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震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并且上车之前就做了交代:“咱们尽今天太阳下山以前赶进京,到通州打扰,也不必扰仲四掌柜了,随便找个馆子,吃完了就走。”

桐生与魏升无不会意,这是为了不让曹雪芹跟杏香有见面的机会。曹雪芹自己也知道,不过他心中已有算计,所以并不在意。

哪知通州附近,这一阵子细雨连绵,路途本就泥泞不堪,加以皇帝谒陵,扈从的官员由间道抄到前站去办差,千轮万蹄,将顺义到通州这条大路,糟蹋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等到通州在望,骡车却又陷在深沟之中,连曹震、曹雪芹一起出力,累得满头大汗,依然无济于事。

“二爷,不行了!”魏升向曹震说,“你跟芹二爷骑我跟桐生的马,先到通州吧!留桐生跟车把式看行李,我想法子找人把车子弄出来。”

事出无奈,只好如此。到得仲四镖局里,大家看他们兄弟俩那种狼狈的模样,无不吃惊,等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仲四赶紧派人去接应,然后叫人置备洁净衣衫新鞋袜,又关照厨房备酒饭,为他们兄弟压惊接风。

尽日落前赶进京的计划,自然成了泡影,回翠宝那里去住,亦势不可免,因为仲四已经派人去通知过了。

饭罢喝茶,看曹震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样,曹雪芹知道他的心事,心想,不必让他为难,杏香那里,不妨明天派桐生去解释误会。打定了主意,便即说道:“震二哥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等行李,今儿就住在这里了。”

“何必、何必!”仲四接口,“都交给我好了!两位二爷累了一天,好好息着去吧。”

他倒是一番好意,曹雪芹却有难言之隐,于是曹震说:“不!让雪芹今儿住你这里。”

以仲四的江湖阅历,自然听得出来,其中别有蹊跷,便改口答说:“好!好!那么芹二爷也就早早安置吧!行李我会叫人照看。”

02

由于仲四预先已有通知,翠宝跟杏香便有一番忙碌了,收拾屋子,预备饮食,当然足够他们兄弟两个人食用的。

“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芹二爷不是那种人,一定会有一个交代。”翠宝欣慰而得意地,“你看,怎么样?”

原来魏升送杏香回来时,只私下告诉翠宝说:“有人替芹二爷提亲,杏姑娘在那儿不便,让我给送了回来,有话等震二爷来了再说。”语焉不详,只有自己去推测。翠宝猜想,大概杏香跟曹雪芹的事,已经很明显了,花烛未完,倒已有人等着当姨娘了,这自然会使媒人尴尬,对女家不大好说话。所谓“不便”的意思,如此而已,并不是说不要杏香了,曹雪芹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以后细问了杏香,越觉得所见不差,是曹震瞒着曹雪芹所为的处置,那个什么阿元是乌家派来的坐探,杏香自以暂避为宜。

杏香原是怀了一肚子的委屈回来的,虽有翠宝竭力劝慰,依旧将信将疑。但此刻心头,却是疑云尽扫,看起来是错怪了曹雪芹,如果当时是有意躲开,眼前又何必自投罗网?

“来了!”

杏香耳朵尖,已听得门外人声,果然,不久听得叩门的声音,年前所用的仆妇去开了大门,门外是曹震,他是由仲四派了两个伙计,前后打着灯笼走了来的。

翠宝、杏香一齐迎了出去,双灯高照,却只见一条人影,翠宝便问:“芹二爷呢?”

“在镖局子里等行李。”曹震大声说道,“今儿真是惨不可言。”

“怎么回事?”翠宝看着他身上问,“你穿的是谁的皮袍?下摆短那么一截!”

“仲老四的。”曹震接着跟护送来的人道劳,打发他们走了,才进堂屋坐下,谈路上所遭遇的意外,“魏升跟桐生,还在对付那辆车呢!行李里头有要紧东西,雪芹要在仲四那里看着,倘或散了,还得重新捆扎,费事得很,今儿就不来了。”

姑嫂俩都释然了,“预备了消夜,”翠宝说道,“你喝着酒等芹二爷吧!”

将消夜的饮食摆了出来,翠宝伺候曹震喝酒,杏香坐在一旁,神思不属地说话,其实只注意着大门外面。但听到翠宝问起曹雪芹的亲事,她自然而然地就暂且抛却门外了。

“那乌都统夫人,是我们太太从小在一起的。乌二小姐是才女,眼界很高,雪芹居然让她看中了。不过,这件事得要我们太太跟乌太太会了面,才能定局。”

“太太跟乌太太什么时候见面?”

“还不知道。”曹震喝了口酒,慢吞吞地说,“慢慢儿来!世界上凡是好事,没有不慢的。”

翠宝听出他话中,对杏香有暗示的意味,遂即凑合着说:“这大概就叫好事多磨了。”

“对了!看着挺好、挺顺利的一件事,往往临时就会起变化。不,”曹震紧接着改口,“不是变化,是有波折。”

“是啊!我想也不会变化。路子是不错的,不过不能一下子就走到,得绕个弯子,那也没法,只有耐着性子等。”

“不错,耐性最要紧。好比走长路,没有耐性,就会心浮气躁,越发走得慢了。如果有耐性,根本就不去想,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反倒不知不觉地就到家了。”

俩人一吹一唱,整套话都是说给杏香听的。言者有心而装作无意,最能打动听者的心,杏香在想,耐性也有个限度,好事多磨会把耐性都磨光!见了曹雪芹必得跟他讨一个日子,耐性等到哪一天?

