得合不拢嘴。我马上跟太太去回,太太一定也会赞你的主意高。”

“倒想不到,他居然想得这么周全。”马夫人也很高兴,“这一来,可进可退,我也不必装不知道了。等绣春生了,看震二爷怎么说。如果他只要孩子,自然跟他说实话,倘或还是打绣春的主意,绣春又怎么说都不肯,那就干脆跟他来个不认账。”

“震二爷如果一定要问,孩子是谁的,可怎么回答?”

“那,那就答他一句,你管不着!”

秋月笑了,“太太肯这么替绣春担待,事情就好办了。”她又很谨慎地说,“我还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还有什么主意?”

“得有个人去开导绣春。”秋月说道,“她的脾气,太太是知道的,那张嘴又厉害,只要她觉得不中听,就没有人能说得过她。”

“我在想,芹二爷既然有这么透彻的见解,一定能把握得住,绣春最佩服芹二爷,肯听他的劝,不如请芹二爷到盐山去一趟。”

“等我想想!”马夫人考虑了一会说,“这么办原是情理上很通的事,绣春也不是喜欢闹别扭的人,你不妨先捎个信给夏云,果然绣春不肯听,让芹官再去亦不晚。”

“是!那就这么办。”

于是秋月喜滋滋地将这个决定告诉了曹雪芹,而且请他代笔,用她的名义写好一封给夏云的信,请仲四派人送到盐山。曹雪芹仍回京城,照常每天到锦儿那里喝酒聊天,却是声色不动。

08

“有你一封信,是太太叫人送来的。”

从锦儿手里接过家信,曹雪芹随手往衣袋中一塞,他已经知道信中谈些什么,不必当场拆开,免得锦儿要信看时,难以应付。

“你怎么不拆开来看?”

“我知道,是一张采买的单子。”曹雪芹乘机辞去,“我到西四牌楼看看去。”

在路上拆信一看,才知道夏云已有回复,绣春提出好些疑问,无从答复,还是非曹雪芹去一趟不可。信中特为关照,“以速行为宜”。

要快只有一个办法,曹雪芹心想,到粮台上去要一辆车。定了主意,随即去找曹震,他很谨慎,只说要到沧州去喝一个同窗好友娶亲的喜酒。曹震立刻就派了车,第二天一早动身。

到得沧州,开赏打发了车夫,曹雪芹随即另外雇车,转往东南,直奔盐山。秋月的信上说得很明白,仲四奶奶娘家,在盐山城内县学前开一家盐店,字号叫作“利丰源”,到那里一打听,自然就可以找到仲四奶奶。

行止非常顺利,到得“利丰源”一问,掌柜的是仲四奶奶的侄子,听说是姑太太的客人,又见曹雪芹是官宦家子弟的打扮,十分客气,延入内宅接待,派伙计飞快地将仲四奶奶请了来。

“知道芹二爷会来,可没有想到这么快。”仲四奶奶皱着眉,指着潮湿且带腥臭的满地盐卤说,“这也不是芹二爷能待的地方,不如就走吧!”

于是,两乘小轿到了绣春隐栖之地,凭借的是仲四奶奶亲戚家的余屋,一座可以独立门户的四合院。绣春的气色已好得多,看来心情不似以前那样灰恶了。

问了马夫人的安好,绣春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请震二哥派了一辆车,送到沧州——”

“怎么?”不等他话完,绣春急急问说,“他知道我在这里?”

“他怎么会知道?”曹雪芹答说,“我只请他派车送到沧州,就是为了瞒住他。”

“锦儿呢?”

“她也不知道。”

听这一说,绣春才算放心,舒口气说:“你住一晚,明天就回去吧!”

“不能这么快就回去。”曹雪芹摇摇头,“我说到沧州是为喝同学的喜酒,既然是同学,大老远地去了,总得盘桓几天,才像真的有这么回事。”

“就多住两天怕什么?”夏云插嘴说道,“事情也不是一晚上就能谈得完的。”

因为不是一时能谈得完的,所以彼此反倒从容了,留仲四奶奶吃了饭,等她原轿离去。

夏云要为曹雪芹安排宿处,剩下绣春陪曹雪芹喝茶,方始谈到正题。

“你的意思我还不大明白。”绣春说道,“仲四奶奶倒把人找到了,如今到底还用得着、用不着呢?”

“当然用不着了。”

“还有这里,原说只借住两个月,如果住长了,还得再跟人家商量。”

“这都是小事,先要看你自己的意思。”曹雪芹突然想起,“喔,夏云的意思怎么样?”

“她跟你们一样。”

“可见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曹雪芹又说,“我替秋月写的信上,已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我不明白的是,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还是秋月跟太太商量定了,作为你的主意。”

“是我想出来的。”曹雪芹得意地说,“不过太太跟秋月都说,我自己也觉得我的想法,面面俱到,是你唯一可以走的路。”

“你以为我只能走这么一条路吗?”

“对!”曹雪芹问,“你觉得走这条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总可以想法子克服。”

“我顾虑的还是震二爷。如果他把四老爷请出来,拿大帽子压我,太太能不能替我做主?”

这是曹雪芹所未想到的,考虑了一会答说:“这一着倒不可不防,我想应该先发制人。”

“什么叫先发制人?”

“那还不容易明白?”曹雪芹说,“不等震二爷搬请四老爷出来,先就跟四老爷说明白。”

“谁去说?”

“自然是太太。”

“太太肯吗?”

“一定肯。”曹雪芹极有把握地说,“否则不会准我来劝你。”

绣春不语,但从她脸上看到心里,已知她的意思活动了。曹雪芹心想打铁趁热,还得要上紧下一番说辞。

“绣春,我倒想问问你,你对你的将来,打算过没有?”

“有什么打算?”绣春一脸的萧索,“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你不指望有跟冯大瑞劫后重逢的一天?”

这句话就像一支火把,投向槁木,顿时在她心中熊熊地升起火焰,苍白的脸上,现出血色,眼中也闪现了光亮。但毕竟是槁木,容易燃烧,烧得也快,只是火焰虽息,余温犹在。

“那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对了!作此想法最好。”曹雪芹很快地又说,“假如跟冯大瑞终无相见之日,你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是不是?”

“我不是说过了,过一天算一天。”

“也要能过得去才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撞钟就是和尚在过日子。人生在世,吃饭睡觉以外,总得有件自己觉得没有白活的事在做,那日子才过得下去,你认为我这话如何?”

“说得不错啊!”绣春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了。”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已知必能说服绣春,微笑着又问:“那么,你是不是想过,将来要干些什么,排遣漫长的岁月?”

“喏!”绣春拿手一指,“你看!”

曹雪芹转脸望去,一函经卷一炉香,便即笑道:“你又动了出家的念头了。”

“那也无可奈何!你不是说,要我为你活下去?”

平平淡淡的语气,震撼了曹雪芹的脏腑,他激动地说:“我不但要你活下去,而且要你乐于活下去。我替你抱的希望是:第一,能跟冯大瑞团圆;其次,如果不能,有个能真正让你全心全意、寄托感情的人。这个人,在你肚子里,不管是男是女,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绣春显然也为他这番话震动了,眼中不但有光,而且渐渐湿润,抽出腋下手绢擦一擦眼睛,起身在暖壶中倒了一杯茶喝。等心情略略平复,才又坐了下来,脸上的萧索,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对一件事的关切。

谈到这里,夏云出现了,坐下来舒口气说:“床铺好了,孩子也哄得睡熟了。我可得好好儿息一息,有热茶给我一碗。”

绣春刚待起身替她倒茶,曹雪芹的手脚已比她快,夏云急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茶碗,连连道谢。

“真不敢当!怎么劳动你起来?”

“你替我忙了半天,我不该替你倒碗茶,表表微意?”

“措辞越来越客气了。”夏云看绣春脸色平和,便即问说,“怎么样?把芹二爷的话听进去了?”

“听归听,还得看怎么办?芹二爷说太太一定肯替我出头,先跟四老爷把话说明白,我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

“是老实说,震二哥要孩子可以,要孩子的娘可不行。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这样说妥当吗?”绣春又说,“而且太太跟四老爷一向很客气,也不见得肯用这样硬的语气。”

“我说得硬,太太自然有一番斟酌,反正‘语软意硬’,不离这四个字就是了。”

“你看,”绣春问夏云,“怎么样?”

夏云不作声,慢慢地一碗热茶喝完,放下杯子从从容容地说道:“不在乎怎么说,要看什么时候说?说要说在锦姨扶正以后,那时候太太只问一句:已扶正了一个,莫非再扶正第二个?”

“啊!”曹雪芹不等她说完,便击桌称赏,“问得好,问得好!四老爷总不能说,就委屈绣春好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说这么无理的话。”

绣春也觉这是个必能控制曹震的好办法,顿时脸上绽开了久已不见的笑容。

“这不可不置酒!”曹雪芹欣然说道,“久已未作长夜之饮了。”

这顿酒虽未喝到天亮,也到四更时分才罢。一觉醒来,晴日满窗,想到夜来光景,心情开朗,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开出门去,首先就看到对面廊上是仲四奶奶的影子,正往外走去,后面相送的是夏云。

于是曹雪芹将身子一闪,等夏云送客出门,方始转到绣春那里,一见了面,不由一惊,只见她的脸色,抑郁异常,与夜来浅笑低饮的欢娱神情,浑如两人。

“怎么回事?”

“震二爷知道了,我在这里。”

“你说什么?震二哥知道你在这里?”曹雪芹大惑不解,“怎么会呢?”

“是仲四奶奶来说的。”绣春又说,“仲四爷派专人来给仲四奶奶送信,震二爷把他找了去问了。”

“那,仲四怎么说呢?”

“仲四能不承认吗?”

