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

入梦正酣的鄂尔泰,被推醒了,听声音便知是听差何福,当即问一句:“有军报?”

意料中是有来自贵州的军报——平定苗疆本是鄂尔泰最大的功绩,因此得封伯爵,不想当年部署不周,苗乱复起,而且颇为猖狂。皇帝不得不在军机处以外,特设“办理苗疆事务处”,指派果亲王允礼、皇四子宝亲王弘历、皇五子和亲王弘昼、文华殿大学士张廷玉、保和殿大学士鄂尔泰专责办理。鄂尔泰内惭神明,引咎请罪,削去伯爵,皇帝对他的信任未减,但向来以讲究赏罚分明,认为“国家锡命之恩,有功则受,无功则辞,古今通义”,应该接受鄂尔泰的请求,削去伯爵,降封为一等子。同时做了一个特殊的安排,一方面准假家居,不必入值“苗疆事务处”;另一方面却又召入禁中,作为皇帝私人的助理,凡有来自苗疆的军报,都送交他先看,定了处置办法,再发交苗疆事务处。这一来,变成明降暗升,权力比以前更大了。

由于军情紧急,深夜被唤醒了看军报是常事,但这天晚上却不是。“海大人来了。”何福答说,“等着要见老爷。”

“海大人”是指户部侍郎内大臣海望,他是满洲正黄旗人,姓乌雅氏,是皇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娘家的侄子,算起来是皇帝的表弟。宿卫的椒房贵戚,深夜相访,当然是有极紧要的事,于是口中说“请”,人已起床,而海望在外面听见声音,竟不待传报,径自一掀门帘,大步跨了进来。

“中堂,请换袍褂!”

“怎么?”鄂尔泰大为诧异,“皇上召见?”

“是!”海望迟疑了一下,还是当着何福说了出来,“皇上中风了。”

鄂尔泰犹如焦雷轰顶,被震得站立不住,何福急忙扶着他坐下,随即转身去取官服。

“怎么一下中风了呢?”鄂尔泰定定神问说,“要紧不要紧?”

“来势不轻。”海望把声音压得极低,“是‘马上风’。”

鄂尔泰倒抽一口冷气,一跺足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骂:“王定乾、张太虚真该碎尸万段!”

“唉!”海望叹口气说,“真没有想到。”

“事先有什么迹象没有?”

“昨儿上午,说有点儿头晕。我想通知四阿哥、五阿哥来请安,皇上还说不必。服了药照常看折子,精神好得很,哪知道今晚上会出事!”海望又问,“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通知张中堂。”

这是说张廷玉,他在海淀有座赐第,名为“澄怀园”,要通知也很方便。鄂尔泰便问:“皇上怎么交代?”

“皇上嘴歪口斜,话都说不利落了,只听他不住说个‘鄂’字,我就赶紧来请中堂。”

“既然未召张中堂,你亦不便擅自传旨,等我见了驾再说吧!”

02

由二宫门绕“正大光明”殿、“前湖”、“奉公无私”殿到“九洲清晏”寝宫,有好长的一段路,海望来时,还是八月二十二夜里,回到“九洲清晏”,已是八月二十三子时了。

寝宫中灯火通明,静悄悄只微有异声,只见总管太监苏培盛迎了上来,也不行礼,只急促地向鄂尔泰说道:“快请进去吧!”

等上了台阶,踏入殿门,只听东暖阁中“呼噜、呼噜”是皇帝痰涌的声音。苏培盛掀开门帘,鄂尔泰朝里一望,只见皇帝靠坐在一名太监胸前,头半侧着,口眼㖞斜,面红如火,痰响如雷,眼看是“大渐”了!鄂尔泰想起知遇之恩,不由得呜咽出声。

“中堂别伤心!”御医低声提醒他,“皇上心里是清楚的。”

鄂尔泰便不敢再哭,进门照规矩磕了一个头,口中还说一句:“奴才鄂尔泰给皇上请安。”说完,站起身,伛偻着腰,趋向御榻。

“万岁爷,万岁爷!”苏培盛在皇帝耳际说,“鄂中堂来了。”

皇帝还有知觉,微微将头转了一下,努力想睁大眼来,却无能为力,只滚出来两滴泪水。

鄂尔泰强忍悲痛,而且尽力保持平静的声音:“皇上万安!放宽了心,一切都不要紧!”

皇帝将眼一闭,泪水又被挤了出来,然后听他吃力地、模糊地说了两个字:“盒——子——”

“是这个盒子不是?”苏培盛从身上掏出一个景泰蓝镶金的方盒子举高了问。

等皇帝极困难地点了一下头,鄂尔泰已跪了下来,接过金盒,只听皇帝突然喷出一个字来:“看!”

金盒上有把小锁,但钥匙就挂在盒子上,苏培盛帮着打开,鄂尔泰取出内藏的一道朱谕,看了一下,用很清楚的声音说:“皇上请放心,是四阿哥,奴才一定遵旨办理。”

皇帝的双眼合上了,痰涌的响声渐渐低了下来,海望用抖颤的手指去探一探皇帝的鼻息,转身向鄂尔泰说:“皇上升天了!”

于是苏培盛首先呼天抢地般哭了起来,十三年前在圆明园以南的畅春园中,深夜躄踊的哀音,再一次震撼了玉泉山麓。鄂尔泰却没有眼泪,一种独受顾命的责任感,充塞于方寸之间,形成极其沉重的压力,但也构成令人兴奋的挑战。因此,他能对那一片震天的哭声,充耳不闻,悄悄地隐在僻处,凝神运思。

只几转念之间,便决定了大步骤,现身出来,先是找一个帮手,此人名叫讷亲,满洲镶黄旗人,姓钮祜禄氏,是开国勋臣额亦都的曾孙,也是孝昭仁皇后的内侄,袭封公爵,在军机处行走,一向跟宝亲王接近,而且他兼领着“銮仪使”,这个只是掌管仪仗的差使,当此大位递嬗之际,格外显得重要。

“讷公,”鄂尔泰将讷亲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四阿哥接位,你知道了吧?”

“听说了。”讷亲皱着眉说,“撷芳殿的那两位,不知道会怎么说。”

“正就是为此。我得马上赶进宫去,这里交给你了。”鄂尔泰略停一下,加了四个字,“前程远大。”

讷亲如梦方醒,这不是拥立的不世之功?顿时又惊又喜,而双肩亦突感沉重。“毅庵,”他唤着鄂尔泰的别号,有些踌躇,“恐怕我应付不下来,张衡臣马上就来了。”

“你跟他说,他亦在顾命之列,不过,这得请嗣皇帝亲口来宣谕。”

“啊!啊!”讷亲明白了,张廷玉必须支持宝亲王继统,才能成为顾命大臣,这是一个交换条件。

“还有,庄亲王大概在路上了,我遇见了,我会跟他说,果亲王是今天黄昏到的,这会儿当然也赶进来了,请你跟他说:这件大事,要请两王做主,请他赶快进宫,我在军机处待命。”

“好!”

“再有一件,銮仪卫请讷公格外留心,别出岔子。”

“是,是!”讷亲被提醒了,“我马上派人回去预备,事不宜迟,毅庵你快去吧!”

03

鄂尔泰带着海望,星夜疾驰,进了西华门,直到隆宗门前,方始下马,进门北屋就是军机处。由于军机大臣都随驾在海淀,所以北屋锁着,但军机章京办事的南屋,却有灯光,鄂尔泰与海望便先奔南屋。

“啊!”值宿的军机章京方观承,大为惊异,“中堂跟海大人怎么来了?”接着又惊呼,“血、血!中堂裤腿上的血是哪儿来的?”

不提倒也罢了,一提起来,鄂尔泰顿觉双股剧痛,皮马鞍是破的,奔驰太急,臀部擦伤流血,竟尔不觉。此刻,也只是痛了一下,随即就抛开了。

“问亭,”鄂尔泰答非所问地,“你到内奏事处去一趟,让他们赶紧到‘乾西二所’,把宝亲王请来。”

“是!”方观承突然有了发现,不由得大吃一惊,指着鄂尔泰的摘了顶戴和红缨的大帽子,张口结舌地问,“中堂,是、是‘出大事’了?”

“是的,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谈,赶紧去,别多嘴!”

这是告诫他勿透露皇帝已经殡天的消息,方观承极其机警,到得内奏事处告诉管事的太监,只说“园子里送来紧急军报,交代宝亲王即刻处理,鄂中堂在军机处坐等”,随即转回原处。

“问亭,”鄂尔泰说,“你来拟遗诏,‘皇四子人品贵重,克绍朕躬’,要把‘自幼蒙皇考钟爱’的情形,多数几笔。你请到里屋去写。”

方观承答应着,另外点燃一支蜡烛,捧着到里屋去构思,“大事”出得仓促,心神不定,久久未能着笔,但听窗外步履声起,宝亲王已经来了。

“臣鄂尔泰、海望恭请皇上金安!”

这一声以后,便是碰头的声音,而且听声音不止鄂尔泰与海望两个人,必是屋内屋外,所有随行的太监及军机处的书手、苏拉都在见驾了。方观承心想,是不是也应该一谒新君?正考虑未定之际,只听“哇”的一声,宝亲王开始号啕大哭。

“请皇上节哀应变,诸多大事要皇上拿主意。”鄂尔泰又说,“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

这句话说得相当直率。嗣皇帝收住眼泪问道:“怎么一下子就去了呢?”

“唉!”鄂尔泰重重叹气,“王定乾、张太虚该死。”

这句话尽在不言中了,只听见嗣皇帝说:“我此刻方寸大乱,应该干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你们说吧!”

“请皇上传谕:以庄亲王、果亲王、张廷玉为顾命大臣。”

“奴才启奏皇上,”海望接口,“受顾命的,实在只有鄂中堂一个人。”

这句话提醒了嗣皇帝,自己能不能安登大宝,全靠庄、果两王和张廷玉、鄂尔泰,尤其是眼面前的鄂尔泰,关系更为重大。转念到此,亲自伸手相扶,“你起来!”他说,“咱们好好商量。”

要商量的是如何应付住在撷芳殿的那两位——嗣皇帝同年生的胞弟和亲王弘昼、康熙朝废太子允礽嫡子理亲王弘皙。这时的嗣皇帝和鄂尔泰,不约而同地想起雍正八年春夏之交,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日子,不过嗣皇帝是亲身经历,而鄂尔泰是得诸听闻,即令如此,一想起来仍令人不安。

雍正八年春天,皇帝的怔忡旧症复发,一闭上眼就会梦见“二阿哥”废太子允礽,来向皇帝索命,一惊而醒,冷汗淋漓,心跳好半天都静不下来。

皇帝残骨肉、诛功臣,杀过好些人,都无愧怍,只有雍正二年十二月私下毒杀了他的这个胞兄,却不免内疚神明,因为细想起来,允礽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暗算允礽却不止一次,先是康熙四十七年,允礽第一次被废,禁锢在上驷院中临时设置的毡帐中,皇长子直郡王允禔及皇四子雍亲王胤祯,也就是雍正皇帝,奉命监守。两人起意用魇法谋害允礽,结果为皇三子诚亲王允祉所举发,直郡王允禔被幽闭,而皇四子雍亲王心计甚深,做事的手脚很干净,更难得的是皇十三子允祥出面顶了罪,以后被圈禁在宗人府的高墙之内。因此雍亲王夺得皇位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释放允祥,封为怡亲王。

照情理说,雍正皇帝既已如愿以偿,得居大位,而允礽既失皇位,复被幽禁,应可安享余年,而仍旧放不过他,雍正皇帝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早年诛除异己,觉得坏事反正做了,多做一件也无所谓,及至天下大定,闲来思量,总觉得愧对“二阿哥”,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怔忡之症。他也曾私下忏悔默祷过,而且将袭封为理郡王的弘皙封为理亲王,表示弥补歉疚,但怔忡之症,时发时愈,始终未能断根,只是这一回发作得格外厉害。

更糟糕的是怡亲王允祥也得了这样一个毛病,他是从高墙中放出来以后,亲眼看到皇帝弑兄屠弟,是如此心狠手辣而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一个人,所以日夕生活在戒慎恐惧与悔恨之中。

这时眼见“二阿哥”向皇帝索命,想起当年亦曾同谋,又增一番恐惧悔恨,终于支持不住了。

于是有一天兄弟俩——皇帝与怡亲王允祥,都是精神比较好的时候,屏人密谈,怡亲王表示,允礽来索命,他愿意抵偿。不过允礽无主游魂,应该为他觅一个安顿之处,长受祭享。于是皇帝决定封允礽为潮神,为他在浙江海宁立庙,庙用蓝瓦,是王府的规制。

这番措施有些效验,命是不索了,却要索还皇位。皇帝在夺位时,强词夺理,气盛得很,事定以后想想,自觉说不过去,譬如说皇四子弘历,“素蒙皇考钟爱”,曾向温惠皇贵太妃说过“是命贵重,福将过予”。意思是弘历将来亦会做皇帝,而弘历的皇帝,必出于他之所传,这就足以证明天心默许,圣祖在说这话时便先已决定要传位给他了。

但是,这话说得通吗?他曾说过,“八阿哥”允禩的生母良妃卫氏,来自“辛者库”,所以允禩是“出身微贱”,决无继位之望,可是弘历的生母是热河行宫的宫女,也是“出身微贱”,何以圣祖会断定他也会做皇帝,而有“福将过予”的话?

因此,到得皇帝比较平心静气时,解释民间流言他如何夺位时,论调与以前多少不同了,好些地方,仿佛含蓄地在说:皇位原该是允礽的。允礽既已被废,他就不算是夺位。这跟圣祖所说“本朝得天下最正。明朝原已亡于李自成,本朝天下得自李自成之手,是替明朝报了仇”,是一样的道理。

也许是真有允礽来索皇位这么一个梦,也许是皇帝魂梦不安的幻觉,总之为了祛除他心里的这块病,他派庄亲王允禄到允礽的墓园去祭告,他一心一意只为大清的天下,将来为国择贤,弘皙与他的两个儿子一样,亦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同时宣谕:理亲王弘皙迁入宫中,与皇五子弘昼一起住在撷芳殿——在文华殿后面,明朝端敬殿、端本宫旧址;通称“南五所”,向来是皇子的住处。皇四子弘历则早在雍正五年赐赠时,就已移居西六宫后面的“乾西二所”了。

说也奇怪,从弘皙入宫后,皇帝居然眠食俱安,但怡亲王允祥却在五月里一命呜呼。皇帝相信他是为自己代偿了允礽的命,伤感与欣慰交并,为了报答起见,除了照允祥生前的意思,以他的幼子弘晓承袭怡亲王以后,又另封允祥一子弘晈为宁郡王,亦是世袭罔替。

可是,对于弘皙迁入宫中这件事,皇帝却有悔意了,私下决定,仍旧传子而不传侄,好在只说择贤而立,不立弘皙,不算背盟。

不过传子却又费踌躇,弘历虽有“素蒙皇考钟爱”这句话在,而他自己所钟爱的,却是皇五子弘昼。

大家的意思,仍是劝皇帝择贤而立。但何以谓之贤、何以谓之愚?实在不易分辨得清楚,精明与刻薄、慷慨与挥霍,毫厘之差、失之千里。皇帝反复考虑下来,想出一个试验的办法。这天将庄、果两王,鄂、张两相召入养心殿,只见桌上陈列着两个黑漆木盘,上覆黄袱。皇帝亲手将黄袱揭去,一盘中盛一方玉印;一盘中是十粒莹光耀彩,尺寸稍逊于东珠,但也是稀世之珍的大明珠,在黑漆盘中滚个不停,将人的眼都看花了。

正当四个人都在纳闷,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时,苏培盛已带了两个太监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漆盘捧了出去。皇帝并无一语,大家也不敢多问,只是顺着皇帝的意向,奏陈各人掌管的政事。

约摸一顿饭的工夫,苏培盛回来复命说:“四阿哥要了玉印,五阿哥要了珍珠。奴才传旨,不必亲身来谢恩,两位阿哥还是向养心殿的方向磕了头。”

“喔!”皇帝问道,“是谁先挑的?”

“奴才请四阿哥先挑,四阿哥说:‘让五阿哥先挑吧!’五阿哥就说:‘我要明珠。’”

“四阿哥呢?怎么说?”

“四阿哥没有说什么。”

“那么,”皇帝问说,“你总看出点儿什么来了吧?”

“奴才看四阿哥是高兴在心里的样儿。”

皇帝挥一挥手,遣走了苏培盛,叹口气说:“这可真是天意了!”

两王两相到此方始恍然,皇帝是测试两皇子的志向,明珠喻富、玉印喻贵,皇五子先挑,本自占了大便宜,不道舍贵而取富,此非天意而何?

“你们记住今天的事!倘或将来五阿哥有什么怨言,不拘是谁,把今天的这段故事告诉他。”接着,皇帝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年岁俱已二十外,皇四子着封为和硕宝亲王,皇五子着封为和硕和亲王,所有一切典礼,着宗人府照例举行。”

鄂尔泰回忆到此,随即省悟,先“收服”了和亲王,同胞兄弟合力来对付理亲王,事情就好办了。

正待开口有所陈奏,只听步履杂沓,庄亲王允禄与果亲王允礼,一前一后,相偕而至。进门便待屈膝,嗣皇帝急忙奔了过去,一手挟住一个,他的身材高,又富膂力,所以挟住两王,能不让他们下跪。

“十六叔、十七叔,”皇帝放声而哭,“你们看,我连送终都没有赶上。”

一帝两王,相拥而哭,鄂尔泰陪着淌了一会眼泪,跪下说道:“请皇上跟两位王爷节哀,还有多少大事要办呢!”

劝得收了眼泪,庄亲王说道:“臣是刚接到消息,说鄂尔泰进宫了。如今要办的大事很多,先后次序得分出来,请皇上明示,哪件该先办?”

嗣皇帝懂他的意思,要分先后的大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到圆明园迎灵入大内;一件是宣诏明示,大命归于何人。他不便表示应先宣诏,那就仍旧只有饰词推托了。

“我方寸大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请十六叔、十七叔跟鄂先生商量着办吧!”

“臣不敢当此称呼!”鄂尔泰急忙躬身回答,而也就是“先生”二字,更激发了他挺身担当的决心,“皇太后跟内廷各主位,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一定都在着急,请皇上先安慰了皇太后,好起驾迎灵。至于宣示哀诏,交给两位王爷跟臣来办好了。”

“好,好!”嗣皇帝说,“一切都请十六叔、十七叔跟鄂先生做主好了。”

04

眼泪汪汪的和亲王弘昼,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那副眼泪是哭大行皇帝,还是哭他失去了皇位,自己亦不甚分明,只觉得是太委屈了,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心中的委屈。

“有段故事,五阿哥只怕还不知道。”鄂尔泰平静地说,“当初原是五阿哥自己挑的。”

“挑什么?”弘昼茫然地问。

“挑玉印还是明珠。如果五阿哥挑了玉印,今天皇位就是五阿哥的。不过,”鄂尔泰紧接着说,“五阿哥也不必失悔,富贵荣华一辈子,也够了。”

弘昼初听不解,细想一想方始明白,顿时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跺一跺脚。

庄亲王便即说道:“小五,你看开一点儿!你得仰体亲心,当初皇上为什么亲自拟你们的封号?宝亲王之宝,告诉你天命有归,非人力所能强致。和亲王之和,希望你守本分,‘家和万事兴’,民间如此,皇家亦不例外。你哥哥一向待你不错,今天当然更要照看你。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代你去要。”

“我不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要什么。阿玛把什么都给了他了,我还能要什么?”弘昼悻悻然地说。

语声中怨气冲天,不加安抚,只是硬压下去,纵能暂时无事,一旦爆发,必又是一场骨肉相残之祸。庄、果两王及鄂尔泰想起大行皇帝托以腹心,知遇之深、眷顾之厚,有个相同的想法,不独他的传位于皇四子的遗命必得实现,就是皇五子,无论如何亦须保全。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庄亲王悄悄将他们两人找到一边,低声问道:“你们看,用什么法子能让小五的那口气咽得下去?”

“唯有请皇上格外加恩。”鄂尔泰说,“五阿哥一向讲究饮馔服御,什么都要最好的,我想请两位王爷善加开导,反正将来必能让他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就是了。”

“空言只怕无用。”果亲王摇摇头,“得这会儿就见真章才好。”

“有了。”庄亲王点点头,“我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把国事跟家务分开来办。”

果亲王不解,鄂尔泰却领会了。“十六爷,”他说,“皇上本来就交代过了,请两位王爷做主,这会儿就跟五阿哥说吧!”

于是回到原处,庄亲王叫一声:“小五!”首先做了一番表白,“你别当你四哥,跟我的情分不同,我会向着他;正好相反,我现在是替你委屈。不过这也要怨你自己不好,当初本来是让你先挑的,你要挑了玉印,今天不就是你当皇上了吗?”

这番话说得更率直,弘昼椎心泣血般悔恨,脸色非常难看,鄂尔泰急忙加以劝解。

“五阿哥,你别难过。皇上一向待你最厚,将来自然还是格外照看你,要什么、有什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啊!你觉得委屈,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呢!”

“十六叔,”弘昼说道,“不是我委屈,我娘太委屈!我娘若是听说阿玛是这么个主意,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这话相当厉害。宫中向来是母以子贵,弘昼如果继统,裕妃便是圣母皇太后,他说这话,是为生母争名分,很难驳得倒他。

幸而有个人堪以相提并论,“要说伤心,在热河的那位,才真正伤心呢!”庄亲王指的是嗣皇帝的生母,热河行宫的宫女,他接着又说,“你阿玛为国择贤,把天下给了你四哥;我替你四哥做主,把你阿玛居藩的私财,都给了你。我这个做叔叔的,对得起你了吧!”

果亲王这才明白,“国事家务分开来办”的意思是如此,当即说道:“你阿玛居藩的时候,生性俭朴,家规严整,门下包衣又是得意的多,常有孝敬。那份私财,你就敞开来花吧!”

“五阿哥,”鄂尔泰趁势进言,“兄友弟恭,而况到底是大行皇帝的遗命,不能不遵,你就到乾西二所磕个头,叫一声‘皇上’。忍得一时委屈,换来终身福分,何乐不为?”

“这是好话。小五,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庄亲王的话渐有警告的意味了,弘昼知道不识趣就会更受委屈,当即说道:“如果我娘怪我,十六叔可得替我说话。”

“当然,当然。你四哥对你娘,一定也有一番尊敬,博她一个高兴。”庄亲王接着向果亲王说,“你就带他去见皇帝吧!把我的意思说明白。”

果亲王答应着带走了弘昼。庄亲王透了一口气,但旋又紧皱双眉,打发了一个,还有一个要应付。

“你看,咱们是等他来找呢,还是找了他去?”

他是指理亲王弘皙。在圣祖现存的几十个孙子中,数他的年龄最长,世故甚深,为人又是阴鸷雄才一路,加以有班羽翼护卫,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鄂尔泰考虑了一下答说:“以不变驭万变。如果先去找他,倒像亏负了他什么似的,先就落下风了。”

“说得不错。”庄亲王坐下来说,“把海望找来,商量接灵吧!”

其时晓色已动,西风过处,隐隐传来哭声,当然是已知道圆明园中,出了大事的缘故。但宫中举哀,必须等待总管太监通知“摘缨子”“去首饰”,才敢放声大哭;同时,龙驭上宾虽是丧事,亦是喜事——嗣皇帝大喜的日子。死不如生,总得吉服跟嗣皇帝贺了喜,才能尽哀如礼,所以内廷各处,诧异的是,六十岁未到,一向精力过人的雍正皇帝,何以突然驾崩。而关注的却是继承大位的,到底是谁。

细心的人已经留意到乾西二所的动态。本来“四阿哥”弘历自雍正五年十七岁成婚,由原来在康熙朝为允礽而建,作为“东宫”的毓庆宫,移居乾西二所时,就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与传说。一种是说“四阿哥”弘历本已预定为储君,所以准他居住毓庆宫,后来皇帝变了心意,借成婚后福晋不便住在位于乾清宫之前的毓庆宫为借口,将他迁入乾西二所,这不就很明白地做了暗示,“四阿哥”已非“太子”?

另一种人亦就是拥护弘历的人,他们的说法是,乾西二所在西六宫后面,那才是真正隐秘的宫闱,不比南五所在文华殿之后、宁寿宫之前,以横向的位置来说,在“三大殿”之东,只是“外朝”,而非“内廷”。所以弘历移入深宫,而弘昼、弘皙只住南五所,将来大位谁属,不言自明。

这些私下的议论,到了雍正十一年正月,因为弘历的封号为宝亲王,而弘昼的封号为和亲王,显得认为弘历将继承皇位的那一派,真是看准了。因此,这天凌晨内奏事处的太监,经西二长街到乾西二所来请宝亲王去看紧要奏折,接着传说雍正皇帝已在圆明园暴崩时,连平时不认为大位将属于弘历的人,都自觉是看错了。

可是,等宝亲王去而复回,却无动静,使得拥护他的人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在心里喊一声:“完了!”原来他被请了出去,是要让他知道一个消息:皇位在他是没份了。

这一刻在宝亲王是难以忍受的!明明已奉遗诏,继承大位,却还不能公开宣布,要等弘昼和弘皙放弃争皇位的企图,他这皇帝的位子才算坐稳了。如是而得登大宝,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而况连这件“窝囊”事,也还有波折。

因此,他回到乾西二所以后,只是垂着泪向福晋说道:“阿玛过去了!”福晋富察氏在惊异之中显得很沉着,“那么,”她说,“王爷是皇上了?”

“不见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不见得’?”

“阿玛的遗诏上,指定的是我。可是……”

“怎么?”富察氏问说,“还得要撷芳殿的那两位点头?”

“虽不是点头,总也要先疏通一下,闹起来不好看。”

“他们怎么闹得起来?永琏就是个证明,不必看遗诏,就知道谁应该继位当皇上。”

原来永琏是嗣皇帝的第二子,但为福晋富察氏的长子,今年八岁。从小生得颖慧异常,大行皇帝将这个孙子,看成心肝宝贝,命名颙琏,通常写作永琏,上一字是排行的辈分,下一字为“瑚琏”之琏,宗庙盛黍稷之器,名为瑚琏,所以用琏字命名,隐然表示他这个孙子将来会主持宗庙的祭祀,也就是会做皇帝。既然永琏会做皇帝,岂非明示皇位将由永琏之父弘历继承?

“话是不错。但如他们要闹,光凭这句话是堵不住他们的。”嗣皇帝又说,“如今还不知道张廷玉是怎么个态度。”

“鄂尔泰呢?”富察氏问。

“他是站在咱们这一面的。”

“还有谁受顾命?”

“鄂尔泰独受顾命。不过他说,受顾命辅政的,应该有十六叔、十七叔、张廷玉,连他一共是四个人。”

“十六叔不用说,十七叔呢?”

“十七叔当然也遵遗诏。”

“那你还担心什么?四个人至少已有三个站在你这一面,他们怎么闹得起来?”富察氏说,“如今你是承宗庙之子,大丧要你来主持,怎么没事人儿似的,在这儿聊闲天?”

一番话说得嗣皇帝不免自惭,“等一下,”他说,“看十六叔他们交涉办得怎么样?”

嗣皇帝刚要回答,只见太监来报:“果亲王带着五阿哥来了。果亲王要先见——先见皇上。”

“喔!”嗣皇帝再一次自我体认:我是皇上。得摆出皇上的样子来。但要怎样不亢不卑的神气,才算恰到好处,很难把握,此时总以宁卑勿亢为是,因而便说:“请,请!请果亲王。”

一面说,一面经穿堂进入正屋,见到果亲王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礼。等果亲王说了庄亲王的决定,嗣皇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果亲王向走廊上喊一声:“小五,你进来,见皇上吧!”

及至弘昼一进屋,嗣皇帝突然发觉自己应该怎么做,迎上前去,一把抱住,哽咽着说:“老五,你看,你看阿玛就这么去了!”说着顿足大哭。

到底父子天性,手足的情分也不薄,弘昼也是悲从中来,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抱住嗣皇帝的腿,喊得一声:“皇上!”放声长号。

兄弟俩相拥而哭,果亲王垂着泪解劝,哭停收泪,嗣皇帝拉起弘昼说道:“十七叔跟我说了,十六叔做主,阿玛的私财都归你,很好,原该这么办!”

“是!谢皇上的恩典。”说着,弘昼便又跪了下去。

“起来,起来!咱们商量大事。”嗣皇帝拉起弘昼,又转脸问果亲王,“十七叔,什么时候去迎灵?”

“这,”果亲王想了一下说,“想来内务府已经把‘吉祥板’送到园子里去了,如今先得派定办理丧仪的人。”

“十七叔,”嗣皇帝说,“我看先宣‘四辅政’吧!”

果亲王想想不错,先宣示辅政大臣,然后一切由辅政大臣奏请亲裁,颁发上谕,方合体制。

于是以“奉大行皇帝遗命”的名义,“着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张廷玉辅政”。嗣皇帝很细心,特别又加了两句话,“鄂尔泰因病解任调理,今既奉遗命辅政,着即复任办事。”

于是除四辅政王大臣以外,另外派出一等英诚公丰盛额、领侍卫内大臣讷亲、协办大学士徐本、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内大臣海望、理藩院侍郎都统莽鹄立等人为恭理表仪大臣,在隆宗门内的内务府朝房办事。

其时,天色已明,消息遍传,王公宗室、部院大臣,纷纷进宫,但都在隆宗门外待命听宣,到底大位谁属,未奉明诏,因而窃窃私议,相互打听,情势显得相当紧张。

就在这沉闷得令人几乎要窒息的气氛中,来了一班宝石顶、团龙补服的亲贵,领头的一个,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材既高且瘦,猪眼鹰鼻,一脸青毵毵的胡茬子,正是住在撷芳殿的理亲王弘皙。

其次是怡贤亲王的两个儿子,长子贝子弘昌、第四子宁郡王弘晈。此外还有恒亲王允祺的世子弘升,与弘皙的胞弟——允礽有十二个儿子,在世的有七个,一起都来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允禄的次子弘普亦在内,只见他从后面疾步超前,首先进了隆宗门,直奔内务府朝房。

一进门四处张望,发现他父亲坐在里间,疾趋而前,莽莽撞撞地问道:“阿玛,皇上到底是谁?”

“是宝亲王。”

“怎么会是他呢?”

一语未毕,只听允禄厉声喝道:“住嘴!”接着站起身来,使劲一掌掴在弘普脸上,怒气不息地骂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替我滚!”

弘普捂着脸不敢作声,事实上也不容他有说话的工夫了,弘皙他们这班人已经进来了。

一见有弘昌、弘晈在内,允禄不由得心往下一沉,连怡贤亲王之后,都不能遵奉遗诏。跟弘晈站在一起,更莫说反对大行皇帝的那班亲贵了。看来弘晈人多势众,眼前的局面,可真不大好应付。

“十六叔、十七叔!”弘皙带着他的胞弟和堂弟,为庄、果两王请安,黑压压地蹲满了一屋子。

“你们都赶快摘缨子!”庄亲王微带责备地,“莫非没有听说,出了大事?”

“听是听说了,未见遗诏。”弘皙问道,“十六叔,是不是要等我来宣诏?”

“不是你。”

“是五阿哥?”

“也不是五阿哥,是四阿哥宝亲王。”

“怎么会是他?”弘皙的声音很沉着,“十六叔,是谁说的?”

“是鄂尔泰。”

“是他一个人吗?”

“不止他一个——”

“我只请问十六叔,”弘皙抢着问道,“受顾命的是哪几位?”

“我跟你十七叔、鄂尔泰,还有张廷玉。”

“四顾命都亲承‘末命’?”

“不!只有鄂尔泰一个人。”

“哼!”弘皙冷笑,“又是个口衔天宪的!”

这是个尖刻的讽刺,十三年前,圣祖遗命,传位于皇四子,只凭隆科多口中一句话;不想十三年后,旧事重演,仍然也只是鄂尔泰的一句话!

“有大行手诏为凭。你看!”庄亲王打开了那个金镶的景泰蓝盒子。

弘皙不看而问:“是从‘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取来的?”