“我不想再喝了。”曹震推杯而起,取出怀表,掀开盖子看了一下说,“二更都过了。”

“你不喝碗粥?”翠宝问说,“是拿野鸭子熬的。”

“我不饿!你们喝吧。”

“咱们喝!”翠宝跟杏香说,“明儿就不好吃了。”

于是姑嫂俩喝野鸭粥,曹震手持剔牙杖,在屋里一面踱方步,一面想心事。

就这时突然听得有人叩门,杏香立刻停止咀嚼,侧耳静听,翠宝却大声唤道:“吴妈、吴妈,有人叫门。”

话虽没有完,曹震已经接口:“我去!”随即掀帘而出。

“刚才怕熬了粥没有人喝,可惜,这会儿只怕又嫌不够了。”翠宝问道,“如果三个人都来了,粥不够怎么办?”

“我看看去。”杏香答非所问地往外走,翠宝便也跟了出去,站在走廊上等着看,来了几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只来了一个,是魏升,只听曹震在问:“芹二爷呢?”

“行李散了!看着桐生跟车把式在捆行李呢。”魏升答说,“我怕二爷不放心,特为来说一声。”

这时主仆居停都已进了堂屋,魏升向翠宝与杏香都招呼过了,听曹震又问:“芹二爷什么时候来?”

“只怕不能来了!我还得赶回去帮着拾掇行李。”

“好吧!你赶回去好了。”

“是!”魏升答应着往后退。

“等等,”翠宝喊住他说,“喝碗热粥再走。”

“是,谢谢翠姊。”

这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魏升径自到厨房里去喝粥。杏香却格外体恤,“今儿晚上很冷,”她说,“让他喝点酒,挡挡寒气。”说完,从桌上拿起酒壶,又取了一碟凤鱼,去送给魏升。

“杏姑娘,”魏升笑嘻嘻地站起来,“多谢,多谢!”

“谢倒不用谢。不过,我问你句话,你可别跟我胡扯。”

一听这话,就知道不能说实话了,魏升笑道:“杏姑娘先就疑心我了,倒像我骗了你多少回似的。”

“不多,一回。上次你送我回来,我问你芹二爷提亲的事,你说从没有听说过,那不是骗人?”

“这我就不用分辩了!我确是没有听说过,你愣说我知道,这跟谁分辩去?”魏升又说,“你想,那时候我跟震二爷到热河才一天,跟何大叔一共没有能说上十句话,怎么会听说过芹二爷提亲的事?”

“那你现在是听说了。”

“是啊!”

“好!你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难题,魏升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不过,刚才进门时,听曹震教他的那套话,已可会意,少提“芹二爷”为妙。因此他只谈乌家那方面。

“乌都统、乌太太、乌大小姐全看中了芹二爷,乌二小姐一肚子墨水,平常人看不上眼,要考过了再说——”

“考什么?”杏香打断他的话问。

“考芹二爷,作诗作对子,得考中了才提亲。”

“原来考这个!”杏香不自觉地发笑,“王三姐抛彩球,乌二小姐考女婿。”

“可不是吗?少有初见的事!”

“那么,考中了没有呢?”

“你想呢?”

“考中了。”

“是的。”

“还有呢?”

“还有!”魏升摇摇头做个苦笑,“我可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杏香不信,但又无法再多逼出他的话来,恨恨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胡扯!”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会疑心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

“好!那么我问一句你一定知道的话,芹二爷这趟回京去干什么?”

“不是去接我们太太吗?”

先前应付得滴水不漏,这句话可露了马脚,杏香心想,刚才问曹震,马夫人跟乌夫人何时见面,他还说不知道。明明都已经进京奉迎去了,何能不知?显见得曹震是说假话。

要琢磨的是他为什么要说假话,杏香心想只有一个理由,根本就是他要把她跟曹雪芹隔离开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如此,想跟曹雪芹见面的念头便愈迫切,于是,毫不考虑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芹二爷,请他明天一大早就来。”

魏升心中一跳,这跟曹震交代的话,大为抵触,曹震要他告诉曹雪芹,明天一大早就走。到时候杏香不见人到,追问起来,存心避她的真相就会拆穿,岂非大大的一场风波?

魏升考虑下来,认为只有一个应付的办法,就是把杏香所托之事,透露给曹震,看他的眼色,再做道理。于是他说:“杏姑娘,你先请回吧!你的话,我替你带到。”

“一定要带到。”

杏香犹自叮嘱一句,方回堂屋,曹震已回卧室,翠宝正在收拾桌子,杏香上前帮忙,在烛光下突然发现翠宝眉宇间堆满了心事似的,不由得一惊。

“怎么啦?”她问,“你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她想问:是不是震二爷说了什么?但怕曹震听见,所以缩回去了。

翠宝不即回答,随性坐下来,摸一摸脸,然后支颐沉思——这是真的有了重重心事的样子了。

杏香也坐了下来,凑近翠宝,低声问道:“刚才震二爷说了什么?”