想想也是,这是不能不承认的事,因为是瞒不住、赖不掉的事。否则,等找到绣春以后,质问仲四,不承认这回事的用意何居?安上他一个“略诱良家妇女”的罪名,仲四会落个破家的结果。

曹雪芹静下心来细想,曹震知道绣春在盐山是一回事,知道不知道她为何到盐山,又是一回事。这得弄明白了,才能推测将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知道。”当他将疑问说出口时,送客回来的夏云接口答说,“震二爷都知道了。”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曹雪芹有些气愤,“是谁在他面前搬的嘴?”

算来算去,断定消息是从何谨口中走漏的,何谨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猜想是无意中有所泄漏,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去告诉了曹震。绣春认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何诚,他在曹震面前献殷勤的情形,她见过不止一回了。

“这个混账东西!”曹雪芹骂道,“我得好好儿问他!”

“你也不必生气。”夏云劝慰着说,“反正纸里包不住火,震二爷迟早会知道的。咱们还是按原来的步骤办。喔,”她又向绣春说,“仲四奶奶告诉我,房东已经答应了,你住多少日子都不要紧。”

“谁知道能住多少日子?”绣春叹口气。

“这话,”夏云愕然,“我不懂。难道有人不准你住?”

“你看着好了!”绣春答说,“震二爷说不定就会赶了来。”

“不会的。”夏云满有把握地,“绝不会。”

曹雪芹的想法,比较倾向于绣春,“可也说不定。”他说,“绣春,咱们先琢磨琢磨,震二爷如果来了,如何应付?”

“那得看他的来意是什么?”夏云接口。

“当然是劝绣春别打胎。”

“好!”夏云说道,“就听他的,还有什么?”

“还有,”曹雪芹摇摇头,“就很难说了。”

“想也想得到的,是想绣春回去。告诉他随后再说,回到京里请太太出面跟他理论,不就结了吗?”

听她说得如此简单容易,主要的是乐观的语气,感染了绣春与曹雪芹,不自觉地将这件事看淡了。

09

绣春所忧虑的事,终于发生了。

先是仲四奶奶派人通知,说仲四已陪着曹震到了盐山,马上就要来看绣春,请她“预备预备”。

怎么个预备?绣春与曹雪芹都愣住了,只有夏云还比较沉着。

“我好恨!”绣春睁圆了一双杏眼,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怎么躲他,还是冤魂缠腿地找了来。好吧,反正就是一条命。”

“你别这么想,也许只是来看看你。”曹雪芹心里也觉得不妙,但不能不找话安慰她,“好歹先把他敷衍走了,等我一回去,请太太我替出面,不就什么都妥当了吗?”

“这话说得是。”夏云看着曹雪芹说,“倒是你,似乎不大好交代。原说到沧州喝喜酒去的,怎么一下子到了这里?”

曹雪芹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好这么说,喝完喜酒,想起绣春,顺便来看看她。不过,”他迟疑地问,“我是不是避开比较好?”

“怕什么——”

不容绣春的话说完,夏云便即摇手,“不!”她说,“避一避的好。”

“好!我随意去逛一逛,逛倦了回来,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开饭吧!吃了饭你好走。”

于是夏云带着丫头,将午饭开了出来,吃到一半,丫头来报:“有客人来了,是仲四爷陪着来的。”

不言可知是曹震!事起仓促,都有些着慌。曹雪芹想躲到对面卧室,一出堂屋,便发现唯一进出的那道门外,已有人影,再往前走,正好迎面相遇,只好赶紧折了回来,只见夏云往绣春的卧室一指,他不假思索地掀起门帘,往里一钻。

这时“客人”已经进门了,使得绣春和夏云深感意外的是,走在前面的竟是杨妈,手中捧着一个衣包,后面才是曹震,殿后的是仲四,一进门就站住了。

绣春绷着脸不作声,夏云却含笑地迎上去说道:“震二爷,真没有想到你会来,锦姨娘这一阵子好?”

“她也很怀念你们,本来想亲自来的,只为有孩子不方便。”曹震的视线越过夏云肩头,落在绣春脸上,微笑说道,“倒像长胖了一点儿。”

绣春冷冷答道:“过的日子清清净净,不心烦,自然就会胖了。”

“你不心烦,人家仲四奶奶心挂两头,可就烦了。”

夏云怕他们言语碰僵了,一面连连向绣春使眼色,一面张罗着问:“震二爷用了饭没有?”

“我吃过了。”曹震望着饭桌说,“你们正在吃饭?还有谁啊?”

显然的,是看到了三副碗筷,方始有此一问,幸而夏云有急智,“是房东家的女儿。”她说,“听说来客是爷儿们,放下筷子就溜了。”

“喔!”曹震点点头,举目环视了一转,然后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说,“绣春,我今天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所以把杨妈也带来了。”

站在门外的杨妈,便进来行礼,脸上堆满了笑容,喊一声:“绣姨娘!”

“什么!”绣春大喝一声,涨红了脸问,“你叫谁?”

见此光景,杨妈吓得愣住了,曹震的脸色也很难看,不过还是缓和了下来。

“你先出去。”他向杨妈说,“把衣包放下来。”

杨妈答应一声:“是!”放下衣包往回走,出堂屋时,还回头看了一下,仿佛绣春会撵出去揍人似的。

“里面是锦儿的一件皮袄,特为让我带来的。绣春,光凭你们姊妹的这份情意,你也不该一意孤行。”

“正就是因为姊妹的情意,我才躲开的。”绣春语气比较平和了,“锦儿总算熬出头了,很好的一个收缘结果,我可不愿意把她搅坏了。”

这是含蓄的说法,指锦儿扶正而言,夏云觉得正好帮腔,“震二爷,”她说,“你把绣春接了去可怎么办?总不能委屈她吧?”

“当然不会,我拿她跟锦儿一样看待。”曹震答说,“锦儿扶正的事,现在当然不能办了。”

“治一经、损一经怎么行!耽误了锦姨的前程,不恨死了绣春,震二爷,你说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

“不会,锦儿自己愿意的——”

“她愿意,我可不愿意。”绣春抢白,“而且我也不相信,她心里真的愿意。”

“你要不信,你跟我一起回去了,当面问她。”

“我不必问她,我也不回去。二爷,求求你,饶了我吧!”

听得这话,曹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加上他那青毵毵的胡桩子,面目显得有些狰狞。夏云急忙说道:“震二爷,事缓则圆,你先请回去,有话到了京里再说,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我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头?”

这话惹得夏云不悦,强笑着说:“震二爷眼里,倒像我不算个人似的。”

“我不是说你。”

何以谓之“我不是说你”?语意暧昧,似乎另有所指似的。夏云开始发觉事态有些严重了,必得善为应付,刚想用眼色向绣春示意时,她已经发作了。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你管不着,就不用操这份心了吧!”

曹震将眼一瞪,大声问道:“我怎么管不着?”

绣春也不愿示弱,以同样高亢的语气反问:“凭什么?”

曹震用手指着绣春的腹部说:“就凭你怀着的孩子,我就非要你回去不可。”

如果说,只是为了喜欢绣春而纠缠不休,便再大的委屈,也还能忍受,唯独因子及母,设奸计暗算,却又以此为胁迫的借口,是绣春绝不能甘心的一件事。如今眼看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局面,绣春将心一横,采取了不顾一切的决裂手段。

“哼!”她狞厉地冷笑,“你以为我怀着谁的孩子?”

“你自己知道!”

“对了!我自己知道。我告诉你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芹二爷的,曹雪芹二爷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此言一出,首先吓坏了夏云,正待替曹雪芹辩白,只见曹震视线落在饭桌上,接着目露凶光,大声问道:“人呢!躲在哪儿?”

话刚完,曹雪芹已闪身而出,抬头一看,发现曹震的神色,不由得大吃一惊,愣在那里,连呼吸都感到吃力,自然招呼亦就忘掉了。

这“万木无声待雨来”的片刻,曹震眼中喷得出火来,绣春在经过一阵报复的快意之后,正生悔意,只听曹震打破了沉默,他将脸一扬,急促地问:“说!绣春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不是他的。”夏云抢着说。

“你别多嘴。”曹震逼近一步,向曹雪芹戟指喝道,“你说。”

曹雪芹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一声“不是”,无疑的就是威武能屈的懦夫,在绣春在任何人眼中都一文不值了。因此,他硬起头皮回答:“是的!”

“好啊!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曹震吼道,“你没有陈平的本事,倒有陈平那么混账!”说完,抢步上前,使劲一掌,掴在曹雪芹脸上,曹家的规矩严,做弟弟的挨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曹雪芹只是捂着脸不作声。

绣春却已怒不可遏了,“你打我好了!”她一声比一声高,“你今天要打死我,才算你本事!”说着一头撞了过去。

这一下,曹震的怒气,更如火上加油,提起脚来便踹,幸而夏云一把将她拉开。曹震犹自怒火不息,但转眼看到门外已有好些看热闹的人,自觉不好意思,跺一跺脚,往外便走。

绣春到这时候才踉踉跄跄奔回卧室,扑向床上,放声大哭,夏云与曹雪芹亦都跟了进去,百般劝慰,绣春仍是哭得声嘶力竭,最后抽抽噎噎地连气都接不上了,但也哭倦了,不知不觉地入于梦乡。

到得一觉醒来,绣春只觉得双眼胀得难受,想睁睁不开,伸手一摸,方知肿得极大,心中不免着急,倒不是怕不能见人,而是本来打算赶回通州的,怕一时不能上路。

怎么办?就在这自问之际,听得堂屋中有人在说话,是夏云的声音。

“他说的陈平是谁啊?”

“是汉朝的开国功臣,生平有七十二奇计。”曹雪芹说,“相传陈平曾经盗嫂,他视绣春为禁脔,所以说我跟陈平一样混账。”

“是这么个典故啊!”

