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曹震所设计的,高其倬告病解任,将江苏巡抚印信交了给藩司护守,静等由漕运总督调任的顾琮来接收以后,紧接在奏报起程回京日期的折子之后,悄悄地到了京里。

他的行程,来保是知道的,为了照顾曹震,特为派他接待高其倬,这就是“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高其倬到京,公私两方面都是曹震为他安排奔走。

宫门请安以后,谒陵刚刚回銮的皇帝,搁下了好些亟待裁决的大事,在养心殿召见高其倬,垂询了整整一个时辰之久。

“皇上问我,原来打算给怡亲王的那块地,到底是中吉还是上吉。如果不会看错,真是中吉之地,以怡亲王的身份应该居之不疑,何以坚辞不受?这话,来大人在苏州就问过我,我跟他说:我不知道怡亲王是何用意。这回进京,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这件事,想来想去,或许是这么一个缘故,怡亲王怕葬在那块中吉之地上,冲断了龙脉。不过,这不是不能明白回奏之事,何必那样张皇?”

高其倬向曹震问道:“老弟,你说是不是呢?”

“大人的称呼,真是不敢当。”曹震答说,“请大人直呼其名好了。”

高其倬想了一下问:“你别号是哪两个字?”

“贱号通声。政通人和的通,声闻于天的声。”

“好!我就不客气叫你通声了。通声,你说我刚才的话如何?”

“大人说得极是。”曹震答说,“怡亲王辞那块中吉之地,必是有什么不便明言的苦衷。”

“不错,正是这话。”高其倬点点头,“因此,我跟皇上回奏,得到泰宁山细细看了,才能考察出缘故。通声,”高其倬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拜托你一件事。”

“大人言重了,请尽管吩咐。”

“怡亲王有个门客,姓钟,泰陵的穴,是他定的。姓钟的已经去世了,听说他有个儿子,已得父传,不知道此人现在何处,我想找他来谈一谈。”

“是!”

“还有,这件事以私下打听为宜。”

“是,是。”曹震急忙答说,“请大人放心,我识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曹震托内务府的一个好朋友,辗转打听,很快地有了结果,那人名叫钟永明,原籍江西,继承父业,以堪舆为生。此刻为保定一家富户请了去相看阳宅,不知哪一天才能回来。

“怎么办呢?”高其倬大为踌躇,“此非数日可了之事,而我⋯⋯”

话虽没有说出来,也能猜想得到,他急于了解其中奥秘,以便复命。所以曹震自告奋勇,“大人不必着急,”他说,“我赶到保定去,好歹把姓钟的请了来。”

“能请来最好,有些情形,非当面细谈,莫知端倪。不过,富家延请地理先生相看阳宅,卑辞厚币,只怕他不好意思先走。”高其倬想了一下说,“万一不能来,请他照我所问,逐条回答。我此刻就写信,劳你的驾,辛苦一趟。”

高其倬当时便写了一封信,对当日钟永明之父,在泰陵定穴的经过,假设了许多疑问,一条一条列出来,封缄严密,面交曹震,并有一番交代。

“请你跟钟某人说,不是说他父亲定的穴,有何不妥之处,叫他不用怕,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据实回答即可。同时,要他务必保守秘密。”

曹震在路上盘算,“叫他不用怕”,便意味着会有可怕之事。钟永明一听这话,不但不会来,而且很可能不会据实作答。这件事要办得漂亮,须耍个小小的手段。

于是到了保定,先在粮台上落脚,打听到了钟永明的居停之处,备一份帖子,登门拜访。

他是故意耍了排场的,一辆簇新车围、“铜活”雪亮的蓝呢后挡车,前有“顶马”,后有“跟马”,魏升另骑一匹,傍车而行,看着将到大门,一抖缰绳,抢到前面去投帖。

那家富户姓蒯,以烧锅起家,保定城里提“蒯烧锅”,几乎无人不知。他家的下人自然见过世面,一看魏升滚鞍下马,赶紧上来两个人,一个接过缰绳,一个便含笑动问:“二爷贵姓?”

“我姓魏。敝上内务府曹二老爷,特为来拜访钟先生。”

“是,是!钟先生在。”那人说道,“曹二老爷的轿子,请抬进去吧。”

说完,接帖进去通报,钟永明正跟蒯烧锅在花厅上谈论新造住宅的风水,听说是内务府的官员,又听说气派非凡,不敢怠慢,急忙迎了出来,曹震恰好在大厅檐前下轿。

彼此一揖,通了姓名,互道久仰,曹震见那钟永明三十左右,一脸精明之气,便知自己那套小小的手段,必能奏效。

“曹二老爷,请里面坐。”

“谢谢!”曹震从容说道,“跟贵居停未见过面,不便冒昧相扰。此来有几句要紧话跟老兄谈,谈完了就要告辞。”

“敝居停亦很仰慕的,等我来引见——”

“不,不,谢谢。”曹震抢着说道,“咱们就立谈数语好了。”

“那么请吩咐。”

“江苏巡抚高大人,见过没有?”

“没有见过。不过先父承高大人不弃,倒是追随过一阵子。”

“高大人也提过令尊,颇为伤感。”曹震紧接着说,“他此番告病回旗,有好几家王公,争着要请他踏勘阴宅,急于请一位帮手。知道老兄尽传家学,是尊公的跨灶之子,特为派我来延请老兄去帮忙。”

钟永明又惊又喜,能为王公大臣勘定阴宅,又是为鼎鼎大名的高其倬做帮手,不但这一回能收好几份重礼,以后又何愁名不盛、利不厚?

不过,有一层难处是蒯烧锅之事未了,想了一下,微皱着眉说:“承高大人抬举,感激不尽。我想请曹二老爷回复高大人,我尽快拿这里的事赶完,立刻进京,给高大人去请安。”

“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兄大概还要多少日子,才能赶完?”

“总得半个月。”

“这太久了,高大人恐怕等不及。”曹震略停一下,“我跟老兄素昧平生,但既能让我专程来会一会,总算有缘,我倒舍不得老兄坐失大好机会。这样吧,老兄跟贵居停告三五天假,进京见了高大人,把事情说妥当了,别就说半个月,一个月也不要紧。高大人刚刚到京,应酬极多,也总得个把月才能敷衍得下来。现在要紧的是,要把事情敲定,老兄懂我的意思不?”

“懂!懂!”钟永明一迭连声地答应着,“初次幸会曹二老爷,你老这么看顾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言重、言重!”曹震说道,“我原先替定边大将军平郡王管粮台,如今平郡王的大将军虽已交了出来,这里粮台,都是我的旧部,车马夫子都现成的,老兄能不能明天一早就动身?”

“是!是!我跟敝居停说一说,反正三五天即回,误不了他的事。准定明天动身好了。”

02

到第三天回京,曹震先将钟永明安置在客栈,随即便去见高其倬,将他给钟永明的信,原封不动地递了上去,还有一番说辞。

“大人既然交代,能面谈最好,我想,像这些事,大人留了笔迹在外头,也不妥当,所以我把钟永明搬了来。不过有句话,得先跟大人禀明,要请大人包涵,我是把他诓了来的。”曹震说明经过,还请了个安,表示要请高其倬替他圆谎。

既欣赏他干练能办事,又嘉许他诚实不欺,高其倬深为满意,着实夸奖了他几句,又说:“你也不算骗他,反正王公大臣之中,总少不了有请我看地的人,我将来用他就是。”

“那就更好了。”曹震问道,“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让他来见?”

“这会儿就可以。”

“是!我马上带他来见。”

于是曹震一面派魏升去接钟永明,一面在僻静严密、当作高其倬书房的那间屋子里,备下了精致的酒果,静等客到。

钟永明是穿了官服来的,原来他也捐了个七品功名在身上,暖帽上黄澄澄簇新的一颗金顶子,颇为耀眼。问起来还是捐的一个县官,曹震便改口称他“钟大老爷”,连声道歉:“失敬、失敬!”

“曹二老爷——”

“不,不!”曹震急忙阻止,“这个称呼万不敢当。”

“彼此,彼此!”

正在谦让的当儿,高其倬进来了,钟永明随即磕下头去,高其倬赶紧双手扶起,又命自己的听差取便服来替“钟大老爷换。”客气了好一会,方始坐定,曹震知道应该告退了。

“通声,你一起坐吧。”高其倬说,“你也仔细听听,过几天陪我上山。”

有他这句话,曹震便知陵工差使十拿九稳了。当下抖擞精神,在尽做主人道理的同时,用心听他们谈论。

高其倬谈堪舆,当然是从相传为唐朝一个外号为“救贫先生”、侨寓江西的杨筠松所著,上卷名为《撼龙经》、中下卷名为《疑龙经》的这部书谈起。钟永明看过这部书,但亦只是看过而已,好的是他的虚心与恭敬,让高其倬觉得孺子可教,颇加称许。

渐渐提到泰宁山皇陵定穴的经过,这时就是高其倬听而钟永明谈了,他谈得很仔细,而且不时用牙箸蘸着酒,在红木桌面上画图。虽然定穴是他父亲主持,而动手的却是钟永明,因此,对于高其倬所提出来的疑问,都能详详细细地解答。

高其倬一面听,一面回忆泰宁山的形势,找不出定穴有何不妥之处,便将话题一转,谈到怡亲王的墓地。

“皇上曾经打算拿泰宁山的一块中吉之地,赐给怡亲王。”他说,“那块地我也看过,因为不算顶好,就没有多看,不知道令尊看过这块地没有。”

“看过。”钟永明答说,“怡亲王看皇上有这意思,特为叫先父去细看,我是伺候了先父去的。”

“喔,”高其倬故意闲闲地问,“令尊看了怎么说?”

“先父说:这块地在平常人家,是上上吉地,以怡亲王的身份而论,也是相称的一块好地,是大富不绝之穴,不过只有两个年份好葬,一是卯年,一是未年。别的年份不是不吉,就是妨害主穴。”

“嗯、嗯。”高其倬又问,“怡亲王怎么说呢?”

“我只听怡亲王说:这块地不合我用。是不是还有别的缘故,不想要这块地,我就不知道了。”

高其倬却已经大有所悟了。不过,他没有再谈怡亲王的墓地,却跟钟永明讨论葬法跟方位——地理有三科,但通人认为只有两科,一科是形势,一科是方位。高其倬善看形势,钟家父子却是看山向、讲方位的专家,连带也要讲二十四种葬法。高其倬毕竟只是书本上的学问,谈到这些实务,倒是向钟永明很讨教了一些东西。

“通声,”高其倬在曹震送走了钟永明以后,很高兴地向他说,“怡亲王为什么不肯要那块中吉之地,我知道其中的缘故了。”

“喔、喔。”曹震答说,“请大人倒跟我说一说,让我也长点见识。”

“刚才钟永明不是说,只有卯、未两年可葬,怡亲王等不到那么久。想来你总知道,那时候怡亲王操劳过度,身子虚弱至极,自知不久了,那年是庚戌,第六年乙卯,就是今年。未年更在四年之后,亲王薨逝,何能等五六年才安葬?这话还不能奏明,奏明了皇上为难,是等到卯年再葬呢,还是不等?当然要等,可是风水到底是风水,说为了卯年下葬方始吉利,拿怡亲王的灵柩浮厝好几年,有悖入土为安的古训,上谕上如何措辞?”

“是、是!”曹震的得失目前系在高其倬身上,见他解消了难题,自然也很高兴,当下问道,“大人是马上复奏呢,还是得到陵上去走一趟再说?”

“皇上很惦念这件事,我想明天就进宫。通声,托你跟方章京联络一下看。”

方章京是指方观承。曹震答应着立刻到方家去了一趟,回来向高其倬复命,说皇帝明天上午,亲自挑选已成年而未封的近支亲贵为侍卫,不知何时才能毕事,最好后天一早进宫,等皇帝召见了总理王大臣以后,他会安排“叫起”。

“这也好。我原打算面奏以外,再详详细细写个折子,有明天一天工夫尽够了。”高其倬又说,“不过,我要找个人替我抄一抄折子,你有妥当的人吗?”

“有、有,我让舍弟来当差。”

“有令弟帮忙,那是再严密妥当不过。”高其倬欣然说道,“上午我拿底稿弄出来,请令弟下午来好了。”

曹震答应着,派魏升去通知了曹雪芹,第二天近午时分,亲自将他接到高其倬的行馆,办完了事,又亲自送他回家,少不得要给马夫人去请安问候。

“事情办妥了。”马夫人问说,“没有出错吧?”

“怎么会出错?”曹震代为答说,“雪芹在热河,办奏折办过好两回了。”

“喔,”马夫人又问,“你的差使怎么样?定局了吧?”

“定局还谈不到。不过,差不离了。”

“到什么时候才有准信儿呢?”

“那要看明天高制军进宫以后的情形了。顺利的话,三两天就有准信儿。”

“一有了准信儿,马上告诉我。”马夫人紧接着又说,“等你的差使完了,我才能定动身的日子。”

曹震答应着,又说了些闲话,方始告辞。第二天一早,陪着高其倬进宫,先在九卿朝房将他安顿好了,然后到内奏事处找到相熟的孙太监,请他派人去通知方观承,说高其倬正在宫门待命。

事情很顺利,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有御前侍卫到九卿朝房,将高其倬带到养心殿,曹震便在隆宗门等候。这一等,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等到。

看高其倬的脸色,便知奏对称旨,果然,等曹震迎到面前时,见他匆匆说道:“皇上交代,我马上得去见恒亲王,明天还要上山去看定的穴,我还不知道怎么走法,又要费你的心了。”

“是!是!”曹震急忙答道,“大人不必操心,我会料理。”

“劳驾,劳驾。”高其倬又问,“钟永明走了吧?”

“是的,昨天就走了。”

“能不能再找一找他?总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要用他得在半个月之后,不知道日子上怎么样。”

“行!”高其倬踌躇了一会说,“还有好些话,等我回来再谈吧!”

这便证实了早先的消息,确是派恒亲王主持陵工——老恒亲王胤祺行五,与先帝同年。他与先帝所痛恨的皇九子胤禟同为宜妃所出,但弟兄性情不同,胤禟刚强干练,而胤祺和平庸弱,从小跟先帝在一起时,便显得对这个同年的哥哥,敬畏如对长兄。所以先帝得位,猜忌手足,唯独对胤祺很放心,只是过于老实无用,所以不能派什么差使给他。

雍正十年闰五月,革去诚亲王爵。圈禁在景山的三阿哥胤祉,与恒亲王胤祺相继下世,而恤典不同。胤祉并未复爵,只照君王例殡葬;对恒亲王则辍朝三日,加祭二次,谥法为“温”,是皇帝继位十年以来,他的同胞手足中,死得最风光的一个。

袭爵的是恒温亲王的次子弘晊,谨守家风,为人处世,以事事小心出名,因为如此,当今皇帝才决定派他监修泰陵。当高其倬到达时,恒亲王已经接到宗人府的通知,但他认为未曾亲奉上谕,而亲王向不接见内外官员,因而高其倬的“手本”递了进去,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高其倬大感意外,命随行的跟班去问王府护卫,何以不见,碰了个钉子回来,道是:“王爷不见就不见,用得着有理由吗?”

“我,”高其倬亲自去打交道,“我是奉皇上面谕,来见王爷的。”

“高大人,”那护卫不卑不亢地答说,“你老官至总督,总知道王府的规矩。若说奉旨来看王爷,应该御前侍卫送了来才是啊!”

“啊!啊!”高其倬失悔了,“有位姓王的御前侍卫,倒是要送,我辞谢了。早知有这么一个规矩,我就不会跟他客气了。”

那护卫淡淡地一笑,大有“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味道。高其倬明明是奉旨,却拿不出证据来,心里窝窝囊囊地很不是滋味。

正在这进退维谷、大感困窘的当口,曹震赶到了,他是来接高其倬的,不道高其倬还在门房里,问知经过,再看一看那护卫的脸色,心中有数了。

“高大人,王府的规矩不可不遵。”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老先请。”

说着使了个眼色,拉一拉高其倬的袖子,一起退了出来,走到车后,避人商议。

“大人略等一等,我去投帖。”

他从跟班手里接过拜匣,到自己车上捣鼓了一会,复又回至高其倬那里,领着二次登门。

“卸任江苏巡抚高大人,奉旨来见王爷。”曹震将拜匣递了过去,“有手本在此。”

“光有手本不行啊!”原来的那护卫说。

“是!除了手本,还有别的,尊驾打开拜匣就知道了。”

其实,不打开拜匣也知道了。这拜匣是那护卫第二次经手,前后分量不同,估量内中有个二十两银子的门包。于是将匣盖掀开寸许,一瞥之间,证实了估计。

“尊驾贵姓?”曹震问说。

“复姓欧阳。”

“欧阳兄,”曹震说道,“你倒想,什么事可以开玩笑吹牛,这奉旨也能假的吗?除非不要脑袋了。高大人今天进宫,为泰陵的事,跟皇上面奏,奉到上谕,即刻来见恒亲王,见过了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陵上去呐。你就劳驾一趟,跟王爷回一声儿。”

那护卫点点头先问:“尊驾贵姓?是在内务府当差吧?”

“是的,敝姓曹行二。”

“曹二爷,话不说不明,你这么说开了,事情不就办成了?愣说要见王爷,又问为什么不见,我可就懒得跟他多说了。好吧,你先请高大人进来坐一坐,我马上去回。”

由于二十两银子的力量,高其倬很快地就见到了恒亲王弘晊。品官见亲王必须下跪,而且清朝的亲王,跟唐朝的宰相一样,所谓“礼绝百僚”,受礼而不须答礼。但行过此礼之后,恒亲王却很客气,亲自起身让座。他自己是坐在炕上,让高其倬坐在客位之首的一张紫檀大理石“太师椅”上,微微俯身向前,倾听客语,是一种很尊重的姿态。

“皇上交代,要我来面见王爷,泰陵的工程,由王爷一手主持,我是备顾问的。王爷有所垂询,尽请明示。”

三十岁的恒亲王,音吐沉着,一脸的老成持重,“自从怡贤亲王,恳辞先帝所赐墓地以后,外面风风雨雨,很有些闲话。”他慢吞吞地说,“皇上派我主持陵工,第一件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弄清楚的事,就是到底泰陵是不是万年吉壤,定的穴妥当不妥当还要请高大人指教。”

“王爷言重了。”高其倬答说,“就京西来说,只有泰宁山是万年吉壤,定的穴,亦很妥当。今天我进宫,是跟皇上回奏,怡贤亲王为何坚辞那块中吉之地的原因,皇上已经放心了。”

接着,高其倬将其地虽吉,一时却不能用,拿《疑龙经》上“地吉葬凶祸先发,名曰‘弃尸’福不来”的道理,细细讲解,恒亲王很用心地听着,还不时提出疑问。到得听完,已无疑义,神态中对他的解释,深表满意。

“定穴的奥妙在哪里,我不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个知,就寄托在高大人身上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听,我的责任,就是看着大家,能照你的话做,一点都不能变动。”

“譬如,”恒亲王想了一下说,“这么说吧,你挑的是辰初一刻三分,梓宫下金井,我就盯住这辰初一刻三分,早一分、迟一分都不行。至于这个时刻挑得好不好,那就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了。”

高其倬听得这话,颇生警惕。恒亲王办事,持着守住自己的分级,辨明本身责任的宗旨,与他共事,也要像他那样认真才好。

“至于陵工的用人用钱,我概不过问。”恒亲王突然问道,“皇上派了你没有?”

这是指办陵工而言,高其倬答说:“除了王爷以外,派的是内大臣海工总办。”

“喔,是海望,好。”恒亲王又问,“高大人你呢?皇上怎么交代?”