“一会儿我到你那里去。”

显然地,就刚才她跟魏升谈话的片刻,曹震不知道谈了什么足以让翠宝发愁的事。那是件什么事呢?莫非她跟曹震之间,起了什么变化?

“二爷、二爷!”是魏升在外面喊。

杏香便去掀开门帘,放他进屋,曹震短衣趿鞋,亦从卧室中踏了出来。

“我要回去了,二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你告诉芹二爷,我明儿上午到镖局子里去。”

这就是搭话的机会,魏升借口说道:“芹二爷明天上午会来。”说着微微使了个眼色。

主仆俩这样眉目传语惯了的,虽只是眼皮一眨,曹震已经会意,随即问道:“芹二爷跟你说了的?”

“不是!杏姑娘要我带信给芹二爷让他明儿一早来。不过,”魏升转脸对杏香说,“如果今儿晚上收拾行李麻烦,睡得迟,明儿一大早,恐怕芹二爷起不来。”

这是暗示曹震有这回事,但他会挡住曹雪芹,至少不让他一早就来,那时就有腾闪回转的余地了。

意会到此,曹震很从容地说道:“好吧!明儿早晨看,如果芹二爷来得早,我就不必过去了,在这儿吃了中饭动身。”

这样说法,看是安排妥当了,魏升辞去,曹震回卧室,杏香帮着收拾完了,亦回自己屋子,在灯下静静地喝着茶等翠宝,不过心里却一直在琢磨一件事,看曹震的神情,不像是他准备跟翠宝分手的样子。

因此,当翠宝一来,她首先问到曹震跟她的事:“震二爷到底什么时候带你到易州去?”

“不一定到易州。”

“到哪里呢?”

“他的意思,想跟他们家说清楚,把我接了回去。”

“那好啊!”杏香喜动颜色,“这真是件喜事!”不过马上警觉,既是喜事,她眉头何以没有喜色,反有忧愁?

“好倒是好!有件事我可真为难了。”

“什么事为难?”

翠宝不作声,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胸脯起伏,似乎要鼓起勇气才能把她的话说出来,可是,结果仍是沉默。

杏香的脸色也变了!是何难事,如此艰于出口?急躁之下,不由得声气就有些粗暴了:“你倒是说呀!什么要命的事,这么为难?”

翠宝用歉疚的眼光看着她,又低下头去说:“算了!等一阵子再说。”

杏香把她的这句话咀嚼了几遍,终于辨出滋味来了,不过这滋味并不好受,不知是酸是苦,也不知道这酸苦的滋味,是不是该与翠宝相共。

“想来是碍着我?”她问,“震二爷怎么说?”

话由杏香自己说破,翠宝自然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愿意让你受委屈。”她说,“我已经低三下四了,何苦又叫人家把你也看低了。”

这是怎么说?杏香想了一下问道:“你是说,曹家会低看了我?”

“你想,以我在曹家的身份,把你带了去,人家会把你看成什么人?虽说芹二爷——”

“你别提他了!”杏香抢着说道,“如今我跟了你去,连陪嫁的丫头都算不上,我不进他曹家的门,不算他家的丫头,这不行吗?”

“是啊!”翠宝附和着说,“所以我决定搁一搁,等芹二爷跟你的事办妥了,咱们一起进他曹家的门。”

“哼!”杏香冷笑一声,“你别做春梦了,哪里还有什么芹二爷跟我的事?震二爷早就算计好了,干脆一句话,只要你,不要我!”

翠宝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不要你,我可不能不要你。”

“嫂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不枉咱们姑嫂一场。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就不用管我了,先打算你自己的事,你有了归宿,我也放心。”

“那么,”翠宝问说,“你呢?”

“我?”杏香内心茫然,老实答说,“这会儿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能说一离了你,我连日子都不过了。”

“你一个人怎么过?”

这才是翠宝要来谈的事,盘马弯弓,落入主题,就不必再多说废话,她说她打算将杏香托付给仲四——当然,这也要靠曹震的面子,还有句没说出来的话,曹震的意思是,让仲四留意做个媒,将杏香嫁了出去,他愿意送一份嫁妆。

杏香只听她说,并无表示,自己在心里琢磨,如何不受屈辱地一个人活下去。倘或真的想不出好办法,最后一条路,便是照翠宝的话,暂时投靠仲四。

“妹妹,”翠宝催问着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还在想。”杏香答说,“你不用心急,我既然许了你,不让你为难,你尽管放心去办你自己的事好了。”

翠宝脸一红,“我只是不放心你。”她说,“反正你一天没有安顿好,我一天不谈曹家的事。”

03

魏升根本无意为杏香带信,曹雪芹也不会睡得很晚,什么收拾行李原是子虚乌有之事,早睡早起,在漱洗时便在盘算如何派桐生去看杏香,传达自己心里的一番打算。

有一点是很明白的,有曹震在,桐生一去就会引起他的怀疑,而且怎么样也找不到跟杏香单独谈话的机会。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让桐生落后一步。

“看样子总要吃了午饭才动身。等我跟震二爷上了车,你到杏香那里去一趟。”

桐生已知道干什么,平静地答一声:“是。”

“你跟杏香说,我不会丢了她不管,等我回京以后,我会想法子接她进门,请她耐心等着。”

桐生不大以为然,忍不住说道:“芹二爷,你能想出什么法子来?何必弄个空心汤圆给人家吃?”