这是大行皇帝独创的立储之法,早在雍正元年八月,就曾召集王公大臣宣谕:储位已定,已密书姓名,缄藏金盒,贮存于乾清宫中,世祖御笔“正大光明”那方匾额后面。到了雍正八年,那个金盒子拿下来过,过后又放了回去。庄亲王已记不得这回事,此时只有照实答复。

“这道遗诏是大行皇帝亲手所交付,鄂尔泰敬谨承领,有内大臣海望、总管太监苏培盛他们在场亲眼得见。‘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金盒子,还没有取下来看,不过看不看都一样。你如果要看,现在就可以去取。”

“十六叔,不是我要看!大清朝的天下是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艰难缔造,圣祖仁皇帝辛苦经营所传下来的,十三年前,大位授受之际,暧昧不明,如今不可再蹈覆辙。”

这是公然指责大行皇帝夺嫡,在场胆小的人,将脸都吓黄了。庄亲王亦颇为不安,但亦只能沉下脸来说一句:“弘皙,你不能这样说!”

“我说的是实话,也是天下的公论,否则大行皇帝不必颁布《大义觉迷录》来辩解了。”

弘皙紧接着说:“不过事成过去,可以不提,只谈今天好了,我想请问十六叔,以哪道遗诏为凭?”

庄亲王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愕然问说:“什么哪道为凭?”

“朝清宫不还有一道吗?”弘皙答说,“那道遗诏是向王公大臣宣示过的,当然彼胜于此!是不是?”

庄亲王一听话中有话,倒不敢轻易回答,在场的人,亦无不屏息以待。而就在这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突然有人发声:“当然应该以那道遗诏为凭。”

大家转脸去望,说这话的人是宁郡王弘晈,正在人丛中挤出来,仿佛还有话要说。庄亲王灵机一动,不妨使一条调虎离山计,将弘皙带来的人,都拆散开来,人单势孤,他就闹不成了。

“弘晈,”庄亲王说道,“你受大行皇帝的恩最重,如果出了大事,你也该替大行皇帝好好尽一番心才是。你自己说,应该如何效力?”

弘晈一时不知所答,当然,原来要为弘皙张目的话,也就被拦回去了。

“这样,”庄亲王接着又说,“你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到易州去看一看大行皇帝的万年吉地,有三天工夫够了吧?”

弘晈想起受封为宁郡王,而且世袭罔替的恩典,说不出推托的话,勉强答道:“够了。”

“那你就赶快动身吧!早去早回,我还有重要差使派你。”

“是!”弘晈回身退了出去。

这一开了头就好办了,庄亲王用恭理丧仪的各种差使,将弘皙带来的人,遣走了好些。这一来,弘皙不免有些气馁,鄂尔泰认为是应该安抚他的时候了。于是他趋跄而前,躬身叫一声:“王爷!”

弘皙无形中被冷落了半天,一张脸铁青,听得鄂尔泰来招呼,一肚子的火气,想发到头上,但旋即转念,得罪了鄂尔泰没有好处,不过,这也是轮到自己说话的一个机会,不宜置之不理。

“鄂毅庵,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之事,要让天下人都心服才是。如说,皇位就这么轻易落到四阿哥头上,这算是豪夺呢,还是巧取?”

“王爷,你这话太言重了,我们是遵遗诏办事。”

“要说遗诏,正大光明匾额后面,还有一道呢!”弘皙紧接着又说,“大行皇帝当时说过的话很多,前后矛盾的也有,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句该听、哪一句不该听,全以家法为断。既然承认我是东宫嫡子,皇位就不能久假不归吧!”

话越说越露骨,也越说越冒犯大行皇帝了。这时有个人忍不住了,他叫尹泰,姓章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康熙末年在锦州当佐领,一次大行皇帝——那时的雍亲王,谒陵经过锦州,住在他家,一见投缘,到即位以后,特为起用,授为左都御史,不久入阁拜相,成为东阁大学士。他的儿子尹继善,雍正十一年便已当到云南、广西总督,年未三十,所以称之为“小尹”。他们父子二人受特达之知,尹泰听见有人对大行皇帝如此“大不敬”,当然觉得刺耳。加以脾气一向耿直,忍不住就发作了。

“王爷,”他挺身出来,指着弘皙的鼻子说,“大行皇帝待王爷不薄,你的亲王是哪里来的?大行皇帝刚刚宾天,你就这样信口雌黄,还有人心吗?”

“你什么东西!”弘皙咆哮着,“敢来干预我们的家务。”

“皇位至重,关乎天下苍生。尹泰备位宰相,厘治宪典,理当发言,这不是干涉什么家务,如果亲王府中有这种以下犯上、没大没小的情形发生,我绝不会来管闲事。”

这几句话说得很厉害,弘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跺一跺脚说:“好!闹吧!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普天下的人,再看一场大笑话。走!”

说完,拔腿就走,他的一班弟弟们,也都跟在他身后,走得无影无踪。庄亲王、果亲王和鄂尔泰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爷,”尹泰这时又开口了,“不能因为理亲王要无理取闹,就把大丧搁起来不办,如今该干什么,请王爷发号施令吧!”

“说得是!如今第一件事是迎灵。请你在乾清宫照料吧,倒还是你弹压得住。”

鄂尔泰却很谨慎,知道弘皙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说“闹他个天翻地覆”,绝非一句气话。目前所苦的是,权柄正在青黄不接之际。庄亲王又不肯用长辈的身份,硬压弘皙。看起来,非得要找一个能制得住弘皙的人不可。

这个人自应是弘皙的尊长,还要年龄较长、爵位较尊,气势上才堪与弘皙匹敌。鄂尔泰就圣祖诸子中数了一下,想到一个人:履郡王允祹。

他是圣祖的第十二子,安分知足,从不卷入任何争权夺利的纠纷中,大行皇帝在日,于弟兄中对他很放心,但亦未曾重用,因为知道用他,他亦不会出死力。但调处皇室“家务”纠纷,以他允字辈居长而又一向超然的地位,能说一句公道话,对弘皙还是很有作用的。

打定了主意,征得两王同意,在王公朝房将履郡王请了来,以礼谒见,然后将弘皙争位的情形,撮要陈述,请示处理办法。

“你怎么问我呢?我又未受顾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很平和,并没有因为未受顾命而存着什么芥蒂的神情,鄂尔泰便即答说:“大行皇帝没有料到理亲王会如此,否则一定要向十二爷托孤。圣祖仁皇帝的孝子贤孙,如今是十二爷居长,而且当年种种纠葛,十二爷无不置身事外,不偏不倚,今天说话就格外有力量了。理亲王的取闹是闹家务,十二爷是家长,不能不管吧?”

这话将履郡王说动了,沉吟了一下问:“十六、十七他们俩怎么说?”

“十六爷、十七爷也说:这件事得请十二爷出来主持。原是他们两位分不开身,特地派我来跟十二爷回禀的。”

“喔!”履郡王问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呢?”

“大家的意思,想请十二爷劝一劝理亲王。且不说父死子继是天经正义,只就社稷苍生而言,外则督抚、内则尚侍,哪一个不是大行皇帝细心甄选,亲手拔擢?当然拥护大行皇帝之子。理亲王即使把大位争到了,能令中外大臣帖然听命吗?不说别的,只说领兵在外的平郡王,倘或内心不服,勒兵观变,那是多大的危机!”

“嗯,嗯!这倒不可不防。不过——”

“十二爷,”鄂尔泰不容他将转话说出口,抢着又说,“这话,旁人不便说,也没有资格说,唯有以十二爷的身份,做此警告,才显得有分量。”

“好!这话我可以说,也应该说。不过有没有效用,就很难说了。”

“这就要请十二爷拿出‘叔太爷’的身份来了。”鄂尔泰说,“如果理亲王不顾大局,危及祖宗的天下,十二爷能不教训他吗?”

“这,”履郡王踌躇着说,“这怕会闹成僵局。”

“不会!我担保不会。”鄂尔泰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候我自会打圆场,绝不会让十二爷僵住了不得下台。”

“那好,我听你的招呼就是了。”履郡王忽又说道,“其实不理他,不就完了吗?他还能闹得出什么花样来?”

“不怕他别的,就怕他耍赖,拿过去的事做题目,口不择言,岂不让大行皇帝在天之灵,痛心疾首?”

履郡王默不作声,好半天才叹口气说:“毅庵,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愿卷入纠纷的道理了吧!”

“是,是!明智莫如十二爷。”

05

自北京作为都城以来,历代皇帝驾崩,皆在乾清宫大殓。因为乾清宫为寝宫,必得在此大殓,才算“寿终正寝”。

雍正皇帝的“大事”,自然也照样办理。嗣皇帝与果亲王已赶往圆明园迎灵,预计大行皇帝遗体,在午末未初,可以进宫,申时大殓,嗣皇帝即在柩前接位。只要那一刻能够安然过去,嗣皇帝便已继承了大行皇帝的全部权力,倘或弘皙不服,又不听劝,索性翻脸——为了准备应变,与鄂尔泰留在宫内主持一切的庄亲王,特地找好一个帮手,此人是隆科多的幼弟,名叫庆复,字瑞园,隆科多虽获罪革爵,但他所承袭的承恩公,由孝懿仁皇后而来,是无法革除的。大行皇帝看庆复老实听话,在雍正五年让他承袭,而且颇为重用,列为议政大臣,充当工部尚书,后调户部;上年更派为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司宿卫的重任。两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随扈在圆明园,担任警戒,大内的一切警卫,正该庆复负责。

庄亲王交代:大行皇帝大殓时,要格外戒备,对弘皙、弘昌等人,个别监视。倘或弘皙无理取闹,惊了梓宫,只听嗣皇帝的号令,将弘皙捆交宗人府,同时派兵至南三所看守弘皙的家属,不准移动,以待后命。

但是这要在嗣君的柩前接位,并获得在场的王公大臣磕头承认,才有资格对领侍卫内大臣发号施令,所以庆复特地声明:嗣君未接位以前,他只按职掌办事,除非弘皙等人有危及安全的行为,若只是语言争执,他不便干预,更莫论限制出入以及个别监视。

因此要担心的只是申时以前,尤其大殓以后,嗣君柩前接位的那个关键时刻。庄亲王与鄂尔泰倾全力于此,不断派出人去打听南三所的动静,也模拟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琢磨出适当的对策,可是到了近午时分,报来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是庄亲王与鄂尔泰,再也意料不到的。

原来大行皇帝之后乌拉那拉氏崩于雍正九年,现存的妃嫔不多,一个是齐妃李氏,早已失宠;一个是裕妃耿氏,为五阿哥弘昼的生母;再一个是熹妃钮祜禄氏,为四阿哥弘历的生母,其实并无子女,只是抚养了热河宫女所生的弘历而已。这天黎明,当弘昼已被说服,退让皇位时,住在西六宫之一永寿宫的裕妃,亦已得知出了“大事”,她本人倒并不一定希望成为太后,但永寿宫的首领太监杨三义,却颇工心计,而且读过书,颇谙前明掌故,向裕妃献策,及早迁居乾清宫,先占住太后的身份。

杨三义的这个主意,是由前明的“三案”中得来的灵感。明神宗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神宗驾崩;太子于八月初一登极,是为光宗。这光宗是个不肖之子,应该是“苫块昏迷”之际,竟服用春药,纵欲无度,以致践祚不过十日,便支离床褥,不能视朝;又过了半个月,自知不起,要交代后事。

光宗在东宫时,有个宠妾姓李,位号叫作“选侍”。李选侍没有儿子,但皇长子的生母去世后,由李选侍抚养,因而李选侍得以挟皇长子自重。当光宗在乾清宫病榻前,面谕封李选侍为皇贵妃时,只见帷幕后面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将十六岁的皇长子拉了进去。不多片刻,皇长子又被推了出来,哭丧着脸向光宗说道:“要封皇后。”

光宗不作声,后既未立,妃亦未封,一场无结果而散。

到得九月初一,光宗驾崩,大臣们奔往乾清宫“哭临”,要请嗣君柩前即位,问皇长子在哪里,没有一个太监出面应答。这明明是李选侍将皇长子居为奇货,要谈好了条件,才肯放他出来。稍作打听,果然是李选侍的心腹太监李进忠在捣鬼。

于是给事中杨涟,一面叮嘱同事去请首相方从哲及其他大臣;一面排闼直入乾清宫,皇长子出见,而李选侍阻挠如故。幸而光宗有个伴读的太监王安,设计将皇长子从暖阁中骗了出来。众人一见,不由分说,拥护皇长子坐上软轿,直奔文华厅,扶掖登位,三呼万岁万岁,那就是年号天启的熹宗。

熹宗自然不能再入牢笼,由王安保护着,住在慈庆宫。但李选侍盘踞天子正寝的乾清宫,后患无穷。御史左光斗因而上言,说:“内廷之有乾清宫,犹外廷之有皇极殿,唯皇上御天居之,唯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余嫔妃虽以次进御,遇有大故,即当移置别殿,非但避嫌,亦以别尊卑也。今大行皇帝宾天,李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居正宫,而嗣君乃居慈庆,不得守几筵、行大礼,名分倒置,臣窃惑之。嗣君春秋十六龄矣!内辅以忠直老成,外辅以公孤卿贰,何虑乏人,尚须乳哺而襁负之哉?倘及今不早断,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后之祸,将见于今。”请李选侍即日移宫,迁延数日,毕竟敌不过大臣们的坚持,李选侍终于迁出乾清宫。这就是明末“三案”之一的“移宫”案。

杨三义便是想做李选侍的李进忠,劝裕妃迁入乾清宫暖阁去住,为五阿哥开一条由撷芳殿到乾清宫的路。这一招很厉害,但倒是提醒了庄亲王与鄂尔泰,何不制敌机先,将四阿哥的“生母”熹妃搬入乾清宫,是抵制弘皙的一着好棋。

不过,这一来可能会搞成两面受敌的局势,倘或裕妃赶来又哭又闹,连大行皇帝大殓,亦会遭受阻挠。那一来便成了个不了之局,不可不虑。

“我看,”鄂尔泰说,“十六爷,只有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了。”

等问明了何谓“栈道”、何谓“陈仓”以后,庄亲王欣然同意,一面密陈嗣皇帝变更迎灵的计划,一面由治丧处分头通知王公大臣,说乾清宫几筵铺设不及,大行皇帝大殓,改在“潜邸”——雍亲王府举行,以便喇嘛唪经,大行皇帝相信喇嘛,潜邸便是供养喇嘛之处。

这个通知送到弘皙那里,恰好是他跟弘昌、弘升定议之时,他们商量好的步骤是,一到了乾清宫,先包围庄亲王,不承认鄂尔泰独受顾命,也就是不承认他所奉的遗诏出于大行皇帝的亲笔。同时要说出种种理由,证明四阿哥不具备继承皇位的资格,必要时宁愿捧五阿哥,也不能让四阿哥如愿。

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挠四阿哥在柩前即位,但照此时的情况来看,大行皇帝大殓,改在“潜邸”举行,表示四阿哥并没有打算在柩前即位,因为不出于天子正寝的乾清宫而是亲王的私邸,很显然的,那就是僭窃,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必等他来反对了。

然则,四阿哥的打算是什么呢?大家都觉得不了解这一点,根本就无从筹划对策。

既然如此,就只有相机行事了。也有人主张跟五阿哥做一个联络,但要联络的是什么?无非谈条件,这个条件又怎么谈法?弘皙能够许他的好处,四阿哥一样也做得到,而他们毕竟是异母而同父的同胞手足,这一点是弘皙不如四阿哥的,那就注定了联络五阿哥这个主张,一定行不通。

话虽是这样说,五阿哥的意向如何,却不能不打听。倘或他亦反对四阿哥,那就正好拉拢在一起。可是五阿哥为庄亲王派人邀去以后,一直未回撷芳殿,想来如今是在他生母所住的永寿宫内。这就令人连带想到裕妃所信任的太监杨三义,弘皙心中一动,认为联络此人,也许有点用处。

这里还在商议,鄂尔泰却已猛着先鞭,随才器使,又找到一个得力的人,此人就是曹雪芹称之为“来爷爷”的来保。他在内务府管的事很多,各宫首领太监,无不熟悉,人缘极好,鄂尔泰是找他从杨三义身上,去使一条釜底抽薪之计。

派苏拉将杨三义从永寿宫找了来,来保劈头就问:“听说你给你主子出了个主意,要让你主子当皇太后,有这话没有?”

说这话时,来保是绷着脸的,因而杨三义大吃一惊,太监干预国家大事,曾悬为厉禁,认起真来,脑袋立刻可以搬家。所以他直觉地否认:“哪有这话!来大人是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是听谁说的,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没有!”杨三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就不提了。”来保说,“算你小子造化,这件事让我听见了,我说:别忙!杨三义不是那种人,等我把他找来问一问,问实了再交慎刑司也还不迟。”

一听交内务府管执法的慎刑司,杨三义脸都吓黄了,稍想一想才弄清楚,是来保救了他。当下说道:“来大人,要不是你老,我这冤屈可就大了!我给你老道谢。”说着便跪下来磕了个头。

“起来,起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是!”杨三义垂手肃立着。

“四阿哥奉遗诏即位,你知道吗?”

“知道了。”

“如今的皇上,把雍正爷的私财,全赏了五阿哥了,你知道吧?”

“这,”杨三义惊喜交集,“这还不知道。”

“如今你可是知道了。我再跟你说吧,皇上待五阿哥最厚,将来一定还有恩典。只要你安分守己,有你的好日子过。再有一件,裕妃当然要尊封,尊到什么地步,可就要看裕妃自己了。你如果对你主子赤胆忠心,你就该替你主子好好儿想一想,该当怎么样让皇上心里舒服,那好处就大了。”

“我请我们主子给熹妃磕头。”

来保大喜。裕妃如果给熹妃磕头,便是尊熹妃为皇太后,能做到这一点,四阿哥的皇位就算坐稳了,杨三义自然应该重赏,自己也有拥立的大功。这件事倒非敲钉转脚,把它弄实在了不可。于是他问:“你办得到吗?”

裕妃很老实,对杨三义言听计从,所以他极有把握地说:“只要我去说,一定行。”

言外之意,裕妃肯不肯自下于熹妃,就凭他一句话了。不过,他这话其实也是白说了的,因为来保决意促成这件事,当然会担责任许他的好处。

“好吧!咱们做个买卖。”来保的话很率直,“只要你把这件事办成了,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让你换顶戴。”

原来宦官亦有品级。杨三义现在的衔名叫“执守侍”,七品,换顶戴,当然是升为六品。说起来不过高了一等,而这一等之差,关系很大,因为宦官之首名为“宫殿监督领侍”,四品,下有五品“宫殿监正侍”二人,六品“宫殿监副侍”六人,通称四品总管、五品总管、六品副总管,总共九个人。这九个人是“敬事房”的首脑,合称为“九堂总管”,所有太监的升降赏罚,一切大事,都是“九堂总管”商量着办。所以杨三义虽只升了一等,却好比大臣派在军机处行走那样,从此开始掌权了。

杨三义当然乐于做这笔“买卖”,而且也说动了裕妃,可是熹妃却并没有在“雍亲王府”露面,当大行皇帝大殓时,她正在“移宫”,由东六宫的景仁宫,向西跨过东一长街,进龙光门,越昭仁殿,迁入乾清宫暖阁,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安顿得妥妥帖帖。

大行皇帝大殓时,王公大臣毕集,既未宣示在柩前即位,理亲王弘皙亦就无隙可乘,如果想借题发挥,闹他一场,便是对大行皇帝的大不敬,在理上站不住脚,便先输了一着;及至回到撷芳殿,听说熹妃已迁入乾清宫东暖阁,以中宫自居,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想找亲信堂弟兄来商量,无奈宫门已经下钥,而且戒备森严,丰盛额亲自带着人各处巡逻,到得子时一过,东华门开,他就在那里坐镇,出入盘查得格外严紧。

这时在地安门外,柏林寺西面的“雍亲王府”,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但肃静无哗,除了停灵的永佑殿中,执事的内务府官员和太监,有事偶尔低语以外,只有东花园还有人声。

东花园的正屋叫太和斋,斋西穿过假山,有个院落叫海棠院,受顾命的两王两相,正在这海棠院中彻夜密商,如何打开僵局。

为了避免决裂,原是有意要造成一个混沌的局面,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天明以后,仍未宣示遗诏,不明大位谁属,那一来流言四起,人心浮动,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因此,庄、果两王,鄂、张两相一致同意,下一天上午就得移灵入乾清宫,宣示遗诏,奉嗣皇帝柩前即位,但对弘皙在那时要争皇位,如何应付,即有不同的看法。

四个人是四种态度,庄亲王认为事先无法预定对策,只有临时相机应付;果亲王则主张采取压制的手段;而鄂尔泰与果亲王正好相反,力主事先疏通;张廷玉的心思让人猜不透,始终一言不发。

“衡臣,”庄亲王是第三次发问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先帝弃天下,实在太匆促了!”张廷玉有些答非所问似的。

“原是太匆促了,才留下来这么一个难题。”庄亲王接口说道,“咱们受恩深重,无论如何得想法子了大行的心愿。”

“若论大行的心愿,可就难说了。”

张廷玉的笔下极快,说话很慢,这句答语,几乎一字一句,而且声音很轻,显得有气无力,可是话中所发出来的震撼的力量,连在别室的方观承都感觉到了。

悄悄换了个位子,自侧面向内窥望,只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张廷玉脸上,是在等他对他自己的话,做进一步解释的模样。

然而张廷玉却不作声,低着头从一个软皮盒中,捻了一撮旱烟,装入他那支方竹牙嘴的短旱烟袋中,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在踌躇,还是故作闲豫。

“衡臣,”庄亲王催促着问,“莫非大行意中,别有所属?”

听得这话,方观承大吃一惊,但旋即自我警惕,收摄心神,屏息侧耳,听张廷玉答说:“不是别有所属,而是意无专属。”

“那么,”鄂尔泰立即以微带质询的语气说,“这道遗诏,不是大行的亲笔吗?”

“是,是大行的亲笔。可是,当初正大光明匾额所尊藏的手诏,不也是大行的亲笔吗?”

张廷玉的意思是在说,当初尊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朱笔,曾经取消,那么眼前所见的遗诏,自然也做不得准。推理虽是如此,鄂尔泰却绝不能同意。

“是何言欤!”他声音中有些愤激,“我面承末命,难道还做不得准?”

“此所以,”张廷玉的声音依然缓慢而平静,“我一直不开口。”

“毅庵,”庄亲王劝道,“请你不要激动!咱们平心静气商量,总要四个人的意见一致了,乾坤才能大定。”

最后的一句话,落入方观承耳中,憬然有悟。内室的两王两相,与大行皇帝踪迹最密的是张廷玉;若谈大行皇帝的心事,或者率直地说,是心里的秘密,了解之深,亦莫如张廷玉。大行皇帝当年为自己辩护的上谕,包括洋洋洒洒的那篇《大义觉迷录》在内,都出于张廷玉的手笔,大行皇帝常说:“只有张廷玉述旨,每一句都是我心里要说的话。”这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因此,张廷玉说大行皇帝对谁来继承皇位,意无专属,这不利于嗣皇帝,而有助于弘皙的争位,就不言可知了。

转念到此,忧心忡忡,稍为考虑了一下,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院,绕回廊出一道角门,有一座画舫式的精舍,窗纸上映出一条颀长的身影,一望便知是嗣皇帝。

“方老爷,”有个护卫迎上来低声问,“有事吗?”

“我要见皇上。”

“是!我先进去回。”

很快地,方观承被引入“画舫”,进门平视,不见人影,一低头才发现嗣皇帝一身缟素,席地而坐,他面前是一张长方花梨木矮几,白银烛台之外,有笔砚、有素笺,嗣皇帝正拈着笔抬头目迎。

“这里、这里!”嗣皇帝不等方观承下跪,便连连以手轻击矮几一端,示意他接席。

方观承弯着腰疾趋数步,在嗣皇帝指定的地方跪了下来。他的身材短小,虽然挺腰长跪,仍须仰着脸方能跟颀长壮硕的嗣皇帝的视线相接。

“怎么样?”嗣皇帝先开口问。

“张廷玉语言暧昧。”方观承低声答说,“皇上宜乎先有表示。”

措辞含蓄,而意思是很明白的,劝嗣皇帝示惠收买张廷玉。嗣皇帝此时别无选择,所踌躇的是,要用怎么样的方式、示怎么样的惠,才能让张廷玉领情而必有所报。

想了一下,没有好办法,嗣皇帝便将放下的笔又拈了起来说:“好吧,你说该怎么写。”

向来只有皇帝发言,近臣笔录,名为“述旨”。如今反其道而行之,方观承自不免深感惶恐,当即双手撑地,低着头说:“恩出自上,臣不敢擅拟。”

“不要紧!你尽管说。”嗣皇帝又说,“你我今日,何分彼此?”

说到这样的话,方观承如果还是知而不言,那也就根本不必有此一行了。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张廷玉曾经跟几个极亲近的人说过,皇上,喔,大行皇帝曾许了他,万年以后,配享太庙。”

“噢——”嗣皇帝很注意地问说,“有过这样的话吗?”

“大行皇帝是否有此一谕,臣不敢妄测,不过张廷玉的话,是臣亲耳得闻。”

嗣皇帝不作声,默默地在估量这件事。从来只有开国功臣,配享太庙。自入关以来,八九十年之间,只有平三藩的第一功臣图海与怡贤亲王允祥配享太庙。如果大行皇帝对张廷玉曾以此相许,无异表示张廷玉有安邦定国之功,这一场大功不是出生入死的汗马之劳,那么是什么呢?倘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何词以对?

转念到此,嗣皇帝便即答说:“大行皇帝不会给他这个恩典的,没有道理嘛!”

方观承想了一下,低头答说:“张廷玉这话,不是臣一个人听见过。”

既非方观承一人所闻,便知张廷玉的这话,不止说过一遍,嗣皇帝考虑又考虑,深感困惑,必得向方观承问计了。

“大行皇帝是不是说过这话,不得而知。不过,张廷玉对这件事很认真,是看得出来的,你说,是吗?”

“皇上圣明。”

“那么,你的意思呢?”嗣皇帝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于是君臣密商,定了几个步骤,是连辅政四大臣都不能透露的,眼前所能透露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皇帝用蓝笔写一道既不像上谕又不像信的文件,道是皇考当年曾经垂谕: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张廷玉家有厚德,记注存诚,将来当配享太庙。此事应否写入遗诏,希望辅政四王大臣商酌。

显然地,这是告诉张廷玉,他的愿望只有皇位照遗诏处理才能达成,如有拥立弘皙之心,则大行皇帝并未向弘皙说过许鄂张配享的话,遗诏又何能擅自增入?这一来节外生枝,变成自贻伊戚了。

第二件事,由方观承面陈庄亲王,说嗣皇帝想召朱轼来京,这朱轼是江西高安人,康熙三十三年的翰林,颇得先帝的赏识,雍正元年丁忧服满后,以吏部尚书衔入值南书房,并以懋勤殿为书房,命四阿哥行拜师礼,当面称之为“朱先生”,在他人面前亦称之为“可亭先生”。师弟之间,感情一向深厚。

朱轼在雍正三年入阁,头衔是文华殿大学士;到得雍正七年,内阁除了康熙三十八年便已拜相的马齐以外,次辅便是朱轼,然后才是张廷玉、尹泰、鄂尔泰;不过朱轼此时是在杭州,他早在康熙五十八年,便任浙江巡抚,对修理海塘,十分切实;雍正年间,每遇浙江塘工,都必得听他的意见;这年七月,决定大规模改筑海塘,朱轼自告奋勇,愿往经理工事,优诏嘉许,并有特旨,督抚及管理塘工诸大臣,都听朱轼节制。

“朱中堂刚到杭州,塘工还没有动手,是不是过一阵子再把他找回来呢?”庄亲王问张廷玉、鄂尔泰,“两位以为如何?”

庄亲王是故意做此征询,他很了解嗣皇帝的心情,朱轼科名比张廷玉早,入阁资格亦比张廷玉来得深,尤其是翰林前后辈的规矩最严不过,嗣皇帝特召朱轼,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张廷玉。倘或廷玉有异心,也只有朱轼能压得住他。

因为如此,庄亲王有意这样说,要看看张廷玉是何态度——庄亲王爱护嗣皇帝,不希望张廷玉对嗣皇帝心生芥蒂,如果张廷玉不赞成此举,他就要见机而做了。

“朱中堂身为元辅,受恩深重,理当星夜奔丧;就不召,他也应该来的。”

意思是大可不必发“廷寄”。庄亲王无以为答,而方观承却很机警,当即说了句:“哀诏非一时可到。”

张廷玉不作声,庄亲王便即说道:“那就特召吧!”

“是!”方观承又问,“两位中堂,将来配享,写入遗诏的事,应该如何回奏?”

“这话,”张廷玉看着鄂尔泰微笑,“我跟鄂中堂就不便赞一词了。”

“写上,写上。”庄亲王又说,“用‘明发’。”

所谓用“明发”,即是上谕由内阁发抄,使得内外皆知。嗣皇帝虽未即位,但以“谕辅政大臣”的名义,公然发布这一道上谕,等于确定了嗣皇帝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张廷玉别无表示,亦就等于放弃了拥立弘皙的想法。

只要张廷玉肯合作,就好谈了。本来谈得已很接近,各人不论心目中倾向的是谁,而有一点“询谋佥同”,就是决不能再闹家丑!皇家之丑,通国皆知,还不仅是丢面子的事,动摇民心,会造成大乱。十三年前的骨肉相残,因为圣祖的深仁厚泽,总算没有闹出乱子来,但大行皇帝这十三年,结了不少冤家,光是亲贵之中,就很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如果再闹家丑,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测之祸发生。

因此,改变了态度的张廷玉,主张不论怎么样也要安抚弘皙。“先帝当年说过,一旦定了中意的人,他一定会把几位阿哥找来,当面开示,何以选中此人的缘由,不想先帝弃天下如此之遽,以致无法躬自践诺。”他停了一下又说,“就算理亲王不是心怀委屈,为臣下者,亦应该仰体先帝补过亲亲的苦心,化戾气为祥和,以慰在天之灵。”

“补过”二字说得很直,也很重。但没有人能驳他,说大行皇帝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大行皇帝心里要说的话,谁也没有他知道得多。而况补过以外,还有“亲亲”,还有“化戾气为祥和”,这些都不能说他不是正论。

两王与鄂尔泰都明白,张廷玉的意思是,只要弘皙不闹,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这似乎太迁就了些,然而看样子怕非依他的主张不可。

“怎么样?”庄亲王问鄂尔泰。

鄂尔泰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我完全赞成衡臣的话。”

“既然如此,就照衡臣的话去做。”庄亲王说道,“我想请你们两位跟理王去谈,我们兄弟俩暂不出面,好有个缓冲的余地,两位看如何?”

“义不容辞。”鄂尔泰答说,“不过,咱们先得做个估计,理王会怎么说,如果有条件,这个条件是什么。”

“如今亦无从估计,只能临事斟酌。”张廷玉说,“好在两位王爷暂不出面,如果理王有条件,而是我们不能做主的,再向两位王爷请教,也还不迟。”

“说得一点不错!我随时等消息。”庄亲王连连点头,“若有为难之处,咱们商量着办。”

于是鄂尔泰与张廷玉计议,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弘皙谈判。这时已是子末丑初,东华门已经开了,鄂尔泰主张即刻入宫,直接到撷芳殿去面谈。

“也好!”张廷玉说,“既然决定如此办,事情早了早好。”

06

进东华门,绕道文华殿,东北有三道横跨御河厅的石桥,桥北三座绿瓦的殿宇,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中间一座题名撷芳殿,即是弘皙的住处。殿门未启,但墙内灯光,不止一处,想来弘皙已起身了。

其实,不是弘皙已经起身,而是根本不曾归寝,与弘昌计议了大半夜,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决不善罢甘休,而且开了一张名单,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谴责,在眼前不得意的亲贵大臣,都要派专人去联络。就在这时候,听说张、鄂二人,相偕来访,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不过他们的来意是很明白的,来做说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弘昌说道,“咱们得好好儿琢磨琢磨,定个宗旨出来,才能应付得了那两个老狐狸。”

“不!”弘皙觉得有一点必须提出纠正,“张衡臣一向对我不错。”

“既然如此,口气不妨更硬一点儿。”

于是弘皙交代护卫,延纳两相,道是他刚起身,须得稍待,方能相见。这样,他跟弘昌便可从从容容地商议了。

看到弘昌陪着弘皙一起出见,为张、鄂二人始料所不及。此人蛮横骄奢,素为怡王所不喜,他之拥护弘皙,固由臭味相投,但主要的,还是因为以长子而未能袭爵,胸中一股怨气不出,久而久之化成痞块,脾气越发乖谬,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果然,一开口就让人窘于应答,“两位是来迎驾的吧?”他说。

张廷玉木然无语,鄂尔泰却有急智,答一句:“是来劝驾的。”

“劝谁?”

