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主客仅得三人,却设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为还有陪客,但入席之后,酒已再巡,却无动静,不免纳闷。

“仲四哥,”他问,“还有谁?”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却说了句:“回头你就知道了。”

“芹二爷刚才是跟连三刀在谈王达臣?”仲四找话来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说王爷回京的时候,是有个庶福晋先到张家口等着接,有这回事吗?”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个。”

“我想也应该是她。”

“怎么样?”曹震诧异地,“你何以忽然问到这话?”

“是谈夏云谈起来的。”曹雪芹将连三刀所说的情形,转述了一遍。

曹震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看仲四,终于仲四也注意听了。

等听完,曹震喝了口酒,望着仲四说道:“咱们谈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点点头,神色很谨慎,不再有别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样,却不便率直动问。不过看样子会牵涉到夏云,他不能不关心,私下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能把他们的话套出来才好。

就这时候,仲四的一个跟班,推门进来,在他主人身边低声说了句:“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两个。”

“好!”仲四转脸向外,大声说道,“都进来吧!”

那跟班的疾趋到门,掀开棉门帘,只见进来一个妇人,后面跟着个小伙子。那妇人花信年华,初看长得不怎么好,但接触到她的视线,那双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摄人的魔力,顿时觉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仲四爷!”那妇人将手中衣包摆在一旁,在筵前行礼。

“来,来,先给曹二爷请安,她叫翠宝。”仲四指指点点地引见,“这是曹二爷的令弟芹二爷。”

“曹二爷、芹二爷!”翠宝一一请安,然后转身招呼,“杏香,来见两位二爷。”

那杏香戴着一顶罩头遮耳的圆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罗斯呢面、狐腿里子的“一裹圆”,脱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发觉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郎,长得很白,也有一双灵活的眼睛,极长的一条辫子,衬着红袖棉袄,显得分外地黑。

“曹二爷!”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来,在她冻红了的双颊上摸了一下,“真是书上形容的杏脸桃腮。”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内赏人用的足赤金钱,往她手里一塞,“留着玩!”

“谢谢曹二爷。”杏香请了安,把手掌伸开来,把玩着那枚金钱说,“这上面四个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什么呀?”

“你问我弟弟好了。”

“对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问仲四,“曹二爷的弟弟,怎么会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缠到哪里去了?”他说,“人家是别号里头有一个‘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爷!”接着福了福。

“别客气!”曹雪芹说道,“钱上是四个篆字:万国通宝。”

“原来这就叫篆字。”说着,杏香转脸去看翠宝。

“没有外人。”仲四开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宝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却与曹雪芹并坐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便成对地聊了起来。向隅的仲四,不时在两面插嘴,席面上立刻就热闹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满脸泛红的翠宝说。

“是啊!”翠宝答说,“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进屋子就脱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脱了不像样。”

“你不是带了衣包?干脆到里面去换了。”说着,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爷住这里。”

翠宝双眼很快地往曹震一瞟,站起身来,携着衣包进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转脸问杏香。

杏香尚无表示,曹雪芹抢着说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还待再劝,杏香便开口了:“芹二爷说得不错,我得回去。”

仲四与曹震相视一笑,仿佛笑他们两人脸皮都薄,曹雪芹装作不见,心里却在想,应该做点老练的样子出来。于是他找话来谈:“你叫杏香,当然是二月里出生?”

“是啊,芹二爷你呢?”

“我是四月里。”

“对了!四月里芹菜长得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不断点头,那种带些稚气的认真,看来很可笑,但也很可爱。

这时翠宝已换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袄、撒脚裤,走回来笑着说:“这一来可轻快得多了。”

说着,提壶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说道:“你也跟芹二爷说说话才是。”

“一直在谈。”曹雪芹接口,“看你出来了才停的。”

“喔。”翠宝又说,“我这妹子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很好。谈不到包涵。”曹雪芹又问杏香,“你们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他问,“怎么又以姊妹相称呢?”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杏香答说,“你们爷儿们,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热闹吗?”

曹雪芹语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杏香生了一张利口。”

“我这妹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让人,到头来自己吃亏。”

“这倒是实话。”仲四按着杏香的手,是一种长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么心直口快,那天又何至于受气?”

听得这一说,杏香的眼圈便有些红了。曹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断定,讲出来一定不会有趣,所以也不想问,只说:“好好儿的,干吗伤心?来,来,喝了门杯,咱们行个什么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说。

“不好!”曹震否决,“太吵了。”

“那行什么令呢?”仲四赶紧声明,“文绉绉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个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转脸说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这些杂学,连猜枚、射覆、投壶之类,几乎已经失传的酒令都考查过,这时略想一想说道:“咱们‘拍七’吧!”

“什么叫‘拍七’?”杏香立即发问,“我得先弄清楚。”

“挨着往下报数,遇到‘七’不能张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什么叫‘明七’‘暗七’?”

“明摆着有个‘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数,譬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没有什么难。”

这时曹震已打算过了,随即说道:“我做令官,杏香怎么样?”

“咦!”杏香问道,“震二爷怎么不问别人,单单问我?”

“因为你嘴厉害,意见最多,所以先问问你。你不反对,我可就要走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身炮。”

吐语尖新可喜,连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颜色,咳嗽一声,方始开口:“酒令大如军令,有几件事,大家听清了。第一,接得要快,打个顿就算违令、罚酒;连错两次,罚个‘皮杯’——”

“什么叫‘皮杯’?”杏香插嘴问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得请令官先说明白。”

“咆哮公堂,罚酒!”曹震神气活现地说。

杏香不服,还待声辩,仲四劝阻她说:“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罚皮杯了。”

杏香无奈,只好喝了一杯,只听曹震又说:“罚完重新起令,逆数、顺数,或者接着数、从头数,临时再定。”接着便起令,“从我起,顺数。一!”

顺数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宝,周而复始又到了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转到了仲四,脱口喊了一声“十四”,自知违令,一言不发地罚了酒。

“接着数,逆数。”

逆数便是倒回来,该杏香接令,却无动静,曹雪芹便轻轻推了一下:“该你!”

“该我?”杏香慌慌张张地,“怎么会该我?”

“不听令官说逆数吗?”

“啊,啊,不错!”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曹雪芹不答,却向曹震问道:“请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第一次不准。”

“那可没法子了。”曹雪芹将自己的酒,故意泼掉些,放在杏香面前,“你喝吧!”

连曹雪芹都这么说,杏香料知辩也无用,等她喝了酒,曹震说了一句:“下一个接令!”曹雪芹自十五数了下去。

曹震是有意要拿杏香开玩笑,逆数、顺数,接着数、从头数,一无准则。尽管杏香整顿全神,丝毫不敢大意,但绕来绕去,到底还是将她的脑筋搅昏了,一连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曹雪芹顺数到二十七,未拍桌面而开了口,罚酒一杯。等曹震宣示“往下接着数”,杏香随即一拍桌面,暗七当作明七处理,也是一错。

“嘿!”仲四大为高兴,“要喝皮杯了!”

“令官!”曹雪芹为杏香缓颊,“第一次代酒不准,这回是第二次。”

“好!姑且照准!”曹震又向杏香警告,“再错,可得罚皮杯了。”

“不会错,令官请放心吧!”

“不错最好,倒回来接着数。”

于是曹雪芹接着数二十九,曹震三十,下一轮该他三十五,故意弄错了自己罚酒;然后又反过来接着数,曹雪芹三十六,紧接着便是杏香的三十七。

这一下便搞得她应接不暇了,四十二、四十七、五十七、六十七、七十七,轮了八圈,倒拍了五回桌子,最后一回该拍桌面,拍了桌底,终于错了。

“雪芹,”曹震下令,“给她一个皮杯。”

曹雪芹面有难色,杏香却还在问:“什么叫皮杯?在哪儿?”

这对照的神态,加上令官一本正经的脸色,惹得仲四跟翠宝匿笑不已。而曹雪芹却更觉尴尬,额上都冒汗了。

一急之下,倒急出来一个计较,“我还不大会。”他说,“回头谁连错两次,做个样儿出来瞧瞧,我再缴令,如何?”

曹震尚未答言,仲四已拍掌附和,曹震自然同意,而且自己连错两次,有意作法自毙。

当然,用不着他自己下令,就有仲四越俎司令,“翠宝,”他说,“罚曹二爷一个皮杯!”

翠宝看了杏香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是为难的神气。

“这样吧!算我受罚行不行?”

“不行!”杏香抱不平,“你凭什么受罚?”

“不算受罚,不算受罚。”仲四接口说道,“算替曹二爷代酒,不过这个皮杯仍旧得由曹二爷给。”

杏香不知该不该反对,也不知如何反对。但见曹震衔了一大口酒,搂着翠宝,双唇相接,将口中的酒踱了过去。

“原来这就叫皮杯啊!”杏香睁大了眼说,“喂酒嘛!”

“对了,喂酒。”仲四笑道,“马喂草料人喂酒。让芹二爷喂你一喂。”

杏香欲言又止,猩红闪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是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请吧!”仲四推一推酒杯。

曹雪芹只是憨笑,翠宝便即说道:“芹二爷,你可别辜负了我妹子的意思。”

听得这一说,杏香起身就走,躲入曹震的卧室,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恼怒,而是羞涩。

“害臊了!”仲四向翠宝使个眼色,“劝劝她去。”

“芹二爷,”仲四等翠宝离座后低声说道,“这杏香眼界极高,能让她看中的人,真还不多。”

“不,不!多谢盛意。”曹雪芹答说,“这几天在通州等于作客,萍水相逢,不必多此一举了。”

“跟她们这些人,谁不是萍水相逢?你别怕!”曹震拍拍胸说,“有我!四叔绝不能知道这回事。”

曹雪芹主要的顾虑,便是曹,所以听得曹震这一说,意思便有些活动了,但无正面的表示,只问仲四:“她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是姑嫂俩,跟普通的暗门子不同,说起来还是书香人家——”

据仲四说,翠宝的丈夫叫刘剑平,原是山东东昌府的书香旧族,这刘剑平还进过学,翠宝是地地道道的“秀才娘子”。但不知为何,刘剑平会跟他们的族长,结下了深仇大恨。那族长做过掌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而发了大财,有名的心狠手辣,不知替刘剑平安上了一个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居然开祠堂将刘剑平逐出宗族之外,而且具公禀给学政,将刘剑平的功名也革掉了。

由于家乡无法存身,刘剑平携妻挈妹,搭漕船北上,打算到天津来投奔他的一个堂兄,他这堂兄是个孤儿,由刘剑平的父亲抚养成人,这样如同胞手足的关系,居然拒而不纳,只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程仪。第二次再去,连大门都不让进去了。

这个打击,在刘剑平觉得比出族、革秀才还要沉重!世态如此冷酷,仕途又如此崎岖,以致生趣全无,抑郁成病,在通州客栈中,一病而亡。

“以后就不必说了。年纪轻轻的一双姑嫂,无依无靠,不走上这条路又怎么办?”仲四又说,“不过,她们倒不是那种下三烂的货色,也不在家里接客。杏香尤其挑剔,心直口快,不大看得起人。”

“我倒想起来了。”曹雪芹问道,“刚才提到她受了委屈,看她眼都红了,委屈想必不小,那是怎么回事?”

“是——”

仲四刚一张口,发现翠宝和杏香的影子,便即住了口,曹震便即笑着问道:“酒令还行不行?”

“不行了!”杏香噘着嘴说,“什么皮杯不皮杯,谁想出来的,这种倒霉的花样?缺德透了!”说着,仍旧在曹雪芹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样?”仲四问翠宝,又向曹雪芹努一努嘴。

“看芹二爷的意思。”

“那好。”仲四便看着曹雪芹说,“听见了吧!”

曹雪芹笑而不答,喝口酒才问杏香:“你的意思呢?”

“嗐!”曹震大不以为然。

他刚一张口,杏香已经对曹雪芹做了回答:“我要回去。”

“是不是?”曹震大声说道,“人家已经说了,听你的意思,你还多问什么?教人家又怎么再说?说我留下来陪你?年轻轻的女孩子,这话说得出口吗?”

这话说到了杏香心里。原来觉得曹震有些讨厌,这一下印象改变了,报以感激的一瞥,却又为曹雪芹辩护。

“我原是想回去的。当然,一定要留我,也是身不由己。还有日子嘛!明儿来接我姊姊,不还有见面的时候吗?”

“好吧!都随你。”曹震喝干了酒说,“拿粥来喝吧!”

于是喝完了粥又喝茶,闲聊了一会,起身各散。仲四送曹雪芹回南屋,曹雪芹又要送杏香出门,穿过夹弄时,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明儿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下午。”

“好!下午我不出去,等你来吃晚饭。”

“嗯。”杏香捧起曹雪芹的手,按在唇上亲了一回。

到得送客回来,见翠宝为他在铺床,不无意外之感,但也无须客气,等她铺好了床,道一声谢,也少不得找几句话谈谈。

“刚才我听仲四爷谈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翠宝脸上闪过一阵抑郁的神色:“命苦!”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再无别话。

看样子,再说下去就犯交浅言深之失了。于是曹雪芹起身说:“我震二哥大概在等了。一刻千金,你请吧!”

“喔,芹二爷,你管你二哥叫什么?”

“震二哥。他单名震,震动的震,我从小就管他叫震二哥。”

“那在府上,不都该管他叫震二爷吗?”

“一点不错。”

“嗯,嗯。”翠宝点点头,深有领悟似的。

看看没有话,曹雪芹再一次催促,用戏谑的口吻说:“小嫂子,你请吧!我震二哥脾气毛躁,等急了不骂你,骂我。”

翠宝微微笑了一下,很仔细地将屋子里都看遍了,一一交代,都是些火烛小心的话,最后探手到被窝中探了探说:“这个汤婆子很管用,被窝暖了,芹二爷早点安置吧!”

“是的。我也累了。”曹雪芹拱拱手,“多谢,多谢。”

话虽如此,他却无丝毫睡意,而且他也知道,有件“大事”未办,即使想睡亦不会入梦。这件大事,便是为秋月写信,洋洋洒洒,写了十三张八行彩笺,方始歇手,晨钟已经动了。

醒来时,首先闻得松枝的香味,心知炭盆已经升起来了,揭开帐门一看,恰有条纤影,扑入眼帘,心想,这是谁?刚要发问,那条影子正侧转过来,让他看清楚了,是杏香。

“是你!”

“醒了!”杏香走近来,将帐门上了钩,坐在床沿上说,“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

“我写信写到天快亮才睡的。”曹雪芹说,“劳驾把书桌上的表给我。”

“我刚看过,午初一刻。”

“啊!”曹雪芹一翻身坐了起来,“快正午了。”

“不必慌。震二爷也是刚醒,还没有开房门呢!”说着,将曹雪芹的那件皮背心拿了起来,不由得大为诧异,“你这是件什么衣服?爷儿们哪有穿这种式样的坎肩儿的?”

“喔!”曹雪芹接过皮背心,从容穿着,同时答说,“这有个缘故,为了临时决定要出关,赶一件皮坎肩来不及,我娘把她的那件给了我了。”

听得这话,杏香顿时面现凄惶,盈盈欲涕,倒把曹雪芹吓一跳。

“怎么啦?”

“没有什么!”杏香掏出拴在纽扣上的手绢,擦一擦眼说,“大家都有亲娘疼,就是⋯⋯”她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伤心。”曹雪芹说,“我可没有什么话劝你。不过,你至少还有个亲人,我看你嫂子待你还挺不错的。”

“大概仲四爷把我们的境况都跟你说了?”

“是的。”曹雪芹说,“我就不明白,你哥哥何以会结了那么深的怨?”

“唉!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心不能太直。我们家的那个族长,是个老浑蛋,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有一回京里派人来查案,问起那老浑蛋的事,我哥哥不该多了两句嘴。这个梁子可就结得解不开了。”

“这也不是什么罪过,就算是罪过,也不至于闹到开祠堂出族,还革掉功名。莫非你们族里,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多向着那个老浑蛋?”

“这是我哥哥自己不好,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谁?”

“还有谁?自然是那个老浑蛋。”杏香回忆着说,“是去年夏天的事,有一天老浑蛋着人来请我哥哥,说商议修宗谱的事,约的是晚饭以后,在他修道的那个小院子里见面。到了那里,满院漆黑,我哥哥心知不好,正要退出来,不道黑头里不知打哪儿钻出四五个狗腿子,不由分说,先一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剥了他的衣服,只剩一条短裤头,五花大绑,说是勾引他的姨娘成奸,要报官究办。”

“这就不对了!”曹雪芹问道,“捉奸捉双,也不能凭他一张嘴说啊!”

“自然有串通好了的人证。那老浑蛋的姨娘,装得还真像,在屏风后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说我哥哥怎么样闯进去逼她,我哥哥有口难辩,加以族里有老浑蛋的狐群狗党埋伏着,说一声‘家丑不可外扬,送官不必,祠堂里可容不得他了’,就此撵了出来。”

曹雪芹心想,别样可以作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啕大哭,如何能假?心疑莫释,口中不觉问了出来。

“杏香,我说句话,你可别见气,也许你哥哥,真的是一时糊涂,让人抓住了把柄?”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我嫂子说,绝不会!”

“你嫂子又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她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也是我嫂子告诉我的,”杏香低着头说,“我哥哥不行了。”

遽听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曹雪芹方始领悟,“啊!”他说,“原来你哥哥是天阉。”

“不是天生的,不知道怎么受了伤,就不行了。”

“那就怪不得了!这件事只有你嫂子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曹雪芹一面起床,一面嗟叹不绝,“世界上偏就有这种有口难言、至死莫白的沉冤!”

听得这话,杏香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一年多来,荆天棘地,受尽凄凉屈辱的遭遇,好不容易在这两三个月的日子,慢慢冲淡了,如今却又无端让曹雪芹勾了起来。不过,记得老浑蛋和他的姨娘、那些狐群狗党,还有在天津的堂兄时,心血依旧会一阵阵上冲,恨不得要杀人似的,但看到曹雪芹这种就像自己遭受了冤屈,无限懊恼的神态,顿时心里踏实得多,仿佛在穷途末路时,突然想起有个人可以投靠似的。

“我得到我四叔那里去一趟,看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吃了饭马上回来,最晚上灯之前一定能见面。”曹雪芹问道,“你怎么样?”

