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由王府侧门下了车,曹震先到上房见太福晋请安,陪着谈了些闲话,退下来转往平郡王的书房。
刚要进垂花门,迎面遇见方观承从外而来,彼此招呼过了,方观承问道:“通声兄是有事来见王爷?”
“小事、小事。”
“那么,通声兄先请吧!我要跟王爷回的事,不是几句话可了的,别耽误了你的工夫。”
“方师爷是公事,我是私事,理当先公后私。”彼此谦让了一回,没有结果,只好让护卫进去通报,传出话来,是一起进见。
进书房见了礼,平郡王先问曹震:“有事吗?”
“是的。”曹震答说,“王爷那天交代的事,我物色到了。”
“喔,好!”平郡王会意了,“你坐一下,我先跟问亭谈公事。”
“是!”曹震有欲走之意,“我在外面待命好了。”
“不要紧,是皇上的恩典,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无须回避。”平郡王摆一摆手,“都坐啊!”
于是曹震挑了进门之处一张椅子落座,方观承先将一具公文箧放在平郡王面前,方始在紫檀书桌旁坐下。
“上谕批好了?”
“是!请王爷过目。”
平郡王便打开公文箧,取出上谕稿,轻声念道:“朕闻浙江绍兴府属山阴、会稽、萧山、余姚五县,有沿江沿海堤岸工程,向系附近里民按照田亩,派费修筑——”
平郡王停了下来,有踌躇之色,方观承便即问道:“王爷觉得哪里不妥?”
“恩典只给绍兴府,是不是太显眼了?”
原来这是一道恤民的上谕,绍兴府属五县,照田亩多寡派费修堤,地棍衙役,借此包揽分肥,用少报多,甚至堤岸完好,不必修理,费用仍旧照派不误。以后浙江总督李卫,核定了一个数目,每亩捐钱二文至五文,百姓负担虽较以前减轻,但县衙门的书办衙役,仍旧有借端勒索的情事。皇帝认为正项每年不过折合三千多银子,但百姓的负担,加了几倍,公库所省有限,百姓的额外负担,尽为胥吏所中饱,不如革除此捐派,公家所费有限,百姓受惠无穷。但因为绍兴跟皇帝有特殊渊源,平郡王怕天下怀疑皇帝偏私,不无顾虑。
方观承却不是这样看法:“此是就事论事,只有绍兴府有此苛政。而况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恩典,譬如上个月的那道恩典,直隶运河淤浅,雇工挖深,天津等州县,每亩派银一厘以上,不也蠲除了?”
“嗯、嗯。”平郡王微微颔首,考虑了一会儿问道,“如果要找一处地方陪衬,有那种地方没有?”
“类似的情形没有。不过,皇上如果要加恩黎民,可做之事还多。”
“你们说说,看能不能找机会跟皇上面奏?”
方观承略想一想,以问作答:“王爷听说过有淡食的地方没有?”
“怎么没有听说过,那不是贵州吗?”
“不只贵州一省,云南也是如此,广西的情形也不见得好。”
“广西不是官运官销吗?”平郡王诧异地,“我记得孔繁珣曾经有过一个奏折,说广西自从动库银为盐本,官运官销,已无盐缺匮之虞,何以情形又坏了?”
“王爷说的是雍正三年到雍正五年的情形,那时盐价每斤减了二厘,雍正五年奏请恢复原价。虽然每斤只有二厘的出入,戋戋之数,似乎无关宏旨,可是二厘只是部价,一层一层附加上去,就好比俗语说的,‘豆腐盘成肉价钱’,豆腐不值钱,肉就不是每一家都吃得起的。”
平郡王皱一皱眉又问:“云南呢?”
“云南的盐价,额定每百斤二两四五钱,其实呢,官价已经卖到每百斤四两银子了。”
“何以官价要涨?”平郡王说,“尹望山不是喜欢弄钱的人啊!”