夏云没有再说下去,曹雪芹也不作声,绣春不知是怎么回事,越发屏息静听。

“这中间有鬼!”夏云终于又开口了,“震二爷肚子里一团茅草,跟我一样,哪知道什么陈平、陈安的,必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你跟绣春如何如何,他才会留意陈平盗嫂这个典故。这趟赶了来,多半也是冲着你来的。唉!绣春偏偏口不择言,你又愣充好汉,顶了这个黑锅,怎么得了?太太怕不气出病来!”

“你不必担心,秋月知道我,在太太面前一定辩得清楚。”

“可是辩清楚了,对绣春就没有用处了。”夏云说道,“等锦儿扶正以后,太太可以出面主持公道,不能委屈绣春,现在可不行!咱们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丫头有了身孕,一定得收房。”

“绣春早就不是这种身份了。”

“谁说的!我问过绣春,她的那种卖身契,震二奶奶始终不肯拿出来,说是‘不知搁哪儿去了’,又说‘要那玩意干什么?莫非还凭那张纸把你转卖不成?’到底是真的丢了,还是在震二爷手里?如果在震二爷手里,不就奇货可居了吗?”

听得这番话,绣春既悔且恨,应该早作了断,心里转着念头,耳中却听曹雪芹唉声叹气地在说:“唉!怎么早不告诉我?如果在震二奶奶生前就告诉我,我一定替她要回来;就算真的掉了,我也可以让震二奶奶写张放她出去的笔据给她,这件事是绣春自误了!”

“谁知道有今天的事?早知有今天的事,绣春还不必自告奋勇,去照应锦儿坐月子呢!”

“是啊!”曹雪芹是一种怅惘无奈的声音,“这么机灵的一个人,竟会自投罗网。”

这“自投罗网”四字,又刺痛了绣春的心,这回无法分心去听堂屋中的声音了。脑中杂乱无章地闪着各种景象,耳际也响起曹震的各种狞厉的声音,记起他所说的,“我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头”,以及他向夏云所说的“我不是说你”,恍然大悟,曹震真的是冲着曹雪芹来的!

省悟到此,她有不寒而栗之感,居然会有人造作这种谣言,而这个人又多半是曹家上下公认为好人的何谨,人心真太可怕了。

“啊!”夏云的声音很高,打断了绣春的思路,接着听得她在招呼,“仲四奶奶,你这么晚还请过来。”

“哪怕夜半也得来敲门,我听我们当家的回去一说,简直把我吓坏了。”略停一下,仲四奶奶又说,“芹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王二嫂好了。”

原来心里着急不安,怕曹雪芹受了不白之冤,会惹得仲四奶奶到处宣扬的绣春,听得语气从容,连在外人面前对夏云用客气的称呼都还记得,她比较安心了,只屏息倾听夏云的答语。

“我们三姑娘情急无奈,把芹二爷扯出来顶缸。芹二爷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一则要护着绣春;再则也不愿让人觉得他能做不能当,所以一口气应承了下来。谁知道震二爷原来就信了谗言。喔,”夏云紧接着问,“仲四奶奶,我想问你,你提到了芹二爷没有?”

“没有!没有!”仲四奶奶一迭连声地说。

“仲四爷呢?”

“他根本就不知道芹二爷到盐山来了,一直到了这里才发现。他跟我说,他还纳闷呢!怎么芹二爷也来了?”

“这就是了,一定有人造芹二爷的谣。”

“是啊!我也奇怪,如果三姑娘真是怀着芹二爷的孩子,又怎么舍得打掉?”接着,仲四奶奶用抱歉的语气说,“芹二爷,你别介意,我不过要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当家的,也是实逼处此,一点辙都没有,害得你们兄弟失和,除了心里难过以外,找不出话好说。这也跟‘哑巴梦见娘’一样。”

“我知道。”曹雪芹平静地答说,“我们家的家务,替你们俩惹来麻烦,我也是怪过意不去的。”

仲四奶奶原意,是来解释可能会发生的误会,话是说清楚了,但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着一种无法驱遣的窝囊的感觉。尤其是绣春,心想明明是仲四不善应付,才惹来这场麻烦,如今反倒还要跟人说“过意不去”,这委屈有多大。

因为有这样的念头,愈觉得对不起曹雪芹,而且风波未了,曹震回京,一定还有动作,不是到四老爷那里告状,就是到处去说曹雪芹的不是,流言一传开来要撇清就很难了。

转念及此,心里如滚油熬煎一般,顾不得双眼红肿,既畏见光,又畏见人,下得床来,故意弄出声响。果然,夏云有了反应。

“大概是醒了我看看去。”

“三姑娘也真可怜!”仲四奶奶叹着气说,“只怕一双眼睛已经哭肿了。”

听得这话,绣春心里又是一番酸楚,转念想道,既然人家都已经料到了,索性就大方些,于是提高了声音说:“是仲四奶奶不是?请里面坐。”紧接着又向掀帘入内的夏云说,“可不能点灯,我怕光。”

“是不是?真的把眼哭肿了。”仲四奶奶一面进门一面说,“三姑娘,你别难过!你跟我一样,都是要强的人,灾难来了,咬紧牙关,挺一挺胸,自然就过去了。”

“仲四奶奶请坐!”绣春觉得在昏暗的暮色中,彼此看不见脸色,心里的话较易出口,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所以接着又说,“我天生苦命,自己早已算定了。不过,我不能连累我们芹二爷。说实话,你们刚才所谈的,我完全听见了。千错万错,我不该扯上芹二爷,如今得赶紧替他洗刷,震二爷呢?”

“他已经走了。”仲四奶奶答说。

“那,那怎么办?”绣春想了一下,很有决断地说,“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二嫂,请你明儿一早陪着芹二爷赶进京去,把这儿出的事,跟锦儿细细说一说。我错了,可是对她没有错。”

“不必这么急。”曹雪芹也进来了,“谋定后动。”

“谋定后动不错,不过要快。”绣春说道,“仲四奶奶还得麻烦你一回,得连夜替他们找车。”

“车不用找,现成。我们当家的明天回去,让他先送到京里好了。”

“那好!二嫂你就预备吧!”

“这不用忙。”夏云答说,“有件事得先商量停当,你在这里怎么办?”

“我?”绣春忽然下了决心,“我等眼消了肿就走。”

“到哪儿?”

“自然是回通洲。”

“回了通州呢?”

“照旧过我的日子。”

“你这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绣春明白她的意思,是怕她寻了短见,因而又说一句,“我不能害人家,又给仲四奶奶添麻烦。”

“这我就放心了。”夏云轻快地说,“赶进京去。把话跟锦儿说明白,确是很要紧、很妥当的办法。这里,”她又向仲四奶奶暗示地说,“我可把我们三姑娘,托付给仲四奶奶了。”

“交给我,交给我!”仲四奶奶一迭连声地答说,随即起身告辞,除了约定第二日上午来接夏云外,又安慰绣春,也给曹雪芹道恼,情意殷挚,大家心里的那份窝囊之感,都冲淡了些。

于是匆匆吃了饭,忙着收拾行李,曹雪芹自己无法动手,绣春又是双眼肿得睁不开,就只有偏劳夏云带着丫头张罗,加上孩子闹着要娘,绣春怎么哄都哭不停,以至于将个又忙又累的夏云,惹得六神不安,绣春自亦不免六神不安,不断地自问:活着就是这么受熬煎吗?

到得更鼓已动,忽然有人来叩门,曹雪芹去开的门,意想不到的竟是仲四。

“正好遇见芹二爷,好极!我不进去了,有几句话就在这儿跟芹二爷说罢。”

原来仲四临时有笔买卖要接头,须三天以后方始回京。他听他妻子说,曹雪芹与夏云要赶在曹震前面到京,去解释误会,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请曹雪芹写一封信,由他派快马递送,保险可以赶在曹震前面到京。

“至于三天以后,自然仍旧是我送芹二爷跟二嫂回去,一切由我预备,不必操心。”仲四又说,“如果王三姑娘也打算一起走,我就多预备两辆车。”

“是,是!”曹雪芹说,“仲四爷,我有个不情之请,信还不知道怎么写法,也就不能让仲四爷带回去。能不能明儿早上,劳驾派人来取。”

“行!”

“绣春是不是一起走,也是明天给仲四爷回话。”

“好!就这么说了,芹二爷请回吧!”说罢,拱一拱手,提着灯笼,带着从人去了。

其时夏云已经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等仲四一走,现身出来,舒口气说:“这样也好!咱们上绣春屋子里说去。”

等说知究竟以后,绣春久久不语,心里在想,仲四明明是在下“逐客令”。走当然要一起走,只是自己有件大事却不知如何安排?

夏云这时也领悟了仲四的言外之意,看绣春沉默,想到她也许有心里的话,不愿当着曹雪芹透露,便即说道:“芹二爷,你请回你屋子里写信去吧!”

“嗯!”曹雪芹点点头,起身而去。

“你的意思怎么样?”夏云低声问绣春,“如果你还是想住下去,我跟仲四奶奶再去商量。”

“不必!人家怕担干系,咱们又何必惹人厌?我是在想,回通州还是回京?”

“自然是回京,咱们自己房子在那里。”夏云又说,“反正太太要搬进京了。让你二哥住镖局,我也进京来陪你。”

“这样也好。”绣春说道,“你真是累了,带着孩子睡去吧!”

“你呢?”

