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上午,曹震带着送乌家的礼仪先行,接着是乌大小姐带着阿元与仆妇,来将马夫人、邹姨娘与秋月都接了去。轿子直到二厅,乌太太与乌二小姐已等在滴水檐前了。
因为人多,而且除了一别二十年的马夫人与乌太太以外,其余都是初会,见礼叙称呼,乱了好一阵,才能坐定下来。马夫人与乌太太相向而坐,乌家姊妹站在母亲身后,秋月有张小凳子坐在下方,阿元便只有站在门口的份儿了。
马夫人在娘家行三,所以乌太太还是照旧日闺中称呼,叫她“三姊”。不过乌家姊妹却依父辈的交情,称马夫人为“二大娘”。乌大小姐善于应酬,比她母亲的话还多;乌二小姐本性沉默,加以知道马夫人的来意,格外矜持,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羞于抬头,加以小客厅里光线不足,以致坐在下首的秋月,几次打量乌二小姐,都没有能将她的相貌看清楚。
“老爷来了!”门外有人在高声通报。
于是秋月首先站起,马夫人亦缓缓起身,等阿元将门帘打起,只见身材魁伟的乌都统,大步踏了进来,抱拳说道:“二嫂,有十年不见了吧!”
“十一年了。”马夫人从从容容地说,“乌四爷,你一点都不显得老。”说着,她在秋月搀扶之下,与乌都统平礼相见。
“二嫂,你好福气。二哥有后,雪芹太好了。”
提起丈夫,马夫人想起婚后不到两年,便即守寡的苦楚,不由得有些感伤,但表面上不得不含笑谦谢:“乌四爷太夸奖了。孩子年轻不懂事,全靠做叔叔的教训。”
“教训可不敢当。”乌都统说,“咱们两家情分本来就不同,以后更不同。”说着,回头问道,“阿元呢?”
没有人知道阿元是什么时候离开屋子的。乌都统也没有再追问,等坐了下来,忽又起身,向乌夫人招招手,同时踱向屋角,显然是有话要私下跟他妻子谈。
乌家姊妹颇为困惑,不知是什么急要而又隐讳之事,必须即时密谈,同时也有些尴尬,因为当着刚到的客人,这样公然避到一边去“咬耳朵”,是很失礼的事。
可是客人却夷然不以为意——马夫人与秋月都是心中雪亮。不一会只见乌都统夫妇双双回座,春风满面,心知平郡王的好事成功了。
“三姊,咱们先谈一桩正事——”
话犹未完,乌二小姐悄然起身,翩若惊鸿般,很快地避到后房,在门缝中向外张望,心跳也快了,她知道母亲要谈的“正事”,就是她的亲事。
哪知竟似闲谈,“小王爷的福晋、侧福晋,一直没有喜信儿?”乌太太问。
“是的。”马夫人平静地回答。
“那么太福晋一定很着急啰?”
马夫人不能说,平郡王府太福晋并不怎么在意,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上了年纪,想抱孙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噢,三姊,有件事想必你总知道了?”
“哪一件?”
“我家阿元的事。”
乌二小姐大为诧异,怎会忽然谈到阿元的事?越发屏息侧耳,仔细倾听:“喔,我听是听说了,不很清楚。小王爷直接交给舍侄办的,我也不便打听。”马夫人反过来问说,“大概舍侄已经跟四爷谈过了。”
“是的。”乌都统接口说道,“通声带了小王爷的一封亲笔信来,据通声说:小王爷想跟我要阿元。也不知是谁跟小王爷举荐的,说阿元是宜男之相。”
“噢,不说不觉得,一说破了,倒真是的。”马夫人故意这样说,表示她并未举荐阿元,接着又问,“两位的意思怎么样呢?”
乌都统夫妇互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乌太太作答:“平郡王府,不比其他王公,而况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能替小王爷效劳,舍不得阿元也只好舍了。”
“说得是。”马夫人深深点头,“这阿元姑娘将来替小王爷养个白胖娃娃,小王爷也一定感激两位的成全。”
“成全是言重了。”乌太太说,“就看她肚子争不争气吧!”
“一定争气,这阿元姑娘一脸福相,此刻自然是庶福晋的身份,将来一生了儿子,就爬上去了。”乌夫人转脸问秋月,“郡王可以立几位侧福晋?”
“两位。”
“现在只得一位,空着一个缺,将来必是阿元姑娘的。”马夫人很认真地说,“侧福晋可不是庶福晋噢!那是行文宗人府,奏准以后,礼部上簿子,玉牒上都有名字的。”
听这一说,乌都统夫妇与乌大小姐,无不出现兴奋艳羡的神色,乌二小姐看在眼里,很不是味道。
这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乌家的下人,围着阿元,道贺的道贺,开玩笑的开玩笑。阿元将信将疑,又喜又羞,好不容易才得脱身,一溜烟上楼,躲在自己房间里——是乌二小姐卧室的一个套间。
下房中谈论不休,非常热闹。同样的,上房中也谈得很起劲,谈的是平郡王府的形形色色,乌二小姐懒得再听,悄悄地走了。
一回到卧室,便听得套间中有笑声,乌二小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故意重重咳嗽一声,里面笑语皆寂,阿元首先迎了出来,后面跟着跑上房的两个丫头,有一个赔着笑说:“二小姐是回来换衣服?”
“嗯。”乌二小姐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那两个丫头看脸色不妙,逡巡而退,阿元跟平常一样,先倒来一杯热茶,然后管自己收拾屋子。
“恭喜你啊!”乌二小姐说。
阿元脸一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说,“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不,应该说喜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话一出口,乌二小姐才发觉改“怪”为“喜”不妥,这不表示自己也有喜事吗?平时一向矜持惯了的,突然会不知不觉地漏出这么一句心声来,自己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
这时阿元的心情反倒能平静了,“我想跟太太说,哪里我也不去。”她说,“我总要伺候二小姐办完了喜事,才谈得到别的。”
“哪里有我的什么喜事?”乌二小姐眼望别处,“而且老爷、太太也答应人家了。”
话正说到这里,楼梯声响,阿元立即迎了出去,来的是乌二小姐的乳母宋嬷嬷。
“要开席了!”宋嬷嬷一面踏进来,一面望着乌二小姐说,“我的小姐,到处找你!快请吧!”
一见宋嬷嬷,乌二小姐有种没来由的委屈,“我不去!”她使性子地说,眼圈都红了。
宋嬷嬷跟阿元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也都看到了惊愕莫名的脸色。
到底宋嬷嬷沉着,向阿元使个眼色,“你先去跟太太回,”她说,“说二小姐换了衣服就去。”
阿元也有些怕见人,迟疑着不肯作声,禁不住宋嬷嬷的眼色连连催促,只好硬着头皮下楼。
“怎么了?”宋嬷嬷握着乌二小姐的手问,“为什么不高兴?倒像受了老大的委屈似的。”
不提“委屈”二字还好,一提,真的触动了乌二小姐的委屈,实时伏在宋嬷嬷肩上哭了。
这叫人大吃一惊,“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把眼睛哭红了,怎么见人?”宋嬷嬷问道,“到底什么事?这里没有人,你跟我说。”
没有人也不能说,不过眼泪倒是止住了。“我不想去,”她说,“你随便替我编个理由就是了。”
“天大的理由也不行!我也不知道你心里的委屈是什么,反正你不去作陪,就好像一巴掌打在太太脸上。天下世界,哪有这样的儿女?”