“你怎么知道是空心汤圆?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那么,芹二爷,”桐生尽量装出合作的神情,“你是什么法子,能不能跟我说一说?万一不大妥当,还可以商量。”

“我是找秋月,她一定有法子。”

他不能说找秋月无用,因为没有理由。这样,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桐生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把话说到了,你随后赶了来。”

“那当然。”桐生心想,别说秋月,就是“太太”也未见得能有什么法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就不必去找杏香。

哪知等曹震一来,曹雪芹突然改变了主意。原来曹震听得翠宝告诉他,杏香如何负气,既然已经有那样决绝的表示,就不必再迂回转折地移花接木了。于是将杏香托付给仲四,当然,这件事还得跟仲四奶奶细谈,所以一早就赶到镖局来,曹雪芹听说他跟仲四有事商量,问明吃过午饭动身,而且不再去翠宝那里了,心想:这不是私下去看杏香的绝好机会?

于是,他唤了桐生来,悄悄说道:“我自己去一趟,回头震二爷问起来,就随便编个理由,可千万别说我到杏香那儿去了。”

桐生不防有此变化,阻拦无计,只有出以耍赖恫吓的手段了,“芹二爷,”他说,“这件事我可不敢保险,震二爷的事,可没有准谱儿,回头心血来潮,要再看一看翠姨,撞见了可别怪我!”

曹雪芹听他语言支离,神态又带着些桀骜不驯,再想一想他过去的言语行动,恍然大悟,他也是站在曹震这一面的。当下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怒气勃然茁发,但还是忍了一下。

“好,你这个猴儿崽子,你打算告密,让震二爷随后赶了来是不是?这会儿我没工夫跟你算账,反正只要震二爷知道了这回事,我就唯你是问!”

04

吴妈没有见过曹雪芹,迎着脸问:“你这位少爷找哪一家?”

“就找你家,我找翠姨。”

吴妈不知道翠姨是谁,她受雇在此,不明白主人家的情形,只知道“太太”“姑娘”与“震二爷”,因而一下子愣住了。

曹雪芹以为话已说明白,应该可以进门,不道一脚踏进门槛,立即被阻,“你这位少爷,一定认错地方了。”她说,“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什么翠姨。”

曹雪芹诧异,莫非真的认错地方了?退后两步认一认门,门框旁边,梅红笺上“曹寓”二字,还是自己写的,何曾认错?是了,他在想,这新来的老妈子不明就里,不能怪她。

但正当要开口说明自己是谁时,一眼瞥见一条背影,不由得张口就喊:“杏香、杏香!”

杏香也是听得人声,出来探视,看清了是曹雪芹转身就走。听得他喊,不由得停步,但只是顿了一下,随又拔足,而且走得更快了。

这一下当然惊动了翠宝,出来一看,大为惊异,“芹二爷,”她迎上来问,“你怎么来了?”

吴妈这才明白,“翠姨”就是“太太”,赶紧开直了大门,曹雪芹一面踏进来,一面问道:“你们家是不是另外有堂客?”

“没有啊!”翠宝不解地,“芹二爷怎么无缘无故问这么一句话。”

“不能没有缘故。刚才我看见杏香的影子,叫她她不应,反倒走得更快了,所以,我才疑心你家另有堂客,是我看错了。既然就是她,为什么不理我?必是对我有误会了。”

翠宝一时无从作答,只说:“里面坐。”

进了堂屋,翠宝为随后跟进来的吴妈,解说了曹雪芹的身份,然后在吴妈张罗茶水时,她很快地一掀门帘,往外疾走,绕着回廊走向杏香卧室,想不到的是双扉紧闭,推一推还推不开,是在里面上了闩。

“妹妹!妹妹!”她在门外喊。

“不必喊!”杏香在里面答说,“我不想见他。”

真是如此决绝,倒是翠宝所想不到的,她踌躇了好一会又问:“你真的不想见他?”

“自然是真的。”杏香尖刻地说,“莫非自己人面前,还使手段、玩儿假的不成?”

翠宝听出她话中有火气,却不知道她是发谁的脾气,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她跟曹雪芹见了面,一定会吵起来,不见也好。于是问说:“那么,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他?”

“没有话!”

翠宝心想,这又不是真的决绝,真的打算决绝了,反而会平心静气,或者默不作声,像这样赌气的态度,正见得她心里抛不掉曹雪芹。于是她说:“你先把气平一平,我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这样子对事情没有好处,我先去问问他的来意再说。”

“问亦无用。”

翠宝不再答话,一路走、一路想,见了曹雪芹应该如何说法,如果据实而言,曹雪芹一定会自己来叫门,做低伏小,说上一大套的话,也许杏香就会开门相见,这一来,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觉得真的要好好琢磨了!曹震的主意,其实很不坏,她心里在想,快刀斩乱麻,已经都下手了,就得使劲,手一软,断不干净,反倒更不知怎么办了。

主意一定,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对着焦躁不安的曹雪芹,翠宝显得格外沉着。“芹二爷,”她说,“你说得不错,杏香是误会你了,而且误会得很厉害。芹二爷,如今说空话没有用处——”

“绝不是空话。”曹雪芹抢着说,“我一定想法子,让她跟我。”

“我也盼望着她能跟你在一起。不过,芹二爷,你应该有句实话。”

“怎么叫实话?”曹雪芹搔着头说,“我刚才说的,就是打心眼儿里出来的话。”

“光有心愿不成。我说的实话,是要芹二爷你规定一个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事情办成。”

“这⋯⋯”曹雪芹嗫嚅着说,“日子可没法子定,得走着瞧。”

“瞧谁啊?”