尹望山就是云贵总督尹继善,他少年得志,勇于任事,但凡有兴作,必得有钱,因而提高盐价,除了应该解缴户部的盐课以外,尚有盈余,可用来举办有益地方的事业,“说起来取之于公、用之于公,似无可非议。不过,”方观承略略提高了声音,“有钱的人,不在乎区区盐价。量入为出的佃民,却是一大负担。若说为地方公益,就拿修路一项来说,路是走不坏的,路坏是有钱人的马蹄车轮碾坏的。王爷请想,这能算公平吗?”
“这当然不能算公平。”平郡王又说,“盐政上,还有什么应兴应革之事?”
“那可多了,一时也说不完。”
“你只拣最紧要的说。”
最紧要的也不止一端,方观承还在衡量缓急时,从小随曹寅在扬州盐院住过好几年的曹震,却忍不住开口了。
“王爷,两淮两浙禁私盐的例子,倒不妨奏请皇上,通饬各省照办。”
“喔——”平郡王问说,“两淮两浙的例子怎么样?”
“盐枭走私,自然要严禁,苦哈哈另当别论。”曹震答说,“两淮两浙的例子是:六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苦人,或者有残疾,也是孤苦无依的,报名到县里,验明注册,凭腰牌准他们到盐场买盐四十斤,免税。每天一次,不许用船装。”
“这倒真是惠政。”平郡王问方观承,“你看呢?”
“怕要交户部议奏。”
“嗯,请你把你跟通声所谈的,有关盐政上的几件事,仔细查一查,写个节略给我,我得便就回奏。皇上最近兴利除弊的心很热,只要办法妥当,没有不依的。”
领受了指示,方观承先行告退,曹震补上了他的座位,但只是双股略沾椅子边,上身倒是挺得笔直,做足了正襟危坐的姿势。
“回王爷的话,有个人,王爷或许能中意。这个人叫阿元,是热河乌都统太太的心腹丫头。长得很齐整,高挑身材,很富态,一看就是宜男之相。”
“喔,”平郡王一听不坏,便即问道,“性情怎么样?”
“性情很爽朗,很平和。”曹震又说,“而且知书识字,乌都统的签押房,都是她收拾。”
听得这话,平郡王大为动心,因为自从入值枢机,不但公事忙得多,而且因为与皇帝从小便在上书房一起念书、切磋诗文的缘故,所以词臣所拟,有关利益的四六文章,譬如恭上皇太后徽号表册文等等,都发下来叫平郡王看,这要查典故考出处,得带回府来,细细斟酌。那时如果有个添香的红袖,嘘寒问暖之余,还可以翻检经史,这岂非一大乐事。
想到这里,心意已决,但位高妒多,做事总要谨慎,当下问道:“这个姑娘,不知道有了婆家没有?”
曹震心想,这是平郡王怕落个夺人未婚之妻为妾的名声,实在过虑了。阿元是要陪房的丫头,何来婆家?就算有,也不过是配乌家的小厮,退婚也容易得很。
“回王爷的话,我打听过了,没有婆家。”
“乌都统呢?”
“一定肯放的。”
“我不是说他肯不肯放人。”
那么是指什么呢?曹震倒让他难住了。
“你不是说,乌都统的签押房,都是她收拾吗?”
曹震恍然大悟,是指乌都统曾否将阿元“搞”上手。这也不会的,否则不会派去照料曹雪芹,而且乌都统惧内,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王爷请放心,没有那回事!”
“你怎么知道?”
“王爷请想,乌太太是母老虎,乌都统敢吗?”
平郡王仿佛被他逗笑了,然后徐徐说道:“你看是写信呢,还是你去一趟?”
“去是一定要去的,不然说不明白,不过王爷能给一封信最好。”
“这信,”平郡王踌躇,“似乎不好措辞。”
“王爷不必提什么事,直说派我去有事面商好了。”
平郡王点点头问:“你哪一天走?”
“还得十天。”曹震又问,“去了是不是就把人带来?”
“当然,否则你不是白辛苦一趟了吗?”
“替王爷办事,再辛苦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过,我觉得有一点,王爷得先琢磨琢磨⋯⋯”
看他嗫嚅着难以启齿,平郡王便即问道:“你是说应该送人家一笔身价银子?”
“不是,不是,那是小事。”
“那么,什么是大事呢?你尽管实说,不必顾忌。”
“我在想,是不是要问一问太福晋?”