“王爷。”鄂尔泰赶紧又说,“还有贝子。”

“与我何干?”弘昌笑道,“自然来劝王爷的。”

“怎么说,与贝子不相干?想当年怡贤亲王辅佐先帝,尽忠竭力,先帝酬答怡王,亦可说至矣尽矣,一王不足,又封一王,还常劝怡王,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可看开些。其实呢,怡王的子孙,先帝无不关切,前一阵子还提起,说到了该加封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怡王的老大的名字,开在前面。贝子,光凭这一点,你就该仰体先帝的德意,遵奉遗诏,以慰在天之灵。”

弘昌不作声。动之以情,不免想起往事。他在雍正元年就被封为贝子,原有让他袭爵之意,以后事与愿违,怪不到大行皇帝身上。倒是大行常劝他父亲的话,让他少受了好些责罚,而况还有打算将他晋封为贝勒的一番好意。转念到此,不由得就减低了对嗣皇帝的敌意。但既来助阵,其势不容他保持缄默,想起弘皙说张廷玉一向对他不错的话,便即说道:“衡臣,你应该替王爷说几句公道话吧!”

“唉!都只怪先帝走得太急了些!”张廷玉又叹一口气,低着头,不胜黯然似的。

“唯其走得太急了,才更要你们两位说公道话。”弘皙突然问道,“衡臣,你是哪年回京的?”

“雍正九年。”

“雍正七年夏天的事,你总听说过吧?”

鄂尔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王爷指的是哪件事?”他问。

“指宫中闹鬼——”话一出口,弘皙才发觉措辞太不妥,所闹的“鬼”,便是他的父亲胤礽,别人可以说“闹鬼”,他不能说,所以改口说道,“先王在宫中显灵,大行许了好些心愿,病才能好。那些心愿是什么,你当然知道。今日天下,等于过河拆桥。”他厉声说道,“人好欺,鬼神难欺!”

见他这种狞厉的态度与语气,鄂尔泰心里难过极了。先帝风裁峻肃,持礼特苛,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否则就可能有不测之祸。如今一口气不来,撒手尘寰,便居然有人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加谤讪,而拿他毫无办法。看来帝王将相,无不是“一旦无常万事休”!想想人生真是乏味。

这时张廷玉开口了,“王爷,你有点误会了。根本谈不到欺人、欺鬼神的话,先帝当时只说四阿哥、五阿哥跟王爷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并没有说,大位一定会传给王爷。”他停了一下又说,“总之,如今相忍为国最要紧。”

“相忍为国,不错,是非可得分明,真相更不可不推求。大行皇帝说过,一旦有了结果,要把何以传位给某人的原因,说得明明白白,让大家心服口服。可是,现在的局面,你说能让人心服吗?”

“这就是我所说的,只怪先帝走得太急,竟来不及办这件事。”

“这话不对,既有所谓遗诏,那就是早已定了主意。既定了主意,又何以不说明白?”

词锋很犀利,张廷玉只好这样说:“想来先帝虽写了手诏,心里仍在推敲。”

“既然如此,就是未定之局。既是未定之局,我就不能承认四阿哥得了皇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鄂尔泰抗声说道,“请王爷以社稷苍生为重。”

从“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中,弘皙已知四阿哥弘历将在这天接位。冷眼旁观,一向待他不错的张廷玉,似乎有劲没处使,帮不上什么忙,而弘昌为鄂尔泰一劝,亦有泄气的模样,“死党”如此,其他可想。看来只有使出最后一招来了。

这最后一招便是“发横”。

也是他跟弘昌计议到后来,一致同意的态度,就算拦不住弘历得位,可也不能让他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称帝。于是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是你们的事,忍得下去忍不下去,是我的事。我早已什么都豁出去了,倒要等着看他是不是雍正的跨灶之子?”

鄂尔泰、张廷玉相顾失色。弘皙已公然表明要造反了!用年号来称大行皇帝,充满了轻蔑的敌意;而“跨灶之子”那句话,又无异对四阿哥挑衅,看他敢不敢像他父亲那样“弑兄屠弟”。

鄂尔泰暗中思忖,就凭弘皙这几句话,将来恐怕已难免有杀身之祸。因而向张廷玉以眼色示意,此事决不可泄露,张廷玉也是一样的想法,微微颔首,报以默契。

“王爷,”鄂尔泰以极诚恳的语气说,“退一步天地皆宽。王爷今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安富尊荣,何求不得?且不说‘知足常乐’古人垂诚,只说本朝两位亲王的明智,就很值得王爷取法。”

鄂尔泰所举的两亲王,一个是礼烈亲王代善,他是太祖的次子而早已居长,佐父创业,战功彪炳。太祖遗命“四大四小,八贝勒共治”,礼亲王代善称号“大贝勒”,名正言顺,应为领袖,可是他却拥戴胞弟“四贝勒”皇太极称帝,便是太宗。而太宗酬答拥戴之功,亦颇优渥,一门之王,列帝皆另眼相看。

再一个是安和亲王岳乐,他是太宗之兄饶余亲王阿巴泰之子,袭封后改号安亲王。顺治十八年,世祖二十四岁,但以自有知识开始,便饱尝世味。十几年中,国事、家事、婚姻、爱情,变幻莫测,勘破无常,只有佛门中无荣无辱,为至乐之地,因而决心行遁,亲自为太监吴良辅祝发,打算带往五台山去做伴当。想到天下未定,更赖长君,在他的许多兄弟中,选中了安亲王岳乐,堪当大任。哪知“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忽然出痘,自得病至大渐,不过几天工夫,自知不起时,召学士王熙草遗诏,传位岳乐。可是孝庄太后与她的“教父”德国人汤若望定策,皇位仍旧传子,选中的是皇三子玄烨,因为他已经出过痘了,那就是在位六十一年的圣祖。当即位之初,由安亲王领头,率诸王贝勒在大光明殿设誓,共保幼主。圣祖在日,对安亲王始终敬礼不衰,就是为了酬报他的谦让拥护之德。

“吴泰伯让国,史册流芳,义名千古,王爷莫非就没有见贤思齐之心?”鄂尔泰又说,“再拿礼烈亲王跟安和亲王的懿行来看,真正是功在主稷,如果不是太宗、圣祖在位,大清朝哪有今天?”

这话使得弘皙大不服气,“毅庵,”他提出质问,“你以为四阿哥可比太宗文皇帝、圣祖仁皇帝?莫非我就不如他?何以见得我如果退让,就是社稷苍生之福,否则就要为祸天下?其中是何道理,倒请你开导开导!”

“王爷,你千万不能误会……”

鄂尔泰原是打算发挥他说理细入毫芒的长才,一步一步劝得弘皙回心转意,不想他提出来这么尖锐的疑问,倘无利害关系明明白白地答复,不足以折服弘皙。因而考虑,是不是要提出平郡王来?

平郡王福彭跟四阿哥之亲密,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

福彭以亲藩绾兵符,佩着“定边大将军”的金印,征讨大清朝开国以来最强悍的一个“叛逆”准噶尔,目前采取以战迫和的方略,正当紧要关头。如果大行皇帝的哀诏到达前方,“大将军王”得知接位的不是四阿哥,且不说有何勒兵观变的举动,光是由于失望泄气之故,以致士气消沉,所关不细;何况复位苗疆,肩负重任的张广泗,出身镶红旗汉军的张广泗,亦唯“旗主”平郡王福彭之命是听,倘或福彭不服新主,势必也会影响苗疆事务。

这个说法很有力,可是会伤害福彭与张广泗,目前不妨用另一个说法,便是大行皇帝对四阿哥的嫡子永琏的期望。

等他将“瑚琏之器”的这番道理讲完,弘皙冷笑道:“哼!又是个为子择父的说法。”

这个讽刺很尖刻,但可不必理睬,不想好久没有开口的弘昌问出一句话来:“永琏虽已出过痘了,可是到底只有六岁,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这一下提醒了弘皙,随即很率直地问道:“永琏未成年就死了呢?”

鄂尔泰瞠目不知所答,只好转脸去看张廷玉,希望他能为他解除窘境,而张廷玉却故意避开他的视线,默无一言。

鄂尔泰无奈,唯有反问:“王爷说,应该怎么办?”

弘皙的神情显得很深沉,在三双眼睛环视之下终于开口。“我可以让步。”他说,“如果永琏真的是‘瑚琏之器’,让他一直当皇上;但如永琏夭折了,他就没有再当皇上的资格。那时候,他要让位给我。”

鄂尔泰倒抽一口冷气,直截了当地说:“王爷这个条件,我不敢赞一词。”

“我知道,谁也没有办法替他做主,要他自己愿意才行。不过,我还有一个附带条件,他答应了,还得庄亲王、果亲王罚誓作保。”

“是!”鄂尔泰答应着,转过脸去,低声问张廷玉,“如何?”

“诚如尊论,此事非我辈所能赞一词,唯有据实复命而已。”

据实向两王复命以后,果亲王率直表示:“我不能作这个保!我也不能罚誓,凭什么?”

庄亲王跟他的想法大致相同,从古以来,从没有人作过这样保,这样的保也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人有旦夕祸福,何况是个六岁的童子,一场惊风,或者遭遇不测的意外,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小命,那时能向嗣皇帝去说“你该退位了,该让理亲王来当皇上”吗?

不过他不愿像果亲王那样做决绝的表示,因为这一来便无转圜的余地,当即劝道:“你先别忙!咱们先跟他谈谈去。”

“他”是指嗣皇帝,等见了面,细说经过,嗣皇帝的表情,居然是平静的,他问:“两位叔叔看呢?该怎么办?”

果亲王抢着要开口,庄亲王急忙做手势阻拦,然后低声答道:“如果不罚誓,倒可以许他。”

显然的,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履行保证责任的打算。

本意是与嗣皇帝的想法相同的,只要皇位到了手了,谁也奈何我不得。可是不设誓,弘皙能相信吗?

他说不出劝庄王姑且设誓骗一骗弘皙的话,决定自己来下手,“我是有诚意的。”他说,“请两位叔叔,只做保人,我自己来罚誓。而且……”他又格外加重了语气,“我也不相信永琏会夭折,人定可以胜天,何况是在我身边的儿子,多加几分小心不就行了吗?”

“好!”庄亲王答说,“我再让他们俩去交涉。”

于是张、鄂二人再次进宫,到撷芳殿去见弘皙。很委婉地说明来意,弘皙一口拒绝:“不行!我不相信他的话。”

语气很坚决,点水泼不进去,不过鄂尔泰还是有了一点成就,劝得弘皙做了一个让步,不必两王都保,只庄亲王一个人设誓就行了。

这一下关键就在庄亲王一个人身上了。他反复考虑,久久下不得决心,嗣皇帝当然不便催促,只不断旁敲侧击地表示,即令罚了誓,也绝不会应誓,因为永琏长大成人,或者年过四十的弘皙,大限一到,这个誓自然而然就不生作用了。

其时已经大天白亮,乾清宫的几筵已经铺设完成,只等移灵入宫,柩前即位,天下便可大定,而未得庄亲王一言,大家都只有焦灼地等待。这股无形的压力很大,庄亲王终于承受不住,狠一狠心说:“好吧!我发誓作保。”

出人意料的是,弘皙反而又让步了;有人劝他,做得已经过分了,只要庄亲王肯作保,不必再让他罚什么誓。这样放宽一步,庄亲王领了情,反而更有利。弘皙觉得这个见解很高明,决定接受。

不过话说得很明白,只要永琏在二十岁以前去世,嗣皇帝便应禅位于弘皙,当然其中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这个时间颇费交涉。嗣皇帝认为应该要两年,才能将他主持的大政,一一完成;弘皙则认为有半年工夫,尽够做个结束了。往返磋商的结果,采取折中办法,定为一年。

于是大行皇帝梓宫,正式移入乾清宫,嗣皇帝柩前接位,截辫成服,躄踊举哀,乾清宫中哭声震天。但听得出来,干号的居多;看得出来,缺少一副急泪的也很多。

嗣皇帝接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宣布年号定为“乾隆”。很明白地,他必须“乾运兴隆”,皇帝才能一直做下去。

第二件事是,传大行皇帝遗命,以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张廷玉为“辅政王大臣”,同时面谕:鄂、张将来配享太庙一事,写入哀诏。

第三件事是,尊生母熹妃为皇太后,然后传皇太后懿旨,以嗣皇帝福晋富察氏为皇后。

第四件事是,宣布圣祖诸子,分属尊亲,除大朝仪外,平时相见,免予跪拜。

第五件事是,传皇太后懿旨,和亲王生母裕妃,尊封为皇考贵妃。

第六件事是,庄亲王、果亲王、理亲王赐食双俸。

第七件事是,贝子弘昌晋封为贝勒。

第八件事是,命总管内务府大臣来保,严厉告诫太监,凡外廷发生的各种事件,切切不准到后妃各宫去胡言乱语,否则立即杖责,发往吉林、黑龙江当苦差。

第九件事是,派人严密监视在西苑助大行皇帝修炼的道士,还有嗣皇帝深恶痛绝的国师文觉。

这监视的任务,是交给一个叫莽鹄立的内务府大臣去办。他是蒙古人,善画工笔人物,善于写真。雍正即位后,检点内府所藏书画文玩;康熙一朝,物阜民丰,在位六十一年,南巡六次,臣民进献,藩属朝贡,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却就是少一幅逼真的圣祖御容。恰好莽鹄立进京述职,先帝想起他丹青墨妙,当时便说了这桩憾事,命他“默写进呈”。

莽鹄立做过苏州浒墅关的监督,习闻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所写的“吴门画工”那段故事,这个画工姓朱,他的画与众不同,专以绘制“喜容”为业。所谓“喜容”就是祖先神像,除夕迎神挂出来,朝夕上祭,到正月十七日送神,方始收起。江南在慎终追远上,最重此事,只要是小康之家,都必得为亡父留下这么一幅“喜容”,以便除夕迎回家来过年。当然,有的是生前早已预备好的,有的却是到了一命呜呼时才想起这件事,赶紧要找“朱司务”来,请他对着死者描容。

死者的形象,大致不会好看,所以江南妇女,对讨厌的人,动辄以“死相”相訾。这朱司务的本事,便是能将死相画得不讨厌,而且跟死者生前非常相像,因而声名大噪,遇到闹瘟疫的年头,真有应接不暇之势。

朱司务平生无他好,只喜欢扶乩,最崇信吕纯阳。久而久之,自己总以为“诚则灵”,必有一天能遇到游戏人间的吕洞宾,自从动了这个念头,就专门在风尘中物色。可是三五年过去,一无所遇。

这年是顺治十五年,朱司务有一天郊游,在一座荒凉的古刹中,发现乞儿们在聚饮,虽是冷炙残羹,而意兴比谁都豪,其中有个长了三绺黑胡子的中年人,一对眼睛,晶光四射,看在朱司务眼睛里,心中一动,毫不迟疑地踏上前去,双膝跪倒,口中说道:“终于让我遇见仙人了。”

乞儿们大笑,说来了个疯子,朱司务却丝毫不气馁,认定他面前的人就是吕纯阳。

纠缠不已,那“吕纯阳”有些不耐烦了,瞪着眼说:“好吧,就算我是吕纯阳,你拿我怎么样?”

“我岂敢对仙人无礼,只望赐我一粒长生不老的丹药。”

乞儿们又是大笑,但那“吕纯阳”却不笑,招招手唤他到一边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晚上见吧!”

朱司务正想问明,晚上在何处会面,哪知眼睛一眨,人影已杳,遍寻不见,既惊且喜,亦不免怅惘,自以为已失之交臂,不免怏怏而归。

当然,晚上见面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入夜灯下独坐,到四更天还是消息沉沉,正当神困思倦,欲寻好梦之际,仙人来了。朱司务精神大振,伏地磕头,起身瞻仰仙姿,恰如乩坛上所画的“纯阳真人像”,头戴方巾、身穿海青、足下云霓、腰系朱红丝绦、背上斜插一把伏魔宝剑,一张白净的长隆脸,三绺黑须,根根见肉,好一派仙风道骨。

“这也是我小子一片虔诚,感动得神仙下降。如今可是再不能放真人走了!”说着朱司务便拉住了“吕仙”的衣服。

“你打算要怎么样呢?”

“求真人收了我,我替真人背药箱。”

“你骨相太浊!”那“吕仙”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替你引见一个人吧!”

说完,大袖一扬,但闻异香满室,一朵祥云,冉冉而降。云中一位丽人,年可三十许,宫妆高髻,仪态万方,令人不敢逼视,却又非看不可。

“这位是董娘娘!你看仔细了。”

既然吕仙吩咐,朱司务便肆无忌惮地饱看了。那“董娘娘”怡然含笑,只觉喜气迎人,令人爱慕不已。他心里在想,若得与这位董娘娘共度一宵,便死也值得。

念头尚未转完,忽然黑乎乎一物,当头飞到,接着听得“吧嗒”一声,他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赶紧举手护痛时,手中多了一本书,是他的画册。愕然抬眼,发觉“董娘娘”掩口莞尔,吕仙脸色不悦,才明白心动神知,那一击是惩罚他的绮念。

惊悚之下,自然收摄心神,“吕仙”问道:“董娘娘的面貌,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朱司务恭恭敬敬地回答。

“真的?”

“真的。”

于是“吕仙”又是一挥袖,“董娘娘”倏然而灭,“记住了董娘娘的面貌,日后自有用处。”那“吕仙”一面走,一面说。

朱司务急忙抢上前去,想问他是何用处,不道脚下一绊,一头栽了出去——这一栽,复回尘世,原来是南柯一梦。

定定神回忆梦境,历历如见,毫发分明,当下挑灯铺纸将“董娘娘”的面貌服饰,细细地都画了下来。这幅像画得很得意,却不知有何用处,姑且搁在画箱中再说。

过了两年,朱司务动了游兴,由陆路北上,一直到京,正逢皇贵妃董鄂氏病殁——原来这董鄂氏便是冒辟疆的爱姬董小宛,为多尔衮部下所掳,辗转入宫,作为内大臣鄂硕之女,改了个董鄂氏的满洲姓,被册封为皇贵妃,正就是朱司务梦中的“董娘娘”。

这皇贵妃董鄂氏,贤德非凡,顺治皇帝与她生前虽已分床,死后却要同穴,追尊为“端敬皇后”,议谥加到十字之多。不道扬州“瘦马”中出了个崇祯的田贵妃,二十年后秦淮“旧院”中,更出了个皇后,无不诧为奇事。更奇的是,顺治皇帝为端敬皇后治丧,连身历前明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五朝,上百岁的耆老,都道是闻所未闻。

这端敬皇后是火葬的,黄泉之下要人服侍,于是三十名宫女、太监殉葬,也要有地方住,于是盛饰奇珍异宝的一座精舍,付之一炬。这是满洲贵族丧葬中的“大丢纸”,还有“小丢纸”,端敬皇后眠御之物,亦尽皆焚化,桂圆大的东珠、拇指大的红蓝宝石,霎时间都在“哔哔剥剥”的爆声和五色火焰中化成灰了。

但是,顺治皇帝却还有一桩莫大的憾事,端敬皇后并未留下一张画像。

于是召集专工人物负盛名的画家、画工,由端敬皇后生前所住的承乾宫中的太监、宫女,细细形容“娘娘”的仪容,但画来画去总觉得不像。这也是当时的一段大新闻,朱司务当然也听到了,有人告诉她这“娘娘”的来历,朱司务恍然大悟,原来吕祖所说的“日后自有用处”,应在今日。

当下走门路托苏州府吴江县人,提倡“十不降”,而新近奉敕,根据“御制端敬皇后行状”作传的“金中堂”金三俊,将他当年所画的“董娘娘像”上呈御前。顺治皇帝惊喜莫名,传示六宫,亦个个都以为音容宛在。这一下,朱司务自然要膺上赏了。

赏的是“奉特旨授为内阁中书”。这个官儿七品,七品官中神气的很多,至不济当个县令,也有“灭门”的威风,但论真正有权,在前朝是手握尚方宝剑、“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此时却是参与机务的内阁中书。在他人求之不得的美官,朱司务辞掉了,理由是“不懂怎么做官”。金三俊很委婉为他转奏了不求贵求富的本意,顺治皇帝很慷慨地改赏了一万两银子。

于是一夕之间,朱司务声名大噪。那些满洲的王公大臣,想到祖先追随太祖、太宗创业,立下汗马功劳,荫覆子孙,才得有今日的富贵,慎终追远,都要请朱司务画一幅神像。他是画惯了“喜容”的,平生“阅人”以万数,最气派的“同”字脸、面团团的“田”字脸、削尖了脑袋的“由”字脸、尖下巴的“甲”字脸、枣核一般的“申”字脸,各有特征,烂熟胸中,再参以相法上的什么鼠形、蛇形,根据各人子孙的追叙,神而明之,无不酷肖。不过半年工夫,润笔所入,已是一辈子吃着不尽了。

莽鹄立记起这个在苏州听来的故事,心想,这是个得蒙“特达之知”的大好机会,因而潜心默写,又虚心向人求教,易稿数次,方始上呈。果然,雍正皇帝一见,珠泪双双,不负莽鹄立的一片苦心。

他还当过封疆大吏,放到陕西去当巡抚,办粮台贻误军需,为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所劾,若在他人,必遭严谴,但莽鹄立圣眷方隆,调回京当正蓝旗都统,兼理藩院侍郎,专跟蒙古王公及西藏喇嘛打交道;不久又兼了内务府的差使,那就不但喇嘛,江西、湖广请来的道士,不知是《明史・佞幸》传中邵元节、陶炳文第几代的徒孙,会画符、懂修炼的王定乾等人,亦归他照料了。

雍正皇帝对莽鹄立的第一次酬劳是,简放长芦盐政。盐差是天下肥缺,两淮第一,天津的长芦第二。莽鹄立在天津,亦如曹寅之在江宁一样,无所不管,大至天津卫改制、督造水师战船;小至搜求秘方——说起来这也不是小事,世宗曾访求见血封喉的毒药,而这毒药是用来制造弩箭,在征营的军务中,非常管用。

说照料这班方士在西苑西北角一带修炼,倒不如说照料皇帝召见王定乾等人“论道”,来得切合事实。这雍正皇帝,从居藩时起,就是一副道学面孔,言笑不苟,最讲边幅,因此,炼丹求长生不老之药,还可以谈一谈,想服童便提炼的“秋白”、处子初潮提炼的“红丸”怎么说得出口?那就全靠莽鹄立先意承志。这一来,他也就成了皇帝日夜不可离的宠臣。

在嗣皇帝的想法“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先帝之崩,莽鹄立不能没有责任,但此时还不能办他的罪,因为只有用他来处置王定乾之流,事情才能办得妥帖。

要杀几个道士,算不了一回事,所须顾虑的是,会彰先帝之丑。但也怕那班逃得性命的道士,驱逐回籍之后,以“御前供奉,日侍天颜”自炫;信口开河,乱编“宫闱秘辛”,一部《大义觉迷录》,辟无“谋父”“逼母”“弑兄”“屠弟”之事,而天下人人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还有像前明光宗暴崩的那种传说,先帝在九泉之下,必是片刻难安。

因此,乾隆只要求四个字:“守口如瓶”!莽鹄立承旨以后,心中不免忖度,自己跟王定乾、张太虚他们,算是站在一边的,平时那等亲热,一旦板起脸来,宣布严旨,以死相胁,似乎做不出来。但话说得太轻,不足以收警惕之效,万一出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这两难之间,必得妥筹善策,苦思焦虑之下,想出来一个以退为进的说法。

于是派人将王定乾、张太虚请到内务府,找了一间极隐秘的屋子相会,主客三人,容颜惨淡,目光闪烁,一派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表情。不过,客人是真的胆战心惊,而主人是有意做作。

“两位道长,咱们三年相交,分手就在今日。”莽鹄立招招手,将他俩唤到前面,放低了声音说,“今天晚上就走!到时候我会派人来。这故事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走漏风声,不但两位有不测之祸,我这从井救人,也就太冤枉了!”

字字惊心的这番话,听得两位道士神色大变。费解的是,何谓从井救人?不过多想一想,也就明白,莽鹄立的意思,无非私纵他们两人潜逃,愿意顶罪而已。

这不是能装糊涂的事。张太虚说:“我们走了,连累大人,于心何忍?这件事万万不可!”

王定乾说:“大人从井救人的德意,感激不尽!我在想,此恐非一走能了之事。”

张太虚心想,是啊,两家的师父走了,留下了徒子徒孙怎么办?转念到此,跟王定乾的想法一致了,三十六计,走为“下”策。“大人,”他问,“我跟太虚走了,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莽鹄立早想到他会问这句话,也等着他问这句话,一听把头低了下来,黯然无语。

王张二人,相顾悚然,同时更坚定了无论如何要在莽鹄立身上,求得个平安无事的决心。

“大人,万事瞒不过你,药是王道的,用得霸道,有什么办法?宝亲王最通情⋯⋯”

王定乾的话未说完,张太虚便大声纠正:“皇上!”

“是,是,”张太虚忙不迭地改正,“皇上最通情达理,如果大人能、能把用药过量,才出了这么个大乱子的缘故,跟皇上婉转奏一奏,也、也许就没事了。”

莽鹄立一直做出极为关心的神情倾听着,听完更深深点头,可是旋即紧锁双眉,来来回回地踱方步。

突然,他站住脚,面色在自信之中透着忧虑,“皇上已经有话,太监当中,谁要是拿外头的事情,到里头去说一句,马上处死。照这样子看,”莽鹄立停了一下才说,“两位如果至至诚诚做到一件事,我怎么样也要把这个情求下来。”

“怎么不至诚?”张太虚抗议似的,“大人这话,可是太委屈我们的心了!”

于是莽鹄立将他们留在原处,随即进乾清宫去复奏。约摸一顿饭的工夫,有个苏拉来陈设香案,这表示将有上谕宣示。张、王二人不免惊疑,莫非明正典刑,降旨赐死?正当心里发慌、脸色发青之际,莽鹄立回来了,后面还有个太监,是内奏事处的首领赵德光。

坐着的张太虚、王定乾急忙站了起来,迎上前去,莽鹄立不待他们开口发问,便以眼色示意,有赵德光在,不必多言。接着走到香案后面,朝南站定。

“张太虚、王定乾听宣!”

“是。”张、王二人答应着,朝香案并排跪下。听莽鹄立即声念道:

“皇考万几余暇,闻外间炉火修炼之说,圣心深知其非,聊欲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因将张太虚、王定乾等数人,置于西苑空闲之地,圣心视之,与俳优人等耳!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言生事,皇考向朕与亲王面谕者屡矣!今朕将伊等驱出,各回本籍,令莽鹄立传旨宣谕,伊等平时不安本分,狂妄乖张,惑世欺民,有干法纪,久为皇考之所洞鉴,兹从宽驱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内廷行走数年,捏称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摇煽惑,断无不败露之理,一经访闻,定严行拿究,立即正法,绝不宽贷!”

两人将这道上谕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紧紧记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待莽鹄立提示“谢恩”,就叩头如捣蒜了。

莽鹄立将白纸蓝笔写的“朱谕”,折好了交给赵德光,“你都看到了,德光,”他说,“他们感激天恩,出自至诚,一定恪遵上谕。皇上要问起来,请你这么复奏。”

张太虚跟赵德光很熟,也想当面托他,口角多嘘春风,哪知赵德光正眼都不看他,携着交内阁“明发”的上谕,扬长而去。

“两位可真得留点儿神!”莽鹄立再一次郑重告诫,“不但雍正爷的事,不能多说一句,关乎今上的种种传说,更加要谨慎。”

莽鹄立说:“总而言之,回山以后,最好闭关静修,什么人不见,什么话不说。”

张、王二人连连点头,但有件事想问个清楚,张太虚说:“多亏大人成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雍正爷在日的情形,瞒不过大人,雍正爷是不是说我们最好造谣生事?跟皇上及亲王说过好几遍,这亲王是哪位亲王?”

这道上谕出于方观承的手笔,原来明指“和亲王”,御笔将“和”字勾去,因为不愿明白表示他跟和亲王同胞手足,关系密切。只用“亲王”字样,可以视之为包括理亲王弘皙在内,但在和亲王弘昼看来,这“亲王”舍我其谁?不用称号,正见得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嗣皇帝的深心,莽鹄立是了解的,但此时已不宜多说,只这样答道:“雍正爷是不是说过,谁也不知道,反正皇上讲说过,就是说过。两位只谨记着就是了。”

“是!”张太虚看了王定乾一眼,两人都是落寞而不甘的神色。

“我劝两位看开些,有此结果,说实在的,是两位祖上有德。”莽鹄立又说,“还有一位的下场,恐怕就没有你们这么便宜了。”

“还有一位”是谁?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是个和尚——为先帝封为国师的文觉。

原来嗣皇帝对文觉深恶痛绝,由来已久,整顿佛门之心,亦非一日,本来须年过五十,方准出家,而且要先呈请官府,发给度牒,才能剃度,亦唯有身怀度牒,才能云游天下,到处挂单。到得雍正即位,当和尚就容易得多了,但还不至于形成风气。

成风气是在文觉得势以后,雍正十一年,文觉七十岁,敕封国师,奉旨朝山,所过之处,文武大员,跪迎跪送,声势煊赫非凡。那几年的和尚本来就很吃香,大小丛林,都有斋田,住持方丈,往往就是大地主,各“房”的和尚,非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而且食必精美、衣必华丽,甚至还有畜妻生子的,“全真”中如果是“火居”道士,也是如此。宗风颓坏,本就是文觉有意无意包庇纵容的结果,如今因为他的刻意炫耀,越发使人觉得遁入空门,竟不失为天下极好的行当。

这一来佛门广大,竟成藏垢纳污之地。嗣皇帝居藩时,常跟方观承谈这些事,方观承从江南到塞外,来回走过七趟,风土人情,透彻非凡。据他访闻下来,要最能干的农夫三名“肉袒深耕”之所入,才能供养这样一名酒肉和尚。那时的嗣皇帝正在读《资治通鉴》,手自批点,非常用功,因为这是在学做皇帝的本事,每每掩卷深思,衡量前代帝皇得失,对于唐宣宗尤其注意,因为唐宣宗儿时不慧,受诸侄欺凌,跟他的处境,颇有相似之处。李德裕相武宗,在位六年,善政无数,及至宣宗即位,因为痛恨其侄武宗之故,迁怒李德裕,只要是李德裕的施政,无不推翻。军国大计,又是自己的天下,这样意气用事,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那时的嗣皇帝,认为唐宣宗大错特错的一件事,是“修复废寺”,本来李德裕已劝导僧尼二十六万多人还俗,收回良田数千万顷,百姓生计大裕,是极好的一件事,不道宣宗轻率地撤销了禁令,顿时僧尼出家的,有十七万人。换句话说,便有十七万人坐享其成,生之者寡、食之者众,国势焉有不弱之理?