“看看我们老太太的意思。”

“这应该容易定啊!”翠宝答说,“我听震二爷说过,太太膝下就芹二爷你一个,想来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太太一点头,事情就算成了。当然,这得在芹二爷完花烛以后,不要紧,杏香可以等。”

“不是!”曹雪芹吃力地说,“事情不那么容易。”

“难在什么地方?不就是太太一句话吗?”

曹雪芹无法改口——须求教于秋月。他只相信她一定有办法。是什么办法、何时办成,皆无所知,这就根本谈不上是一句实话了。因此,他只能加重了语气说:“反正我尽力去办。能不能成功、有几分把握,我一回京就知道了。”

“那好!”翠宝很快地接口,“包在我身上,劝得她回心转意。今天她不愿见芹二爷,就不必勉强她了,勉强见面,一碰僵了,反为不美。归里包堆一句话,只要老太太答应了,不愁杏香不姓曹,不然,就说上一箩筐的好话,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哭一场。”

曹雪芹觉得她的话,说得非常透彻,既然她做了保证,一定劝得杏香回心转意,那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如今要担心的,只是秋月能不能想出斡旋难局的妙计。

05

送走了曹雪芹,翠宝顺路又来看杏香,房门已经开了,因为曹雪芹已走,没有理由再闭门了。

不过,她虽不曾摒拒翠宝,却仍旧绷着脸,而且不理不睬,翠宝不免心虚,将刚才自己跟曹雪芹说的话回想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妥,才比较泰然。

“我没有让他跟你见面。”翠宝一开口就这样说,接着解释原因,“怕你们吵起来,大家不好。我只是逼他上紧去办你们这件事,只要他们老太太答应了,就算成功了,不过得等他完了花烛才能接你进门。如今倒是我——”

翠宝故意把话顿住,脸上又是疑难的神色。杏香本来可以不理她,但既然她自己仿佛有了难题,看在姑嫂的分上,不能不问。

“你怎么啦?”

“我说过,你一天没有安顿好,我一天不谈曹家的事。如今看样子,你的事有着落了,就是要等一阵子。这一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叫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嘛,我自然要陪着你等——”

“我明白了!”杏香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必管我,我早就说过,你只张罗你自己好了。”

“你是这么说,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不管?你也别一个劲儿顾自己说得大方,该倒过个儿,替我想一想。换了你是我,你也忍心这么办吗?”

杏香不作声,心里却不免歉疚,原来只当她仅顾自己,专听曹震的指使,现在看来是错怪她了。

从她脸上的表情,翠宝看出她的意思活动了,于是又说:“你如果体谅我,就该听我一句话。”

“哪一句话?”

“就是,”翠宝问道,“莫非你就不能在仲四爷那里暂时住一些日子?”

“好吧!”杏香委委屈屈地回答。

“这才是我的好妹子。”翠宝言不由衷地,“你暂时忍一忍,反正将来咱们仍旧在一起。”

接着,翠宝便开始为杏香打算,应该带哪些衣物到仲家,因为她知道,仲四奶奶下午就会派人来接了。

到了下午,镖局子倒是派了人来了,但要接的不是杏香,而是翠宝。

“恭喜你!”仲四奶奶笑道,“这一回真的要改口管你叫翠姨了。震二爷临走以前都说了,只等杏香安顿下来,就会来接你进府,那时可别忘了我们。”

“四奶奶说哪里话!我跟杏香能有今天,全仗你们公母俩,拉了我们一把,以后也还要费四爷、四奶奶的心,哪里敢忘恩负义!”

“我是说笑话,你别认真。”仲四奶奶问说,“我不敢冒冒失失去接杏香,先得把你接了来谈一谈,你探过她的口气没有?”

“行了!”翠宝低声说道,“今儿上午,芹二爷去过了!”

仲四奶奶微吃一惊,“他说过了!”她问,“他跟杏香怎么说?”

“跟杏香没有见面。”翠宝将经过情形,细细地说了一遍。

仲四奶奶是何等样人,一听就明白了,是翠宝故意不让他们见面。心想,这也是个厉害角色,将来仲四有许多要倚仗曹震庇护的买卖,如果她从中乱出主意,却是可虑。

想是这样想,辞色之间,自然丝毫不露,只说:“翠姨,你做得很妥当。有件事不知道震二爷跟你说了没有,他打算让杏香做我的干闺女。”

“这好啊!”翠宝大为赞成,“说是没有跟我说,大概是临时想起来的。”

“既然你说好,那就这么办吧!不过,杏香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我想⋯⋯”翠宝不甚有把握,“我想她应该乐意的吧!”