“我跟芹二爷聊聊,也就睡了。”

说到曹雪芹,倒提醒了夏云,“我看看去!他的信,写得怎样了?”说完,掉头就走。到得曹雪芹那里,只见他搁着笔,在灯下发愣,望到信纸上,除却“锦姨娘如见”以外,别无一字。

“事很多,也很难措辞。”

“有什么难?锦儿肚子里墨水有限,你写得太文了,她也看不懂,干净利落地把话说清楚了就行了。”

“好!本来是由你出面,你自己说吧,我据实照写。”

说着,便提笔在手,蘸饱了墨看夏云,她却在发愣,原以为轻而易举之事,到得临头,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

首先,绣春怀孕以及她陪绣春避到盐山来待产这件事,锦儿一无所知,要将其中的原委曲折说明白,就颇费周章。

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我把要说的几段话告诉你,辙儿你自己去编。”她屈着手指说,“第一、绣春上了震二爷的当,有喜了。这件事如果让震二爷知道了,锦儿扶正的事,只怕就要吹了,所以我特为陪她躲到这儿来。”

“好!”曹雪芹点点头,“这么说,很得体。第二?”

“第二,震二爷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巴巴地赶到盐山,要接绣春回去,绣春不愿意,震二爷又逼得凶,绣春情急无奈,口不择言,把在沧州喝完喜酒,顺便来看我们的芹二爷扯了出来,说孩子是他的;第三,芹二爷愣充好汉,居然也承认了,震二爷醋劲大发,揍了芹二爷,芹二爷没敢还手;第四,芹二爷跟绣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只怕震二爷醋劲还在,回京以后,在各处胡说八道,害得芹二爷不能做人,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芹二爷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第二、第三都很好,第四段前面也可以,后半段我就不便写了。”曹雪芹解释原因,“是我代笔,写这段话,像是我威胁震二爷,显着我心虚似的。”

夏云想了一会答说:“你的话不错的,不过最后那几句话也很要紧,不能少。震二爷是吃硬不吃软的狗熊脾气,不说两句狠话,唬不住他。这样吧,你照我的意思,给我起个稿子,我自己抄一遍。喔,索性再加一段,你说绣春把眼都哭肿了,只等肿消了,马上要回通州,打算请太太、四老爷出来跟震二爷评理。”

曹雪芹笑了,“原来只当你脾气爽朗明快,想不到你泼辣起来,也够瞧的。”他说,“我就照你的意思起稿子。”

曹雪芹写不到一行,忽然想起春雨,以前就常常这样替春雨代笔,写信给她父母,一晃七八年,回想起来,有如梦幻。

“怎么回事?”夏云催促着,“你倒是快一点儿,完事了,我好去睡。”

“我是想起——”

等他讲完了,夏云叹口气,“你也是没福气!”她说,“配得上你的,是没良心,有良心的又配不上你。”

弦外之音,曹雪芹自能深喻,惦念着绣春此时是不是又在背灯垂泪,因而定一定神,赶紧起完稿子,等夏云坐下来握起笔,他就悄悄溜了。

绣春屋子里没有点灯,只听她在问:“信写好了?”

“夏云在写。”

“这可是新闻!从没有听说她写过信,有两回给我二哥的信,都是叫我写。”

“她不能不自己动手,因为有的话我不便写。”

接着,曹雪芹将不便着墨的缘故,说了一遍,绣春也笑了。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曹雪芹问。

“跟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怕光,比瞎子还不如。”

“疼不疼?”

“疼倒不疼。”

“那就不要紧,三五天肿消了就好了。”

谈话因为夏云的出现而中断,她念完了信,看绣春没有意见,便即说道:“我可得赶紧上床,倦得快睁不开眼了。”夏云又说,“芹二爷,你呢?”

“我再坐一会。”

“对了,你多坐一会,陪陪绣春,我可不行了。”说完,匆匆而去。

“我真羡慕夏云,能吃能睡。”绣春叹口气,“夏夜漫漫。”

这是说,她既不能吃,又不能睡,曹雪芹大为不忍,脱口说道:“我在这里陪你。聊聊闲天,聊得倦了,自然就睡着了。”

“那,”绣春问题,“你要不要上炕来?舒服一点儿。”

彼此到了这地步,原已什么都不须顾忌,但曹雪芹却怕自己把握不住,不肯过于接近。

“我坐在这里很舒服。”

这倒也是实话,他坐的是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竹靠椅,相当舒服。因此,绣春不再多说,只摸索着将炕上闲置的一床俄罗斯毛毯给了他。

聊些什么呢?曹雪芹心里在想,越是不相干的话题越好,正在思索时,只听绣春问道:“你带了些什么书在路上消遣?”

“一部《聊斋》,一部《疑雨集》。”

“《疑雨集》?”绣春说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书名,是部什么书。”

“是王次回的诗集。”

“王次回这个人名也是第一次听说。”绣春又问,“是疑云疑雨的疑雨吗?”

“对了!此人就有疑云、疑雨两部诗集。”曹雪芹说,“李义山诗:‘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大概取义于此。”

“这么说,诗是香奁体?”

“可不是,替他作序的人说:‘无语不香、有愁必媚。’”

“这么说,尽是些无题诗?”

“《无题》可不少。”

“倒念一首我听听。”

曹雪芹暗中寻思,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于是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念两首《无题》你听,是七律:‘玉壶传点出花丛,青鸟衔笺尚不通,砌就银湾乌不渡,筑成瑶岛鹤难逢。’”

他念得很清楚,也很慢,为的是绣春如有意见,随时可以插进来说,果然,只念了半首,就让她打断了。

“什么叫‘银湾’?”

“银湾就是银河。”曹雪芹答说,“我查过,有典的。”

“有典也不通!明明是鹊桥,怎么说是银河。下一句也是胡说,陆放翁的诗:‘放鹤去寻三岛路’,没有说筑岛。瑶岛如果可筑,做神仙也就不难了。”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太苛刻了一点。且等我念了再评,‘春浓逗梦三千里,路暗迷人十二峰。蜡照渐微香炷冷,珮声才达画堂东。’”

“这是第一首?”

“第一首。”曹雪芹问,“如何?”

“‘西望长安’。”

“西望长安不见家”,家字谐音为佳,曹雪芹转念方懂,随即问说:“你倒说,怎么不好?”

“用了好些典,费了好大气力,不过说了幽会几乎失期这么一件事!什么‘银湾’‘瑶岛’‘三千里’‘十二峰’都是没话找话的游词。还有一层,看‘玉壶传点’,自然是大户人家,‘青鸟衔笺’的‘青鸟’,想来指专坏闺阁名节的三姑六婆。”停了一下,突然听绣春问道,“芹二爷,你当我是信口开河,所以不爱搭理是不是?”

正好相反,曹雪芹是惊异于绣春的见解,居然不输老手,这就必得一个字不放过地细听。因为如此,他不愿在应该有反应的地方,以常例答应,免得扰乱了对方,也扰乱了自己。

同时他也想到,大概绣春自己也会奇怪,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头头是道的“诗论”,莫非根本站不住,而他又不好意思驳她,所以保持沉默。倘或绣春是持着这样的想法,就不宜急于表白,否则,反会使她误会他是蓄意在敷衍她。

于是他平静地答说:“我是竦息屏营在听你的高论。你说你的,别管我,你谈结句吧!”最后这句话,使得绣春相信曹雪芹不但并未漠视她的见解,而且听得非常仔细,知道她所说的“游词”,是指中间两联,起头两句亦已有解释,此刻所等待的,自是结尾两句。

这是一大鼓励,因为她正是对结尾两句不曾轻易放过,自觉有与众不同的心情,而又觉得如果曹雪芹根本心不在焉,等于对牛弹琴,岂不无聊?因而才有那一问,此刻方知他真是知音,自然兴奋得唯恐言有不尽了。

“前有‘玉壶’,后有‘画堂’,自然是有气派的人家,岂有大家小姐,深夜偷情,还弄出响声来的?《会真记》里面,可有环佩丁东的描写?如果这句‘佩声才达画堂东’不是胡说,李后主写小周后‘手提金缕鞋’,倒是胡说了。”

“批驳得好,不过——”曹雪芹突然顿住——这首诗写的应该是勾栏人家,绣春虽生长金陵,却从未到过秦淮旧院,大概也没有读过《板桥杂记》,只以为大户人家才有“玉壶”“画堂”。不过,这样说明白了,令人扫兴,所以他改口说道:“我念第二首给你听。”

第二首是:“绕枕离怀话未穷,河梁只在此楼中。迎愁月剩三分白,隔泪灯摇一点红。有雾不曾遮别路,随风想得过花丛。王昌望里千回首,满院帘栊扬晓风。”他仍旧念得很慢,而绣春却一直到他念完才开口。

“第二首有点意味了,不比第一首言之无物。这是聪明人作的诗,学不足,才有余,‘河梁只在此楼中’,就是‘门外即天涯’,意不新句新。‘迎剩’那一联,套的‘梅须逊雪三分白’的句法。

“不过‘隔泪灯摇一点红’这一句,真好。后半首写幽会既终,晓风晨雾中悄然离去的光景,也还工稳。只是有一点,我始终认为不懂,‘随风想得过花丛’,是从‘因风想玉珂’这句唐诗化出来的,暗地里仍旧有环佩声在,既然早夜来去都不怕人知道,何必又绕‘别路’?”这一说,使得曹雪芹一时无话可答。心想:她的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倒是自己以为写的应该是勾栏人家,却颇有疑问,勾栏人家只有狎客,哪有“王昌只在墙东住”的王昌?

正在想着,只听有极低的吟哦声,曹雪芹屏息侧耳才听出来,绣春在念那句“隔泪灯摇一点红”。

“通首诗你只赏识这一句?”

“嗯!”绣春答说,“亲切有味。”

“这么说,你也有过这种境界?”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挨了骂,对着灯哭,泪眼模糊,望出去小小一团火焰在摇晃,觉得挺好玩,不知不觉连哭都忘记了。”

听她说得有趣,曹雪芹笑道:“那时候,心里的委屈也没有了?”