这一顿训斥倒还有效,乌二小姐霍地站起身来,“好吧!”她说,“我去。”
“这才是!来,”宋嬷嬷将她的脸转了过来,迎着光亮看了看说,“还好,擦把脸匀匀粉,就去吧。”
乌二小姐没有作声,不过都照宋嬷嬷话做了。下楼到得上房,只见席面上都已坐定,马夫人首座,邹姨娘居次;乌太太坐了主位,旁边是乌大小姐;马夫人右首空着一个位子,是特为留给她的。
“来!”马夫人含笑拍一拍空椅背,“你挨着我坐,咱们娘儿俩聊聊。”
“是!”乌二小姐心里舒服了些。
“二大娘的菜,你别乱碰。”乌太太提出告诫。
“我知道。”
“不要紧,不要紧!筷子不忌。”说着,马夫人夹了一块酥炸牛脑摆在乌二小姐面前的碟子里。
“多谢二大娘!”
“别站起来。”马夫人将她一把按得坐下,“礼数太多,倒显得生分了。”
“是!”乌二小姐看着她姊姊问,“那位秋月姊姊呢?”
“另外有人陪。”
遇到像秋月这种身份不上不下,半主半仆客人,乌家跟曹家一样,向来是由总管嬷嬷做主人款待,这天多了个陪客,便是阿元。
这便是对阿元另眼看待了,而在乌二小姐的感觉中,她母亲似乎对阿元的喜事,看得比她的喜事还重要,因为在席间,乌太太依旧是在谈平郡王府与阿元,并向马夫人讨教,阿元入府,应该如何陪嫁。
马夫人想说:庶福晋与侧福晋是不同的。侧福晋是相陪“正室”的“副室”,两者原来的身份是差不多的,就像放缺放差,需要钦点时,一定拟呈三个名字,虽有“一正二陪”之说,但朱笔点在第二个或第三个名字上,也是常有的事;至于庶福晋,就像寻常人家买妾那样;倘是下人或佃户之女,照例还要赏一笔钱,从没有听说还有陪嫁的。
不过,这也只是她心中这样在想而已。她已经看出乌太太为她的话所迷惑了,只是在转阿元为平郡王生子,便能立为侧福晋的念头,当然在此时就要拴住阿元的心,将来好分享她的荣耀。
可是,如果乌太太真的照侧福晋的身份陪嫁阿元,平郡王府是不会接纳的,这些道理也不便明说。马夫人这时真希望秋月也在场,必能出个好主意为她解除困窘,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踌躇着答说:“我一时倒想不起有什么例子。不过,这是情分上的事,也没有个准谱儿。”
这时乌大小姐听懂了马夫人的话,见她母亲似乎尚未领悟,便补充着说:“二大娘的意思,给阿元打几样首饰,做几身衣服就行了,不必正式备什么嫁妆。”
她将马夫人不便出口的话,一语道破了,以下就好说了。“大小姐说得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马夫人又说,“两三年以后,元姑娘的造化来了,那时再补嫁妆,就名正言顺了。”
这“名正言顺”四字点醒了乌太太,“三姊说得是,就这么办。”乌太太想了一会又说,“我想派两个得力的人,跟着震二爷,送了她去。不知道震二爷哪天走,太匆促了怕来不及,而且总还得挑个好日子。”
“通声是有差使在家,恐怕不能多待。”马夫人答说,“既然有得力的人护送,也不必一定要跟着他走。”
乌太太想说:“那么跟三姊一起走好了。”话到口边,方始发觉,这好像下逐客令似的,因而强自咽住了。
02
饭后茶罢,乌二小姐在她姊姊暗示之下,告个罪先上楼,好让她们谈她的亲事。可是窗前独坐,心里却老想的是阿元。
阿元终于出现了,她是兴冲冲来报喜的,“小姐,大喜!”她说,“谈成了,下个月下定,等过了雍正爷的周年,就是好日子到了。”
不说谈妥说“谈成”,乌二小姐不由得心中有气,好像本来不会成功,谈成了是侥幸。就这一念之间,原来还在踌躇的事,实时作了决定。
“你到老爷签押房里,把《大清会典》拿了来。”
这样答非所问,大出阿元意料:“小姐要《会典》干什么?”她问。
“你别管。”
竟是碰了钉子,阿元更为诧异,想了一下说:“《会典》可是有好几十本,是不是都搬了来?”
她是要查“宗人府”,不知道在哪一卷,可又不愿问阿元。心想这个衙门总不会像钦天监、太医院那样卑微,因而答说:“你把前面半部抱了来。”
等《会典》取到,背着阿元查看了一会,乌太太派人来通知,马夫人要走了,该去送客,乌二小姐坦然地走了。
下了楼一路行去,只见下人们都含着笑意,乌二小姐装作不知。进了上房,让马夫人拉着手,将一枚镶了金刚钻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她才着慌了。
原来八旗婚嫁之制,与汉人的“六礼”大致相同,男家主妇至女家相亲,情意既洽,决定联姻,男家主妇赠以如意或其他首饰,名为“小定”,即是“六礼”的第一步“纳采”。哪怕皇帝大婚,亦是如此。所不同的是男家主妇亦就是皇太后,无法亲自到女家去相攸,而是“秀女”入宫,请太后挑选,选中了皇后,便由长公主代表太后面递如意;备位妃子的,面赠荷包。如今马夫人将一枚戒指亲赠乌二小姐,正就是“小定”。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乌二小姐竟不愿嫁到曹家,因此也就不能接受马夫人的礼物。这本是很难处理的一件事,而况又起于仓促之中,乌二小姐想缩手不能,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大家都以为她的脸是羞红的,因而也就都谅解她连声“谢谢”都不说,这时伶牙俐齿的乌大小姐开口了。
“我替我妹妹说了吧,真是承二大娘不弃。往后日子长着呢,慢慢儿跟二大娘磕头、孝顺二大娘吧!”
“好说,好说!”马夫人倒真是体恤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拍拍乌二小姐的手背说,“你进去吧!”为的是不愿让她受窘。
手一松,乌二小姐掉头就走,乌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叹口气说:“唉,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害臊嘛!”邹姨娘笑着接口,“怎么叫闺女呢?都是这样子的。”
正谈着,乌都统陪着曹震进来了。首先是曹震向乌太太及马夫人请安道贺,然后是乌都统开口说道:“这会儿得改称呼,管二嫂叫亲家太太。”紧接着又说,“亲家太太,我刚才跟通声商量,这件喜事要早办,因为一两个月之内,恐怕我要调进京,那就得过了八月才能下定了。”
“是这样的——”
曹震做了解释。原来国有大丧,定制在京王公百官停止婚嫁百日,军民人等一个月;世宗宪皇帝崩后,当今皇帝降诏,改为在京王公百官一年内不得嫁娶,其余仍照原来规定。男家虽然在京,但曹雪芹尚无出身,可援“军民人等”之例,乌都统则是外官,亦可不受“一年内不得嫁娶”的约束,但如一调为京官,就必须满了先帝周年忌辰,才能按六礼办喜事。
因此乌都统与曹震商量,想提早行“问名”之礼。依照八旗的规矩,男家邀集宗族亲友陪着新婿到女家,女家也早就邀集了宗族在等候,双方在大厅前面的天井中见面,男家在西,女家在东。然后由男家宗族中的长老致辞,说敝族某人,虽然不肖,但已经成年,应该娶亲了,久闻府上几小姐贤淑有名,深愿聘来主持中馈,以光敝族。女家当然要谦谢一番,说几句“不敢高攀”,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算是两相情愿了。于是新女婿拜女家神位,向岳父岳母磕头;女家设宴款待男家的亲友,不过位置变过了,男家在东,女家在西。
这“问名”之礼,就是“文定”,婚姻至此方算定局。曹家有曹、曹震在此,所缺者只是新郎,打算派专人将曹雪芹去接了来,便可行礼。至于以后的下聘礼,称为“过礼”,以及请期、亲迎,看马夫人的意思,如果打算早办,毫无拘束;倘或乌都统调进京去,曹家至迟到九月间也就可以迎娶了。
听是听明白,不过马夫人一时还不能做确实的答复,因为她觉得至少要跟曹商量一下。很委婉地将这层意思透露出来,乌家自然同意,约定第二天听回音。
等送客上轿,乌太太也累了,在上房中静静喝了会茶,抽了两袋烟,正在为双喜临门而踌躇满志,却又愁着既要接待新婿,又要料理阿元进京,怕忙不过来时,只见宋嬷嬷神色仓皇地奔了来,不由得一惊。
“什么事?”