“当然。”平郡王很快地答说,“带来了,先住在你那儿,等过了八月再接进来。”
八月是世宗宪皇帝崩逝周年,筹过了那时候办喜事就不会落贬,不过曹震有他为自己着想的打算。
“回王爷的话,那一来,太福晋知道了会更不高兴,不说是王爷的交代,只说我太擅专了。”曹震摇着手说,“我不敢。”
“那么你说呢?”
“我想请我二婶跟太福晋去回。”曹震说道,“明年是太福晋五十大寿,王爷也是三十整寿。国恩家庆,能为太福晋添个孩子,那是多美的事?”
所谓“二婶”即指马夫人。平郡王考虑下来,认为由妻子向婆婆建言,比托马夫人去说,得体得多。
于是他说:“你不必管了,明儿还是这时候来听信儿好了。”
曹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二天下午到了时间,直奔平郡王府,发觉气氛有异,仿佛马上有场灾难要爆发似的。
曹震不敢造次,找到一个常受他好处的护卫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是老王爷,又想弄个人,太福晋不知说了句什么,老王爷暴跳如雷。王爷得信赶了去,老王爷又是一顿大骂。”
“骂什么?”
“骂王爷不孝,说王爷如今当权,跟皇上说一说,把那道一步不准出府门的禁令取消了,有何不可?这几年成天在府里,都把他闷得要发疯了。”那护卫停了一下,接着又说,“老王爷的火可真大了,说要具呈宗人府,告王爷忤逆,革了王爷的爵位,让六爷承袭。”
“真有那话吗?”曹震说道,“我看也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的话。”
“震二爷,你可别那么说!”张护卫放低了声音,“老王爷可真是把王爷恨透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说:“那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不能自由。上门来见老王爷的,也都挡了驾了。如果老王爷能够出门,或者门上放宽一步,老王爷就挺舒服了。”
“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曹震说道,“每天清客陪着,爱怎么玩怎么玩,还要怎么样?”
“震二爷,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权不在自己手里,怎么会痛快?”
“这跟老王爷能不能出门,能不能随便接见客人,扯不上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张护卫答说,“如果老王爷能出门,能随便见人,自有人会巴结他,要什么,有什么!”
曹震恍然大悟——雍正十一年春天,老平郡王讷尔苏向卸任江宁织造隋赫德变相勒索了三千八百两银子,案子闹得很大。幸亏福彭有决断,一面退还了银子,一面派人警告隋赫德,倘或“再要向府内送什么东西去时,小王爷断不轻完”。但亦只望大事化小,还不能小事化无。
曹震记得,此案由庄亲王及军机处联名的复奏是,隋赫德在织造任内,种种负恩,仅予以革职处分,已邀宽曲,理宜在家安静,以待余年,而仍不安分,居然胆敢钻营平郡王讷尔苏,其中不无情弊。至于讷尔苏,已经革退王爵,不准出门,又令其子福靖,私与隋赫德往来行走,借取银物,疏于法纪。相应请旨,严审拟罪。
这个信息一传出来,平郡王府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哪知鄂尔泰传旨,不提讷尔苏,只将隋赫德发往北路军台效力赎罪,倘不尽心,即行请旨,于军前正法。所谓“北路军台”正就是定边大将军福彭驰驿递军报的台站,隋赫德不派别处,派到北路,明明就是饶了他一命。
回忆到此,曹震已完全了解福彭的心意,但不愿说破,只想多知道一些老少两王父子间不和的情形。
“后来怎么样?”
“后来!”张护卫说,“四爷、六爷、嫡福晋、庶福晋都赶来替王爷求情,里里外外都跪满了。最后是太福晋几句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压了下去。”
“太福晋怎么说?”
“太福晋说:不必请皇上开恩,让你自由走动,是我的主意。你一出了门,就有人架弄着你包揽是非,你忘了那回隋赫德的事了吗?你尽管到宗人府去告老大忤逆。我进宫去见皇后,看看到底是谁的话管用。其实你不必去告忤逆,让老大自己具奏,把爵位让给老六好了。那时候,别说你想出门,你想出京都没有人拦你!”