“可不是!”绣春叹口气,“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听她这一说,也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突然想到春雨,不自觉地问出口来:“春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怎么忽然想到她?”

“今天想到两回了。”曹雪芹答说,“是让你嫂子引起来的。”

“她又怎么引你来啦?”

“不是引我,是为了给她代笔写信。”

曹雪芹没有再说下去,绣春却很想听个究竟,便即说道:“闲聊解闷,你怕什么?”

于是,曹雪芹将由替夏云代笔,忆及当年常替春雨代笔的联想,讲了给她听,口一滑,把夏云的话也说了。

“那么,谁是有良心的呢?”

这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曹雪芹也就只好闪避了,“你想呢?”他这样回答。

“不用想了!”绣春又是喟叹的语气,“到如今还谈什么?你再念两首王次回的诗给我听。”

曹雪芹念了三首,绣春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原是为了要想自己的心事,怕跟曹雪芹说话,思绪不能集中,因而故意让他念诗。曹雪芹也终于发觉了,便即问说:“你倦了,睡吧!我也要睡了。”

“我不倦,我也睡不着。不过,你睡去吧!”

她说得很慢,声音中一片无奈之情,曹雪芹于心不忍,刚站起又坐下,口中说道:“我再陪你一会儿。”

“干脆你就睡在这儿好了。”绣春说道,“咱们俩,考验考验自己的定力。”

凡是遇到带些挑战意味的事,曹雪芹总想试一试,但他对自己的定力,实在没有把握,想了一下问道:“倘或经不起考验呢?”

“两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经得起就不要紧。”

“如果两个人都经不起,又将如何?”

“也不过对不起夏云而已。”

这话就费解了,“跟夏云何干?”他讶异地问,“我想不通。”

“夏云信上不是说,她敢保,我跟你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如今不干不净,未免愧对夏云。”

“原来是这么个说法!”曹雪芹笑道,“你的想法总比别人多绕一个弯儿。”

“我就是弯儿绕得太多了,才落到今天。”绣春问道,“你定了主意没有?”

“定了!”曹雪芹仿佛自己壮自己的胆似的,“我有定力,一定把握得住。”说着,解衣上床,一掀开帐门,便是中人欲醉的芗泽,心旌摇摇,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了。

“慢一点!”绣春忽然说道,“劳你驾,还是得把灯点起来。”

“你不是怕光吗?”

“隔着帐子不要紧,而且我可以脸朝里。”绣春又说,“纸媒就在香炉旁边。”

于是曹雪芹摸索着找到纸媒,在博山炉中燃着吹旺,将油灯点了起来。

“火焰弄大一点儿,好让我看得见你。”

这话有些费解,及至睡下才明白,绣春在他点灯的当儿,已叠好两个被筒,却共一个枕头,她让曹雪芹睡里面,脸朝外,她自己睡外面而脸朝里,既避了光,又看得见对方。

“你也瘦了一点儿。”她摸着他的脸说。

他握住她的手覆在唇上,闭上眼享受她手掌中的温暖,心里倒又七上八下了。

“咱们好好聊聊。”绣春抽回了手问说,“你看我将来怎么样?”

这是极正经的话,事实上也是曹雪芹想问想说的话,便把眼睁开来,定定神说道:“第一,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让太太跟震二哥说,不管是男是女,都过继给我;第二,你跟你兄嫂一起安安静静过日子,守到冯大瑞回来,同偕花烛。”

“你说得多美啊!”绣春笑了一下说:“这话你昨天跟我说,我还可以琢磨琢磨,如今根本就不用谈了。”

“为什么一天之隔,有这么大的变化?就算有震二哥来闹了一场,可是跟这个打算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绣春停了一下说,“冯大瑞未见得能回来,就回来了,我也不能嫁他,嫁他是害了他。”

“这话我不懂。”

“莫非你挨了揍还没有发现他的醋劲儿?如果我嫁了冯大瑞,他一定会迁怒,一定会摆布冯大瑞,岂非嫁了他是害他。”

“这也不见得——”

“这不是可以存着侥幸之心的事!再说,冯大瑞也是心高气傲的人,我如今的情形,倒像对他失了节,他要不要就很难说了。”

“不!他一定要你。”

“就算他要我,我能不能嫁他呢?倘或心里拴着一个疙瘩,时时刻刻在想:他不会嫌我吧?你想,那种日子怎么过?”

曹雪芹不作声,好久,叹口气说:“你就是想什么事都比人家多绕一个弯!心比人家多一个窍,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绣春又说,“夏云说你的话,我也用得上,不过该这么说,没良心的,配不上我;有良心的,我配不上。”

“其实我——”

“我的话不是指你。”绣春抢着说,“上一句指谁,你自然明白,下一句是指冯大瑞。我跟你,也就是今晚上这一夕同床共枕之缘。”

这话说得曹雪芹心里很不是滋味,倒像说他自作多情似的,于是带着些报复意味地说:“既然只有一夕之缘,错过了岂不可惜?”说着,从被底下伸过手去。

一伸伸到绣春被筒里,她没有挣拒的表示,但有些怕痒,身子一缩一扭,由侧睡变成仰卧,他的一只手恰好搁在她微隆的腹部上。

血脉贲张的曹雪芹,便上下其手,凹凹凸凸的地方都摸到了。摸到兜肚上,在耸然双峰之间,发现她冷静得出奇,不由得诧异。

“你的心怎么一点都不跳?不,我是说跳得不厉害。”

“我的心里有事在想。”

“想什么?”

“想死。”

就这用轻轻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两个字,倒像在曹雪芹脸上重重地掴了两掌,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嗫嚅着说:“绣春,我不对,我不该欺侮你。”

绣春没有回答,伸出手来将他眼皮抹了下来,哄孩子似的说:“睡吧!不早了。”接着,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这一亲消除了曹雪芹的不安,但却搅得他心乱如麻,好久才能定下心来。就这时发觉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枕上湿了一大片,绣春无声的眼泪,流得已浸染到他这面来了。

惊骇与怜痛交并,变得有些恨她了,“你要把眼睛哭瞎了,才算完!”他说。

强自克制着哭声的绣春,哪里还能忍得住,“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苦字竟不能出声,一张口喉头便塞住了。

曹雪芹也是心酸酸地,眼眶发热,“你别害得我也眼肿。”他强笑道,“那让人瞧见了,才真是笑话呢!”

10

一张眼,但见红日满窗,绣春已经在他身边消失,掀开帐门一望,恰好有人进门,从身影中看出来是夏云,于是故意咳嗽一声。

取了绣春的一件皮坎肩在手的夏云,转回头来问道:“芹二爷不再睡一会?”

“不睡了!”

等他跨下床来,夏云已双手提着他的皮袍,伺候他穿上身,又替他扣纽扣,悄悄问道:“绣春昨晚上又哭了?”

“哭得我都快忍不住要淌眼泪了。”曹雪芹问,“她的眼睛怎么样?”

“肿得桃儿那么大,拿热手巾敷了半天,才好一点儿。”夏云轻声又问,“你们俩睡一床,应该高高兴兴的,你说了什么话,让她伤心得那样子?”说完,还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曹雪芹察言观色,知道夏云已疑心他跟绣春有了肌肤之亲,想起绣春昨晚所说“对不起夏云”的话,觉得必须辩白。但这种仿佛不欺暗室的事,从来就不能用言辞自辩,否则就会越描越黑,因而他且不作声,暗暗在打主意。

等她替他扣好衣钮,他的主意也想好了,走到窗前方桌上,一摸磁茶壶冰凉,随即粗鲁地捧起茶壶,嘴对嘴“咕嘟咕嘟”地猛灌一气。

“你怎么这样子喝冷茶!”夏云笑道,“哪像个公子哥儿?比轿班都不如。”

“不是这样,你写给锦儿姊的信,不就变成撒谎了!”

“我知道,我知道。”夏云抢着说道,“你用不着学蒙古人的法子来表清白。”

夏云也知道这是蒙古人明心迹的办法——大漠游牧,生人投宿,无不接纳。但蒙古包中,主客同宿,既无内外之别,就谈不到男女之防,所以主人在第二天清晨,便递一杯冷水给客人,如果客人问心无愧,接过来一饮而尽,否则就会迟疑,据说宵来好合,空肚子喝下这杯冷水去,必会致疾。或者与主家眷属有了暧昧,故作坦然,主人亦就不问,因为这杯冷水让他得了病,便是很严厉的惩罚。

“说实在的,”曹雪芹又说,“人非草木,我也不是圣人,能够不欺暗室,实在是——”他叹口气,“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怎么,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谈得很多,主要的是她将来的归宿。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曹雪芹忧形于色地放低了声音,“她也许想不开,会走绝路。”

夏云大吃一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问。

“不是我看出来的,她人朝里睡,脸上看不见,是她自己说的。”

“她怎么说?”

“她说‘想死’。”

“‘想死’?”夏云想了一下说,“也许是句玩笑话。”

“不!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那么,是怎么说起来的呢?”

这让曹雪芹为难了,他无法明说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绣春才说了这两个字,只好这样答说:“你自己问她去。”

夏云自然要问。未问之前,先将曹雪芹大喝冷茶的事,告诉了绣春,然后故意冲淡了语气说:“你是不是跟他开玩笑,说是‘想死’,把他可吓坏了。”

“也不是故意开玩笑。我不那么说,他今儿起来,就不敢这么猛灌冷茶。”

“这是怎么说?”

“你想,手伸到我被窝里来,摸索个不停,我不浇他一盆冷水,能让他把心平静下来吗?”