听得这样的语气,仲四奶奶就慎重了,“翠姨,”她说,“你先探探她的口气。”

翠宝的意思是,最好先把杏香接了来,相处日久,有了感情,自然水到渠成。此刻听仲四奶奶这么说,只好答应一声:“好!我来跟她说。”

“说定了,咱们挑个日子,请请客。”仲四奶奶又说,“最好能让震二爷也来,或者索性把你们姊妹俩的事,一起办了,又热闹,又省事。”

这倒是个很妥当的安排,翠宝欣然赞成,很高兴,也很客气地告辞回家。当天晚上很婉转地将仲四奶奶的一番好意,透露给杏香,问她的意思如何。

“我虽然命苦,也没有随便去认个娘的道理。”

一开口就碰了钉子,翠宝知道这件事棘手。这不算太意外,但没有想到杏香的答复这样直率。

当然,应该怎么来劝,她也是打了腹稿的,“这不是件坏事。成了母女,情分不同,什么话都可以说,方便得多了。而且,”翠宝说道,“仲四奶奶能干是出了名的,你有了这么一位干妈,还怕什么?”

“我怕她太能干了!”杏香说道,“如果只是暂住,我的事不用她管,一认了干妈,她凡事替我做主,我不是处处受她的拘束?”

翠宝愣住了,没有想到杏香的心思这么深、这么细,看起来曹震跟她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想一想只有不承认她的看法,“你也想得太多了!”她说,“仲四奶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能胡乱替你做主。你说,你是什么事不愿受她的拘束呢?”

杏香不肯说。她已经把整个情形通前彻后想过了,对曹雪芹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答应到镖局暂住,完全是为了解除翠宝的困扰。只等她让曹震接了回去,就随时可以离开镖局,杏香觉得此刻唯一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是这一份自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你说啊!”

“没有什么好说的。”杏香想了一下答道,“像这种事,要彼此处得久了,她有意、我有意才谈得到。冒冒失失地凑合成了,我固然受拘束,她觉得处处要尽到她做干妈的心意,又何尝不是拘束?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能行,也不是现在就能办的。你别说了。”

翠宝默然无语,思前想后竟然找不出一句能驳她的话,只能这样问说:“那么,你叫我怎么回复人家?”

“你跟仲四奶奶说,她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我只是暂住一住,这件事将来再说吧。”

“我怎么能这么回答人家?那不是不识抬举吗?”

杏香听她的话有些不大讲理,知道她也词穷了,与她平时的老练沉着,判若两人,这一点实在很值得玩味。

这片刻的沉默,虽感难堪,但同时也让翠宝能够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不必操之过急,便即说道:“很好的一件事,别弄砸了。你多想一想,明天再说吧。”

说着,站起身来回自己的卧室,虽然累了一天,神思困倦,但因有事在心,不想上床,于是将牙牌取了出来,拨亮了灯“通五关”,打算着借此将心事丢开,有了睡意,去寻好梦。

南屋的杏香,也是独对孤灯,了无睡意,胡思乱想着最后落到曹雪芹身上,心里在想,他此来当然是来看她的,能让翠宝一番话说得他抛弃来意,而且从窗户中望出去,走时是满意的神色,想来必是翠宝说了能让他安心的话。不然,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就不应该是那样的态度。

那么,翠宝是说什么使他能安心的话呢?她这样在琢磨着,偶然发现,翠宝屋子里还亮着灯,心中不免一动,何不再找她去谈谈?

但此念一起,随即就为她自己打消了,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觉得一直是倔强的,忽然泄了气,倒像投降似的,多没意思!

然而来自北屋的那荧然一灯,始终对她是一个无法抑制的诱惑,想来想去突然想通了,又不是什么不解的冤家,找她去谈谈,只要不谈这件事,又有何妨?于是,她悄悄开了房门,绕回廊到了有灯光的窗下,轻轻叩了两下。

“谁?”翠宝在问。

“是我。”

“啊!你还没有睡?”

接着,就见翠宝站起来的影子,从声音中听出来,开卧房门,开堂屋门,将杏香接了进去。

桌上一副散乱的牙牌和酒瓶、酒杯,还有一碟干果,杏香诧异地问:“你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喝酒?”

“不想睡,想弄点酒喝得迷迷糊糊好上床。”翠宝脸已经发红了,“你怎么也不睡呢?”

“你到仲家去了,我一个人无聊,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一点都不困。”

翠宝答不下来,端起酒杯问道:“你喝不喝?”

“不喝。”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翠宝说道,“我刚才在想,我一回来,话还没有说清楚,就弄拧了。应该先把仲四奶奶的话,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你,再商量也还不迟。”

虽然她自己谈了起来,杏香乐得答说:“好吧,你这会儿告诉我好了。”

“仲四奶奶的意思,两件喜事一块儿办,又省事又热闹。”

“怎么叫两件喜事?是你的喜事,加上我认干妈?”

“是啊!那不是两件喜事?”

“喔!”杏香问道,“她的意思是,我暂时不必搬了去,等震二爷来接进京的那一天,我也就搬了去了。”接着不等翠宝答话,便自己表示,“那倒可以商量。”

看她意思活动了,翠宝不肯放过机会,进一步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愿意这么办?”