宋嬷嬷见有丫头在旁,便悄悄向乌太太耳际说道:“二小姐把人家给的戒指取下来了。我问她,她说不打算戴这个戒指,再问她就不言语了。”
这下才真的惊了乌太太,“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你别是把事情弄错了吧?”
“但望我是弄错了,太太请上楼看一看去。”
“我当然要去问她。”乌太太又问,“大小姐呢?”
“不在楼上。”
“你赶紧去找一找。”说完,乌太太起身就走,丫头捧着烟袋跟了来,她挥一挥手,示意不必伺候。
到得乌二小姐卧房,只见她面朝床里,和衣而卧,梳妆台上摆着马夫人所赠的那枚红宝石镶钻的戒指,十分显眼。
“太太来了!”脸色似乎非常尴尬的阿元,提高了声音说,意思是催促乌二小姐起来。
乌太太也是很能干的人,见此光景,忽有意会,便向阿元说道:“你下楼去看着,别让不相干的人胡闯乱闯的。”
阿元答应着走到楼梯一半,遇见乌大小姐跟宋嬷嬷上楼,她们当然不是“不相干的人”,阿元便侧着身子,让她们先上楼。
“你倒说个原因给我听,怎么好好儿的,又不愿意了?”乌太太转脸望着刚进门的乌大小姐问,“你们是不是无意之中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又惹她使小性子?”
“我不是使什么小性子。”乌二小姐接口,“我得顾我的身份。”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二妹——”乌大小姐问得比较实在,“什么事让你失身份了?”
“我先请你看一段《会典》。”乌二小姐将一本已翻开来的《钦定大清会典》,递到她姊姊手里,指点着说:“这儿!”
这本《会典》是记载礼部的职掌,乌二小姐指出来的一部分是“舆车冠服之制”,上面写着:“郡王福晋暖轿及朱轮车、皂幨。余如亲王世子福晋。舆用银顶。初制,郡王妃轿、车盖、帏与亲王世子侧妃同。其侧妃轿、车、红盖、红帏、盖角蓝缘、蓝垂幨。”
“侧妃就是侧福晋。”
“我知道。”乌大小姐如坠五里雾中,“怎么样?”
“你再看这一段。”
这一段是讲冠服:“郡王福晋朝冠,顶镂金二层、饰东珠八、上衔红宝石、朱纬。吉服褂,绣五爪行龙四团,前后两肩各一。余皆与世子福晋同。崇德元年定郡王嫡妃冠顶嵌东珠七,侧妃嵌东珠六。顺治九年,定嫡妃冠服与世子侧妃同;其侧妃冠顶嵌东珠七,服用蟒缎、妆缎,各色花素缎。”
“看明白了没有?”乌二小姐问。
“看明白了,可不知道你无缘无故要我看这些东西干什么。”
“怎么会无缘无故?有朝一日,阿元也会穿蟒袍,坐银顶大轿。”
一直在琢磨女儿心思的乌太太,忽然想到,“原来你是羡慕阿元!”她说,“可是咱们家的身份,总没有给——”
“娘!”乌二小姐大声打断,“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凭什么羡慕阿元?”
“那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乌二小姐冷笑一声,“到有一天我得给阿元磕头,娘,你不替我委屈?”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想想果然,照《会典》上看,郡王侧福晋的身份,比一品命妇还高出好几等,乌二小姐见了她自然要磕头。
“话是不错,不过不跟她照面,不就完了吗?”
“娘可以不跟她照面,我行吗?”
“娘,”乌大小姐悄悄提醒她说,“曹家的儿媳妇,怎么能躲得过平郡王府侧福晋不照面?”
乌太太愣住了,想想真是替女儿委屈,但阿元的机会,也是她家的机会,实在不忍放弃,真成了两难之局。
“二妹,你也别想得太多。阿元有没有这个造化还不知道呢!”
“如果有,又怎么样?”
这一来乌大小姐也语塞了,无奈之下,只得望一望宋嬷嬷,希望她也能出个主意。
宋嬷嬷的主意很干脆,“不能为阿元妨了二小姐的亲事。”她说,“好在震二爷还没有走,跟他把话说明了,看他有个什么法子,回绝了王府,不就没事了吗?”
乌太太当时不作声,回到上房考虑又考虑,到底女儿的大事要紧,毅然决然地表示,“好吧!只能让阿元空欢喜一场了。”她说,“你们把老爷去请来!”
03
“小女儿的话,也不能说她无理,就是雪芹,也是阿元伺候过他的,将来逢年过节总有在王府上遇见的时候,如说让雪芹给她磕头,也是件情所难堪之事。”乌都统又庆幸地说,“好在王府还不知道这回事,通声,你就说阿元已经嫁了好了,那可是件无可奈何之事,想来平郡王亦不会怪我。”
“不!”曹震答说,“我已经写信告诉王爷了。”
乌都统大吃一惊,急急问说:“什么时候写的信?”
“就是今天午后,从府上回来写的信,已经发出去了。”
“那不要紧!”乌都统心头一宽,“赶紧叫人去追回来。”
“只怕难办。”曹震皱着眉说,“我是托镖局子的人,专程进京的,他们的马快。”
“就算马快,今天赶不上,连夜赶还不行吗?”
“好!”曹震心中有了主意,“我试试瞧。”
“那就重托了。一追回来就请给我个信,咱们再商量下一步。”
曹震满口答应,其实根本没有派人去催,因为认为乌家的这门亲不能结了。不过,他的想法,却先须跟秋月商量。
“为什么我说乌家这门亲不能结了呢?第一,就算信能够追得回来,这件事王府迟早会知道的。王爷一定会想,堂堂一位千金小姐怎么跟丫头较劲呢?再想到阿元的事,是因为她才吹了的,你想,王爷岂不要讨厌她,连带雪芹也落不了好了。”
秋月很沉着,不置可否地说:“请震二爷说第二吧!”
“第二,阿元既不能进王府,说不定就陪房过来了呢!”
“那绝不会。乌二小姐一定会想到,陪房过来,王爷来要呢?能说不送进去吗?”
“好,这算我没说。不过,乌二小姐这么骄尊自大,心思这么深,脾气这么绝,我看娶了来也不见得跟雪芹对劲。”
这几句话倒是说动了秋月,深深点着头说:“这可以请太太重新琢磨了。”
马夫人也觉得曹震所见不差,不过她另有一层顾虑:“我跟乌太太从小的姊妹,人家这样子一片诚心,叫我怎么说得出退婚的话?”她又说,“你如果有好办法,我倒也觉得乌二小姐既然说过不愿的话,不管是真话,还是气话,总是一道裂痕,也就不必勉强了。”
于是一时都沉默了,只听得曹震在蹀躞的脚步声,他偶尔停步,视线恰好落在秋月脸上,见她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知道她沉思有得了。
“怎么样,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吧!”