“皇上交代,让我来见王爷,备顾问。”

恒亲王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咱们遵旨办事,你未派陵工,只给我当顾问,那就是只有你我两个人打交道。要用什么人、要花多少钱,我都让海望去管。不过用人很有关系,你如果觉得谁该用、谁不该用,你告诉我,我来交代海望。假使说,该用这个人,海望不用,出了事,我参他;照你的意思,用了这个人,如果出了事,我就不能参他了。”

不参海望,自然是参保举的人,高其倬心里在想,曹震当然要保荐,但他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却须先顾虑。

这一层,高其倬很快地就想通了。他久任督抚,京里的规矩,不甚熟悉,以致才有辞谢御前侍卫相送、无法证明他是奉旨来见恒亲王的窘境发生。至于官官相护、联络一气的情形,无处不然。他看得多了,胸中自有丘壑。

他心里在想,以曹震的精明强干,自然识得轻重。恒亲王所重视的是陵工要一点一画照规矩办,至于该用多少工款,他不过问。曹震如果出事,亦无非是浮报工款,而这又必是与海望说好了才能下手的,根本不会出事。

于是,要考虑的是,此刻就保荐,还是看一看再说,这也容易决定,不必亟亟,谋定后动为宜。

及至告辞出府,与曹震各坐一辆车回行馆时,他的想法更透彻了,保荐曹震根本不必托恒亲王,直接向海望提出,反可避去“拿大帽子压下去”的嫌疑。如果海望不识趣,那时再请恒亲王“交条子”,海望就无话可说了。

事情很巧,回到行馆,刚刚换了便衣坐定,待与曹震细谈会见恒亲王的经过时,忽然门上禀报:“户部海大人来拜。”

海望由内大臣兼户部尚书,虽是后辈,但以目前的官位而论,较高其倬为高,又是天子近臣,自然应该具衣冠肃衣冠。哪知海望已经等不得了:“章之、章之!”他一路喊着高其倬的别号,径自闯了进来。

“海公、海公,”高其倬在屋子里高声答说,“容我换公服迎接。”

“换什么公服?我也是便衣。”说着,海望已经踏了进来,一看打帘子的是曹震,便又说道,“通声也在,好极了。”

曹震不知道他所说的“好极了”是何意思,只很客气地代尽主人之礼,等海望与高其倬相互招呼坐定,才悄悄退了出去,却未走远,只在廊下静听。

“见了恒亲王了?”海望问说。

“是的。”

“章之,我这趟差使,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得要多帮我一点忙,不然,我怕顶不下来。”

“言重,言重!”高其倬说,“不过,海公,我有一层难处,要请你体谅。”

“什么叫体谅?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话说回来,我的难处,也就是你的难处,咱们商量着办。”

“难就难在我不便跟你商量。恒亲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一丝不苟,界限划得很清楚,他说:‘咱们遵旨办事,你未派陵工,只给我当顾问,就只有你我二人打交道。’又说,要用什么人,告诉他,他来交代足下。海公,你想,我的处境是不是很为难呢?”

“没有什么为难,你有什么意见,尽管先交代我。我办妥了,你就不必告诉他了。或者先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数儿,过后你再告诉他,让他交代我。这样子,办事不就顺利了吗?”

高其倬故意想了一下答说:“好!我遵命就是!”

“老哥儿们,说什么遵命不遵命!章之,我有几件事,要跟你商量,请你指点。”

“是,是!请吩咐。”

“第一,大葬的日子定了没有?”海望说道,“我听钦天监懂地理的人说,以山向而论,今年九月里最好,是吗?”

“是的。”

“可是,九月里怕来不及。”海望问道,“往后一点,还有哪个月份好?”

“那就是明年三月,不过不如今年九月。”

海望听得懂这话,左右望了一下,低声说道:“你不能说成一样好吗?”

高其倬觉得兹事体大,不敢随便允许,而且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要求,所以决定先把话宕了开去。

“有第一,总还有第二吧?”

“要等第一有了结果,我才能说第二。”

“这又是何道理?”

“章之,我老实跟你说吧,”海望先浮起一层歉疚的神色,“如果明年三月不行,非今年九月奉安不可,我就要把老大哥你给留下来了。”

“这话,海公,我可不明白了,请道其详。”

“我刚才说了,九月里怕来不及,因一定要赶那个月份,只有添人手,而且是要很内行、很能干的人。章之,”海望笑一笑,略停一下说,“章之,你明白了吧?”

高其倬恍然大悟,也有些生气,海望是打算用要挟的手段逼他选定明年三月大葬,否则就要奏请添派他为“恭理泰陵事务大臣”,那一来,起码得在明年三月以后,才能外放,甚或留在京里,补为尚书。做京官到底没有当督抚舒服,这一层关系不小。

考虑下来,已打算跟他妥协,但就此改口,便是屈服,毕竟心有未甘,因而仍旧用的是“宕”字诀。

“第三呢?”

“第三就得跟你要人了。”

高其倬点点头问说:“没有别的了吧?”

“就这三点。”

“好!”高其倬有了很好的主意,“第三点,我乐于遵办,保荐一个又能干、又妥当的人给你。”

“谁?”

“人就在这里,平郡王的至亲。”高其倬站起身来,往外边走。

一直在窗外静听的曹震心里明白,高其倬是亲自来找他,要为他正式举荐给海望,急忙走开几步,脸望着空中,装作只是在廊下待命,并未在窥伺似的。

果然高其倬喊了,“通声,通声!”他说,“你来见一见海大人。”

“原来你是要保荐曹通声。”海望说道,“我原来也就要请他帮忙的。”

“那就再好没有了。”高其倬转脸向刚进门的曹震说道,“海大人跟我要人,我想你应该到陵工上去效劳,哪知道海大人也有这个意思,足见是人才,到处都吃香。”

“两位大人过于夸奖了,多谢两位大人的栽培。”说着,曹震撩起下摆,蹲身下去,很漂亮地请了个“双安”。

“通声,”海望说道,“你写个履历给我,我好叫人下札子。”

“是。”

“你在北路粮台上还有差使没有?”

“已经交卸了。”

“那好。”海望又说,“你可以在陵工上多出点力。”

“是!理当尽心尽力。”

“你坐下来,”海望又说,“咱们好好儿谈一下。”

于是,曹震在下首坐了,听海望问他,易州是否熟悉、可认识哪个木工的掌柜,以及好些土木工程上的事。谈得十分起劲,倒将高其倬冷落了。

曹震一面应对,一面想到天色将晚,应该留海望吃饭,便等交谈告一段落之时,起身说道:“海大人如果没有应酬,就在这里便饭吧!”

“有两个应酬,我回掉了,锦儿原是打算跟我们高老大哥好好来谈一谈的。”

“那么,请两位大人谈正事吧!我去预备。”

“不必费事,有什么吃什么,只要酒好就行。”

“是!是!酒一定好。”

等曹震一走,海望却只跟高其倬闲谈,不及正题,主人亦无意谈客人想要知道的事——彼此仿佛取得了默契似的,有什么交涉,只跟曹震谈好了。

03

“你看,大家都说老海心地厚道,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逼我非定明年三月的日子不可,不然,他会把我留下来。你说,可恶不可恶?”

“想来他也是经高人指点,才会使这么一招。”曹震问道,“如今,大人是怎么个意思呢?”

“选明年三月,亦未尝不可,不过,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是了。”高其倬问道,“通声,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是!”曹震拿起铜铗去剪灯花,借这片刻考虑了一下,方始回答,“既然明年三月,未尝不可,那就是未误大事。不过,咱们也不能输口给人家,我看这么办,不知道行不行。”

“怎么办?”

“大人回复海公,不妨说选的是今年九月,面奏之时,得想一番说辞,让皇上自己觉得以明年三月为宜。这一来,大人的面子保住了,人家的事也办通了,岂非两全其美?”

“着!”高其倬拍案称赏,“你这一计真高。”

当然,曹震要先跟海望悄悄打招呼,道是尽管高其倬坚持己见,不必在意。他拍胸脯具保,上谕下来,一定挑的是明年三月。海望亦知道高其倬已摆脱不了他的要挟,可是表面上要做得不受挟制而已。当下表示,但求公事顺利,自己的面子上委屈些也不要紧。

不过,高其倬到底也是老谋深算的人,觉得已经表示选定了本年九月,而上谕改为明年三月,显得言不见听,更伤面子,所以等海望来探问确息时,他换了个说法。

“是今年九月,还是明年三月,各有利弊,我只有面奏皇上,恭候钦定。”

海望因为有曹震的先入之言,就不必再多谈此事,只问:“打算哪一天见皇上?”

“我已经写了个折子,递进去了,要等皇上批复。”

“是哪一天递的?”

“昨天。”

“那应该批下来了。”

“大概皇上还腾不出工夫。”高其倬说,“我在折子上写得很清楚,得要详详细细面奏,还有请旨事项,皇上得找个比较闲的日子召见。”

“我替你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已获批复,皇帝定在第三天早膳后,在西苑瀛台召见。这天一早,仍由曹震陪着,到了西苑,递了请起的牌子,皇帝赐膳——早膳即是午膳,时间是在巳正、午初召见,一直到未正才见高其倬退了下来。

海望是早就在等候了,一见高其倬的影子三脚并作两步,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高其倬反问:“你希望怎么样?”

见他脸上隐含笑意,海望知道所愿已遂,当下兜头一揖:“费心,费心!多谢,多谢!”

“不敢当,不敢当。”高其倬急忙还礼,“此亦非我之力,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何以谓之适逢其会?海望少不得还要请教,高其倬笑笑不作声,不过第二天他就知道了。

第二天,皇帝除了召见恒亲王弘晊及海望,面谕大行皇帝奉安之期,定在明年三月以外,另有一道上谕:“内外臣工所举博学鸿词,闻已有一百余人,只因到京未齐,不便即行考试,其赴京先至者,未免旅食艰难,着从三月为始,每人月给四两,资其膏火,在户部按名给发,考试后停止。若有现在在京食俸者,即不必支给,并行文外省,令未到之人,俱于九月以前到京。若该省无续举之人,亦即报部知之,免致久待。”显然地,九月间要举行博学鸿词制科考试,是皇帝将先帝葬期改在明年三月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在高其倬陈奏措辞时,极有关系。他首先反复陈述,葬期虽以本年九月为最好,但明年三月亦不很坏,两者相较,出入并不太大。可是另一方面,定在本年九月,却有许多不便之处:首先九月深秋,转眼雨雪交加,工程难期妥善;其次就是博学鸿词,倘或定在秋天考试,两项大典,同时并举,礼部衙门恐怕无法兼顾。

先帝的奉安大典,自然一点都马虎不得,但举行博学鸿词,是早在雍正十一年四月,即已下诏,迄今三年,试期未定,亦是先帝在天之灵所垂念的大事。高其倬又说,他来自江南,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士林中对此大典,期望极高,都盼及早举行。皇帝正在全力收拾人心之际,对他的这番陈述,当然动心,同时觉得先举行博学鸿词,亦是了掉先帝的一桩心事,所以决定将先帝的葬期延后。

虽说是“适逢其会”,但实在亏得曹震从中斡旋,彼此的隔阂能很快地消除,才能及时陈奏,高其倬与海望原来很可能闹意气的,结果个个如愿,都想到应该好好酬谢曹震。因此,当高其倬说明希望,愿见曹震获一优差时,海望立即表示,打算派他总司工程提调——这个差使就跟内务府的“堂主事”一样,实权一把抓,陵工上不论用人用钱,都得先经他那道关。

消息一传,其门如市,曹震找了族中一弟一侄来帮忙,为他应付谋求差使、兜揽工程,以及其他关说人情的房客。预先关照,凡有人送礼,一概辞谢,摆出弊绝风清的模样,连恒亲王都知道了,上朝时遇见平郡王,很夸赞了曹震几句。平郡王回府谈起,太福晋也很高兴,特为将马夫人找了去,说娘家人都要像曹震这样才好。

“那件事可以谈了。”马夫人跟秋月说,“是你先去探探锦儿的口气呢,还是把她找了来谈?”

“我看把她找了来谈的好。”秋月笑道,“如今连太福晋都夸奖震二爷,事情就好办了。”

这倒提醒了马夫人,可以利用太福晋开端,将锦儿接了来以后,先谈太福晋对曹震的好感,接着又谈太福晋对他的关照。

“在易州要住到明年三四月,而且是住在山上,太福晋说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在陵工上当差,照例不能接眷的,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锦儿一愣,转脸去看秋月与曹雪芹的脸色,却都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就使得锦儿奇怪了,按彼此的情分来说,他们不应有此毫不关心的表情,而居然有此表情,其中的缘故就大可琢磨了。

看锦儿未曾答话,马夫人忍不住问道:“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

“喔,”锦儿定定神反问一句,“太太看呢?”

马夫人心想:你不肯松口,我亦不必出头,推在太福晋身上好了,“太福晋的意思,得要替他置一个人。”她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好啊!”锦儿只能如此回答,但虽带着笑容,而那笑容仿佛是勉强挂上去的,一碰就会掉。

秋月发觉情况不妙,便即接口说道:“这个人总要脾气好、守规矩,让锦儿奶奶看得上眼,不至于惹她生气的才行。”

“我倒无所谓,要震二爷看中了,能把震二爷伺候得很舒服,那才是顶要紧的事。”

“对了!”曹雪芹也开口了,“这个人,实在就是代替锦儿姊去照顾震二哥的。”

“是啊!若有这么一个人,锦儿奶奶就可以放心了。”

这一吹一唱,很见效用,锦儿胸中的酸味大减,以商量的语气问道:“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马夫人母子和秋月都不作声,彼此用眼色该当如何回答?不过,这会儿锦儿倒没有生疑,因为她误认作大家都在思索熟人家的丫头或者“家生女儿”,有什么合适的人。

“要不,把阿莲派了去?”锦儿话还没有说完,先就去看曹雪芹的脸色。

果然,曹雪芹立即表示反对,“那怎么行?”他说,“你不是把阿莲许给桐生了吗?”

“阿莲不行!”秋月也说,“年纪太轻,怎么照应得了?震二爷在那里少不得也有点儿应酬。譬如属下来回公事,到了吃饭的时候,能不留吗?这就得年纪大一点儿的,才能料理得过来。”

曹雪芹心想,为曹震开条件,就是为翠宝铺路,当下附和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第一,要年纪大一点;第二,要能干;第三,要脾气好;第四,要肯吃苦;第五,陵工上来往的都是工匠什么的,要能应酬这些人才好。”

“照这么说,根本就不能在熟人家找。”秋月接口,“不是家生女儿,就是从小养大的,哪能跟粗人打交道?”

“我看这样吧,”马夫人灵机一动,“不如把这件事托了仲四掌柜。”

“这也好。”锦儿连连点头。

见此光景,曹雪芹真忍不住好笑,恰好在喝茶,便装作喝得太急,呛了嗓子,捂着嘴出了屋子,在走廊上大咳了一阵,也大笑了一阵。

等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手巾,擦净了笑出来的眼泪,重又进屋,见马夫人和秋月一本正经地在跟锦儿商量,如果“弄这么一个人,打算花多少身价银子”时,他又忍不住想笑,但让秋月的一个带谴责的眼色止住了。

“只要人好,多花几两银子,倒算不了什么,不过——”锦儿迟疑了好一会,终于以一种委屈的语气说了出来,“这件事是太太做主,将来如果人家欺负到我头上,请太太也得说公道话。”

“那当然。”

“不会的。”曹雪芹几乎是同时开口,“谁要欺负锦儿姊,第一个我就不能答应。”

“你又是凭什么?”马夫人深怕露马脚,呵斥着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曹雪芹也醒悟了,自己也怕再待下去,保不定又会忍不住要开口,真的露了马脚,将一件好事弄成僵局,那就不知如何收场了。因此,他搭讪着说:“好、好!我也该看我的书去了。”一面说,一面起身往外走。

“慢着,请回来!”秋月叫住了他,又跟马夫人请示,“我看,不如就让芹二爷写封信给仲四掌柜吧!”

“也好,既然说定了,早办早了掉一件事。”

于是曹雪芹就在马夫人屋子里写信,是他出面,但开头便说明,是照马夫人的意思,请仲四物色一个“良家女子”,接下来便开明了五个条件,至于身价银子,口说请仲四“酌办”,连如何付款都不必提。

信是写完了,实际上只是做给锦儿看的,曹雪芹心中却另有个主意,趁锦儿跟马夫人在谈她家这两天如何热闹时,悄悄向秋月抛了一个眼色,把她调到外屋来有话说。

“你把锦儿绊住,我得马上去找震二哥,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不然,锦儿一回去谈起来,两下对不上头,咱们的谎就圆不起来了。”

“正是!”秋月连连点头,“我也正就是为这个在嘀咕,你跟我还无所谓,明儿拆穿了,说太太帮着震二爷撒谎弄小老婆,这可不大好听。”

“好!既然你也这么说,我马上就去办。”

“慢点,”秋月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震二爷?”

“问桐生就知道了。”

“对了!桐生知道。不过,我可有句话,你跟震二爷把话说清楚了,最好马上就回来。”

曹雪芹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很奇怪,似乎对曹震的行踪,她比他还清楚。这两点疑问,本想问个明白,转念又想:不必问她,只问了桐生大概就清楚了。

“我知道。”桐生答说,“是魏升告诉我的,震二爷这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在砖塔胡同。”

曹雪芹恍然大悟,秋月不愿他在那种场合流连,当下又问:“不就是那个叫什么班吗?”

“不是!震二爷跳槽了。”

“你说什么?”

“跳槽!”桐生答说,“芹二爷你不明白这句辙儿吗?跳槽就是不在那儿逛,换了一家了。”

“换的哪一家?”

“叫凤鸣班。我没有去过,不过一到砖塔胡同就找到了。”

“何以见得?”

“只看震二爷的车在那里,不就找到人了?”

果然,一进砖塔胡同,走不到一半,就发现曹震的那辆簇新的蓝呢后挡车,车夫牛二正在车后,跟人赌钱,一见曹雪芹,赶紧起身,赔着笑说:“芹二爷也来逛来了?”

“你别瞎说,芹二爷有事来找震二爷。”

“那不是!”

说来正巧,曹震正送客出门——勾栏中本无主人送客出大门的规矩,曹震大约是有话不便当着旁人说,借送客为名,站在门外,并头低语。他也看到了曹雪芹,先扬一扬示意,仍旧跟人在谈话。

曹雪芹一直等他谈完了,方始上前,“你怎么来了?”他说,“既来之,则安之,里面坐吧!”

“震二哥,”曹雪芹说,“我有件事告诉你,说完了我得赶回去。锦儿姊在我们那里。”

一听这话,便知道雪芹所谈之事与锦儿有关,当即问道:“明儿谈不行吗?”

“不行!不然你一回去就拧了。”曹雪芹说,“我得把我们跟锦儿姊是怎么说的告诉你,话才接得上头。”

对翠宝之事,曹震本来是有十足的把握,听曹雪芹这一说,自更放心。但刚刚离席跟工部的司官密谈了好半天,已是不甚妥当的行径,倘或再不归席,更非做主人的道理,因而不免踌躇。

“这样,”曹震定了主意,“你先跟我到席面上,稍为敷衍一阵,咱们再到旁边去谈正事。这样,我做主人的,面子上就能过得去了。”

曹雪芹无奈,只得点头答应,跟着曹震昂然入内,沿雨廊向右一转,便听得笙歌嗷嘈——曹震是在这东跨院的北屋请客,两间打通了,只摆一张圆桌面,显得很宽敞,客人也不多,只有四个,每人身后坐着一个窑姐儿,另有一个站着刚唱完,也转过脸来看着曹震兄弟。

“玉如呢?”

曹震刚一问,便有人答应:“在这儿!”语终帘启,从西面屋子里出来一个年可二十的女人,就是曹震新结的相好,凤鸣班的红姑娘玉如。

“这是我兄弟。”曹震一开口,同席四人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请坐,请坐!我来替大家引见。”

曹雪芹这才认出来,其中有一个是在咸安宫当过差的蓝翎侍卫德保,便先招呼:“那不是德四爷吗?”

“好!兄弟,你还认识我,咱们算是不白交了。来,来,”正好德保旁边便是那工部司官留下的空位子,“咱们坐一起,好好儿叙一叙。”

“那是客位,他不能坐。老四,你别忙,以后还少得了跟雪芹见面的机会吗?”

“是,是,说得是!震二哥,你就替雪芹引见吧。”

于是曹震一一介绍:一个是木厂掌柜,姓胡;一个是内务府造办处管事的七品笔帖式,姓马行六;再一个也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名叫额尼,年纪跟曹雪芹差不多。

这时玉如已重新做了安排,在曹震旁边设座:“芹二爷请坐。我叫玉如,金玉的玉,如意的如。”一面说,一面赔笑,笑容很甜。

“雪芹,你陪大家喝一轮。”

“兄弟,”德保又开口了,“这儿有个规矩,除了姑娘,都是坐着喝酒,一站起来就得罚,罚唱一支曲子,你可留意噢!”