“原来如此!”夏云笑了,“主意倒是不错,不过太煞风景了。”

“我也这么想。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

“如果当初你跟震二爷——”夏云急忙缩住,心里无限悔意,说得口滑,触犯忌讳,异常不安,只好老实道歉,“我不是故意提你伤心的事。”

“我知道。”绣春的声音很正常,“你以为能用两个字,就能把震二爷唬住?没有用,你就当时拿刀抹脖子,他把你夺走了,还是放不过你。”

“这就是震二爷与芹二爷不同的地方,到底是念了书的。”夏云又问,“这会儿眼睛怎么样?”

“好些了。”

“你可不能再哭了!”夏云提出警告,“我可见过哭瞎了的人。”

“哪里就会哭瞎!”绣春答说,“而且我也绝不会再哭,我的眼泪也挺值钱的。”

正说着,曹雪芹跨了进来,夏云便即笑道:“这一说,芹二爷昨晚上可是发了财了。”

曹雪芹不明就里,诧异地问说:“此话从何而来?”

“绣春说,她的眼泪挺值钱的,昨儿晚上为你淌了那么多眼泪,不是发了财吗?”

“这个财不发也罢了。”

夏云点点头,“难怪绣春要为你淌眼泪。”她下了句断语,“值得。”

曹雪芹一笑不答,只问坐在阴影里的绣春:“你的眼不要紧吧?”

“不要紧!”绣春紧接着说,“芹二爷,你先回去吧!我真怕太太会记罣。”

原来商量好一起回去的,如今突然有此提议,不但曹雪芹,连夏云都觉得意外,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回答。

“等我眼睛好,总还有十天八天,你回去了,派个得力的人来接我们。”

谁是得力的呢?曹家的底下人,数何诚最能干,但绣春避到盐山,极可能是何诚泄漏的消息,怕她见了他讨厌,不宜来接。此外,就想不起来还有谁可派。

夏云跟他也是差不多的心思,不过她说了出来:“得力莫如老何?”

“就是老何好了。”绣春居然同意了。

“既然如此,芹二爷,你就先请回去吧!”夏云也说,“绣春的话不错,太太会记罣。”

“好吧!吃了饭我去看仲四,问他哪一天走,我跟他结伴。”

到得饭后,正要出门时,仲四奶奶不速而至,这一下不必曹雪芹费事,只问仲四奶奶好了。

“我跟我们当家的后天走。”仲四奶奶问明究竟以后又说,“其实不来人也不要紧,让我侄子派人送也一样。”

“不!”绣春立即接口,“多谢仲四奶奶跟侄少爷,打扰已经很多了,还是让我们家老何来吧!”

由何诚又谈到究竟是谁将绣春的行踪,泄漏给曹震这个疑问,曹雪芹持保留的态度;夏云认为何诚为人很老实,不至于多嘴。她倒是有些疑心季姨娘,但季姨娘又从何得知,无法推测,因而也就没有将她的怀疑说出来;只有绣春断定是何诚,“说句狂妄的话,知人之明,谁都不及我。不过,我亦不怪老何!”

她说:“世家大族,没有不为人知的家丑;世家大族,亦没有不喜欢道主人家短长的下人。他们也不是有意跟某人过不去。只是聚在一起,不聊这些聊什么?”

“不然!”夏云拿她们自己来作证,“咱们聚在一起,就很少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头。譬如季姨娘的糊涂,三天三夜都谈不完,我就很少谈她。你也是,秋月也是,只有——”夏云忽然将话咽住了。

绣春知道她指的是谁,曹雪芹却未想到,便即问说:“只有谁?冬雪?”

“冬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管。”绣春把话题又拉回来,“咱们不谈是非,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因为咱们有别的话好谈,他们不聊这些聊什么?”

“这倒是实话。”曹雪芹又问夏云,“你刚才指的是谁?是春雨?”

夏云乱以他语:“别提了!咱们谈别的。”

这等于默认曹雪芹猜得不错,他觉得夏云对春雨有些成见,他不能不替她辩白。

“我不觉得春雨是喜欢谈他人是非的人,”曹雪芹问,“她谈过谁的长短?”

“谈你就很不少。”夏云忍不住说,“她这样对你,你至今还护着她,是非不明,就好心也不值钱!”

这话说得曹雪芹惭愧不已,也有些不大服气,“好心,我谈不上。不过,”他疑惑地问,“我真的是非不明吗?”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何必呢?”绣春劝解,“刚才咱们还在说,不喜谈人的是非,怎么这会儿索性论起是非来了?”

“是非可以不谈,不可不论。”夏云问道,“芹二爷,你对昨儿震二爷来那一闹,是怎么个想法?”

“何必谈这件让人不痛快的事?”

夏云是聪明人,何尝不知道这是个令人不宜的话题,但她觉得绣春这回受辱太甚,即使流干了眼泪,也流不净她心中的委屈,想借此让她再做个发泄,这样,当然就希望曹雪芹能对曹震有所谴责。

但曹雪芹却不这么想,兄弟之间发生这种裂痕,根本就是件极窝囊的事,最好把它忘掉,还论什么是非。

“别谈这些了!”曹雪芹突然站起,仰着脸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郁闷难宣似的,“找点有趣的消遣吧!”

“找消遣已经不容易了!”夏云答说,“还得有趣的消遣,哪儿去找?”

“银妞不是会吹笛子吗?”绣春接口说道,“不如把她找来玩。”

“银妞是谁?”曹雪芹问。

“房东家的大女儿。有芹二爷在这里,不知道肯不肯来?”夏云便将丫头唤了来说,“你到房东家,把他们大姑娘请了来,顺便带上她的笛子。”

丫头答应着去了,很快地有了笑语声,门帘一掀,曹雪芹尚未看清人影,已只见长辫梢一甩,门帘外有人在说:“有客人在这里!”

“银妞、银妞,你别走!”夏云急忙喊道,“不是客人,自己人。”

“我回头再来。”

曹雪芹很知趣,站起身来说:“我到我自己屋子里去吧!箫管本就宜于远听。”

说着,掀帘而出。银妞一见便低下头去,这自然就不必招呼了,曹雪芹径自回对面屋子,刚坐定下来,笛声已起,呜呜咽咽的,听不出是何曲子?但听得出银妞在这上面颇有些功夫,音韵圆转,如行云流水,不由得让他凝神侧耳了。

吹完一支吹第二支,这回曹雪芹听懂了,是《梅花三弄》,因为听得懂,也就更有趣味。但曲终再无下文,大概是吹笛子伤气,银妞不肯再吹了,曹雪芹不免有怏怏之感。

这阵感觉过去,愈觉寂寞,原来还可以跟夏云、绣春聊聊天,此时有银妞在,不便过去。斗室独处,十分无聊,只有随便找了本书看,可是神思不属,只盼望着银妞快点走吧!

好不容易盼到了,曹雪芹赶紧又到对面,绣春已回自己卧室,而且帐门深垂,已经睡下。曹雪芹正要退出去,听得绣春在问:“谁?”

“是我。”

“听见银妞的笛子了?怎么样?”

“还不坏。”曹雪芹问,“何以吹了两段就不吹了呢?”

“知道你在听,不肯再吹了。”绣春又说,“你不如也去歇一觉,晚上我有事跟你谈。”

听语气是要避开夏云密谈。曹雪芹便不多问。晚上到夏云归寝以后,绣春果然悄悄来了,一进门便用手遮在眉上,可知双眼仍旧畏光。

“今晚月色很好,你索性把灯灭了吧!”

曹雪芹听她的话,一口吹灭了油灯,这间屋子是重新裱糊过的,四白落地,窗子也糊的是雪白的绵纸,因而如银的月色透进来,显得别样清幽,曹雪芹高兴地说:“你的主意真不错!”

“如此良宵,不可无酒。”曹雪芹惋惜地说,“可惜夜深了!”

“我有酒。仲四奶奶不知道哪儿得了两瓶外国的红葡萄酒,说能活血补血,特为拿来送我。喝了一瓶,还有一瓶,我去拿。”

“我陪你去。”

“不!把夏云吵醒了不好。”

片刻之间,绣春已取了酒来,还带了一包当地的名产,名为“金钩米”的小虾干来佐酒。她将酒瓶与纸包交了给曹雪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来坐下,月色斜照,齐鼻而止,一张脸黑白分明,那双眼虽隐在暗中,但仿佛有点漆双睛闪闪发光。加上她穿的是青缎狐皮坎肩,齐肩出锋,雪白的毛皮,使得曹雪芹忽然生出幻想。

“此情此景,你知道我想到什么?”曹雪芹笑着喝了一大口酒说,“你怎么样也猜不到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胡猜了。你自己说吧。”

“我想到《聊斋志异》上的故事。”

空斋寂寂,月明如昼,突然间有美翩然而降,原来是狐狸所化。绣春想想情景倒也有些像,不由得也笑了。

“莫非你看我有点妖气——”

“不能用‘妖’字,要说‘大仙’。”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由于语气急促,显得他相当紧张,以至于绣春都有些怯意了。

“你别吓人。”绣春定定心说,“我倒真盼望我是大仙。”

“你是说具大仙的神通?”

“对了,但愿我具大仙的神通,能够洒洒脱脱地游戏人间。”绣春又说,“那时候,曹通声可就要留点儿神了。”

曹雪芹不愿谈曹震,笑笑不笑,然后问道:“你不是说有事跟我谈?”

“是的。”绣春停了一下问:“你要说老实话,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到底要不要?”

“怎么不要?当然要!”

“好!那么,你替孩子起个名字。”

曹雪芹颇感意外,也颇感兴趣,“不过,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他说。

“你不会各样取一个?”