“我?”杏香睃了他一眼,“又要来问我了。”

“喔!”曹雪芹歉意地笑道,“那我就老实说吧,我愿意让你陪我。”

“有这一句话,不就行了吗?”

说完,杏香便为他打来洗脸水,然后收拾屋子。曹雪芹漱洗既罢,便管自己到对屋,屋暖如春,翠宝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露出两截肥藕似的手臂,替曹震在打辫子。

彼此道一声“晚上睡得安适?”曹雪芹便问翠宝,知道不知道杏香来了。

“知道。”翠宝答说,“芹二爷,我妹子是第一回这么待客人。”

“嗯,嗯。”曹雪芹含含糊糊答应着,然后问曹震的行止。

“我得看看京里的人下来了没有。你先到四叔那里去敷衍一会儿,就说下午我会去。”

“是!我原来也有这个意思。”曹雪芹起身说道,“快放午炮了,我赶紧走吧。”

“慢着!”曹震问道,“晚上怎么样?”

曹雪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我跟杏香约好了,上灯以前一定得回来。”

“好!你们在家吃晚饭等我。我在那儿陪一陪四叔,也许有应酬,就得晚一点儿。”

曹雪芹答应着,找了仲老四的伙计相陪,骑马到了曹寓处,不想扑了个空,曹到仓场侍郎那里作客去了。

“四老爷留下话,有差使派给你。”何谨捧出一部《顺天府志》来,曹派给曹雪芹的差使是,由京师到热河,一路上行宫所在地的里程,与康熙、雍正两朝为行宫所题的匾额联对,都抄录下来。

这件差使不费事。曹雪芹吃了午饭,从容开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完工。曹、曹震亦都先后到了。

曹雪芹交了卷,曹略略看了一下,搁在一边,正要考查他看了些什么书,曹震抢在前面,装出很要紧的神色开了口:“雪芹,你快回去吧,仲四回头会带两个人来看我。有什么话交代,你替我记住;有东西交下来,你也替我收着。”

“是!”曹雪芹看着曹问,“四叔还有什么事?”

“事是有,今天总不行了。”

“明儿下午吧!”曹震怕他第二天早晨起不来,“明儿上午我要让雪芹替我写几封信。”

“好!”曹点点头,“你明儿下午来。”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来,抬头一望,彤阴漠漠,看来要下雪了。

果然,马到半路,空中已飘来鹅毛般的雪片,到地融化,最滑马蹄,那趟子手是好身手,一催马腹,赶上前来,帮着曹雪芹收紧缰绳,才不致倾跌,但已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谈到刚才几乎马失前蹄的事,杏香不由得替他犯愁。

“年底下,一路雨雪,又是山路,怎么走法?”

“我自己会留神,你不必替我担心。”曹雪芹满饮一杯,“这种天气,能跟你们俩在一起围炉喝酒聊闲天,实在是人生一乐。”

“一点不错。”翠宝答说,“一年多了,心里难得有像今天这么舒坦过。芹二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咱们一见如故,我说心里的话,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你们看低了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翠宝一迭连声地,“这就是我心里觉得舒坦的缘故。下午我跟杏香一直在谈芹二爷你——”

“干嘛呀!”杏香打断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老说废话。”

“人生在世,能说几句正经话?”曹雪芹接口,“一天到晚说正经话,不把人闷死了?”

“好吧!你们说废话去吧!可就别扯上我。”

“行!”曹雪芹使个小小的手段,“我今儿听了一段新闻,足可下酒。我先让你们看一样东西,我屋子里有个嵌螺钿的乌木盒子,劳你驾给拿了来。”

杏香不知是计,很快地走了,曹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匿笑。这一笑,翠宝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是条调虎离山之计。”

“对了!”曹雪芹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翠宝沉吟着。

曹雪芹并不催她,“该说不该说,你慢慢儿琢磨吧!”他说,“杏香一时回不来。”

“这,”翠宝问道,“那是什么道理?”

“根本没有那么个盒子,尽她找去吧!”

这句话倒提醒了翠宝,心里在想:杏香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也会想到她会跟曹雪芹说她的事。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一定会很快地回来,借以阻扰他们谈话,否则就会将计就计,故意躲在南屋,容她从容细谈。

因此,这一下倒是试杏香心意的一个机会,她就索性暂且不提了,“缓一缓吧!”她说,“我这话能不能跟你说,过一会儿就知道了。能说可以当着人说;不能说,说了也无用。”

“这叫什么话?”曹雪芹摇摇头,“透着有点儿玄。”

“玄就玄吧!”翠宝笑道,“来,来,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

但等到太久,曹雪芹毕竟也忍不住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他说,“如果不想说了,你也说一句,咱们可以聊别的。”

翠宝心想,杏香故意拖延着,她的心意便很明显了,那就不如让他们自己在枕上去私语,岂不更美?不过,为了踏实起见,至少有一句话得问一问。

“芹二爷,你老老实实说一句,你喜不喜欢杏香?”她紧接着又说,“你不必想别的,光说喜欢不喜欢好了。”

这表示回答之前,不须有任何顾虑,曹雪芹便毫不迟疑地说:“喜欢。”

“我看你也喜欢她。”翠宝脸上忽然浮起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乎又安慰又伤感似的,“看来我们俩要苦出头了。”

表情奇怪,话中更透着蹊跷,但也无从究诘,只怔怔地望着翠宝,毫不掩饰他的困惑。

“我看看去。”

等翠宝起身想到对面去看杏香时,杏香却一掀门帘,进来便鼓起嘴说:“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嵌螺钿的乌木盒子?”

“没有?”曹雪芹故作诧异地,“我记得是放在书桌上的。”

“别装了!”杏香伸一指,轻轻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根本就是想把我支使开去,不知道要说我什么!”

曹雪芹忍不住笑了,转眼看翠宝也有想嘲弄的神情,便把话顶了回去说:“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赶紧回来?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有工夫谈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赶紧回来?告诉你吧,我在屋子外面站了老半天了!”杏香伸出手来,“你摸摸我的手。”

“好啊!亏得没有骂你。”曹雪芹一摸她的手,果然冰凉,便又埋怨着说,“你看你,要长了冻瘃,你就识得厉害了。”

“赶紧揉!”翠宝接口,然后挪一挪椅子,跟曹雪芹各自拉住杏香的一只手,在手背上使劲揉着。

“你简直自讨苦吃!我跟你嫂子,一共也没有说上三句话,你自己罚自己站了好半天,冤不冤?”

“也不能说冤。”翠宝若无其事地说,“想听的话,只要一句就够了。”

“是吗?”曹雪芹故意仰起脸来,看着杏香问。

“我不知道。”杏香把视线避了开去,还故意绷着脸。

“这会儿别问她。”翠宝暗示着,“回头她会把我们在下午谈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了!”杏香把手缩了回去,自己去捻耳垂,又摸摸脸,等觉得气脉都流通了,才坐下来说,“我可饿了。”

刚扶起筷子,只听门外有人声,不言可知,是曹震回来了,杏香便又把筷子放下,与曹雪芹、翠宝一起都站了起来。

“好家伙!”曹震一进门便嚷,“差一点摔我一大跤。”

“巧了,”杏香笑道,“真是难兄难弟。”

“摔着了没有?”翠宝上前接过曹震的皮帽子,又替他卸马褂。杏香便收拾餐桌,在上首另外摆了一副杯筷。

“这么大的雪,”曹震一坐下来,便看着杏香说,“你想回去也不成了。”

“这叫下雪天留客,”杏香看着曹雪芹说,“只怕天留人不留。”

曹雪芹有些发窘,明知应该怎么回答,只为曹家的规矩严,在这样的场合,做弟弟的自然而然就拘谨了。

曹震当然明白他的隐衷,笑着说道:“你这会儿别问他,他脸皮子薄。”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只捏着杏香的手,低声说道:“你刚才不说饿了吗?你想吃什么?”

“一桌子的菜,还有火烧,我什么不好吃。”

“我以为你想吃粥呢!”

杏香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吃粥,老实说好了,我还能不听使唤吗?何必拐弯抹角儿地取巧?”说着,她站起身来,袅袅娜娜地出屋去了。

原来走廊藏风之处,架着一具小风炉,翠宝拿烧鸭架子煨着一瓦罐粥,火候已到,香味透入重帘,曹雪芹很想喝一碗,却不好意思差遣杏香,因而耍个小小的枪花。不道心直口快的杏香,一下拆穿,而且似有误会,使得曹雪芹颇为不安,所以紧接着跟了出来。

“你又出来干什么?”杏香正揭开盖子在料理,回头说道,“外头冷,快进去!”

“我陪陪你。”曹雪芹说。

杏香没工夫跟他搭话了,她一手提着“手照”,一手夹着长竹筷在捞鸭架子。白汽蒙蒙,往上直冒,“手照”的火焰被冲得一闪一闪,看不真切,那具鸭架子又大,纤手力弱,很难对付,刚夹了起来,“扑通”一声,又掉在粥罐里,滚烫的粥,几乎溅到她手上。

“我来!”曹雪芹说,“你只管掌灯好了。”

于是杏香将竹筷交了给曹雪芹,举灯高照,曹雪芹把鸭架子夹了出来,杏香便下盐、下胡椒、下香头,最后将撕好的一碗烧鸭丝倾了下去。曹雪芹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得这样子!”杏香笑道,“哪像个公子哥儿?”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什么公子哥儿,你跟我处长了就知道了。”

杏香方欲答话,一眼瞥见魏升,便缩住了口,招招手喊道:“魏升哥,魏升哥,劳驾,来端一端。”

魏升原是有事来回,将一罐粥端入堂屋以后,趋至曹震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曹震的双眉便微微皱了起来。

等魏升一退了出去,他说:“早点散吧!我明儿得起早。”

“怎么回事?”曹雪芹问说。

“明儿一大早,京里有人来,我非去接不可。”曹震又说,“与你不相干,你尽管睡你的。不过明儿下午,得防着四叔来找你陪他作诗。”

听这一说,曹雪芹有些紧张:“四叔不会明儿上午来找我吧?”他问。

“不会。”曹震答说,“明儿一大早我跟四叔在一起,陪京里下来的人,一直要到饭后。上午不会有事。”

“嗯,嗯!咱们喝粥吧。”

这顿粥自然喝得痛快淋漓。食饱摩腹,得想法子消食,自然不能喝普洱茶,便只有嚼豆蔻了。

“雪芹,”曹震在她们姑嫂收拾餐桌时,将曹雪芹邀入卧室,低声问道,“翠宝、杏香,跟你谈了些什么?”

曹雪芹一时无从回答,想了一会说:“翠宝问我,喜欢不喜欢杏香。”

“还有呢!”

“还有,她说,不必想别的,只说喜欢不喜欢好了。”

“那么,你怎么说呢?”

“因为翠宝的话,似乎表示我不必有什么顾虑,所以我也就老实说了。”

“是喜欢?”

“是的。”

“还有呢?”

“没有了。”

曹震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虽说一切有我,不过有四叔在,也是麻烦。”他说,“什么事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是!”曹雪芹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

02

“雪停了。”杏香一进门就说。

“嗯。”曹雪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径自走向书桌,先将油灯拨亮,然后坐下来开抽斗找纸。

“怎么?”杏香一面在炭盆上续炭,一面问说,“你要写什么?”

“忽然得了两句诗,把它写下来,明儿个也许用得着。”纸有了,笔也有了,但墨盒却结了冰,砚台记不起放在何处,找起来很费事,不由得搁笔叹气。

问明了缘故,杏香说他:“你说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公子哥儿,可是举动脾气,明摆着是个公子哥儿。这么一点事就把你难倒了,你说你有了两句诗,索性再来两句,凑成一首,我替你烤墨盒子去。”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前额上拍了一巴掌,“真的,我竟没有想到。劳驾、劳驾!”说着,将一具云白铜的墨盒递了给杏香。

杏香从小在他哥哥书房中玩,对处理这些事很在行。她是在紫铜铫子上架起一双夹炭的铁筷,拿抹布裹着墨盒,置在铁筷上用滚水蒸。不多片刻,连抹布将墨盒提到一边,摆到不烫手,轻轻揭开,依旧是色泽均匀稠浓的一盒好墨。

“妙极了!”曹雪芹惊喜地说,“真没有想到,你料理得这么好。”

“你现在相信我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了吧?”

“我没有不相信过。对了,我还得跟你谈谈令兄跟你嫂子的事——”

“回头再谈吧!”杏香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诗作得了没有?”

“有一句不大妥当,仄起的头一个字要用去声才响,还得推敲。”

“好吧!你推敲,我烹茶。”

说完,她将紫铜铫子中的热水倒在面盆中,悄悄打开房门出外,曹雪芹不知她去干什么,也无心去问,将一首七绝改好,写了下来。搁笔一看,恰好杏香用个托盘捧了一壶过来。

“我不知道你爱喝龙井还是大方,我沏的是龙井。”

“都行。”

杏香便倒出一杯来,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转个方向,捧给曹雪芹。

“你得仔仔细细尝一尝,看看到底好不好。”

听她这么说,料知其中有故,曹雪芹便先闻香味,然后喝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觉得茶味似乎与平常不同。

“好!”

“好在哪里?”

这可将曹雪芹考倒了!不过,这也不必急,再喝一口,点头咂舌地一面做出细味的神情,一面琢磨其中的妙处。偶尔瞥见那把紫铜铫子,恍然大悟,却又盘马弯弓,不直接说出来。

“你知道京城里的水,什么地方最好?”

“我没有进过京,哪知道?再说,京城那么大,就去过,也未见得就能说得上来。”

“那么,我告诉你吧,是玉泉山的泉水,当今皇上品评为‘天下第一泉’。不过,这雪水也不错。”

“你居然能尝得出来是雪水。”杏香笑道,“总算我没有白挨了半天冻。”

说着,她将双手伸了出来——原来刚才是用十指刨雪,又用手指压实,费了好半天的事,也不过才得了半铫子的雪水。这时候春笋似的十指,自然不冻了,但左手背上鲜艳似玫瑰的一块红色,按一按发硬,是冻瘃初起的征兆。

“我替你揉化了它。不然,一结成紫红硬块,就非溃烂不可了。”说完,曹雪芹将她的左手握在掌中,不徐不疾地揉着。

“莫非你长过冻瘃?”杏香问,“说得蛮在行,揉得也很对劲。”

“我倒没有长过。我家从前有几个女孩子,冬天一长冻瘃,都找我来替她们揉。”

听得这话,杏香抬着眼看他,灵活的眼珠,很快地转了几下,低下头去问说:“是她们找你来揉,还是你愿意替她们揉?”

“这有什么两样?”曹雪芹紧接着说,“咱们别抬杠,聊点儿别的。”

“聊什么?”杏香说,“聊你家的那几个女孩子好不好?”

曹雪芹不答,只摇摇头,脸上闪过一抹萧索。

“是不是惹你伤心了?”杏香很谨慎地,“如果是,芹二爷,我是无心的。”

“没有什么,别提了!”曹雪芹说,“月亮出来了,把灯灭了吧!”

杏香便去吹灭了油灯,将满之月,照映皑皑白雪,又是新糊的窗纸,屋子里一片白光,一盆红炭,令人兴起一种莫辨阴阳的幻觉,连带浮生了奇异的亢奋,彼此都忍不住想紧紧搂抱对方,也想为对方紧紧搂抱。

“你要在热河待多少时候?”

“大概三四个月。到时候,我震二哥来接我的班。”

“那么,震二爷这几个月呢?”杏香问说,“住在哪儿?”

“自然是京里。”

“不见得吧?”

听她这话,似乎别有所见所闻似的,曹雪芹倒诧异了,“你说,”他问,“震二爷会在哪儿?”

“我不知道,反正不会长住京里。”

“这话是打哪儿来的呢?”

杏香告诉曹雪芹说,曹震已经跟翠宝谈过,打算将她安置在一处地方——不知在何处,只知绝非在京,当然,一切浇裹,都归曹震。费安排的是杏香。

翠宝的意思是,要看曹雪芹跟杏香是否彼此有情。倘或男欢女爱,正好“绿杨并作一家春”,姑嫂配他们弟兄,曹雪芹无意于此,翠宝既然决心委身曹震,就得替杏香找个归宿,才能脱然无累地去从良。不过,这话在翠宝跟杏香可以实说,杏香对曹雪芹却羞于自媒,讷讷然,伶牙俐齿都不知哪里去了。

而曹雪芹却根本还没有工夫打算到本身,首先听说曹震要置外室,不由得就替锦儿担心。

杏香怎么会猜得到他的心事?见他拥衾抱膝,一脸上心事的模样,不由得大为困惑,推着他问说:“你在想什么?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

“你、你说什么?”曹雪芹转过脸来,茫然地望着。

“我是说,震二爷如果不住在京里,会住在哪儿。”

“喔?”曹雪芹定定神说,“等我来想一想。”

只要去想,就不难明白。他也听过不止一遍,曹震由几家大木厂撑腰,营谋陵工的差使,据说已成定局,开年一过灯节,便可动工,那时曹震常驻工地,住在何处,不言可知。

“易州。”

“易州在哪儿?”

“在京城南方,偏西面一点儿。”

“有多远?”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

杏香大为失望,“问了半天,一点边儿都摸不着。”她说,“等于白问。”

曹雪芹不免歉然,“离京城也不至于太远。”他说,“易水你总知道吧?‘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总算让杏香摸着点边了,“原来是出刺客的地方。”她问,“震二爷干嘛到那儿去住?”

“大概要去修陵,陵寝,你懂不懂?”

“不就是皇上的坟墓吗?我们东昌府就有座颛顼陵,前面有口井,叫作圣水井。”杏香又问,“震二爷是去修谁的陵?”

“自然是今年驾崩的雍正皇帝的陵。”

“那得好几年的工夫吧?”