“没有办法就是好办法。”
“你这话可玄了。”曹震笑道,“咱们别打哑谜吧!”
“听其自然最好。”秋月转脸为马夫人解释,“太太,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乌二小姐,要错就得错到底,如果说,非要阿元如何,她才能嫁到咱们曹家来,那一来,她的终身大事,不就像是阿元成全的?那成了一生的话柄,乌二小姐既然是才女,又心高性傲,这一层一定看得很重;再说,为她自己的身份着想,误了阿元‘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她自己想想,心里也一定很不安。太太,你说呢?”
“你是说,不必等咱们提,乌家自己也愿意退婚了。”
“正是。”
“通声,”马夫人问说,“你看会不会?”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秋月的话不错,咱们暂且按兵不动,等我先让魏升去打听了再说。”
于是曹震故意写封信给乌都统,信中除了说他已派人去追“专差”,尚无消息外,又故意谈了些有关行宫修葺的细节,而且要等回音。这样,不但魏升有了上门的理由,而且借着等复信可以从乌家下人口中,打听出秋月的推测,到底准不准。
第二天上午,魏升一早出门投信,直到中午才回来复命。曹震等得有些不耐烦,一见面就呵斥:“怎么去了整整一上午?这一点点事,你还打听不清楚!”
“我得等乌都统的回信。”
“乌都统写回信,又何用花这么大的工夫。”
“二爷有所不知,”魏升答说,“信一投进去,半天没有信息,我问是怎么回事,乌家门上悄悄儿跟我说,他家闹家务,乌都统恐怕没有心思写回信,请我下午再跑一趟。我一想,这不正就好打听吗?所以我就说,信里是要紧事,我家二爷交代,一定要回信。不要紧,我可以等。”
“呃!”曹震释然了,这才是他心目中鬼精灵的魏升,便即问道,“乌家闹什么家务?”
“门上吞吞吐吐不敢说,只知道乌都统跟乌二小姐,父女俩大吵了一场。我问为什么吵,那门上愣了好一会,跺一跺脚说:‘唉,兄弟,你就别问了吧!’”
“喔、喔,”曹震心里明白了,很佩服秋月的见识,“你还打听到了一些什么?”
“还听说,乌大小姐跟乌都统也闹翻了。”
“咦!那又是为了什么?”
“据说也是因为乌大小姐帮着乌二小姐说话的缘故。”
这就令人诧异了。曹震对乌二小姐的性情不甚了解,乌大小姐因为见过好几次,也听人谈起过她,是个很能干,也很势利的人,她之帮她妹妹说话,原因怕不会是如秋月所见到的,由于“心高气傲”,不愿落个她的亲事由丫头所成全的“话柄”。
那么是什么呢?曹震心想帮乌二小姐说话,便是赞成将阿元送入平郡王府,不过不见得是为阿元“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着想,而是希望阿元真的有一天成了侧福音,结一个奥援。
“好了!你下去吃饭去吧!”曹震又郑重叮嘱,“你可记住:第一,别提我让你到乌家去打听的事;第二,别谈芹二爷的亲事。”
“是!”魏升嗫嚅着问说,“是不是芹二爷的亲事吹了?”
“你怎么想出来问这句话?”
“我是胡猜的。”
“别胡猜!”曹震答说,“大概你明天就知道了。”
“是。”魏升又问,“下午是不是还要去?”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不必!我自己去好了。”
吃完了饭,曹震正要动身,不道乌太太带着乌大小姐来了。这一下,曹震自然得做一番观望,同时还要做一番紧急措施——他还没有将在乌家打听到的情形告诉马夫人,如今是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是将秋月找了来,略说大概,那样她就知道如何应付乌家母女。
这时乌家的轿子,已抬入大门,要派人去找秋月来谈,其势有所不及,说不得只好自己三脚两步奔了进去,迎面遇着迎客的马夫人,后面跟着邹姨娘与秋月,这时都站住了脚。
“秋月,秋月,你来!”曹震一面说,一面直奔角门,又回头招一招手。
“太太跟邹姨娘先请,我看震二爷有什么要紧话告诉我。”秋月说完,回身就走。
“秋月,你料事如神!”曹震说道,“乌家大闹家务,看样子是乌二小姐不愿嫁过来,乌都统不肯悔婚。乌太太不知是何态度,不过乌大小姐是站在她妹子那面的。”
“喔,震二爷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让魏升去打听来的。”曹震又说,“喔,有件事很要紧,乌太太如果问起,送给平郡王的信追得回来追不回来,你只说听我说的,恐怕很难。”
“震二爷自己进来跟乌太太说一声,不更好吗?”
“等我想一想。我在前面听信儿,怎么个情形,你溜出来告诉我一声。”
“好!看乌太太说些什么,我会很快来通知。”
于是曹震一个人在自己屋里,枯坐静等,一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影西移,心急无聊,难以忍耐,正盘算着不如自己闯进去当面看看情形时,秋月来了。
“怎么样?”曹震急忙迎上去问。
“事情透着有点儿玄。”秋月轻声答说,“乌太太什么也不提,只是聊闲天,太太问起乌二小姐,她亦只说了一句,‘本来也要来看大娘的,身子不爽,吹了风不好,我没有让她来。’以后就再也不提了。”
“这,”曹震搔着头说,“她们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挺纳闷的。”
“你总看得出一点什么来吧?”曹震又问,“有没有想说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那种味道?”
“没有。”
“没有?”曹震想了一下想通了,“必是事情还没有定局,说不定乌都统这会儿在家跟乌二小姐大办交涉,亦未可知。等我亲自出马去探探阵。”
“这好。”秋月问说,“人家要问起王府的信,我还是照那么说?”
“对。”
04
见了乌都统,自然先仔细看他的脸色,懊恼之色,欲掩还显,料想如果他曾跟女儿办交涉,一定亦没有成功。
“真抱歉之至。”乌都统抱着拳说,“上午跟二小女生了一场闲气,没法儿写回信。世兄来了正好,我也不必写信了,不过劳你的步,实在过意不去。”
“哪儿的话。信上谈的几件事,就请当面交代吧!”
于是先谈公事,实际上是不谈亦无关系的琐事,所以毫无讨论地,很快就谈完了。
“王府的信怎么样?”
“大概追不回来了。”曹震答说,“镖局子的人路熟,都是抄最近的路走。”
“我想大概也追不回来了。”
乌都统的语气平淡,亦没有什么表情,显然地,信追得回来与否,在他已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了。
“当然,我还在做万一之想。”乌都统把话又拉了回来,“倘或真的追不回来了,通声,你说我该怎么办?”
“失信于平郡王,似乎很不妥。”
“我也是这么想。”乌都统叹口气说,“难是难在小女。”
“那,”曹震想一想说,“只好慢慢儿劝她吧!”
“是的。”乌都统说,“等我慢慢儿开导她。”
这态度就很明白了,阿元的事,决定如平郡王之意;乌二小姐的亲事,暂且摆着再说。
探明了阵势,曹震就不必多逗留了,告辞回家,恰好乌太太母女在上轿,他躲开一步,等客人走了,到上房来看马夫人。
“你到乌家去了?”