“好痛快!”曹震脱口说了这一句,又问,“以后呢?”
“以后,”张护卫是那种想起来就好笑的神情,“老王爷憋了半天,猛孤丁地一跺脚:‘嗐,蛮妻逆子,无法可治!’接着,你猜怎么着?啪,啪,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走了!”
曹震却不觉得好笑,老王与太福晋夫妇之间的冲突,演变成连理都不能讲的地步,这绝不是一件好事。但转念想到:既有“蛮妻逆子”的话,见得太福晋是向着长子的,而且太福晋的理路非常清楚,喜欢“老六”福靖是一回事,不愿福靖袭爵,又是一回事。
接下来便想平郡王福彭的处境。曹震私下琢磨,平郡王此时的心境绝不会好,也绝不会有闲豫的心思来考虑纳妾,即令内心并非放弃,里面亦一定是这样答复:过一阵子再说。那时候是听他的好,还是不听?
“震二爷,”张护卫是很照应的神气,“除非你有非跟王爷请示,马上就得有结果不可的头等急事,不然,我劝你老明儿再来吧。”
曹震在心里念了句戏词:“正合孤意!”接着从靴页子里掏出两张饭庄子的“席票”,卷一卷塞在张护卫的手里说:“有人送了我两桌席,我没有工夫请客,转送了你吧。”
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持票到出票的饭庄子退钱,至多打个八折,送这两张席票,等于送了八两银子,张护卫自是满口称谢。
“震二爷,”张护卫请个安问说,“你老有事,尽管交代。”
“我托你件事,也不急。得便,没有人的时候,你跟王爷回一声,就说交代我到热河去办的事,我已经在办了。”
02
从马夫人带着秋月动身到热河去以后,曹雪芹的日子过得就更潇洒了,本来还有晨昏定省这件守礼系情的事,绝不可废,所以不管是文酒之会,或是飞觞羽觞,都紧记着怎么晚都得回家这一诫,如今是一无牵挂、无拘无束了。
哪知秋月已预见到此,悄悄地嘱咐了锦儿,务必暗地里管着曹雪芹,因此两天未见他的面,第三天特地去看他,等到三更天,未见人影,惦念着孩子,不能不走,却不甘心,也不放心。
曹雪芹却做梦也不曾想到,一大清早便有人来“查号”,一到家直奔卧室,先经书房,一掀门帘,就看到锦儿正敞开一片雪白的胸脯,在为孩子哺乳。
不论大家小户,妇人乳子,可以不避未婚的小叔,不过那是指未成年的小叔而言。锦儿与曹雪芹的情形不同,彼此猝不及防,无不受窘,一个急忙转身,一个赶紧缩脚,两人就隔着帘子说话。
“你怎么一大早来了?”
“你怎么‘夜不归营’?”
听得这话,曹雪芹意会到锦儿不是自己有什么急事来找他,而是特意来查问他的行止的。这当然不会是她多事,而是受人之托——这个人是母亲呢,还是秋月?
他正这样想着,锦儿在里头呼喊她带来的人,一个丫头、一个仆妇,闻声而集,将她的孩子抱了出去,然后才看到锦儿掀起门帘,衣襟上的扣子当然都扣好了。
“你昨晚上到哪儿去了?”
“在胡同里串门子。”曹雪芹老实答说。
锦儿虽知道他所说的“胡同”是指靠近琉璃厂的石头胡同、寒葭潭、陕西巷那一带,却不大懂那些“班子”里的规矩,便又问道:“你串门子串了一夜?”
“这不是你们所说的串门子,这儿坐一坐,那儿聊一聊。挑定了地方就不走了。”曹雪芹不等她再盘问,自己又说,“喝酒、唱曲子,我们昨晚上还做灯谜、博彩。我得了个大彩,你看看,你要喜欢,你留着玩。”
说着,曹雪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泥塑的“兔儿爷”,塑得极其精致。
“我可不要!‘赤眉白眼儿’的。”锦儿又问,“你们就这么玩了一夜?”
“可不是?”曹雪芹答说,“要不然,我怎么回来了呢?”