“不!最多年把工夫。”

“你别唬人!哪有这种事?盖一座孔庙都盖了好几年,说修皇陵只要年把工夫,你这话骗谁?”杏香撇着嘴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泰陵已经修了好几年了。”

“怎么又跑出一个泰陵来了?”

“陵寝都有个名儿,譬如顺治的陵叫孝陵,康熙的陵叫景陵,雍正的陵就叫泰陵。”

“为什么叫泰陵,为什么修了好几年还没有修好?”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你别不耐烦,细细儿说给我听,你看一年能不能修得好?”杏香又说,“我替你拿茶,拿点心。”说着,便即披衣起床。

曹雪芹实在想不通,她何以对这件事的兴趣如此之大?反正有事在心,睡意全无,不妨做个雪夜长谈,于是掀着被说:“你别费事了,我起来吧!”

两人都穿了短袄,拨炭烹茶,锡罐中有仲四供应的苏州茶食。点饥消闲,重拾话题,曹雪芹对泰陵的由来,知道得不少,但也只能拣能谈的谈。

本来历朝陵寝,皆集中于一地,既便于管理,亦便于祭扫。春秋谒陵,地方供应,也只有一次,累民不重。顺治入关后,选定遵化州西北七十里的丰台岭,改名昌瑞山,为陵寝重地。此山自太行迤逦东来,嵯峨数百仞,重冈迭阜、万壑千岩,前有金星峰、后有分水岭,左右两水,分流夹绕,汇集于龙虎峪,照堪舆家的看法,确是局尊脉贵、气势绵远的万年吉壤。

这方圆数十里,无数眠牛吉地的昌瑞山,只葬了两位皇帝、一位太皇太后,总共只有孝陵、景陵、昭西陵三座陵寝,雍正要选吉壤,何愁不得?但他却要别选陵地。说穿了,不足为奇,他实在怕他的地宫,密迩父祖;更怕见为他逼死的母后,朝夕责以不孝之罪。小杖犹可,“大杖则走”,走向何处?是不能逃回人间的。

尤其是雍正七年得了怔忡症以后,下定决心“敬鬼神而远之”。但也必须有一番做作。先把精通堪舆的福建总督高其倬调进京来,随同怡亲王胤祥,踏勘相度以后,方在十二月初,下了一道上谕,第一段说:“朕之本意,原欲于孝陵、景陵之旁,卜择将吉地;而堪舆之人,俱以为无可营建之处,后经选择九凤朝阳山吉壤具奏。此地近依孝陵、景陵,与朕初意相合。”

昌瑞山范围甚广,密迩孝陵、景陵之处,无可营建,附近总还有地可选,所以必得有九凤朝阳山这么一个周折。至于不能用的理由,当然是地形不好,但如何不好,必得有个能令人信服的说法。这就必须找一个公认为对堪舆一道居于宗师地位的人出来,才能压得住浮议,这个人就是高其倬。

于是上谕在“与朕初意相合”之下,紧接着来了第二段:“及精通堪舆之臣工,再加相度,以为规模虽大,而形局未全;穴中之土,又带砂石,实不可用。今据怡亲王、总督高其倬等奏称:相度得易州境内泰宁山太平峪万年吉地,实乾坤聚秀之区,为阴阳和会之所,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等语。其言山脉水法,修理分明,洵为上吉之壤。”

吉壤发子孙,这是已经看中意了。但只顾后辈不顾先人,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又有第三段:“但于孝陵、景陵相去数百里,朕心不忍,且与古帝王规制典礼有无未合之处,着大学士、九卿,详悉会议具奏。”

大学士以张廷玉为首,自是先意承志,引经据典复奏:“谨按帝王世纪及通志、通考诸书,历代帝王营建之地,远或千余里,近亦二三百里,地脉之呈瑞,关乎天运之发祥,历数千百里蟠结之福区,自非一方独擅其灵秀。今泰宁山太平峪万年吉地,虽于孝陵、景陵相去数百里,然易州及遵化州,皆与京师密迩,实未为遥远。”这段文章只在远近上做文章,对于陵寝应集中于一处以便保护奉祀,避而不谈。孝陵、景陵自不便略而不提,却又无端硬插入“与京师密迩”一语。易州在西,遵化州在东,京师居中,以目前而言,自然不算太远,但既葬于易州泰宁山,与京师便不相干;倘谓重泉之下,亦有省亲问安的举动,相去数百里,岂非太不方便了?

当然,不会有人敢如此辩驳,因而在一段颂赞吉壤的文字之后,便是语气欣然的上谕:“大学士、九卿等,引据史册典礼陈奏,朕心始安,一应所需工料等项,俱着动用内库银两办理。规模制度,务从俭朴,其石像等项,需用石工浩繁,颇劳人力,不必建设。着该部遵行。”

于是雍正八年春天开始,动工修筑泰陵。杏香计算了一下,前后历时六年,应该修好了,这样便又有了疑问。

“六年工夫修一座皇陵,还没有完工吗?”

“对了。”

“多大的工程,六年还修不好?”

“这有个缘故,说起来,真的是话长了——”

“又说这话!”杏香一面打断,一面在曹雪芹额上戳了一指头,出手很重,尖尖的指甲竟掐出一道红印子。

这点疼痛曹雪芹还忍得住,没有出声;杏香却深悔孟浪,自然也觉得歉疚,还有些心疼,也有点怕他恼怒,随即便搂住他的脖子,赔笑抚慰。

“乖乖,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没有什么。”曹雪芹闭上眼睛,享受着那一份温馨。

“既然没有什么,你就慢慢儿讲给我听,其中一定有段新闻。”杏香在他耳际厮磨着,柔声问说,“是吗?”

这一下,曹雪芹把不能说的也说了,雍正皇帝蓄意不愿在昌瑞山长眠的原因虽不便透露,却须有句话交代:“原来说泰宁山的风水是如何了不得的好,亦不尽然,包里归堆一句话,那时的皇帝,不愿意葬在昌瑞山。”

“为什么呢?”

这一问在曹雪芹意料中,所以从从容容地答说:“风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雍正皇上对此道也很精的,他觉得昌瑞山的风水不好,所以不愿把陵修在那儿。不过,这话他自己不便说,得找个人来替他下一番说辞,当然,在昌瑞山以外,得另找一块好地,也是高总督一定要办到的事。无奈,看来看去,只有泰宁山比较上还好,只好将就着用了。”

“一将就,就出了毛病。”杏香很快地接着问,“是不是?”

曹雪芹没有接她的话,管自己说道:“为了让高总督尽心尽力,雍正皇上先下了赏,把他由福建调到两江,管江苏、安徽、江西三省。进京以后,怡亲王把上头的意思,悄悄儿告诉了他,陪着他去看地,看了几块,细细比较,说泰宁山还好。等画了图送了上去,雍正皇上亲自召见,问他:挖下去会不会有水有沙?高总督说不会。于是让他回去了,马上又下了一道上谕,以两江总督署理云贵总督。这就是说,官是两江总督,本衙门在江宁,家眷也在江宁,办事可是在云南昆明。”

“哪有这样子做官的?‘云贵半边天’,江南的总督,万里迢迢到那儿去办事,倒不怕麻烦?”

“皇上不怕麻烦,做臣子的敢怕吗?”曹雪芹又说,“其中的缘故,我不说,你倒猜上一猜。”

“我怎么猜得到?好了,”杏香推着他说,“说到要紧关头上卖关子,最缺德了。”

曹雪芹笑一笑说;“说我缺德,索性缺一回德,你倒杯酒我喝。”

“这会儿喝酒?”

“怎么不能喝?不但能喝,还有名堂,叫作卯酒。”曹雪芹望着条案上的自鸣钟说,“你看,这不是交卯时了?”

杏香抬头看去,钟面上长短针都指在“五”字刚过的部位,果然是卯初了,不由得微微一惊,“唷!”她说,“都快天亮了,喝杯酒睡吧!”

虽说只一大杯“京庄”花雕,却很费事,用铜铫子倒上热水,将酒杯坐在水中烫热,再斟入小杯,让曹雪芹拿杏仁之类的干果下酒。

“酒也到口了,关子也卖过了,你该一面喝、一面讲了吧?”

曹雪芹却不想再讲泰陵的故事,怕泄露的秘辛太多,杏香不定哪一天不留意,在闲谈中透露了出去,只会惹祸,不会有任何好处,因而顾而言他地换了个话题。

“你懂不懂什么叫卯酒?”

“不就卯时喝的酒吗?”

“为什么卯时要喝酒?为什么有卯酒而没有寅酒、辰酒?”

“那,我就不知道了。”杏香笑道,“卯时我总是在做梦,从没有吃过东西,更别说喝酒。”

于是曹雪芹从“点卯”“应卯”谈起,说到晓风多寒,从热被窝中起身出门,易于受病,喝杯酒暖暖身子,风寒不侵,亦是养身之道。

“原来有这么一个讲究。”杏香说道,“那么,出门住店,一早起来赶路,也得喝一顿卯酒啰?”

“一点不错。”曹雪芹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好!”说着杏香便伸手去取曹雪芹的酒杯。

他却将她的手按住了,低声笑:“你喝个皮杯好不好?”

杏香白了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要出花样。”

话虽如此,却无拒绝之意,曹雪芹含了一口酒,哺入她口中,当然也就搂住了好久不肯放手。

“你看!”脸朝外的杏香,将头往后一仰,挣脱他的怀抱说道,“震二爷要起来了。”

曹雪芹便转身去望,冰纹格子的窗户,嵌的是明瓦,中间却是尺许见方的一块玻璃,为了赏雪,未用窗帘,从玻璃中望北屋,只见曹震的卧室灯火烨然,而且隐约还有人影。

“震二爷上午有事,下午我有事,真该睡了,不然,中午起不来。”

曹雪芹将余沥一饮而尽,欠身而起,走到窗前,望着庭中皑皑白雪,不免又想家了。

杏香将酒杯、果碟略略收拾了一下,重新铺好了床,换了汤婆子的热水,又封了炭盆的火,回头看时,曹雪芹居然仍还负手伫立在窗前。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我在想家。”曹雪芹说道,“像这种天气,家里一定替我预备一个足料的好火锅,因为知道我最爱在下雪天找几个谈得来的人,喝酒、聊天,或者联句、斗诗牌。午初开始,总要到起更才散。”

“原来你是在想那些乐趣。”杏香问道,“你说‘家里’,是谁替你预备呢?”

“反正总有人吧!”

“谁呢?”

“是——”曹雪芹说,“是我姊姊,或者是震二奶奶做了送了来,也说不定。”

“震二奶奶?”杏香不解地问,“不就是震二爷的少奶奶?那,你不是该叫嫂子吗?”

“可也是我的姊姊。”

“哎唷!我的芹二爷,你可真把我闹糊涂了。”

“走!”曹雪芹拉着她的手说,“等睡下来我再讲给你听。”

于是并头而卧,曹雪芹在枕上将秋月和锦儿的身份与情分,絮絮低诉,当然也谈到夏云、冬雪,甚至碧文。曹家故事一时哪里说得完,但就浮光掠影地谈一谈那几个人,已让杏香神往无限了。

曹雪芹谈得倦了,也颇有睡意了,不知不觉地住了口,杏香却还眼睁眼闭地在沉思,不自觉地叹口气说:“我要在你家就好了。”

自己的声音,警觉了自己,侧脸看时,曹雪芹已经熟睡,微有鼾声,想想自己觉得好笑,心里空落落的,有着一种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来填补的渴望。

03

首先被惊醒的是杏香,掀开帐门问道:“谁?”

“是我!”是翠宝的声音,“震二爷派人回来通知,要芹二爷赶快到仲四爷那儿,有京里来的来大人,等着要看他。”

她的话还没有完,杏香已将曹雪芹推醒,说一声:“赶快起来吧!震二爷派人接你来了。”接着披衣下床,先开了房门,放翠宝进来。

姑嫂俩一面照料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说起经过,语焉不详,“我也闹不清楚,什么京里来的来大人。”翠宝说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爷那里就知道了。”

“你一定听错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里来的大人。”

“翠宝姊说得不错,是京里来的来大人。不要紧,他不过想看看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原来真有个京里来的来大人。”翠宝问说,“倒是谁呀?”

“是我爷爷一辈儿的,我就管他叫来爷爷。”曹雪芹想想又奇怪,“这么个下雪天,他上了年纪的人,到通州来干什么?”

“当然是有要紧事,你就快请吧!”翠宝因为曹雪芹叫了她一声“翠宝姊”,心里一高兴,决定将替曹震预备的一小锅银耳、红枣、薏米、莲子粥,送给曹雪芹享用,当下向杏香说道:“空心肚子出门可不好,预备别的吃食也来不及了,我那儿五更鸡上有莲子粥,你去端了来。”

“那,那不是替震二爷预备的吗?”

“傻丫头!”翠宝推了她一推,“回头不会再炖吗?”

“对了,我倒没有想到。”杏香高高兴兴地去了。

“芹二爷!”翠宝问道,“杏香昨晚跟你谈了些什么?”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

看看时间不多,翠宝单刀直入地问:“谈到她跟我的事没有?”

“喔,我倒正要问你。”曹雪芹说,“震二爷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易州?”翠宝摇摇头,“我没有听他说过,我连这个地名都是头一回听说。”

“那么,他是预备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呢?”

“说暂时还是在通州,也许得挪窝儿。”翠宝紧接着又问,“芹二爷,你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曹雪芹故意虚晃一枪地问:“什么到底怎么样?”

“你别装蒜,自然是指杏香。”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很喜欢她。”

“光喜欢不行,得有个办法拿出来。”

“这,”曹雪芹无法搪塞,只有说老实话了,“你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我得问震二哥。”

翠宝不作声,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说:“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爷来商量,不过商量定了,你可又别另生意见。”

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俨然是另一个“震二奶奶”,曹雪芹倒不免替她担心,怕一旦好事不谐,那份打击会让她受不了。

“翠宝姊,你也别心急,凡事慢慢儿来!事缓则圆,急也无用。”

翠宝似乎听出来一丝言外之意,逼视着他问:“芹二爷,怎么叫急也无用?你是指什么事?”

曹雪芹反问一句:“你心里急的是什么?”

翠宝是急于求得一个归宿。此时将曹雪芹的话体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着便是心头一凉,看来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厢情愿。

不过这一年多来饱尝世味,经历了好些磨炼,世间随处是荆棘,倘或望而生畏,势必寸步难行。这样转着念头,刚泄的气便又鼓了起来,心想,事情是有些难,幸而现成有个帮手,倒不可轻易错过。

于是她说:“芹二爷,我也不瞒你,既然震二爷不讨厌我,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像府上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将来还得请芹二爷成全我。”说着,退后一步,敛衽下拜。

曹雪芹急忙避了开去,一面拱手,一面说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劳。”

“一定能帮得上忙。”翠宝极有信心地,“一定的!”

曹雪芹还想有所辩白,但已没有机会了,因为门外已有杏香大声在喊:“打帘子!”

翠宝去掀开棉门帘,只见杏香手端托盘,除了莲子粥以外,还有餐具,那一小锅莲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饱餐一顿,通体皆暖,精神抖擞地由魏升引路,骑着马去见来保。

来保是在内务府的一个“庄头”家歇脚。此人姓文、行三,顶着内务府一个工匠的名义,却管着一处有一百多顷良田的“皇庄”,家道富饶,盖了一座极整齐的住宅。来保跟曹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却用官称,叫他“文司务”,曹雪芹跟他见过,当然亦是如此称呼。

到了文家,来保正由曹、曹震陪着喝酒,文老三却只在廊下伺候,一见曹雪芹,亲自打帘子通报:“芹二爷来了。”

“来爷爷!”曹雪芹进门便磕头,接着是替曹请安,起身站在曹震下首。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马。来,先坐下来,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文老三已叫人在下首添设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来保的酒,然后又敬曹,口中已在发问:“来爷爷是今之伯乐,马能中你老的法眼,必是良驹,可不知道在哪儿。”

“在粮台上,我已经替你留下来了。”曹震接口说道,“你先陪来爷爷好好儿喝几杯再说。”

曹雪芹答应着,站起身来走到来保身边,替他斟满了酒。来保不待他劝,自己干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时,他说:“难得的还是匹白马,一根杂毛都没有。”

“这不是纯驷吗?应该供养在天厩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让别的马咬了个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宫里喂了,不然也轮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兴地说,“像这种下雪天,骑一匹白马,那才有意思,谢谢来爷爷。”说着,他放下酒壶又请了个安。

“你倒先别谢我,我告诉你,这匹马虽好,可是有脾气,你得亲自喂,跟马有了感情,包管你得力。”来保又重复一句,“你得亲自喂!你听清楚了没有?”