“是,是!多承关照,我就先敬德四爷。”

一面敬酒,一面少不得寒暄几句,这一轮酒敬完,曹雪芹发现他身后多了一个人,约摸十六七岁,长得倒还清秀。

“是我妹妹。”玉如说道,“她叫珍如,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珍如像应声虫似的,接口说道:“芹二爷,你多包涵。”说着,提壶替曹雪芹斟满了酒,道声,“请。”

曹雪芹干了一杯,等她第二次来斟酒,他将手捂住杯子说:“我不能喝了。”

珍如不善应酬,不知道该怎么说,提着壶的手僵在那里,伸不回来。曹震便问:“怎么回事?你的酒还早得很呢?”

曹雪芹是因为有玉如珍如姊妹,想到翠宝与杏香,不自觉地大生警惕,此时听曹震一说,自己也觉得过分了些,当下将手放开,等珍如替他斟满了酒,方始开口。

“就此一杯!”他说,“我来找我震二哥有事,谈完了我还得赶回去呢。”说着,把酒干了。

于是,曹震便向同席告个罪,带着曹雪芹到一边,等曹雪芹低声讲完,他却并未作声。

曹雪芹倒诧异了,原以为他会很高兴,不道是这样的神情,便即问说:“办得不妥当?”

“不,不!”曹震急忙答说,“我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这样子,我对锦儿就很好说话了,不过费点事。”

“怎么费事?”

“要跟翠宝装作不认识,一切从头来起,不是很费事吗?”

“费事是费事,不过很好玩。”

“露了马脚就不好玩了。”曹震问说,“信呢?”

“信没有带来。”曹雪芹问,“该怎么办?是我打发人去,还是把信交给你?”

曹震想了一下说:“这样,你把信交给锦儿,就说让她带给我,派人送了去,信别封口。”

曹雪芹点点头,忍不住问起:“杏香呢?她怎么办?”

“这也得托仲老四。”曹震又说,“也许已经办好了。”

“怎么?”曹雪芹急急地问,“怎么叫也许已经办好了?”

“这话——这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曹雪芹无奈,只得向德保等人招呼过了,带着桐生回家。已是上灯时分,正要开饭,锦儿与秋月都在堂屋里。

“你到哪里去了?”锦儿说道,“我刚才跟太太在说,我想陪太太一块儿到热河去,顺便先到通州,跟仲四奶奶详详细细说一说,把震二爷的事情给办了,你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这是个意外的情况,曹雪芹一时无从判断她这个主意是否可行,当下转脸看着秋月问道:“太太是怎么个意思?”

“太太当然愿意锦二奶奶陪着去,可是震二爷刚得了差使,怎么分得开身?”

“也没有什么!外头的公事,有人料理,我根本就插不上手。”锦儿又说,“震二爷的这件事,不提倒也罢了;一提到,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急得很。”

这时曹雪芹已经想通了,锦儿绝不能到通州,否则翠宝跟杏香的事都会瞒不住,因而也出言拦阻。

“这是急不得的事!相处一辈子的人,得要慢慢儿物色。再说,你家现在族里两人在帮忙,你做女主人的,怎么能离开?算了吧!”

“我倒是猜到她的心思。”秋月笑道,“她是急于想去看一看乌家二小姐,是怎么一个才貌双全?”她又看着锦儿问,“我猜对了没有?”

“那也是。”锦儿答说,“两件事都是我放不下心的,所以我才想到,不如跟太太去一趟。”

“再商量吧!”秋月说道,“且先把信寄了出去,等通州有了回信,再做道理。”

这一下提醒了曹雪芹,“喔!”他对锦儿说,“我想,这封信最好让震二哥派人送了去,信不封口,让他看一看,省得你再细说根由了。”

“还是得说,怎么能不说?”

曹雪芹与秋月都想问她,打算怎么跟曹震说,但也都想到,这一问会勾起锦儿的醋意,以不问为妙。

“吃饭吧!”秋月问锦儿,“想不想喝点酒?”

“喝呀!怎么不喝?喝震二爷的喜酒。”

曹雪芹可真忍不住要取笑她了,“你别是喝醋吧?”他笑着说。

“哪有这话!”秋月怕锦儿不悦,赶紧抢在前面说,“锦儿奶奶最贤惠不过。”

“贤惠,贤惠,就这两个字,害死了我们这班老实人。”锦儿毕竟还是发了牢骚。

04

送走了锦儿,自然要细问曹震的态度,秋月回自己的卧房卸了妆,随即又到了曹雪芹的书房里,只见他正对着灯火在发愣。

“在想什么?”

“我在想,翠宝的事倒有着落了,杏香怎么办?”曹雪芹说,“你说要好好想个安抚她的法子,应该想出来了吧?”

“这得跟震二爷商量。”秋月答说,“你先把今天跟震二爷见面的情形告诉我。”

“把信交给她,就是他的主意。这件事,咱们不必再操心了,他自己会料理。不过,有句话,我至今不明白。我问他对杏香该怎么办,他说已经托了仲老四,也许已经办好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托人家的。”

“那当然也就是安抚杏香的意思。看来就这件事。”秋月笑道,“咱们也不必再操心了。”

“你倒说得轻松,我看,不那么容易。”曹雪芹又说,“杏香胸中颇有丘壑,不是能随便听人摆布的人。”

秋月不答,心里却只是在想,曹震会用什么办法安抚杏香。

“譬如说吧,”曹雪芹管自己谈杏香,“那回要画个帐额送翠宝,本想画岁寒三友图,杏香说成单数不好,劝我画梅竹双清图,暗含着有松在内⋯⋯”

“怎么?”秋月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松是指震二爷?”

“是啊,梅竹就是梅妻竹妾。”

“你又杜撰典故了,只有梅妻鹤子,哪有梅妻竹妾?”

“不错,不过让杏香用两句成语来题这双清图,梅妻竹妾就说得通了。”

“哪两句成语?”

“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好!”秋月脱口赞了一声,又说,“这是劝她们彼此相敬相让之意。看不出,她肚子里倒真还有点货色。”

“本来人家是好人家的女儿,她哥哥是秀才。”曹雪芹又说,“你如果见了她本人,也会喜欢她。”

秋月倒是对杏香感兴趣了,很想多问一句,但蓦地里警觉,那一来不是又要惹上了麻烦?因而默不作声。

“我在想,”曹雪芹又说,“我想给锦儿姊也照样画一个。”

“你是说帐额?”秋月说道,“那一来你不是自己招供,早就串通好了,哄你的锦儿姊?”

“这个倒也是。”

“我教你个法子。”秋月说道,“翠姨那个帐额先别使,等你照样画一个送你锦儿姊,等她挂了她再挂,那样把你们串通的痕迹都遮盖了。”

曹雪芹点点头,“这也说得是。”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要说串通,你不也有份?这件事将来总有拆穿的时候,那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要骂,连太太都在里面呢。”秋月叹口气说,“这可是没法子的事!只求眼前不生麻烦,将来的事只好再说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做人也只有如此而已。”

曹雪芹不作声,只静静地喝着茶,秋月看看无话可说,便站起身来,打算离去,曹雪芹却又把她拦住了。

“你说‘但求无愧于心’,对杏香,我可是问心有愧的。”

“只有用安抚来弥补。”秋月答说,“震二爷不是在办了吗?等他明儿来了就知道了。”

“他明儿会来吗?”

“会来,太太已经交代锦二奶奶了。”

05

曹震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马夫人将为他说服了锦儿、同意他纳妾的事,告诉了他,同时说明,太福晋根本不知此事,不过用一顶大帽子挡住了锦儿而已。此做交代的用意是,曹震也常有见太福晋的机会,万一当真太福晋关切,向她道谢,假话就会拆穿,岂非彼此受窘?

听得这话,曹震自然感激,跪下来给马夫人磕头道谢,随即又说:“太太这么操心,我自然要把假的办成跟真的一样。过一天,我让仲四奶奶把人领了来给太太磕头,太太只说一声好,余下的事就容易办了。”

“人到底好不好呢?”马夫人说,“你媳妇可是说了,将来受了欺负,要我替她出头,真的闹到我这里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会,不会!太太请放心好了。”曹震答说,“人是个很能顾大局的人。”

“能顾大局就好。”马夫人急转直下地谈到杏香,“听说她还有个小姑?”

“是,叫杏香。”

“这个人怎么办?”马夫人正色说道,“可别惹出麻烦来!”

“绝不会有,”曹震极有把握地,“我已经把她交给仲四奶奶了。”

“这倒是个能干的人,可也是个极厉害的人,她会怎么安置杏香?”

话中听得出来,马夫人是心存厚道,怕仲四奶奶只为了免除麻烦,处置杏香的办法,可能会峻刻了些。不过,这是一旁静听的秋月的感觉,曹震却并不能理会。

“仲四奶奶一定有办法,也一定料理得干净利落。”

这一下,秋月也不大放心了,“震二爷,”她说,“芹二爷为这件事,一直放不下心,总觉得要好好安抚人家才好。到底是怎么个办法,总也跟仲四奶奶商量过吧?”

“是啊!当然要商量。仲四奶奶答应收她做干闺女,以后替她找婆家,就不用旁人再操心了。”

“这,不又是跟——”马夫人突然顿住了。

曹震跟秋月都觉得奇怪,马夫人说话,很少像这样说半句的。是什么话碍口呢?

稍为细想一想都明白了。秋月不动声色,曹震脸色却有些忸怩了。

“也罢了!”马夫人说道,“你跟仲四奶奶说,请她多费心,好好替她找个婆家,我送一副嫁妆。”

“这也不用太太操心,”曹震很慷慨地说,“我这趟差使下来,总可以多个几吊银子,她也总算是翠宝的人,我会好好嫁她。”

“那才是。”马夫人点点头,却又提出警告,“小王爷跟太福晋都夸你,你可千万谨慎当差,别闹出笑话来。”

这是因为他说这趟差使,可以多下好几千银子,怕他不择手段去捞钱,所以特加告诫。曹震认为这是过虑,当即答说:“太太请放心,绝不会闹笑话。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内务府办事都是有多年老规矩的,我只办我分内之事,一句话都不必说,摊到我名下的,也不会少。”

“那就是了。”马夫人真的放心了,所以说话也比较率直了,“我真的怕你伸手乱要钱,你可千万记着,当年是怎么摔下来的!”

“那也不能全怪我。”

然则还要怪谁呢?曹震认为它是为去世十年的震二奶奶所激使然。由此便谈到震二奶奶的省钱,可是语气却是从容的,马夫人也没有因为曹震批评她的侄女而有什么不悦。毕竟十年了,漫长的岁月冲淡了爱憎恩怨,只是平心静气地回顾崎岖的来路,隐隐有一种“终于都走过来了”的庆幸心情而已。

正谈着,曹雪芹回来了,曹震便问:“你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我到琉璃厂买纸去了。”

“这么早,南纸店开门了吗?”

“我是溜达着去的,走到了,也就差不多了。”曹雪芹问说,“昨晚上,锦儿姊跟你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吧?”

“傻话!”曹震答说,“你见过哪家的娘儿们,遇到这种事会高兴的?不过,有的摆在脸上,有的搁在心里而已。”

“震二爷倒是老实话。”秋月笑道,“真的把堂客的心理摸透了。”

“就因为我把她们的心理摸透了,所以杏香的事,我宁愿做恶人,让他骂我,也不肯让乌家二小姐心里不痛快。”曹震又说,“这是你的一件大事,但愿顺顺利利把喜事办了,太太了掉一桩心事,你也好收了心往正路上去奔。不管是找个好差使,还是读书下场,非得把道儿画出来,上紧巴结不可。雪芹,咱们曹家眼看是转运了,可真得同心协力,好好儿抓住机会。”

从来都没有听曹震能说这么一番正经话,秋月惊异,而马夫人是欣慰,只有曹雪芹几乎无动于衷,淡淡地答一句:“你的差使,我又插不上手,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同心协力。”

“不一定要帮我当差,才算同心协力。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只要你上进,就算是同心协力,能把咱们曹家再兴起来。”

“你震二哥这是一番掏心窝子的好话!”马夫人正色说道,“你得好好儿听着。”

听得母亲如此说,曹雪芹只能驯顺地答说:“是了,我都记在心里。”

“不光是记在心里,还得有个打算。”曹震索性摆出做哥哥的款式,“依我看,你的性情不大肯迁就人,内务府的差使,也没有什么你合适的。干脆还是好好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倘能弄个两榜出身,就不补缺也是好的。”

“这是怎么说?”马夫人问。

“不是说永远不补缺。”曹震略想一想做了解释,“有个资格在那里,到时候自有人会抬顶轿子来请你坐。譬如说吧,有些差使、有些缺,内务府是一定得抓在手里的,倘或差缺来了,找不出够格的人去顶窝儿,大家都不好。两榜出身,又是满员,这份资格,那就没有什么差使不能当,也几乎没有什么缺不能补。让大家把你抬了上去,坐享其成有多好呢!”

这番话,曹雪芹不以为然,微笑不答,秋月确实听进去了,所以等午后马夫人歇午觉时,特意跟曹雪芹来谈这件事。

“震二爷说的可真是实实在在的好话。”她说,“内务府的差使,譬如像派在‘茶膳房’什么的,你还能伺候皇上喝茶喝酒、成天跟太监打交道?别人巴结不上的好差使,在你就算委屈到家了。所以只有在正途上求个出身,像震二爷所说的,让大家把你抬了上去,那才真是好。”

“你听他说得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谁是生来该人抬的?谁又是生来抬人的命?我看轿子没坐成,坐蜡倒是真的。”

“坐蜡”是句不雅的市井之语,秋月懂它的意思,却不便出口,只问:“有什么不好?你倒说给我听听?”

“人家把你抬上去干什么?无非想让你听他的话,譬如说吧,粤海关想来是内务府要抓在手里的,如果把你抬了上去,假传圣旨,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你又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上面要?反正要什么,给什么,闹了亏空是你的事,与他无干。这种轿子能坐吗?”

秋月算是有些懂了,但觉得他说得过分了些,“事在人为。”她说,“同样是织造,为什么老太爷当得那么风光、四老爷当得那么窝囊?”

“不错,事在人为,我可不是做那种官的材料。”

“就算你不愿跟人同流合污,反正从读书赶考上求功名,总是不错的。等中了进士,人家要抬你,你不愿意,还不是由你吗?”

“那要能中进士,中不了又奈之何?”

“何以见得中不了?你存着这个妄自菲薄的心,就是,”秋月有些气了,话说得很重,“干脆说吧,你这就是不长进。”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曹雪芹冷然问道,“你知道考什么?考八股!世界上什么书我都要看,就是八股文读不下去。天性如此,命也运也。”

“我可不爱听你这话。”

“你放心!”曹雪芹半开玩笑地,“这一回赶不上了,下一回再开博学鸿词,我一定好好儿拼一拼。”

秋月却不以为他在说顽话,立即问说:“博学鸿词考什么?”

“上回是一首诗、一篇赋,这回不知道出什么题目,反正绝不是考八股。”

“那么,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不一定。”曹雪芹很快地将这个话题甩开,“你跟震二哥谈了杏香没有?有什么安抚她的办法?”

“无非替她找婆家。”

“谁替她找?”

“你想呢?”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仲四奶奶。”

“一点不错。”

“这不就是当年替绣春想的法子吗?”

马夫人跟秋月的感想,也正是如此,秋月怕无故勾起曹雪芹的闲愁,便不搭腔,顾而言他地说:“你今天去买了绫子了?”

“喏,那不是!”

秋月转眼去看,有好几卷白绫置在条桌上,便又说道:“你何不早早画了出来,让我也欣赏欣赏。”

“好,明后天我就动手。”曹雪芹问,“你要不要,我替你也画一幅?”

“画什么呢?”

“随你高兴。”

“等我想想。”

“你想吧!”曹雪芹站起身来,把锦儿送的红葡萄酒及苏州茶食,都打了开来,用只茶杯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替我画两句诗意,行不行?”

“怎么不行?哪两句?”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意思倒真好,不过很难画。”曹雪芹说,“‘幽草’还好办,‘晚晴’怎么办?”

这一下,他把自己的心事丢开,苦苦思索如何把这两句诗画出来,秋月见他攒眉吸气的那种窘态,便劝他说:“不是急的事,何必这么自讨苦吃?”

“要苦才有乐,要花心思的玩意,就是这么一点迷人。”

“可惜,你的心思常常不用在正路上。”

“怎么回事?”曹雪芹皱起眉说,“我这趟回来,觉得你变过了!”

“变过了?怎么变?”

“几时弄成这样子的头巾气!”

“我不懂什么叫头巾气,不过自己倒觉得有点儿婆婆妈妈,也许真的老了吧!”

听得这话,曹雪芹一阵心痛,却又不是那种美人迟暮的怜惜,仿佛如见一朵亭亭兀立、玉洁冰清的白莲,未得盛开,便已萎缩。于是忍不住定睛去细看。

秋月并未发觉,因为她正替曹雪芹剥香榧,硬壳之中,果仁以外的那层黑衣,要细细地刮干净了才好吃。此时,只见她垂着眼帘,睫毛在平常看似有若无,这会才看清楚,虽细且淡,却既密而齐,眨眼时如两幅湘帘,倏起倏落,曹雪芹不由得就忘其所以,尽盯着看了。

秋月偶一抬头,当然发觉了,她对曹雪芹所有反常的言行,都是不肯轻忽的,当下问道:“怎么啦?”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有哪儿不对劲?”

“我一直在瞧你的眼睫毛。”曹雪芹童心十足地,拿手比画着,“唰,一下上去;唰,一下下来。记得不?我小时候,最爱放帘子。”

怎么不记得?一到夏天,滴水檐前又高又宽的芦帘,总在辰时便放下。曹雪芹最爱抓住经过舳舻的帘绳,突然松手,芦帘一失拘束,“唰啦”一声,直垂到地,带来一片清凉的阴影,觉得是件最痛快、最好玩的事。

“你还说呢!就为你听那‘唰啦’一声,害我差点摔死!”

记不得是康熙六十年,还是六十一年的夏天了,那天夕阳西下该当是卷帘的时候,恰好眼前无人,秋月自己端了两张方凳垒起来,爬上去用画叉去钩那反弹到顶的绳头,不道下面方凳有条腿坏了,一侧之下,秋月仰面栽了下来,将后脑勺都摔破了。曹老太太从没有认真骂过孙子,只有那一回心疼秋月,狠狠训了曹雪芹一顿。

十几年前的事,恍如眼前,曹雪芹歉意地笑道:“不过,我可也为你挨了老太太的骂。”

“不骂还好,骂了我更受罪。”秋月回忆着说,“当时你是哭着让人哄走了,老太太可又疼你在心里,说不出口。那一下什么人都不对劲了,嫌这个、说那个,还是得我起床来对付。”

“我倒还不知道这一段。”

“你怎么会知道?老太太在日,上上下下为你受的委屈,可多啦!”秋月又说,“你要是不能替老太太争口气,咱们的委屈,可都是白受了。”

听得这话,曹雪芹心里很不安,“你说,我要怎么样才是替老太太争气?”曹雪芹说道,“老太太常说,只望我无灾无难,平平安安过一生。那可是得看命,不是能强求的事。”

“怎么叫不能强求?莫非你就不知道‘自求多福’这句话?”

曹雪芹默然,就着秋月替他剥的香榧,喝了两口酒,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不一定要会作八股文才能‘自求多福’。”

“不要说这个了!只要你肯用功读书就行了。”秋月又加了一句,“省得临时抱佛脚。”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很想告诉她:博学鸿词数十年不一定举行一次,是哄你的话,别痴心妄想吧!转念想到秋月听了这话的反应,便不忍出口了。

既不忍出口,就索性再哄哄她,至少也可以让她快慰一时。曹雪芹想定了便说:“你的话不错!我得好好儿在《昭明文选》上下点功夫,杜诗也得重新理一理。”

果然,秋月愉悦地微笑了,眼角唇边浮起的皱纹,看来显得老了,但那双眼却仍旧澄如秋水,令人不敢起什么杂念。

“你最近作诗了没有?”曹雪芹突然问说。

“早就丢开了。”秋月答说,“我这哪叫诗?不过,你倒真得下点功夫,免得将来闺中唱和,给比了下去。”

“你也说得太远了,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还会怎么样?还不是太太一去,就得定下了。”秋月又说,“太太连见面礼儿都预备好了。”

“是什么?”