“说得是,比我晚一辈取名该用绞丝旁。”曹雪芹问,“你愿意男孩怎么样,女孩怎么样?你说了,我好照你的意思来挑字眼。”

于是绣春一面想,一面说:“你不是跟我提过苏东坡的诗:‘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其实也不必公聊,当个不受气的小官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最好。”

“那——那就叫曹绥,绥就是平安妥帖。《诗经》上有一句‘福履绥之’,号就叫履伯好了。”

“履白?”

“不是,伯仲叔季的伯。”

“这个号不好。”

“为什么?”

“有伯就有仲,你以为我会生第二个?这个号,会生出好些误会。单名绥很好,号不能用。”

“那就慢慢再想。”曹雪芹又问,“女孩呢?”

“女孩一定要长得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不过,自己觉得长得比别人出色,以至于目空一切,那最坏事。你起女孩子的名字,要把这一层意思,暗含在里头。”

“这可是个难题。”

“不忙!你自己说的,慢慢儿想。来,”绣春伸手说道,“我陪你喝一点儿。”

于是曹雪芹将自己的酒递了给她,另外找了个茶杯,斟上一杯,一面啜饮,一面思索。

绣春酒量不错,但容易上脸,很快地,苍白的脸上已泛出霞色。曹雪芹触机想起两句元朝人的诗,欣然说道:“有了!叫曹绚好了。”

曹雪芹说他是想到元朝朱德润的一首诗,题作《飞霞楼》,其中有一联是:“冲融画锦横窗碧,绚烂晴光入座红”,这就是“绚”字的出典。

“又有句成语,也是苏东坡的话:‘绚烂之极,造于平淡。’凡是美满婚姻都是平淡的,女孩子要平淡才是好归宿,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好,要平淡才是好归宿。”绣春忽然身子往后仰,将一张脸都隐在黑暗中,只听她喊,“芹二爷!”

“怎么样?”

“咱们是不是说定了?生男叫曹绥,生女叫曹绚,不论是男是女,都算是你的亲骨血?”

“是的,说定了。”

“好!这我就放心了。”绣春站起来说,“芹二爷,咱们比一比身材。”

曹雪芹困惑了,不由得就问:“干吗?”

“你先别问,我自有道理。”

于是曹雪芹也站了起来,而绣春却往后一退,整个身子都在暗处,等他走近了,她拉住他的手,将他推得把身子转了过去,在他身后又比肩,又量腰,都用双手触摸。曹雪芹既好奇又难受,忍不住发笑。

“不用眼睛,只凭感觉,只有一个法子才能比得准。”

“什么法子?”

“面对面,鼻子碰鼻子,高矮就比出来了。”

“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原是开玩笑的话,不过她不以为是玩笑,曹雪芹自然乐得亲近,转过身来等鼻尖碰着鼻尖,随即搂紧了她亲吻。心里虽痒痒的有绮念起伏,但还不难自制。

好久,两人同时松开手,“比是比过了,高矮差不多。”曹雪芹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要看看你的袍子我能不能穿?”绣春从容不迫地说,“我跟夏云一起走,就算有人护送,一路上打尖住店,也很不方便。我看你另外还带着一件皮袍,想借来穿了,扮成男装上路,比较方便。你看如何?”

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曹雪芹一向对任何新奇的事物都有兴趣,所以欣然相许,“行,行!”他说,“我把我那件狐腿皮袍留给你。”

他那件摹本缎的狐腿皮袍,是带来预备出客穿的,绣春不要,“要你身上穿的这件才好。”她说,“穿得太华丽,路上惹人注目也不妥。”

“说得有理,我这会儿就把衣服给你。”

说着,他自己去开了箱子,取出另一件皮袍,绣春伺候他换好,捧着那件刚换下来的旧皮袍,实在禁不住那份温暖,便即说道:“我也穿上试试。”

“好!这回轮到我伺候你了。”

曹雪芹从她手里接过皮袍,双手提着,绣春便将皮坎肩与棉袄都脱了下来,双手背着套进衣袖。他是让人伺候惯了,所以伺候别人也不外行,等她双手入袖,在后背领下往上提了一把,绣春满身轻暖,不由得将肩膀耸了两下,说一声:“好舒服。”

扣好衣钮,她走到亮处,低头去看,曹雪芹也在一旁端详,很满意地说:“很合适,而且你的肚子也看不出来了。”

“这也就是我想改男装的原因之一。”她将椅子转过来,朝里背光坐了下来又说,“今儿我才知道,什么叫轻裘?”她又笑道,“肥马轻裘,与芹二爷共之而无憾!”

“可惜你不会骑马。”曹雪芹突然想起,“你光有一件皮袍也不行啊!从小褂到靴子都还没有。小褂、夹袄、棉套裤,我都可以留给你,靴子怎么办?”

“明儿上街买一双好了。”

“好!明天我替你去办,你试试我的靴子大小。”

“不用试!我替你做过鞋,做好了,我也试过,比你的小一号就差不多了。”绣春又说,“这就是大脚的好处了,能穿靴子。我大嫂待我不好,只有我小时候为裹脚哭得不可开交,我大嫂于心不忍,跟我娘说了,没有再裹。这会儿,倒是怪想她的。”

接着,绣春便谈她的身世,曹雪芹原是知道的,只以她这么痛痛快快地闲聊一阵,可以宣泄她内心的郁闷,所以一面喝酒,一面装得很有兴趣地倾听着。

不知不觉地听得鸡声喔喔,已相当疲倦却谁都不愿结束这个局面的绣春和曹雪芹,不约而同地矍然发声:“啊!”心里的话也是一样的:谈得这么久!

“我得走了。”

虽觉意兴未尽,但曹雪芹却未强留绣春,只说:“我送你过去。”他紧接着又说,“只要脚步轻,不会吵醒夏云。”

听得这话,绣春便不作声,抱起她的衣服,跟着曹雪芹出房门,经堂屋入走廊,初春的晓风,扑面如刀,不由得就扳着曹雪芹的肩,低头躲在他的身后。

于是曹雪芹让她走在靠壁的那一面,自己走在外面,替她挡风,好的是残月犹明,相偎相倚地走着,不至于摔跤。到得对面堂屋,曹雪芹却有些恋恋不舍,于是拥着她又是一阵长长的蜜吻。

11

回到通州,非常意外地,发现锦儿也在。曹雪芹看到她跟秋月,当着马夫人的面,相顾持警戒之色,也就格外谨慎了。及至听母亲和颜悦色地问起,绣春肯不肯听他的劝。恍然大悟,曹震闯到盐山的那段事故,他母亲根本不知道。

“听了。”曹雪芹答说,“等着派人去接她们回来呢。”

“喔,派谁呢?”马夫人问秋月。

“派何诚好了。”曹雪芹抢着回答,“我跟仲四在路上谈好了,他也派一个人陪着去。”

一言而决,当时便由秋月交代何诚,让他到镖局去和仲四接头。

到得晚上,马夫人归寝以后,秋月与住在夏云屋子里的锦儿,悄悄来看曹雪芹。

一进门,锦儿便蹲身向他请安,曹雪芹一面避开,一面问道:“锦儿姊,这是干什么?”

“芹二爷,你太受委屈了!震二爷是浑人,你别生他的气,他也悔得不得了,一再跟我说,对不起你,该怎么罚他,他都受,只求芹二爷别跟太太提他的这件荒唐事。”

曹雪芹听她说着,自然而然地想起夏云的主意,她的那几句“狠话”,把震二爷唬住了。同时也想到,既然曹震甘愿受罚,岂非是替绣春摆脱麻烦的一个好机会?

转念到此,就不肯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只说:“锦儿姊,你请坐下来,咱们慢慢儿谈。”

“对!”秋月也说,“慢慢儿谈。”

就这一折腾的工夫,曹雪芹已经把话想好了,“锦儿姊,你知道的,咱们家的规矩,震二哥揍了我,我能拿他怎么样?认倒霉就算了;再说,我怕太太气恼,也得瞒着这件事。可是,你们得替绣春想想,吃了哑巴亏不说,还让震二爷这么糟蹋,她咽得下这口气吗?如今别的都在其次,得先安抚绣春。”

“是不是?”秋月看着锦儿说,“芹二爷也是这么说。”

锦儿不断点头,“芹二爷,你大概知道,我们三个拜了把子。绣春的事,我也不平。现在当然要平她的气,不过,我要请芹二爷别以为我是站在震二爷这面,替他说话。家和万事兴,咱们商量着办。”

秋月笑了,“你说不是替震二爷做说客,这番话可完全是说客的高招。不过,”她正色说道,“话到底是正经话。芹二爷,情形只有你最清楚,你看,要怎么样才能平绣春的气?”

“除非震二哥保证,再不跟她见面,更不会打她的主意。”

“这,非逼着他答应不可。还有一件,”锦儿问道,“孩子呢?”

曹雪芹不作声。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地如此顺利,所以根本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看绣春的意思,连孩子都不打算给曹震,但如曹震认了错,又得保证能如绣春所愿,那么,如说连孩子都不愿给曹震,就太说不过去了,事实上怕也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孩子的事好办。”

秋月见曹雪芹不语,才提出她的主意:“小的时候当然是绣春自己带,总要到七八岁懂了人事,才能跟孩子说明白,看情形安排他们爷儿见面。芹二爷看,是不是该这么办?”

“此刻也只能这么假定。”曹雪芹把话说得很活络,“好在这不是件很急的事,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说得是!”锦儿想了一下,看着秋月说,“既然这样,不如我明天就赶回去吧!”

秋月知道她不放心婴儿,便即答道:“对!你回去了跟震二爷说清楚,到底怎么个意思,赶紧捎个信来,好让芹二爷写了信交老何带去。”

于是锦儿起身道晚安,曹雪芹还想留秋月细谈绣春,但当着锦儿,不便启齿。不过人也累了,且留着等锦儿去了,从容细谈也好。

不道第二天在睡梦中为人推醒,睁眼看时,秋月站在他面前,第一句话是:“只怕出事了!”