“来爷爷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亲自喂,趁早说。”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糟蹋了一匹好马。”

“喂!”曹雪芹毫不考虑地说,“我喂。”

“好!”来保说,“你坐下来,我教你一点儿诀窍。”

于是来保谈了好些马经,他很健谈,加以谈的是亲身的经验,益显得真切动听,连曹、曹震都听得出神了。

这顿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始结束。曹震向曹雪芹做了一个暗示,让他先行辞去,然后在文老三为来保预备的宿处——一座精致而隐秘的小院落中,还有正事密谈。

原来来保是奉旨赶往苏州,去问江苏巡抚高其倬——这正是曹雪芹不愿跟杏香说的一段内幕:泰宁山的万年吉地,在修地宫时出了毛病,但却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来雍正对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着黜陟进退、自由处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两江总督兼署云贵总督,希望他能成为鄂尔泰第二,可说期许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与鄂尔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尔泰那样严毅,所以到了云南一年多,始终还是“待观后效”的兼署身份。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云贵舒服得多,又得与家人团聚,自是一大喜讯。奉旨以后办交代,万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宁,已是五月下旬,不想只过了一个夏天,事情又发生变化了。

当高其倬奉旨署理云贵总督时,两江总督本派漕运总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隶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为人耿直。当文觉国师奉旨朝南岳时,所经地方,封疆大吏多以钦差之礼接待,甚至跪拜大礼,只有魏廷珍不买账。文觉怀恨在心,在写给皇帝的密折中随便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魏廷珍的江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则捡了一个便宜,可惜为时甚暂,因为湖南巡抚赵宏恩,拍上了文觉的马屁。

这赵宏恩字芸书,汉军镶红旗人,出身是一名岁贡。此人小有才,恰恰宜于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对文觉此行不甚关心不要紧,他不能不关心,因为南岳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细细打听过,文觉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

打听到一个对佛门渊源颇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岳之中,文觉独朝南岳的目的何在。就表面来说,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内弘开“法会”,选天下有学行的僧徒,亲加考验,特命文觉南来物色。其实呢,是文觉要过一过“衣锦还乡”的瘾。

原来佛教自达摩东来,创立禅宗以后,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临济”“曹洞”两宗独盛,临济声势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发祥地在南岳。

到得明朝,两宗并衰,而入清以后,由于八旗王公以及各类新贵的提倡,两派复又大盛,依旧是临济更胜曹洞。

顺、康年间,有两个力能呼风唤雨的大和尚:一个是杭州灵隐寺的弘礼,号具德;一个是苏州灵岩寺的弘储,号继起。弘礼门下造就了两个名人,一个是为雍正皇帝许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个是花卉翎毛名家恽南田。弘储门下则多前明逃禅的遗民志士,如吴江县知县熊开元,便皈依在弘储座下,法号正志;还有一个超揆,是弘储最小的弟子,据说是“东林孤儿”。

明朝末年,东林党与魏忠贤、客氏这一伙阉党的冲突,正气凛然的东林党,备受荼毒,但孝子出于忠臣之门,留下了一班卓荦不凡的好子弟,以黄尊素之子黄宗羲为首的东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称“东林孤儿”。提起这四个字,令人肃然起敬,连“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遗民,而跟东林扯得上些微关系的,往往以“东林孤儿”自居,不过超揆倒是确有来历的。

超揆俗家姓文,单名一个果字。提起苏州文家,名气响遍江南,文征明、文彭父子以后,出了个状元文震孟,是东林巨头。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文果之父,顺治二年绝食而死,得年六十一岁。

“中丞”赵弘恩所求教的那个人问说:“请问,超揆如果今天还在世,应该是多少岁?”

赵弘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遗腹子好了。”他屈着手指说,“顺治二年一岁,十八年十七岁,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岁,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家伙,明年不就是百岁大庆了?”

“正是这话啰!中丞,你想,如今还会有个九十九岁的老和尚来朝南岳吗?”

这个“老和尚”就是文觉,他自称是继起“关山门”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现在要改口也改不过来了,只好将错就错充到底。但一路上随处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龄不对,私底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请教他俗家的年龄。凡此都使文觉大为困窘,赵弘恩决定不让这种事发生。

赵弘恩心想,要巴结文觉,首须识得忌讳,在事的官员,不妨预先告诫,请来陪“国师”的在籍士绅,却不便以官府势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骡子脾气”,越是叫他要识趣,他偏不识趣。不过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从这方面下手来试一试。

于是,他备下盛筵,将省城到衡州府,预计能够跟文觉见面的士绅都请了来。觥筹交错之余,闲闲谈起,这一回国师南来,是一个能够将民隐上达的难得的好机会,向大家殷殷求教,应该提出一些什么要求,请文觉回京复命时,造膝密陈?

发言的很多,内容亦很广泛,但一致认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必经的冲途,当年平“三藩之乱”时,湖南被骚扰得鸡犬不宁;这几年苗疆有事,湖南复又大遭池鱼之殃。国家为了戡平大乱,不得已而起大兵讨伐,这是举国皆当效力之事,不应独独苦累湖南百姓。

赵弘恩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所有的意见,当即以极诚恳的态度表示,他身为地方长官,对民间的隐痛,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报过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为某一省督抚的请求,破格准许。此例一开,试问对他省又如何?

“国师这一次来,我当然要把本省的苦处,跟他详详细细谈一谈,请他代达天听。不过,”赵弘恩加重了语气说,“把我们的话,转奏给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们湖南人说好话又是一回事。湖南有什么请求,事关通案,碍难照准,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边另外有人帮我们湖南人说话,皇上自己降旨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请求,他省无可援例,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席话说得举座动容,赵弘恩却不再作声了,让士绅们自己私下去谈论,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怎么样要把文觉拉到湖南这一边来,帮湖南人说好话。

然则是如何一个拉拢法呢?问到这一层,赵弘恩才向几个领头的大绅士私下嘱咐,要讨得文觉的欢心,首先就不能做文觉所忌讳的事,谈到他的家世,少说为妙,更切忌问他的年龄;此外当然还有好些让文觉感到有面子,而且皇帝亦认为处置得宜的事。譬如根据“寿比南山”这句俗语,说“南岳为我皇上主寿之山”,在衡阳第一名刹的上国清寺兴建御书楼、藏经阁,所需经费,既未向百姓加派,又未向士绅捐募,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项内开支。此举无损皇帝的声名,便很蒙嘉许。

至于文觉之对赵弘恩大为满意,自不在话下。回京之后,如何减轻湖南的徭役,倒没有说多少,对赵弘恩却盛赞不已,说他是第一等的吏才。

这话也是文觉参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说的。雍正即位以后,孜孜求治,各省吏治皆有起色,唯独南北两直隶,疲软如故,引为一大恨事。这年已将善于捕盗的浙江总督李卫北调为直隶总督,而整顿两江难以寄望于有“好好先生”之称的高其倬,因而决定派赵弘恩署理两江总督,高其倬则以“总督衔管理江苏巡抚事务”,实权虽减,名义如旧,是顾全他的面子的一种做法。

可是高其倬还是大感委屈。这也难怪,无论出身、资格,都比赵弘恩高出多多,学问更不必谈,最难堪的是他还封过爵。只是官场只论官位,不管怎么说,巡抚总比总督低一等,在任何场合,都不能不屈居赵弘恩之下。为此,高其倬便想尽办法不跟赵弘恩见面;而赵弘恩小人得志,当然怀恨在心,暗箭中伤之事,不一而足。渐渐地,弄成个势如水火的局面了。

满怀牢骚抑郁,只有寄托于吟咏,唱和的对手是他的妻子蔡夫人。蔡家亦是汉军家世,入关以后,蔡士英、蔡毓荣父子都做过总督。三藩之乱时,蔡毓荣正当四川湖广总督,恰好封住吴三桂的去路,调兵遣将,分头拦截,初期应变,颇具劳绩,因而获得圣祖的信任,授为绥远将军,专任湖广总督,督造战船,统率绿营,功劳不小。及至吴三桂病殁,吴世璠继位,官军分道合围昆明,吴世璠自杀时,蔡毓荣为破城的主将。子女玉帛,予取予求。吴三桂有个宠姬,人称“八面观音”,蔡毓荣纳之为妾,生一个女儿单名琬,字季玉,亦是国色,而且是才媛,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

这年草长莺飞的季节,苏州巡抚衙门后堂,飞来一双白燕,高其倬诗兴又发,决定写一首七律,而下笔便有牢骚,那就费推敲了。第二联的上句是“有色何曾相假借”,有藐视赵弘恩且不与同流合污之意,自觉寄托遥深,得有个好对句才衬得起来。正当沉吟未就时,蔡夫人来了,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诗稿,提笔为他对了一句:“不群仍恐太分明”。是劝丈夫不必太认真。接下来有番切切实实的规谏,以他的父兄蔡毓荣、蔡珽为例,恃才逞强,常遭人忌。蔡毓荣为内务府所攻击,几乎家破人亡;蔡珽牵涉在年羹尧的党祸中,至今囚禁在刑部的“天牢”。

高其倬倒是听了夫人之劝,而赵弘恩却仍旧不放过他,常在密奏中谈高其倬的短处。又恰逢泰陵地宫渗水,这一下,看来要大祸临头了。

不过高其倬本人倒很沉着。当内务府大臣莽鹄立奉旨来查问时,他不慌不忙地,检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怡亲王去世以后半个月所颁的一道上谕给莽鹄立看,特别指出这一段:“怡亲王为朕办理大小诸务,无不用心周到,而于营度将来吉地一事,甚为竭力殚心,从前在九凤朝阳山经划有年,后因其地未为全美,复于易州泰宁山太平峪周详相度,得一上吉之地,王往来审视,备极辛勤。其所择吉壤,实由王亲自相度而得,而臣工之精地理者,详加斟酌,询谋佥同,且以为此皆王忠赤之心,感格神明,是以具此慧眼卓识也。”

“请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亲王亲自挑中的,他问我如何,我说,泰宁山实在不如昌瑞山,不过一定要在泰宁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这话能跟皇上回奏吗?”

“怎么不能?”高其倬答说,“其实,我这话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过了。”

“那么,皇上问你动工以后,会不会有水有沙,你说不会。有这话吗?”

“有。”

“可是,如今地宫渗水了。”莽鹄立问,“这话又该怎么说呢?”

“你总记得雍正八年九月里那场地震吧?地脉变动了,不该渗水的地方渗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过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做结实一点儿好了。”

“你倒说得轻松。”莽鹄立苦笑道,“跟陵工沾得上边儿的人,愁得睡不着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可真是想不开了!”高其倬低声说道,“如果有大毛病,还能称得上万年吉地吗?总而言之,要紧不要紧,只在各人的看法。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若说要紧,这一闹大了,事情不好收场。”

莽鹄立听出言外之意,便即说道:“老大哥别拐弯抹角儿了,干脆说吧,我该怎么回奏?”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说道,“你就这么回奏,地呢,确确实实是万年吉壤,凭皇上的洪福、怡亲王的忠心跟眼力,这块地能不好吗?至于地宫渗水,是因为那年地震,地脉稍为有所变动的缘故,并无大碍。如果皇上还不放心,降旨下来,我可以进京复勘,跟皇上面奏。”

这番话发生了效用,地宫渗水之处,总算也堵住了。不过高其倬还是得了处分,取消了总督的衔头,由“管理江苏巡抚事务”改为实授江苏巡抚。

这是一年前的话,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帝这么快就驾崩了,陵寝是现成的,添修的工程并不影响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讲求山向。钦天监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将正式颁发上谕、宣示奉安吉期时,当今皇帝听到一种流言,说怡亲王当初看走了眼,泰宁山那块地不甚吉利,但已经奏准,并已诏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忧虑成疾,最后且不能不设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祸。

这是个离奇得不能不澄清的传说。皇帝命人检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病殁以后有关的上谕来看,其中有一道论泰宁山的风水,说附近“山水回环,形势联络之处,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经营吉地,实为首功,欲以中吉者赐之,王惊悚变色,惶惧固辞。朕鉴其诚心,遂寝其事”。这一点可以从两方面来看,虽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亲王惊惧至于变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于此处会祸延子孙而固辞?

下面提到怡亲王自择葬地的情况说:“已而在六十里外涞水县境,得一平善之地曰:‘此庶几臣下可用者。’奏请赐给。朕彼时迟回,未曾降旨。王于病中,令侍郎刘声芳恳切转奏,朕不得已,允其所请。王得旨喜极,至于踊跃忭舞。云‘皇上待我隆恩异数,不可枚举。今兹恩赐,子子孙孙俱受皇上之福于绵长矣’。即日遣护卫前往起土。越数日,护卫呈看土色,王取一块,捧而吞之。盖王知朕眷王之深,唯恐茔域未定,将来仍以前所欲赐之地赐之也。”

泥土是多脏的东西,健壮之身,吞下这么一块,轻则致疾、重则丧命,何况是病人?再说,怡亲王为了决心要葬在涞水的这块地上,大可先行动工修一个生圹,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看起来自速其死,形同自裁这一说,未尽子虚。

于是皇帝再检“雍正朱批谕旨”来看,收录高其倬的奏折,最后一通是在雍正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奏报所属各地,连日大雨,积水过多,严饬戽水补种。

折后朱批是:“高其倬巡抚江苏,安望免旱涝之虞?览所奏雨水各情形,原非意外事,殊无足讶。其中虽经淹浸而不致成灾者,乃督臣忠勤感召之所致耳。诚伪之征,昭如影响,明者睹之,莫不毛骨悚然。第未审下愚辈做如何体会也。”又像有不尽欲言之意,皇帝越想越怀疑,决定查个明白。

这种事当然不便形之于文字,于派个人到江苏面询高其倬。本来莽鹄立是原经手,应该派他,但皇帝不信任此人,改派了从小看着皇帝长大的来保,吩咐他向高其倬问明两件事:一件是泰宁山这块地到底是不是万年吉壤;再一件是先帝要将附近中吉之地赐怡亲王,他何以固辞,是由于已知此地不吉,怕子孙受祸呢,还是那中吉之地,也可能出帝皇,倘或如此,岂非中吉之地应为上吉才是?

“皇上为这件事,心里很烦,要我年前赶到苏州,尽元宵以前回京复命。”来保紧接着又说,“昨天下午我给小王去辞行,得了个消息,皇上的意思,将来陵工让恒亲王主办。”

一听这话,曹倒不觉得什么,曹震却如兜头一盆冷水,因为承袭恒亲王的弘晊,与他素无渊源,他图谋陵工的差使,只怕要落空了。

“通声,”来保与曹震所谋求的事有关,当然也想挽救,所以向他问计,“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心乱如麻的曹震,定定神,想了一下说:“现在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倘或高制军回奏,说泰宁山的地不好——”

“哪有这回事!”来保打断他的话说,“怡亲王能干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那么,”曹震问说,“何以怡亲王不愿意要那块中吉之地?上吉之地出皇上,中吉之地出王公,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你这话问得有理,不过,有人解说其中的缘故,似乎更有理。地是好地,稍微懂一点风水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定穴或者没有定对,万一有个更高明的人指出来,泰陵应该定在那块中吉之地上,而这块地已经让怡亲王占了,那时候怎么办?”

“啊,啊!原来怡亲王是存着一个万一错了,还可以补救的心思。那就对了!”曹震又问,“穴是谁定的?”

“是怡亲王的一个门客,姓钟,前年去世了。”

“喔,”曹震又问,“没有请高制军看过?”

“高制军说再看看,后来因为雍正爷催着复命,就照姓钟的意见定了下来。”

“这,这好!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灵机一动,“来爷爷,高制军不是在那儿受窝囊气吗?正好给他一个回京的机会。”

“喔,你说。”

“请高制军这么回奏,兹事体大,非面奏不可。皇上当然不愿意无缘无故召他进京,那就不妨让高制军告病。”

告病就得开缺,开缺便须回旗,回旗自然到京,到京应该请圣安,那时不就能造膝密陈了吗?这个办法,不着痕迹,来保连声称妙。

曹震也很得意。因为他确信高其倬必蒙当今皇帝赏识,高其倬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翰林,在好风雅的“今上”,会另眼相看。而且高其倬的一个堂兄弟高其佩,善于指画,在今皇居藩时,便有往来,爱屋及乌,亦当推恩高其倬。

在高其倬,能设法让他摆脱赵弘恩,他一定衷心感激,而论到陵工,他说话必又是最有力量的,那时何愁他不“感恩图报”?转念到此,曹震便不在乎将来陵工是平郡王还是恒亲王主办了。

04

回到宿处,已是二更时分,曹震这天起得早,人已经很倦了。但曹雪芹与杏香姑娘,都像有话要跟他请示似的,心知如果不把这一层弄明白了,曹雪芹与杏香还会逗留在他的屋子里不走,岂非白耽误工夫?于是他问:“你们是有话跟我说?”

“是芹二爷有话跟你谈。”翠宝抢在前面说,同时站了起来,向杏香说道,“咱们先替芹二爷铺床去。”说着,相偕而去。

“怎嘛着,你有话?”曹震坐在床沿上说。

“是!”曹雪芹换了个座位,挨近曹震问道,“震二哥,你打算怎么安顿翠宝姊?”

曹震望了他一眼,反问一句:“她跟你谈过了?”

“是的。”

“她怎么说?”

“她说,你打算暂时把她安顿在通州,将来也许挪地方,是易州不是?”

既然曹雪芹都知道了,曹震自然不必再有何顾忌,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将来呢?”

这一问将曹震问住了,“将来?”他说,“我还没有想过。”

“这么说,是个短局?”

又是难以回答的一问,曹震心中一动,忽然得了个计较,“我倒问你,”他说,“你看是短局好,还是长局好?”

“我也不知道。”曹雪芹不自觉地又补了一句,“我也不能说。”

这一下,曹震就不能不追问了:“为什么?”

“我说长局好,对不起锦儿姊;说短局好,对不起翠宝姊。”

这话将曹震气得一跺脚,“嗐,”他扭着头说,“原来指望你替我拿个主意,谁知道你反害得我更没有主意!”

曹雪芹不想他是这样的态度,又歉疚又好笑,仔细想了一下,真的替他出了个主意,“我看这样,”他说,“相知到底还不深,不妨相处一段日子,看她性情还不错,是能接回家去的,再慢慢儿探锦儿姊的口气,跟她好好商量。至于我帮着疏通,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吗?说老实话,怎么办也是帮你自己。”曹震忽又兴味盎然地问,“怎么样?杏香不错吧?”

“嗯。”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好了!”曹震站起身来,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美人名马都有了!睡觉去吧!来爷爷明儿午初动身,你也得去送一送。”

于是曹雪芹回到南屋,翠宝亦就急急忙忙赶回北屋来照料曹震归寝。等铺好了床,来为他宽衣时,看他倦得双眼都快睁不开了,自不免失望,看样子,这一夜是说不上话了。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我今天办了多少事、掏了多少神?”曹震人虽困倦,神思清明,知道翠宝的心事,当下又说,“你到芹二爷那里聊聊去!多捧他几句。”

“干吗捧他?”

“往后你就明白了,听我的话没错。”

翠宝当然也能想象得到,必是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既然曹震这样交代,乐得跟曹雪芹去好好谈一谈。于是等曹震上了床,检点了火烛,悄悄掩上房门,到了南屋窗外,先咳嗽一声,方始发问。

“杏香,睡了没有?”