这意思是说,如果住在班子里,这时候还在梦中,不会回家。再看他的脸上,是一夜未睡的神态,便信了他的话。
话虽如此,锦儿为了要警惕曹雪芹,依旧板着脸,做出满怀不悦的神情。
见此光景,曹雪芹亦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心中寻思,这个僵局必得想法子打破才好。于是,他想了一下笑道:“你知道我这个彩是怎么得的?”
“你不说,谁猜得出来?”锦儿仍旧是迎头把他的钉子碰回去的语气。
于是曹雪芹右足退后一步,做个戏中打躬的身段,口中念道:“都是小生的不是!”
“谁要你赔礼?”
“不是赔礼,是那个灯谜的谜面,打四书一句,你知道谜底是什么?”
“我又没有念过四书五经。”
“是‘平旦之气’。”
锦儿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方始会意,不由得笑了出来,“谁跟你唱戏。”她说,“你也真该好好儿上进了。二十二岁的人,老太爷在你这个岁数,已经担当大事。”
曹雪芹正要坐下,听得“老太爷”三字复又站住,等锦儿说完,才一面坐了下来,一面答说:“那也得有机会,不能一概而论的。”
“人生在世,身份有高有低,机会都是有的。你不愁吃、不愁穿,别说在南京的时节,就回旗以后,太太跟秋月不都是全副精神都在你身上,那不是你读书上进的机会?你倒说,你怎么上进了?”
“读书,我是读了,没有错过机会。上进,你说的上进必是指赶考,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我有病。”
“病?什么病?”锦儿诧异地问。
“一读八股文章,脑袋就会疼的病。”
“那是你不求长进的话,我不要听。”
刚刚解冻的局面,又变得冰冷了。曹雪芹无词以对,只是将头低着。
“其实,咱这种人家,做官本来也不必靠中举中进士,不过做官总也有一套做官的规矩跟本事,你呢?一点都不肯留心。”锦儿又说,“从没有听你谈过做官。”
“震二爷不是挺会做官吗?”曹雪芹说,“将来少不得有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送你。”
“我没有那个命。他是他,你是你,我关心的是你。”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觉吃惊,抬眼看时,锦儿眼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曹雪芹心中一荡,赶紧自我克制,只想着那是做姊姊的一种慈爱的流露。
“从二奶奶在的时候算起,我、绣春、秋月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在你身上。还有——”
“你别说了!”曹雪芹心乱如麻,而且有些气喘,拿起锦儿的茶喝了一大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我再问你,你外头有人没有?”
“有人?”曹雪芹不免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听秋月说,你最近花钱花得厉害。如果不是外头有人,钱花到哪儿去了?”
“那可是天大的冤枉。”曹雪芹是叫屈的神情,“跟朋友逢场作戏,虽不必充阔少,总不能太寒酸。此外,还有两个穷朋友,一个死了爷,一个家里遭了回禄,我总不能坐视不问吧?”
“你是真话?”
“要不要我起誓?”
“也用不着赌神罚咒。”锦儿又说,“我想你总也不忍骗我跟秋月。”
一句话勾起曹雪芹不尽低回的思忆,而终于归结于一声喟叹,“不是我生错了地方,”他说,“就是你们都生错了地方。”
“又说怪话了。”锦儿接口说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我说错了,”曹雪芹管自己又说,“不是我生得晚了几年,就是你们生得早了几年。不然,我就不必叫你锦儿姊了。”
那么该叫什么呢?锦儿怔怔地思索了一会,突然省悟,顿时一颗心“怦怦”乱跳,脸红气促,只有用责备来掩饰她内心的惊惶昏乱,“胡说八道!”她叱斥着,“你起这种心思,天都不容。”
曹雪芹内心中一样也是惊惶迷惑,不知道自己何以会说这话。要想辩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涨红了脸,浮现出无数的惭惶。
见此光景,使得锦儿自责,话说得太过分了,而且觉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不对,他有这种感觉,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装糊涂不去考较,并不能让他的想法改变。
这一转念间,锦儿便索性敞开来想,而且设身处地去想。想来想去,怎么样也不能发生他是错了这么一个感觉。
既然他不错,就该帮他,锦儿心头,倏地闪过一个意念,就像一阵风似的,掀开了帷幕一角,隐隐约约地看到许多新奇的事物,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真的有那许多东西在里面。
这就只有曹雪芹能告诉她了。锦儿考虑又考虑,终于又害怕又兴奋地问出句话来。
“芹二爷,你到底跟谁好过?”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一听这话,锦儿越发疑惑,“怎么叫明知故问?”她说,“又不是在南京的时候,天天见面,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就老老实实说是谁好了。”
“春雨,不是你早就知道的吗?”