因此,嗣皇帝居藩时,便曾发下愿心:果真得偿所愿,能登大位,一定要将前代帝皇缺失,一一改正过来。而由于张太虚、王定乾、文觉的刺激,整顿佛门,便成了他的第一个改革的目标。

于是到得大行皇帝丧仪大致告一段落,上尊谥为“世宗”,庙号为“宪皇帝”以后,他随即下了一道上谕,清查天下各丛林的斋田寺产。同时所有供养在西苑及其他离宫的“高僧”,传旨一律还山。

“文觉此人,罪恶滔天,我要罚他。”嗣皇帝说,“罚他走回苏州,交沿途地方官递解,如敢有私人供给车马者,以违旨论。”

文觉七十二岁了,从京师长行回苏州,又当雨雪载途的隆冬,这惩罚是够重的。

其实嗣皇帝另有深意,罚文觉沿运河一站一站南下,无异“游街示众”,心目中期待着能出现这样一种舆论,原来雍正皇帝那些有悖伦常的举动,都是出于这个和尚的怂恿。

因为如此,还有好些相关的措施。先帝为了“辟谣”,最不智的做法,无过于颁行《大义觉迷录》,真是俗语说的“越描越黑”,只要这本书留传在世上,先帝“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的罪名,便永难逃于天壤之间。因此,嗣皇帝嘉纳刑部尚书徐本的建议,降旨停止每逢朔望,在学宫讲解圣祖仁皇帝的《圣谕广训》以后,再讲《大义觉迷录》,而且责成地方官,限期将这本书收缴,汇总销毁。

《大义觉迷录》中有个附录,是古今未有的奇特文献,也是古今未有的荒唐文字——湖南的曾静,派遣门徒鼓动岳钟琪起义反清,犯了“大逆不道”的罪名,但先帝逮捕曾静到案后,居然与曾静打了“笔墨官司”,就曾静提出的疑问,一一用书面答复,既像辩驳,又像对质,以帝皇之尊与谋反的犯人有此一段文字渊源,士林莫不诧为奇事。而且出人意表的是,曾静赦免无罪,反而是曾静所敬仰的一个遗民吕留良,身死多时而挖开坟墓,掘出遗尸,锉骨扬灰,子孙斩决的斩决,充军的充军,遭遇奇惨。与曾静相较,不公平得离奇了。

嗣皇帝在先帝生前,亦曾微言讽劝,但先帝受了文觉的先入之言,颇有要错也让它错到底的负气模样。嗣皇帝不敢多劝,但亦曾私下定了主意,一朝权在手,必定要将这件不平之事纠正过来。此刻配合收回《大义觉迷录》的措施,用“廷寄”密饬湖南巡抚,将曾静重新逮捕送到京,明正典刑。

当然,先帝所做的受人批评的事,嗣皇帝已决心一一弥补,但有些事需要时间,有些事需要臣僚建言,他亦有许多难处,其中最为难的是释放“十四爷”不知应如何措辞。

“十四爷”便是已革爵的恂郡王胤祯,他与先帝一母所生,是嗣皇帝真正的胞叔。先帝的皇位,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失位以后,当然有怀恨的言语,而先帝总算还不致狠到手诛同母之弟,只拿他幽禁起来,先后数移,现在是住在圆明园旁的一座关帝庙内。

嗣皇帝兄弟早年是不准去见“十四爷”的,从雍正八年以后,才获准在每年正月初九“十四爷”生日那天,去探望一次,但也不过叩头道贺,说几句问候的话而已。现在当然不同了,嗣皇帝觉得要弥补先帝手足情分上的缺憾,首先就该安慰胤祯。即位以后,特地派人带了药饵食物去致意,说是此刻还在“苫块昏迷”的热孝之中,不便出城去看他,希望他能做一个愿叩谒梓宫的表示,立即便可下一道上谕释放,接进城来相聚,而且对准噶尔的用兵,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特使回来的报告是,胤祯表示,先帝对他虽有极大的亏负,但他还念着同气连枝的情分,柩前一恸,也是应该的,但如以此作为释放的条件,他宁愿幽居至死。同时又说,嗣皇帝百日服满后,亦不必去看他,因为嗣皇帝从前叙家人之礼,给他磕头,他可以坦然接受,以如今的身份,再要照以前的礼节,他当不起。不过,他也决不会给嗣皇帝叩头,彼此不便,莫如不见,是两全之道。

这一答复,以胤祯的性情来说,不算意外。嗣皇帝本想立即降旨释放,授以爵位,但这样做法,与先帝背道而驰的形迹太显了。若有人以“三年无改”之道直谏,很难有令人心服的话来解释,因而命诸王大臣集议,应否释放。

结果是反对的居大多数。此大多数中,一派是以前曾对落井的胤祯下过石,怕他被释之后会翻案,如张廷玉就是。这一派之必然反对,无足为奇;使嗣皇帝不解的是,以鄂尔泰为首的另一派,与胤祯既少渊源,而且是嗣皇帝认为最忠诚可靠的,竟亦不能仰体他的意旨,那就深可诧异了。

于是,召见方观承细问廷议的经过,并提出他的疑问,方观承造膝密陈、鄂尔泰之力表反对,正是为了保护嗣皇帝。

“十四爷频年与外界隔绝,他是怎么个想法,不得而知。不过十四爷一向在诸王府中,深得人缘,放出来以后,如果有人重提旧事,朝夕怂恿,难保不生事故。”方观承说。

“尤其是理亲王,一向很照应十四爷府上,倘或十四爷站在他那一面,即成隐忧,大学士鄂尔泰之用心,请皇上体察。”

问到庄亲王的态度,大致亦是如此。嗣皇帝颇为心感,但他相信年已四十八的“十四叔”,壮志消磨,不致再有异图,此时只是还有一股不平之气横亘胸中,如果他能代父补过,宣泄了那股不平之气,不但无害,而且反会获得支持。

因此,复奏上达御前,批示再议,而结论仍是“事关先朝,未便轻释”。这一下,就迫得嗣皇帝只好独断独行了。

当然,这需要有一番准备,嗣皇帝亲自拟了一个名单,凡是应该加恩的,自宗室至外戚,一一优诏处置。这样一方面是团结人心;一方面也是绝了获释以后的胤祯,招聚党徒的途径。

最后的一个处置,不是加恩,而是严谴——革了胤祯的长子弘春的爵位。

胤祯有四个儿子,长子弘春,小名白敦;次子弘明,小名白起。老二敦品好学,而且也很孝顺。雍正幽禁胞弟时,“顺带公文一角”,以“甚为不堪”四字,将他们父子一起看管,其实,这倒恰符弘明所愿。弘春则利欲熏心,在“四伯父皇上”几次召见,明奖暗诱之下,竟干出了“卖父”的勾当,讦告其父曾以巨款接济他的另外两个“伯父”——“四伯父皇上”的死对头胤禩与胤禟,因而得封为贝子,晋封贝勒,雍正九年更晋封为泰郡王。称号的这个“泰”字,明明告诫他须记得持盈保泰的古训,而弘春全然不能理会,得意忘形,言语轻佻,而又恰逢雍正打算与胤祯修好,便拿他来“送礼”,而郡王一下子降为初封的贝子。

这一回革爵又不比降封,必须申明罪状,当然,这道上谕,主要的是要为胤祯出气,所以特别指出“家庭之间,不孝不友”,革去贝子后,而且“不许出门”,最后指示:“宗人府将伊诸弟带领引见,候朕另降谕旨。”诸子中当然包括弘明在内,事实上嗣皇帝早就做了决定,拿弘春革去的贝子,转封弘明,带领引见,不过避免用“释放”的字样而已。

弘明的年纪比嗣皇帝大,是堂兄,为了表示亲热,嗣皇帝叫他“白起哥”,问说:“你知道我想请十四叔回来?”

“知道。”

“三次廷议的结果,你知道不知道?”

“略有所闻。”弘明答说,“其实都是过虑。”

“这话怎么说?”

“阿玛心如止水,常说:社稷至重,怎么样也不能做对不起圣祖仁皇帝的事。”

“真的这么说过?”

“臣不敢欺罔。”

是如此恭顺的措辞,嗣皇帝更放心了,正在思索如何再进一步求证时,弘明却又开口了。

“有件事回皇上,臣去年得子,是阿玛亲自命的名——”

“啊!”嗣皇帝失声而言,“十四叔的心情,我明白了。”

胤祯为他的这个孙子,命名为“永忠”,忠当然是忠于国,不正就是为了“社稷至重”吗?

“我先封你贝子,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回去跟你阿玛说,我马上让内务府找好房子,明天进城先委屈住一住。”

将胤祯接进宫,安置在已成“潜邸”的乾西二所——嗣皇帝在乾清宫南庑席地居处;太后看守乾清宫的任务告一段落,已迁回景仁宫;皇后移居西六宫的长春宫;拿空出来的乾西二所供胤祯暂住,是嗣皇帝拿他当“自己人”看待的意思。

幽禁已久的胤祯,复入大内,千门万户,记不起哪年哪月到过。眼中缭乱,心头迷茫,坐在回廊转角之处,望着耸起于蓝天白云之间的屋脊,要思索一下,才认出那是乾清宫。

“阿玛,外面风大,屋里坐吧!”

胤祯黯然无语,懒懒地站起身来,望着弘明,好一会方始开口:“什么时候去行礼?”

“皇上交代,先请阿玛好好儿息一息——”

“息什么?”胤祯打断他的话说,“这十三年,息得还不够吗?”

“皇上的意思,似乎是他先要来看了阿玛再说。还有皇后,也要来见阿玛。”

提到皇后,胤祯的兴致好了些,“我还没有见过呢!听说挺贤惠的。”他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大概等摆完供就来了。”

祭祖谓之“摆供”,这里是指在几筵上祭而言。早午晚一日三祭,夕祭申初,看天色应已祭过。

果然,刚回进屋去。便有太监来报,帝后双双驾到。胤祯有些踌躇,不知是应该迎出去,还是安坐不动。想了一下,采取折中的办法,只站起身来等。

这时弘明已经迎出去了,只听得一声:“伊里!”是弘明跪接,嗣皇帝用满洲话吩咐他“起来”。接着便问:“你父亲呢?”

“在里面。”

“还有什么人?”

“没有别人。”

“那么,”嗣皇帝喊,“牛顺!”

牛顺是乾西二所的首领太监,立即响亮地答一声:“在。”

“回避。”

“喳!”

太监与宫女顿时都躲远了。胤祯在屋子里听得很清楚,正在纳闷,不知道嗣皇帝是何用意时,门帘一掀,出现一条高大的白色人影,是嗣皇帝;背后是皇后,白帕蒙首,身材也不矮。屋宇阴暗,面貌却看不清楚。

“十四叔!”嗣皇帝进门便即跪下,接着皇后也下跪了。

胤祯倒吃了一惊,身不由己地,身子也矮了半截,口中说道:“万不敢当。”

“十四叔,”嗣皇帝说,“阿玛不在了!”

人已下世,恩怨都泯,而嗣皇帝这一跪有代父谢罪之意。一切不尽之意,在这片刻之间都表达了。

“快请起来!”胤祯扶着嗣皇帝的双臂,低声说道,“国体有关,传出去很不合适。”

于是叔侄俩相携起身,皇后由嗣皇帝拉了一把,方能站起,却又要以家礼见叔翁。胤祯再三辞谢,终于侧身而立,受了皇后的半礼。

接着是三个皇子来拜见。嗣皇帝已有三子,长子永璜八岁;幼子出生才三个月,尚未命名;次子就是皇后所出,为先帝视为“瑚琏之器”的永琏。胤祯亦听说过这回事,因而格外注目。

那永琏看上去像是个十岁左右大孩子,其实只得五足岁两个月,生得方面大耳,十分体面,不但极懂规矩,而且全不“怕生”,叫一声:“十四爷爷!”有模有样地撩起白布孝袍下摆,磕下头去。

“好了,好了!”胤祯颇为高兴,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揽入怀中,亲了一下,摸着他的脑袋问道,“你今年几岁?”

“六岁。”

“六岁不该念书了吗?”

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孙六岁就傅在乾清门东的上书房上学,永琏却是嗣皇帝自行课读。“早就念了,阿玛教我念唐诗。”接着,永琏便朗朗然地念道,“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居然是杜甫的《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七字入耳,胤祯心中一动,用个嘉许而拦阻的手势,让永琏停了下来,然后看着皇后问道:“他是哪个月生的?”

“六月。”

“喔!”胤祯点点头,生于盛夏,与“玉露”“枫树”都无关,他觉得自己是过虑了。

“十四爷爷,你抽烟嘛!”

胤祯不过手刚一伸,永琏便已将他掖在腰带中的那杆玉嘴方竹的短旱烟袋抽了出来,送到他的手中。

六岁的孩子如此机敏实在可爱,胤祯毫不迟疑地将系在项上、挂在胸前的一块玉佩取了下来,扒开他的小手,纳玉于掌,然后握紧了他的手说:“好好儿留着玩,别弄丢了!”

“哟!”皇后急忙说道,“十四叔怎么把爷爷赏的玉,给了孩子?”

这真是其词有憾,其实深喜。原来胤祯生于康熙二十九年戊辰,生肖属龙,自他三十一岁那年,授为“抚远大将军”,特准用正黄旗纛,暗示等于御驾亲征,满朝文武,便知天命有归;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入觐,两个月后便是他的生日,圣祖特赐一枚美玉所雕的蟠龙玉佩,表面似乎因为他肖龙,所以赐此珍玩,其实是再一次地宣布,传位于胤祯的决心未变。如今用它来赏永琏作为见面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因此,既惊且喜的不仅是皇后,更为激动的是皇帝,“十四叔,”他搓着手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永琏!”皇后庄容教导,“给十四爷爷磕头!一辈子都别忘记十四爷爷成全你的恩德。”

话刚完,永琏已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胤祯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说声:“乖!好好儿玩去吧。我跟你阿玛有话说。”

这是暗示,皇后亦须回避。等一双母子退了出去,嗣皇帝随即向胤祯请个安说:“太祖高皇帝的天下,不想落在我的肩上,真有恐惧不胜之感!请十四叔教诲。”

“这也是天意!”胤祯略有些迷茫的神情,“十三年积下来,我的话很多,一时还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你先请坐!”

“是!”

嗣皇帝悄悄走到廊上,细心察看,看侍卫、太监确都是远远站着,不至于会听到屋子里的谈话,方又回了进来,在胤祯身边的白布棉垫子上,半跪半坐。

这时胤祯手中已多了一个小小的锦袱,“你阿玛几次想要我这包东西,我看得严,才能留到今天。”胤祯略停一下又说,“既是天意,我今天就传了给你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将那锦袱置在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上,然后甩一甩衣袖,在桌前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这时嗣皇帝亦已起立,见此光景,急忙也跪了下去,心里是又兴奋又好奇,不知道要传给他的是什么。

“你也该行礼。”胤祯说道,“我传给你的是圣祖仁皇帝的手泽。”

一听这话,嗣皇帝就胤祯刚才所跪之处,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毕仍旧跪着,等待授受。

于是胤祯郑重其事地解开锦袱,里面是三本毫不起眼的册子。

瓷青纸的封皮,上贴纸色已泛黄的宣纸签条,淡朱四字:“治国金鉴”,一望而知是圣祖的御笔。

“接着!”

“是。”嗣皇帝先磕一个头,然后接过那三册《治国金鉴》,毕恭毕敬地捧在头上。

“你先起来,拿前面的几篇朱谕读一读。”

嗣皇帝答应着,将《治国金鉴》置在方桌上,翻开第一册站着细读。第一篇开头写的是:“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初一书谕诸皇子、议政大臣、大学士、九卿、学士、侍卫等”;接下来便是谴责“八阿哥胤禩”与皇太子为仇,看到“观伊等以强凌弱,将来兄弟内或互相争斗,未可定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圣祖似已预知身后有骨肉之祸,但似乎只是怀疑胤禩及皇长子胤禔会残杀手足。所以在废太子以后,紧接着严谴禔禩二子。却不知怀有异心的,另有其人,谁说人定可以胜天?冥冥中造化弄人,变幻不测,天命敢不敬畏?

接下来是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世祖六岁御极,朕八岁御极,俱赖群臣襄助,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知诸大臣,亦不令众人知,到彼时尔等自尊朕旨而行。”

这是不是指在康熙四十七年时,胤祯便已为圣心所默许?嗣皇帝停下来细想一想,方知不是,所谓“已有成算”,仍是预备第二次立胤礽为太子。

第二篇上谕,长达三千余言,记明日期是在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已在二次废太子五年之后。嗣皇帝曾在《圣祖实录》中仔细读过,他的记性极好,这篇长谕几乎可以背诵,无须再读。但正当要跳过去看另一篇时,发现有几行加着密圈,这就不容他不细看了。

加圈的那几行字是:“今臣邻奏请立储分理,此乃虑朕有猝然之变耳!死生常理,朕所不讳,唯是天下大权,当统于一,十年以来,朕将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俱书写封固,仍未告竣。立储大事,朕岂忘耶?”读到此处,嗣皇帝恍然大悟,这三本册子题名《治国金鉴》,正就是圣祖当年将“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一一笔录,付与继位之子,奉为施政圭臬。由此以论,圣祖宾天之后,继位的人,自然应该就是持有这三册《治国金鉴》的人。

然则今天这三本可以视为传位凭证的册子,能到自己手里,真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转念到此,对胤祯的感激之忱,充塞胸膈,激动不已,转过身来,又磕下头去。

胤祯却避而不受,从侧面将嗣皇帝扶了起来,挽臂复归座位,方始问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三本册子传给你?”

“十四叔是期望我能恪遵圣祖的遗训。”

“不错!”胤祯极欣慰地,“你能明白我这番心,足见我是做对了。”

“十四叔,我在想,圣祖二次废立时,曾有‘前次废置,朕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的话,想来是因为储位有归,国本已定,所以有这样宽舒的心情。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

“一点不错。那年——”胤祯忽然问说,“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康熙五十一年,我也正是二十五岁。”胤祯徐徐说道,“就从那年起,不论巡幸到哪里,随扈都有我。圣祖常在不经意中,随事施教:‘记住,要这样办!’不过圣祖的意思是,我总得办一桩大事,一则是历练,看看我挑得起挑不起这副重担;再则是让我立了功,再压得住大家。到了康熙五十四年,机会来了,策妄阿喇布坦造反,圣祖就决定让我领兵征讨。

“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种种部署,格外周详,调兵屯粮,三年之久,才准我用正黄旗纛,意思是代圣祖亲征。等凯旋还朝,圣祖就要内禅了。哪知道为山九仞、功亏⋯⋯”谈到这里,胤祯悲从中来,虽未放声一恸,却是哽噎难言了。

嗣皇帝的处境很尴尬,既不能代父认篡窃之罪,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胤祯,只低着头说:“十四叔,你太委屈了!大家都知道。十四叔的让德,与吴泰伯并足千古。”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胤祯心坎里,“我也是以社稷为重,所以忍让。总之,是天意!”他说,“遗诏到达军前,是清字,我的名字跟你阿玛的名字,声音相同,军中欢声雷动,有人就改口称我‘皇上’。只有年羹尧知道,第二个字的一边是真假的‘真’,不是贞坚的‘贞’。”

听到这里,嗣皇帝整顿全神,侧耳屏息,不想漏听下面的每一个字——先帝得位以及固位的经过,包括残手足、杀功臣的前因后果,他大致都已默识于心,唯独年羹尧缘何恰好成为“抚远大将军”的副手,而又恰好成为先帝监视“抚远大将军”的“鹰犬”,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倘为前者,机缘又在何处?年羹尧带兵,虽有令出必行的长处,但骄恣贪酷、瑕多于瑜,以圣祖知人之明,又当人才正盛之际,何以偏偏重用这么一个粗才?

如说是有意安排,安排的又是谁?自然是圣祖。然则做此安排的用意又是什么?这个存在嗣皇帝心中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马上就可以解消,自然兴奋不已。

“十四叔,你慢慢儿谈。”嗣皇帝亲自斟了一杯茶,一面双手奉上,一面说道,“有些事,如果十四叔你不说,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胤祯点点头,啜了一口茶,抬眼望着室中,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而且也是失己。年羹尧什么翰林!不学无术,不识人,亦不识时。如今想起来,在哀诏到西宁,大家都当我已经继位,只有他的态度与众不同的那天,就注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

“这话,”嗣皇帝怕话头中断,特为接一句:“十四叔,这是怎么说?”

胤祯想了一下徐徐说道:“当时谈到继位,你十五叔以下,根本就不为圣虑所及,因为——”

因为年龄的缘故。原来康熙朝有皇长子胤禔,至皇十四胤祯,一个紧挨着一个,年龄相差不大,甚至有兄弟同年而只差月份的,如皇六子与皇七子、皇九子与皇十子、皇十一子与皇十二子都是同岁。但皇十五子胤比胤祯小五岁,这样,正式以胤字排行命名的二十四皇子,便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类,胤祯以上是圣祖的“大儿子”,胤以下是圣祖的“小儿子”。当康熙五十一年第二次废立时,胤才十八岁,有那么多封爵分府的胞兄在前,更显得他是个“孩子”,哪里有什么继承皇位的资格?比他小的,就更不必谈了。

可是,年龄太大也不行。圣祖自太子废而复立、立而复废,耗尽心血,兼以大病一场,身子大不如前,诸般举措,力不从心,这时才想到继统之主,第一要紧的是精力!倘或中年即位,就算英明强干,励精图治,无奈老之将至,年纪不饶人,纵有作为,亦复有限。因此,选中了他的“大儿子”之中最年轻的一个: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生于康熙二十七年,胤礽二次被废时,他才二十五岁,圣祖打算用十年的工夫,耳提面命,陶冶成一个跨灶之子。到三十多岁接位,年富力强,大有可为。当然,胤祯之入选,不尽是由于年龄,亦因德行才智,处处有过人之长。而最难得的是,胤祯有两个特具的条件,为他的诸兄所不及,而可以为圣祖消除身后之忧的。

第一个是,胤祯在兄弟中的人缘最好,敬兄友弟,处处为他人打算,尤其是圣祖最顾虑的皇八子胤禩,自绝觊觎大位之心以后,倾全力支持胤祯,所以只要传位给胤祯,就绝不致有他常告诫诸子的,“将朕遗体置于乾清宫内,尔等束甲相攻”的情况发生。

第二个就更不容易了。原来圣祖亦知皇四子胤禛,生性喜怒不定,弟兄中或者怕他,或者讨厌他,他亦没有把任何弟兄看在眼中,所以随便哪一个皇子继位,在他都会发生纠纷,而唯一的例外,是胤祯,因为是他同母的小弟弟。

“圣祖晚年,常跟你祖母说——”

嗣皇帝的祖母,便是先帝与胤祯的生母,后来被尊为仁寿皇太后而不愿接受的德妃。圣祖先后四后皆崩,妃嫔中为他视作“老伴”,可谈论“家务”的,一个是德妃,一个是皇五子与皇九子的生母宜妃。圣祖的心事,只跟她们谈过——尤其是德妃,因为她是未来的皇太后。

“从古以来,只有太上皇帝,没有太上皇后。要有,”圣祖对德妃说,“就是你了!”

原来圣祖的打算是,到七十岁禅位于胤祯,那时德妃母以子贵,便成了旷古所无的太上皇后。至于所有皇子,他亦都顾虑周详,有个比明太祖分封诸子,守住一座“铁桶江山”更为高明的安排。

他是将他二十多个儿子,分成三类,除了因罪禁锢的皇长子、皇二子也就是废太子及皇十三子以外,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四子雍亲王胤禛、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到他禅位时,亦都在四十五岁以上,精力就衰,不必劳以国事;皇六子胤祚早殇;皇七子淳郡王胤祐腿有残疾,亦以安享富贵为宜。

皇八子胤禩以下,一直到皇十二子胤祹,在圣祖心目中,都是可以助胤祯治国的,胤以下那班“小儿子”,他相信在胤祯的教导爱护之下,不患不能成才。

这些经过好几年观察筹划而做成的决定,不但德妃与宜妃完全了解,诚、雍、恒三王,亦都深喻,而且有意无意地都表示圣祖的打算是至善之计,一定殚精竭虑,翼扶胤祯。特别是胤禛,显得格外热心。

“你知道不知道,年羹尧是谁保荐的?”胤祯问嗣皇帝。

“那时我年纪还小,一点都不明白,请十四叔说吧。”

“是你阿玛!”

年羹尧是雍亲王胤禛门下的包衣,胞妹又是雍王府的侧福晋。胤禛的私人,派出去帮助胤祯打仗,倘不尽心,作为同母兄的胤禛,先就要加以督责了。因此当胤祯受命为“抚远大将军”时,年羹尧亦被特授为四川总督。

这段内幕,嗣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相信,心里难过极了!生身之父原来是如此阴险的人物,他把什么人都骗了,包括父母在内!想想圣祖一世英雄,十年筹算,到头来,结局比他所想得到的还要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他由衷地鄙薄先帝,但立即又有罪不可逭的感觉,先帝负父母、负兄弟、负功臣——隆科多、年羹尧,但以天下相付,至少没有负他这个儿子,如何可起鄙薄父亲的念头,岂非不孝之罪,上浮于天了?

因为内心有这样尖锐的矛盾,越觉得痛苦,不自知地浮现于形色。看在胤祯眼里,却误会了,以为他是记起另一段隐痛,而因此又触及他自己的一段隐痛。

“天意!”他忍不住又发感叹,“你我有同样的不孝之罪!所不同者,我这里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你那里是假太后变成真太后!”

这一下,才真的碰到了嗣皇帝的隐痛——德妃原来应该是真太后,但有了一个篡窃帝位的儿子,她这太后也就变成假的了;嗣皇帝呢,现在住在景仁宫的太后,只算是“天子八母”的慈母,并不能尊为太后,所以是假。而真正的太后,什么名分都没有,因为是不能露面的。

转念到此,心如刀绞,但心中忽然一动,顿觉如无边黑暗中,发现一星之火,毫不迟疑地起身跪在胤祯面前。

“这,这是干什么?”胤祯大吃一惊,急忙避开,仍旧自侧面去搀扶。

“我的心事,只有十四叔知道,就只有十四叔能成全我。”

“什么事,请起来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乐意。”

得此承诺,嗣皇帝方始站起,泪眼汪汪地说:“我娘苦了二十五年,如今有子富有四海,还是要受苦,教我、教我何以为人?何以君临天下?十四叔,你如果不能成全我,我只好让位给弘皙了!”

说着又有下跪之势,胤祯赶紧一把将他扶住,沉着地问道:“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事?”

“请十四叔领头发起,把我娘从热河接回来。”

“这⋯⋯”胤祯吸着气说,“那不骇天下之听闻吗?”

“可是,可是⋯⋯”嗣皇帝不知道怎么说他心里的那段委屈,好半天才挤出来《诗经》上的一句话,“母氏劬劳。”

“不错!‘母氏劬劳’,不过父亲也不能不顾。你阿玛的笑话闹得够多了,你忍心再给他添一段?”

这句话如焦雷轰顶,看样子生母永远是个不能出头的黑人了!这样想着,热泪泉涌,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你别伤心!你的境遇,比宋仁宗总还好得多,等我来想一想。”

拿宋仁宗来作比,对嗣皇帝真是一种安慰,当时收住眼泪,满怀希望地凝望着胤祯。

胤祯沉吟又沉吟,好半晌问道:“有《宋史》没有?”

“有。”嗣皇帝问道,“十四叔要查什么?”

“我要看一看真宗刘后的故事。”

“那不如看《纪事》,始末毕具。”

说着嗣皇帝到他题名“乐善堂”的书斋中,取来一部武英殿版的《宋史纪事本末》,检出第二十四卷“明肃庄懿之事”,递到胤祯手里。

这一卷是记宋仁宗原为真宗刘德妃的宫女,杭州人李氏所生,刘德妃硬夺了过来,算是她的儿子。李氏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宫内宫外亦绝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刘德妃很能干,能助真宗决大疑、定大计,因而在郭氏崩后的第五年,被立为皇后,其时仁宗三岁;十年之后,接位做了皇帝,刘后垂帘听政,而李氏只是位号名为“顺容”的一名先朝宫眷。

事历多年,秘密渐渐外泄,可是仁宗并不知道李顺容是他的生母。

如是又十年,李顺容重病将死,始进位为宸妃。不久宸妃去世,宰相吕夷简面奏:“李宸妃丧礼宜乎从厚。”

当时仁宗已经二十三岁,但以刘后把持政权不放,而仁宗纯孝过人,亦从未有想亲政的表示,所以垂帘如故。刘后一听吕夷简这话,怕他再说下去会泄露秘密,因而匆匆忙忙拉着仁宗的手就走。由于并未宣示退朝,吕夷简仍旧站在帘外。不久刘后复出,站在帘内问道:“不过一个宫眷死了,相公何以说丧礼宜乎从厚?”

吕夷简答说:“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与闻。”

刘后发怒了:“相公是不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她厉声质问。

吕夷简并没有让她吓倒,从容陈奏:“太后莫非没有想到娘家?如果想保全娘家,丧礼宜乎从厚。”

刘后拿他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回进去了。吕夷简却又找了刘后的心腹太监罗崇勋来,有一番警告。

“请你面奏太后: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将来一定会有人家破人亡,到那时,别怪我吕夷简言之不预。”接着交代,应用后服大殓,棺木中须灌水银。

罗崇勋如言上奏,刘后恍然大悟,李宸妃究竟是何身份,仁宗迟早会知道。在她生前,也许不会有何动作;等她一死,仁宗会杀她的娘家人。

于是刘后照吕夷简的建议,殓以后服,水银实棺,由西华门出丧,置于大相国寺的洪福院中,棺木是由四条链子,凌空悬在一口其寒彻骨的大井中。这跟棺中灌水银的作用一样,都是为了保存遗体,因为已可预知,李宸妃的棺木必有重新开启的一天。

到下一年,刘后亦崩逝了,仁宗哀哭不休,他的叔叔“八大王”——真宗的幼弟、行八,宋朝皇子称“大王”,合起来就是“八大王”,生性坦率,专做冒失的事,看他哀毁逾恒,便说了句:“哪里就值得你这么哭不完!”

这一下泄露了机关,仁宗追根究底,才知道李氏临死封妃,而在她生前见过的李顺容,竟是生身之母。这是自古以来未有的终天之恨,又听人说:李宸妃死于非命,因而一面派兵,团团围困刘后娘家;一面下诏自责,追尊李宸妃为太后。

当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命驾大相国寺洪福院,从井中将吊着的棺木起出来,打开棺盖一看,浸在水银中的李宸妃,身着后服,颜色如生,才恢复了对刘后的孝心,解除了刘后娘家的禁制。

看完这一卷书,胤祯感叹地说:“李宸妃福薄,晚死一年多就好了。”

嗣皇帝不解所谓,但似又隐隐然觉得他的话中藏着一些很宝贵的东西,到认真去探索,却连影子都摸不到了。

“你娘的身子怎么样?”胤祯又问。

嗣皇帝的生母姓李,浙江绍兴人,原是杭州织造衙门一个“机户”的女儿。有一年圣祖南巡,要找一班织工进京当差,这姓李的机户亦在其中,携带家眷,随众进京。织造隶属内务府,机户之女亦同“包衣女子”一例看待,李家女儿被派到热河行宫执役,相貌甚丑,语言亦不甚通,因而被派了打扫的苦差,而且是在冷僻之处,习劳既久,论到身体,却是既强且健。

得到了答复,胤祯复又踌躇,而且一再凝视着嗣皇帝,神情蹊跷,嗣皇帝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替你想到一个主意,不过这个主意,或许会成了你的‘心中之贼’。”

对这一点,嗣皇帝很不服气,谁说“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他自觉从小便养成了克制的习惯,去“心中贼”亦容易。

因而他这样答说:“我还不明白十四叔说的‘心中之贼’是什么?但果真有此,我的忍力很有把握,足能应付。”

胤祯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能以理驭情的人。”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景仁宫太后,衰病侵寻,只怕在世的日子也不久了,既然如此,何妨来个以真作假?”

话刚完,嗣皇帝便彻底领悟了,顿时兴奋非凡,脸上一阵阵发红,血脉偾张,已现于形色。

“皇帝!”胤祯冷冷地轻喝,“克制心中之贼。”

嗣皇帝一惊,也一愣,多想一想终于也明白了他的所谓“心中之贼”,是指什么。

于是肃然答道:“听说十四叔精研内典,我亦略窥门径,儒释原有相通之处,佛家不打诳语,就是儒家的一个诚字。我不敢欺十四叔,我刚才根本就没有这个‘心中之贼’,以后也不会有,纵有也一定能克制。总而言之,我会加倍孝顺太后,让太后多享几年福,我娘苦了多年,再等几年也无所谓。我娘身子极好,一定能等。”

07

胤祯和嗣皇帝叔侄俩这个心照不宣的哑谜,只有两个人知道,一是皇后,二是方观承,都是嗣皇帝自己告诉他们的。再下来就应该轮到太后的父亲凌柱知道了,但当嗣皇帝派方观承去密告凌柱时,方观承率直答道:“此事至臣而止,不宜有人与闻。”

“为什么呢?”嗣皇帝问道,“事先说通了不更好吗?”