“还没有。”

说是这样说,房门一直不开,翠宝想从窗缝中张望,念头刚动,立即自我阻止,反将身子背了过去,望着院子里月光下的一片积雪。

房门终于“呀”然而启,翠宝若无其事地踏了进去,脸色红馥馥的杏香问道:“有事吗?”

“没事。”翠宝答说,“震二爷让我跟芹二爷来聊聊。”

拥衾而坐的曹雪芹,便要掀被下床,杏香赶紧喝道:“当心受凉!”

翠宝有些好笑,但也觉得自己有教导的责任,“芹二爷不必起来,就这么说说话也很好。”她又关照,“杏香,你先倒杯热茶给芹二爷,暖暖肚子。”

“暖肚子最好喝酒。”曹雪芹笑道,“我还是起来吧!”说着一伸手,只听帐钩一声响,帐门已放了下来。窸窣半晌,看他穿着套裤下床,杏香已将一杯热茶捧到他手中。

“你真的要喝酒?”杏香问道,“真的想喝,我就找酒去。”

找酒来喝,不免费事,曹雪芹摇摇头说:“算了!‘寒夜客来茶当酒’,你再去弄点雪水来。”

“这倒行。”杏香提着紫铜铫子出去了。

曹雪芹便在翠宝对面坐了下来,隔着灯问:“是震二哥让你来找我的?”

“对了!他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曹雪芹明白了,曹震是委他代言,考虑了一下说道:“震二哥的意思,暂时把你安置在通州,将来也许搬到易州,他在易州有个差使,大概要待个半年八个月,有个家也方便些。你的意思呢?”

“我、我的意思,震二爷知道。”翠宝问道,“他没有跟你说?”

“没有。”曹雪芹说,“你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自然是想就此有个归宿。我早说过,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这么说,你是甘愿委屈啰?”

“芹二爷,你把话说反了,只怕是我高攀不上。”

“我不是讲表面文章,我是讲实际。”曹雪芹说,“我们家,我是最不喜欢讲规矩、分贵贱的。不过,家规如此,要认起真来,我亦只有乖乖儿受着。我跟你说吧,前两年我还挨过我震二哥的揍,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翠宝听他这么认真地讲规矩,不免意外,他的意思当然很清楚,是特意警告,在曹家嫡庶之分甚严。不过,她已经从杏香口中约略得知“震二奶奶”的情形,也是侧室扶正,而且为人似乎很通情达理,他们叔嫂之间感情极好。如果是个悍泼妇人,曹雪芹也就不会这么敬重她了。

转念到这里,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明确的表示,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会尽我的道理,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不识好歹的人。芹二爷,承蒙你叫我一声翠宝姊,我实在很高兴,我听说你管现在的这位震二奶奶也叫姊姊,既然如此,有你在中间调和,我想也不难相处。而况,这件事现在来说,也太早了一点儿,就算我一厢情愿,也不知道将来震二爷嫌不嫌我呢!”

她已经把话说尽了,曹雪芹觉得自己亦已尽了忠告,再没有需要补充的意思了,当即点点头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是的。芹二爷,你对我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也很感激。不过,你对杏香,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也得跟我说一句,我好拿主意。”

“我早已说过了,得问我震二哥。”

“既然你还是这句话,我也还是我那句话,我跟震二爷商量好了,你可别逞愣子。”

曹雪芹笑笑不答,起身去开了房门,恰逢杏香进门,他一只手接紫铜铫子,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这回她学乖了,找了一具漱口缸去舀雪煮水,手上还裹着一块汗巾,所以双手并未受冻。

于是姑嫂俩一面拨火烹茶,一面便谈了起来,“这儿闹中取静,房子也干净。”翠宝说道,“不知道肯不肯长租。”

杏香不作声,抬眼看着翠宝,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显然地,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想,”翠宝自问自答地,“以仲四爷跟震二爷的交情,应该是办得到的事。”

“是啊!”杏香答说,“仲四爷也是挺热心的人。”

翠宝点点头,走回来坐在原处向曹雪芹问道:“这儿到承德府怎么走法?”

“由通州往东北走。”曹雪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顺义、密云、出古北口,经滦平就到承德府了。”

“要走几天?”

“头一天一大早,大概第三天一定能到了。”

“那也方便得很啊!”

“本就不算太远。”

“那么,芹二爷,”翠宝情致恳挚,“你可千万抽空儿来看看我们。”

这话曹雪芹就有些答应不下了。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说老实话为妙,“我四叔管得我很紧。而且,”他很吃力地说,“他是个老古板。”

“我也听说了,四老爷治家很严。不过,我也见过一面,样子长得慈眉善目,不是那严厉的人。”

谈到这里,雪水已煮开了。杏香来沏了茶,又端来一盘松子、一盘杏仁,曹雪芹便即笑道:“这可真是一段清福!可惜⋯⋯”

“可惜什么?”翠宝笑道,“可惜多了我一个人是不是?”

“不是这话。我是说,可惜震二哥错过了。”

“他不是会享清福的人,你不必替他可惜。”翠宝起身说道,“你们俩慢慢儿享清福吧!不过也别睡得太晚了。明儿不是还要去送来大人?”

“对了!”曹雪芹对杏香说,“你可提我一声儿。”

“不要紧!”翠宝说道,“我会来叫你们。”

05

送走了来保,曹将曹雪芹留了下来,倒不是要他和韵作诗,而是有好些信要写。吃完午饭,喝着茶息了一会,正待动手时,桐生悄悄进来说道:“震二爷让魏升告诉我,要我回去帮忙,让我来跟芹二爷回一声。”

“帮忙?帮什么忙?”

“魏升没有说,反正有活干就是了。”

“喔。”曹雪芹问,“你的手行吗?”

“好得多了。”桐生将左手伸出来给曹雪芹看,手掌手背都贴着膏药,肿是早消了,手指也能屈曲自如,看样子是绝无大碍了。

曹雪芹想起他受伤的由来,便随口问一句:“你给阿莲写了信没有?”

“写了。”桐生故意做出脸无表情的模样。

居然写了,曹雪芹心中一动,也有些吃惊,急忙问道:“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桐生答说,“仲四爷镖局子里有人进京,要给锦二奶奶去送年礼,我顺便托他捎了一封信去。”

“你信上写点儿什么?没有提震二爷跟我的事吧?”

“没有!”桐生答说,“我也不能那么不识轻重。”

曹雪芹心一宽,“对了!”他说,“以后你往京里写信,千万小心。”

“是!”

“还有。”曹雪芹又叮咛,“你忙完了马上回来。”

他这样交代,是想要知道桐生回去到底干了些什么。哪知一直到上灯时分,亦未再发现桐生的踪影,而且曹震虽在,不见魏升,想来两个是在一起办事,到底忙些什么呢?

写完信又陪曹喝酒,曹震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节饮,因而曹雪芹只喝了两杯,便向曹说道:“四叔,我可要吃饭了。”

“好吧!”曹又说,“咱们后天动身,你知道了吧?”

曹雪芹还不知道这回事,曹震便接口为他解释,是这天下午作的决定。在通州的事已经办完了,只等京里裕记大木厂一个善于估料的工头,明天到通州会齐,后天动身。

“尽后天一天,赶到密云;大后天出古北口,那就可以慢慢儿走了。”曹说道,“出关到山庄,一共四座行宫,连走带看,一处一天,得四天工夫。”

“四叔,”曹雪芹忍不住说,“是五座,不是四座。”

“五座是连避暑山庄算在里头。”

“不是!”

“不是?”曹带些诘责的神态,“你倒数给我听听。”

“雪芹,”曹震有些替他担心,“你倒仔细想想清楚,到底是四座还是五座?”

“是五座。”曹雪芹说:“出关十里,巴克什营行宫,康熙四十九年所建;往东北三十多里,两间房行宫,康熙四十一年所建;又三十三里,常山峪行宫,康熙五十九年所建;又四十里,王家营行宫——”

“啊!五座。”曹连连点头,“再过去就是喀喇河屯了,我把王家营漏掉了。”

曹震为曹雪芹松了口气,夸赞着说:“雪芹肯用功了!记性也真不错。”

“记性好、悟性高,要往正途上走才好,弄这些杂学,也没有多大用处。”曹看着曹雪芹说道,“你别小看了八股文,世运文运,息息相关,本朝开科取士,文体雄浑雅健。康熙朝韩文懿公的制艺,精洁古雅,为天下举业正轨,国运之隆,超迈前朝,不是无因而至的。你真该好好用一用功了,我有一部《三方合稿》,你今天就带了回去。三天背熟一篇,两年下来有两三百篇好文章在肚子里,到得下场的时候,自然就会左右逢源。”

说着便找何谨,把那部《三方合稿》取了来,连史纸大字精印,纸墨鲜明,但曹雪芹向来有个疑心病,只一看到八股文就仿佛在字里行间,闻到了一股腐臭之气。这时勉强翻开来看了一下,才知道三方是指安徽桐城方舟、方苞兄弟,及浙江淳安的方棨如。

“原来方灵皋还是时文名家!”

方苞字灵皋,古文名家,曹雪芹本来也像一般学者那样,称他“望溪先生”,这时不知为何,尊敬之心大减。曹虽未听出他的称呼变化,表示观感不同,但语气中微带蔑视,却是感受得到的,当下沉着脸说:“时文也罢,古文也罢,文章之文,理无二致,莫非看不起时文,就能把古文做好了!”

曹家的规矩,长辈责备,不敢分辩,曹雪芹只有低着头表示愧悔。曹震怕曹一开教训,长篇大套,无休无止,赶紧开口解围。

解围的办法便是帮着曹责备,“四叔刚教导你‘别小看了八股文’,怎么一下子就忘掉了!”他故意喝道,“还不把书好好收起来,回去有空就念。”

“是。”曹雪芹趁机站起身来,等他要找东西包书时,何谨已提着一方“书帕”,上来接了过去。

“四老爷,”何谨提高了声音,“还有两部芹官有用的书,一起让他带回去吧!”

这更是进一步将曹雪芹带出了困境,到了曹的书房里,何谨的脸色突然显得神秘而又微带忧虑,回头看清了没有人,方始低声发问:“芹官,听说震二爷带着你在玩?”

曹雪芹脸一红,“你听谁说的?”他问。

“自然有人告诉我。”何谨拿手向外一指,“就怕四老爷也知道了,那可是一场风波。”

一听这话,曹雪芹的心往下一沉,“四老爷不知道吧?”他说,“你可千万替我留点儿神。”

“能瞒当然要瞒住。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也没有什么,逢场作戏而已。”曹雪芹的心很乱,“我实在说不上来,慢慢儿你就知道了。”

“咳!”何谨叹口气,“你可别闹得太不像话,凡事小心,收敛一点儿。”

“我知道。”

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在喊“打灯笼”,知道曹震要走了,何谨便随手拿了两部书,连《三方合稿》包在一起,将曹雪芹送了出来。

其时曹已站在堂屋门口,与在廊上的曹震说话,曹雪芹便不必再进屋了,在走廊上向曹请安辞别,随着曹震策马而回。

一进门便觉得异样,北屋檐下高悬两盏绛纱宫灯,魏升一声:“二爷回来了!”棉门帘随即掀开,入眼是一对高烧的红烛,走近了一看,翠宝在门口含笑相迎,薄施脂粉,略带娇羞,鬓边插一朵异种茶花,花红如火,衬着她那一团乌云似的浓发,别有一股令人心荡的韵味。

曹雪芹赶紧将视线一闪,落到了杏香这一面,也是一脸喜气洋洋的笑容。

“呃,安顿好了?”曹震进门环视着,“木器是新的!”

“芹二爷那里也是。”翠宝答说,“是仲四爷带了人来收拾的,真亏得他。不过,咱们家的人也很得力。”

她的话刚完,只见魏升笑嘻嘻地闪了出来,后面跟着桐生,两人一起向曹震垂手请安,魏升口中还有话:“给二爷道喜,还得请二爷的示,怎么称呼?”

“起来!”曹震沉吟着。

这时的翠宝已悄悄退了两步,半背着脸。曹雪芹便转脸去看杏香,她却不似翠宝,若无其事的,是看热闹的神情。这一下,他的疑团解开了一般,也比较安心了,这晚上的喜事,只属于翠宝。

果然,曹震答道:“暂且叫翠姨吧!”又指着杏香说,“杏姑娘还是叫杏姑娘。”

“是!”魏升一拉桐生,“给翠姨道喜。”

“别客气,别客气!”翠宝身子往里躲。

曹雪芹已知道自己身在局外,心情便轻松了,大声说道:“应该见见礼。”他推一推杏香,努一努嘴示意。

等杏香去搀扶翠宝时,只听她低声说道:“我得先给二爷见了礼,才合道理。你把红毡条拿出来。”

听得这话,不必杏香动手,魏升便先掇了一张椅子摆在正中,红毡条是现成的,移到椅前就是。一直在看着的曹震,这时开口了:“不必闹这些虚文了吧?”

“礼不可废!”曹雪芹搭了一句腔。

于是杏香搀着翠宝面北而立,曹雪芹将曹震推到椅子上朝南而坐。等翠宝盈盈下拜时,他才伸手一扶,就此定下了名分。

“接下来该芹二爷见礼。”魏升权充赞礼郎,自作主张地说,“平礼相见吧!”

“这——”

“通极,通极!”曹雪芹截断了意存谦抑的翠宝的话,“翠宝姊,咱们平礼相见。”

说着他转身向西,等翠宝在对面站正,他随即高拱双手做了一个揖,翠宝一面还礼,一面说道:“芹二爷,我有僭了。”

“哪里,哪里。”

“这该杏姑娘见礼了。”魏升接着曹雪芹的话说。

“我是娘家人,”杏香笑道,“可以免了,倒是你们俩,该讨赏了。”

“是!是!多谢杏姑娘指点。”

当魏升要行礼时,杏香却出声阻止了,“慢着!”她说,“请震二爷一块儿受贺。”

不但口中说,杏香还亲自指挥着,将曹震纳入椅中,安排翠宝站在椅后。这一下,魏升跟桐生便不能不朝上叩头了。冷眼旁观的曹雪芹,心里在想,杏香行事,大有丘壑,是个厉害角色,如果翠宝也像她这样,只怕锦儿将来要吃亏。

“请起、请起!”翠宝十分不过意地说,接着便从条案上取来两个早就预备好的赏封,亲自递了给魏升跟桐生,沉甸甸的,看样子起码包着八两银子。

魏升谢了赏,立即又说:“请翠姨的示,仲四爷送的一品锅、四个碟子、两样点心,是不是都开出来?”

“开出来吧!我看两位二爷都没有怎么喝酒。”翠宝又说,“等我来。”

“你坐着。”杏香接口,“该我来。”

“都算了吧,让他们弄去。”曹震发话了,“穿着裙子上灶,多不方便?”

“裙子卸了不就行了吗?”说着,杏香一掀门帘走了。

于是魏升与桐生摆桌子,翠宝领着曹震兄弟去看她的“洞房”,床帐被褥都是新的,帐门上还贴着一个梅红笺铰出来的“囍”字。

“大红大绿的有多俗气!”曹震直摇头。

“你不喜欢,明天换了它。”翠宝柔顺地说。

“至少得把这个换一换。”曹震指着平金垂流苏的帐额说,“简直像在唱戏了。”

粉红绸的帐子,配上平金帐额,真如戏台上所见,一说破,连翠宝都觉得好笑。

“是仲四爷的好意。”她问,“换个什么样儿的,你说了我才好办。”

曹震不作声,定睛看了一会,摇摇头向曹雪芹说:“你倒出个主意!”

“这粉红绸子的帐子,颜色不大好配,浅了压不住,深了又刺眼。”曹雪芹想了想,“等我来试一试,不一定行。”

“你预备怎么换?”

“暂且卖个关子。”曹雪芹笑道,“明儿个就知道了。”

06

喝酒喝到二更天就散了,一则是曹震与翠宝的良宵,不可辜负;再则是曹雪芹有件事,急于要回自己屋子里来办。

南屋也收拾得很整齐,不过不似翠宝那种完全是新房的样子,曹雪芹的铺盖已经打成卷了,床上用的是杏香的寝具。床前另外添了一张半桌,上置杏香的梳头匣子,曹雪芹只匆匆浏览了一下,便喊进桐生来有话交代。

“我那卷白绫子呢?”

“在书箱里。”

“你拿出来给我。”曹雪芹又说,“把大砚池找出来,磨墨!”

“芹二爷,”杏香诧异地问,“你要干吗?”

“画画。”曹雪芹说,“你也别闲着,第一,找把剪刀来剪绫子;第二,炭盆的火要旺;第三,把书桌收一收,找一床被单铺上。”

“怎么半夜里想起来画画?”杏香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怪。”

“就凭那股兴致。兴致来了,画得一定好。”曹雪芹又喊,“桐生,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找到了就快拿来!”

“你别乱咋呼。”杏香从容说道,“你有画画的兴致,我也有看你画画的兴致。你告诉我要画什么,我自然会替你预备。人磨墨、墨也磨人,急不得的事!你跟我说明白了,去一边儿躺着,喝茶打腹稿,等我们预备好了,你舒舒服服来画。”

这话在曹雪芹心中,句句首肯,想起她从小就为她兄长料理书房,当然也就相信她一定能预备得很妥帖。当下将曹震嫌那平金垂流苏的帐额的话讲了一遍,杏香不待他再往下说就明白了。

“喔,你是要拿白绫子画一个帐额。”杏香点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粉红帐子要水墨才压得住,也雅致。”

“对了!”曹雪芹非常高兴,“你倒是行家,也是知音。”

“岂敢。”杏香矜持地问,“你打算画什么呢?”

“笔墨太疏淡了,怕压不住。有个现成极好的题材,岁寒三友,太好了!”

“又是‘极好’,又是‘太好’,我倒要请教,到底是怎么个好?”