曹雪芹不过好奇,秋月却当他关心婚事,便故意说道:“偏不告诉你。”

曹雪芹一笑而罢,却又说道:“你也别把人家看得太高了,说不定她作的诗,还没有你好。”

“得了!决不会有的事⋯⋯”

“喔!”曹雪芹打断她的话,“你到底去不去?”

去不去热河,马夫人曾跟秋月商量过几次。秋月很想早日见一见未来的“芹二奶奶”,到底长得如何才貌双全,马夫人当然亦愿意将秋月带在身边,得有种种方便,但一则不能没有人看家,二则曹震跟翠宝的好事,万一由于锦儿的翻覆而生变,只有秋月能转圜,因而至今尚未定议。

不过,此刻倒是可以作决定了,秋月发觉迎翠宝进门,以及安抚杏香这两件事,都需要细心安排,注意变化,实在非在京留守不可。

“热河,我想去去不成。不过,通州倒是只怕去一两趟还不够。”

这一说,曹雪芹自然明白了,点点头说:“我想,你也是坐守老营为宜。”

第二天上午,秋月将他的决定,告诉了马夫人,同时也提起曹雪芹对曹震的想法不以为然的话。本来只是信口闲谈,哪知马夫人却深为动容,一时尘封的往事,都涌上心头了。

“他的想法,不能说不对。当年四老爷就是吃了这个亏。那几年,十天半个月京里就有人来,一会儿说要烧瓷器,一会儿说要烧珐琅,都是传的皇上的旨意。亏得康熙爷圣明,有一回朱笔批下来说:要这要那,上头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骗了你们多少东西。以后如有这样的事,务必在奏折内回奏明白。格外又交代:‘倘或瞒着不奏,以后事发,恐于担当不起,一体得罪,悔之莫及。’”

“那么,”秋月问道,“四老爷知道不知道呢?”

“当然也有点儿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瞒着不奏呢?”

“一奏不是等于告状了吗?内务府里的人,你不知道有多阴狠险毒,得罪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暗算。幸而有皇上交代,以后这种事就少得多了。可是,”马夫人又说,“不必假传圣旨,或是套交情,或是报信息,弄到头来要好处,还是不能不敷衍。做官做官,要会做才行,四老爷不会做,芹官也不是做官的材料。他有这一份自知之明,依我说,倒是好事。”

这番话,在秋月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自己是一直以荣宗耀祖期望曹雪芹的,哪知马夫人并无这种期待,反而是跟曹雪芹同样的想法。

“爬得高,掉得重,富贵实在不必贪图。”马夫人又说,“有人在想,只要富贵到手,小心谨慎,富贵就能保得住;上了高枝儿,根本不掉下来,那就管它重也罢,轻也罢,与我何干?这话呢,倒也说得通,可是,世上的事哪里包得定?就命里带来的富贵,保不住还是保不住。你看看从康熙爷驾崩算起,这十来年!”

秋月明白,指的是雍正年间,宫中兄弟阋墙的种种变化。她很奇怪,马夫人一向不闻外事,想不到此时会发这么深的感慨。

“如今的皇上,也真是命好,才接了大位。不过,”马夫人的话说得很慢,看得出她虽是私下跟心腹闲谈,措辞也很谨慎,“不是有句老古话,‘皇帝背后骂昏君’,再是有道之君,也未见个个心服。我看,是非迟早会有的,但愿小王爷没有卷进去。”

“这,”秋月想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没有是非便罢,倘或有是非,小王爷恐怕也躲不开。皇上跟小王爷,从小就亲哥儿一样,如今又是这么重用,有了是非,他能不站出来挡在前面吗?”

“光是挡是非,倒还不大要紧,就怕是非还没有现出来,他倒先就卷在里面了。”

这话说得有些玄,但也说得很深,秋月似懂非懂,就不敢再往下多说,换了个话题问道:“太太打算哪天动身?”

马夫人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方又开口:“只要我去了,这头亲事当然就算成了。不过,我不知道四老爷跟震二爷,当初是怎么跟人家谈的。听震二爷的口气,仿佛结这门亲,做官当差,彼此都有帮衬。如果是这样子,结这门亲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秋月大为诧异,不知马夫人何出此言,于是率直问道:“太太的心思,怎么变了呢?”

“我原来就不怎么热心。”马夫人说,“乌太太从小就有点势利,乌大小姐跟她娘一样,很能干,可也很厉害,不做没有好处的事。那乌二小姐若是性格像她姊姊,再加上肚子里有点墨水儿,什么人都瞧不上眼。那样的儿媳妇娶了来,你想呢?”

秋月不答。这是无须要回答的话,同时她也有些觉得马夫人的话是杞忧,不过既不能驳,也无法辩,那就只要默不作声了。

“如果在京里,又如果我跟乌太太不是从小在一块儿的,事情倒还好办,相不中就算了,了不起得罪了人就是。乌家可不同,我要就是不去,去了,就不容你打退堂鼓了。我苦了一辈子,不能到老了,还受儿媳妇的罪!秋月,你想呢?”

这一下,不能不回答了,“既然如此,就这缓一缓,好好打听确实了再说。或者,”秋月说道,“托一个靠得住的人,先去看一看,乌二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马夫人忽然摇摇手说,“等我想一想。”

在马夫人凝神考虑时,秋月倒想到了一个人。十天之前,她去探望邹姨娘,听说曹曾有来信,因为中馈无主,起居饮食,都感不便,打算将邹姨娘接到热河去照料。不过,虽有此意,却须视“京信”而定。京中是什么人写信给他、所谈何事,虽无从猜测,但可料到,这封“京信”必是有关曹今后的动静,倘或在热河要多住些日子,才会接邹姨娘,否则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秋月心里在想,既然“四老爷”有这意思,怂恿邹姨娘到热河去一趟,又何尝不可?这样,相看乌二小姐不就正好托邹姨娘吗?

“秋月,”马夫人也想停当了,“我看,只有你去一趟。”

“我?”秋月不免感到意外。

“怎么?”马夫人问,“你不想去?”

“不是!”秋月急忙答道,“太太交代,我当然得去。不过,我倒也想了一个人,邹姨娘。”接着她将有此念头的起因,说了给马夫人听。

“邹姨娘顺便办这件事,不露痕迹,倒是好主意。不过,乌二小姐是才女,邹姨娘不通文墨,能看得出她的深浅吗?”

“哦,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秋月想了好一会,忽然有了新的主意,“我陪了邹姨娘去。不然,我到了热河,既不能住在乌家,四老爷那里也不方便,有邹姨娘在,就不要紧了。而且两个人看,总比一个人看更靠得住些。”

“说得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你,就算我专门派你去跟乌太太道歉的,话说得活动一点儿,说我身子很不好,不是不能去,如果相得不中意,安下这个伏笔,我不去也不要紧了。”

商量定了,立即派人去接了邹姨娘来,细说缘由。邹姨娘本来就让秋月说动了,很想到热河与曹做伴,但碍着季姨娘,不便开口。如今有马夫人的委托,师出有名,可说求之不得,自然连连答应。

“邹姨娘,我托你的事,你回去可别跟季姨娘提。”

季姨娘知道了这件事,会在亲戚之间闹得满城风雨,邹姨娘当然识得轻重。不过,这一来就得另外找一个热河之行的理由了。

“不要紧。”马夫人说,“就说我也接到四老爷的信,想接你去,正好我要派秋月给乌太太去送礼,所以找你来商量,是不是一块儿。”

“是,是,太太这个说法很好,跟季姨娘也说得过去。”

看她还有迟疑之意,秋月便自告奋勇:“邹姨娘,你别为难。”她说,“我陪你回去,等我来跟季姨娘说。”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咱们这会儿就跟太太告假,一起走吧。”

“别心急!震二爷快来了,等一等他。”

找曹震来的意思,无非责成他安排车马及护送的人,却没有将秋月此去的作用告诉他,马夫人还是只说派秋月去给乌太太送礼。

“那么,太太呢?是不是仍旧定在三月里动身?”

“想是这么想。”马夫人含含糊糊地答说,“还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样呢。”

“雪芹呢?”

“当然得留下来陪太太。”秋月抢着说道,“等我回来了再走。”

“这也说得是。不过,四老爷那里实在也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这下倒是提醒了邹姨娘,“震二爷,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她问,“四老爷是不是会在热河住下去?”

“这可不一定。”

“喔,怎么呢?”

“或许上头会另外派四叔一个差使。”

“什么差使?”马夫人信口问说。

是马夫人问,曹震不能不答:“大概是在行宫里,要另外盖一个厅,派四叔监工。”

这一说,马夫人就知道了,因为她听曹雪芹谈过。秋月亦有意会,所谓“京信”,多半是等曹震的消息。

“那么,”她问,“震二爷,你看四老爷的这个差使,有几分把握?”秋月紧接着解释她发此问的原因,“如果有八九分把握,邹姨娘该把夏天的衣服也带去,另外冬用器具也该多带,免得到时候又回来料理,多奔波一趟。”

曹震想了一下说:“八九分难说,六七分是有的。”

“六七分也差不多了。”马夫人说,“你倒好好儿去打听一下。”

“是!”曹震答说,“我晚上再来,我还另外有事托秋月。”

可想而知的,必是为翠宝的事,还有杏香,也为马夫人关心,因而问说:“仲四有消息没有?”

“他今儿下午来。”

仲四一来,要谈的事就多了,马夫人便说:“你晚上来吃饭吧?”

曹震踌躇着说:“今儿我有三个饭局。”但马上又作了断然的决定,“不要紧,那些饭局都可以回掉。”

说完,曹震就去了,邹姨娘望着他昂然的背影消失,不由得感慨地说:“震二爷可真是越来越走运的样子。回想在南京的那几年,脸色不是青,就是灰,走路一溜歪斜,全不像咱们家的爷儿们。”

“是啊!”马夫人深深点头,“说起来倒也是,真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邹姨娘忍不住说,“不是人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还提她,当年也实在是有震二奶奶拘着,左右不自在,久而久之弄成那副倒霉相。如今的这一位,倒是有帮夫运的。”

这就是邹姨娘忠厚之处,提到锦儿总是说她好,不比季姨娘,最妒忌的就是锦儿,就因为她扶正了的缘故。秋月这样想着,心中一动。四老爷中馈久虚,邹姨娘实在也应该按锦儿之例般,倒不妨促成这件事。可是一想到季姨娘,一片热心,顿时冰冷。要扶正,自然是有子之妾居先,如果拿邹姨娘扶了上去,季姨娘不吵翻了天?

06

季姨娘每一回看到秋月,总有一种亲热得过分的殷勤,反使秋月为之不安,急急托词避去,但这天却逃不掉,因为有话跟她谈,非先忍受不可。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容她插嘴的空隙,秋月单刀直入地说:“季姨娘,今天太太把邹姨娘请了去,是告诉她一件事,四老爷托人捎信来,要把邹姨娘接了去。”

一听这话,季姨娘的脸色马上变了,丽日暖风,忽然乌云密布。连心里有预备,料知她不会有好颜色的秋月看着都有些害怕。

“怎么会是接她不是接我呢?”是一种怀疑的声音,倒像原来是要接她,而马夫人在捣鬼,故意换成邹姨娘。

有此感觉,不由得让秋月冒火,没好气地答道:“谁知道。”

“不会是太太听错了吧?”

这话便证实了秋月的感觉无误,季姨娘有样本事,可以使得原本怕她的人,一下子变成不怕她。秋月冷冷地说:“听错是不会的,也许太太跟你过不去,本来四老爷要接你的,特为说成接邹姨娘。”

季姨娘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说道:“秋月姑娘,你错会了我的意思,我绝不是疑心太太帮邹姨娘。太太看待她跟我两个,向来一碗水往平处端,不会有偏心的。”

“那么,季姨娘,你怎么瞎疑心呢?”

“我不是疑心,我是怕太太听错了。”

“疑心太太听错了?”

秋月抓住“疑心”二字,堵得季姨娘透不过气,涨得脸红脖子粗的,突然朝窗一跪,口中说道:“我罚咒给你听,若是我瞎疑心太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此光景,秋月真觉可气可笑又可怜,当下伸出手去相扶,本想说:“别这样、别这样,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话到口边,蓦地省悟,季姨娘是不能假以辞色的人,倘或这样一说,她马上又觉得自己有利,不中听的话又无休无止了。于是她只扶了她起来,自己复又坐下,绷着脸是仍有余怒的神情。

“我咒也罚过了。”季姨娘赔笑说道,“秋月姑娘,你再生我的气,就是你不对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秋月淡淡地答了一句。

“好了、好了!既然不生气了,太太有什么话吩咐,就请说吧!”

“太太就是这句话,告诉你一声儿。我原说,就这么一句话,让邹姨娘跟季姨娘说好了。太太说不好,得你替我去说,才算敬重人家。不想敬重出一大堆疑心出来了,这是哪里说起?”

季姨娘心想,原来是这么一段根由!秋月回去一说,马夫人一定生气,心里又悔又恨,又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淌出两滴眼泪。

这就到了可以拿季姨娘搓圆拉长、无所不可的时候了。

秋月一面从腋下纽扣上抽出手绢,塞在季姨娘手里,一面埋怨地劝说:“你就是这个凡事不肯多想一想的脾气害了你!四老爷不接你,接邹姨娘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想想,你一去了,邹姨娘能管得住棠官吗?”

这是秋月编出来的理由,可是很管用,季姨娘信以为真,自怨自艾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现在是想到了?”

“想到了,也明白了。”季姨娘的脸上,又是一种雨过天晴的神色,站起来说,“秋月姑娘,你坐一坐,我今天做了酪,你尝一尝。”

“不,不!”秋月一把将她拉住,“我这两天胃不好,吃了酪,回头嘴里发酸,难受得很。咱们静静聊一会,我就要走了。”

于是季姨娘复又坐了下来,谈起曹雪芹的亲事,问马夫人何时动身到热河,秋月便恰好提到与邹姨娘结伴同行的话。

“太太身子不好,一时还不能出远门,所以让我去一趟——”

“是去相亲?”季姨娘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秋月答说,“给乌太太去送礼。人家捎了好几回信来,意思挺诚恳的,既然一时不能去,礼尚往来,总也得表表心意。”

“原来这样。”季姨娘说,“其实你也不必吃这趟辛苦,要送什么礼,让邹姨娘带了去,岂不省事?”

这句话倒是说在情理上,秋月心想,必得有个合情理的解释,否则季姨娘一起疑心,便又有许多是非了。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太太另外有想法,她说她跟乌太太从小就像姊妹似的,得专派一个人去,才显得出情分不同。”秋月又说,“就像今天太太特为派我来,是一样的道理。”

“是的,是的。”季姨娘感叹地说,“太太真正是贤德人,才想得这么周全。”

总算遮掩过去了。秋月心存警惕,不能再跟她谈了,言多必失,早走为妙。当下起身告辞,季姨娘殷勤相留,却不曾留住。

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一进中门,便遇见曹雪芹:“太太说你跟邹姨娘要到热河去。”他问,“何以突如其来,有此一行?到底去干什么?”

听他这样发问,便知马夫人有意隐瞒她的使命,因而她也不说真话,“太太没有跟你说?”她这样回答,“是一时不能去,特为派我跟乌太太致意。”

“没有别的事?”

“你说,会有什么事?”

“我只当为我的事去的呢!”

秋月笑笑不答,只问:“震二爷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已经派魏升来通知了,得晚一点才来。”曹雪芹又问,“他来干什么?”

“你想呢!”秋月一面走,一面说,“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看太太。”

见了马夫人,将季姨娘忽怒忽忧,倏忽之间,表情数变的事,当作笑话略略讲了一遍,秋月赶紧到厨下去检点,事先交代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预备妥当了没有。

这时曹震已经来了,一见了马夫人便说:“太太让我跟秋月私下谈一谈,行不行?”

“怎么不行?”马夫人随即叫小丫头到厨房里去找秋月。

到了马夫人屋子里,曹震立即起身,迎着秋月说道:“你来,我有点麻烦,非托你不可。”

秋月不知道怎么回事,看马夫人及曹雪芹神色如常,当即答说:“震二爷在这里谈,不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曹震答说,“你锦儿奶奶关照,一定得跟你私下谈。”

“喔!”秋月答应着,却有些踌躇之意。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是在考虑到何处去谈,当即说道:“你们到我的书房里去谈吧,我在这儿陪太太。”

于是到了曹雪芹书房里,曹震坐在曹雪芹的书桌前面,将椅子换了个方向,示意秋月端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都是面对着房门。

“告诉你一件再也想不到的事,我不知道这是喜事,还是麻烦,想来想去,只能跟你谈,看看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震二爷,”秋月有些着急了,“到底什么事,你请快说吧。”

“她,”曹震在手心中画了个字,“有喜了!是仲四来说的。”

秋月没有看清楚他写的是什么字,但旋即一会,惊异莫名地愣住了。

发愣之际,看到院子里又红又白的一树杏花,便即指着窗外问道:“震二爷是说她。”

曹震转脸看了一下,点点头说:“对了。她本人还不知道,只说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仲四奶奶很在行,私下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仲四说,如今就听咱们这里一句话,如果不理这个碴,仲四奶奶可以料理得干净利落。”

“她是怎么料理呢?”

“还不就是弄剂药给她服。”

秋月立刻就想到绣春当年的遭遇,心往下一沉,但此刻她还不便表示什么,只很快地答说:“这件事关系不轻,我得先跟太太请示。”

“是的,这件事得太太拿主意。”曹震问道,“我什么时候来听回音?明儿一早行不行?”

秋月想了一下答说:“好!不过,震二爷,你别来!这件事,这会先还得瞒着芹二爷,看明儿上午,我到什么地方去看震二爷?”

“到我那儿来好了。”曹震答说,“我家那口子明儿要去烧香还愿,中午才能回来,你也不必来得太早,防她还没有出门。”

“是!我知道。”

回到马夫人那里,两人都是声色不动,马夫人问起仲四,曹震道是“还没有来”,这就连翠宝的事都无可谈了。由曹雪芹陪着他吃完了饭,扬长而去。

07

马夫人睡得早,醒得也早,通常卯初便已睡醒,秋月一听前房有了响动,随即起身,悄悄走了出去。马夫人听得脚步声,在床上发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有话要跟太太回。”

“这时候?”马夫人问。

“是!”秋月去剔亮了灯,揭开马夫人的帐门说道,“其实昨儿晚上就该跟太太回的,我怕那一来,害太太一夜睡不好,所以挨到这时候。”

听得这话,马夫人倏地挺身坐起,惊恐地问:“出了什么事?”

“太太先别着急!”秋月歉意地赔笑,“说起来也许还是喜事。”

“噢!”马夫人舒口气,“你真吓着我了。”

于是秋月服侍她起身,在熹微的曙色中,陪着她坐在窗前,促膝倾谈。

“仲四来说,杏香有喜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不由得错愕失色,不过随即恢复为平静,“芹官的?”她问。

“不是芹官的,仲四用不着来告诉。”

“说得不错,你往下说吧。”

“杏香本人还不知道。仲四是来跟震二爷讨主意,倘或要料理掉,仲四奶奶说,那也是很方便的事。”

“这是怎么说?是把‘它’拿掉?”

“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么办不好!”马夫人毫不考虑地说,“如果老太太在,就只有一个办法,马上把杏香接了回来,可是如今不比当年,这个办法能不能行得通,得好好儿琢磨。”

“我也在想,拿掉不是办法。弄到不好,像绣春那样差点出人命,可不是玩儿的事。”

“那么,你看该怎么办呢?”

“我想了一夜,没有能想出好法子来。”秋月答说,“锦二奶奶今儿要去烧香还愿不在家,震二爷等着我给他回话呢!”