“万一承恩公府有人疑惧,稍泄此事,关系极重。”

原来胤祯为嗣皇帝所策划的“以真作假”之计,是因为太后虽仅四十四岁,身体一向虚弱,十天倒有七天卧病,连她自己都知道,“不过拖日子而已”,等她天年一终,不必发表,将嗣皇帝的生母接了来,顶太后的缺,受皇帝的供养,庶几孝道无亏。

但是,胤祯怕做此建议以后,嗣皇帝为了生母,不免时时刻刻会想到,太后何不早早归天。这就是所谓“心中之贼”,有此一“贼”在,左右近侍,窥探意旨,如果要做一件有意让太后不治而死的事,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几番踌躇,看嗣皇帝还不像先帝那么狠心辣手,方始定策。嗣皇帝自问无他,保证要加倍孝顺太后,让她多享几年福。可是,别人会不会怎么样呢?

方观承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倘或跟凌柱说破了,万一太后病势突然沉重,医药罔效,凌柱家必然会有疑问:“到底是天年已经,还是故意把病耽误了?”那岂非千古不白之冤?

嗣皇帝领悟到这一点,惊出一身冷汗,千古之冤,还是身后是非,眼前让人疑心他有“弑母”之嫌,这个恶名如何担当得起?

“不是你提醒我,几乎铸成大错!”嗣皇帝欣慰地说,“真不枉我们君臣的一番遇合。这件事怎么办,我完全听你的。”

于是,方观承做了详细的策划。这个秘密,连“在热河的太后”都不能让她知道。如果发觉现住景仁宫的太后病势将变,随即挪到圆明园;同时将“在热河的太后”悄悄接了下来,准备“顶缺”。已崩的太后,在圆明园内,悄悄埋葬,找机会同葬泰陵——世宗宪皇帝在易州的陵寝。

这样做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细细想去亦没有什么使不得。嗣皇帝反复考虑,只有一个疑问,令人不能十分放心。

那个疑问就仿佛像宋朝李宸妃那样,“丧不成礼”——贵为太后,崩而不能发丧,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似乎死得不明不白,凌柱口虽不言,心怀怨望,仍旧会把真相泄露出去。

这层意思很含蓄地表达了以后,方观承的回答却是明明白白的,怕措辞含蓄,变成语言糊涂,嗣皇帝错会了意,反为不妙。

“这在本朝不乏前例。世祖端敬皇后,奉孝庄太后懿旨,认内大臣鄂硕为父,由汉姓的董改为满洲的董鄂氏。臣的拙见,到时候请‘在热河的太后’,给承恩公凌柱行个礼,认作父女,承恩公府,始终有一位太后,此为至美之事,岂复尚有怨望?”

这是情理一定能办得通的事,嗣皇帝欣然接纳,满怀舒畅,不仅因为他耿耿于怀的孝道有亏,终能弥补,而且也因为即位未几,便得有方观承这样一个心腹股肱之臣。

这不免连带想起识拔方观承的平郡王福彭,回忆当年在上书房,因为出身微贱,为胞兄弘时所欺凌,以及其他堂兄弟所歧视,福彭总是仗义回护、好言安慰的往事,思念之心,异常炽热,恨不得实时能够相见,方始放心。

“福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京?”

“快了!”方观承答说,“早则十天,迟亦不过半月。”

“福彭这趟回京,自然不能再让他回前方了。”嗣皇帝问说,“你看,谁去接替他好?”

“大将军何等职位?臣不敢妄言。”方观承怕嗣皇帝有意试他,是否有恃宠怙权的意向,所以这样很谨慎地回答。

“不要紧!这是我们私下谈论,你尽管举你所知。”

方观承答应着,却仍不肯痛痛快快地说,只谈要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合适。

“此番用兵,意在见好即收,宜乎遣派老成持重的亲贵勋臣。”

“谁是老成持重的?”嗣皇帝叹口气,“亲贵之中,人才大不如前了。”

“或者,”方观承又说,“能听话的亦可以。反正一切进退方略,悉遵圣裁,人才平庸不妨,只要奉命唯谨,一样可收大功。”

这话恭维在暗处,本性自负喜功的嗣皇帝立刻就觉得用老成持重,不如用肯听话的,当时便想到了一个人。

“你看庆复如何?”

庆复是隆科多的胞弟。他家是满洲外戚第一家,尽管隆科多获罪甚重,但他家的一个公爵是革不掉的,先帝特旨命庆复承袭,所取的就是此人谨慎小心、非常听话。

因此,方观承即无提出异议的理由,但心里却不免担忧,因为庆复庸懦胆怯,是最不宜带兵的人。

“还有件事,我亦想了很久了。”嗣皇帝又说,“八叔跟九叔,我想拿他们恢复原名,又有人劝我不可如此,我倒想听听你的意思。”

所谓“八叔跟九叔”,就是为先帝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的胤禩、胤禟。如果恢复原名,无疑表示当初改名是错了的;这一点还在其次,就怕由恢复原名,引起追究何以改名的缘故,甚至提出昭雪沉冤的议论,那就变成自找麻烦了。

方观承想了一下问道:“请皇上明示,是谁谏劝皇上,不可如此。”

“皇太后。”

方观承原来亦有“不可如此”的看法,听说此论发自皇太后,便不必有何顾忌了,“皇太后圣明。”他说,“皇上如天的度量,臣实不胜佩服之至。不过,以目前而言,改革不宜太锐,以息外间浮议。”

“浮议?”嗣皇帝诧异地问,“外面说些什么?”

“既谓之浮议,皇上似可不问。”

“不!我不能不知道。”嗣皇帝很坚决地,“你是我最得力的耳目,倘或你都瞒着我,我又何能不蔽塞?”

这说话得方观承大为惶恐,“皇上以此相责,臣不能不率直奏陈。”他说,“外间有一种议论,颇为流行,说如今建言论事,只要尽反先帝所为,就是好条陈。”

这一下是嗣皇帝大感惶恐了,“我做错了吗?”他问。

“虽不错,亦宜缓缓图之。”

嗣皇帝不作声,心里在回想他这一个多月来的措施:杀曾静、停止讲解《大义觉迷录》、释放胤祯、起用先朝所罢黜的官员等等,看起来确是像处处与先帝作对,有愧于“三年无改”的古训。

“就算有些事我错了,但总也有不错的事,莫非就因为外面的浮议,我明知其错而不改不成?”

方观承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无从接口,便只有俯首沉默。

“譬如说,就算八叔跟九叔罪有应得,他们的子孙,就是圣祖的曾孙,难道也应该在玉牒中剔除?”

“是!”方观承答说,“皇上不妨交廷议,甚至两议、三议亦可。”

嗣皇帝心想,这样的办法,做错了有群臣分谤;做对了,议出自上,便是功归于己。便即欣然说道:“好!照你的意思。马上写个上谕来看,我看了就发。”

军机章京拟旨,不经军机大臣,径自发布,鄂尔泰或许能谅解,但张廷玉一定会不高兴。方观承觉得无缘无故树敌结怨,太犯不着,因而婉转陈奏:“皇上的德意,须善为措辞,容臣从容构思,明天复命。”

“也好。”

“阿其那、塞思黑,存心悖乱,不孝不忠,获罪于我皇祖圣祖仁皇帝。我皇考即位之后,二人更心怀怨望,思乱社稷,是以皇考特降谕旨,削籍离宗。究之二人之罪,不止于此,此我皇考至仁至厚之厚典也。”嗣皇帝念到此处,停下来考虑。

“获罪于我皇祖”,是个很好的说法;“思乱社稷”这个罪名,亦与“削籍离宗”的处分相称。只是胤禩获罪于圣祖,胤祯犯颜谏救,激怒了圣祖,要手刃胤祯,佩刀已经出鞘,而胤祯“大杖不走”,幸而皇五子恒亲王胤祺,跪下来抱住圣祖的腿,才未肇惨剧。这段故事,当时满朝皆知。但胤禟人虽痴肥,却颇好学,且因与罗刹国的东正教士有交游,能通他们的文字,为圣祖所嘉许,此亦是好些人知道的事,说他“获罪于我皇祖”,欠缺实据,不无强词之嫌。细想一会,无法更动,只好不管它了。

再看下一段:“但阿其那、塞思黑,孽由自作,万无可矜,而其子若孙,实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俱摒除宗牒之外,则将来子孙与庶民无异。做何办理之处,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见,确议具奏。其中若有两议、三议者,亦准陈奏。”

“很好!不过少一段。”嗣皇帝对方观承说,“这件事是先帝误信人言,不能不辨。”

方观承懂他的意思,是要找人为先帝分谤。但这样一写,得罪了好些人,尤其是张廷玉,因而不免踌躇。

“我想在‘与庶民无异’之下加一段:‘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皇考本意。’你看如何?”

方观承无法说不妥,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承旨原系军机大臣之事,臣蒙召独对,恐惧不胜。皇上睿虑,臣不敢妄赞一词,拟请皇上以朱谕发交,俾符体制。”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当然不能让你为难,照办就是。”

“皇上体恤微衷,臣感激天恩,非言可喻。”

于是嗣皇帝动笔写——名为“朱谕”,实在是大丧期间所用的蓝笔。及至发到“总理事务处”,张廷玉心中不悦,却无表示,反倒是果亲王发话了。

“大家都知道的,先帝最信任的是咱们四个人,这‘诸王大臣’四字,不就是指明了是咱们四个人吗?”他有些气愤地说,“我不敢奉此诏,更不能担那个劝先帝惩治胞兄的恶名。”

此言一出,举座失色。庄亲王赶紧拉一拉他的衣袖,轻声说道:“你何必争此文字上的小节?”

“这不是小节——”

“我知道,我知道。”庄亲王急忙拦阻,“非这样无法转圜,你就委屈一回吧。”

听得这话,果亲王不作声了,但廷议时还是托病不到。嗣皇帝已隐约有所闻,为了想知道详细经过,便又在养心殿召见方观承,查问其事。

“皇上圣明。”方观承答说,“臣愚,窃以为以不问为宜。”

这等于证实了有这么一回事,嗣皇帝原就有些担心,果亲王是有脾气的人,现在担心的事出现了,以早做处置为妙。

“福彭快到了吧?”

“是!”方观承答说,“大后天到京。”

“他这次亦仿佛凯旋还朝。”嗣皇帝说,“大家应该去接一接他。”

这天的德胜门大街,显得格外热闹。本来德胜门内、德胜桥北,左有一片汪洋的什刹后海,右有京师“四水镇”之一的积水潭,是避暑消夏的好去处。此时已经入冬,寒柳萧疏,西风瑟瑟,全不似夏天的游客络绎不绝。可是这天一大早便有王公大臣府邸的护卫仆从,携着衣包、挑了食盒,到这里来觅休憩之地;不但沿湖绕潭的名刹像广化寺、万寿寺、瑞应寺、海会庵、净业寺的客座禅房,早已为人定下;那些茶坊酒肆,甚至已闭歇的茶座,亦有人来商借座头。为的是等着迎接定边大将军、平郡王福彭。

平郡王本来就很红,从乾隆皇帝接了位,就更红了。而况又有方观承宣达“大家应该去接一接”的上谕,更不能不到。宦途怕冷不怕热,如果这天不到,为人诧异相询:谁为什么不来?接着就会猜测,此人不认识平郡王,也够不上来接的资格。这话一传开去,就会由热变冷,慢慢吃不开,连到户部领禄米都会遭遇白眼。因此,即令不认识平郡王,够不上资格来接,也非得来凑这个热闹不可。

曹雪芹倒是不想来凑此热闹,但刚说了半句“我有点懒——”就让曹震兜头拦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不打算去接?”

“那么多人,也轮不到咱们上前,连面都见不着!去不去接还不是一样?”

“谁说的!”曹震大声答道,“不但见得着面,还有你的差使。”

原来镶红旗都统衙门,跟定边大将军的粮台,在德胜门内外,各搭了一座大敞棚,以备来接平郡王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员歇脚。敞棚又分内外两重,里面的是供平郡王休息及接见少数亲贵重臣之用。而下马伊始,有件事要办,就派了曹雪芹。

“王爷回京,先到宫门请安,要备一个‘恭请圣安’的折子。这是照例公事,但规矩要请王爷先过一过目。我替你把这个差使要了来了,到时候,你拿着缮好的请安折子去见王爷。”

曹震又说:“好好琢磨一下,王爷会问些什么话,该怎么回答。我跟你说吧,已经有消息了,王爷要协办总理事务,千载良机,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当这个差使倒他无所谓,只是曹震最后那两句话,却让曹雪芹大起反感。等他一走,向锦儿说道:“这两年我总是在想,该尊敬震二爷,到底是兄长。煞风景的是,刚有那么一点儿敬意,总是让他一句话扫得光光。”

“你就当没有听见好了。”锦儿答说,“不过,他倒是好意。”

“我知道。不过——”曹雪芹考虑了一下,将批评曹震俗气势利的话,咽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至亲,似乎也谈不到巴结得上、巴结不上的话。”

“这话,”锦儿笑笑,“我不说了,不然你连我都一起骂。咱们聊点有趣的事。你看,桂三爷家的两姊妹,哪一个出色?”

桂三爷是内务府的司官,与曹家同族,无子而有两女,挑选入宫的期限都过了,急于择配。曹雪芹是选中的“娇客”之一,桂三奶奶特地来托锦儿做媒,已经提过一次,曹雪芹淡淡地不甚在意。时听锦儿复又提起,老实答说:“谁也不出色。”

“你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锦儿不以为然,“俗话说娶妻娶德,桂家两姊妹德行、脾气都好,模样儿也不寒碜,应该算是上等人才。偏偏你就看不上眼!”

曹雪芹看她意似不悦,想婉转地做一番解释,思量未定之际,不想锦儿却又改口了。

“这样也好。”她说,“不然倒是委屈了。”

曹雪芹愕然,怔怔地望着她,怎么样也不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原来锦儿是忽然想到,曹家眼看要有一番新局面了——曹是革职归旗的闲散人员,过去几年,平郡王一直想为他谋个起复,苦无机会;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先帝在日获罪的官员,都已开复处分,何况曹亏空公款,业已赔清结案,且有平郡王的照应,不但官复原职,是指股间事,会派好些阔差使,亦在意中。曹家纵不能重见曹寅在日门庭如市的盛况,门风复振,却是有把握的。

既然如此,不怕没有高门淑女来匹配曹雪芹,如果早攀了桂家那门亲,岂非“委屈”?

这是她心里的想法,怕曹雪芹说她势利,不肯道破,只郑重叮嘱:“明儿千万起个早!别耽误了。”

这是昨天下午的话。曹雪芹不忍拂她的意,果真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厮桐生,骑马一出了德胜门,就看到大道两旁,各有一座大席棚,挂灯结彩,仿佛在办喜事。其时天色还未大亮,但镶红旗属下的官儿,为了巴结差使,已络绎到达;棚外有小贩闻风而至,卖豆汁儿的、卖炒肝的,热气中夹着蒜香,扑到鼻前,真个“闻香下马”。曹雪芹勒一勒缰绳,等桐生圈马回身,他已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小厮,向最近的一个豆汁摊走去。

“芹二爷,早啊!”

招呼他的这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中年汉子,名叫海德,是咸安宫的侍卫。曹雪芹在官学读书时,跟他相熟,两年不见,添了好些白发,人也瘦得多了,曹雪芹仔细看了一下,方始辨出,讶异地问:“你不是老海吗?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嗐!别提了。”海德略停一下,弯着腰将手一伸,“那儿有个冷酒摊子,我请芹二爷喝一盅,驱驱早寒。”

“不行!我今儿有事,不能喝酒,喝碗豆汁儿就行了。”曹雪芹歉意地说,“我在‘御书处’当差,没事找我来,我好好儿陪你喝一顿。”

“是,是!”海德急忙说道,“我都忘了!镶红旗王爷是芹二爷嫡亲表兄,回头见了面少不得有好些体己话说,那就请坐吧!”

说着,海德极殷勤替他要了豆汁,又多要喝豆汁必不可少的咸菜,然后一捞行装下摆,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制钱来付账。

曹雪芹正要阻拦,不道有人比他更快,伸出手来,攥住海德的手腕说道:“老海,你别跟我争!连芹二爷在内,都是我请。”

“尊驾——”曹雪芹抬眼一看,觉得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便即说道,“恕我眼拙,尊驾贵姓?”

“我姓刘,行五,在造办处,有一回来大人让我送蝈蝈盆给芹二爷,到府上去过。”

“啊,啊!”曹雪芹想起来了,这刘五善喂蟋蟀,内务大臣来保最好此道,把刘五养在家里,另外在造办处替他安上个挂名差使。看他衣服整齐,满面红光,大概混得不错,便即问道:“你还在来大人那里?”

“出来了。”刘五连看了海德好几眼,欲语不语,看来是有话当着人不便说。

曹雪芹自然也不便问,招呼着一面喝豆汁,一面闲聊。喝完起身,已掏了块二三两重的碎银子在手,悄悄塞在海德手中,握一握示意他不必声张,然后将刘五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早就想求芹二爷去了,难得今儿碰得巧。”刘五答说,“我在来大人那里出了个岔子,给撵出来了,想请芹二爷替我求个情,还让我回去。”

“喔,怎么回事?”

刘五原以为曹雪芹大概会答应下来,约他改日面谈缘由,再定办法,不想此刻便显得很关切地要探问究竟。这个机会自然不可放过,这天冠盖云集,来保一定也要来,说不定曹雪芹抽空跟来保讨个情,事情就成功了。因此,他精神抖擞地说:“原是祥贝子输急了赖人——”

原来京师的赌局,无所不有,斗蟋蟀亦可博彩。郑亲王府的“祥贝子”,最好此道,输赢进出甚大。对垒的豪客中,有一个是来自天津的,红果行的少东郑芝卿,这年手风特顺,不过半个月的工夫,祥贝子已经输了两万银子给他了。

不想中秋之前,祥贝子得了一枚好虫,是有人巴结郑王府,当节礼送给他的。这头蟋蟀是异种,通体重青,却长了两根黄须,郑王府请客,赐以嘉名叫“彰威王”。这由黄须想到曹操的爱子,以勇武著称,外号“黄须儿”的任城王曹彰,谥“威”,合起来便成“彰威王”。

果然,初度交锋,便大彰其威,一个回合便将郑芝卿的“四海无敌大将军”咬得落荒而逃。以后连战皆捷,威名大彰。刘五冷眼旁观,跟郑芝卿说,只有他主人家有一盆虫,可杀“彰威王”之威,但来保所养的蟋蟀,向来不上宝局赌场,刘五禁不住郑芝卿的甘言厚币,私下将那头名叫“铁冠道人”的蟋蟀,借了给郑芝卿。

到得交锋的那天,揭开郑芝卿定烧专用、上有“灵芝图”为记的澄泥蟋蟀盆盆盖,祥贝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头蟋蟀,想了好一会才记起,问是不是“内务府来大人的蛐蛐”,郑芝卿一口否认。大家都知道来保的蟋蟀是不博彩的,刘五又不在场,祥贝子便信了郑芝卿的话,下了重注。哪知缠斗结果,败下场来。

事后打听,果然是“铁冠道人”克了他的“彰威王”。事过境迁,毫无凭证,找谁也找不上,一口闷气不出,便买嘱了他本旗的一名御史,打算参来保一本,说他“身为大臣,不顾体统,与市井勾结,以玩物诈赌敛财,玷辱官常”。满洲御史常干这种事,但手段大有高下,冒失的会碰个大钉子,“将原折掷还,传旨申饬”;乖巧的便“又做师娘又做鬼”,两头讨好。这名御史就很懂得这一套,怀着请人代笔的“折底”去见来保,说他得罪了祥贝子,赶紧送礼谢罪。来保为人谨饬,大起恐慌,花好几千银子备办了四色珍玩,上门见祥贝子磕头谢罪。祥贝子的一口气算是消了,而刘五在来保那里也待不住了。

刘五讲得很细致,曹雪芹听得兴味盎然,这时遛了马回来的桐生,已使了好几次眼色,无奈曹雪芹视而不见,好不容易等刘五讲完了,赶紧找个空隙插嘴:“二爷,席棚里人到的不少,是时候了!”

曹雪芹回头一望,果然,就这片刻,车马络绎于途,席棚前面,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远远又有两骑,迎面飞驰而来,自然是平郡王的前导仪从。想起要替平郡王预备的请安折子,尚待誊写,不由得有些着急。

“老刘,我可要走了。”他一面急走一面说,“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替你想法子。”

“芹二爷、芹二爷!”刘五追上来说,“今儿个,来大人一定也会来,你得便就替我说一说。”

“今儿怕不行。”曹雪芹扭回头又加了一句,“我一定替你说到就是。”

话虽如此,心里却在想,刘五的话也不错,不如就今天找机会跟来保去说,也了掉一件事。转念未定,只见曹震的跟班,气喘吁吁地奔了来说:“芹二爷,我们找了二爷半天了,赶紧吧!”

曹雪芹加快脚步,进了席棚,恰好遇见来保,蹲身喊得一声“来爷爷”,正在踌躇,是否要提刘五的事,一眼瞥见曹震,脸色不甚好看,自然顾不得刘五了。迎上去招呼:“二哥,我来了。”

“你算是白来了!”曹震恨恨地说,“再三交代,务必早到,还是磨到这时候。挺好的一个差使,嗐!”说着,还跺一跺脚。

看样子,那件差使给了别人了。曹雪芹不明白,他何以把这么件小事,患得患失地看得这等重要。当然,心里的话不能说,还得赔不是。

“是我不好!”他说,“遇见个熟人,有事托我,一谈就耽误了。”

“你就是爱管闲事!自己都还顾不过来,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曹雪芹不作声,曹震却似还有话说,就这时一阵骚动,有人在嚷:“来了,来了!”曹震转身就走,从汹涌的人潮中挤了出去,曹雪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想一想,还是去看个热闹吧!哪知一出席棚,就不能不跪下了——迎接平郡王的王公百官,已排成班次,最前面是亲王、郡王与贝勒;接下来便很清楚地分辨得出,是贝子以下了,因为自皇子、亲王至五等爵,顶戴虽然同样用红宝石,但只有自贝子开始才用花翎。同时也很容易看得出来,谁是宗室。照规制,宗室对亲郡王无跪接之礼,跪接的是王公以下的文武百官。因为如此,曹雪芹也不能不在人丛中跪下了。

这时前队的“顶马”已经到了,十六名由军功上得来的红蓝顶子的护卫,分成两列,昂然行来,那十六匹健壮的大马,由于缰绳收勒,不但马首昂扬,四蹄亦不断在原地踏动,嗒嗒蹄声中,时时有由于限制马足而不耐烦的长嘶,以故行进虽不算快,气势却颇雄壮。

顶马之后,是平郡王所领的镶红旗纛,皂底镶红边的旗帜掩映之下,是一乘十六抬的大轿,洒金羊肝漆的轿身,银顶红盖,轿夫久经训练,步子踩得又稳又快,足以赶得上马蹄。

顾盼之间,轿子已停了下来。扶轿杠的护卫,打开轿帘,出来的贵人,三十来岁,生得温文尔雅,虽经长途跋涉,却看不出丝毫风尘之色。只见他步履安详,直到发现庄亲王,方始急走两步。

平郡王一面撩起行装下摆,一面说一声:“十六爷!真不敢当。”

庄亲王赶紧将他扶住,面对面地端详着说:“倒像发福了!”

“托十六爷的福。”平郡王福彭从容答道,“一踏上归途,饱食终日,四体不勤,如何不胖?”

庄亲王正要答话,瞥见京兆尹带着大兴宛平两知县,弓着身子,侍立在旁;另有个穿蓝布棉袍却戴着红缨帽的听差,一样也是躬身侍立,不过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木盘,盘上三只银杯,杯中自然是酒。当下被提醒了。

“先喝下马杯吧!”说着,庄亲王让开一步,好容京兆尹上前致辞。

“王爷为国立功,奏凯在即。一杯水酒,为王爷洗尘,亦是为王爷预贺。”

等京兆尹说了这几句颂词,身后那名随着主人,历练惯了送往迎来的听差,踏上半步,屈下一膝,将托盘稳稳地高举过顶。

“王爷请!”京兆尹说。

“谢谢,不敢当!”平郡王取杯在手。

那听差身子不动,脸跟托盘却微微一转,面向庄亲王。

“王爷请!”京兆尹又说。

等庄亲王取了一杯,剩下的一杯,便归京兆尹自己。他是地主,庄亲王算是陪客,主客自然是平郡王。三个人举一举杯,各啜一口,应了犒劳、祝贺兼致敬的故事,都将酒杯放回原处。

“多谢大京兆盛意。”平郡王拱一拱手,“皇上特召,急于复命,改日再请教吧!”

刚说的这一句,曹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右膝着地,半跪着朗声说道:“王爷请里面稍坐一坐,有一道上谕下达,已经在路上了。”

上谕在前一天就下来了,是一道恩诏,方观承特地做了这样一个安排,为的是易于显得平郡王福彭恩眷之隆。等他进了席棚,刚刚坐定,内奏事处来宣旨的太监已经到了。

于是摆设香案,跪听恩诏,恩典不止一端。首先是嘉许平郡王统驭得法,应如何奖励之处,特交吏部议叙;其次是特派协办总理事务,使人联想到三天以前的一道上谕:“果亲王为皇考宣力多年,向因气体稍弱,圣怀时时体恤,令在邸第办事,以保护精神,即遗诏中亦拳拳谕及。自朕即位以来,王总理事务,夙夜勤劳,今天气正寒,朕心深为廑念,或隔数日一入内直;或天气晴暖时,随便入见,所有应办事宜,即在邸第办理。”这明明是不愿再让果亲王“总理事务”,而代替果亲王的人,此刻揭晓了,是平郡王。

此一任命,使得接近平郡王府的人,兴奋不已。那班人一直在关切平郡王的出处,“定边大将军”的印信,移交给庆复以后,还会抓一个什么样的印把子?大家的估计是,会派上好几个差使,可是用人不多,要靠他飞黄腾达,大是难事。不想上谕下达,竟是与庄亲王、鄂尔泰、张廷玉一起平章国事,处在这样一个有实权的位置,何愁不得肥差美缺?

08

“这一下好了!”马夫人极其欣慰地对锦儿说,“四老爷一定可以起复了。”

“是啊!听说王爷交代下去,已经成了。”锦儿答说,“四老爷不但升了官,还派了差使。”

“怎么?”马夫人诧异地问,“还升了官?原来是主事,莫非升了员外?”

“听震二爷说,是升员外。不过内务府一时没有缺,大概要补在工部。”

“那倒一样。一个工部、一个户部,跟内务府原是分不开的。”马夫人又问,“照这么说,派的差使,也是工部的差使?”

“正是,听说派的是陵工上的采办。”

“那可是好差使!”马夫人失声说道,“不过,四老爷只怕干不下来。”

“正就是这话!四老爷忠厚老实人,没有一个人帮着他,就有好差使,也是白搭。弄得不巧,别人得了好处,他枉担一个虚名。”锦儿略停一下又问,“太太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马夫人笑道,“爷儿们的公事,也轮不到我们来出主意。”

锦儿一听话风不妙,便不再开口。原来她是有所为而来的——曹起复,已成定局,是平郡王在军功的保案上,特为叙明,说他以废员自请效力,虽无衔名,而勉力奉公,不辞劳瘁,实属可嘉,拟请以员外郎补实。内务府虽无缺可补,好的是来保调任工部尚书,两代的交情,又看在平郡王的分上,当然要格外照应,跟吏部清吏司商量好,将曹调补为工部员外,派在营缮司,专任陵工采办。一切都已谈妥,三五日内,便有上谕。

恰如马夫人所说的,陵工是好差使,世宗的泰陵在易州,是以前闽浙总督高其倬看定的“万年吉壤”,陵工亦已破土,原以为先帝践祚之日甚长,尽不妨从容动工,以期周详,不想突然崩逝,如今得限期赶工,要快又要好,至于工款,不必计较,国库丰盈,为先帝奉安这最后的一件大事,花上几百万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陵工差使,本来就阔,今番更自不同,因此,曹震食指大动。但既惮于曹方正,怕自告奋勇,会碰钉子;又怕平郡王留住他办粮台的报销,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打了个如意算盘,让锦儿来探马夫人的口气,倘能进言,让马夫人说一句“四老爷这差使,关系不小,得有个能干的自己人在身边”,便易于活动了。

谁知马夫人全未理会,看样子也像不大愿意管闲事,那就只好找秋月去问计,不想秋月却是一番正言规劝。

“锦二奶奶——”

锦儿听秋月开出口来,便知要碰钉子。她们自幼便在一起,而且正式认过姊妹的。锦儿生子扶正,下人改了称呼,但不宜再叫“震二奶奶”,免得缠夹不清,于是利用“儿”与“二”的谐音,顺理成章地管她叫“锦二奶奶”,曹家在礼数上的尊卑之分甚严,秋月在场面上是用官称,私底下叫她“妹妹”,或者“锦妹”。

像这样单独相处而用官称,可知有一顿官腔要打。

锦儿当是官腔,在秋月却认为唯其是自己姊妹,才能知无不言,无须以情碍意,“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老实话,曹家人也不少,不过太福晋跟老小两位王爷,看重的只是一位四老爷。”她说,“震二爷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

锦儿脸一红,想为曹震稍做辩解,但想到他在南京管公事那时的荒唐,自己都觉得任何辩解,皆属多余。

“话说回来,当时是震二奶奶也有不对的地方,震二爷才正好乱搅和一气。如果震二奶奶行得正、守得住,震二爷也就不敢那么随便。”秋月紧接着又说,“想来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锦儿答说,“我不能比我们二奶奶!我没有她那个本事,我们二爷也未必肯听我。”

“听不听在他,说不说在你。我倒宁愿你没有震二奶奶那种本事,妇道人家,干预外务,绝非好事,小则有损名誉,大则身败名裂。曹家,”秋月重重地说,“错过这一回的机会,再垮了下去,可就怎么样也别指望还有人来照应。”

锦儿对这话倒深有同感。曹家族人甚多,但与曹、曹震的感情都不好。事实上是曹生长在江南,又多读了几句书,久染书香世家的气味,与包衣人家,惯于卑躬屈节、唯利是图的习俗,格格不入;曹震则是一副“大爷”派头,礼节言语,都比较随便,亦为曹家族众视作骄狂,背后的批评,毁多于誉。人缘如此,自然难望有人会在缓急之际,加以援手。

“真是,”锦儿亦颇为感慨,“亏得有平郡王府这一门阔亲戚。”

“一点不错。”秋月正好规劝,赶紧接着她的话说,“因为只有这一门能有照应的亲戚,震二爷应该格外看得重。眼光也该看远一点儿,只要尽心尽力当差,将来何愁没有好差使?再说,陵工上事,油水虽肥,干系也甚重,出了岔子,就不光是抄家赔补亏空的事了。”

这话说得锦儿毛骨悚然!她也听人说过,皇陵的风水,关系至重,要如何修得坚固严密,万世不拔,主事的人尽管出主意,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没有人敢驳一个字;但如陵工出了纰漏,譬如陵中渗水之类,那一下轻则充军、重则斩决,是一场灭门之祸。

因此,她完全接受了秋月的意见,回去见了曹震婉言相劝,死了在陵工上大捞一票的心,不如仍旧在平郡王府当差,迟早会有好差使到手。

曹震何能凭她这一番话,便即死心?事实上他也有他的苦衷,最为难的是,面子丢不起——西城皇木厂、北城地安门大街的那班大木商,早有消息,在他身上很下了一番功夫,每天在砖塔胡同玉秀班、红遍九城的小金铃的香闺宴叙。酒酣耳热之际,曹震一时大言:“我四叔只懂作诗下棋,喝酒玩古董,只要他得了这个差使,还不是一切都交给我?”满话已经说出去了,到头来全不是那回事,以后还有脸见人?