“岁寒三友是拟人。”曹雪芹答说,“松是我震二哥,竹跟梅就是我那锦儿姊跟翠宝姊了。”

“果然好!”杏香深深点头,但使得曹雪芹扫兴的是,还有一句话,“可惜了!不合用。”

“怎么呢?”

“第一,是单数——”

“啊,喜不能成单数!我们倒没有想到。”曹雪芹急急又问,“第二呢?”

“帐额一尺多高,你那株松树怎么画法?”

苍松之姿,美在老干擎空,一尺多高的横额,怎么画得出松树的挺拔?曹雪芹原想画一树卧松,那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如今又有单数之嫌,这不得已的办法也不能用了。

“坏了!我竟不知道画什么好了。”他搓着手说,“怎么办?”

“容易!画一幅梅竹双清图,暗含着有松树在里面,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话,曹雪芹竟肃然起敬了,“我得管你叫老师了!”他拱手一揖,“如今真要另眼相看了。”

“我也不要你另眼相看。只记着,除我哥哥以外,你是我第一个看得起的人。”说完,杏香很快地转身而去。

曹雪芹把她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忽而欣慰,忽而犯愁,忽而感慨,忽而兴奋,竟忘了身在何处了。

“请吧!”

这一声警觉了曹雪芹,随着杏香到了西间书房,只见书桌上覆着浅蓝竹布的被单,上铺一幅丈许长的白绫,一端拿铜镇纸压住,砚池、水盂、大小画笔,摆得整整齐齐。让曹雪芹最欣赏的是,书桌两头,一面一个高脚花盆架、上置烛台,点的正是北屋那一对粗如儿臂的红烛。

“题画的诗,我也替你想好了。”杏香很谨慎地说,“不知道你会不会嫌我话太多?”

“不会!绝不会,你说吧!”

“是忽然想起来的,记不得在哪儿看到的。”杏香放慢了声音念道,“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曹雪芹脱口赞一声:“好!”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倒真是有心人。这帐额我要多画一幅送锦儿姊。”

“我可不敢说你那锦儿姊,是怎么样的仰面傲人。”

“你不用表白。”曹雪芹笑道,“如果你不愿意说是你的主意,我不正好掠美?”

“请!”杏香手一伸,很慷慨似的。

这时炭盆中正烧得炽旺,一室如春,宜于卸去长衣,曹雪芹手刚一伸,杏香已经警觉,上来为他解纽宽袍。短装的曹雪芹,一身轻快,平添了几分精神。在明晃晃两支红烛高照之下,望着绫子端详了一回,簌簌落笔,竹枝低昂、梅影横斜,配上怪石苍苔,留下右上方一块空白,恰好题诗。

“款怎么题法?”

“这,我不懂。”杏香答说,“不过,我觉得含蓄一点儿的好。”

“那就单款好了。”曹雪芹题了那两句诗,加上下款“雪芹写”三字。

“字数又成单了。”杏香提醒他说,“‘写’字下面得再加一个字!”

这很容易,加一个“意”字,变成“雪芹写意”就行了。曹雪芹搁笔细看,得意地问杏香:“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这样回答,多少出乎曹雪芹的意料,自然要追问:“好的是什么?不好的又是什么?”

“梅竹都好。”

“不好的呢?”

杏香不愿作答,只说:“时候不早了,收拾了好让桐生去睡觉。”

于是收拾书房的火烛,分别归寝。关上了卧室房门,曹雪芹重拾话题,追问不好的是什么。

其实这是多余的一问,好的是梅竹,不好的自然是奇石苍苔。曹雪芹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要让杏香说出口来,才好再问何以不好。

“别问了,睡吧!”

“不!”曹雪芹像小孩撒娇似的,“你不说,我不睡。”

“其实,”杏香迟疑地说,“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不过,有那么一股没来由的感触而已。”

“既是感触,就更应该说给我听了。”

“你一定要听,我就说给你听。我觉得你像那块石头,有那么怪,有那么硬;我呢,就像那点点苍苔,无法踩在人家脚底下罢了。”

原来是这样的感触,“你真是多愁善感了!”曹雪芹说,“不像你的性情。”

“你倒说,我的性情该怎么样?”

“我看你是豁达一路。”

“豁达?”杏香问道,“你是说,被人踩了不吭气,那才是豁达?”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有这样的话,心里不免反感,很想反问一句:是谁踩了你了?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不过也没有再开口。

这一下,杏香自然感觉到了,静下心来细想一想,自己也很不对,无缘无故说这些负气的话,不是太无谓了吗?她很想认个错,但脸皮薄说不出口。

空气一下子僵硬了。曹雪芹觉得好没意思,一个人静静地在想,翠宝是有归宿了,即令将来性情不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其实,曹震又何必这么心急?就要办这件事,也得商量商量,看如何安排杏香。如今她是进退失据,自己也是左右为难,这都是曹震做事太轻率之故。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有些怨恨:“我震二哥独断独行,全不顾人的死活。”他懒懒地站起来,却又颓然倒在椅子上,万般无奈的感觉,都摆出来了。

杏香有些疑惑,忍不住便问:“什么是不顾人的死活?”

“他全不顾我的处境,害我对不起你。”

“这是怎么说?”杏香问道,“你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话出口了,曹雪芹觉得索性说明白了的好:“我四叔的为人,你大概也听说过。我不能像震二哥待翠宝姊那样待你,咱们等于白好了一场,那不是我对不起你吗?”

听得他这么说,杏香便有话也不能说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了。”

“那还用说吗?”曹雪芹脱口答说,“依我的心思,恨不得你能陪我一块儿到热河去。”

“你真是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

“好!”杏香似乎胸有成竹了,以一种安慰的语气说,“只要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气氛又转过来了。杏香重新沏了茶,围炉闲谈,谈到那幅白绫帐额,倒提醒了曹雪芹一件事。

“我画是画了,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交给我。”杏香答说,“明儿让桐生先拿去裱,裱好了配上里子就可以挂了。”

“这种天气,裱一裱得好几天才能干。那时候,我人已经到了热河。”

“怕什么!我会料理。”

“我知道你会料理,可是我看不到挂上了是个什么样子。”

“一定好。”杏香突然说道,“你替我也画一幅。”

“行!”曹雪芹问,“你愿意要什么?”

“你别问我,问我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不怕麻烦。”

“我要一幅青绿山水,配上月白帐子才好看。”

这在曹雪芹是个启发,月白帐子配上一个青绿山水的帐额,既然好看,那何不索性就拿金碧山水来相配?

第一个念头很得意,第二个念头就沮丧了。远山帆影、流水孤村、笔墨疏简的山水,曹雪芹倒是为人所许,颇有灵气;千岩万壑、金碧楼台的“院画”,得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像个样子,他只好敬谢不敏了。

“你出的题目倒好,不过,说老实话,在我是太难了。你另外再想。”

“那,那就来一幅芦雁。”雁字刚出口,她马上又改口,“芦雁不好!”

芦雁竹石,都是曹雪芹笔下的好题材,正喜合了脾胃,不道杏香变了卦,少不得追问缘故:“挺好的嘛!你何以说不好?”

“雁字横空,当头的总是孤雁。”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忌讳!女孩子终究是女孩子,看似伉爽豁达,其实心思很深很细,而细心之中,却包含着一片愿长相厮守的深情,曹雪芹既感动,也感激。

“那么,我就画一对交颈鸳鸯,你看如何?”

“鸳鸯就是鸳鸯,何必把交颈也画出来?”

“‘愿作鸳鸯不羡仙’就因为交颈之故。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曹雪芹又说,“这得工笔,要等我到了热河,慢慢儿画。”

“那倒不要紧,我尽等好了。就怕你一转身就扔在九霄云外,让我空等一场。”

语意双关,曹雪芹自然听得出来,当下答一句:“只要你肯等,事情就好办了。”

07

第二天南北屋的两对,都起得很早,翠宝亲自来通知,漱洗完了,到北屋一起吃早饭。她大概天刚亮就起身了,头光脸滑,满面春风。曹雪芹少不得还道个贺,说几句取笑的话,然后与杏香一起到了北屋。

“震二爷,”杏香一进门就蹲身请了个安,“给你道喜!”

“同喜、同喜!”曹震转脸问曹雪芹,“吃了早饭,咱们一块儿到仲四那儿去,我叫人把那匹马拉了来,你看看该怎么办?”

曹雪芹微觉诧异,“来爷爷不是说了吗?”他说,“要我自己喂。”

“你一喂了马,哪儿还有用功的工夫。”曹震答说,“这件事,四叔不以为然,跟我提了两次了,什么声色犬马、玩物丧志,一大堆老古板的话。”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意思,马是你的,交给仲四,让他找人代喂,每个月破费几两银子就是了。”

“来爷爷要问起来呢?”

“不会问的,你也难得遇见他。”

“也只好如此了。”

曹震点点头,看翠宝、杏香都料理早饭去了,便低声问说:“杏香跟你提了她的事没有?”

“没有明说,意思是愿意等。”

“这就对了!事情要往好处去做,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曹震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雪芹,你得赶快完了花烛。”

曹雪芹不知他何以有此一句话,无以作答,只有愣在那里等下文。

“如果你已经娶了亲,今天就不必让杏香等了!”曹震说道,“世家大族子弟,娶亲以前,房里有两三个人的,也不是少见的事,不过说起来,总是没出息,也别扭得很。我劝你今年好歹把喜事办了,对太太有了交代,以后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多潇洒自由!”

曹雪芹对他最后的那两句话,有些听不入耳,所以仍旧保持沉默。曹震也发觉到了,正要解释,翠宝与杏香侧着身子,顶开门帘,踏了进来,一个捧着蒸笼,一个端着砂锅。

“包子的面没有发好,将就着吃吧!”翠宝一面揭笼盖,一面说道,“还有烫饭。”

“我要烫饭。”曹震用手去抓包子,烫了一下,赶紧撒手,包子掉落在地上。

翠宝从地上捡起包子,放在一边,从杏香手里接过烫饭来,第一碗给曹雪芹,第二碗才给曹震。等杏香也坐了下来,她才拿起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个包子,刚取到手,曹震开口阻止了。

“那个还能吃吗?”

“等我把脏了的地方撕掉了,你再看一看能不能吃,真的不能吃,我自然不吃。”

她干净利落地撕去了包子皮,搁在面前碟子里,曹震看了一下不作声,只低着头“稀里呼噜”地吃烫饭。

这件事看在曹雪芹眼里,不免又喜又惧。喜的是翠宝深明事理,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能规正曹震之失,足为内助;而所惧者亦在此,怕她驾驭得住曹震,就会把锦儿压了下去。

杏香却根本不关心,没有理会这件事,她关心的只是曹雪芹,不断地招呼着:“要不要再添半碗饭?”“咱们俩分一个包子,好不好?”不但翠宝早已冷眼在注视,到后来连曹震都注意到了,但却不便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但见门帘猛掀,带进一阵风来,在座四个人都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魏升的脸色都变了。

“四老爷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在门口下车了。”

这一下,第一个着急的是曹雪芹,不过曹震倒还沉得住气,略一沉吟,向杏香说道:“你躲一躲!”

杏香一愣,看了曹雪芹一眼,转身就走,而这一眼不知怎么,激出了曹雪芹的勇气,“不必躲!”他说,“四叔问起来,我就老实说。”

“你别胡闹!”曹震不等他说完,便大声喝断,接着,便对翠宝说,“赶快把桌子收一收。”

翠宝已经在收拾了,而刚走到门外的杏香,忽又翻身入内,不等曹震开口,先说道:“我算是丫头好了。”说完,帮着翠宝动手。

曹震没有工夫答话,急急迎了出去,曹雪芹便跟在后面,走到垂花门前,遇见曹,便双双就地请了个安。

“我来看看!”曹负着手打量四周,“这儿也很不坏。”

“是!比四叔那儿稍为宽敞一点儿。”

“雪芹,”曹问道,“你住哪儿?”

“我住南屋。”

曹雪芹倒不觉得什么,曹震有些着慌,他知道南屋有杏香的镜箱,以及其他好些闺阁中才有的衣饰用具,如果曹要去看一看,底蕴尽露,是一场极大的麻烦。于是他抢着说道:“四叔上我那儿去坐,北屋暖和。”

曹点点头,徐步前行,曹震在前面走在边上带路,曹雪芹便故意落后,跟何谨走在一起,目视相询。

何谨当然不便开口,只摇一摇手,曹雪芹看他脸色平静,似乎曹尚不知他们兄弟有藏娇之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等到进入堂屋,餐桌已收拾干净,只有杏香一个人垂手站在门边,并未见翠宝的踪影。

“杏香,”曹震说道,“这是我们家四老爷!”

“喔!”杏香蹲身请了个安,口中叫一声,“四老爷。”

“这是哪家的姑娘?”

“原来就在这里的。”曹震转脸吩咐,“杏香,看有开水没有,替四老爷沏一杯茶来。”

“是!”杏香答应着,趁曹转身去看墙上所悬的字画时,向曹震使了个眼色,又朝卧房努一努嘴,暗示翠宝藏身在内。

“我给你的那部书,你看了没有?”曹问曹雪芹。

“还没有来得及看。”

“你在忙什么?”曹把脸沉下来了。

“我——”曹雪芹一急,随便扯了一句话,“我有张画,得把它赶完。”

“什么画?”

“是一个帐额。”曹雪芹看了曹震一眼,“是镖局子仲四托我画的,因为快动身了,我得把它赶出来,也了掉一笔人情。”

曹接受了这个解释,脸色转为和缓了:“画在哪儿?我看看。”说着,便有站起身来的模样。

“四叔坐着。”曹震赶紧说道,“让雪芹去拿了来。”

“我去拿!”尚未出门的杏香更是乖觉,一面掀帘,一面在喊“桐生哥”——原是这两天习惯的称呼,听起来却令人确知她的身份是个侍婢。

到此地步,曹震大为放心了,唯一顾虑的是,自禁于卧房中的翠宝,只要她不出纰漏,整个情况都能瞒住曹,但要不能大意,因而他换了个座位,本来是坐在曹下首的,换到对面,正对紧闭着的卧室房门,万一翠宝不知就里,冒昧现身,还来得及应变补救。

也不过说得三五句闲话的工夫,门外足步声起,首先进门的是桐生,将门帘高高掀起,接着是魏升,倒退入内,双手捧着白绫的一端,另一端是杏香捧着。进屋来,旋转身子,一东一西,扯直了帐额。桐生放下门帘,双手将一座烛台,高高擎起,口中还说一声:“请四老爷来看画。”

曹闲闲地站起身来,临近一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那种随意浏览的神态,及至视线一临画幅,神情顿改,首先是把负着的手解了开来,接着很快向曹雪芹和曹震看了一眼,然后俯下身子细看。

这时最得意的,还不是曹雪芹,而是杏香,“四老爷!”她的声音既高且快,倒像是曹家的“家生女儿”,等曹转脸望着她时,她索性大剌剌问,“你看芹二爷画得怎么样啊?”

好不懂事的死丫头!曹震在心里骂,怎么能这样子说话呢?“老古板”的“四老爷”就觉得曹雪芹画得不错,要称赞两句,让她这样公然一问,也得板着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

哪知曹居然反问杏香:“你说呢?”

听这语气,便是许可的表示,曹震松了一口气,还怕杏香不识好歹,提醒她说:“四老爷问你,你就老实说。”

“自然是好啰。”杏香答说,“梅花是高士,竹是君子,画这两种花卉,就见得人品很高。”

曹有讶异之色:“你念过书没有?”他问。

“念过几年。”

“怪不得!”曹点点头,“画得不错,题得也好,做人就该这样子。”

这就是教训,虽不必提名字,也知道是冲着谁说的,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京里的人,”曹转脸问曹震,“什么时候到?”

“总得未牌以后。”

“喔!”曹起身说道,“我跟刘侍郎有约,吃了午饭就回去,京里的人来了,就带到我那里好了。”

来得突兀,去得飘忽,一场虚惊,带来了不同的感想。最得意的是曹雪芹,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因为杏香出色。

“你今天的这个面子不小,四老爷很少夸奖人的,连带我也沾了光。”

“你们都说四老爷古板、严厉,我看挺和气的嘛!”杏香答复曹雪芹说,“也许是我跟他有缘。”

“对了!”曹震接口,“你跟四老爷有缘。”接着他又向曹雪芹说,“我跟你说的那句话,你别忘了,赶紧办。”

曹雪芹想不起是哪句话,但曹震既未明说,自不便多问,只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大家都谈得很起劲,只有翠宝默默不语,曹震发觉了,便即问说:“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

翠宝抬眼望了望,欲语又止。曹雪芹乖觉,向杏香说道:“咱们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其实是好让翠宝跟曹震私下说话,她看他们走远了,才叹口气说:“这么躲也不是一回事!”

“你别急,找个机会我会跟四老爷提。”曹震又说,“你不能连这一点儿耐心都没有。”

语气中微有责备之意,翠宝不敢再提她自己的事,但却不妨谈谈杏香。

“四老爷对杏香不坏,不如把她的事先办了吧?”

“怎么办?未娶妻,先纳妾,四老爷一定不准,别自己找钉子碰。”

“那,杏香就得等啰?”

“对了,得等。”曹震又说,“她自己都愿意,你又何必替她多操心?”

翠宝颇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感,便不再开口,曹震倒有些歉然,看窗外阳光明亮,动了游兴,“咱们出去逛逛!”他问,“怎么样?”

“出太阳化雪,满街的泥,算了吧!”

“那,那就想个什么消遣的法子?”

翠宝这才发现,曹震是片刻都闲不住的性情,不由得问道:“莫非你就不能像芹二爷那样,一个人静静儿地看看书?”

“啊!”曹震起身就走,“你倒提醒我了,有一样东西,还没有看呢!”

说完,进了卧房,翠宝不便跟进去,同时也要去看看炖着的一只鸡,火候如何。及至料理好了,走回来时从卧房窗下经过,无意间向里一望,只见曹震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得津津有味,脸上还带着笑容。

是什么书?看得入迷了!翠宝正这样在想,忽然发现,曹震将他手上的那本书斜过来歪着脑袋看,这就奇怪了,看书还有这个样子的吗?倒要去看看,那是本什么书。

一时好奇心发,翠宝悄悄溜了进去,走到曹震身后一望,顿时满脸飞红,忍不住便啐了一口:“哪里来的这些鬼书!”