“是的。”

“就是在我跟震二爷回去的那一天,你认仲四奶奶做干妈?”

“不错!”杏香埋怨她,“你好噜苏。”

“要把这件事弄停当了,不能不噜苏。”翠宝又说,“明天,我就这样子回复仲四奶奶了?”

杏香点点头。翠宝的心算是定了,她没有想到,眼看要成解不开的死结,不想急转直下,三言两句就说妥当了。这件事很痛快,一高兴之下,不由得喝了一大口酒。

“你别喝醉!”杏香说道,“你喝醉了上床睡觉,我没有人陪,怎么办?”

“我知道了,不会喝醉。”

“今天,”杏香装作不在意似的问,“你跟人家说了什么,能让他乖乖儿地就走了?”

“你是指芹二爷?”翠宝答道,“还不就是我刚告诉你的那些话,我催他赶紧回京去谈你的事。我说,杏香这儿你别管,只要你把事情办成了,你怎么说,她怎么听,尽管放心好了。”

“你就那么有把握?”

翠宝没有听懂她的话,“什么那么有把握?”她问。

“我是说,你就准有把握,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杏香说道,“他办成功是他的事,我听不听是我的事。”她忽然自心头涌起一股怒气,忍不住要发泄,“说实话,本来倒可以顺着他的意思办,就算委屈一点儿,也不是什么不能忍的。谁知道一波三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长要扁,尽由着人家的性子折腾。泥菩萨也有个火气,总有一天让他们曹家的人知道,我不是能随人摆布的。”

翠宝心里明白,这顿牢骚是针对曹震而发的,她觉得不表示态度最好,当下笑一笑,又喝一口酒。

发泄了怨气的杏香,心里自然舒畅些,但随后便又有些失悔,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满,将来怕转不过弯来。

06

“你们兄弟俩弄出这么多花样来!我真服了你们了。”秋月开口发怨言,“招惹了麻烦,都来找我,倒像我有多大能耐似的。”

曹雪芹不作声,只愁眉苦脸坐着,静等秋月回心转意。

“要不管呢,又怕看你犯愁;要管呢,真不知道从哪儿管起。还有震二爷,”秋月又说,“他实在有点儿对不起你锦儿姊。”

“这,我倒不是帮着震二哥说话,他得了陵工的差使,修陵照规矩不能接眷,他一个人在易州山上怎么办?”曹雪芹又说,“那翠宝跟了震二哥又不是去享福,是去吃苦,代锦儿姊吃苦。”

秋月并没有接他的话,却突然问道:“我听人说,你管翠宝叫翠宝姊,有这话没有?”

“你听谁说的?”

“这你甭管!直说有没有这话好了。”

“反正不是魏升就是桐生说的。”

这便等于默认了。“认识不久,能让你管她叫翠宝姊,想来是好相处的。”秋月沉吟了好一会说,“两件事我许你一件,我帮你翠宝姊一个忙。”

“杏香呢?”

秋月早就在桐生与魏升口中,得知曹震的意向,以及他的处置,认为那是正办,“棒打鸳鸯”,已成定局,曹雪芹却还蒙在鼓里,如今要琢磨的是,如何应付曹雪芹的一片痴心,是婉转相劝、徐徐化解,还是来个当头棒喝,趁早叫他死了心。

考虑下来,觉得如俗语所说的“长痛不如短痛”,这就像拔牙一样,只要有把握,自以速去病齿为妙。于是,她冷冷地说道:“你别痴心妄想了,万万办不到的事。”

语声虽冷,却能急出曹雪芹满头的汗,“怎么你也这样说?”他结结巴巴地,“我跟杏香的满怀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只当你一定有好办法,谁知道,谁知道——”他蓦地里顿一顿足说,“这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见此光景,秋月心一软,真想笑出来,但只要一出笑声,就棒喝不成了,兹事体大,她终于硬起心肠,仍旧是那副“一笑黄河清”的面孔。

“也不能说束手无策,我教你一个法子,打太福晋那儿起,你挨个儿去问,倘或十位之中有三位说你该娶杏香,我就替你跟太太去说,怎么样也要成全你的心愿。”

“这,这话怎么好去问人?”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开不得口的事!”

这才是当头棒喝!曹雪芹开不得口了,只是心里还是在想,只要秋月肯帮忙,总有办法好想。于是他改了软语央求,但刚喊得一声“好姊姊”,就让秋月截断了。

“你说出大天来也没用。我再跟你说了吧,就算太太答应了,我也要反对。”

这话说得曹雪芹一愣,心想,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此霸道跋扈的态度,因而忍不住大声问了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以为我敢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你错了,我是凭仗老太太的遗命。”秋月将嗓子提得好高,用意是想让前房的马夫人也听见,“老太太交代过,芹官不到三十岁,而且还要三十岁无子,才准娶姨娘,这话太太也听见的。”

搬出这顶大帽子来,曹雪芹默然无语,但也不免怀疑,祖母生前是不是说过这话?

曹老太太何尝说过这话?完全是秋月灵机一动,假托遗命,不过既然假了,就要假得像,略想一想,想到可以利用一个人:季姨娘。

“老太太是有一回看四老爷受季姨娘的气,想到季姨娘平时惹的那些是非,才特为郑重其事交代下来的。”

“那不同。”曹雪芹紧接着说,“季姨娘怎么能跟杏香比?”