这段心里的话,却不便跟锦儿说,说了一定会挨顿骂,因而只好找理由驳秋月的话。

“唯其如此,我更得在四老爷身边,有我在没有人敢欺四老爷。”曹震又说,“我也不是想在陵工上大捞一票,循规蹈矩,分到我名下的回扣,也很可观了。我不但不会去瞎搞,相反的,要好好花些心思,帮着四老爷去查核账目。四老爷连算盘都不会打,如果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那才真的会出大乱子。”

锦儿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但想起他在南京的劣迹,就不能尽信他的话,当下冷笑着说:“哼!你早知道这些,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

“今天怎么样?今天不是挺好的吗?”曹震大声说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太爷在日,不知救过多少人,四老爷从未害过人,就是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是、是。”锦儿抢白,“你阴功积德的好事做得太多了!”

“我做过什么伤阴骘的事?无非多花了几文而已!连寡妇人家的门都没有踹过,什么地方伤了阴骘,不然,就算你肚子争气,我也不能有一个白胖小子。”说着,便摸摸索索地在锦儿身上起腻。

“去!”锦儿一把推开了他,起身就走。

“你别走!”曹震拉住她说,“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于是曹震委婉解释,当初是跟震二奶奶赌气,她在公账上落私房,他也就敞开来花了。

如今不比从前,第一是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能忘记当年抄家的教训;其次是年纪长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荒唐;最后恭维锦儿,“家有贤妻,夫不惹祸”。复又提出保证,只要锦儿帮他把这件事谋成了,他情愿受她的管束。

锦儿心思已有些活动,但总觉得他的话说得太好听,欲信不可,因而忍不住问了一句:“莫非你真的没有额外的贪图?”

“有的,我是贪图保举。”曹震答说,“粮台在后方,军功保举好不到哪里去,而况还要尽四老爷在先,我就更谈不上了。陵工的保举,向来优厚,我来巴结上七品笔帖式,想法子升上主事,那时放关差、放盐差、放织造,说不定还回南京‘老家’呢!”

这几句话将锦儿说服了,“好吧!我再来想法子。”她说,“不过不能急,我慢慢儿跟秋月去磨。”

“只要你肯去办就好,我不急。反正四老爷起复,也还有些日子。”

09

出乎意料的是,起复的上谕在第三天便已“明发”。不过曹本人在前一天就知道了,是方观承来送的信。曹本来就稳重,自从归旗以后,更是谨言慎行,变得十分深沉,接到方观承道贺的信,也不声张,只跟邹姨娘说:“我得到王府去一趟,你把我的公服赶快收拾出来,不定什么时候用。”

“啊,有信息了?”邹姨娘又惊又喜地问。

“是方老爷来送的信,上谕明天就下来了。”

“那,公服后天谢恩才用,来得及。”

“不!”曹摇摇头,“信上说,也许明天会召见,让我一早进宫听信儿。”

“唷!那可真得赶紧了!”邹姨娘凝神想了一下,“顶戴是赵姊收着的,等我跟她去要。”

“赵姊”就是赵姨娘,邹姨娘说完了要走,却让曹拦住了,“不用白石顶子。”他说,“你不必告诉她。”

不用白石顶子,自然是升了官了,邹姨娘虽不识字,但虚心肯上进,这么多年看着、听着,对官场也很在行,曹能升一个什么官、应戴什么顶子,不必再问。

“啊,想起来了!还没有跟老爷道喜呢!”说着,她笑盈盈地屈膝请安,“恭喜老爷!”

“起来,起来!别闹这些虚文。”

邹姨娘不但不听,起身又请安,又来一句:“恭喜老爷!”

“不是道过喜了吗?”

“刚才是贺老爷起复。”邹姨娘说,“这回是贺老爷升官。”

“你也真多礼。”曹笑着,伸手去搀邹姨娘。

这一握,使得曹心头浮起一阵无可言喻的兴奋。半老徐娘,而又饱食终日,不亲井臼,那双手大致温润丰腴,入握足逗绮思,邹姨娘的手,便是如此。曹自然是握惯了的,但只是敦伦之际,摸索牵引,当个瞎子的“明杖”来用,像这样白天相握,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一向讲究真心诚意的他,因而便心头一震,接着便有犯了罪的感觉。不过马上又有另一个念头:像这样的罪,犯一犯又何妨?

在邹姨娘,不免受宠若惊,而且本性也比较拘谨,怕丫头见了,会当笑话去说,所以挣脱了手,低着头说:“老爷请吧!晚上我做两个菜,给老爷下酒。”

到得平郡王府,先见老王。他们郎舅之间,性情不同,爱憎有别,老王的声色之好,曹不以为然;曹所喜的那些风雅的玩意,老王认为迂腐,因而见了面,做了一番照例的寒暄,便无话可说了。

“你看你大姊去吧!”

每次见面,总要等老王说这么一句,才算结束了默然相对的僵局,曹请个安退出,到了太福晋那里,倘或别无坐客在,姊弟相叙,倒有许多话说,谈的当然是家务。

“恭喜你啊!”太福晋一见面就说,“听说你的事成了。”

“是啊!我正是为此而来的。”曹答说,“刚才接到方问亭的信,还说郡王有话要跟我说。”

“他刚回来。”太福晋当即唤住一个丫头,“你跟大爷去回,说四舅老爷来了。”

于是谈着家常等候,不多片刻,那丫头回来复命,说平郡王请“四舅老爷”在书房见面。见面道了谢,平郡王头一句就是:“四舅,你得到热河去一趟。”

“是!”曹问说,“是行宫有事要办?”

“名义上是行宫的差使,实际上办赐园的事。”

这“赐园”当然是指先帝居藩时,圣祖在避暑山庄——热河行宫附近的狮子岭下所赐的“狮子园”而言。曹已猜到两三分了,但不宜先说,只点点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古往今来,传奇不少。”平郡王背着手一面踱方步,一面慢吞吞地说,那沉着的语调,浑不似出于三十多岁的天潢贵冑之口,“庶民,乃至宰辅,有身世之谜可以传奇,即成不朽。可是,皇帝就不同了。”

这自然是指“今上”——乾隆皇帝而言,但平郡王说这话的用意,曹却无法推测,只好依旧静听下文。

“皇帝的身世是个传奇,天下惊骇,祸莫大焉。”平郡王突然站住脚说,“四舅,这趟热河之行,千万要隐秘。”

“是。”这一点,曹是很有把握的,所以满口答应,“一定,一定。我一定悄悄来去,勿使人知。”

“四舅,我的意思,不是行踪的隐秘,到热河以后,办事要隐秘。”

“喔,”曹答说,“到底是什么差使?郡王还没有交代下来呢!”

“是这样的——”

原来皇帝的生母,本是热河行宫宫女子的李氏,一直住在狮子园,并且也不是占用正式的殿阁,而是在僻静之处,建了三间平房,作为她的安身之处。多年以来,相安无事,最近却不同了。

这也难怪,生子贵为天子,任何人都不免会在感情上大起波澜。李氏自觉二十五年漫长的岁月,毕竟熬过来了,终于要出头了,言语举动,大失常态。皇帝对这一层身世之痛、不孝之罪,椎心泣血,却始终不能像宋仁宗那样,出以明快的措施,日夜焦忧,无可与言之人,直到平郡王内召回朝,才能一吐肺腑。

“如今除了上慰圣母以外,别无善策。”平郡王说,“我在皇上面前,保举四舅,到热河就是这件差使。”

“这,”曹顿觉双肩负荷不胜,“郡王实在是太抬举我了。郡王知道的,我不善于言辞。”

“我知道。不过,实在是无人可以托付这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事。”平郡王想了一下说,

“你不善言辞就带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去。到了热河,相度地形,为圣母另建新居,规制不宜崇闳,装修务必妥适,为皇上略伸奉养之义。至于另外有一句很要紧的话,如何婉转上陈圣母,可得要四舅好好费一番心思了。”

“喔,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平郡王点点头,表示会给他答复,但却蹀躞久久,方始将曹邀进来,促膝密谈。

“现在的皇太后,身子很不好,在世的日子也有限了。恂郡王替皇上划策,定了一条李代桃僵之计,将来让圣母顶当今皇太后的缺。”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说,“当今皇太后母家,失一后,得一后,何乐不为?一定可以说得通,关键是圣母的形迹要隐秘,将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否则天下观瞻所系,事情就办不成了。”

曹正襟危坐地听完,以平静而缓慢的声音答说:“这应该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而且话也不难说。”

“你有把握吗?”平郡王显得有些诧异。

因为曹并不善于辞令,居然有毫不在乎的表示,是不是未曾了解其中的难处?不能不做此一问。

“是。”曹仍是从容的神态,“不过有一层难处,见了面称呼如何?”

这确是难处,而且是以前所没有的,因为在嗣皇帝未继位以前,从没有人谈过他的生母,当然也就没有谈如何称呼的难题。自八月廿三以后,不知是谁叫开头的,称之为“圣母”,这是个很恰当但非直接的称谓,当着“圣母”的面,该如何叫法,确实需要好好斟酌。

平郡王被难住了,只能反问:“四舅,你看呢?似乎还不能用太后的尊称吧?”

“用太后的尊称,当然也未尝不可,不过太后有太后的仪制,仅有尊称,并无其他尊礼太后之处,忒嫌亵渎,大非所宜。”

平郡王深深点头,想了一下说道:“这一层慢慢再想吧!或许有往例可援,亦未可知。”

这倒提醒曹了,“似乎可用当年称密太妃的例子。”他说,“暂且称之为李娘娘。”

“喔,”平郡王问说,“是怎么个例子,我倒记不太清楚了。密太妃娘家不是姓王吗?”

“是!”

“可是,京里从没有人把密妃叫成王娘娘。”

曹紧接着答话,也用了“可是”,他说,“苏州人还是管密妃叫王娘娘,不但形诸口头,且还见诸奏折。”

“是——”

“是李舅太爷的奏折。”

“李舅太爷”指李煦。当康熙四十二年,圣祖第五次南巡时,适逢五旬万寿,早年所纳妃嫔,皆入中年,生子成长,不但皆有爵位,而且都已娶妇生子,这些做了祖母的妃嫔,圣祖不便再让他们在左右侍奉,供贴身奔走之役。

于是作为皇家臣仆的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为了孝敬主子,物色了两名江南佳丽,替代那些四十以上的妃嫔,照料精力未衰的圣祖,这与前朝佞臣之献色媚主以固宠的情形是不同的。

这两名江南佳丽,身世都不坏,一个来自海宁陈家,封为勤嫔,即是果亲王胤礼的生母;另一个产自姑苏,姓王,封为密嫔,她的父亲叫王国正,是个监生,因为密嫔的关系,赏了个知县的衔头,仍旧住在苏州,生活由李煦照料。

曹从小便听人说过,王娘娘的娘家在苏州。有一年王娘娘的老太太病殁,曹正在苏州李家做客,亲眼看到李煦密折奏报,王娘娘之母于某年月日病故,为之料理丧事,朱笔批示:“知道了”。因此,他敢肯定地说,“王娘娘”的称呼见诸奏折。

平郡王也知道,当时江南对后妃宫眷,还沿用宋明以来的称谓,唤作“娘娘”,与北方用官称,或者旗人称“主子”都不同。所以同意了曹的建议。

“皇上把李娘娘的事,托付了给我,我又托付了给四舅。”平郡王说,“四舅得要有个得力的帮手才好。”

“我,”曹答说,“我只有带我侄子去。”

“你是说通声?”平郡王说,“通声在粮台上的名誉不大好,四舅可得好好管一管他。”

“是!”曹很郑重地答应着,稍停一下又说,“我还想把雪芹带去历练历练。”

“对了!”平郡王仿佛突然被提醒了似的,“从我回来后,还没见过雪芹,他在哪儿当差?”

“在武英殿御书处。”

“他书读得怎么样?”平郡王很关切地,“太福晋常跟我提,说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不放心的就是二舅的这个遗腹子,要我格外留心,好好提拔他,我不知道他能干什么。再说,”他迟疑了一会,很吃力地说,“朝廷的名器,也不是我可以滥给的。四舅,你说是不是?”

“是!雪芹资质不坏,不过,性气浮动不定。所以这一回,我决定把他带在身边。请郡王上陈太福晋,放心好了。”

10

帮着接待了一整天的贺客,曹雪芹回到家已在二更时分。上房窗帘低垂,但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很强,可以想象得到,马夫人一面在灯下跟秋月闲谈,一面在等候爱子。

“芹二爷回来了。”

随着小丫头这一声喊,棉门帘掀起,迎出来两条纤影,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不过秋月的身材是熟悉,另一个要到走近了才看清楚。

“锦儿姊,是你!”曹雪芹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就来了。”锦儿答说,“今儿不回去了。”

“好,好!”曹雪芹很高兴地说,“好久没有跟你痛痛快快聊一聊,今儿可以做个长夜之谈。”

“快进去吧!”秋月催促着,“外面风大。”

进了屋子,只见马夫人自己从白泥炉子上,取下水壶在沏茶,怜惜地望着爱子,“看你冻得脸都红了!”看曹雪芹卸了“卧龙袋”伸手去烤火,急忙又说,“别烤火!看长冻瘃,让我看你的手。”

曹雪芹便坐在母亲身边,伸出手去,只见手背已现红肿,马夫人便握住了,使劲揉着,让血脉流通。这是唯一受了冻而可以不长冻瘃的办法,但揉的人很吃力,曹雪芹心有不忍,抽回手去说:“行了!”

“再揉揉!”锦儿为马夫人接力,一面揉,一面问,“客人多不多?”

“多!”曹雪芹答说,“来了就走的不算,留下来吃饭的,有四桌人,申时开席,起更方散。”

“四老爷很高兴吧?”

“起先兴致还不错,以后就有点儿扫兴了。”

“怎么呢?”

“听说季姨娘跟邹姨娘拌嘴。邹姨娘已经让她了,季姨娘却是越吵嗓门儿越大,四老爷进去喝了几句,才安静下来。”

“莫非也没有个人劝一劝?”马夫人问说。

“太太也是!”刚进门的秋月接口笑道,“季姨娘的脾气,太太难道还不明白?不劝还好,一劝更坏。”

“原是越扶越醉的脾气嘛!”锦儿急走直下地问,“震二爷呢?回去了?”

曹雪芹想说实话而突然意会到一件事,他知道曹震为内务府的朋友约到西城“口袋底”一处勾栏人家喝酒去了。刚才听锦儿说她今夜不回去,想来曹震绝不会放弃这个不必“归号”的机会,多半就在口袋底停眠整宿了。倘或说了实话,锦儿一定不悦,如此一个温暖如春的寒夜,搞成个煞风景的局面,何苦来哉!

因而他含含糊糊地答说:“大概是吧,我没有太注意。”接着顾而言他地问秋月,“你端进来的是什么?”

“今儿请锦二奶奶吃烤鸭,我拿鸭架子熬了一锅香粳米粥。你吃不吃?”

“怎么不吃?”曹雪芹答说,“先是忙着招呼客人,等送走了两拨客人,可以坐下来吃一点、喝一点了,哪知道季姨娘拌口舌,看四老爷那脸色,我哪儿还有胃口?这会儿倒真有点儿饿了。”

“这么说,是连酒都没有喝?”锦儿问说,“怎么脸上通红?”

“刚才是风吹的,这会儿是火烤的。”

“是没有喝什么。”秋月接口,“没有什么酒味儿。”

“那,我陪你喝一盅。”锦儿又看着马夫人说,“太太也喝一点儿,天气冷。”

“不!我瞧着你们喝。”马夫人问秋月,“不有尚家送的醉蟹吗?”

“东西可多着呢!也不止尚家。可惜,要在这儿喝,有样好东西不能端上来。”

曹雪芹知道,一定是陈年火腿,在马夫人屋子里,不能有清真禁忌的食物上桌,当即说道:“明天吃也一样。有醉蟹就行了,这玩意我有两三年没有尝过了。”

“以后,短不了你的。”锦儿向马夫人说,“我那儿也是一样,平时不送礼的送了,平时不往来的来了。”

“真是,想想刚回旗那时候,冷冷清清的日子,真正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真也亏得还有个四老爷。”马夫人亦颇有感慨,“还是老太爷的眼光厉害,当初那么多侄子,独独把四老爷带在身边,说他为人忠厚、正派。小王也就是因为他正派,才会另眼相看。”

“人总要学好。”锦儿对曹雪芹说,俨然长嫂的口吻,“千万别学你震二哥。”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一件事,“说震二哥不愿意上热河,是不是?”

“是的。”锦儿答说,“刚才我跟太太就在谈这件事,他也有他的说法,四老爷刚刚熬出头,凡事都得小心,怕有人嫉妒四老爷,在小王爷面前说坏话,得有人在京里替他留意照应;再说,热河要动什么工程,事情还是得在京里办,与其将来又回京来找人估价、烫样,要钱、要料、要人还得跟各处打交道,倒不如干脆就留在京里,来得方便。你看呢,他这个打算错不错?”

“这些玩意,我不大懂。不过,我听说,震二哥不去热河,是那班木商撺掇他,想法子谋陵工的差使。”

“喔,”锦儿脸一红,实情确是如此,她瞒着未说,不免内愧,但此时只能否认,“有这话?我可不知道。”

“你倒问问他!”马夫人以告诫的口吻说,“别让他老瞒着你。如今是咱们转运的时候,千万不能胡来。”

“是!”

锦儿恭敬地答应着,想为曹震辩白几句,却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法。及至秋月带着小丫头来摆设餐具,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喝着酒闲谈,锦儿不免又提起曹雪芹的亲事,马夫人叹口气瞅着爱子说:“你今年二十一了!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曹雪芹咬着醉蟹,只是咀嚼辨味,秋月提醒他说:“太太在跟你说话呢!”

“我知道。”曹雪芹抬起眼来,停了一会,突然说道,“我替娘娶个儿媳妇好了。”

“这叫什么话!”马夫人大不以为然,“你当我急着抱孙子?我可不比那些只顾自己、不顾下一辈的人,如果不是你中意的人,成天不是拌嘴,就是彼此板着脸,是那样子的话,我宁愿不要儿媳妇,免得成天替你们犯愁。”

“太太见得真透彻。”锦儿接口说道,“反正已经等到这时候了,爷儿们不比大闺女,只要太太不急着抱孙子,就二十三四成婚,也不算晚。如今不比前几年,很可以拣一拣、挑一挑。”她又问秋月,“你说呢?我这话错不错?”

显然地,这是希望秋月帮腔,但秋月有秋月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曹雪芹能早日娶亲,因为她已经从各方面看出来,曹雪芹已沾染了名士习气,诗酒风流,不修边幅,再下去说不定会走上“邪路”。

因此,她不答锦儿的话,只说:“拣一拣,挑一挑,也得先有能拣能挑的人才行。”

“有、有。”锦儿一迭连声地,“起码有三四家。”

“你倒说,是哪几家?”马夫人回顾一个小丫头说,“四儿,你把我的豆蔻盒子拿来。”

四儿取来一个珐琅嵌金丝的豆蔻盒,内中盛的却是槟榔,马夫人取了一块含入口中,徐徐咀嚼。锦儿知道,马夫人在晚上嚼槟榔,便是打算晚睡了,这当然是对她的话题感兴趣的缘故。

其实,曹雪芹对自己的婚姻又何尝不感兴趣?只是相了几次亲,无一不是庸脂俗粉,而事前安排见面,事后饰词推托,麻烦多多,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便是惹得冰人不悦。因此,他放出一句话去:“我自己会找!看中了再请人出来做媒,诸亲好友不必费心吧!”

就为他这句话,从此再没有人来为他提亲。例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邹姨娘,另一个就是锦儿。

“先说一家,是正蓝旗的,汉姓是杨,怡王府总管的小姐,今年十九岁,模样儿脾气都好。我见过。”

说到这里,锦儿停了下来,看大家是何反应。可是她失望了,包括马夫人在内,大家都很沉着,也就是毫无表情。

“你才说了一家。”秋月开口了,“说第二家吧!”

“第二家也是内务府的。在奉天,官是主事,听说掌权——”

“是的。”曹雪芹插嘴说道,“盛京内务府的主事,等于‘堂郎中’,总管是盛京将军兼,挂个名而已。”

“慢点!”马夫人思索了一下问说,“是不是由广东海关调回来的,姓赵?”

“好像是他,赵小姐会说广东话。”锦儿问说,“太太知道这一家?”

“怎么不知道?说起来还沾点儿亲呢!”马夫人又说,“这位小姐娇生惯养,不太懂规矩。你说第三家,有第三家没有?”

锦儿点点头,欲语不语地考虑了一会才说:“第三家这位小姐实在可惜了。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好几年,只怕比芹二爷还大几个月。论相貌、性情,绣一手好花,做一手好菜,肚子里的墨水,也很不少。只为父母爱惜,本人眼界也高,以至于耽误到现在。”

“既然样样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门?”秋月问道,“莫非出身不好?”

“出身怎么不好?老爷子做过知府,是十四爷的亲信,就为了这层关系,革职永不叙用。你想,有身份的人家,谁敢跟他结亲?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还赌气,定下一个规矩,来说媒的,她要面试。”

“试谁?”秋月问说,“试媒人?”

“试媒人干什么?自然是试新郎官。”

“这倒好!”秋月开玩笑地说,“芹二爷,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曹雪芹却真有跃跃欲试之意,“锦儿姊,”他问,“她姓什么?”

“姓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她家老爷子叫龄纪,老家在黑龙江。”

“这名字倒还听说过。”马夫人插进来说了一句。

“既是革职永不叙用,必有明发上谕。”曹雪芹说,“娘大概是听谁念‘宫门钞’,听过这个名字。”

“大概是吧。那两年天天打听消息,一忽儿谁抄家,一忽儿谁充军,听得人心惊肉跳,也纳闷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马夫人紧接着又说,“这龄家,没有人敢跟他结亲,咱们也别惹祸吧!”

“娘!”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人都昭雪了。十四爷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吗?我看这位龄知府官复原职,也是迟早间事。”

听他的口气,是回护着龄家,其意可知,但谁也不愿怂恿他去“应试”。马夫人是因为曹家重振门风,正当转机,凡事必须慎重,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恂郡王颇为当今皇帝所尊礼,但也要看龄纪当初是何罪名,不可一概而论。

秋月是从自己的体验中,有所警觉,龄家的小姐青春虽说未全耽误,但既在赌气,性情恐已不免流于乖僻,而曹雪芹也不是怎么肯随和的人,万一意见不合,彼此不谅,必成怨偶。

至于锦儿,因为跟龄家并无交往,龄小姐品貌如何,也只是耳闻而已。倘或传闻失实,贸贸然去说媒,结果一定落一场没趣。顾虑及此,决定打听确实了再说。

看举座沉默,曹雪芹不免失望,在他,别样可以忍耐,唯独好奇心不能满足,心痒痒的六神不安。踌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锦儿姊,”他问,“那龄小姐是怎么个试法?照说,她应该是个才女啊!怎么没有听人提过呢?”

“你别忙!等我打听清楚了告诉你。”本来有这一句话就够了,锦儿不留神又加了一句,“是不是才女不知道,不过听说真有人上门愿意试一试,结果被刷下来了。”

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是怎么被刷下来的呢?”他问,“那位小姐出了什么题目?”

“这,”锦儿笑道,“你可是把我给考住了,我怎么能说得上来?听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

曹雪芹大为诧异,而且也不能相信,因为出乎常理之外。大致所谓“才女”,无非工于吟咏,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已是百不得一;若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闺阁中有人通晓此道,可说是一种异闻。

“罢了,罢了!果真是不栉进士,何至于好此腐气满纸的时文?”

这两句话,只有秋月听得懂,触起她的心事,很想乘机规劝一番,但话到口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芹二爷,”锦儿忽又正色说道:“当着太太在这里,你倒是正正经经说一句,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且不说老太太,二奶奶在日也常对我说,芹官的亲事是要紧的,大家都得留心。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这个心愿,开了年,我专心来办这件事。不过总要你自己有这个心才行,不然,旁人瞎起劲,岂不是太无聊了?”

看马夫人是深以为然的神情,曹雪芹想起祖母在日的关切,以及一家人对他的期待,顿觉娶妻生子,是他的一种必须早日履行的责任,那就必得降格以求了。

“我也并没有什么奢望,”他说,“凡事过得去就行。”

“怎么叫过得去?眼界有高下,别人看得过去了,你说还差着一大截,这样,事情就难办了。最好你说个大概出来,譬如模样儿高矮肥瘦,性情是喜欢静的,还是好热闹的。说得越详细,找起来越容易。”

“照你的说法,”曹雪芹笑道,“我看最好开个单子出来。”

“对!”锦儿却不当他是玩笑的话,“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条一条开出来,我好好替你物色。你别怕麻烦,终身大事,一时的麻烦,换来的是一世的福气。”

锦儿这样认真热心的态度,马夫人与秋月都很感动。“锦二奶奶的这番盛意——”秋月说道,“芹二爷,你倒真是不能辜负。果然,你有诚意,也不必你麻烦,赶明儿个你说我写,开出单子来交给锦二奶奶。”

曹雪芹觉得这样做法,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没有人这么做过。”他说,“不太郑重其事了吗?”

“婚姻大事,”马夫人接口说道,“哪里是儿戏!”

众口一词,都赞成照他自己的那句“戏言”去办,曹雪芹也就无可推托了,“好吧!”他向秋月说,“反正,我的好恶,你完全知道,你替我开好了。”

“对!”锦儿怂恿着,“你明天就开,开出来让芹二爷看,他不中意的再改。不过,要切实一点才好。”

“你放心!”秋月答说,“芹二爷不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只开过得去的条件。”

“嗯,嗯!”锦儿凝神想了一会发问,“四老爷说了没有,到热河要待多少日子?”

“三四个月。”

锦儿表示有三四个月的辰光,一定照曹雪芹的条件,找到“过得去”的“芹二奶奶”明年秋天办喜事,马夫人后年就可以抱孙子了。

看她说得极有把握,马夫人便一直在脸上浮着笑容。但秋月却没有她们那样乐观,这一夜同榻夜话,不免又谈了起来,秋月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芹二爷为什么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枉费了你许多工夫?”

“不是早说过了吗?他的眼界太高。”

“那么,眼界又高到什么地步呢?”

“这就很难说了!”锦儿发觉她话中有话,当即又说,“看样子,你倒像是能说出个究竟来?”

“告诉你吧,也不一定是眼界高的缘故。他有几个人的影子,在心里抹不掉。”

“喔,”锦儿对这句话大感兴趣,从枕上抬起头来,侧着脸说,“你这话有点意味。是哪几个?春雨?”

“春雨自然是一个,不过比较淡了。”

“浓的呢?”锦儿想了一下问说,“绣春?”

“是不是!你也想象得到。”

“我是猜的,你总看出点儿什么来吧?”锦儿又叹口气,“咱们这几个,就数她命最苦,到现在生死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呢?”

“谁知道,如果真的⋯⋯”

秋月住口不语,锦儿当然要追问:“怎么不说下去呢?”

“不是我咒绣春,真的有确实消息,不在人世了,对芹二爷倒是一桩好事。”

“怎么?”锦儿想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不光是抹不去影子,竟是至今不能死心。”

“也差不多。”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他自己告诉你的?”

“虽不说,看他作诗就知道了。”秋月又说,“他作了诗一定给我看,唯独有几首一直不肯拿出来。”

“那么,你是怎么看见的?”

“你真老实!”秋月笑道,“我不会偷吗?”

锦儿哑然失笑:“大家都说你是圣人。圣人也会做贼,可是件新闻。”她又问说,“他在诗里怎么说?”

“念给你听听好不好?”

“不必!我也不懂。你只说意思好了。”

“诗里的意思,只有自己去体会,讲不清楚。总而言之,叫作万般无奈。”

锦儿将她们的这番对话,好好体味了一会,才知道自己对曹雪芹所知太少,但此刻触类旁通,却又大有意会。踌躇了好半晌,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

“他心里抹不掉的影子,大概也有你在内。我看,如果你有个归宿,他倒是去了一桩心事,反而死心塌地了。”

“你别扯上我!”秋月脸上发烧,有种无名的烦恼,“你别替我多事。”

“好姐姐,”锦儿急忙含笑赔不是,“千万别恼我!”

“谁恼你啦!”秋月觉得话说得太多了,“不早了,睡吧!”

锦儿不便再作声,但却了无睡意,忆前想后,思绪纷涌,突然想到一个人,毕竟忍不住又要跟秋月谈了。

“你睡着了没有?”锦儿轻轻推了她一把。

“快睡着了,干吗?”

“有个人,芹二爷一定中意。凭什么我说这话呢?”锦儿自问自答地,“因为这个人模样儿、性情,跟绣春很像。”

“喔,”秋月不免好奇,“是谁啊?”

“是街坊张老爷家,一个守望门寡的侄小姐。”

“守望门寡?”

“是啊!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过,芹二爷是克妻的命,也许两下一冲,彼此都好了。”

“你这话倒新鲜。”秋月笑道,“可不知命理上有此一说没有?”

“那也容易,我先拿芹二爷的八字跟张小姐的八字,找算命的合一合就知道了。”锦儿又问,“你看,这使得使不得?”

秋月委决不下,因为这不是她能完全做主的事,考虑了一会答说:“咱们先把女家的情形打听清楚,跟太太回了再说。那位张老爷是汉军不是?”

“原来是,现在不是。”

“这叫什么话?”

“新定的规矩,你不知道?”锦儿答说,“原来是汉军,现在愿意出旗的,只要报上去就行了。这叫‘开户’,张老爷是几个月前开户的。”

“喔,”秋月又问,“张老爷在哪里当差?”

“是做外官的,不知为什么,辞官不干了。”锦儿答说,“那张老爷也是读书人,潇潇洒洒,一点架子都没有。芹二爷做了他的侄女婿,一定合得来。”

“哪里就谈得到此了!”秋月笑道,“如果他出旗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通婚呢?”

“这没有什么不能。譬如早年定了亲的呢?莫非一开了户,连姻缘都拆散了吗!”

“这话倒也是!”秋月突然想起,“震二爷见过那位张小姐没有?”

“没有。”

“你倒不妨想个法子,让震二爷见一见,看他怎么说。”

“这,这是干什么?”锦儿困惑地问。

“震二爷不也喜欢绣春吗?”秋月紧接着说,“这件事我看不妥,其中的道理很细,你自己想去吧!”

秋月自觉想得很透彻,处置也明快,有当于心,恬然自适,而且这一天也真累了,所以一合上眼,便毫无思虑地入于梦境。

锦儿却正好相反,特别是提到曹震,很快地领悟了秋月话中的深意。绣春是怎么失踪的?不为了他们兄弟在盐山的那一场冲突吗?不过,曹雪芹只是心里抛不开绣春的影子,而曹震对绣春,说是刻骨相思,亦不为过。秋月问到曹震见过张小姐没有,真是个“旁观者清”,看出假如有个人像绣春,首先会“着迷”的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震。

这才是她失眠的主要原因。兴致勃勃思为曹雪芹觅得佳偶的满怀热心,已化成忧心忡忡唯恐曹震移情生恋的种种顾虑。当然,她亦不会忘掉曹雪芹,但在感觉中,曹雪芹必非曹震的对手,这就更加可虑了。她在想,纵或一切顺利,张小姐成了“芹二奶奶”,但亦难保曹震不生非分之心。那一来就可能引起极大的风波,一片为曹雪芹打算的苦心,变成悔之不及的“自作孽,不可活”。

“算了吧!”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即令没有曹雪芹牵涉在内,她仍不能消除曹震可能会邂逅张小姐,惹出一段孽缘的隐忧。

“怎么!”突然,她听得秋月在问,“你还没有睡?”

这下才让锦儿意识到时候恐怕不早了,看秋月起床,披着小棉袄去解手,她也跟着起身。屋子里很暖和,她连小棉袄都不穿,将灯芯往上一移,光焰跃起,看水晶罩中的金钟,长短针都指在二字上,不由得失声说道:“丑时都过了!”

秋月在后房,听不见她的声音,锦儿踌躇了一会,终于穿上小棉袄与套裤,将“五更鸡”上炖着的红枣、莲子、薏米粥取了下来,拿现成的饭碗盛了两碗,等秋月来吃。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勉为其难,陪一陪我。”

秋月却不过意,坐了下来,细看一看锦儿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精神?”

“我睡不着。”

“你又太热心了。”秋月笑道,“性子也太急,芹二爷的亲事,既然已耽误了好几年了,也不必急在一时。”

这是误会了,锦儿却不便明言,只含含糊糊地说:“我另外有事!”