“吓我一跳!”曹震急急回过身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看混账书看得灵魂都出窍了。”

看她娇嗔的模样,别有动人之处,本就心猿意马的曹震,按捺不住,一把搂住了她,涎着脸笑道:“咱们挑个样儿试一试,好不好?”

“去你的。”

翠宝极力挣扎,曹震偏是不放,她又不能喊叫,怕惊动了人,情急无奈,只有另思脱身之计。

“你倒是怎么啦!”她故意装得发急地,“房门都还开着,杏香要闯了进来怎么办?”

“好吧!”曹震将手松了开来,“你去关门。”刚说了这一句,忽又改口,“不!你别打算开溜,我去关。”

“你真是多心!”翠宝的心思也很快,“我不会打后房溜走。”

“说得不错。”曹震拉着她的手臂,“咱们来个寸步不离。”

说着,便拉住翠宝,一起去关房门,谁知到得门口,手刚松开,翠宝蓦地将他往外一推,趁他脚步踉跄之际,已将房门关上,兔起鹘落地下了铜闩。

曹震猝不及防,赶紧回身过来,“砰砰”打门,大声喊道:“快开门!”

“别闹!”翠宝在门内警告,“等我把你那本混账书烧掉了,再来开门。”

“不,不!”曹震着急地说,“是借来的!不能烧,烧掉了,我对人家怎么交代?”

“你别大声嚷嚷,我就不烧。”

“行!”曹震驯顺地答应着,声音不但低,而且柔和。

“还有,我开了房门,不准你噜苏。”

“行!”

等翠宝开了房门,看她两手空空,曹震便伸手问道:“我的东西呢?”

“我收起来了!”翠宝说道,“要看你真的改了只由着你自己的性子、不顾人死活的臭脾气,我才能把那本混账书还你。”

曹震无奈,颓然倒在椅子上说道:“你可好好收着,那是仇十洲的真迹,给二百两银子没地方买去。”

“我可不管你什么仇十州仇九州的,反正我不喜欢这么胡闹。”

这时曹雪芹与杏香,已发觉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匆匆赶来,一看曹震的脸色都不敢造次开口了。

终于还是杏香想出来一句话,“鸡炖得好香。”她说,“两位二爷先喝酒吧。”说着,还故意鼻翅扇了两下,炖着的那只肥鸡,确是香得逗人食欲。

谁知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曹震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喊道:“魏升、魏升!”

魏升还来不及答应,杏香一看情势不妙,赶紧说道:“震二爷,要什么?我去。”

“我要出去!”曹震觉得自己的声音太硬,换了副柔和的声音对杏香说,“你们在家吃吧!我得去等京里来的人。”

“吃了饭再去,也不至于耽误。”

“不!”

杏香接不下去了,只不住向翠宝使眼色,但翠宝已摸到了曹震的脾气,这时候要跟他搭话,不管说什么都会碰钉子,一破了脸,反倒不容易收场了,所以对杏香的眼色,故意视而不见。

“二爷找我?”魏升出现了。

“车来了没有?”曹震问说。

原来关照粮台上午后派一辆车来,此时尚早,魏升答说:“总得饭后才来。”

“没有车也不要紧,咱们走了去。”说完,曹震抬腿就走。

“震二哥是到镖局子去?”曹雪芹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曹震想允许,看到杏香便改了口,“你在家陪杏香吧!”他说,“她是懂好歹的。”

说杏香懂好歹,便是说翠宝不知好歹。等曹震走远了,杏香便用埋怨的口吻说:“你倒是怎么啦?平白无故地,把震二爷气成那个样子?”

“怎么说平白无故?自然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你不知道。”翠宝不愿意说。

“不是我不知道。”杏香故意激她,“是你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激很见效:“好吧!我跟你说,你要不怕害臊,我还拿样东西给你看!”说着,手往衣襟中一抄,接着,“啪”的一声,有本书扔在桌上。

杏香拿起来一看,顿时满脸通红,倒像那本书会螫人似的,急忙往下一扔,缩起了手,口中骂道:“鬼书!”

“你也知道是‘鬼书’?”

见此光景,曹雪芹自是了然于胸,为了冲淡她们姑嫂那种生怕染上瘟疫似的气氛,他从从容容笑道:“我来看看,是谁画的‘鬼书’?”

就这一句话,解散了杏香的紧张,拉着翠宝的袖子说道:“你听听!他们兄弟一路的货!他就知道‘这本书’是画的。”

翠宝不似杏香,还是初次见识“鬼书”,她跟曹震的勃谿,不在“鬼书”本身,然而这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报以苦笑。

“原来是仇十洲的东西。”曹雪芹将那本题名《春风二十四谱》的春册,略为翻了一下,便即搁下,一面坐下来,一面向翠宝说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压箱底不都有这玩意吗?”

“压箱底是压箱底,那是拿来对付火神菩萨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上头去,这跟特为拿来给人看,是两回事。譬如——”

要设譬却又觉得不合适,而曹雪芹之外,杏香更感兴趣,立即追问:“譬如怎么样?”

“回头跟你说。”

“喔,”曹雪芹接口,“我明白了,这个‘譬如’我不能听,好吧,我先躲一躲。”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

翠宝心想,要让曹雪芹拿自己当个“姊姊”看待,就不能给他一个不够洒脱的感觉,于是很快地答说:“你不用回避。我这个譬喻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譬如你们爷儿们走亲戚吧,至亲家穿房入户,难免有撞着表姊舅嫂,解了纽子奶孩子的时候,那还不是赶紧躲开,马上就忘了这回事?可是,趁没有人的时候,有意解开纽子,让你看她雪白的一片胸脯,芹二爷,你心里怎么想?”

“这个譬喻好!”曹雪芹深深点头。

把话说开了,杏香也不觉得忸怩了,“那!”她半开玩笑地问翠宝,“刚才震二爷就是‘有意解开纽子,让你看他雪白的一片胸脯’?你大概嫌他不白,胸脯上长了一片黑毛,所以他生气了?”

听这一说,翠宝也笑了,但也有些恼她口齿太利,便故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胸脯上长了一片黑毛?”

杏香到底面嫩,当时便红了脸,“我是看震二爷脸上那一大片胡茬子,心里猜想的。”她正色辩白,“我哪里知道他胸脯上长了黑毛没有?”

看杏香的神色,翠宝生怕反击得过分了,很机警地说道:“他胸脯上光溜溜的,哪有黑毛?”接着,快刀斩乱麻地说,“好了,咱们吃饭吧!”

一直看她们姑嫂在门口的曹雪芹,这时注意到一件“正经事”,指着那本春册对翠宝说:“这本册子很不坏,像是仇十洲的真迹,你收好了。”

“原来这样,怪不得他认真。”翠宝将春册收了起来,拉着杏香去开饭。

厨房搬过地方了,不再是以前因陋就简的走廊一角,是仲四向房东另外赁了角门外的两间平房。一间堆置杂物,一间改作厨房,翠宝原来所雇的一个京东老妈子和一个烧火洗衣服、干粗活的丫头,都在忙着。翠宝指挥将饭开了出去,厨房里只剩下她们姑嫂二人,杏香看看是个机会,便又问起翠宝跟曹震到底起了什么冲突。

“大白天,他拉拉扯扯地拖住我不放,你想,要是有人撞见了,我还有脸见人?”

“喔,”杏香明白了,好奇地问,“那么,你是怎么脱身的呢?”

“我骗他去关房门,他又不放心我,怕我从后房溜走,拉住我一起去关房门,我趁他不防,一推把他推了出去,关上房门。他在外面直嚷嚷,我怕把你们惊动了,吓唬他要烧他的书,他的声音才低了下去。”

“你倒真厉害。”杏香笑道,“其实就把我们惊动了,也不算笑话。”

“厨房里有人,垂花门外也有人,把他们惊动了,不是闹笑话?”

“这倒也是。”杏香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开了门,他一进来就跟我要书,说是借来的,我不给他。”

“为什么?”

“我要他改了他那个脾气再给他。”

“这,”杏香不以为然,“这你可是做得过分了,难怪他生气。”

翠宝默然,心里也有些悔意,因而在饭桌上亦不大开口。曹雪芹看她神情抑郁,少不得要动问缘由。

“你好傻!”杏香接口,“还不是为震二爷?”

“到底为什么呢?”曹雪芹也很关切,“总不能为这本‘鬼书’生那么大的气吧?”

“当然还有震二爷不对的地方——”

“杏香,”翠宝打断她的话,“你别那么说!”

“你看看,”心直口快的杏香,为翠宝抱屈,“人家受了委屈还是处处护着震二爷。你们爷儿们哪里知道女人家的苦楚,反正一高兴了,不管人家的死活;一不高兴了,尘土不沾,拍腿就走,全不想想人家的苦衷。提起来真叫人寒心。”

又是一大顿牢骚,曹雪芹亦有些烦,但不去理她的话,只听她唇枪舌剑,词锋犀利,倒觉得慧黠可爱。

“你笑什么?”

听她这一问,曹雪芹才知道自己脸上有笑容,便索性笑道:“笑不好,莫非倒是绷起了脸才好?”

“不是这话,我看你笑得阴阳怪气,像不怀好意。”

“瞎说!”曹雪芹正色否认,“我打算替翠宝姊劝劝架,怎么是不怀好意?”

“那还差不多。”杏香想了一下说,“吃了饭,你回屋子里息一息,回头到仲四爷那里,把震二爷劝回来。”

“好!不过我得先弄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我才好措辞。”

“我回头跟你说。”

说是说了,但曹雪芹在曹震面前,却须装得根本不知道这么一个笑话,免得彼此都不好意思。

京里的人已经来了,正事也都办好了,曹雪芹找一个仲四不在,而且别无他人的机会,闲闲问道:“咱们该回家了吧?”

“你先走好了,我还得待会儿。”

“还有事跟仲四谈?”

“没有。”

“没有就不必打搅人家了。”曹雪芹劝道,“你又何必跟翠宝姊赌气?她心里也很不好过!”

“你别管!”曹震余愤犹在,“相处还没有几天,她已经想踩到我头上来了,往后日子长了,还得了?”

“一时言语失和,何必看得那么认真?”

“你不懂!第一回迁就,第二回就是理所当然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吃她那一套。”

曹震难得掉文,这句“曾经沧海难为水”倒是别有意味,曹雪芹细细体会了一下,知道他是把翠宝看成死去的震二奶奶那一路人物了。

于是他又想到锦儿。如果翠宝真的如曹震所估量的那样,却不可不防,她能压倒曹震,当然更能压倒锦儿。照此看来,竟不必固劝。

但事情会如何演变,却不能不弄个清楚,“那么,”他问,“震二哥,你打算怎么办呢?就这么僵下去?”

“你放心,不至于成僵局。我不过让她心里有个数儿,合则留,不合则去,她别想拿住我。”

“好!我明白了。”

“我再告诉你吧,我也是一半为你,觉得不妨凑合这个局面,如果她也能为杏香着想,最好安分一点儿,维持一个长局。”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曹震已经打算着随时可与翠宝分手,这不就是同床异梦?曹雪芹心里恻恻然,意绪阑珊,却无法分辨是为谁悲哀。

不过,一回去却须打起精神来敷衍翠宝和杏香,当然,他得编一个曹震不能回来吃晚饭的理由,说是明天要动身了,有许多事要跟仲四接头,而且留下一个伏笔,道是“也许会回来得很晚”。

“那还得替震二爷预备一点儿消夜的东西。”杏香提醒翠宝。

“只预备你们俩的就行了。”消夜总是在一起享用,所以曹雪芹特为如此关照。

翠宝只点点头,不作声,曹雪芹便把话题扯了开去,杏香却很关心这件事,几次要把话题拉回来,曹雪芹不便过分拦阻,于是又谈到曹震了。

“我震二哥是直肠子,脾气有时跟小孩一样。翠宝姊,你多哄一哄他就好了。”曹雪芹这样相劝。

“我也知道。”翠宝答说,“我是不想哄他,既然他愿意受哄,那还不好办?别的不会,哄孩子也不会吗?”

说话到这里,就算到了尽头,连杏香都觉得不必再多说了。

08

到热河的那天,恰好赶上钦定的限期,十二月二十日。但天不作美,雪下得很大,以至于有一个临行之前由方观承来传旨的紧要差使,似乎在年内无法复命了。

这个差使是修一座原为养马之用的敞席棚。康熙五十年,雍亲王——雍正皇帝由于扈从行围,喝了现宰的鹿血,一时亢奋,与宫女李氏结了缘,生下“四阿哥”——当今的乾隆皇帝以后,康熙皇帝觉得皇子每年扈从,在塞外数月,不携眷属,似亦不近人情;倘携眷属,当然不能住在行宫之内,因而传旨,年长诸王,各赐园邸。雍亲王的赐园,在狮子山下,赐名就叫“狮子园”。中有翠柏苍松亭、芳兰砌、乐山书屋、水情月意轩、环翠亭、待月亭、护云庄、澄怀殿、松柏室、忘言馆、秋水涧、妙高堂诸胜。那个马棚,恰好夹在中间,便重加修葺,称为“草房”,亦算一景。这座草房,现在成了龙兴的潜邸,当然又要再大修一次,但亦不便过分尊崇体制,免得泄露真相。方观承所传的密旨,便是命曹带工相度以后,看应如何修法,画图具奏。最好年前将图样进呈核定,以便一开了年,就能动工。

曹的意思是,这张图样让曹震带回去。曹震不能明说,为了成记木厂掌柜杨胖子需要他年前赶回京,帮他去打点的话,估量大概多耽误一两天的工夫,尚无大碍,就勉强答应了。

如今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相度地形,他自然着急,便让曹雪芹开口说道:“看样子一时办不了事,京里少不得震二哥,似乎让他先回去的好。”

“再看一看。”曹答说,“也许明天就放晴了呢!”

曹震不敢多说,心里着实焦急。公馆尚未备妥,暂时住在客栈中,无处可去,曹震只是在屋子里喝闷酒。而就在这时候,魏升悄悄来报:“杏姑娘来了。”

杏香来了!她来干什么?曹震问道:“人呢?”

“她住在西关悦来客栈,是仲四爷镖局子里的人陪着来的,这会儿把芹二爷请了去了。”

“喔,四老爷知道不知道?”

曹另住东跨院,曹雪芹跟他一起住,不过桐生很机警,不但瞒住了曹,连何谨也不知道。

“走!”曹震站起来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看看去。”

主仆二人,踏雪到了西关悦来客栈,杏香住第五进院子顶靠西面那一间,屋子里温暖如春,她跟曹雪芹都卸了长衣,盘腿坐在炕上,隔着炕桌在喝茶聊天。

看见曹震,杏香急忙下炕,笑嘻嘻地请了个安,口中说道:“震二爷没有想到我会来吧?”

“是啊!再也想不到的。”曹震问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当丫头。”

笑得极其干脆,仿佛有些开玩笑的意味,但又何必无缘无故开此玩笑?可知话中有话,曹震暂不作声,先坐下来再说。

“震二爷是喝茶,还是喝酒?”

“都行。”

“那就先喝茶,再喝酒。翠姊让我给震二爷带了一小坛补血的药酒来,这种天气喝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指,炕头上有一个尺许高的小口绿瓷坛,口子上蒙着的红布,已很暗旧了,看来这坛药酒还是陈酒。

“哪儿来的这坛酒?”

“特为去买来的。”杏香答说,“震二爷不是说四肢发冷吗?翠姊去请教了大夫,说是血分不足,喝这种药酒最好。有张仿单,等我找出来给你看。”

“不忙,不忙!”曹震摇手阻止,“你先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是!”杏香沏了茶来,在曹震下首坐下。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震二爷问的是,我来当丫头的话?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是打算住下来不走了?”

“我得伺候主子,怎么走?”

“你倒是伺候谁啊?”

“伺候四老爷。”杏香看了曹雪芹,“当然也附带伺候芹二爷。”

“我看是伺候芹二爷,附带伺候四老爷吧?”

杏香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拈弄着衣角,只是不作声。

“你怎么不说话?”

“震二爷已经说了,我还说什么?”杏香小声答说。

“那么,”曹震向始终未曾开口的曹雪芹问道,“你怎么说?”

曹雪芹始终无言,就是因为一直想不出如何处置杏香,才是善策。此刻便只有老实答说:“都等着你来做主呢!”

“我就能替你做主,可也得你自己有豁出去的决心才行。”

这就是说,曹雪芹得准备着接受曹的任何责备。倘或只是责备,他倒也豁得出去,只怕受责而仍不能不分离,那就连以后缓缓以图的机会都葬送了。于是他含蓄问:“只就是挨一顿骂吗?”

曹震懂他的意思,考虑了一会儿说:“那就得看杏香了。如果杏香把四老爷敷衍好了,他又怎么忍心撵她?”

“这,”杏香接口,“震二爷请放心,我有把握。”

曹震点点头,喝着茶,说些闲话,等筹划好了,突然说道:“杏香,你明天就回去,过两天,我再叫人送你回来。”

听得这话,杏香与曹雪芹都愣住了,因为不明他的真意何在。当然,都不会疑心他不怀好意。

“你这回来,不能让四老爷知道。”曹震解释,“不然,我在四老爷面前的话就不好说了。”

原来曹震也知道曹对杏香的印象不坏,他如果提议把她唤到热河来照料他们叔侄的起居,曹一定不表反对,这样光明正大地接了来,曹就决不会想到曹雪芹跟她原是早已有密约的。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曹震得意地说,“不过⋯⋯”他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由于笑容诡秘,不但杏香,连曹雪芹都很想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当然,追问还得杏香开口。

问到第二遍,曹震到底说了:“我是怕四老爷看中了你,那时候你的处境就很为难了。”

这话在曹雪芹不能接受,因为自他有知识开始,“四叔”在他心目中就只有一个方正古板的形象,若说“四叔”会看中杏香,纳此少妾,在他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杏香倒是听进去了,而且颇为重视,略想一想,做了一个决定,不过先须问一问曹雪芹。

“你真的豁得出去?”