马夫人点点头,不作声。秋月心里在想,堕胎一事,既不可行,当然是要等杏香把孩子生下来。如今要考虑的是,杏香的出处,留子去母呢,还是接回家来?这就又牵扯乌曹家的亲事了。

“这件事很难办。”马夫人说,“回头我也到震二爷家去,一起来商量。”

“是。”秋月问道,“芹二爷呢?要不要告诉他?”

“暂时先别提。”

“那,那得想法子调虎离山,不然他会问,太太到震二爷那儿去干什么。”

“这好办。”马夫人答说,“那天太福晋还问起他,说老没见他的人了,今儿让他给太福晋请安去。”

“太太这主意真高。”秋月笑道,“芹二爷一去,跟那位方老爷聊下去,总得下午才能回来,太太尽有工夫跟震二爷合计这件事。”

“话虽如此,咱们自己也得有个主见。”马夫人问,“那杏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从那回曹雪芹跟她谈了画帐额的事以后,秋月对杏香已颇有了解,亦颇有好感,不过这时候的话,出入关系很大,她觉得应该谨慎,更应该公平,所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下,方始作答。

她还没有开口,马夫人却又在催问了:“芹官总跟你谈过她吧?”

“是!谈过还不止一回。”秋月絮絮答说,“这个人很爽直,见识也不低,倒像是肯顾大局的。不过听说性子有点急,有点刚。”

“相貌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能让芹二爷看重的,向来总丑不到哪里去。”

马夫人点点头,不再作声。秋月伺候她梳了妆,正在吃早点时,曹雪芹来了。

“吃了没有?”秋月说道,“要不就在这儿陪太太吃,我去下碗羊肉面。”

“我不想吃面。”曹雪芹答说,“昨儿晚上吃的素合子,还有不?”

“大概还剩下几个。”

于是秋月为他煎了四个素合子,又舀了一碗全羊汤。一面吃,一面马夫人便交代了。

“你也该去看看太福晋了,还有老王爷那里,他倒是常夸你的。”

“是!回头我就去,顺便看看方先生。”

他口中的“方先生”,便是秋月所说的“方老爷”方观承。马夫人跟秋月目视而笑,曹雪芹却有些疑惑,也深深看了秋月一眼,希望她解释。

解释的是马夫人,“你让秋月料中了。”她说,“说你一去了王府,跟方老爷聊上了没有完。”

“今天我回来得早。”

“不必!”马夫人赶紧说道,“今儿天气不错,我也许带着秋月串门子去,你也在太福晋那里吃了饭回来好了。”

08

到得曹震那里,恰好仲四也在,马夫人因为他一直很巴结曹家,而以后也还有好些事要他出力,因而颇假以辞色,问起仲四奶奶的近况,很谈了一阵子,才让曹震请到上房去密谈。

“通声,”马夫人说,“有件事,可千万得弄清楚,杏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咱们曹家的种不是?”

曹震一愣,细想了一会答说:“我想不会错。”

“那么,这件事她嫂子知道不知道呢?”

“我刚才问了仲四,说仲四奶奶已经告诉翠宝了。”

“那,是错不了啦。”马夫人说道,“既是曹家的孩子,当然得让她安安稳稳生下来。咱们现在商量,怎么安置她吧!”

这话多少是出乎曹震意料的。他也想过这件事,揣摩马夫人的性情,也知道多半不会出以决绝的手段,但应该是议无善策、迫不得已的一种结果。不想马夫人的言语如此爽朗明白,将杏香的生产,视作理所当然之事。

这一来,安置杏香的事,就必须从头想起了,思绪有些乱,想事就不容易有条理了。冷眼旁观的秋月,自觉是了解他的心境的,认为应该拿话刺他一下。

想停当了,开口问道:“震二爷,你不是在想绣春那年从苏州回来的事吧?”

这一刺很见效,想到当年绣春堕胎的往事,对震二奶奶最不能原谅的是,完全不理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然则此时马夫人的想法,不正跟自己得知绣春怀孕时的心境相同吗?

转念到此,思虑立刻集中在如何安置杏香这一层上面了。他觉得唯一的顾虑是乌家,马夫人究竟对乌家这一头亲事是怎么个打算,不弄清楚,就很难筹划出什么妥当的办法。

想是这样想,却一直不曾开口,因为找不到适当的措辞。马夫人可是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到了什么办法,尽管说!说出来再商量。”

“办法很多,不过都是救眼前一时之急。我还在想,一定能想得出来。”

想了很久,没有好办法,见马夫人有些困惑,秋月调停地说:“我看震二爷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那,这样吧,震二爷觉得有什么办不到的,或者不妥当的地方,不妨先提出来谈,等琢磨好了,余下的事就容易了。”

“好!”曹震点着头说,“太太到底打不打算去热河?”

“震二爷,”秋月抓住他话中的缝隙,毫不放松,“你是不是觉得太太似乎不打算去热河了?”

“我不敢这么说。反正太太对乌家这头亲事,不怎么在乎,那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秋月没有答话,心里已承认了曹震的看法。马夫人却不大能理会,只是催问着:“通声,你别扯乌家的事,只说怎么安置杏香好了。”

“安置杏香容易,让她跟翠宝一起住在易州好了。有翠宝照料,将来‘坐月子’,太太都不用担心了。”曹震也有些急了,话说得很快,“我是在想以后,等把孩子养下来,怎么安置她。”

“那是以后的事。”马夫人说,“这会儿可以不管。”

“太太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话一出口,曹震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太硬了,于是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我跟太太说我心里的想法吧,将来怎么安置杏香,得看乌家二小姐的意思。虽说这件事有太太在,容不得她做主,可是刚进门的新娘子,她若是觉得委屈,心里这不痛快,就不容易消掉。那是他们小两口一辈子的事,不能不多想一想。”

马夫人默无表示,秋月却认为曹震为人谋事甚忠,怕马夫人不尽了解他的意思,便为他作个补充。

“震二爷是这么个打算,如果未来的芹二奶奶能容得下杏香,那不用说,当然留下来。倘或不愿意,不能为了杏香,让他们小夫妇生意见,那就得另外想法子安置人家。可是,这不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事先得筹划出一条路子来,一步一步引着往这条路上走,到时候才不会出事。”

“着啊!”曹震猛一拍大腿,“秋月真说到我心里来了。”

马夫人点点头,又深深地看曹震一眼,才缓慢地开口:“你想得不错,大概往哪条路子走,也想好。不过,这总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吧?”

这话就很明白了,曹震立即答说:“好!我先这么办,让她跟翠宝到易州去,等太太热河回来再说。”

“嗯!”马夫人随口应着。

“现在要谈翠宝的事了。”曹震看着秋月说,“这可得仰仗你。”

“震二爷这么说,可真不敢当。”秋月答道,“震二爷吩咐下来,我照办就是。”

“反正装作以前根本不认识,一切从头做起。不说请仲四奶奶物色吗?如今就算是有回信了,人有了,该怎么办吧?”

“那当然先要告诉锦儿奶奶,太太跟我装着不知道。看锦儿奶奶怎么个主意,我接着就是。”

秋月又说:“事先也不必多想,反正办这种事都是有规矩的,咱们按部就班,自然不错。”

“话是不错,可就是其中夹了个杏香在那里,只怕装得根本不认识也不行。”这确是一大障碍。翠宝带着个有了孕的小姑来,问起来是怎么回事,不就都拆穿了?

“太太请放心!眼前是不能不这么办,等翠宝进了门,跟锦儿处好了,我自会跟她说实话。”

“那得到什么时候?”

“很快。”曹震很有把握地说,“只要她们俩见个两三回,翠宝就能把锦儿笼络住,我就可以说实话了。或者,这话让雪芹跟他锦儿姊去说。”

第二天,锦儿一大早就来了,到马夫人那里请了安,陪着只是闲谈。她的来意是很明白的,既然不愿在马夫人面前谈,当然是先要跟秋月商议。因此,马夫人使了个眼色,秋月会意,悄悄离座,回到后房的套间中。

果然,没有多少时候,锦儿就溜进来了,拉着秋月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仲四掌柜那里有消息来了。”

“什么消息?”秋月装得茫然不解地。

“不就是我们震二爷娶姨娘吗?”

“喔!是物色到了?”

“是的,据说通州有一双流落在那里的姑嫂,姓刘,还是好人家出身。”

“那姑娘多大?”

“不是姑娘,是嫂子。”

“是嫂子?”

“是啊!我当时也奇怪,有丈夫的,怎么给人做小呢?问起来才知道是居孀的。”

“那当然,不居孀怎么别嫁?”秋月问道,“有多大年纪?”

“二十六岁。”锦儿答说,“说人很能干,德行也好,要我去相看。”

“那你就去啊!”

“去是要去的,不过,我想了一夜,怕我这一去,会中圈套,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听得这话,秋月不免一惊:“怎么说是中圈套?”她问。

“我疑心震二爷已经先就说好了,架弄我到了通州。你知道的,仲四奶奶那张嘴多厉害,在场面上拿话拘我,答应是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果然人品不坏,也就罢了,万一是个难惹的,将来说起来是你自己看中的,怨谁?那时候我要求太太做主都难了。”

秋月觉得她的顾虑是应该的,可是,她又怎么料中真相的呢?因而率直问道:“你怎么会疑心震二爷先就说好了的?”

“他自己透露的。”锦儿答说,“昨晚上他告诉我这回事,我说能干、德行好,都不算,要模样儿让你瞧得上眼,才能谈别的。你先去看,看中了再告诉我,你知道他怎么说?”

“我猜不到,你说吧!”

“他说,不用看,我知道,这不早就有往来了吗?”

秋月心想,曹震似乎也不是完全做作事先不知情的模样,既然如此,就不必过分盘马弯弓了。盘算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现在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不是说了,请你替我去看一看?你说好就算,不然,我也不必去看了。”

“你倒真信得过我。”秋月笑道,“早知如此,我还可以敲震二爷一下,他得好好儿替我送份礼,不然我就叫他不能如愿。”

“你放心,他少不得会谢你——”

“闲话少说。”秋月抢着说道,“这件事我不能不效劳,可是责任很重,你先得告诉我,怎么才能合你的意。”

“合我的意,是绝不会有的事,就盼将来别给我气受,那是最要紧的。”

“此外呢?”

“性情就要爽朗一点儿的。”

“还有呢?”

“还有?”锦儿沉吟了一下说,“你自己想去,反正你觉得容得下,我也容得下。”

“那可不一样。”秋月乘机说道,“倘或如你猜想的,她如果早就跟震二爷认识了,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谁?”

“自然是你让我去看的那个。”

“不会。”锦儿紧接着说,“不过,我得跟他算一算账。”

这个“他”自是指曹震。秋月便又问说:“你跟他算什么账?”

“问他为什么骗我。”

“算了吧!爷儿们在外面都是这样子的,他骗你,可知还忌惮着你。”秋月劝道,“你不说破,他怀着鬼胎,处处顾忌,唯恐你泄他的底,真的揭穿了,也不过讨一场闲气,以后倒是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锦儿不作声,怔怔地想了半天说:“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我就这么让他骗了?这口气想想真有些咽不下。”

“看在太太跟我的分上,别怄这口气吧!”

锦儿突然发觉弦外有音,立即说道:“这也奇了!跟太太、跟你有什么关系?”

秋月很想即时说破真相,但终于还是持重,只这样答说:“你怄气怄出病来,太太跟我不心疼吗?”

话是解释得通,但锦儿总觉得语气不同,一时无可究诘,只好暂且丢开。

“你见太太去吧!”秋月牵起她的手起身,“你要我替你去,也得太太答应才行。”

“那当然。我是要跟你谈妥当了,再去回太太。”

“还有件事,倘或芹二爷在,你就先别提这件事。”

“为什么?”

“你现在别问,将来自会知道。”

锦儿疑云又生,细想了一下说:“照这么看,我也不能向芹二爷谈这回事?”

“那还用说。”秋月知道她心里嘀咕,便又加了一句,“你好歹在心里忍一忍,有个缘故,我一时不便说,反正等我通州一回来,就都知道了。”

“好吧!我就纳几天闷。”

果然,到了马夫人那里,恰好曹雪芹也在,锦儿便又扯了好些闲话,曹雪芹尽坐着不动。最后是马夫人看出来了,率直地下了“逐客令”。

“你去吧!我们有我们的话要谈。”

曹雪芹笑笑走了。等他出了中门,锦儿才将曹震告诉她的话,以及她想请秋月替她到通州去相看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马夫人。

“你呢?”马夫人看看秋月说,“你的责任不轻,你可自己估量着。”

“是!”秋月答说,“所以我细问了锦二奶奶,要怎么样才算合意,怎么样是不合意。”

“你只去看好了,看了是怎么个情形,让锦儿自己拿主意。”

“我看,也不必我拿什么主意了,事情是十拿九稳了。”

这明明是说,有个现成局面在那里,无非大家相约隐瞒而已。马夫人有她的一份做长辈的尊严,听她这话,颇觉刺耳,考虑了一下,认为锦儿毕竟还算贤惠,说穿了事情反倒好办,因而用征询的语气向秋月说道:“说实话吧?”

这一来,秋月倒觉得有些尴尬,看着锦儿说不出话,锦儿却不敢将得色显现在脸上,只顽皮地向秋月笑了一下,意思是说:好啊,原来你跟我捣鬼!

“去吧!”马夫人说,“先别让芹官知道。”

于是又回到秋月那里,依然是并坐在床沿上交谈。前后经过很复杂,又牵涉到曹雪芹与杏香,而且有些细节是秋月所不明了的,所以谈起来很吃力,锦儿又不断插嘴发问,就越发费工夫,一谈谈到近午时分,才把整个经过说清楚。

“先吃饭吧,”秋月说道,“吃了饭再商量。”

饭桌上有曹雪芹不能谈,而锦儿不但关心翠宝的事,更以曹雪芹的缘故,对杏香大感兴趣,急于想议出一个结果来,便即提议:“走!到我那里吃饭去!”

秋月还有些踌躇,经不住锦儿再三催促,终于跟她坐一辆车走了。

在车上都没有说话,锦儿得将整个情节好好理一遍,然后才能决定处置的办法。在回忆时,觉得杏香颇为可爱,连带对翠宝的敌意也减了许多。

09

“为了杏香的缘故,我凡事可以马虎。可是将来究竟拿她怎么办呢?”

其实是为了曹雪芹,爱屋及乌才关切杏香。她的心情,秋月很了解,但如何处置杏香,尚在未定,锦儿过分关切,将来处置不如她的理想,就会发生障碍。秋月为马夫人,也为她自己着想,觉得锦儿的这份关切,还是不必接受的好。

“你别把两件事扯在一起,翠宝是翠宝,杏香是杏香。两件事都圆满,两好并一好,固然再妙不过,可是各人的利害不同,还是各归各办的好。”

“怎么叫各归各办?”

“我的意思,还是照你原来的办法,由我替你到通州去一趟,翠宝只要性情过得去,肯敬重你,你就落得大方些。至于杏香的事,要看情形再定,眼前还说不上来,究竟该怎么办。” “咦!”锦儿诧异地,“不是说,跟翠宝一起住在易州,坐了月子再做道理吗?”

“这不过其中的办法之一。”

“另外呢?另外还有什么办法?”

“住在仲四奶奶那里,也是一法。”秋月答说,“仲四奶奶是她干妈,人家也是有权做主的。”

锦儿不作声,想了好一会儿方始问道:“太太是怎么个意思呢?”

“如今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时候,要看看人家的意思。”

锦儿明白她的所谓“人家”,是指乌家对杏香的意见。这一点她觉得不足为虑,即或妻妾不便同时进门,杏香可以跟翠宝多住些时候,一年半载以后再接回来。

“这件事,”锦儿想起,“为什么不告诉芹二爷呢?”

“这会儿告诉他,一点好处都没有。”秋月答说,“现在好几个头绪,还不知道怎么下手,出主意的人一多,不更乱了吗?”

“对极了!”锦儿矍然而起,“这样吧,一切都等你通州回来了再做道理。如今只太太、你、我三个人知道底细,我先不跟我们二爷谈。”她又得意地说,“他瞒得我好,我也让他在鼓里睡几天。”

“好!就这么说定了。”秋月起身说道,“我得走了。回头让震二爷撞见了,一起疑心,你就没法子把他蒙在鼓里睡几天了。”

“喔,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好告诉震二爷替你预备。”

秋月想了一下说:“明天上午动身好了,能当天赶回来最好。”

“当天一定赶不回来。再有,你这一去,芹二爷一定会知道,只怕你不告诉他也不行。”

秋月已经想好了,很快地回答她说:“我只告诉他一半。”

这“一半”是关于翠宝的部分。她告诉曹雪芹说,受锦儿之托,到通州去看看翠宝是怎么样一个人,顺便跟仲四奶奶商量,如何安抚杏香。又说锦儿只知道仲四奶奶为曹震物色了一个姓刘的寡妇,并不知道就是翠宝,更不知道有杏香这么一个人,叮嘱曹雪芹不必跟锦儿谈曹震纳妾的事。

曹雪芹自然是她说一句,答应一句,但却提出意愿,想伴她一起到通州。

这当然绝不可行。但秋月却未率直拒绝,只推在马夫人身上,“你问太太,”她说,“准不准你去?”

曹雪芹废然无语,因为他知道问也是白问。

10

秋月是曹震亲自陪了去的。锦儿说得好:“你自己再去看一看,模样儿到底如何。秋月是替我去看她的性情。只要你们两个人都说好,这件事就算成了。”

因此,曹震在路上就跟秋月说好了,一到通州,先到翠宝住处,谈好了她的事,再谈杏香。同时他又交代魏升,催快了马,先去通知翠宝,说有客来,要备饭款待。

秋月在曹家俨然是个“当家人”,那是翠宝早就知道的,此来等于是代表马夫人来相看,事成与否只在她一句话。因此,待客的礼节,一点都不敢疏忽,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出客的衣裙,等听得车走雷声,到门而止,急忙带着丫头,迎了出去。

车是两辆,前面一辆刚停,只见曹震已探出头来,翠宝顾不得跟他招呼,走到第二辆车前,掀开车帷,未语先笑,然后说道:“是秋月姑娘?请等一等,等搁好了车凳再请下来。”

“喔,”秋月也含笑招呼,“这位想来就是我们芹二爷说的翠宝姊了。”

这个称呼是秋月经过考虑才决定的,第一是为了避免叫“翠姨”,表示还没有承认她的身份;其次是为曹雪芹拉交情,在谈杏香时,可多得翠宝的助力。

在翠宝当然是谦称“不敢当”,一面说,一面亲自扶着秋月,踩着踏脚凳下车。这时曹震已站在大门外等候,以秋月是“客”的理由,要让她先进门。

“不!震二爷先请。”秋月一口坚辞,理由是,“咱们曹家没有这个规矩。”

听得这话,翠宝默识于心,言行就格外谨慎了,进了堂屋,站在下首先问“太太好”,再问“芹二爷好”,然后才跟秋月见礼——虽是平礼,却站在西面,自居于下。

“这也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曹震对秋月说,“随便坐吧!”

“秋月姑娘请进来先擦把脸。”翠宝知道堂客行长路而来,最盼望的,就是先找个隐秘的所在休息,所以亲自引路,将秋月领入卧房,随手关了房门,拿曹震摒绝在外。

就这“问安”的那套礼节,与这番体贴入微的心思,便将秋月的心拴住了,再看她笑容自然、举止温柔,绝非难相处的人,这一下替锦儿也放了心。于是等翠宝为她绞热手巾来时,称呼马上就改过了。

“多谢翠姨!”

“不敢当。”翠宝喜上眉梢,“叫我名字好了。”

“怎么能叫名字?”秋月拉着她问,“翠姨贵处是山东?”

“东昌府。”

“那是大地方,我到过。”

所谓“到过”,也不过是从南京回旗时,在那里住过一宿而已。这样把话套近了来说,就更显得投机了。翠宝略略说了些她的身世,也表达了必能尊敬大妇的诚意,秋月也就说了实话。

“锦儿奶奶是极平和、极顾大体的人,你跟震二爷的事,她也知道。本来想亲自来看你的,只为京里事多,一时分不开身,特为托我来谈好日子。”

这话就坐在堂屋里,隔着一层板壁的曹震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跟翠宝的事,锦儿已经知道了!然则何以声色不动?看来锦儿胸有城府,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以后倒要小心才是。

在这样想着,只见门帘启处,秋月在前,翠宝在后,双双出现。曹震装作没有听见她们的话,笑嘻嘻地问道:“你们谈些什么?”