“老太太可没有交代,倘或娶的人不像季姨娘那等不明事理,就可以通融。”秋月冷冷地说,“我只知道老太太既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照老太太的遗命办事。”

说到这样的话,在世家大族是件极严重的事,除非当时就能提出很有力的理由与证据,推翻对方口中的“遗命”,否则便是承认,承认就得遵从,就算明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亦只有唯唯称是。

而况,曹雪芹一向心服秋月,看她是有些发怒的神态,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祖母在日,难得一发,而一发必使全家肃然悚然的情形,仿佛秋月此刻,便是祖母当年,不由得就把头低了下去,双手垂在双腿之中,是那种束身待罪的样子。

秋月却有些不安了,因为曹雪芹对马夫人亦从未有过这种尊敬的姿态。同时也想到,以自己的身份,对曹雪芹这样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就算真有这样的遗命,亦应该请马夫人来宣布,越过这一层面以“顾命”自居,在马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僭越”了?

因此,她又把话拉回来,“当然!老太太不在了,太太是一家之主,凡事我亦须秉命而行。”她略停一下又说,“不但你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就是震二爷的事,我也要请示了太太,等太太点了头,我才能到锦儿奶奶那里去疏通。”

听了她的话,曹雪芹却未存幻想,以为自己可以直接去向母亲乞求,犹有挽回的希望。秋月的决定,母亲是一定支持的,而况还有祖母的“遗命”在。看样子,还是得向秋月磨一磨。

打定了主意,便只诉自己的苦衷:“这件事都是震二哥一个人弄出来的,我是受了他的摆布。如今,他装得没事人似的,害我落了个薄幸的名声,叫人家恨我一辈子,你想,我良心上过得去吗?”

“没有那么了不得!你也不算薄幸,她也不会恨你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恨我一辈子?你没有见过她,见过她,就知道她的性情了。”

看来杏香的性情是刚强偏执一路,秋月越发像铁了心似的,毫不为动,冷冷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人家倒是很洒脱,提得起、放得下,根本就不是非当芹二姨娘不可。”

“咦!这话从何而来?”曹雪芹忍不住怒气勃发,“必是魏升,还是桐生造谣,我得好好儿问他们。”

“他们哪里敢造谣?我也不会听他们的话。”

“那么,你的话是从哪里来的呢?”

“杏香自己在热河跟震二爷表过心迹的。”

曹雪芹大为惊异,也似乎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她跟震二哥怎么说?”

“她说,她并不想赖上谁,不过——”

“不过怎么样?”

“不过她觉得人心变得太快了一点儿。”秋月紧接着说,“这话可不是指你,是冲着震二爷说的,一会儿让她到热河,一会儿让她回通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只怨震二爷,没有怨你。”

“不!不!”曹雪芹不断摇头,“我刚才告诉过你了,她一见我就赌气躲开,这不是怨我吗?”

“那可是没法子的一件事。”秋月挥一挥手,做个截断的手势,“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这件事办不到!而且也不是麻烦得不可开交的事。境由心造,作茧自缚,好不容易人家帮你斩断了这一缕似续还离、没有着落的情丝,你又何苦非沾染不可?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摆脱不开,倒试问,你将来还能办什么大事?”

这是师长才有的教训,秋月说到这样的话,也是万不得已。而在曹雪芹则是绝望之外,还有惭愧与警惕,与杏香重圆好梦的心算是死了,想到的只是如何弥补歉疚。于是他定定神说:“好吧,咱们谈谈不带感情的话,只按一般情理来说,应该怎么样安抚她?”

“这倒是一句正经话。”秋月点点头说,“在这上头,我不能不替你尽点心。不过,这会儿我没法子告诉你,等我好好想一想。”

“还有,震二哥的事,怎么说?”

“你是说你那‘翠宝姊’的事?”秋月笑道,“皇上不急太监急!”停了一下她又说,“这要看震二爷的差使到底成不成。万一不成,得另外有个说法,反正这件事我答应了,一定有担当。”

于是,这天晚上,秋月跟马夫人一直谈到深夜,马夫人知道她假托遗命的苦心,不但没有责怪她,而且还很夸奖了一番。但谈到如何慰抚杏香,却因对她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无从筹划,必须先问了曹震,再做道理。至于翠宝的事,马夫人也同意秋月的看法,等曹震的差使定局了再摆明了办,方是名正言顺的正办。

“真正要紧的是,芹二爷的亲事。”秋月问道,“太太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得赶紧定下来,通知乌家,怠慢了人家也不大合适。”

“如今怎么定?总得把那两件办妥了,我才能动身,”

“太太说得是。”秋月从容答说,“不过大概的日子,是可以算得出来的。听说震二爷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差使成不成,似乎也该有确实信息了。”

“嗯!”马夫人点点头,“你明天去看看锦儿,看她怎么说。”

“是!”秋月答应着又说,“依我看,这两件事,一个月之内,一定可以办妥,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太太不如就定了三月下半月动身,让芹二爷先写信给四老爷,转告乌家,大家都好放心。”

马夫人想了想说:“好!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