曹雪芹知道她指的就是曹震刚才所问的那句话,依旧照原意回答:“为你挨顿骂,我也认了。”

“那就行了。”杏香显得满怀信心,“既有震二爷做主,你又豁得出去,哪还有难办的事?”

曹震正要答话,只听魏升在窗外高声说道:“回二爷的话,四老爷请。”

“喔,进来!”等魏升进屋,曹震又问,“什么事?”

“大概是乌都统请吃饭。”

“乌都统不是出巡去了吗?”

“想必回来了。”

“我看看去。”曹震站起身来,又向曹雪芹说,“你先悄悄儿溜回去吧,怕四叔会找。”

于是,曹雪芹向杏香低声说了句:“一会儿我再来!”随即匆匆出门。

“震二爷,”杏香抓住机会问道,“你哪天回京?”

“总在这两三天。”曹震皱着眉说,“我也急得很。”

“回京可一定得在通州住一晚。”

“那可说不定。”曹震很快地说,“再看吧!”

说完,不容杏香再开口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09

“乌都统回来了。”曹指着桌上的信说,“今儿下午才到,一到就派人送信来,约咱们去便饭。盛情可感,倒不可不扰他。”

曹震灵机一动,“是,是!”他连连答应,然后又说,“乌都统一回来,修草房的事情就好办了。这场雪不是一两天晴得了的,相度地形,也不能马马虎虎,草率从事。不如先问问乌都统的意思,年前上个折子,也算初步有了交代。四叔你瞧,这么办行不行?”

“跟乌都统商量了再说。”

“原要跟他商量。”曹震问道,“穿什么衣服去?”

“信上说了,‘乞轻裘相过’,穿便服好了。”曹又问,“约的是咱们爷儿仨,让雪芹也去吧?”

“不必了!咱们不是还得谈正事吗?行宫里有些事,也不宜让雪芹知道。”

“说得是!说得是!”曹不住点头。

曹雪芹在对面屋子里听得很清楚,心感曹震关顾,把他留下来跟杏香相聚。正这样想着,听得门外足步声,掀帘一望,正是曹震。

“你在家吃饭——”

“我已经听见了。”曹雪芹抢着说。

“那就不必我再说一遍。你最好别喝酒,晚上要写东西。”

“写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曹震放低了声音说,“回头等我想个法子,让你能跟杏香在一起。”说完,曹震就走了。

曹雪芹守着曹震的告诫,跟杏香在一起吃了晚饭,滴酒不曾入口。吃完饭喝茶,杏香提到她的心事,也是此行的目的。

“震二爷似乎对翠姊还存着意见,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不会吧?”曹雪芹说,“震二哥不是那种人,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只说一件事好了,我请他回京路过通州,无论如何住一晚,这本来是用不着别人提,自己就该这么办的。哪知道人家提了,他还是不肯。”杏香又不胜忧虑,“不但存着意见,而且意见深着呢!”

如果真有其事,确为可忧。但从另一方面去看,却又不像准备决裂的样子,否则,他对杏香的态度就不同了。

“你别瞎疑心。他既然能许咱们在一起,又何至于会对翠宝姊有异心?”曹雪芹含蓄地说,“你倒仔细去想一想其中的道理。”

想想果然,她们姑嫂跟他们兄弟是两对,如果曹震打算割断跟翠宝的关系,当然也就要设法阻止她跟曹雪芹在一起,免得牵丝扳藤,发生纠葛。这样转着念头,心就宽了些。

“震二哥年下有要紧事得赶回京里去办,他如果抽得出工夫,一定会在通州住一晚。你回去劝劝翠宝姊,别担心,即或有点儿误会,有咱们俩在,慢慢儿不也就替她化解了吗?”

“嗯!”杏香深深点头。

“我得到前面去了。我四叔回来了,如果不见我的影子,不大合适。”曹雪芹紧接着又说,“我回头还来。震二爷说了,他会想法子让我跟你在一起。”

10

曹震回来很高兴,乌都统那里谈得很顺利,他不但赞成曹震的意见,而且有现成的图可用。这样,在明天下午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奏折稿子,我让雪芹来拟,意思我会告诉他。”曹震又说,“我还有好几封信,要让雪芹写,得弄到很晚才能回来,怕吵醒了四叔,干脆让他睡在我那里好了。”

“也好,”曹问说,“奏折稿子弄好了,明天上午我自己抄,尽来得及,图怎么样?”

“我回京找人画了,附在密折里面一起递好了。”

“好!就这么说吧!”

于是,曹震带着曹雪芹退了出来,命魏升在他所住的屋子里守着,收拾笔砚双双来到杏香那里。

杏香灯下独坐,困倦无聊,一看桐生点着灯笼,抱着笔砚,引领他们兄弟,双双而至,顿觉精神一振,开了门,高高兴兴地将他们迎入屋内,挑灯拨火,立即满室如春了。

“我让雪芹写点东西,写完了喝酒,然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曹震笑着问杏香,“你可怎么谢谢我这个媒人?”

杏香本想答说:我不也给你做了媒人了吗?转念觉得先别牵扯到翠宝的好,当下羞涩地笑道:“请震二爷自己说好了。”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反正你欠我一个情就是。”

这时桐生已将笔砚在靠窗的方桌上陈设妥当,曹雪芹便问:“震二哥,有什么话交代桐生?如果没有,就让他回去睡吧!”

“怎么没有?”曹震吩咐,“你到柜房里去问一问,他们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不拘点心,还是菜,只要能下酒的就行。”

“有吃的。”桐生答说,“承德县送了四老爷一个火锅、四样点心,何大叔叫留着,就存在柜房里。”

“点心是什么?”

“包子、肘丝卷、油糕,还有一样记不得了。”

“把包子、油糕,连火锅一起端了来。”曹震说道,“你明天跟老何说,我跟芹二爷赶夜工吃掉了。”

“是。”桐生问说,“要不要跟柜房要酒?”

“酒有。”杏香接口。

曹震不作声,桐生看看别无话说,便即走了。于是曹震招呼曹雪芹坐下,等他伸毫铺纸,准备好了,方始问道:“你以前替四叔代笔写过密折没有?”

曹雪芹愕然:“从回京以后,四叔又什么时候得要跟皇上写密折?”他这样反问。

问得有理!曹以废员回旗,连个请人代奏的身份都不具备,更哪里来的上密折的资格?曹震回想当年在金陵繁华全盛之时,自不免万千感慨,但毕竟喜多于悲,眼角中的两滴泪水,含而未坠,嘴角上的笑意,却欲隐还显。

“如今可又到了咱们家给皇上写密折的年头儿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雪芹!”他拍着曹雪芹的手背说,“你得好好儿干!”

接着,曹震便指点写密折的格式,最要紧的一点是必须时时刻刻记着,上折的是什么人,不可露出一点代笔的语气。叙事要条理分明,切忌浮词堆砌。措辞不必讲求典雅,以恭顺为主、肫挚为尚。

曹雪芹心想,这又何烦检点?不过口中还是唯唯应着。接着,便依曹震的意思,用曹的语气,写了个奏报修葺草房初步计划,附上简图的密折,写完搁笔,将稿子倒过来,推向曹震面前。

“写得不错。”曹震对最后一段“特命奴才胞侄曹震,冒雪星夜赍折进京,嘱其务在年内赶到,上达御前,俾得稍释圣怀”更为满意。“对了,”他指着稿子说,“照这么写法,你就算得了窍门儿了。”

听得曹震夸奖曹雪芹,一旁的杏香听了也高兴,笑吟吟地提高了声音说:“上炕来坐吧!”

于是兄弟俩在炕上隔着炕几对坐,炕几两头,一头摆烛台,一头是杏香打横,照料杯盘。喝的是翠宝特为带给曹震的药酒,色如琥珀,微带苦味,但极香极醇,加以曹震的心情,豁然开朗,所以一连干了三杯,显得兴致极豪。

“这酒很好吧!”杏香问说。

“美得很!”曹震深深点头。

曹雪芹灵机一动,接口便念了两句《诗经》:“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一下便自然而然地接到翠宝身上了,曹震举杯沉吟,是在盘算行程及年下有多少急事要办,而杏香却有些等不及了。

“震二爷,明天就回去,辰光总敷余了吧?”

“嗯!”曹震点点头,却并未表示准能在通州留宿。

杏香还待再说,让曹雪芹的眼色拦住了,接着,他又把话扯了开去。

“在乌都统那儿谈了些什么?”

“谈他这回出巡。”曹震问道,“你知道他这回出巡是去干什么?”

“出巡,无非看看围场,考查考查部下勤惰。还能干什么?”

“非也!他是找地方要盖寺庙,而且还不止盖一座。”

“那当然是先朝的意思,如今的皇上刚刚登基,不会干此不急之务吧?”

“非也!”曹震说道,“是圣母的意思。”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圣母”是指当今皇帝的生母,杏香却莫名其妙,悄悄问道:“震二爷说的是谁?”

“你不知道的一个人。”曹雪芹在这些地方很识轻重,用告诫的语气说,“你以后在这里,或许会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听了放在肚子里,别跟人说,也别问。”

杏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老天爷!”她说,“这可不闷煞人了!”

“对了!”曹震说道,“你要愿意来,就得守这个规矩,是个很重要的规矩。不过,以你的聪明,要不了一个月,你就全都明白了。最要紧的是自己明白,别跟人去多说。”

杏香不作声,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说:“好吧!等我都弄明白了再做道理。”

“我倒想起来了。”曹震放下酒杯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我跟震二爷一起走行不行?”

“行!”曹震答说,“不过你得先动身,在前站会齐了再一起走。”

取得这个承诺,杏香比较放心了,“谢谢震二爷!”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满,同时低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

于是曹雪芹问说:“原来圣母也信佛!”

“怎么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里一样,除了拜佛求菩萨保佑以外,什么倚靠都没有。如今总算熬出头了,真正菩萨有灵。”

曹雪芹大为诧异,“怎么会跟在冰窖里一样?”他问,“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啊!”

“不是说她没有人照应。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日子过得很舒服,可是行动不能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应她的老太监、老嬷嬷,都是先交代了的,不管她说什么,别理她,只能谈家常,不能谈身世,稍微能诉诉苦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一说,就让人家拦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着吧!”

“怎么,”曹雪芹问说,“称呼是‘老太太’?”

“是的。”

“如今呢?应该不同了吧?”

“下面还没有改,不过乌都统他们已加了‘圣母’两个字。”

“这位‘圣母老太太’真亏她!”曹雪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栗之感,“那种日子比打入冷宫更凄凉,换了我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居然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

“她是熬过来了。以后,上头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这“上头”自然是指当今皇帝,曹雪芹点一点头表示会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过?”

“你想,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积的怨气,该发在谁头上?这还不去说它,顶糟糕的是,有点儿疯了,一发作会哭个不停,怎么劝也劝不住。”

“那可麻烦。”曹雪芹又问,“这毛病早就有了吧?”

“不!怪就怪在这里,是得了大喜的信儿才得的这个毛病。”

所谓“大喜”,是指雍正驾崩、乾隆即位。曹雪芹便说:“这是喜极而泣!应该不难治。”

“你倒说,该怎么治?”曹震非常注意他这句话,“乌都统为此愁得饭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懂医道。”

“我可不懂医道!”曹雪芹急忙声明,“我是从情理上设想,请教请教大夫,一定有办法。”

“能请教大夫还愁什么?就因为是个不能露面儿的人!乌都统连应该不应该出奏,都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应该出奏。”曹雪芹断然决然地说,“讳疾而出了乱子,这个罪名他担当得起吗?”

曹震脸色矍然,放下酒杯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乌都统跟咱们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见到了,倒不能不告诉他。”

“请四叔告诉他好了。”

“当然,话要由四叔去说。”紧接着,曹震郑重嘱咐杏香,“咱们谈的话,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只当没有听见。”杏香又说,“真的,我听过就丢开了。”

“这话,”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信吗?我可不信。如果我听见这些话,一定疑疑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心里会好一阵子静不下来。”接着,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曹雪芹却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说道:“震二爷跟我谈的那些话,确是惊心动魄,你自己说,你听了心跳没有?”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说。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着棉袄,测探不出什么,不过看她脸色平静,相信她没有说假话。

“跳倒不跳。”

“那好!”曹震表示满意,对杏香说道,“你能这样子,才能叫人放心。”

杏香矜持地微笑不答,提起壶来要替曹震斟酒时,发觉壶中已空,还待续酒时,让曹震摇手拦住了。

“快三更天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点睡吧!”曹震又嘱咐曹雪芹,“你可别失了,四叔也许一大早就会找。”

“那!”杏香推一推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爷也不合适。反正只要你到时候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们折腾到天亮才睡着,那就非睡过了头不可。”

想到桐生就坐在门外,杏香不由得脸一红,“我可不懂震二爷说的什么。”她没话找话地说,“这么好一个火锅,没有大动什么,可是糟蹋了。”

“怎么会糟蹋?”曹雪芹接口,“让桐生带回去跟魏升一块儿吃。”

“说得是!”

于是将桐生唤了进来,收拾残肴。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持灯笼,照着自己抱了笔札的曹震,往前院而去。杏香走回来关上了房门,拨一拨炉火说道:“咱们也别睡了,聊一会儿,你就请回去吧!”

“如果你愿意聊聊,我也赞成,倘说为了怕四老爷找我,连睡都不睡了,大可不必。哪有怕成这个样子的?”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贪一时之懒,误了大事。”说着,坐到曹雪芹身边,拿手摸着他的脸说,“你好像胖一点儿。”

“才分手几天的工夫,哪里就看得出胖瘦来了?”

“你别那么说!我可是真的这么觉得。”

“真的吗?”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怎么样也没有异样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大概你总以为咱们一离开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实在没有瘦,你就觉得胖了,是不是?”

这话很不中听,不过杏香倒也沉得住气,“你这话说得很好。”她说,“不过不说更好。”

“原想不说的,谁知道忍不住,还是说了。”曹雪芹自嘲似的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只怕你将来会吃亏在你这个脾气上。”

“谁知道呢?”曹雪芹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明天怎么走法?”

“我得找从前陪我来的人。”

“你知道在那儿找吗?”

“知道,在安平镖局。约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随时可以走。”

“那,明儿一早,我让桐生替你去办这件事。那人叫什么名字?”

“姓陈,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谈另一件事,“有句话,我想问你,翠宝姊从前也是这么刚强精明的吗?”

杏香一时无以为答,她得把他所说的“刚强精明”四个字,仔细琢磨一下,才能有所辨别。

“我再老实跟你说了吧,照她现在这个不肯迁就的脾气,将来在我们家过日子,恐怕会很不痛快。”

这就不劳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规矩重,嫡庶之分很严,侧室如果性子比较刚强,一定会成众矢之的,处处遭遇打击。当然,她没有想到,他问到翠宝的性情,一大半是为锦儿担忧,只当他关心翠宝,所以笑语带着些感动的意味。

“你实在是个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着想,不过,你大可放心,翠宝为人很精明,脾气还是很好的,也很会做人。这一回是想劝震二爷,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会特为要我来这一趟。”杏香加重了语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到了你们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来,绝不会有是非。”

“这样就再好不过。”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见得他对这一点很重视。于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当然也是朝翠宝这条路子在走,有一天会成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时,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气,能不能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许也投缘。但忠言每每逆耳,烦恼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转着念头,顿时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觉地显得沮丧。曹雪芹看在心里,不免奇怪,轻声问道:“怎么啦?”

“我在想,”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倒真的会处处吃亏。”

曹雪芹想了一下,知道她是指未来之事,觉得此刻言之过早,就不愿做何表示,免得看起来像做了承诺似的。

这就必然惹得她怀疑了,“你问我,我也回你的话了。”她说,“怎么你倒不开口了呢?”

“不是我不开口。”曹雪芹答说,“是我无法回答。”

“何以答不出来?”

“因为,你将来会遇到哪些人,现在还不知道。”曹雪芹紧接着又说,“至于眼前,假如说,你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来。”

这是句杏香爱听的话,便即追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儿?”

既然已这么说了,当然不妨再多说些,“先说我们老太太,最能体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规矩,最好说话。”曹雪芹又说,“再说一句,我们老太太遇到我的事,总是另眼相看的。”

“老太太的规矩重不重?”

“不重。”

“另外呢?”杏香问说,“还有哪几位长辈?”

“长辈可多得很,不过不在一起住,也不大来往。只有四老爷,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考虑了一下,觉得说亦不妨,“四老爷两个姨娘,一个姓邹、一个姓季。那季姨娘,最好少惹她。”

“怎么呢?”

“不大明事理。”曹雪芹说,“还有个人,现在就跟我们家姑奶奶一样了,她是我祖母的人,一直不肯出嫁,我娘现在也少不得她。人,可是再好不过。”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而杏香却又是一种想法,曹老太太的丫头,如今成了个不嫁的“老小姐”,可又当着家。这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不嫁呢?”

“这话,说来可长了。”曹雪芹确有无从谈起之苦,“以后慢慢儿讲给你听吧!”

杏香却急于想知道原因:“不是相貌上有什么缺陷吧?”她问。

“不是,不是!长得很端庄的,而且还会作诗。”

“我明白了!这是让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也不光这么一个缘故。”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要打我小的时候谈起,你想,这话很长不是?反正有的是日子,你将来自然会知道。”话说出口,方始发觉,心里不愿做任何承诺,嘴上已经都许下了。因而不免有些失悔,甚至是懊恼,站起身来想走了。

“你要干什么?”

“我想回去了。”

“回去?”杏香诧异,“这会儿?”

这会丑时已过,寅时未到,连客栈中都尚无动静,回去叫起人来开门,岂非扰人清梦?曹雪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又坐了下来。

“怎么一下子不耐烦了?”杏香偎依在他身边,无限关切地低声问说。

柔荑在握,相对无言,终于还是拥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