“谈的是喜事。”秋月问道,“震二爷,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跟仲四奶奶见面?”

“随便你。”曹震答说,“今儿下午就行。”

“在哪儿见?”

“这也得看你的意思。”曹震又说,“先吃饭吧!一面吃,一面商量。”

听得这话,翠宝便退了出去,准备开饭。秋月便低声说道:“我没有跟翠姨谈杏香,下午我也不想当着翠姨跟仲四奶奶谈。”

“等一等!”曹震答非所问地,“从下车进门,我到现在还没有跟翠宝好好说过话呢。”说完,他匆匆忙忙去了。

秋月知道他是去找翠宝,首先要问的,自然是杏香的情形。仲四先回通州,当然要将马夫人决定让杏香安然生产以后,再做道理的话,告诉了仲四奶奶。可是,仲四奶奶是不是已跟杏香说了呢?

说不说都有可能,因为说不说都不错。不说是持重,说呢,当然是好消息让杏香先闻为慰。秋月细想仲四奶奶的性情,应该持重的可能居多。

哪知竟猜错了。“仲四奶奶已跟杏香谈过了。”曹震走回来说,“事情可真还有点儿麻烦!秋月,你到我书房里来。”

这是尊重她的意愿,避免当着马上会到堂屋里来开饭的翠宝谈杏香。据曹震刚刚从翠宝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杏香已经发觉自己有身孕了,却不知道如何跟仲四奶奶开口。那种焦躁不安的神情,落在仲四奶奶眼中,当然也能了解她的心境,不过她得装作不知道,要等仲四进京从曹震那里讨得确实回话,才能动问。如果曹家决定让杏香堕胎,她早就预备了一剂药,不管杏香怎么说,反正这剂药总能让她服下去。

但是,这是仲四奶奶迫不得已,为了巴结曹震而“造孽”,因此,听到仲四从曹家带回来的话,不但替杏香欣慰,她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一向处事老练周到的仲四奶奶,当天晚上就兴冲冲地跟杏香深谈,证实了她怀着的孩子,确是曹家的骨血,随即便转告了曹家的安排。

“震二爷娶你嫂子,有芹二爷的老太太做主,不会再生波折了。总在十天半个月以后,翠宝就得搬到易州去了。曹家的意思,让你跟翠宝一起住,把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再说,你要是不愿意去易州,住在我这里也行。”

“干妈,”杏香把羞红了的脸低了下去,艰涩地说,“生了以后呢?”

“曹家当然会有安置你的办法。”

“干妈,什么办法?”

仲四奶奶没有想到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倒有些难于应付,吃力地答说:“这一层,人家没有说,你干爹也不便问。曹家向来是积善之家,不会亏待你的。”

“不亏待,也无非多给几两银子。干妈,”杏香羞涩之态渐去,元直之性流露,“明明是留子去母,我为什么那么傻?”

“那也不见得⋯⋯”

话一出口,仲四奶奶就发觉自己失言了,“不见得”的反面就是“有可能”,那就无怪乎杏香有这样的想法。为今之计,只有以抚慰来弥补失言。

“你现在别想得太多!反正曹家马上会有人下来,咱们跟人家慢慢儿谈。你是怎么个打算,先老老实实跟我说,我好替你去争。”

“我也不想跟他们争什么,是他们自己该尽的道理,如果他们没有个明明白白的一句话,我是不会跟翠宝到易州去的。翠宝姓了曹,跟我们刘家就毫无瓜葛了!干妈,你老人家倒想,我凭什么跟她住在一起?”

仲四奶奶微微点头,脸色转为少见的凝重神情,这就连杏香都惊讶了,在她的记忆中,仲四奶奶就不曾有过为难的表情,前一阵丢了一趟二十万两银子的镖,“保家”的人来大吵大闹,她叫仲四暂且躲开,出面应付保家,亦仍是从从容容,不似此时忧虑之深。

“干妈,”杏香不安地问,“我不知道说错了哪一句话,惹你老人家生了气。”

“你没有说错,倒是我想错了。”

仲四奶奶是真的认错。她从未想过刘家寡妇嫁作曹家小妾,杏香就不能跟翠宝再论姑嫂了。照此说来,除非有确定的承诺,杏香定会归宿曹家,她就没有理由依翠宝而居。

当然,如果仲四奶奶能为曹家做此承诺,那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所苦的就是不能。想了好一会儿,只有把杏香到底是何意探明了再做道理。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仲四奶奶的声音又转为沉着了,“你是要怎么样,才愿意跟翠宝住在一起?”

这实在也是故意逼杏香自己说一句。她到底年纪太轻,脸皮还薄,说不出非嫁曹雪芹不可的话,考虑了一会儿,才这样答说:“总得跟翠宝扯上点儿什么关系才好。”

“这好办!从前你们是姑嫂,现在算是姊妹好了。”仲四奶奶又恢复她那迅利的话风了,“你认了我做干妈,不妨再认个干姊姊。易州、通州两头住,爱住哪儿住哪儿,不挺好的吗?”

这话骤听很合情理,一无可驳之处,但往深处去想,却反像坐实了曹家有“留子去母”的打算。杏香的脸色便显得很阴郁了。

仲四奶奶不敢催逼,怕把事情弄僵了,难以挽回,同时想到她跟杏香的名分,不由得说了句:“你管我叫干妈,我能不护着你吗?我会替你争。”

一听这话,杏香立即双膝跪倒,磕着头说:“请干妈替我做主。”

受了她这样的大礼,仲四奶奶顿觉双肩沉重。杏香拜她为义母,称呼虽改,却还未正式行礼,这是第一次给她磕头。仲四奶奶暗暗叹口气,在心中自怨自恨:怎么回事?会弄得这样子窝囊?

这一来就顾不得曹家那方面了,她传话给翠宝,翠宝告诉曹震,曹震认为“麻烦”来了。

“杏香已经说了,除非定了她的身份,她不便跟翠宝一起住,因为她跟翠宝已经不是姑嫂了。”曹震又说,“仲四奶奶一向很能干,这回办事可没有办好。”

“那也不能怪仲四奶奶。”秋月说道,“杏香的话也不错,是个脑筋很清楚的人,才说得出来这话。”

“你别夸她了,看应该怎么应付。”曹震放低了声音,“毛病不再是不是跟翠宝住。不跟翠宝跟仲四奶奶也一样,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她如果不姓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会姓曹了。我看算了,还怕雪芹将来没有儿子吗?”

“不!”秋月断然拒绝,“要这么办,老太太在冥冥之中,也饶不了咱们。”

听得这话,又看到秋月那种凛然悚然的神色,曹震也有些害怕了,“你别说了!我也不能造这个孽。”他说,“慢慢儿想吧!先吃饭去。”

话刚完,门外咳嗽一声,随即看到翠宝掀起门帘,她身后的丫头端着一个大托盘,有菜有饭有酒,却只得一副碗筷。

“我在这儿吃。”曹震向秋月说。

原来这是刚才翠宝跟他商量好的。翠宝是发觉秋月特重家规,一定不会肯与曹震同桌,甚至还要侍立执役,所以出主意为曹震单独在书房里开房,由她做主人在堂屋中款待秋月。

果然,即便如此,秋月仍旧在书房里帮着翠宝铺排好了饭桌,等曹震坐定,方始退出。

“翠姨请上座。”

“不!姑娘是客,千万别客气。”翠宝就东首举箸“安席”,秋月也肃然还礼,彼此客客气气相对而坐。

“是我自己泡制的玫瑰露,酒味很淡,不妨宽用一杯。”翠宝举着仿粉定窑的白瓷小酒盅说。

“谢谢。”秋月答说,“仅此一杯吧,下午要去看仲四奶奶,酒上了脸,不好看。”

“是!”翠宝不便劝酒,却尽自布菜,秋月亦不断道谢,酬酢的痕迹非常明显,所谈的亦无非闺阁中习闻的话题。

吃到一半,曹震衔着剔牙杖踱了出来,秋月急忙起身,曹震便连连摇手,“你归你吃!别管我。”说着,他在下首打横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信口问道,“你们谈些什么?”

“我跟秋月姑娘学了好多东西。”翠宝答说,“刚刚是在请教做醉蟹的法子。”

秋月原曾说过,不愿当着翠宝谈杏香,而曹震却明知故犯,是因为他觉得情形与原先的想象大不相同,非大家在一起深谈不可了。

秋月的想法亦已变过,只是她不愿先表示态度,想先听听翠宝有什么好主意。

“杏香的事,我很为难,不过,我既然承太太成全,让我也姓了曹,那胳膊没有向外弯的道理。这件事,请二爷跟秋月姑娘商量,该怎么办,我尽力去做。”

翠宝的话很得体,秋月深深点头,大感安慰,同时也觉得彼此的心已经拉得很近了,说话便不须多做顾忌,“翠姨,”她说,“如今摸得透她的脾气的,只有你。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我看⋯⋯”翠宝想了一下,用很有决断的语气说,“只有跟她说实话最好。”

“是的。”秋月问说,“这实话该怎么说?”

“自然是说难处。”翠宝停了一下又说,“芹二爷不是那种薄情的人,这一点是相信得过的。如今只是因为芹二爷喜星刚动,总要先尽这件大事办妥当了,才谈得到杏香的事。我想,不妨把这些难处,都说了给她听,问她肯不肯体谅。”

“她肯体谅呢?”

“那就跟着我住,把芹二爷的孩子生下来,以后慢慢再想法子接她回去。”

“这就是说,要她等?”

“是的。”

“万一,”秋月很吃力地说,“等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又怎么办?”

“秋月姑娘,”翠宝语气很柔和地说,“我不大懂这句话。”

秋月也无法明说这句话,幸而曹震会意,便接口说道:“秋月的意思是,譬如那位芹二奶奶醋劲很大,倒不准杏香进门呢?”

“如果是这样一位芹二奶奶,恐怕,未见得能中太太的意吧?”

“说得是。”秋月立即同意,“乌二小姐果真妒性那么大,这头亲一定结不成。”

“这也难说。”曹震提醒地说道,“尽有做小姐的时候,性情极好,一当了少奶奶,什么坏脾气都出来了的!这种情形,我看得多了。”

“那总看得出来的。”翠宝转脸看了秋月一眼,“譬如,像秋月姑娘一看就是贤德人。”

“那,你倒留意得很,”曹震笑说,“好好做个媒。”

听得这话,秋月脸就红了,更令人难堪的是,翠宝居然定睛来看,似乎真要为她做媒似的。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平静而坚定地说:“震二爷,这会儿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好,好,谈正经。”曹震略带歉疚地说。

“刚才是说她肯体谅的话。”秋月将话题拉了回来,“倘或不肯体谅呢?”

“那就只好随她了。反正有她干妈在,总归有照应的。”

“话是不错,不过我怕她闹意气。”

“怎么闹法?”

“譬如,不肯把孩子生下来,或者生了下来,不愿让孩子归宗。”

“这多半不会!再说,她也没有什么意气好闹的。说句良心话,当初一双两好,杏香自己看中芹二爷,倒有六分;倘或结果真的不圆满,她也只能怨自己命苦。”

这全是帮着曹家说话,不过细想一想,也不能说她的话是一面倒。秋月在翠宝建议跟杏香说实话时,便已有了一个念头,此时念头变为决定了,但照道理须先征求曹震的同意。

“震二爷,你看,我跟杏香去谈一谈,是不是合适?”

“太合适了!”翠宝抢在前面说,“仲四奶奶不便说,因为她得帮着杏香;我更不便说,她会觉得我偏心。秋月姑娘平时的为人,她也知道,一定肯听你的话。”

“震二爷看呢?”

“翠宝的话不错。不过,我觉得你跟仲四奶奶一起跟她谈,就更容易动听了。”

“是。”秋月欣然接受,“震二爷看,什么时候去谈。”

“别忙,我先把仲四奶奶去接了来,说明白了再跟杏香去谈,比较妥当。”

等把仲四奶奶接了来,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方谈入正题。仲四奶奶也很赞成开诚布公跟杏香去谈实话。接下来,将她劝杏香的话,以及杏香的态度,都细细地告诉了秋月。

原来她有个“留子去母”的疑忌在!秋月心想,这就更须拿个“诚”字来打动她了。

“今天来不及了。”仲四奶奶说,“秋月姑娘明儿上午请过来吧,我今天回去先打个底子。”

仲四奶奶为秋月先容,包括一份丰盛的礼物在内——秋月一共带来三份礼,仲家是熟人,所送不过时新食物之类;送翠宝的也不过摆饰、衣料;唯独送杏香因为有慰抚之意在内,马夫人特为拣了两样首饰,一副镶金绿玉镯、两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宁缎杭纺的四件衣料、一口带玻璃罩的小金钟与一具乌木嵌银丝的镜箱。

此外还有一大包宫中妃嫔所用的安胎药。仲四奶奶将她自己的一份礼,带了回去;送杏香的,只带了衣料、金钟与镜箱;余下的首饰与安胎药,她建议由秋月自己带了去送。

回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仲四奶奶不回上房,径自到厢房来看杏香:“曹家给你送礼来了。”她一面说,一面动手打开包封,那三样东西在平常人家送礼,是贵重之物,以曹家那种身份,却不算过丰。

不过,杏香仍不愿接受,“干妈,”她故意这样说,“怎么无缘无故,送我这几样东西?”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仲四奶奶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曹家太太特为派了秋月来看你,她说今天太晚了,明儿一早来,好跟你多亲热亲热。还有两样礼,她明天亲自带来。”

“我不要!”杏香直觉地答说。

“你为什么不要?”仲四奶奶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却不说破,“她空手来,是他们失礼;你不要,就显得你不对了。”

“怎么是我不对呢?”杏香问道,“是我不识抬举?”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识不识抬举是小事,你识不识人家送你这些东西的意思,关系不小。你看,这几样玩意,也不是随便能送不相干的女孩子的。”

这提醒了杏香,心想这三样东西,都可以视作赠嫁,这一转念,不觉脱口说道:“倒像是嫁妆。”

“不错,不过不是陪嫁,人家是全心全意打算把你接回去的。只是做官做府的人家,有一套跟咱们不一样的规矩,不能不按规矩办事,就有难处了。秋月这回来,就是跟你来谈其中的难处,你要是自己当自己是曹家的人看,就得体谅人家的难处,也就是体谅你自己,你懂我的意思不?”

听得这一番话,杏香才知道自己猜错了!不过秋月这套说法,与曹震的态度,大相径庭,似乎不可全信。但转念又想到,大家一直都在谈,曹家有个身份仿佛像“姑奶奶”的秋月,通达大体,人很正派,顿时信心大增。

“我懂。”她毫不含糊地答说。

“你懂了,那么,你明天是怎么样对她呢?”

“干妈不是要我体谅人家的难处吗?我自然听干妈的吩咐,只要道理上说得过去,我一定体谅。”

仲四奶奶放心了:“你把东西收拾好了,就过来吧,也快开饭了。”她说,“曹家送了好些吃的东西,你来看看,有你喜欢的没有?有一罐蜜饯青梅,大概一定对你的胃口。”

想起蜜饯青梅又甜又酸的滋味,杏香不觉口角流涎,干呕了一阵,自己觉得“害喜”的征象已明显了。

11

杏香几乎一夜没有睡着。那具小金钟嘀嘀嗒嗒的声音,虽隔着玻璃罩已很微弱,只以夜深人静,便显得很响。不过,杏香却不以为那是干扰,每次惊醒,心头先浮起一阵暖意,双眼的酸楚,就很容易忍受了。

及至黎明时分,有了人声,不再听得见钟摆声音,而且人也确实倦了,方能入梦。这一觉也没有睡多少时候,仍是照平常的时刻起身,着意梳洗了一番,跟仲四奶奶一起吃了早餐。正在收拾屋子时,外面传进话来:“曹家的堂客到了。”

她是跟仲四奶奶商量好的,只在厢房中等待,仲四奶奶自会将秋月领来相见。然后主人退了出来,只秋月跟她单独相处,就什么都好谈了。这比先在堂屋见了礼,再回她卧室来密谈,在形迹上自然得多。

因此,当人声渐近时,她只在窗内张望,看到的是秋月的侧影,长身玉立,步履稳重,除此以外,谈不上什么显明的印象。

及至见了面,尤其是跟仲四奶奶站在一起相比,秋月那种出自大家的气度,会使人怀疑,她绝不可能是低三下四的出身。心折之下,不自觉地便先施礼,说一声:“秋月姑娘你好!”

“妹妹你好!”秋月一面还礼,一面答说,“老想来看妹妹,今天到底让我如愿了。”

说完,拉住杏香的手,含笑端详,眉目清秀,却是轮廓分明,看得出是个有主见的人。手上的皮肤很白,脸却黄黄的微显憔悴,不知是因为“害喜”,还是有心事的缘故。

“秋月姑娘、仲四奶奶,都请坐。”

“叫我姊姊就好了。来,咱们一起坐。”

“对了,杏香,你们姊妹相称好了。不过,”仲四奶奶笑道,“这一来,我占了秋月姑娘的便宜了。”

“仲四奶奶别这么说!说真的,我都想认这么一位干妈呢!”

“那怎么敢当!”仲四奶奶将秋月带来的一个包裹,往前推了一下站起来说,“你们姊妹俩说说知心话吧!我回头再来。”

等仲四奶奶一走,秋月解开包裹说道:“妹妹,还有两样太太给的东西,我交代了给你。”

打开那只紫檀嵌螺钿的首饰盒,杏香一看就说:“这,这可不敢受。太贵重了。”

“东西不贵重,贵重的是情义。妹妹,我听芹二爷说过,你是跟令兄念过书的,莫非‘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都不知道?”

“话是不错。不过——”

“妹妹,你再说就生分了。”

“我,我实在不安得很。”

“我有治不安的药。”秋月顺势回答,随即解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具织锦缎的长方盒子,盒盖上五个烫金的字:“宫方安胎丸”。

刚伸出手来的杏香,一看药名顿时脸红,手也缩回去了。

秋月却平静无事地揭开盒盖,里面红绫衬底,挖出十个圆槽,一槽一蜡丸,也是金字药名。那蜡丸白中透亮,可知不是陈年过性的药。

“这是特为跟平郡王府太福晋去要来的。你仔细看一看仿单,一个月吃一丸就行了。”

杏香眼看仿单,心有所思,照此看来,连平郡王府太福晋都知道她怀孕了。她听说过,曹雪芹是遗腹子,王府太福晋当然也关切娘家的根苗,倘或生个男孩,她在曹家的地位就不同了。

可是,这得有名分才行,否则仍有“留子去母”的顾虑。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心头一闪,随即消失。

“看明白了?”