“是的。”
“乌都统怎么说?”
“我跟他谈得很好。”曹震答说,“我替他开路,他把事情拉开来。彼此不是一步一步往前挤,自然就舒服了。”
“舒服可是谈不上。”秋月插嘴说道,“我看乌太太没话找话,也挺累的。”
“怎么?”曹震问说,“始终只是闲白儿?”
“可不是!”马夫人答说,“乌太太说明天还要来看我,我说我去看她,她不许,说怕我累着了。我看,她是不让我见乌二小姐。”
“太太见得是。”
谈到这里,停了下来,大家都在转同一个念头,下一步该怎么办。秋月最冷静,发现乌都统、乌太太的手法很高明,这样拖延着,占取了可进可退的优势,如果乌二小姐回心转意了,实时又可照原议办理;倘或执意不回,那就仍旧是个拖的局面。于是她说:“拖不是办法,京里事也很多,要拖到哪一天才能走呢?”
“这话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既然乌都统已有了表示,明天我跟乌太太就好说话了。
“太太打算怎么说?”
“我打算这么跟她说,既然乌都统觉得为难,那就把这件事撂在那儿,等过了雍正爷周年忌辰,咱们再好好商量。”
“是。”曹震答应着,可是他的脸色却显示着心里另有盘算。
这是常有的情形,只要一见到了,马夫人总是跟他人另外谈一件事,好让他细细思量。此时亦不例外,她看着秋月说道:“明儿得收拾行李了。”
“怎么?”门外有人发问,是邹姨娘的声音;只见她掀帘而入,脸上是诧异的神色,“太太怎么要走了呢?”
曹雪芹与乌二小姐的婚事中变,邹姨娘只看出征兆,却不知其详。马夫人不愿此事张扬,赶紧拉着她的手说:“一时也说不完,你别走,等我跟通声谈完了,原原本本告诉你。”
曹震听见这话,倒被提醒了,“四叔还不知这回事呢!”他向马夫人说,“该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吧?”
这是当着邹姨娘不能不这么说,马夫人懂他的意思,当即答说:“我请邹姨娘告诉四老爷好了。”
“是!”曹震暗示地说,“反正这件事都是太太做主。”
“是啊!”马夫人口气是答复曹震,其实有意说给邹姨娘听,“我也是事情挤在那儿,不能不马上拿主意,不然,我当然得先跟四老爷商量,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曹震默喻其意,知道这件事有马夫人一肩担承,不至于会受曹诘责。宽心一放,他的主意就多了。
“我在想,”他说,“这话也不必太太亲自跟乌太太说,明儿我赶早去见乌都统,把咱们体谅他的意思告诉他。乌太太来了,太太不提,她也乐得轻松,那不更合适吗?”
马夫人不知道这么办是不是如曹震所说的更合适,因而转眼向秋月说道:“你听见了?”
秋月当然听见了,这是征询她的意见的意思,便深深点着头说:“这么办不落痕迹,最好。”
“那就这么办吧!”马夫人立即接口说道,“震二爷有事就请吧!我跟邹姨娘好好聊一聊。”
05
在听得曹震婉转致意以后,乌都统如释重负。悔婚这件事在他实在不好交代,他们夫妇曾经商量过,最为难的是马夫人来了之后,乌二小姐的神态一定会引起尴尬的场面,所以由乌太太带着大女儿,每天备了食盒去看马夫人叙旧,目的是避免乌二小姐跟马夫人见面。
但这种移樽就教的办法,一两天是无所谓,日子一长,难乎为继。如今可是不必再愁这一层了。
其时乌太太正要出门,就因为曹震来了,暂时中止,要听听信息,及至了解了曹家的态度,她也跟她丈夫一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接下来有件事却难处置。
“那个戒指怎么样?”乌太太说,“这会儿能退吗?”
“不能退。”
“不退不就仍旧是受他家的聘了吗?”
“目前是这样,将来再说吧!”乌都统蹙眉说道,“咱们这时候别再谈这些一时没法子的事,这两天,我真够烦了。”
“烦的事还有呢!”乌太太想了一下说,“等我回来再说吧。昨儿答应了去看人家的,不能不敷衍。”
原来阿元又不愿意了,她的理由是,不能为了她,让二小姐的好事落空。乌都统还不知道有此变化。到了下午乌太太看了马夫人回来,方始听说,当时就愣住了。
“她怎么不早说呢?这一来,不是两头落空了吗?”乌都统气急败坏地说。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
乌太太不忍再跟丈夫论理,只安慰他说:“你也不必气急。阿元嘴里是不能不这么说,心里又是一种想法,等我来劝她。”
劝是已经劝了一天了,阿元执意不回,表面是不愿妨碍乌二小姐的好事,其实暗地里亦有她的一份自尊心,要表示鄙薄侯门,让大家知道,身份虽低,一样也有“富贵不能淫”的那种傲气。
因为如此,从乌大小姐到宋嬷嬷,越是拿嫁到王府安富尊荣、如何风光的话去劝她,阿元心里越起反感。乌太太不知就里,依旧是这套话,当然也不管用。
说得舌敝唇焦,如水沃石,阿元始终不肯松口,乌太太可真是忍不住了,“你口口声声不愿坏二小姐的事,我跟你实说了吧!二小姐跟曹家的亲事,已经吹了。”她逼视着问,“你说,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阿元低着头说,“我怕我命薄,享不起这份荣华富贵。”
“这你就不必客气了。”乌大小姐接口说道,“昨儿已经拿你的八字,请人去算过了,你后福无穷,而且正宜于配金命的人,平郡王是金命。”
“金命的人也多得很,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
这样回答,竟像是存心在搅局了,乌太太气得说不出话。宋嬷嬷便即劝说:“太太也别心急,慢慢儿开导她吧!”
“劝都劝不听,还说什么开导?真是,”乌太太气鼓鼓地说,“都是这么爱使小性子!真正白疼了她们。”
这是连乌二小姐一起抱怨在内,但却提醒了乌大小姐,决定让她妹妹来劝阿元。
乌二小姐原有此意,不过风波由她而起,不宜再出头起事,而且以小姐的身份,亦不便干预。但奉命行事,情况就不同了,她将阿元找了来,开门见山地提出劝告,也是警告。
“老爷、太太,为咱们俩的事,气得饭都吃不下,你我于心何忍?我是不行了,话都说出去了,不用再谈;你这么固执成见,未免太不体谅人了。”
阿元不作声,只是紧闭着嘴,脸上是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的神气。
“曹太太是太太从小的姊妹,一请再请把人家请了来,结果两件事一件不成,你倒想想,怎么对得起人家?”
听得这话,阿元不能不开口了:“人家来是为二小姐,谁知道你闹别扭,大好姻缘,愣给谈崩了!”