如此深宵想心事想得睡不着,可见是件很要紧,也很为难的事。秋月自不免关切,看着她:“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不错!”锦儿答说,“我真该想法子让我们那口子,跟张小姐见上一面。”

“见了面又如何?”

“看他是怎么个神情。”

秋月不答,拿银匙舀了一枚红枣,送入口中,吐皮吐核,慢慢吃完,才抬起眼问了一句:“你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吗?”

“是的。”锦儿老实承认。

“那是我害了你了,我不该说那句话。”秋月又说,“我劝你别多事,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丢开吧!”

“不行!”锦儿摇摇头,“我得看清楚了才能放心。”

“其实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家都是胡猜,渺渺茫茫,倒为这个犯上了愁,岂不太傻了吗?”

“不!”锦儿兀自摇头,“住在前面街,不知道哪一天遇上了,我们那口子在这上头着了迷,那劲儿可够瞧的。你想,我能放心吗?”

“没有那么巧的事。就算遇上了,不见得就留神;就留了神,也不见得会想到像绣春;就想到像绣春,也不见得着迷。”秋月又说,“人家守望门寡的闺女,他能怎么样?如果真的又胡闹,别说四老爷会管他,太太也会说他。你怕什么?”

有此一番解劝,锦儿心里才比较踏实,但也磨到丑末寅初,方始睡着。

11

睡得迟,起得晚,锦儿正在一窗红日之下,一面看奶妈喂孩子、一面梳头时,只见秋月匆匆走来说道:“震二爷来了!”

“他来干吗?”

“是谈四老爷的事,你梳了头就出来吧!”秋月边走边说,“在太太屋子里。”

等她到了马夫人那里一看,曹雪芹也在,见了她就说:“我马上要到热河去了。”

锦儿先不忙答他的话,给马夫人请过安,起身向曹震说了句:“你怎么来了?”然后跟曹雪芹答话,“过年只有十几天了,总要破了五才能动身。”

“不!”曹震接口,“这几天就得走。”

“怎么回事?”

原来曹这天一大早进宫谢恩,递了折子,在内奏事处闲坐,不道方观承找来了,悄悄告诉他说,已经派了他修热河行宫的差使,皇帝希望他尽腊月二十日以前,赶到热河。请他赶快回家预备,另有后命。

于是曹出宫便到曹震那里,他是四更天才回来的,正呼呼大睡,曹叫人将他唤起床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也是要他即刻预备,陪到热河,等过了年,将曹雪芹接了去替他。

这一下曹震为难了。他年下有许多应酬要料理,更有一件要紧事是,他替成记木厂的掌柜杨胖子活动泰陵的工程。已有眉目,正要趁年下好好打点一番,谋成了它。如果在热河过年,那就前功尽弃,杨胖子就算把工程弄到手,也不会有他多大的好处。

因此,他只说他在粮台上有未了之事,过年前正要结账,不能丢下不管。提出的办法是,让曹雪芹陪“四叔”在热河过年,不过他还是送了去,送到了就回京。京师到热河是五天的途程,来回十天,还误不了事。

当然,大庭广众之下,曹震说的仍是对曹所说的,那套冠冕堂皇的话,不过锦儿是完全能够体会的,当下便故意拿他埋怨了一顿。

“你也是,只顾你自己粮台上的公事,也不想想,快过年了,人在外面的,都还得冒风冒雪,赶回来团圆,你反而把芹二爷弄到热河去,怎么对得起太太?”

“是啊!”曹震搔着头皮说,“我也没法子。”

马夫人原来倒还有些介意,只为锦儿那一番话,心中便一无芥蒂,反帮着曹震说道:“你也别怨他!公事到底是要紧的。要说团圆,也不在乎年节,只要大家平平安安,能放得下心,就隔得远也没有什么。”

“太太真是体恤小辈!”曹震请个安,起身对锦儿说,“咱们把太太接了去过年。”

锦儿尚未答话,马夫人已连连摇手,“不,不!”她说,“不方便!你们给自己添了麻烦,我吃着还不放心。”

身在清真的马夫人,奉教虔诚,原有一个小厨房制馔,如果到了曹震家,炊具难免混杂,彼此确是不便。

“那就这样,”锦儿说道,“我带了孩子来陪太太守岁。”

“到时候再看吧!”马夫人说,“倒是芹官的行李得赶紧预备,到底是哪一天动身啊?”

“就这两三天,一有好日子就走。”曹震向秋月说道,“劳驾,把时宪书给我。”

“什么叫时宪书?”锦儿问说。

“就是皇历。”

原来乾隆皇帝御名弘历,为了避讳,历书改名时宪书;预定明年举行的制科“博学弘词”,亦改为“博学鸿词”。

等曹震讲完,曹雪芹笑道:“震二哥真是会做官了!避讳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我可还是第一回听人管皇历叫时宪书。”

“你别小看了这件事!”曹震正色说道,“这年头儿忌讳可多着哪!说话处处要小心,别犯了忌讳。尤其是这回到热河,你可千万要留神,那儿有件事,是极大的忌讳,碰都碰不得。”

“什么事?”

“太太知道。”曹震答说,“回头请太太告诉你。”

是如此讳莫如深的神情,大家都想问却都不敢开口了。等秋月取了历书来一看,除了后天是个宜于长行的好日子以外,就得腊月十九才能动身了。

“后天?”马夫人问说,“来得及吗?”

“粮台上车马夫子都是现成的,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就是替雪芹预备行李,得赶一赶了。”曹震起身说道,“只怕四叔还没有留意到,非后天去不可,我得赶紧去告诉他一声。回头我再来。”

曹震走了,锦儿却留了下来,为的是好帮着秋月替曹雪芹预备行李。铺盖好办,衣服却费周章,热河热在夏季,冬天却比京里还冷,长行跋涉,衣履既不宜累赘,还要受得起折磨,这就不容易办了。

“要暖、要轻,最好是丝绵袍,只怕路上禁不起折腾。”锦儿说道,“最好是大毛皮袍。”

“不!”马夫人,“大毛皮袍都是缎面的,国丧还没有满,不能穿。再说,穿了大毛皮袍走长途,也糟蹋了衣服。我看,仍旧只有穿他身上的那件布面紫羔皮袍,另外替他赶一件丝绵袄出来,衬着穿,也就够了。”

商量停当了,立刻动手,现买的新丝绵,面子是现成的宝蓝宁绸,加上一副青布套袖,穿在里面,看不出来。

翻新丝绵很麻烦,丝丝缕缕都得拉松了,再一层一层铺裹在套子上,然后翻过来加行线、钉纽襻、装领子。跟锦儿忙到午夜时分,方始完工。

“芹二爷试一试吧!”锦儿指着曹雪芹的书房说,“灯还亮着,必是在理书。”

“辛苦、辛苦!”曹雪芹拱一拱手,笑嘻嘻地说,“大小一定合适,我回头来试。”

“这会儿就试,不合适还可以改。”说着,秋月便动手替曹雪芹去解皮袍的纽扣。

及至一穿上身,曹雪芹立刻就觉得衣袖的尺寸小了,丝绵又装得多,以致要弯臂都有些困难。

“麻烦了!”锦儿皱眉,“我把袖子裁小了!而且还不能放,没有留下富余的料子。”

“能不能将就?”秋月问曹雪芹。

“在家穿可以;上路可不行,胳膊弯不过来,没法子拉缰绳。”曹雪芹又说,“我倒有个主意,把袖子剪掉,改成坎肩儿,上马下马,干净利落,倒比棉袄更得用。”

“要说坎肩儿,也不必用丝绵,皮坎肩不更暖、更爽利?”秋月又说,“我来找一找,一定有现成的。”

锦儿也是这么想,而且颇有徒劳无功、咎由自取之感,因为做官人家,总有一两件冬日上朝、上衙门,穿在袍褂里面的皮坎肩,“真是,”她说,“早知如此,这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帮着咱们芹二爷理书,有多好呢?”

“书也理得差不多了。”曹雪芹答说,“这一回跟了四老爷去,还不能多带书,多带了麻烦。”

“这话我就不懂了。”锦儿问说,“你多带书,四老爷瞧着,先就欢喜了,怎么会有麻烦?”

“怎么不是麻烦?”秋月接口说道,“正经书带多了,四老爷一看,正好考他;闲书带多了呢,又怕四老爷说他。”

“正是这话。”曹雪芹连连点头,满脸深获我心的快慰。

“你们把四老爷的心里,真是揣摩透了。”锦儿的心情一变,问秋月说道,“咱们弄点酒喝,算是给芹二爷饯行?”

不等秋月答话,曹雪芹便拍掌笑道:“这好!围炉煮酒消寒夜,此乐何可多得?”

秋月也让他们鼓动了兴致,年下多的是现成的食料,料理了两个冷荤碟子,一个酸菜银鱼火锅,就着炭盆烫热了酒,把杯话别。

“芹二爷。”锦儿首先举杯,“我替我们二爷敬你一盅,这回,本该是他跟了四老爷去的。”

“无所谓。”曹雪芹答说,“我倒是早就想到避暑山庄去逛一逛了。”说着,跟锦儿对干了酒。

“到了热河,不知道住在哪儿。”锦儿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道,“能住在行宫里吗?”

“我想,没有什么不能住。”

“你可别满不在乎的!”秋月提出警告,“别忘了震二爷的话,那里的忌讳多,千万谨慎。”

“对了!”锦儿仿佛被提醒了似的,“倒是什么忌讳啊?你问了太太没有?”

“问了。”曹雪芹答说,“还不就是那件事吗?”

“哪件事?”锦儿突然意会,“是,是那位不能出面的老太后?”

“可不是。”

“忌讳呢?”锦儿又问,“怎么算是犯忌讳?”

“不能出面,自然就是忌讳。”秋月转脸看着曹雪芹,郑重其事而又略带忧虑地,“提起这一层,我真还有点不放心。你的好奇、好多问,又好发议论的脾气,可真得改一改。”

“你放心好了。”曹雪芹答说,“这件事,就我不问,也一定会有人告诉我。反正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听,什么事搁在肚子里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秋月问道,“能心口如一吗?”

“不能也得能。”

“好!”秋月举起杯来,咕嘟咕嘟地干了酒,照一照杯子说,“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话。”

“不会!绝不会!”曹雪芹也一仰脖子干了酒。

“真的,芹二爷!”锦儿也说,“曹家要从你身上发起来,才真的是发了。你可别忘了老太太跟我们二奶奶,在你身上的那一片心。”

锦儿劝了,秋月又劝,话题不脱他的两件大事,一件亲事、一件功名。两件事都到了必须有所交代的时候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两人举了许多世交子弟,辜负了大好年光,以致潦倒颓唐的故事,将曹雪芹说得有些烦躁了。

“你们倒像看准了我一定没出息似的。”他笑着说,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秋月和锦儿都警觉到了,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结束了这一场劝告。

“你别嫌我们俩噜苏,我们不噜苏,四老爷会噜苏。你只记着你自己的话,做个有出息的样儿给我们看看。”

“好!我一定做给你看。不过,我得先问你,怎么是有出息的样儿、怎么是没出息的样儿?”

“那还用说吗?只听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四老爷将来一定会说。”锦儿接口,“如果你读书上进,凡事巴结,四老爷一定会赞不绝口。”

“也不必赞不绝口,只要四老爷说一句,果然有了长进,那就行了。”

“这容易。”曹雪芹说,“咱们赌个什么东道?”

“你说。”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如果我赢了东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诗稿拿给我看。”

秋月有许多自写幽怨的诗,是绝不便公开的,因而面有难色。见此光景,曹雪芹却得意了。

“原来你们都是口惠而实不至,劝人学好的话,不费什么,谁都会说。罢了、罢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吧!”

这一说恼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临了儿落得这么一句话,真叫人寒心。”她说,“你要看我见不得人的诗,也不必赌什么东道,我现在就拿给你好了。”说着,霍地起立,便待离座。

一看这模样,曹雪芹慌了手脚,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赔笑说道:“好姊姊,我随便一句玩话,你怎么就认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跟你赌东道,也不过好玩,莫非不赌东道,我就专做没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话我?当然不会。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爷差满回来,你看着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夸奖我。”

“那就是了。”锦儿赶紧凑在里面调解,“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呢!喝酒吧。”

“对、对!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说,“你的酒凉了,我替你换一换。”

说着,便转过身去,从炭盆上的热水铫子中,提出坐在里面的瓷酒壶,拿秋月的冷酒兑在壶中,另外斟上一杯。

锦儿在他身后匿笑,不道为曹雪芹发觉,便即问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罚酒。好好劝你不听,非得秋月恼了,你才知道厉害。”

12

曹一大早就来了,是曹震陪着来的,一则辞行,再则是带了曹雪芹去,理当对马夫人有个交代。

“把雪芹造就出来,一直是我一桩心事,非此不足以报答老太爷、老太太,安慰二哥,也不枉了二嫂二十年来的苦节。”

无端提起往事,触动了马夫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回想二十年前,也是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京里一骑专差,深夜到家,当时就要叩中门请见老太太。原以为是曹颙有了升官的喜讯,不道竟是病殁京师的噩耗。马夫人一恸而绝,在全家号哭声中苏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殉夫;但第二个念头,转到七个月的身孕,才知道死不成,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居然也二十年了!马夫人回首前尘,自己都不免惊异,居然熬过来了。但二十年中多少辛酸,此时一齐奔赴心头,忍不住眼眶酸酸地想哭。

“四老爷,”锦儿忍不住劝阻,“别提当年伤心的事了,只往前看吧!”

“这倒是实话。”曹点点头,转脸去看肃立在房门旁的曹雪芹,虽然眼光十分柔和,而曹雪芹幼年得自四叔的严厉形象,至今未能消释,所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马夫人这时才想起,应该有一番重托曹的话,“我可是把芹官交给四老爷了!”她转脸向爱子说道,“你这趟跟了四叔去,处处要听教训。”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几年雪芹不大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我耿耿于怀。这一回去,朝夕相处,我可以尽一点心。”曹停了一下,看着马夫人说,“从前康熙爷说,孩子小的时候,容易管教;及至成人,气性已定,很难改了。雪芹也是一样。我不会再拿鸭子上架,硬逼他读书。我的打算是,多跟雪芹谈谈,听听他的抱负,看看他的志趣,帮他走一条正路。当然,最好还是从科场中去求功名,不过这也不是能强求的事。”

“四老爷说得是。”马夫人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芹官,只是看他行事厚道,身子也壮,就这两点,我想他也不会是个败坏曹家门风的子弟。”

“我也这么想。‘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之能够复起,完全是老太爷、老太太的荫庇。也因为如此,我得格外在雪芹身上多费一点心血。”曹又说,“至于棠官,他娘糊涂得紧,我已经交代了,只要棠官回京,不论是假是差,一定让他给伯娘来请安。请二嫂多费神,好好管教他。”

原来棠官在景山官学读书,卒业时居然考列优等,补了九品笔帖式,派在京东一处税关办事,大概一两个月,总有一趟回京的机会。马夫人心想,这有点“易子而教”的意味,自然义不容辞。

“四老爷请放心。芹官没有兄弟,棠官就像他的同胞一样,我自然会尽心。”

看谈话告一段落,秋月及时闪身而出,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四老爷请喝酒吧!今天有南边来的海味。”

不独有海味,还有关外来的山珍。为了替曹叔侄饯行,菜很丰盛,但这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是因为曹忽发诗兴,把杯吟哦,颇费推敲。最后写出来是两首七律,题目叫作“乙卯岁残,携芹侄于役滦阳,临发赋此”。诗中充满了感慨,但也洋溢着终得复起的喜悦,与重振家声的希望。

“四叔,”曹震掏出金表来看了一下,“请回吧!四叔那里还有人等着送行呢。”

“好!”曹将诗稿递了给雪芹,“你替我誊正。”

等他抄好诗回到堂屋,只见锦儿手携衣包,丫头提着食盒,秋月抱着孩子跟在后面。曹雪芹不由得问:“原来你也要走了?”

“震二爷明天送你们到热河,锦二奶奶自然得回去话别。”

“倒不是什么话别。”锦儿接着秋月的话说,“虽说只去十天,到底也要多带些衣服,得我回去拾掇。”

“好吧!咱们就算在这儿分手了。”曹雪芹说,“你可常来看看太太。”

“那还用你交代?”锦儿忽然眼眶发红,“你可多保重。”又放低了声音说,“没事多哄哄四老爷,别惹他生气,免得太太不放心。”

“我知道。”

“常捎信回来。”

“我知道。”

锦儿絮絮叮咛,曹雪芹一一答应,直到曹辞了马夫人出来,方始住口。曹雪芹送出门外,等车子走了,复又回到马夫人那里,紧接着是秋月来了。

“我忘了一件事。”她向马夫人说,“昨儿替芹二爷赶出来的那件丝绵袄,袖子太小,不能穿。芹二爷要一件皮坎肩,我想现成的一定有。”

“可不一定。有件紫貂的,让季姨娘要了去,替棠官改帽子;另外有两件,我记得从通州搬进京的时候,就给了何谨他们了。”马夫人手向床头柜一指,“钥匙在那,你自己开箱子找去。”

这里马夫人与曹雪芹母子,临别前夕,少不得也有一番话要说。正当做母亲的,谆谆指点在外该当如何照料自己时,秋月提着一串钥匙回来,开口便是:“糟了!真的一件都没有。”

“你不有件对襟的吗?看尺寸,芹官也能穿。”

秋月当然早就想到了,不过从跟锦儿深谈以后,对曹雪芹的想法,有了变化,不愿拿自己的衣服给曹雪芹穿,因而很快地答说:“太小穿不上,而且老掉毛,也不管用了。”

马夫人沉吟了一下,徐徐说道:“这样,把我那件‘金丝犼’的,让芹官穿了去。”

“不!”曹雪芹接口,“我穿了,娘穿什么?”

“我可以穿别的。”

其时秋月已将那件名为“金丝犼”的皮坎肩取了来,她只用三指撮着领口,看上去轻得如一件薄罗夹袄,玄色软缎的面子,翻过来一看,毛黄如金,既细且软,侧面望去,映着阳光的毫端,闪出万点金鳞。曹雪芹在数九隆冬,虽常见他母亲穿这件皮坎肩,但却从未细细观赏过,当然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这件皮坎肩,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老太太赏的。当初是有人借了老太爷三千两银子去捐官,运气不好,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太爷听说,不但拿借据还了人家,另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的奠仪,他家无以为报,拿祖传的这件皮坎肩送了来。也不能说是抵债,只是表表人家的心意而已。”

“这是什么皮?”曹雪芹抚着毛皮说,“倒像猴儿毛。”

“总算你还识货。”秋月笑道,“这就是‘教猱升木’的猱,又谓之犼。”

秋月也是从曹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据说这种“金丝犼”,又名“金线犼”,产于甘肃庆阳山中,四川亦有此物,不过性情比较凶猛。

“这金丝犼的坎肩,穿在身上,不但再不怕冷,而且可祛风湿——”

“那!”曹雪芹打断她的话,兀自摇头。

只为秋月的一句话,他又不要了。因为马夫人近年染了风湿,有时发作,呻吟不止,金线犼既能祛风湿,曹雪芹自然要留给母亲穿。

“你别担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药,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轻轻的,可不能得风湿,将来写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太太既有这番体恤的意思,芹二爷,你就别客气了。”

“不是什么客气不客气,太太的病要紧。”

“你说我的病要紧,我倒是怕你在这种天气,受寒成病,仗着年纪轻、身子壮,膀子若是酸痛,不当回事,日久天长,成了病根,才知道厉害。”马夫人又说,“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丝犼,风湿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什么药都好,说不定还不犯病呢!”

曹雪芹尚待申说,马夫人有些生气了,“二十年了,你就难得肯听我一句话。”她的语声有些变音了,“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

这不是马夫人最伤心的时候,茕茕孤独,无声饮泣,泪水浸透了枕头,不知曾有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如此,但是,曹雪芹看不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母亲生气伤心的景象,在记忆中却还是第一次。因此,他的感觉中,惊恐多于一切,真个是吓坏了。

“娘,娘!”他跪了下来,双手抚在马夫人膝上,仰着脸哀声请罪,“你别伤心,我再不敢不听你的话了。”一面说,一面掏出手绢,要替马夫人去擦眼泪。

不想这下又出了纰漏,掏出来的那块手绢,也是雪白的杭纺所制,刺目的是上绣一只墨蝶,正晃在马夫人眼前,看得格外真切。

“哪里来的这块手绢儿?”

曹雪芹料难隐瞒,只好老实答说:“前天是让咸安宫侍卫华四爷硬拉着,到金桂堂去逛了逛,拿错了一块手绢。”

“拿错了?”马夫人沉着脸问说,“原来是谁的手绢儿?”

“是金桂堂的少掌柜的。”

“少掌柜?”马夫人不大懂京中戏班子的规矩,所以愕然不解。

“是的。少掌柜,也是金桂堂当家的小旦。”

“是男的,还是女的?”

“自然是男的。”秋月插嘴,意思是要冲淡这场风波,所以含笑又说,“如今哪有坤班?”

“对了!”曹雪芹接口,“是男的。”

“叫什么名字?”

“那还用问吗?”秋月又在一旁打岔,“自然带一个‘蝶’字。”

“叫蝶梦。”曹雪芹说,“大家闹酒,他喝醉了,要吐,正好坐在我旁边,就拿我的手绢儿使了。随后,他娘递了块干净的给我,我只当是全白的,谁知道上面绣着蝴蝶呢?”

听得这一番解释,马夫人脸色缓和了,但拿起手绢闻了一下,复又绷紧了脸问说:“你跟他认识多少时候了?”

“逢场作戏,头一回。”

“头一回,他就拿绣了表记、抹了香露的手绢儿送你?”

“我怎么知道?”曹雪芹说,“他给了我,我就一直搁在口袋里没有用过。既没有看见绣着什么,也没有闻见香味。”

“哼!”马夫人冷笑,“骗谁?”

看看局面要僵,秋月便从马夫人手里将手绢接过来,在鼻端细嗅一嗅:“香味倒还雅致,不过不至于闻不出来。”她笑着又说,“也许芹二爷这两天伤风。若是闻出来了,一定收了起来,这会儿就不会出丑了。”

这几句话,很巧妙地解释了曹雪芹取得这块手绢,确是偶然之事,跟蝶梦亦无深交,马夫人总算信了儿子的话。

“你就是这么粗心大意!”秋月故意埋怨,“虽说爷儿们偶然逢场作戏,无伤大雅,挂出幌子来,到底不好。幸而发觉得早,在路上让四老爷见了,少不得又噜苏你一顿。何苦!”说着,将手绢往口袋中一塞,一面走,一面说,“我另外替你找一块。”

看秋月的影子远了,马夫人脸上,却又出现了凝重中显得有极深的隐忧与关切的神色,“你可得仔仔细细去想一想!养小旦是最伤身子的。”声音又有些变调了,“老太爷、老太太就留下你这么一点亲骨血!”

曹雪芹悚然而惊,但也不无受了冤屈之感,“儿子不过逢场作戏。”他说,“从没有往邪路上去想过。”

“但愿你心口如一。”马夫人又说,“世家子弟谁也不是下流种子,开头都是偶尔玩玩的,到后来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迷上的,都记不得了。”

曹雪芹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心里却在体味他母亲的这几句话,自己在问自己:声色陷溺果真不能自主?他不相信。可是他不能表示他的不同的看法,否则将会引起慈亲更多的疑虑,而他的性情又一向讨厌言不由衷,那就只有沉默了。

“知子莫若母”,看到曹雪芹心里的马夫人,冷笑着说:“你别不服气,自以为有多大的实力!到你陷了进去,想起我的话,已经不容易跳出来了。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得你那么多,只是你该想想老太太。如果你早早成了亲,替老太太留下一株两株根苗,我就随你去荒唐。像如今,倘或你自己毁了自己的身子,叫我活着靠谁?死了又怎么有脸去见老太太?”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这就不但曹雪芹,连秋月都把脸吓黄了,仆妇丫头,亦皆闻声而集,但都站在廊上搓手,排闼直入的只有一个秋月。

“太太怎么了?”秋月亦像曹雪芹那样跪了下来,“芹二爷明天出远门,太太这么一伤心,会让他一路牵肠挂肚。太太、太太,快别哭了吧!”

泪眼模糊中,看到跪在地上的爱子,愁眉苦脸地只是自己拿手捶脑袋,马夫人不觉心疼,顿时住了眼泪。看窗外黑压压的一群人,自觉过于失态,便即说道:“没有什么!我一时感触,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大家散了吧。”

窗外的人听得这话,一个个逡巡而退,秋月便拿刚从曹雪芹那里取来的一块干净手绢,递了给马夫人,复又叫小丫头去倒热水来净面。转身看到曹雪芹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当即微带呵斥地说:“还跪着干什么?平时要多听太太一句半句话,不强似这会儿长跪请罪?”

僵在那里的曹雪芹,遇到秋月这个“台阶”,赶紧接口,“岂止一句半句?”他一面起身一面说,“反正以后事事都听太太的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秋月追问一句,“说话算话?”

“自然,他人犹可,我怎么能骗太太?””

“好!”秋月转脸笑道,“到底是太太的眼泪值钱,居然哭得顽石点头了。”

“也不知是真的点头,还是假的点头——”

曹雪芹不等他母亲话完,便断然接口:“真的!娘要不要我罚誓?”

“罚什么誓?”秋月说道,“你只要肯听,立见分晓。”

“好吧,你说。”

“不是我说!我算什么?是太太说。”

“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你只说是太太的话,我还敢不听吗?”

语气甚甜而面有苦颜,马夫人又心爱又心疼,“算了吧!”她说,“只要你有这点心就够了。”

秋月却放不过曹雪芹。原来她也是触动灵机,因为曹雪芹的性情,越来越如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必得有个人管着才好。但他人就能管他,未必心服,也未必就为他好,所以只有为马夫人“立威”,能让他念兹在兹,记着母亲的话,方为上策。当然,马夫人若有见不到、识不透、想不通之处,她可以帮着管。

这就是由曹雪芹“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中,所起的一个念头,但她却不肯承认曹雪芹的话,只说:“太太心里的话,我都知道,当着太太的面,我‘口衔天宪’。芹二爷,你把这件坎肩穿上试试。”

是女用的坎肩,虽为琵琶襟,却是偏纽,要找毛毛匠来改成对襟,时所不容。曹雪芹心想,穿在里面看不见,也无所谓,但那道遮到耳际的高领,又怎么处?

想问出口,临时变了主意,毫不迟疑地穿上身去,不待他扣衣纽,马夫人便觉得不妥了。

“把领子拆掉吧!”

“我知道。”秋月答说,“先让芹二爷试一试腰身。”

曹雪芹的身材,自然比他母亲来得高大。不过那件坎肩本是穿在外面的,格外宽大,曹雪芹穿在里面,腰身恰好,长短就没有多大关系了。

“挺合适的。脱下来吧,我替你去拆领子。”

“你拿针线到这里来收拾吧!”马夫人又说,“天也快黑了,索性晚上来拆也好。”

“不如就此刻弄好了它,也了掉一件事,反正也不费什么工夫。”

于是秋月取来针线,命小丫头燃起一支明晃晃的蜡烛,细细拆去领子,摘起线脚,也费了半个时辰,才得完事。

“吃饭吧!”马夫人说,“吃了饭,早点睡。”

“就在这里吃好了。”曹雪芹说,“我陪娘吃斋。”

“有什么菜?”

“有口蘑炖羊肉、蒸的白鱼,再就是素菜。”秋月又说,“替芹二爷预备了一个野鸡片的火锅,还没有做。”

“把我的羊肉跟鱼,拨一半给他。”马夫人又说,“另外摆桌子,在这里吃好了。”

正在照马夫人的意思安排时,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午后刚回去的锦儿,她手里提着一个衣包,后跟一个丫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具圆笼。秋月急忙迎了出去问道:“你怎么去而复回,倒抽得出工夫?”

“本来想打发人来的,怕说不清楚,还是我自己来一趟省事。”

“什么事?”

锦儿先不答话,吩咐丫头:“把东西放下来!”她亲自揭开圆笼,里面是叠在一起的四个“一统山河”式的广口圆盂。“特为替芹二爷做了四个路菜。”她向正走了来的曹雪芹说,“都是不容易坏的东西。在路上别拿出来,四老爷那里另外送的有。这样子,你晚上想喝点酒,就不必惊动人家了。”

“你倒替他想得周到。”秋月指着衣包说,“怎么?莫非你今晚上不打算回去了?”

“不是我的衣服。”锦儿答说,“是震二爷的意思,他听说芹二爷要一件皮坎肩,特为要我把他新制的那一件送了来。”

一面说,一面打开衣包,是一件藏青团花贡缎面子、同色薄绸夹里、下摆出锋的白狐坎肩,镶着白珊瑚套扣,素净中显得华丽,曹雪芹喝一声彩,却辞而不受。

“还是全新的,震二哥大概还没有上过身。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替我谢谢他。而且我已经有了,太太把她的那件金丝犼的坎肩给了我。”

“太太的衣服,你怎么能穿?”锦儿说道,“你不必客气。”

曹雪芹还在辞谢,秋月却觉得应该收下,便向锦儿使了个眼色,顾而言他地问,“还有什么怕人家说不清楚的话?”

“有!”锦儿答说,“我先见太太,省得一番话说两遍。”

原来曹的行程,略有阻延,因为奉旨沿路顺道勘察行宫,得让曹震为他找两个高明的工匠带去。这在年下是件得跟人情商的事,必得耽误一两天的工夫。但奉旨却是尽快出京,不便在京等待,所以仍旧限在明天中午动身,在通州稍住,等找到工匠,一起长行。

“震二爷特为让我来通知,看芹二爷是愿意明天跟四老爷一起走呢,还是在家多陪太太两天?”

“我自然情愿在家多待两天。”

“太太的意思呢?”

“也好!”马夫人向秋月说,“开饭吧!让她吃完了,好早早回去。”她又加了一句,“你们还是在堂屋里吃好了。”

秋月明白,这是马夫人体恤,因为在一屋子吃饭,锦儿跟秋月少不得要伺候饭桌,诸多拘束,连曹雪芹也会觉得不便。

于是秋月等先开了马夫人的饭,才来陪锦儿和曹雪芹,一张大方桌,定着南向的座位,锦儿与曹雪芹对坐,秋月打横坐在下首,端起饭碗说一声:“我陪饭!”随后便拿双牙筷,指指点点地,小声跟锦儿谈马夫人如何伤心,如何吓坏了曹雪芹的经过。

她的语气是又欣慰又得意,锦儿则是惊喜交集,立即想到了一件她最关心的事:“照这样说,芹二爷的亲事,以后只要跟太太商量就是了?”

“可以这么说。”秋月看了曹雪芹,“不过太太当然也要看看他本人是不是中意。”

锦儿不作声,夹一块生山鸡片,一面在火锅中涮,一面望空沉思。秋月与曹雪芹,都觉得她的表情很玄,所以不约而同地注视着。

“嗨!”曹雪芹忍不住了,“山鸡片都老得不能吃了。”

锦儿这才将山鸡片夹了出来,搁在碟子里没有吃,抬眼望着曹雪芹说:“你如果真的孝顺,应该体会到太太心里的盼望,上紧去找一房媳妇。只要你有心,找位才德相貌都过得去的芹二奶奶,不是难事。”

曹雪芹不知如何作答,秋月却笑道:“看来你又是胸有成竹了。”

“没有。”

“那么,你刚才在琢磨什么?就这么两句话,也无须想得那样子出神。”

“我是在一个一个比较。”锦儿答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有长处就一定有短处,而且长处、短处往往搭配得很匀称。”

“此言可思!”曹雪芹点点头,“你倒往深里说一说。”

“我心里明白,嘴笨,说不上来。”话虽如此,她仍旧勉力做了表达,“譬如说吧,有人有八九样长处,一两样短处,看起来比平常人都强是不是?可是,往深里去考察,那一两样短处,每每是极大的毛病。反过来说,有八九样短处,只有一两样长处,那长处一定是过人的。”

“那也不尽然,《列女传》上才德兼备、福慧双修的,也多得很。”

“那一定是你讲过的,”锦儿笑道,“那位齐什么王的正后,无盐女,丑得出了格了。”

“不!”曹雪芹急忙改口,“我说的是才貌双全。”

“德呢?”锦儿问说,“一定在德行上有很不好的地方,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要这样说,咱们就谈不到一处了。”

秋月看曹雪芹有抬杠的模样,而锦儿刚才想了半天,一定也有好些话说,两不相让,话不投机,岂不煞风景,因而把话扯了开去。

“譬如一半、一半呢?”她问,“那又怎么说?”