他一提春雨,倒提醒了锦儿,不妨一个一个问过来:“绣春呢?”
“没有,绝对没有。”曹雪芹有些气急,“莫非你到今天还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锦儿看他那样认真,措辞便格外谨慎了,考虑了一会说,“今天在这里没有别人,咱们俩说心里的话,说过了算,谁也不用搁在心里,更不用跟别人去说,好不好?”
“好。你说吧!”
“你虽没有跟绣春好过,可是想不想呢?”
曹雪芹不愿说假话,可也不肯明说,“你想呢?”他只这样反问。
“我知道了。”锦儿又问,“还有呢?”
曹雪芹沉默不答,显然地,他心里还有人。为了要把他逼出来,锦儿只有老一老脸从自己说起了。
“譬如说我,你想过那种抱一抱、搂一搂我的心思没有?”
语音尚未消失,曹雪芹已是血脉偾张,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心跳了!
眼中望着锦儿丰腴而结实的肌肤,鼻中闻到她那像一团乌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味,真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想抱一抱她的冲动。但尽管一颗心不断地在冲,那双手却似被捆住了伸不出来。
“说啊!”锦儿犹在催促。
“你简直要逼出人命来了!”曹雪芹带着哭声地说,“叫我怎么说呢?”
“那也没有什么,”锦儿忽然想到了一句,“发乎情,止乎礼义。”
这句话倒真见效,为曹雪芹内心的困境,打开了一条出路,他定一定神说:“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么说,你是想过的?”
“是的。”曹雪芹板着脸回答。
“这会儿还想不想?”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免吃惊,定睛看时,她的脸色清纯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挑逗的神情。曹雪芹倒有些困惑了。
“你想不想?你想,我就让你抱一抱。”锦儿又说,“别的就不行了。如果不是碍着震二爷,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好了!”曹雪芹快刀斩乱麻地截断了她的话,“就说到这儿为止。”
“好!说我就说到这儿为止。”锦儿紧接着说,“秋月呢?这没有什么顾忌,你敞开来说!”
这仿佛以为他早就跟秋月好过了,使得曹雪芹有受了冤屈的感觉,同时也觉得唐突了秋月,因而很不高兴地答说:“你今儿是怎么回事?”
“我是跟你谈正经。”锦儿果然是很认真的神态,“你如果喜欢秋月,何不就让秋月跟你做一辈子的伴,那一来老太太都会安心。”
曹雪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一个主意。定睛细看,不像是在开玩笑,但仍旧问了句:“你是怎么想来的?”
“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除了年纪大一点儿以外,我想不出她有哪一点不如你意的地方,也想不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更适合你的人。”
他把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承认她说得一点都不错,但怎么样也不能接纳。
“其实比起乡下那些大得可以做妈的媳妇来,秋月至多是个大姊姊,也不算太大,你说是不是呢?”
他不能说“是”,一说就等于同意了。可是很奇怪地,他也不愿公然拒绝,只是沉默着。
“你还有什么不中意,或者顾虑?说出来,咱们商量。说啊!”
“你别催行不行?”曹雪芹心烦意乱地,“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行,行!”锦儿一迭连声地回答,“你慢慢儿想吧!我先回去。好好儿睡一觉,回头到我那儿来吃饭,我包素馅儿的饺子给你吃。”
可是,曹雪芹又怎能睡得着?一闭上眼,便是秋月的影子,不然便是绣春或者锦儿,连夏云、冬雪都在他的回忆中出现过。反倒是春雨,想到她时,影子却是模糊的。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睡了一大觉,实在是神思困倦之故,当然眠梦不会安稳的,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下午才起床。
“锦二奶奶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了。”桐生告诉他说,“如果芹二爷不打算去了,我得去说一声。”
“不!”曹雪芹毫不考虑地,“我还是得去,马上就走。”
“还没有吃午饭呢!”