曹雪芹一跃而起,残余的睡意完全消失,怔怔地看着秋月,心潮奔腾,却说不出话来。

“你先别着急!仲四派人来通知的时候,太太正要去上清寺,我等太太上了轿,才来叫醒你。咱们好好商量,看应该怎么办。”

心绪乱到极处的曹雪芹,总算抓到了一句话可问:“通知什么?”

“说绣春失踪了?”

“失踪?”曹雪芹急急又问,“是失踪?”

“对了,只说人走得没有影儿了,没有说自尽。”秋月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这样回答。

果然,曹雪芹心思略定,掀被下床,秋月一面伺候他穿衣服,一面告诉他,消息是由仲四奶奶娘家侄子派急足来通知的,仲四已经先赶下去了。

“镖局子的人说,咱们先不派人也不要紧,仲四去了,不管消息好坏,都会马上再派人来通知。如果人找到了,当然没事,否则再派人去也不晚。”

“不!”曹雪芹断然决然地说,“我得尽快赶了去。”

“太太面前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曹雪芹又问,“锦儿呢?去了没有?”

“一大早就去了。”

“那好!这回在盐山的情形,昨晚上我本想跟你谈的,就因为碍着她的缘故。”

于是,在午餐桌上,他将跟绣春同床共枕而不及于乱,以及为绣春未生的子女命名的种种切切,与他当时的心情,毫无隐晦地告诉了秋月。

秋月异常注意,有不明了的细节,立刻发问。这样听完问清楚,她舒口气说:“不要紧,一定能找得到!”

曹雪芹心中一喜,张大了眼问:“何以见得?”

“她既然这么看重她的孩子,当然要把孩子生下来,才谈得到另作打算。她跟你要皮袍的时候,已经有了出走的打算。我猜想她一定走得很远,不知道是想找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只等足月临盆。”

“这话也是!不过,她单身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少钱,虽说女扮男装,行藏也难免被人识破,要遇到坏人,或者盘缠花完了,流落在外头,怎么得了?”

“这会儿还没有走远,赶紧找,还来得及。”

“对!”曹雪芹一撑桌子,站了起来,“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于是秋月为他整理行装,又派何诚到镖局接头,代雇可靠车辆。忙到傍晚,马夫人从清真寺回来了。

“绣春失踪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秋月跟我商量,应该赶紧去看一看。”曹雪芹接受秋月的劝告,改变了“有什么,说什么”的主张,这样很简单地向他母亲说。

马夫人自然讶异而忧虑,同意曹雪芹第二日就赶往盐山,但却问说:“你到了那里怎么办呢?”

“跟仲四商量着,多派人四处去找。”

“那得花钱,得替你预备,可不知道多少才够?”

“我看,带四个大元宝就够了。再多,路上累赘。”

四个大元宝是二百两银子,现成就有,交代了银两,马夫人问:“哪一天回来?”

“那可说不定,总得找着了才算。”

“找不着呢?”马夫人诧异,“莫非你就不回来了。”

“找不着人,也得把事情弄清楚。”

马夫人这才发觉,事有蹊跷,“你说什么事情弄清楚?”她紧接着又问,“我也奇怪,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走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找不着,又是出了什么事?莫非寻了短见,可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曹雪芹问得瞠目结舌,马夫人越发疑云大起,“我看你不用去了。”她说,“让何诚去好了。反正有仲四在那里,你去了也办不了什么事!”

曹雪芹这一急非同小可,但却又不便坚持要去,因为这一来就非将真相和盘托出不可,牵涉到曹震,便关联着绣春,原是不说破曹震盐山之行,交换他对绣春的让步,一说破了,曹震自然不高兴,也没有再践诺的义务,那样岂非大糟特糟。

没奈何只好表面答应,暗底下向秋月问计,她亦一筹莫展,只劝曹雪芹忍耐。

“度日如年,要忍耐得下去才行。”

“那就不如回京。”秋月建议,“你把这件事跟锦儿谈一谈,看她是何主意?”

“跟她要什么主意?”

“事情有许多变化,变好变坏不知道,变坏了,震二爷有责任,应该让锦儿跟震二爷要句话,有个交代。”

“我,”曹雪芹摇摇头苦笑道,“我脑子糊涂了,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干脆说吧,太太的话不错,这得花钱!找着了不肯回来,得替绣春预备好几个月的浇裹;找不着,得多派人四处去找,更得花钱;或者找是找到了,找到的不是人,那就不止于光花钱了!”

“你越说我越糊涂。”曹雪芹又是苦笑,“怎么叫‘找是找到了,找到的不是人’,这叫什么话?”

“好了,就算我没有说过这一句。总而言之,这件事是震二爷闯的祸,要花钱、要派人去找,都该是他们的事。”

“好,我懂了。”

不懂的还是秋月已收回,而他深印脑际的那句话,反复寻思,到想通了,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你说,找到的不是人,是尸首?”他问秋月。

曹雪芹算是充分领悟了,但没有用,到了马夫人那里行不通,因为她对爱子,甚至一直信任的秋月都已发生悬疑,确信他们有许多话没有告诉她,因此她不能允许曹雪芹单独行动,怕一放出去就无法控制了。

“要搬家了,你不能去,再说你去了也没有用,你能帮得上什么忙?没的倒替仲四奶奶家添麻烦,还得接待你这个远客。”马夫人又说,“绣春不是没有主张的人,她有她的道理,只要你们问心无愧,尽可以看得开。”

用到“你们”二字,秋月就不能不开口了,当然,她不必争辩或者表白,只是劝曹雪芹说:“芹二爷,你听太太的话,静以观变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绣春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旁人也只能尽人事而已。”

慈命难违,而且细细想去,真个去了盐山,亦无补于事,只好强自克制,而且帮着干了好些迁居的琐务,借以排遣愁怀。而就在这音信沉沉的日子中,秋月由于马夫人的盘问,已将曹雪芹这一次在盐山的遭遇,和盘托出了。

马夫人既感动又怜惜,反复思量着,不由得掉下泪来。

“太太,你怎么啦?”秋月吃惊地问。

“绣春不在了!”

“太太,太太,”秋月越发惊惶,“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也是瞎猜的。”马夫人拭一拭眼泪说,“但愿我猜错。且等何诚回来,看怎么说吧?”

回来的不止何诚,还有夏云,时已入暮,灯光照出她一脸疲惫之色,却不甚有戚容,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仲四爷派人四处打听,谁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她是怎么失踪的呢?”曹雪芹打断她的话问。

“在芹二爷你走的第二天,她穿上你留给她的皮袍跟你买给她的靴子,说要上街走走,看看有人能看出来不。我就说,上街溜达又何必穿靴子?她说不错,换了你替她买的便鞋。”

这是一大早的话,到吃午饭还不见她回来,我就急了,赶紧把仲四奶奶的侄子请了来,他也很着急,找到傍晚找不着,连夜派人通知仲四。”夏云又说,“按道理说,绣春扮了男装,仍旧有些扭扭捏捏,而且眼疱也还没有消肿,见过的人应该记得她,偏就是没有一个人见过!”

“会不会遇着坏人了呢?”秋月问说。

“据仲四说不会。那里有些什么坏人,他大概都知道,又托沧州强家去打听过,也说不会。”

“那么,”曹雪芹很吃力地说,“会不会寻了短见?”

“我跟仲四也想到了这一层,托人到盐山县衙门去问,可有什么无名尸首?也没有!”夏云又说,“这件事实在奇怪!仲四很热心,已撒帖子请他的同行,还有漕船上的朋友都帮着找,总要找到为止。”

曹雪芹想问:找不到呢?转念又想:你问人,人家可又问谁?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只有耐心等!”一直不曾开口的马夫人发话了,“死生有命,急也无用。夏云,你路上累了,吃了饭,早早歇着去吧!”

“是!”夏云向秋月说,“芹二爷有部书忘在绣春屋子里,我给带回来了。还有留给绣春的一件小夹袄,她没有穿,我这会都交给你吧。”

“不忙!”

秋月说不忙,夏云却已经去开箱子了,将曹雪芹的那件小夹袄取出来,无意中一抖,衣袋中掉出来一样东西。

“咦,那是什么?”夏云拾起来一看,惊喜交集地说,“是绣春给芹二爷的信。”

听得这一声,曹雪芹抢步上前,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写的是“留上芹二爷”,下面缀着“绣春”二字。抽出信笺来看,上面是很工整的几行字:

绣春启上芹二爷:我走了!不必费神找我,找也是白找。我本来已想认命了,哪知震二爷不容我如此,只得找一条一定能符合我自己意思的路去走。若问我去哪里,我自己都还没有准主意,也许到云南都说不定。芹二爷,你可别忘了曹绥或者曹绚,也许有一天他们会上门认父。临款神驰,虔祝平安。

具名以外,另外还有一连串要致意的人名,首先是:“给太太叩头辞行”。以下是“四老爷与两位姨奶奶、棠官”,当然有她兄嫂与秋月,还有“锦姨娘”,却无“震二爷”。

“这,”凑在一起看信的夏云,指着“曹绥、曹绚”的名字问,“这是谁?”

“我回头告诉你。”曹雪芹精神大振,拿着信走到马夫人面前,念了一遍说,“照这样子看,是秋月的判断不错,绣春不知躲到哪儿待产去了。退一步说,她就是要寻短见,也是生产以后的事,有四五个月的工夫,凭仲四跟王二哥在江湖上的交游,一定可以把她找回来。”

“嗯,”马夫人平静地答说,“慢慢儿找吧!”

找了一年七个月也没有找到,绣春的下落始终是个谜。而这时,圆明园中一个震惊天下的谜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