“是的。”

“那就收起来吧!”秋月移来另一个盒子,很大很轻,一揭开盒盖,令人双眼一亮,里面是四朵鲜艳夺目的假花。

“做得比真花还漂亮!”杏香说道,“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也是宫里才有的,我一直舍不得戴,送你吧。”

“不!”杏香答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正好相反,我就是不好这些东西。舍不得戴,是怕糟蹋了;如果喜欢,就无所谓糟蹋不糟蹋。”秋月又说,“其实舍不得戴,在箱子里搁坏了,那才真的是糟蹋,叫我是这些花,也觉得抱屈。妹妹,如今还是‘国丧’,等服制满了,你就可以戴了,也算是替我惜福。”

这一番说辞,无可批驳,受此馈赠,亦觉心安。杏香不由得感叹地说:“姊姊,你可真是好辞令,叫人心悦诚服。”

“你恭维得我过头了。”秋月又说,“这盒花,还不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说着,从纽扣上摘下一个表来,托在掌中,伸到杏香面前。

那只表极其华丽,珐琅金壳,四周镶了十二粒金刚钻。杏香摇摇头说:“姊姊,我不敢受,我也不配使用这么贵重的表。”

“我知道你不肯收。不过,我要说个理由,你不但会收,而且也不会觉得不配使这个表。”秋月又说,“其实,我又何尝配使?只为有一份责任在上头,就不觉得配与不配了。”

听说是有一份“责任”在,杏香不免踌躇,但只略略考虑了一下,便即毅然答说:“请姊姊先说说,是什么责任。”

“我先说我送你表的用意:表要准才值钱,说话也要言而有信才可贵。我送你表的用意,就是要你相信,我说话一定算话。”

“这一层,就是姊姊你不给我表,我也相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总得这样子表我的心意。”秋月紧接着说,“其次我要说一说这个表的来历。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这,”杏香笑道,“我连胡猜都不会了。”

“是老太太给我的——”

秋月告诉她说,曹老太太视她唯一的孙子为“命根”。那年得病自知不起,郑重托付秋月,务必料理曹雪芹。秋月发誓,一定不负所托,曹老太太便拿她自己用的那只表,给了秋月,勉励她念兹在兹,勿忘遗命。

“老太太福寿全归,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能眼见芹二爷成婚,为她添个曾孙。如今我把这个表转送你,就因为你能弥补老太太的遗憾。”秋月将金表置入杏香掌中,紧捏着她的拳说,“你只要一看表,就会想起你怀着的胎,处处小心,到了月份,安安稳稳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老太太都会高兴的。”

听她想得如此周到,说得如此恳切,杏香着实有些感动,但也觉得双肩负荷不胜,怔怔地望着秋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要谈你自己的事了。妹妹,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得太直了,你可别动气。”

“姊姊,你尽管说!原是要说实话,才不是拿我当外人。”

“你能明白这一层,我就放心了。妹妹,芹二爷正在提亲,你是知道的。他年纪还轻,也还没有功名,若说提亲的时候,先让女家知道先已有了个喜欢的人,而且要有孩子了,女家即便不把他看成一个浪荡子弟,说出去总不大好。咱们总得替他遮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呢?”

杏香点点头,却不作声。秋月设身处地为她想,自然不会有欣然乐从的表情,她此刻所关切的是“遮”过以后如何。这是谈到关键上来了,措辞应该格外谨慎。

这是不知盘算过多少遍的事,始终琢磨不出一个圆满的说法,这时仍然如此,想来想去,觉得多说不如少说!既然一见如故,便不妨尽在不言之中。

秋月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握着杏香的手说:“妹妹,你现在什么都不用管,更不必烦,一切都交给我,到时候一定有交代。”

这“有交代”三字,在杏香是不能满意的,但在秋月,话是说到尽头了,如果追问一句,便显得不够意思。当然,她绝不怀疑秋月的好意,可是她到底不是乌云娟——乌二小姐,就算乌二小姐意思活动了,也还要顾虑阿元胡出主意。

一想到阿元,在热河的往事,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心境就无法平静了。秋月看她脸红气促,不由得大吃一惊,“妹妹,妹妹,”她摇撼着杏香的手问,“是不是我说的话不中听?”

“不是,不是!”杏香抢着否认,“绝不是,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姊姊,你让我静一静。”

“好!”秋月释然了,站起身来,觉得无事可干,看杏香自己梳的辫子偏而不直,便取把梳子,悄悄坐在她身后说,“你慢慢儿想你的事,我替你把辫子重新梳一梳。”

这一下,陡然触及杏香童年,慈母为她理妆的回忆,却是温馨时少、凄凉时多;想起遭家难以后的异乡漂泊,沦落风尘,虽说姑嫂相依为命,但翠宝的照料,似乎只是尽她的责任,并非出于爱心。就拿打辫子来说,要等她空闲时,自己拿着梳子去找她,从没有像秋月这样,自动说一声:来,我替你把辫子梳一梳。

转念到此,心头忽然阵阵酸楚,到无法忍受时,又化作滚滚热泪,无声地流湿了衣襟。

“怎么啦!”秋月发现了,大吃一惊,“妹妹,你到底有什么委屈?”

“委屈”二字一出口,杏香可真无法再自制了,转过脸来,抱住秋月,哭着说道:“姊姊,我从来没有跟人诉过苦——”

只说得这一句,便哽噎着无法毕其词了。秋月也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强忍着眼泪,抚慰地拍着她的背说:“妹妹,你别难过,慢慢儿告诉我。”

杏香满腔难言之苦,除了哭泣,只是用感激的眼光,作为报答。见此光景,秋月也猜想到了,大概跟翠宝有关,才不便出口,因而也不再多问了。

不过,她的眼泪却须设法止住,“别再哭了!”她是微带告诫的语气,“把一双眼哭肿了,见了人不好看。”

这句话倒是立刻见效,杏香收住眼泪,起身坐在梳妆台前去照镜子,幸好还不算太红肿。

“辫子打了一半,让你这一闹,前功尽弃,得重新来过。”秋月走到她身后,望着镜子说。

杏香歉疚地笑了一下,将身子坐直,于是秋月一面重新为她结辫,一面又谈了起来。

“妹妹,我刚才的话,你还没有回复我呢?”

“刚才咱们说到哪儿啦?”杏香回想了一下说,“哦,姊姊叫我什么都不用管,是不是?”

“是啊!你的意思呢?”

“我自然听姊姊的。”杏香忽然有了新的想法,而且是个很大的决定,“我认命了!谁叫我遇见姊姊了呢!不过,我怕姊姊将来也有没法子帮我而又替我不平的时候,所以就算乌二小姐肯了,我也得看情形再说。”

“慢点,慢点!”秋月急急说道,“你这些话,我简直听不懂。”

“哦!咱们一层一层分开来说,你就懂了。”

“对,一层一层分开来说,我先问你,怎么叫认命了?你是作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也不过乌二小姐容不下我。不要紧,姊姊放心好了,我不怨你,也不怨曹家随便哪一位。”

“喔,”秋月真是放心了,不过声音仍是平静的,“这就是你认的命?”

“是的。”

“那么,你说将来怕我会帮不了你,而又会替你不平。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得倒过来说。先说就算乌二小姐肯了,我也得看情形,看什么情形呢?”杏香自己提出了这一问,却未做解答,停了好一会才突然问道,“姊姊,你可听见芹二爷说过,乌二小姐有个心腹叫阿元?”

“听说过。”秋月问道,“阿元怎么样?”

“请你先告诉我,芹二爷怎么说阿元?”

“他说,阿元也通文墨,乌都统的签押房,归她伺候,倒没有说是乌二小姐的心腹。”

“是心腹!”杏香很有把握地,“还是军师。我听说刚提亲的时候,就先派了来,看住了芹二爷。这阿元,很——”她考虑了一会说,“很厉害,也很霸道。将来如果她陪房过来,我跟她们在一起,姊姊,你倒想,我会有好日子过吗?”

秋月大为诧异,“阿元是这么一个人吗?”她问,“这,我倒没有听芹二爷说过。”

这是一时无法求证的事,但秋月没有理由不相信杏香的话。这样就可以想象得到,将来阿元如果陪房过来,即令乌二小姐容得下杏香,也未必就能和睦相处。

“到那时候,姊姊,你一定为我不平,可是现在你能帮我,将来帮不了我,只是看着空着急,生闷气。这些情形,我不能不先想到。”

“光是想到没有用。”秋月问道,“得有个打算啊!”

杏香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久久不答,然后抬眼反问一句:“姊姊,你看我能有什么打算?”

这一问,将秋月问住了,暗暗怨自己说话欠考虑,不应该自己为自己找个难题,想了好一会,始终不知如何作答。

“姊姊为我也很难有什么好的打算是不是?”杏香紧接着说,“姊姊如果愿意帮我,倒有一个法子——”

“那好!”秋月不等她话完,便先表示,“你说,我一定帮你。是什么法子?”

“釜底抽薪。”

何以谓之釜底抽薪?秋月心想,只有不让阿元进曹家的门,才能相安无事。但陪房不陪房,乌家自有权衡,何能事先干预?

“姊姊,我想,请太太跟乌家说明白,有这么一回事,乌二小姐如果能容我,我一定尽我的道理尊敬她。不过,不必将阿元带过来,这才算她是真心。”

“嗯、嗯。”秋月想了一下,很谨慎地问说,“倘或她倒有她的一套想法呢?”

“乌二小姐会怎么想?”

“她也许跟咱们的看法不同,不以为阿元会跟你处不来。”

“姊姊,”杏香问道,“你的意思是,太太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

这句话很重,秋月不能不辩,“不是白说,人家会安慰太太,说‘请亲家太太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她停了一下又说,“妹妹,你倒想,那时太太莫非能说‘不成!绝不要阿元陪房’吗?”

听得这话,杏香的脸色非常凝重了。秋月看在眼里,有些不安,也有些不忍,但深谈谈到最紧要的地方,如果这一点不能有结果,前功尽弃,谈如不谈,所以只能硬一硬心肠,静候答复。

“姊姊,”杏香终于开口了,“我应该聪明一点儿,与其将来悔不当初,何不早知今日!”

秋月心中一跳,“妹妹,”她迟疑地问,“你的意思是,跟阿元不两立?”

“我跟她不是什么冤家对头,谈不到势不两立,我不过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情愿避开她而已。”

“那么,避开她以后呢?”

“姊姊,”杏香泫然欲涕地,“我不早就说过了吗?认命!”

她是如此退让、体谅与自甘委屈的态度,秋月真是既感动又怜惜,赶紧一把搂住她说:“好妹妹,你真正是明白事理、肯顾大局的贤惠人。你这样用心,事情反倒好办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把你这情形一说,太太会另有打算。是怎么个打算,我这会儿也没法子跟你说,反正你只要肯认命,命就不一定会像你所想的那么坏。”

这话说得很玄虚,杏香当然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不过秋月这些话出自肺腑,她能确确实实感觉到的,因而心境也就渐渐开朗了。

“这根头绳旧了,有新的没有?”秋月又说,“没有黑的,蓝的也行。”

结辫子本用红头绳,如今国丧未满,用素色头绳。杏香找了一根全新蓝丝头绳,秋月结束停当,另取一面手照镜,反照给她看。辫子结得松软整齐,既舒服又漂亮,杏香非常满意。

“多谢,多谢。”

“别客气。”秋月说道,“咱们也谈得差不多了,该应酬仲四奶奶去了,你还有什么该说未说的话?”

“喔,有件事。”杏香说道,“我不想去易州,想仍旧待在这儿。”

“那,那也行。”语气是很勉强的。秋月觉得她不愿意跟翠宝一起住,未免任性负气。但她没有想到杏香另有一个希望住通州的理由。

“姊姊,京里到通州很近,我巴望着你常来看我。”

秋月顿时醒悟,“啊!”她直觉地说,“我来看你,你来看我,都比你住易州方便得多了。”

“恐怕只有姊姊来看我,我不便去看姊姊。”说着,杏香将双手一敛,恰好自然而然地搁在胸腹之间的那道“槽”上。

守礼谨严的处子之身的秋月,对于生男育女的知识,却并不缺乏,见此形态,即时会意,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抚摸杏香微隆的腹部,而杏香不但不退缩,反拿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就仿佛一双情同姊妹的姑嫂那样地,毫无隐饰,但愿共享那一份无可言喻的喜悦。

“我说错了!只能我来看你,不能你来看我,不然动了胎气,可是件不得了的事。”秋月笑道,“你看,‘小芹’在那儿伸拳蹬腿了。”

胎儿在腹中跃动,是连秋月都感觉到了,杏香当然得意。但想到秋月称胎儿为“小芹”,不免使她不安,“姊姊,”她怯怯地问,“要是个女娃儿怎么办?”

“怎么办?”秋月很快地接口,“还能怨你吗?能生女娃儿,就能生男孩,先开花,后结果。”

这意味着在秋月的心目中,杏香终将与曹雪芹长相厮守。体会到这一层,杏香对她是越发有信心了。

“姊姊,我的事,得请你跟仲四奶奶先说明白。”

“你放心。我是怕不好措辞,仿佛你跟翠姨有意见似的,你说,你是盼望我常来看你,才住通州,这样,我的话就好说了。”秋月紧接着又说,“我也不是说你的意思,只说我想常来看你,易州太远了,不如在通州方便,你看呢?”

12

在回京途中,秋月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什么叫佳偶、什么叫匹配?嫡庶之分究竟应该不应该那么重视?

这些使她困扰,也是她深感兴趣的疑问,当然是跟杏香盘桓深谈以后才发生的。她很惊异地发现,对于曹雪芹的亲事,她的想法几乎完全变过了,以前是只愁着杏香会妨碍乌二小姐成为曹家的媳妇,此刻愁的却是,乌二小姐会挡住了杏香进曹家大门的路。其间阿元是个主要的障碍,但要如何排除,却是个难题。

“你的话不错,”马夫人在听完她的陈述以后说,“说不要阿元陪房,这话咱们怎么出得了口?而况,乌二小姐容不容得下杏香,也还在未定之天。”

“如果是这样,事情倒好办了,因为阿元跟杏香不生关系了。不过,”秋月觉得这一刻,有将她的看法提出来的必要,“为芹二爷着想,割舍了杏香是件很可惜、很可惜的事。”

用了两个“很可惜”,自然深深引起了马夫人的注意,“你真看得杏香那么好吗?”她问。

“我说也无用,太太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秋月看法、想法,一向是马夫人所信任的,考虑了好一会儿问道:“莫非杏香跟阿元真的不能一起过日子?到底她们有什么解不开的扣儿?”

“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扣儿,是杏香自己顾虑会吃亏,情甘退让。”

“退让有之,情甘恐怕未必。”

“是,是!”秋月急忙答说,“我说错了。”

“你看她的意思,一点都不能活动?”

“我看是的。”

“既然如此,而况还有孩子,咱们是不能不要杏香的了。”马夫人问,“秋月,你是怎么在想?”

“是的。”秋月又说,“将来为了太太的小孙孙,咱们更得谨慎。”

马夫人点点头,大家妻妾不和,庶出之子,会出意外,这种情形,不足为奇。意会到此,马夫人断然作了个决定。

“老太太在日,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芹官娶亲生子。如今老太太盼望的两件事,一起都来了,咱们不能不分一个缓急轻重。”马夫人又说,“娶妻无非生子,杏香比乌二小姐更重要。我看这样,亲还是照提,暗底下先打听打听,女家会不会拿阿元陪嫁。果然如此,干脆就不跟乌家结亲了。”

马夫人的这番话,正符合秋月的估计,她向杏香说过:“你只要肯认命,命就不一定会像你所想的那么坏!”如今杏香的命运果然转好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也为秋月带来了不安,因为马夫人宁可不结乌家那头亲,也要成全杏香,都是听了她的话。万一将来杏香的为人,不如她所说的那么好,责任便都在她身上了。

“秋月,”马夫人见她不作声,便催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是,先打听了再说。”秋月又说,“但望能够两全。”

“那当然。”马夫人结束了这个话题,问到翠宝,“震二爷的那个人怎么样?”

“是好的!”秋月毫不迟疑地,“很懂规矩。”接着将翠宝情形细说了一遍。

“那好!”马夫人亦颇欣慰,“你到锦儿那里去一趟吧。她今儿上午还来过,对两件事都挺关心的。”

13

两件事都有了圆满的结果,锦儿也很高兴。翠宝的事,她已听曹震约略谈过,当然是一套半真半假的话,只说秋月已经看过“人”了,似乎很中意。锦儿故意问他自己的意思如何,曹震含含糊糊地答一句“无所谓”,便匆匆忙忙地料理他的公事去了。关于杏香,只字不提,他也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不过大局已定,以后如何受锦儿奚落,他是顾不得也不在乎了。

翠宝的事已没有好谈的,要谈也得跟曹震谈。因此,锦儿只谈杏香,听说她根本不愿跟翠宝住,顿时心思活动了,“你看,”她问秋月,“我把她接了来住,你看行不行?”

“那也没有什么不行,接来还可以让太太瞧瞧。不过,这不是很急的事。”秋月紧接着说,“这会儿我要跟你商量,阿元会不会陪房过来,这件恼人的事,能想个什么法子,切切实实打听出来。”

由于秋月是特为向她讨教,而且神色之间既郑重又急迫,所以锦儿便不即作答,很认真地思索着。

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见她双眉一扬,仿佛已有所得,秋月便问:“想出来了?”

锦儿却是答非所问:“那阿元长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得问芹二爷,想来不会丑。”秋月奇怪地问,“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有条挖根的好计策。方老爷想娶姨太太,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是听震二爷说的。方老爷没有儿子,想娶个姨太太,好像还挺噜苏的,要这样、要那样,其中有一样是要识字,那阿元不正合适吗?”锦儿很兴奋地说,“方老爷如今正在风头上,他跟乌都统要阿元,人家不能不卖他的面子。那一来,不就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

这确是一条釜底抽薪的妙计,秋月大为欣赏,“你这一招很高!”她问,“这件事该怎么着手呢?”

“那容易,让震二爷跟方老爷去说好了,他原托过震二爷。”

“既然方老爷曾经托震二爷物色,这话就不算冒昧。事不宜迟,你今天就跟震二爷说吧。”

“今天就说,明儿就有回音。”锦儿满有把握地,“一说准成。”

秋月看看事都谈完了,正想告辞时,不道外面有人高声在说:“芹二爷来了!”

“他怎么来了?”秋月不免诧异,匆匆对锦儿说道,“杏香的事,他完全不知道,你先别提。”

“慢一点!”锦儿也在屋子里高声向外招呼,“请芹二爷先在堂屋里坐,好生伺候。”接着放低了声音,“咱们先得说一说,在他面前,什么话能提、什么话不能提,免得接不上头来!”

锦儿的卧室是前后两间,前面起坐,后房安床,另带一个套间。她特为将秋月引入套间,谈了好久,让堂屋里的曹雪芹都等到不耐烦了。

“你打哪儿来?”秋月掀帘出现,不等他回答,又添了一句,“里面坐。”

进了起坐的那间屋,锦儿迎着他说:“你在这儿吃饭,让你的小厮回去跟太太说一声儿,到晚上我派人送你跟秋月回去。”

“行!”曹雪芹亲自出去交代了桐生,走回来答复秋月的话,“我是从家里来的。”

原来曹雪芹跟他的同学,还有内务府几个喜欢吟风弄月的小官,结了一个诗社。这天是社期,一早出门,下午回家,才知道秋月已回。马夫人将翠宝的事告诉了他,却是语焉不详,对杏香更是只字不提,曹雪芹既不敢问,又放不下心来,逡巡而退,却一溜烟似的走了来找秋月,想细问在通州的光景。

先谈翠宝,听完了,曹雪芹向锦儿拱拱手说:“恭喜,恭喜!”

“是你震二哥的喜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添了个可以替你分劳的帮手,难道不是喜事?”

“算了吧!”锦儿撇着嘴说,“只怕你有了翠宝姊,就忘了锦儿姊了。”

“没有的事,我是一视同仁——”

“是不是!”不等他说完,锦儿便大声嚷了起来,“你跟我多少日子了,跟她才几天?居然就一视同仁了,不明摆着是有她没有我?”

“是,是!”曹雪芹急忙认错,“是我失言了,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真正的姊姊,翠宝姊不过叫叫罢了。”

“哼!”锦儿仍旧撇着嘴,不满之意犹在。

秋月有些好笑,锦儿喝醋竟喝到曹雪芹头上来了。同时她也在警惕,锦儿既然对同样的称谓不无芥蒂,曹雪芹就应该及早补救,否则将来会生出好些无谓的是非。于是她说:“芹二爷,名分不能不顾,锦儿奶奶跟翠姨之间,你的称呼得分一分。”

“这,”曹雪芹踌躇着说,“怎么分法?”

“你叫锦儿姊,就不能叫翠宝姊,跟我一样叫翠姨;要叫翠宝姊,就得管锦儿奶奶叫嫂子。”

“好,我就叫锦儿嫂好了!”

“不对!”秋月立即纠正,“是震二嫂。”

曹雪芹尚未答话,锦儿已抢着开口了,“不行!”她的语气很硬,“嫂子亲不如姊姊亲,我的称呼不能改。”

“那可没有法子了!”秋月向曹雪芹说,“你以后就叫翠姨吧,从翠姨进门见礼那天改口好了。”

曹雪芹无奈,只得答一声:“好!”

“芹二爷,”秋月问道,“那阿元长得怎么样?”