“我不是闹别扭,是从头到底琢磨过来的。”乌二小姐不愿说她将来如果真的有了侧福晋的封号,不肯给她磕头的话,想一想说道,“我是不愿妨你的福命。”意思是她成全阿元,阿元倘或说句不领情的话,那就非吵架不可,所以她依旧沉默着。
等了她一会毫不松口,乌二小姐问道:“我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我,”阿元答道,“我请二小姐别管闲事。”
“管你的事,怎么能说是闲事?而且是大小姐传太太的话,让我来劝你的,就算是管闲事,也是父母之命,没法子。”
阿元心想把你许配给曹家,不也是父母之命,何以又不听了呢?这话不便出口,却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了。
乌二小姐亦已发觉,不该用“父母之命”这四个字,看到她的表情,不免有些苦恼,也不免说了气话。
“人家都是为你,你不领情,这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是把你捧到云堆里。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才真的是闹别扭。”
“我不敢!”阿元涨红着脸说,“我也知道老爷、太太、两位小姐全是好意,无奈我心里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乌二小姐逼视着问。
“总觉得——”阿元词穷之际突然想到,“总觉得也该像二小姐这样,遇到这种事,应该自己拿主意。”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话很厉害。乌二小姐心想,若说一句“你跟我不同,怎么能自己拿主意?”那便成了以势压人,阿元即令口服,心绝不服,倒要好好想个法子,说得她自己赶紧要入王府。
“你倒杯茶我喝。”
等阿元倒了茶来,她捧杯寻思,记起“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顿时有了计较,不过话要怎么说,脸上应该有怎样的神气,却须讲究。
考虑停当她闲闲说道:“我明白了,‘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你必是心目中有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阿元大为紧张,但乌二小姐却摇摇手,不容她分辩,有意偏着头做出困惑的表情,徐徐开口。
“是谁呢?你眼界也很高,算算家里的几个人,像小刘、阿福,你未见得看得上眼。”接着,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了。想来是芹二爷,大概派你去照应他的那时候就有约了。”
“没有!”阿元的声音如裂帛,“没有那回事。”
与她的态度相反的是乌二小姐,语声依旧是平静而近乎冷酷,“其实,这也是无所谓的事。”她说,“你又何必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叫我承认什么?”说话像吵架了,阿元自知失态,改了用哀告的声音说,“二小姐,你不能这么说,真的没有,我连那种心都没有起过。”
“嗯,嗯!”乌二小姐漫然应着,显而易见地,她心中的疑团未释。
阿元痛苦地迟疑了好一会,俯着身子问:“二小姐,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莫非真要拿把刀来,把心剖开来看?”
“明心迹的办法也多得很,何必剖心?”乌二小姐自语似的说。
“好!请二小姐说,我一定照做。”
“不去曹家,去平郡王府,不就结了吗?”
阿元到此方始恍然大悟,上了乌二小姐的当了,但话已出口,不便翻悔,顿一顿足说:“我就去平郡王府!”
听她一松口,乌二小姐是有预备的,赶紧一把拉住她,自己趁势站了起来,携着她的手,在床沿上拉她坐了下来,脸上浮起歉疚的笑容。
“你比我大一岁,”她在阿元耳际,将声音放得极轻,“我叫你一声姊姊,你好歹圆我一个面子。”
“好了,二小姐,”阿元答说,“谁叫我从小就服侍你的呢!”
这就不但口服,心也服了,窗外在偷听的乌大小姐与宋嬷嬷,见大事已定,相视一笑,悄悄移步,去给乌太太报信。
“这也罢了。”乌太太说,“震二爷急着回京,咱们得商量商量,谁送她去。”
当然不能主人家送,可是也不能随便派人,决定由宋嬷嬷及老家人陈三义,算是男女两总管,随着曹震,护送阿元进京。当时将曹震请了来,当面拜托,同时商量行期。
这一回动身,不仅是长行,也是遣嫁,自然得选个黄道吉日。好在那半个月中,好日子很多,几经斟酌,排定第四天起程。
这三天工夫,乌家很忙。阿元此行,虽不必备嫁妆,但毕竟与普通人家将婢女与人做妾不同,乌太太为她新制了四套衣服,也打了些首饰,总还有些镜箱之类的日常用具,都须新置,不用旧物。此外,还要打点送平郡王府的礼,太福晋、“老王爷”,以及平郡王夫妇,一共四份,备办亦颇费事。
马夫人本来闲暇无事,哪知乌大小姐是有心人,将她请了去,为了阿元,有事要请教,第一是王府的礼节,第二是平郡王府几个要紧人物的性情。马夫人不善言辞,尤其是谈论太福晋的治家,与“老王爷”在府中的地位,很难形容得恰到好处,幸而有秋月为助,结果总算圆满。
两日盘桓,阿元与秋月很快地就熟得像多年的手帕交似的。在秋月看,阿元并不似杏香所说的那种“厉害角色”,因而浮起一个好奇的念头,决定做一番探索。
“阿元姊,”她说,“咱们是闲聊,你不愿意说就别说,我不会介意,不过你可别敷衍我。”
“什么事啊?秋月姊!”阿元自觉胸怀坦荡,“我没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话。”
“好!”秋月很谨慎地说,“假如说,你家二小姐跟我家芹二爷的亲事成功了,你会不会陪着你家二小姐到我家来?”
“大概会。”
“怎么叫大概会?”秋月问道,“还没有谈过这件事?”
“谈过,是我自己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跟了去。”
这个回答就耐人寻味了。看阿元神色自若,估量深问亦不致引起她的不快,秋月便不太顾忌了。
“你何以拿不定主意?怎么叫应该、怎么叫不应该?”
“我得为我自己想一想,跟了过去,将来会是怎么个结果。”
“你自己说呢?”
阿元脸红了。秋月恶作剧似的,故意装作不解等她自己说出来。阿元无奈,终于开口,但答语只得五个字:“有两个结果。”
秋月大为诧异,除了给曹雪芹做偏房以外,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结果?这样想着,不由得就问:“是哪两个结果?”
“你自己去想。”
“一个是⋯⋯”秋月想了一下,很含蓄地说,“陪你们二小姐跟芹二爷白头偕老,另外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另一个就不是。”
这就是说,乌二小姐会替阿元另行择配。秋月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出现。
“我看不会。”她说,“你们小姐自然要留着你做个帮手,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只为她着想?”
“喔,”秋月歉然地说,“也应该为你想想。可是,我又怎么为你想呢?莫非你不愿意?”
“是的。”阿元坦然承认。
“为什么?”秋月说道,“我们芹二爷对女孩子,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我知道,我伺候过他。”
“那么,你是——对你们小姐另外有想法?”
阿元笑笑不答,意思当然是默认了。秋月颇感意外,原来乌二小姐与人不易相处,连她从小做伴的侍儿都不愿与她长相厮守,这毛病又在什么地方?
于是秋月想起曹雪芹所谈过的乌二小姐的性情,便即问道:“是不是因为她太傲的缘故?”
“傲还不要紧,她,向来只有自己,没有别人——”阿元突然顿住,“好了,好了,不谈吧。反正是没影儿的事了,谈了半天,不都是废话吗?”
秋月却不觉得是废话,暗暗庆幸,亏得没有结这门亲,不然一定会是怨偶。
06
亲虽没有结成,彼此的情分却似乎未受影响,临行前夕,乌太太特为找了清真馆的厨子来,设全羊席为马夫人饯行。乌二小姐居然也大大方方地陪席,席散客辞,乌太太随即又派人去送礼,两斤老山人参、四件貂皮统子,还有鲟鳇鱼、鹿尾之类的珍贵食物。这份礼很重,为的是一则表示歉意,再则回报马夫人送乌二小姐的那个镶钻的红宝石戒指。
上上下下,包括阿元等人在内,一行九众,连装行李一共享了七辆车,乌都统又派了一个千总带领八名亲兵护送,浩浩荡荡地翻山越岭,直奔通州。
这天近午时分,通州在望,打前站的魏升带着仲四,十几里外迎了上来,人车稍驻,仲四至马夫人车前请安问好,然后与曹震叙话。
“公馆都预备好了,翠姨那儿也通知了。”仲四说道,“巧得很,回部铁王爷出京回旗,我跟他借了个厨子,太太可以在通州多住几天。”
“多住也不行。”曹震又说,“同来的还有别人,你知道了吧?”