曹雪芹看自鸣钟上,已是申正时分,便即说道:“干脆到锦二奶奶那里,中饭、晚饭一块儿吃了。”
03
“你总算来了!”锦儿说道,“特为你包的素馅儿饺子,前一阵震二爷想吃,我都懒得动手,你要是不来,看我不骂你。”
锦儿包的素馅饺子,是曹家一绝,材料不算珍贵,但极费事,馅儿细切细剁成泥样,再加作料调制,用烫面包好了上蒸笼,吃在嘴里,香软甘滑,根本无法分辨馅子是哪几种材料合成的。
“就为了吃你的饺子,我连中饭都不吃,这会儿倒真有点饿了。”
“那就先吃饺子后喝酒吧。”
等喝酒时,天已经黑了,春夜骀荡,加上心情毫无拘束,曹雪芹的酒兴极好,一上来便干了好几杯“女儿红”。
“慢慢儿喝!”锦儿笑道,“趁你没有喝醉以前,咱们谈谈正经。”
“谈正经”当然是谈秋月,曹雪芹摇摇头说:“这件事很难!”
“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光我愿意,没有用,得要看她的意思。”曹雪芹又说,“你知道的,她为人很拘谨,这件事能办成固然好,倘或有什么窒碍办不成,有个痕迹在那里,彼此觉得尴尬,反而闹得疏远了。”
锦儿深深点头,“你的话很不错,原是要想妥当了再办。”她说,“不过,我第一步得先问问你的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曹雪芹说,“一定得有十足把握,才能开口;没有把握之前,一点口风都露不得。锦儿姊,我为这件事一直没有睡着,前前后后都想过了,真的很难。”
“既然你想得那么深,你倒说给我听听,难处在哪里?”
“第一,太太未见得同意——”
“这一层你不必管,我有我的办法。不,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是什么?”
“你先别问,管你自己说好了。第二呢?”
“第二,我不能让她受委屈,可是要不让她受委屈,又怕她不干。”
“这话是怎么说?”
原来曹雪芹觉得秋月除了名分上的委屈以外,怕大妇不容,还要受实际上的委屈。果真能相伴终身,白头偕老,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不娶,但那一来对马夫人及其他长辈如曹等人难以交代,秋月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锦儿想想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默默无语。曹雪芹便又问说:“你的想法呢?不妨说给我听听。”
“你不是怕太太或者不许吗?”锦儿答说,“我的办法很干脆,把生米煮成熟饭,太太不许也得许了。”
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曹雪芹当然明白,立即答说:“秋月绝不肯的。”
“莫非你试过了?”
“不用试,我知道。”
锦儿自觉不便鼓励他去“做坏事”,所以几次欲语又止,仍复归于沉默。
“你不必为此心烦。”曹雪芹说,“秋月自己都不愁,你替她愁什么?”
“她发愁也不能跟你说啊!”
“难道跟你说过?”