“你是说长处有五样,短处也有五样?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人,长处不见得长,短处也不见得短。不过,世界上倒是这种人当中,有福气的居多。”

“这倒是见道之言——”

曹雪芹刚说了这一句,迎面看见马夫人掀帘而出,便即住口,锦儿与秋月亦都站了起来。

“你们吃你们的。”衔着象牙剔牙杖的马夫人,在上首空着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爱子说,“我想你还是明天跟你四叔一起走吧!做晚辈的,道理上应该如此。”

曹雪芹不甚情愿,但想到已许了母亲一定听话,只好答一声:“我就跟四叔一起走。”

既然本人都答应了,秋月跟锦儿自然不必再为他有所陈情,“快吃吧!”秋月只这样对锦儿说,“你请早点回去,告诉震二爷好预备,明儿什么时候动身,也得给个准信儿。”

“反正是到通州,迟早都没有大关系,不必急。”

“对了,不必急,慢慢儿吃。”马夫人看着秋月又说,“该把桐生找来,我告诉他几句话。”

于是秋月起身,着小丫头到门房里去唤曹雪芹的小厮桐生,小丫头去了来回话,说门房里告诉她:“桐生到震二爷家去了,还说是芹二爷差遣他去的。”

“我何尝差遣过他?”曹雪芹说,“这猴儿崽子,胡说八道。”

曹家的规矩,最忌下人撒谎,而且桐生才十六岁,就会掉这样的花枪,如何能放心让他伴着曹雪芹远行?秋月认为这件事很严重,而马夫人的态度倒还缓和。

“既然没有差他,他跑去干什么?一定是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不!”锦儿极有把握地说,“是在我那儿。”

“咦!”秋月诧异,“你怎么知道?”

锦儿忍俊不禁地“扑哧”一笑,“他只知道明天要走,不知道芹二爷可以缓两天动身,这会儿跟人辞行去了。”她看着曹雪芹问,“你猜是谁?”

不问别人问曹雪芹,自然是因为他或许想得出来,曹雪芹便想最近几次带桐生到曹震家的情形。细细搜索记忆,终于想到了。

“啊!原来他跟你家的阿莲好上了。”

“谁是阿莲?”马夫人问。

“太太不记得了?”秋月说道,“太太生日那天,跟锦二奶奶来过,圆圆一张脸,一笑两个酒窝,太太还说她像无锡惠泉山上的泥娃娃。记起来了吧!”

“喔,原来是她。”马夫人笑道,“那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别看桐生年纪轻,倒会挑。”说着,看了曹雪芹一眼。

马夫人用这个“挑”字,是有道理的,原来桐生长得很体面,也很能干,兼且伶牙俐齿,惯会逗笑,所以在丫头仆妇中最得人缘。管浣洗的蔡妈,想要他做女婿;厨房里的刘妈说有个内侄女跟桐生同年,正好作配;丫头中对他有意的也有。哪知他一概无动于衷,却情有独钟,挑上了阿莲。

“太太也别这么说。”秋月有些不平,“咱们家那几个女孩子,哪里就比人家的差?俗语说的是女心外向,不料‘男心’也会‘外向’!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锦儿笑道,“我的丫头配了芹二爷的小厮,结一重亲家,不也挺好的吗?”

“对了!”这下提醒了马夫人,“这回他跟了芹官去,倘或巴结上进,等回来了,我来做主,替他聘你的阿莲。”

“一言为定。”锦儿答说,“我照太太的聘礼,加倍赔嫁妆。”

听他们谈得热闹,曹雪芹有感触,也有启发。丫头小厮的亲事,就能让大家这么兴致勃勃地谈论,如果是自己娶妻,从相亲开始,次第到六礼完成,至少会给全家带来一年半载有生气的日子。

尤其是母亲,在她来说,一定是平生最大的一桩乐事。

正这样想着,只见刚才去传唤桐生的那个小丫头,凑到秋月身边,悄悄说道:“桐生回来了。”

曹雪芹一听,心中说一声:“糟了!”刚想找个理由为桐生缓颊,见秋月已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叫他进来。”

桐生就在中门外待罪,进了堂屋,一言不发,直挺挺地朝地上一跪,把头低了下去。

秋月看了马夫人一眼,取得默许,便开始审问了:“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锦二奶奶那里去了。”桐生嗫嚅着回答。

“谁派你去的?”

罪名在此,桐生不答,只向正面坐着的马夫人磕了一个头。

这是认罪的表示,秋月便不再提,只问:“你去干什么?”

“我去——”

桐生在编说辞时,曹雪芹喝道:“你别再撒谎,说老实话有你的好处!”

桐生伺候笔砚,也跟从曹雪芹读了些书,想起过错原在说了假话,倘再撒谎,便是一误再误、罪加一等了。因而看着锦儿,大着胆子说:“我抽空看锦二奶奶的阿莲去了。”

此言一出,秋月与马夫人相顾无言,而曹雪芹与锦儿,却相视而笑。见此光景,桐生松了一口气,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好吧!”秋月问道,“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桐生不答话,只将右手伸了出来,曹雪芹便又喝道:“混球!把右手打肿了,你可怎么替我提行李?”

这是暗示秋月,也是为桐生乞情,看他双手尚须执役,免予责罚。秋月本想打他十下,看曹雪芹的分上,便即说道:“不打不行!打五下。”

于是取来了下人尊之为“家法”的紫檀戒尺。执行家法的本当是男女管家,如今不比当年,已无总管的名目,也不常责罚下人,得临时指定一个人来执法。

正当秋月还在考虑该派谁来打桐生的手心时,曹雪芹灵机一动,指着四儿说道:“让她来动手。”

秋月心知其意,四儿对桐生最好,派她执法,下手必轻,这是曹雪芹又一次护卫桐生。当下点点头,转脸向四儿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桐生犯了什么错?”

“知道。”

“好!”秋月将戒尺交了给她,同时交代,“打五下。”

曹家的规矩,责罚下人之前,先加告诫,所以四儿等桐生伸出左掌以后,便用戒尺指着他数落:“明儿个芹二爷就得跟四老爷到热河去了,临走之前,有多少事要料理?你是芹二爷贴身的人,就该时时刻刻伺候着才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你假传圣旨,悄悄儿一溜,不知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良心吗?我就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语声甫落,只听扎扎实实的“叭”的一声,桐生随即抽搐了一下,右手握着左掌,身子往一边倒了去。

堂屋内外,上下主仆,无不变色,在死样的沉寂中,只听马夫人怒声说道:“别打了!”

秋月亦已上前,拉起桐生的手看,又红又肿,还有皮破肉裂之处,忍不住转脸厉声斥责:“你怎么下死命打他!”

一言未毕,四儿“嗷”然一声,哭着掩面而奔。也没有人理她,只忙着去找了何谨来,将桐生扶了出去,敷药裹伤。

乱过一阵,静了下来,曹雪芹看母亲脸色不悦,便强颜笑道:“看了一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锦儿“扑哧”一笑,手指着说:“都是你不好!你不点她,不就没事了吗?”

“你怪我,我还怪你呢!”曹雪芹说,“你不说破桐生跟阿莲好,又何至于醋海兴波?”

“好了,好了!”秋月觉得他们这些话,不宜再当着下人说,因而拦阻,“你俩别再接唱‘探亲相骂’了,行不行?”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亦复忍俊不禁,但神态马上又恢复为沉重,用低沉的声音,自语似的说:“心这么狠,可怎么再留?”

这是指四儿而言。秋月心想,四儿也是高傲狭隘的气性,如果撵了出去,万一想不开,会寻短见,过去有过这样的事,可绝不能再来第二回了。因此,她急忙凑过去轻声说道:“太太,先不忙着办这件事,回头我跟太太细细回。”

“娘!”曹雪芹也劝,“犯不着为她生气。”

“不是什么生气,装糊涂会出事。”

听得这话。锦儿有些不安,因为推原论始,风波之起,怎么样说也脱不得她的干系,这就应该有所表示了。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太太请放心!拿芹二爷高高兴兴送上了路,我跟秋月来好好琢磨,包管有妥当办法。”

“对了!你们好好儿商量。”马夫人说,“不过,怕难得有妥当办法,我这儿不能留,你那儿也不能待,又不能叫她家里领了回去,哪里有妥当办法?”

“一定有!”秋月接口显得很有把握似的,其实是宽马夫人的心,紧接着又说,“如今倒是有件事要紧,桐生的伤势不知道怎样,路上不能干活儿可麻烦了。”

曹雪芹原就惦着这一点,所以听得秋月的话,毫不迟疑地起身说道:“我瞧瞧去。”

出堂屋、穿天井,踏出中门,一直都不见人,但左前方有灯火、有人声,曹雪芹便有数了,那里有间空屋,向来是下人聚集歇脚之处,桐生一定在此疗养。

走近了,探头从缺了块明瓦的窗格往里一看,人还不少,有仆妇、有丫头。厨房里的刘妈捧着一碗汤,凑到桐生面前说道:“温温儿的正好喝,全是肝尖儿,最补血。”

“多谢刘大婶。”桐生摇摇头,“我实在喝不下。”

刘妈未及答话,一个浓眉大眼、管打扫的丫头嚷道:“你们看四儿的手有多重!打得人连碗汤都喝不下了。”

“心狠手才重。”另一个烧火丫头接口,“平时看她说话细声细气、文文静静,谁知道这么阴!”

“你们别怪她。”桐生急忙说道,“她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

一句话未完,那烧火丫头便“啐”了一口:“你还帮她!不知好歹的东西,天生是挨打的命!”她又“啐”了一口,方始转过身来,气得满脸通红地往外直奔。

曹雪芹怕迎头撞见了不好意思,赶紧咳嗽一声,放重了脚步,等他在门口一出现,丫头仆妇,一齐站正了。见半躺在一张软椅上的桐生也要起立,曹雪芹急忙摇手阻止。

“你别动!”他走过去问,“伤势怎么样?”

“何大叔给敷的药,好多了。”

“我看看。”

等桐生将手一伸出来,曹雪芹吓一跳,左掌裹着白布有一寸多高,不由得失声说道:“肿得这个样子!疼不疼?”

“怎么不疼?”浓眉大眼的那丫头搭腔,“疼得连一碗汤都喝不下了。”

“是吗?”曹雪芹问桐生。

“是,是有点儿疼。”

“老何呢?”

“抓药去了。”

“你到门房里去看一看。”曹雪芹支使爱多话的那丫头,“如果回来了,让他马上到上房里来。”

曹雪芹刚回到上房,何谨已接踵而至,据说伤得很重,但不过只是皮肉受苦,用了重料的冰片之类的凉药,仍不能止痛,所以他特为去配了一剂汤头,此刻正在煎煮。这服药喝下去,痛楚稍减,能够好好睡一觉,便可不致溃烂,否则就很费事了。

“这,”秋月说道,“这样子怎么能上路?”

“上路可不能,起码得养个十天半个月。”

“我倒想起来了。”秋月向马夫人说,“仲四镖局子里有极好的金创药。”

意在言外,不妨将桐生送到通州去养伤。既然如此,曹雪芹仍旧可以跟曹一起去,在通州等待的那几天,桐生伤势必已大愈,不碍行程。不过,由京城到通州这一段,得另外派个人送。

“我送了芹官去好了。”全家只有马夫人跟何谨,对曹雪芹的称呼未改,“我也上庄子上看看去。”

这倒提醒了秋月——提醒她应该向马夫人请示,如何处置通州的房子。那所庄屋,本由曹震经手,赁给粮台作为过往差假人员的行馆。现在平郡王已交卸了大将军的关防,各人有各人的布置,庄屋是不是会退租,得让曹震问一问。

这事本来倒也不急,只是想起马夫人说过,有意处分通州的房子,而目前恰好有个机会,不宜错过。因此,她问锦儿:“你是不是急着要赶回去?”

“急着赶回去是得告诉震二爷,通知粮台多备两部车子,好让芹二爷明天一起走。”

“就这件事,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那就让老何去一趟。”

锦儿心知她另有话说,当下将要告诉曹震的话都交代了何谨。这里也就收拾了餐桌,沏上普洱茶来,一面吃冰凉去心火的萝卜,一面喝热茶聊天。

马夫人却有些倦了,“我歪一会儿去。”她对锦儿说,“你走的时候叫我,我有话说。”

“是!”锦儿站起来答应。

等马夫人一走,曹雪芹低声说道:“看样子,就算太太不撵四儿,她也待不下去了,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她?”

秋月诧异地问:“这话从何而来,为什么待不下去?”

“众怒难犯,她成了众矢之的,怎么待得下去?”曹雪芹将那些丫头“义形于色”、为桐生不平的见闻,细细地讲了一遍。

“桐生那一下总算挨得值!”锦儿笑道,“不过,他倒总算是有良心的,居然还卫护着四儿,难得之至。”

“这话,”曹雪芹正色说道,“你可别告诉阿莲,她会多心。”

锦儿一愣,与秋月对看了一眼,方始说道:“你专会在不相干的女孩子身上用心,自己的事,怎么倒漠不关心呢?”

“咱们不谈这个。”曹雪芹问,“你们说,四儿怎么办?”

“这得慢慢儿商量。”秋月答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你不必为此牵肠挂肚。”

“你放心好了。”锦儿安慰他说,“有你这话,我们心里有数儿了,一定安顿得好好儿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曹雪芹不解地问,“怎么能皆大欢喜呢?两个人都喜欢桐生,一个得意,就必有一个失意,不是吗?”

“你真傻!我们不会想法子另外找一个桐生吗?”

“啊,啊!”曹雪芹抚掌笑道,“我竟没有想到这一招。”

“你没有想到的事还多着呢!”秋月说道,“你不是说要写信给你的几个同学送别吗?写去吧!”

曹雪芹知道她们有话谈,虽有恋恋不舍之意,仍旧起身走了。于是秋月就炭盆上现成的开水,重新沏了一壶香片,又弄了些零食出来,好整以暇地谈起通州的房子。

“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不过,震二爷跟庆公爷也很熟,庆公爷接了咱们王爷的大将军,还留他仍旧在粮台上帮忙。震二爷哪里肯?这是个机会——”

说着,突然顿住了。秋月不免诧异:“什么机会?”她追问着。

原来锦儿是说溜了嘴,一时无从掩饰,只好说老实话。她悄悄告诉秋月,曹震在粮台上很弄了些好处,军需报销,本是一盘烂账,全看主帅的恩眷,或是战绩。恩眷正隆,部里不会挑剔;或是先败后胜,不但将功可以折罪,败仗之中的损失还可以多报。如今平郡王正在风头上,曹震的“四柱清册”交了出去,庆复那方面乖乖地接收,兵部只要在书办那里花上几百银子,不出两个月就可奏准核销,照曹震的说法是:“一件湿布衫脱掉了,有多舒服!”

“看来你的帮夫运不错。”秋月以做姐姐的姿态,带些告诫意味似的说,“不过,俗语说的: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你得记着这话才好。”

“天地良心!我可是常常劝他,千万谨慎,一别落把柄在外头;二别张狂,遭人妒忌。他虽不全依,总也还听个六七分。”锦儿急转直下地说,“通州的房子,要看太太的意思,如果仍旧愿意赁出去,让震二爷跟庆公爷那儿说一声就是。”

“不!”秋月低声说道,“太太的意思,打算脱手。”

“什么?”锦儿抢着问说:“打算卖掉?”

“对了。”

“干什么?”锦儿声音很大,旋即发觉失态,换了个座位,紧挨着秋月,拉着她的手说,“我告诉你吧!震二爷也有一番心胸,要把咱们曹家再兴起来,虽不能巴望老太爷在世的那番风光,至少也得让那两房,不能把咱们这两房瞧扁了。震二爷的打算是,捧四老爷出面,官是他的,事情震二爷来办。至于芹二爷,自然希望他做个帮手,不过,他也知道芹二爷的性情,若说要他怎么样巴结当差,那就看错人了。他说,但愿老太爷的那点儿书香,能在雪芹身上留下来。”

“震二爷是这么个想法!”秋月颇感意外,而且一时无从辨别曹震的想法,错或不错。

“他这话还说过不止一遍。”锦儿又说,“我就告诉他:你这话千万少说!芹二爷本来就有点名士派头,听你这一说,越发不在乎了。依我看,还是得好好读书,中了进士,点了翰林,那时候做名士才够味儿。”

“你这话倒说得有点儿意味。”秋月确是大有领悟,回忆当年,感慨无限,“老太爷在的日子,我没有赶上。不过,常听老太太说,当年天下名士,只要到了南京,谁没有在咱们曹家喝过酒?老太爷倘非当了那么多年阔差使,就算满腹诗书,又能结交几个名士?做神仙也得先富贵才行,不然怎么住得起珠宫玉阙?”

“一点不错!”锦儿也充分能领会她的意思,“吕洞宾如果不是长了个点铁成金的手指头,谁瞧得起那么个穷老道?”

“这话就不对了!”门外曹雪芹应声,说着,推门而入,一面走,一面又说,“吕洞宾有点铁成金的能耐,可不是长了个金指头,看起来还是个穷老道。”

锦儿想一想,果然话有语病,笑一笑,不跟他辩,只说:“你听壁脚听了多少时候了?”

“就听见你们谈我那一段。”

“原来也不少时候了。”

“好!省得我重说一遍了。”秋月紧接着开口,话题急转,“你以为怎么样呢?”

曹雪芹不即回答,坐下来拈了一块药制陈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说:“你们说我有点名士派头,我可不敢当。而且还有点惶恐。”

“惶恐?”锦儿插嘴问说,“为什么?”

“所谓名士派头,照一般人看,无非不修边幅,白眼看人,大庭广众之间,旁若无人、自鸣得意。如果把我看成这么样一个讨厌的家伙,我岂不要惶恐?”

锦儿与秋月相视怡然,仿佛深幸他不是这样的人而大感安慰似的。

“我也无意做名士。”曹雪芹又说,“有意做名士,时时有个‘名’字横亘胸中,唯恐不为他人所注目,久而久之,就会成为那么一个怪物。不过震二哥的那句话,我倒要谨记在心。”

“哪一句?”锦儿问说。

“老太爷的书香,能留一点在我身上。”

“那,”秋月接口,“你可得成老太爷未竟之志,补老太爷不足之憾。”

看她神色郑重,连锦儿在内都坐正了凝望着,等待下文。

“有一回老太太跟我说,不知康熙爷第几次南巡,正逢大比之年,老太爷曾面奏过,想下场应试,秋闱接着春闱,前后不过八九个月的工夫,等会试过了,还回来当差。康熙爷说差使要紧没有准,老太爷一直觉得是个遗憾。你要能够弥补了,老太太在天之灵,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听得这话,曹雪芹把头低了下去,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吃力地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八股文,我脑子就会发涨,再下去就要发头风了。如果我真的是功名中人,也许十年八年以后,再会来一次博学鸿词,那时候才是我出头的机会。”

“你跟震二爷俩都死心吧!”秋月向锦儿说道,“他既不是名士,也不是翰林。”

听得这话,曹雪芹自觉无趣,悄悄起身,逡巡欲去。锦儿本来也想走了,但觉得这样分手,似乎留下了一件没有做完的事,因而不免踌躇。

曹雪芹自己亦觉得不大对劲,复又回转身来,神色怡然地坐在原处,向锦儿问道:“震二哥预备什么时候到热河来替我?”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锦儿必得说一个日子,否则倒像是故意将曹雪芹骗了去就不负责任了。于是她自己估计了一下说:“四老爷这趟差使,据说是半年,你们哥儿俩,一人一半,他最晚到明年三四月里,总也该来接你了吧?”

“那么,你呢?”曹雪芹问,“你会不会跟了震二哥一起去?”

“一共两三个月的工夫,我跟了去干什么?”锦儿又说,“而且有孩子也不便。”

“孩子有奶妈。”曹雪芹紧接着说,“热河行宫三十六景,春暖花开,美不胜收,你不来逛一逛?”

“行吗?”秋月问说。

“照规矩当然不行。不过,天高皇帝远,我跟那里的侍卫军有三四个月的交道打下来,悄悄儿带你们进去逛一逛,一定办得到。”曹雪芹又怂恿秋月,“你们一路来,逛完了,咱们一路回京,你就算来接我。”

秋月尚在考虑,锦儿的心思越来越活动了,“真的,”她说,“枉为在京里,还是内务府的,宫里是个什么样儿都没有见过,自己都说不过去,能到行宫看看也好。不过,几时还是得想法子见识见识京里的宫殿。”

“那怕要等个二三十年了。”秋月笑道,“将来震二爷当了内务府大臣,你有一品夫人的诰封,大年初一,命妇进宫朝贺,自然就见识了。”

话还未完,锦儿已推着她说:“得、得!要骂我,干脆就骂好了,何必损人!”

曹雪芹接口说道:“依我说,你是死了这条心的好,如果有那样的机会,不见得是好事。”

“怎么呢?”

锦儿不明白,秋月却听曹老太太说过,宫中如有需要妇女服役之时,都由内务府人员的眷属承应,名之为“传妇差”,皇子、皇女选奶口、选保姆,更非内务府册籍上有名字的妇女不可。一旦中选,便与家人长相暌违,一年也许只见得着一两次,所以曹雪芹说“不见得是好事”。

等秋月解释清楚了,锦儿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家太老太太,当初不是也领过康熙爷吗?”

“那是当年,而且是为了出天花,住在外面,不在宫里。”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不必提了。”曹雪芹话风如刀,截断了说,“咱们言归正传。锦儿姊,你到底去不去?”

“去。”

“你呢?”曹雪芹又问秋月。

“只要太太许了,我自然也去。”

“那好!太太不会不许。”曹雪芹很认真地说,“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因为有此后约,便觉得曹雪芹此行,就像相约寻幽探胜,他不过先走一步而已。离愁别绪,在一心期待重逢的心情之下,一扫而空了。

13

“娘,进去吧!”

“我本来要出来走走。”

从马夫人的卧室磕头辞行出来,曹雪芹劝母亲止步,已说了三遍了,母子俩都不敢正视,说话时把头低着,只怕视线一接,就会触动强忍着的两泡别泪。

“娘,外面风大!”到了大厅屏风背后,曹雪芹又说了,而且还交代秋月,“你扶太太进去。”

“不用!记住,有便人就捎信回来。”说完,马夫人很快地扭头往回走。

秋月踌躇了一下说:“我送你吧!”

曹雪芹不作声,只往前走,心里在思索,还有什么应该告诉秋月而遗忘的话。

很快地到了大门口,一班男女下人,都站在那里等着送小主人,秋月便说:“芹二爷,我可只送到这儿了。别忘了太太的话,有便人就捎信回来。”

“你也别忘了咱们昨儿晚上,跟锦二奶奶的约定。”

“我知道。”说着,秋月福一福,作为别礼,然后也是很快地回身而去。

曹雪芹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忽若有所失,愣了好一会,突然想起一件事,毫不考虑大声喊道:“秋月!慢点。”

秋月闻声回头,走了回来,曹雪芹也迎了上去,在大厅的天井中接近了,秋月问说:“什么事?”

“有句话,我得说了才能放心,别难为四儿!太太面前,你劝着一点儿。”

“好了,好了。不必你操心,一定会妥当地处置。”

“好!”曹雪芹很满意地,“我信你的话。”

由曹震的宠仆魏升骑马前导,车骑纷纷到了通州张家湾,不过未时刚过。刚入镇甸,便有仲四镖局子里的趟子手,抢步上前,拉住了魏升那匹“菊花青”的嚼环,后面的车,亦都缓缓停了下来。

曹雪芹坐的是头一辆车,闷了半天,急着掀开车帷,往外探望,恰好看到仲四,喊一声:“仲四哥!”接着,一跃而下。

“芹二爷!”仲四上来抱住他,“长得比我都高了,老太太好?”

“托福,托福。”

这时曹震亦已下车,仲四一眼瞥见,拍一拍曹雪芹的背,松开了手,迎上前去。曹震先做个拦阻他行礼的姿势,然后拉住他的手问道:“我派人送来的信,收到了没有?”

“当然收到了,不然仲四也不能在这里迎接,我预备了两处公馆,一处大、一处小。”仲四又说,“小的比较精致。”

“费心,费心!”曹震手一指,“你先见一见我四叔吧!”

“是,是!”

于是曹震先抢上两步,掀开曹的车帷说道:“四叔,咱们在通州的居停,仲四掌柜亲自来接了。”

“喔、喔!”曹下车时,仲四已在车前请安,只好在车中急急躬身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多费你的心,感激不尽。”

“四老爷哪里的话,贵人光顾,请都请不到,只怕伺候得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老得多包涵。”

“好说,好说!”

曹震知道曹不善于应酬,便即接口说道:“仲四掌柜替咱们预备了两处地方,小的一处比较精致,四叔住,雪芹跟我住大的那处好了。”

“也好!”

“那就走吧!”曹震一面向仲四说,一面放下了车帷。

车马复行,这回是仲四与他的两名伙计带头,先到曹的公馆,大家都下了车。进去一看,是借的当地一个“粮书”家的一座跨院,北屋三间,带两间厢房,一间做下房,一间空着可以做小厨房,正屋一明两暗,裱糊得四白落地。壁上居然还悬着一副前漕运总督张大有所写的对联,院子里两树石榴、一缸金鱼。客中得此,在曹已深感满意了。

“厨子老徐留给四叔。”曹震分派着,“何谨也住这儿,陪四老爷聊聊古董书画。”

“是!”何谨答应着。

“卸行李吧!”

卸完行李,仲四说道:“我备了一桌酒,给四老爷接风,请先息一会,回头我再来接。”

“不,不!谢谢,谢谢!”

“四老爷无论如何得赏面子。”

“不敢当,实在是我今晚上还有好几封信要写,改天叨扰吧!”

仲四还待再邀,曹震摇手拦住:“家叔不是跟你客气。”他说,“干脆你送几个菜来。菜也不必多,多了吃不掉,糟蹋了也可惜。不过酒倒不妨多,而且要好。”

“有,有!”仲四一迭连声地答应,“今年漕船带来的南酒,都是头等货,而且有五十斤的大坛。我挑一坛送来。”

听这一说,连何谨都口角流涎了,不过,他是奉命来照料曹雪芹的,而且应该住在自己的庄子里,如今跟着四老爷在这里享用美酒,自觉问心有愧,便出了个主意:“要不芹官也住在这里,我看也还宽敞。”

他的话未完,曹震便连连摇手,“你别胡出主意!”他说,“让四老爷安安静静地住倒不好?”

接着,曹震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诸事妥帖,便带着曹雪芹走了。

仲四安排的另一处公馆,就在镖局附近,不但房屋宽敞,而且什么都是现成的,簇新的寝具,连铺盖都不用打开。

“你先挑。”曹震向曹雪芹说,“你得住两三天,不比我明天就回京了。”

曹雪芹还是挑了厢房,将正屋留给曹震,等一安顿了下来,他有件事急着要说:“仲四哥,先得跟你要点儿好金创药。跟我的那个桐生,手伤得不轻。”接着便喊:“桐生,给仲四爷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当桐生请安时,仲四很客气地站了起来,“你伸手出来我看看。”

剪开绷带,揭去油纸,只见手心一大片瘀血的青紫,仲四又看了看桐生的手背说:“这不是压伤,是棒伤,怎么来的?”

桐生红着脸答不出来,曹震已听锦儿说过,便即笑道:“这小子挨的风流棒。”

听这一说,仲四便不再问了,找了两处穴道,按了按说,“还好,没有伤筋。我叫人给你敷药,有三五天就好了。”随即又转脸问道,“震二爷是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呢,还是我把账簿捧了来,请你过目?”

原来曹震这两年很照应仲四,其实也等于由夏云接上内线,合伙“做买卖”,曹震将粮台上运饷银的镖,大半给了仲四。还跟仲四、王达臣各出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张家口另设镖局,作为联号。给仲四的镖有回扣,张家口镖局的股份,到了年下,应该结算。仲四这里,大致有账可稽,所以仲四有此一问。

曹震略想一想答道:“还是到你那里去吧,反正也挺近的。”

于是一起到了镖局,仲四将他们兄弟延入柜房,第一件事是找人为桐生治伤,第二件事是交代为曹送酒、送菜。然后问曹雪芹说:“饿了没有?”

“一点儿都不饿。”

“那好!回头咱们好好儿喝一喝。”说完,向他的司账王先生示意,取账簿出来看。

曹雪芹很识趣,其实也是没兴趣,站起身来说:“我逛逛去。”

到了镖客与趟子手休息的那间敞厅,大家都站了起来,也有以前的素识,都围了上来招呼。曹雪芹一一应酬过了,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喝茶。

“有哪位,最近打口外回来?”

“喔,”有个姓连、外号“连三刀”的镖客应声,“芹二爷必是问王掌柜——”

“王掌柜?”曹雪芹不自觉地插嘴,“我是问王镖头,王达臣。”

“没错,人家现在不就是掌柜了吗?”

“对,对!”曹雪芹笑道,“我脑筋一时没转过来,王掌柜近况怎么样?”

“挺好哇!”连三刀说,“王掌柜为人热心、爱朋友,官商两面,都能吃得开。当地做了几十年大买卖的,有时候官面儿上有了麻烦,还得托王掌柜去说情。”

曹雪芹大为诧异,“王达臣不是那样的人啊!”他说,“几时学会了结交官府的本事?”

“是全靠那位内掌柜。”连三刀兴致勃勃地,“提起王二奶奶,可真是人才——”

刚说到这里,旁边有人在他肘弯上撞了一下说:“王二奶奶是芹二爷府上出来的。”是提醒他别说出轻佻的话来。

连三刀愣了一下,会过意来,接着说道:“怪不得!官太太都愿意跟王二奶奶来往,原是见过世面的。”

“也谈不到见过世面,”曹雪芹带些谦虚的口吻说,“不过还懂规矩礼节就是了。”

“太懂了!那儿做大买卖的,遇到婚丧喜庆,非得请到王二奶奶去陪堂客,才算有面子;若是大满棚的好日子,两三家同一天办喜事,你争我夺,王二奶奶真成了大红人了。”连三刀紧接着又说,“上回我去,正赶上一位王爷从乌里雅苏台回京,王爷的一个姨太太,早几天到张家口去接,一到就把王二奶奶接了去,直到王爷到了才放回来。你瞧她的这份人缘!”

这在曹雪芹却是新闻。不过,他也不能断定绝无此事,平郡王福彭除了会典上规定有诰封的两房侧福晋以外,另有三妾,拿“姨太太”译成旗下贵族的称呼,叫作“庶福晋”。其中最小的一个姓王,是内务府一名司匠的女儿,最为得宠,也最能得太福晋的欢心。如果有先期在张家口迎候平郡王这件事,那就必定是她了。

不论如何,听得连三刀盛赞夏云,曹雪芹当然也很高兴,而且立即想到,这些情形家里一定不知道,应该写信告诉秋月,必是他母亲所乐闻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就想家了,但随即自笑,离家还不到半日,便已如此,往后的乡愁,如何得了?于是断然抛开心里的念头,专心一致地又跟连三刀谈王达臣。

正谈得起劲,仲四亲自寻了来了,看他神情愉快,大概账目结算得很顺利,便起身拱拱手说:“明儿再聊吧!我得住几天,明儿找各位来喝酒,听听江湖上的奇闻轶闻。”

“尽管请过来。”一个姓秦,年纪最长的镖头说,“别的没有,江湖上奇事怪事,可是谁都装了一肚子在那里。”

“你们装了一肚子奇事怪事,芹二爷可是装了一肚子的墨水。”仲四避开曹雪芹的视线,向秦镖头飞了个眼色,“你们可别信口开河,胡吹瞎蒙,招芹二爷笑话。”

这是暗示大家,江湖上事,有些说得有些说不得,须识忌讳。曹雪芹却不知道他们已有这样的一个默契,心里想到一件“怪事”,满心打算着,明日能从这些江湖客口中,打听出一些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