“我听魏升告诉我了。该怎么接待,请震二爷吩咐下来,我马上就办。”
“这样子,那个阿元姑娘,还有乌都统家男女两总管,住你那儿,得费四奶奶的心,好好儿照应。”
“是。”仲四问道,“太太呢?”
“住我那儿,你只把厨子送了来,别的不用管了。”
说妥当了,分道而行,阿元一行投仲四的镖局,马夫人带着秋月随曹震回家,翠宝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招呼得非常周到。
她是第二次见马夫人,去热河之前已见过一次,而杏香却还不曾见过马夫人,那时因为正往热河提亲,局面未定,与杏香见了面,马夫人很难有适当的话好说。这一回情况完全不同了,马夫人坐定下来便跟曹震说:“快把那杏香去接了来,我瞧瞧她是怎么个模样?”
“是了。我得到镖局去安排阿元进京,回头把她带了来。”曹震皱着眉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提,如今可是非说不可了,我得请秋月帮我的忙。”
“喔,”马夫人问说,“什么事?”
“王爷吩咐,人到了先住我那儿,等过了八月再送进府去。这话我在热河没有说,怕乌都统说一句,既然如此,等过了八月再把阿元送进京好了。那一来夜长梦多,不如先把人带来为妙,可是带了来不能进府,这话似乎不好交代。”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王爷当然得过了雍正爷周年忌辰,才能纳妾。”
“可是,阿元如果问一句:‘何不早说?’那不就没话说了?”
“好办。”秋月插嘴说道,“震二爷只说刚接到京里通知就是了。”
“妙!”曹震大喜,“先不知道自然没有说,这话道理通极。原来打算请你跟她婉转解释,如今不必了,我自己就可以跟她说。”
“那就快请吧!说完了把杏香带来,太太急着想看她呢!”
“我这就去。”曹震沉吟了一下问,“太太打算在通州住几天?”
“哪里能住几天?明儿就走,不是为看杏香,我今儿就进京了。”
“太太何必这么急?”翠宝赔笑说道,“总得住个两三天,让我尽点儿孝心。”
“太太就多住一天吧!”曹震说道,“仲四特为把回部铁王爷的厨子留了下来,太太也不能辜负人家一片诚心。”
“好!我就多住一天。”
于是,曹震到了镖局,照秋月的办法,若无其事地告诉了阿元,而且立即唤了魏升来,要他即刻进京,告诉锦儿,预备住处——其实,是他出京以前,便已告诉了锦儿的。
“震二爷,那么,我是哪一天进京呢?”
“明天就可以走。”
“曹太太呢?”
“后天。”
“那我跟曹太太一起进京好了。”
“那也行。”
接下来,曹震厚犒了乌都统派来的千总和亲兵,打发他们回热河,便要带杏香走了。
“原来杏香也在这儿。”阿元惊喜交集地说,“在哪儿,我看看她去。”
杏香跟阿元的心病极深,此时何能相会,所以曹震赶紧拦着她说:“杏香就住在这儿,你们晚上慢慢儿聊吧。”
就这样摆脱了阿元,到镖局后进去找杏香,同时托仲四奶奶好好招呼阿元,不要冷落了她,然后就带着杏香从后门上车。
两个人乘的是一辆车,杏香带着小丫头坐一边,曹震坐另一边,面对面好说话。
“先谈你的事,有极好的消息。”曹震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芹二爷跟乌二小姐的亲事吹了。”
“吹了?”杏香诧异地问说,“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我只说你切身之事。你回头见了太太,多说好话,有秋月在旁边替你敲边鼓,说不定这回就带你进京了。”
有这样的好事,杏香简直有点不能相信了。不过,她已有些不安,“别是为了我,妨了芹二爷跟乌二小姐的亲事吧?”她接下来又说,“我听仲四奶奶说,阿元要送到平郡王府,那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一时谈不完的事。长话短说,阿元先住我家,等过了八月,她就是平郡王的庶福晋。”曹震问道,“庶福晋你懂吧?”
“不就是姨娘吗?”
“对了!”曹震点点头,“你跟她有心病,她对你倒还很好,刚才要去看你,我说你们到晚上再慢慢儿聊。杏香,如今河水不犯井水,你的心病应该不药而愈了吧。”
杏香脸一红,“震二爷也说得我太小气了。”她说,“我是让她,不是有什么心病。”
“没有心病最好。”曹震停了一下又说,“你跟她虽说河水不犯井水,不过总还有关系,将来成了亲戚,你见了她还得按规矩行礼,所以我是提醒你,今儿晚上你得好好儿敷衍她一下,为将来留个余地。”
杏香不语,只低着头看她那个隆起的肚子。曹震猜想她是害臊,等了一会还不见她开口,便要加以开导了。
“你跟芹二爷好,阿元大概也知道,再说见过了太太,就是过了明路了,你怀的又不是私孩子,怕什么?”
“好吧!”杏香硬一硬头皮说,“我就跟她见面好了。”
“这才是。”曹震紧接着问,“仲四奶奶待你怎么样?”
杏香想了一下,方始回答:“越来越好了。”
这就是说,本来不太好,现在好了,曹震笑道:“你倒很会说话。”
杏香正要作答,发觉车子慢了下来,从车帷中望出去,已快到了,不由得就有些紧张了。
“震二爷,”她问,“我见了太太该磕个头?”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沉吟了一会儿:“今天不算正式见礼。照平常规矩,先请安、后磕头,磕几个没有准儿,如今你身上不方便,到时候再看吧。”
不问还好,一问使得杏香更有无所适从之感。正在踌躇不定之际,车子停了。
“你慢点下来!”曹震说道,“太太交代,你身子重,行动格外要细心,闪了腰可不得了,等我先下去。”
曹震先下,小丫头后下,接着门房里出现了秋月,她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妹妹!”
“姊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的。秋月与小丫头将杏香扶了下来,首先就注视她的腹部。
杏香却摸着她的脸说:“姊姊瘦了一点儿。”
“一路上睡不能好睡,吃也没有好好儿吃过一顿,怎么能不瘦?”
“那可真辛苦了。”
“辛苦是辛苦,不过我很高兴,尤其是替你高兴。”
“谢谢姊姊。”杏香低声说道,“真的是从见了姊姊以后,我的心定了,日子也容易过了。”
“你把心放宽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进去吧,太太在等着呢。”
“喔!”杏香又想起礼节,“见了太太我该磕几个头?”
“一个都不用磕。”秋月答道,“太太已经说过了,这会儿不宜拘礼,动了胎气可不得了。”
“不磕头有这个道理吗?叫我心里怎么能妥帖?”
秋月想了一下答说:“这样吧,跪一跪好了。”
跪也是秋月和翠宝搀扶着,行动极其轻缓,等扶起她来,马夫人又特地关照,站着太累,也不能坐低矮的小凳子,让她平起平坐。此外除了曹震,翠宝和秋月却仍按大家的规矩,都是站着说话。
马夫人自是十分慈祥,但言语中三句必有一句提到如何安胎,这让杏香第一次感到,她在曹家已成了极重要的人物,同时也觉得双肩的负荷沉重,如果她不能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便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快开饭了!”翠宝来请示,“太太是在哪儿吃?”