“又何必跟我说,想都想得到的。”锦儿忽然说道,“等乌二小姐过了门再说吧。”
04
一到热河,自然住在曹那里。为了敬重嫂子,曹将上房让给马夫人,自己搬到曹雪芹以前所住的金粟斋,曹震仍旧住在前厅一直为他预备着的客房。
到的时候,刚刚过午,吃完饭安顿初定,日色已经偏西了。乌都统那儿,明天再通知他们吧。
曹向曹震说:“大家也都累了,而且我也有好些事要谈。”
曹震本打算当天就去看乌都统投信的,听这一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不道乌都统夫妇已知马夫人到了承德,门上通报,乌太太打发人来了,还送了一桌菜。一见派来的人,曹震立即向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看这个青衣打扮的妙龄女子,长身玉立,宜男之相,顿时会意,轻声在马夫人耳际说了三个字:“是阿元。”
阿元一进门便向马夫人磕头,口中说道:“我家太太打发我来给曹太太请安。我家太太说:曹太太刚到,一定累了,今儿不敢来打扰,明天上午让我家大小姐来接曹太太、曹四老爷姨太太,还有一位秋月姑娘。一桌菜是家里厨子做的,怕不中吃,请曹太太包涵。”
马夫人因为阿元十之八九会成为平郡王的庶福晋,所以在她一下跪时,便站了起来,口中不断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快请起来。”
阿元起身,一一行礼,最后是拉着秋月的手,笑逐颜开地说:“这位必是秋月姊姊,我盼望你好些日子了。”
“谢谢,谢谢。”秋月答说,“我也听我们芹二爷谈过元姊姊,真正才貌双全。”
“唷,秋月姊姊你可不能这么说,说得我无地自容了。”
“彼此都别客气。”曹震转脸说道,“四叔,咱们外面坐吧。”
这是非常好的一个机会,让马夫人跟秋月得以细细观看阿元的一切——曹震为平郡王“做媒”做得好,固然是一件可以记功的美事,但如阿元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好,甚至进了王府搬弄口舌,行事乖张,既为太福晋所恶,亦为平郡王所厌,那时他就成了罪魁祸首。难得能让马夫人与秋月先做一番考察,倘或她们都说人品不佳,他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免得铸成大错。
因此在他与曹临去时,还向秋月抛了个眼色。其实他就不做这个暗示,马夫人与秋月也都想好好看一看阿元,到底如何精明护主,一直吓得杏香宁愿退让?
因此秋月想出各种说法,留住阿元,到了上灯时分,还要留她吃饭。阿元说乌太太等着复命,苦苦辞谢,才放她走了。
晚饭分作两处。乌家送的那桌席,是阿元预先说明了的,完全照清真做法,但马夫人仍旧怕“不干净”,吃的是曹特为预备的饭菜。乌家的席开在金粟斋,曹飞柬邀了几个平日有文酒之会的朋友,欢谈畅饮到起更时分,尚未散席。
曹震对文墨一道,非性之所近,席间先还可以大谈京中近况,等到话一说完,便不大有他置喙的余地。加以他心中有事,亟于想早早离席,因此找个机会,悄悄嘱咐何谨到曹面前撒个谎,说马夫人有事要跟他谈,就此让他遁走了。
原来他跟马夫人有事谈。到了上房,邹姨娘已经离去,马夫人在卸妆了,不过还是由秋月将他迎了进去,问他的来意。
“自然是为阿元。”曹震问说,“太太看她怎么样?”
“我刚刚跟秋月在谈,只怕这个阿元,倒跟太福晋对劲。”
“喔!”曹震情不自禁地说,“那可是太好了。”
“我的话也不一定准。”马夫人又说,“看样子心思很快、言语爽利,而且礼数很周到,是太福晋喜欢的那种人,也许太福晋会拿她做个帮手。”
“是,是!”曹震转脸问秋月,“你看呢?”
“太太看得很准,不过,我有点看法,刚才也跟太太说了。”
“秋月说:这个人不能掌权,她掌了权是不肯让人的。”
“那倒不要紧。太福晋也不是轻易肯放手的人,果真有那一天,提醒太福晋跟郡王就是了。”
马夫人点点头问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乌都统去谈?”
“我在想,”曹震踌躇着说,“既然太太也说好,是不是请太太跟乌太太提一提,比较合适。”
马夫人还在考虑,秋月开口了,“震二爷,”她说,“你跟乌都统谈,比太太跟乌太太谈,来得合适。第一,是王爷交代你的事,而况你还要投信。倘或太太去谈,乌太太一定会问:是不是太福晋的意思?这就承认也不好,不承认更不好。”
“嗯。”马夫人被提醒了,“秋月的话不错,我不能多这个事。”
“还有,”秋月接口又说,“震二爷,你留着太太,就是留着一条后路。万一太福晋有意见,太太还可以出面转圜,这不是一条后路吗?”
“说得好!”曹震大赞,“你真是见得深,想得透。别说太太,连我也不能不请你出主意。”
“震二爷,你可说得我无地自容。”秋月笑道,“明儿应该是个双喜临门的大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