曹雪芹不知她问这话的用意,迟疑未答之际,锦儿补了一句:“你只打个分数好了,是几分人才?”

“光指相貌?”

“对了,光指相貌。”

“七分人才。”

“连性情、能耐呢?”这回是秋月发问。

“那可以打到八分。”

“那么,”锦儿问道,“杏香呢?”

曹雪芹无端有些窘迫:“你是指相貌,还是指什么?”他支吾着问。

“指相貌,也指性情、能耐,你一样一样评。”锦儿又说,“不许随口敷衍。”

听得这话,曹雪芹倒是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方始回答:“相貌也是七分,性情六分,能耐八分。”

“你好没良心!通扯只得七分!你看她就不如阿元?”

“慢慢!你先别数落他,”秋月拦住了锦儿,向曹雪芹问道,“芹二爷,照你说,杏香不如阿元,那么要你在这两个人当中挑一个,你一定挑阿元啰?”

“话不是这么说。”

“应该怎么说呢?”锦儿咄咄逼人地问。

“那我就老实说吧,这里头有情分在。”

“还算是有良心的。”秋月看着锦儿说。

秋月笑,锦儿也笑,是薄怒初解的那种神情,曹雪芹有些被捉弄了的感觉,脸色就不免尴尬了。

“好了,”锦儿似乎有点于心不忍了,敛一敛笑容,平静地说,“我们俩商量过了,想问你几句话,请你老实说。”

看这样子,多半是谈他的婚姻,但会问些什么,他无法猜测,只能严阵以待地点一点头。

“乌二小姐为人怎么样?”

“这不大家都知道了吗?”曹雪芹答说,“念过书,自视很高,有小姐脾气。”

“你喜欢不喜欢她呢?”

“无所谓。”

“这就不是老实话了。”锦儿立即指摘,“终身大事,怎么能无所谓?而且你向来不是肯在这件事上马虎的人。”

曹雪芹被迫无奈,只好答一句:“喜欢。”

“喜欢她什么?是才、是貌,还是才貌两全?”

这又遇到难题了,曹雪芹之喜欢乌二小姐,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也是无法出口的秘密,是她跟绣春相像。在难以作答之际,不免想到,她们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于是他笑笑说道:“这是干嘛?简直拿我当贼审问了。”

“你不愿意谈,就老实说好了,何必这么形容?”锦儿又说,“我们俩处处地方替你打算,不想反倒打算坏了,惹出你这么一句话,真叫人寒心。”

曹雪芹听她口发怨言,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急忙赔笑说道:“惶恐,惶恐!你别生气。”停了一下又说,“这样,咱们呢打个商量,这句话暂且搁在一边,你另外问吧!”

“好!我就另外问。”锦儿想了一下说,“阿元是乌二小姐的心腹不是?”

“大概是。”

“如果乌二小姐把阿元带过来陪房,你乐意不乐意?”

问到这话,曹雪芹略感窘迫,笑一笑说道:“天地良心,我跟你说一句话,绝不是敷衍,是心里的话。”

“怎么一句话?”

“无所谓。”

锦儿与秋月都笑了,然后锦儿又问:“你是说能带来最好,否则,亦不觉得可惜,是吗?”

“正是。”

“那么,阿元陪房,你拿杏香又怎么办?”

曹雪芹一愣,使劲摇着头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上头去过。”

“这大概是实话。”秋月插进来说,“过去不论,现在你应该想到了。”

“人家对杏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你是指乌二小姐?”又是锦儿发问了,“假定人家肯了。”

“那还有什么说的,我马上跟太太回明了,把她接了来。”

“你这句话,这会儿是说得轻松,你想过没有?到那时乌二小姐以外,有阿元又有杏香,你一个人应付得下来吗?”

“阿元不算。”曹雪芹答说,“她是人家娘家带来陪房的,我又没有要她,我又不打算惹她。”

“这一层,你是比你震二哥强。”锦儿笑着说。

“是这样,你错会意思了。”秋月说道,“说你能不能应付得下来,是怕各有意见,阿元自然帮她主子,杏香就难免受委屈,那时你怎么办?”

听得这话,曹雪芹顿时面现抑郁,起身背着手跨了几步,方又回过来说:“我怕的就是这一点。我倒还没有想到阿元,我是怕乌二小姐有小姐的架子;杏香呢,脾气不免有点儿犟。如果再加上阿元,那可真是永无宁日了。”

“如果光是乌二小姐跟杏香,倒不要紧,杏香愿意守她的规矩,乌二小姐知书识字,是明理的人,一定能处得下去,麻烦是在阿元!”锦儿向秋月使个眼色,“你说吧。”

秋月微微颔首,以从容沉着的语气说道:“你说杏香脾气很犟,我看不然,你把她的性情评得不如阿元,也难怪锦二奶奶说你没良心。”

“这不同的!”曹雪芹涨红着脸强辩,“跟你比较客气,而且你们又是初见。”

“虽然初见,倒是一见如故。”秋月接下来说,“芹二爷,你知道不知道,你快做爸爸了?”

这句话就如当顶雷轰,震得曹雪芹一时几乎失去了知觉,然后不辨是喜、是不安,还是惦念,心乱如麻,只是看一看秋月,又看一看锦儿,不知道该怎样发问,才能获知整个真相。

“怎么?”秋月问说,“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曹雪芹定定神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锦儿插嘴,“莫非你自己做的事,你都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

“这一说,杏香怀的是你的孩子?”

曹雪芹没有作声,不过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锦儿关心的只是这一点,证实了她就放心了,所以也不作声,只望了秋月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既然是你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都得留下来。太太已经打定主意了,要接杏香回来,不过人家也有顾虑。”秋月又说,“凡事要从两面想,咱们不能自以为是,抹杀人家的心事,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曹雪芹心急地说,“你不必谈这些道理,你只说她是什么顾虑。”

“她顾虑阿元,怕阿元陪房过来,帮着乌二小姐跟她过不去,那就没有她的日子过了。你不是也说那一来会永无宁日吗?杏香就是为了怕你为难,情甘退让。”

“情甘退让?”曹雪芹搔着头皮说,“我不懂这话。”

“那就说明白一点儿吧,她不愿进咱们家的门了。”

“那,那她怎么办呢?”

“她认命了。”

“何以谓之认命?”

“怎么你还不懂?”秋月有些激动了,“她不管干什么,反正累不着你,累不着咱们曹家。”

曹雪芹愣住了,他有些怀疑,是杏香真的这样表示过,还是秋月错会了意。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只觉得奇怪,她不是这么懦弱的人。”

“你看你!”锦儿又忍不住插嘴了,“人家顾全大局,情愿退让,你倒说人家懦弱!如果争到底呢?你又说人家霸道不讲理了。”

“我失言了。”曹雪芹接受她的指摘,但仍不免怀疑,“杏香真的是这么说来着?”

“你爱信不信!反正太太、锦儿奶奶、我,都相信她的话,而且正在想尽办法挽回。到底能不能有圆满结果,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看锦儿脸上关切的神色,可知秋月不是过甚其词,但他实在很奇怪,不知杏香如何能赢得秋月的如许好感,也不知道是如何挽回。

后面一个念头,想到便问了出来,秋月答说:“那还不容易明白吗?不让阿元陪房过来,杏香不就能来了吗?”

“嗯,嗯,真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可是——”

“你不必再问了。”锦儿打断他的话说,“法子已经想好了,这会儿还不能跟你说。如今要谈万一不成的话。”她转眼看着秋月,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芹二爷,”秋月接口说道,“锦儿奶奶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如果成了,阿元就绝不会跟着乌二小姐来。但如万一不成,乌家非让阿元陪房不可,那时候你怎么办?”

这是要他在乌二小姐与杏香之间,作一选择。这在曹雪芹实在很为难,在乌二小姐身上,他别有一份与任何人都不能谈的感情寄托着,实在割舍不下;至于杏香义不可负,何况秋月又将她说得那么好。

“怎么啦!”锦儿有些等不得了。

“你别催他,”秋月拦着她说,“让他慢慢儿想。”

就在曹雪芹苦苦思索,想不出一个能够兼得的办法时,曹震回来了。

“喔,你们都在。好极了!都谈得差不多了吧?”

曹震是看到曹雪芹与秋月都在,心知必谈怀了孕的杏香,那一下来龙去脉,锦儿已清清楚楚,因而故作囫囵笼统之语,想避免深谈,免得受窘。

然而锦儿又怎么饶得了他?当下冷笑一声答说:“谈是谈得差不多了,只差一点点还不明白。”

看来势不善,曹震赔笑问道:“是哪一点?”

“你如果不得易州的差使,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花招。”

这是说他以出差易州,不能携眷为名,才振振有词地提出纳妾的要求,如果不得易州的差使,又将如何?这话很厉害,曹震硬一硬头皮,使了个昆腔中小生的身段,用食指抹一抹鼻下,退后两步,一躬到地,念句戏词:“请夫人息怒!喏,喏,喏,下官这厢有礼了。”

这一下惹得秋月掩口葫芦,曹雪芹哈哈大笑,锦儿也忍俊不禁,笑着骂了句:“死不要脸!”

“好了,醋坛子算是保住了。”曹雪芹向秋月说道,“咱们还是回家吧!他们总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呢。”

“别走!”锦儿立即拦阻,“吃了饭再回去。”又向秋月使个眼色,“你陪芹二爷坐一坐。”

秋月会意,点点头说:“好!你们谈去吧!”

于是锦儿将曹震招呼到后房,低声问道:“方老爷的姨太太着落了没有?”

“没有。”曹震问道,“莫非你倒有人?”

“乌都统家的阿元怎么样?”

“那怎么行——”

“轻点,轻点!”锦儿赶紧捂住他的嘴,“干嘛大呼小叫的?”

曹震噎了一下,拉开她的手平静地问道:“方老爷你见过没有?”

“见过一回。”

“那你想,方老爷又瘦又小,那阿元人高马大,两人站在一块,变成‘矮脚虎’配‘一丈青’,怎么行?”

锦儿没有看过《水浒》,不知道“矮脚虎”跟“一丈青”,但意思是容易明白的,想一想果然难以匹配。

可是锦儿却不肯死心,“这是你的想法。”她说,“也许方老爷倒不嫌呢!”

“一定会嫌。”

“他跟你说过?”

“说是没有说,不过⋯⋯”

“你别自以为是了!”锦儿有些蛮不讲理似的,“你就跟方老爷提一提,也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我在他面前说话,要有一句管一句的用,他才会相信我。说出一句明知道不行的话,他心里会想:怎么回事?一窍不通嘛!以后我说话还管用不管用?”曹震仰起脸直摇头,“你一点儿都不懂。”

锦儿对他的表情,虽觉可气,但话却驳不倒,只好不作声了。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管这桩闲事?”曹震接下来又说,“你把其中的缘故说一说,也许我能替你想办法。”

“对!你得替我想办法,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

“什么话?”

“我说你能让方老爷娶阿元,方老爷娶了阿元,一切就都圆满了。”

“你在讲的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懂。”

锦儿想了一下答说:“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总而言之一句话,芹二爷娶了乌二小姐,如果有阿元陪房,杏香就不能进曹家的门了。可是大家的意思,非成全杏香不可,怎么才能成全,你去想吧!”

一听这话,曹震当然明白了,“原来是打算釜底抽薪。阿元不坏,总有人要的。”他并两指敲敲额头说,“等我来好好想一想。”

曹震一面想,一面显露了诡秘的笑容。这是他想到得意之处常用的表情,锦儿虽司空见惯,但这时候却不能无疑。

“你别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什么?”曹震诧异地问,“什么我在打鬼主意?”

“问你自己啊!”锦儿故意背过脸去,“阿元人高马大,你可不是又瘦又小。”

“什么!”曹震几乎是咆哮了,但接下来却是好笑的神气,“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说,“如果你不放心我,就最好别再在我面前提阿元。”

“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不错,行得正,坐得正,就怕无理取闹疑心病。好了,你们去胡出主意吧,我也懒得管了。”说着,曹震挥一挥手,起身要走。

“你别拿乔。”锦儿一把拉住他说,“你也不能怪我疑心病,你倒想,光为翠宝,你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有杏香那档子事,我怎么会知道翠宝早就是翠姨了!”说着,锦儿又有了牢骚,话也就更有的说了,“再说,杏香的事,不是你惹出来的吗?你倒想想你自己,‘又做师娘又做鬼’‘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叫人家到热河去的是你,立时立刻撵人家回通州的也是你!曹通声啊曹通声,你少做点缺德事吧!”

这一顿骂,连前方都听到了,曹雪芹与秋月,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尴尬,但亦只有侧身静听,不能插手干预。

“好了,好了!”是曹震的声音,“让人家听见了什么意思!”

锦儿发泄过了,亦不为己甚,只问到正经事:“你到底管不管?”

“我说懒得管,没有说压根儿不管,只要你不犯疑心病⋯⋯”

“这能怪我吗?”锦儿语声又高了,“如说我有疑心病,也是你一天一个花招逼出来的。”

“你看看,你讲话凭不凭良心?我吃饱了撑得慌,一天想一个花招来骗你!你说,你受了几回骗?”

“一回就够了,还要几回?”锦儿显然理屈,所以顾而言他地又问,“你愿意管,就快拿主意出来。”

“主意倒是有一个,得慢慢儿想。这又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何必那么急!”

“虽不是火烧眉毛,可是耽误不得。你就躺一会,好好去想吧!等开饭的时候我来叫你。”

这一下安排得很好,免得他到了前房受窘。锦儿自己神色泰然地走了出去,曹雪芹一见便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低声说一句:“好厉害啊!”

“你!”秋月赶紧轻喝拦阻。

“芹二爷总听见了,也不必瞒他了。”锦儿看着秋月说,“你告诉他吧。”

等秋月讲完,曹雪芹笑道:“锦儿姊如果做官,必是一把好手。”

“你别瞎恭维我了,怎么扯得上做官不做官?”

“这是剪除羽翼的办法,做官的想排除异己,此计最妙。”

锦儿不甚听懂他的话,秋月却能深喻,深恐这些话将来传入乌二小姐耳中,跟锦儿会起误会,当即正色说道:“锦二奶奶也是为了你,根本不能拿排除异己来作比。”

曹雪芹领悟了,“对!是为我,我领情。”他接下来又说,“不过,阿元配方老爷,似乎不相称。”

“你是说他们的个子不相配?”锦儿问说。

“是的。”

“震二爷也是这么说。你倒想想,有什么相配的人没有?”

“你们别乱找人了。”是曹震接口,一面说,一面踱了过来,向锦儿说道,“我想得了一个人,回头告诉你。”

“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在这里。”

这一下曹震不能不说了,否则倒真像拿曹雪芹与秋月当外人似的,“王爷还想找一个人,”他说,“我看阿元倒合适。”

王爷自是指平郡王,子嗣不旺,想再纳妾亦是情理中事,秋月便即问说:“阿元长得可是宜男之相?”

“屁股那么大,你说是不是宜男之相?”曹震还做了个手势。

秋月想笑不敢笑,锦儿却白了他一眼,“这又让你看清楚了。”她说,“你想,我怎么能不得疑心病?”

一闻拈酸之语,曹雪芹与秋月都不觉得可笑,锦儿也自知过分了些,悄悄起身,从容而去,看样子是到厨下检点待客的肴馔去了。

“震二爷,”秋月问道,“想添一位姨娘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太福晋的意思?”

“王爷的意思。”

“太福晋呢?”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没有听说,想来也不会反对吧!”

“还是问清楚的好。”

原来平郡王的太福晋,驭下特严,是曹家的亲族,以及与曹寅、曹两代交好的友朋门下,无不知道的事。但照秋月的了解,太福晋为人的厉害,还不止于“驭下特严”四个字,而另有令婢妾无法忍受之处。

一直为曹家亲友私下所批评的是,“老王”讷尔苏的庶出之子,都夭折了——讷尔苏共有七子,除长子平郡王福彭之外,嫡福晋还生有第四子福秀、第六子福靖,以及三年前夭折的第七子福端。此外庶出的第二子福聪、第三子福彰、第五子福崇,活得最久的也不过六岁。何以她生四子,只夭其一,而庶福晋吕氏、徐氏所生之子,尽皆不育?此中不免有很多不堪究诘的疑问。

因此,秋月对平郡王纳妾是否已征得太福晋的同意这一点,格外重视,在曹震是不难理解的,以太福晋驭下之严,如果是她准许平郡王纳妾,可望对新人有适度的宽容,否则就很难有不找麻烦的日子了。

“你的话说得也对,当然要先请示太福晋。不过,天下过了中年的太太们,心思都是一样的,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抱孙子。”曹震接下来又说,“王爷除了魏福晋之外,如今有两位侧福晋、一位庶福晋,连先前的嫡福晋,一共六位,可就是没有子息。我想太福晋在这一层上头,也很着急。”

“我看不然。”秋月说了这一句,停下来考虑,结果还是把她的看法说了出来,不过前面加了一段话,“震二爷,你说的王爷没有子息,将来爵位没有人继承,所以太福晋很着急。这件事,不是我能懂得,就懂,也不是我能谈的。不过,震二爷,有一点,你不知道想过没有,平郡王是‘铁帽子王’,将来谁承袭都是太福晋的孙子。”

世袭罔替的王爵,谓之“铁帽子王”。平郡王福彭将来去世,即令并无子嗣,爵位亦不会取消,照定制,会在他的胞侄中择一继承,甚至兄终弟及,由福秀或福靖袭爵。反正谁继承王位都是太福晋的嫡亲骨肉,所以眼前平郡王福彭无子,在太福晋看,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这样,宜男之相就不成其为太福晋为长子择妾最看重的一点,“我想,”秋月又说,“太福晋总还要看看,阿元有别的长处没有,最要紧的性情能投合她老太太的脾气。”

“对!”锦儿接口,“我也是这么想。”

于是秋月跟锦儿便谈太福晋的脾气,又为阿元担心,因为太福晋不喜欢露锋芒的人,而照杏香与曹雪芹形容,阿元似是精明强干一路的人。

她们谈得很热闹,他们兄弟俩却默无一言。曹雪芹是自觉不便开口;曹震心中另有盘算,负手绕室,走了两圈,突然停住。

“只要太福晋说一句,把这个人找来看看,事情就算成功了。”

“这话怎么说?”锦儿发问。

“那时全在我。”深思熟虑以后的曹震,有条不紊地说,“王爷十之八九会看得中,太福晋的脾气不敢说,看中了最好,看不中我也有话说。”

“怎么说法?”

“我跟乌都统说,平郡王很喜欢阿元,你不如暂时把她留一留,到太福晋点了头来要人了,那时候如果来个人去楼空,岂不大煞风景?乌都统一向巴结王爷,听我这一说,自然就把阿元留下来了。”曹震得意地说,“你道我此计如何?”

“也要靠你会说鬼话。”锦儿笑着看向曹雪芹说,“这一来,你可以放心了。”

“还不知道王爷的意思怎么样呢!”

“王爷那儿,得请震二爷善为进言。”秋月接着曹雪芹的话说,“倒是太太应该早早动身,双管齐下,得把时候拿捏准了。”

“一点不错。”曹震深深点头,“只等王爷同意了,我亲自送太太去热河,我谈阿元的事,太太提亲。一等谈妥了,我送太太回京,顺便把阿元带了来。这里就得赶紧‘放定’,赶在秋天办喜事。乌二小姐一过了门,阿元的事,到头来不成功也不要紧。”

大家都觉得他的打算很妥当,于是细细安排步骤。曹震因为陵工事繁,但愿速去速回,拿时宪书来看,第四天就是长行的好日子,主张那天就走。

“这怕太局促了⋯⋯”

秋月还只说了一句,锦儿已大声嚷了起来:“那怎么行?还不知道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就算太太也愿意赶紧动身,可是收拾行李、预备送人的礼,还得辞行,三天来得及吗?”

“辞行就免了吧!”

“有的地方好免,有的地方能免吗?像太福晋那儿,能不说一声?”

“还有,要把邹姨娘也带了去。”秋月说道,“震二爷,三天实在不够。”

“那好!你说吧,几天?说定了我好安排我自己的事。”

于是复又翻查时宪书,斟酌再三,选定十天以后的一个好日子动身,一切车马夫役,不消说是,是归曹震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