“你们呢?”马夫人问。
“我们也都跟太太吃斋。怕把厨房弄脏,不敢另外做饭,都归仲四掌柜派来的厨子,一手料理,不过分开来开。”
“何必分开来开,一块儿吃吧。”
翠宝还在迟疑,秋月便即说道:“咱们家的规矩,遇到这种情形,摆两张桌子,震二爷陪太太一桌;咱们,坐下面一桌,一面吃,一面伺候。”
“是了。”翠宝欣然答说,“我这就预备。”
照秋月的指点安排,坐定下来,只有曹震一个人喝酒,夹起一块炸肫肝,发现里面一层硬膜,已经去掉,便向马夫人说道:“这回部铁王的厨子,是个好的,手艺很精致,炸肫是去里儿的,太太尝一尝看,包管又嫩又脆。”
马夫人便尝了一块,“果然好!”她深深点头,“牙口不好的也能吃这个炸肫,真是很难得。”
这厨子的手艺确实很高明,做的烧羊肉、瓦块鱼、爆肚,无一不好,极少机会吃清真馆子的菜的马夫人,赞美不绝,加以看到杏香腹中怀着她的孙子,心里有一股无可言喻的实在的感觉,因而胃口大开,吃得很多。
曹震看看是时候了,便向秋月使个眼色,然后开口说道:“太太,我看你老人家就把杏香带了回去吧!早晚不离眼前,亲自看着,也省得牵肠挂肚想你的孙子。”
“嗯。”马夫人应了一声,未置可否,这件事她必须考虑,因为未迎正室,先纳偏房,在诗礼之家是不容许的。
曹震不便再多说了,但他真的是怕负责任,不管杏香是依翠宝住在易州,或者在京跟着锦儿住,倘或待产的那一段日子里出了差错,以致小产,都会替他带来麻烦和不安。
于是,他只能用眼色向秋月求援,但秋月装作不觉,因为她觉得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而且最好私下商量,不宜公然进言。
不过,曹震可以不理,杏香却不能不安抚,不然她心里会起疑虑,因而从桌下伸过手去,在她膝盖上按了两下,意思是你不必萦怀,一切都在我身上。
“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曹震到底忍不住催问了。
马夫人还在思量如何回答,不过杏香却先开口了,“震二爷,你别替我担心。”她说,“太太疼我,自然会有交代的。”
这话一下子把马夫人打动了,于是不再多做任何顾虑,点点头说:“通声的话也不错,我自己早晚看着,比较放心。”
一听这话,翠宝便拉了杏香一把,“你看,太太真的是多疼你。”她说,“还不快谢谢太太。”
等杏香起身道了谢,曹震问道:“太太后天走,你来得及吗?”
“没有什么来不及。”翠宝插嘴,“明儿我去帮杏香收拾东西。”
“不!”马夫人另有意见,“咱们是热河来的,在路上耽搁了,不拘哪一天进京都无所谓。她可是头一回进咱们曹家的门——”
不等她说完,曹震就明白了,抢着说道:“到底是太太想得周全,得挑个好日子,把杏香送进京,总还要行个礼,请熟人来吃顿饭。太太放心,都归我来办。”
大事已完,翠宝向杏香道贺,“妹妹,”她说,“你倒好了。”
杏香笑着不作声,喝了口汤才轻声说道:“都是两位姊姊的成全。”
“你应该多谢秋月姑娘。”翠宝说道,“我也应该谢谢,以后仰仗秋月姑娘的地方多着呢!”
说着,她去取了三个小水晶杯来,将曹震所喝的花雕斟满了,与杏香双双举杯敬秋月。这杯酒可不容易喝!秋月这样在心里想,默默地盘算着。
饭罢派魏升将杏香送走,曹震这一天颇为劳累,又多喝了几杯酒,早就睡下了。翠宝却一直在马夫人身边,陪着闲话,催了她几次方始请安辞去。
“咱们也睡吧!”马夫人问道,“秋月,你看翠宝是不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太太也看出来了。”秋月答说,“不是太太提起,我也不敢说,翠宝是为她自己的事。”
“她有什么事?”
秋月不即回答,停了一下才说:“刚才她给杏香道贺,说了句‘你倒好了’太太请想这句话的意思。”
马夫人想一想说:“她的意思是,杏香倒进门了,她还在门外。”
“正是。”秋月紧接着说,“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一起办,让震二爷把翠宝也接了去,跟锦儿奶奶见个礼。”
想到曹震的辛苦照料、翠宝的殷勤侍奉,马夫人自然赞成,“不过,”她说,“锦儿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她跟你好,你得先替翠宝疏通好了,才不会讨气。”
“是。”秋月答说,“疏通归疏通,总得太太交代一句,才合道理。”
“当初原说是翠宝到易州的,如今未到易州,先就进京跟着锦儿一起住,她心里或许会以为咱们在骗她,得寸进尺,慢慢儿要爬到她头上去了。”
“不会的,锦儿奶奶的气量还不至于那么狭。”
“既然你这么说,你先去疏通,说妥当了,要我怎么办都行。”
“是。”
“你还得先问一问震二爷的意思,看他怎么说。”
“太太说得是,当然要震二爷也有这意思,我才不算多事。”
“喔,”马夫人突然想起,“杏香到现在,无论如何算是咱们的人了,仲四奶奶照应了她那么些日子,论理该谢谢她才是。”
“杏香拜了仲四奶奶的,照应干闺女,也是她的本分。不过,太太想谢谢她,当然更好。”秋月问道,“太太打算怎么谢她呢?”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送谢礼倒不如我去一趟,当面跟她道个谢,反显得厚些。”
“是!仲四奶奶家,也很殷实了,现在要的是面子。”
秋月看得很准。第二天上午曹震派魏升去通知,说马夫人特为要去看仲四奶奶,仲家夫妇顿觉受宠若惊,托魏升带回话去,说是仲四奶奶本来要去请安的,“惊动太太,万万不敢当。”
哪知曹震陪着马夫人已在路上了。中途相逢,魏升随又折回镖局去通报,仲四夫妇心里虽感不安,而觉得更多的是脸上的光彩,当时将镖局的大门、二门都开直了,仲四亲自扶着轿杠,直到内宅天井,方始停轿。
轿帘一掀,只见仲四奶奶满面笑容,“真正不敢当。”她说,“太太赏面子,不敢不识抬举,不过实在不安。”
“你太客气了。”
出得轿来,只见杏香与阿元亦都迎了上来,双双搀扶,马夫人让阿元虚扶着左臂,右手却赶紧握住了杏香,仿佛她摔跤似的。
仲四奶奶是跟在后面,上了台阶站住,回身关照仲四:“你得赶紧把厨子请回来,给太太备饭。”
交代完了,方始进屋,向马夫人行礼请上坐。马夫人看八仙桌上摆八个高脚果盘,却只得她一碗盖碗茶,便不肯坐了。
“大家随意坐吧!”说着,她就近在东壁的第二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仲四奶奶还待谦让,秋月赶紧抢在前面说道:“算起来都不是外人,仲四奶奶是杏香的干妈,阿元姑娘眼看成亲戚了,都不必客气吧!”
听她这一说,大家都觉得自在得多,或坐或站,不再拘礼。首先是马夫人向仲四奶奶道谢,彼此都很客气了一番,然后提到挑日子送杏香进京的话。
“日子请太太挑,挑定了我亲自送进京去。”仲四奶奶又说,“是不是请太太现在就挑日子?”
“这恐怕得请人挑。”
仲四奶奶看马夫人如此慎重,急忙答说:“是!是!通州新来了一个算命的,叫什么‘一尘子’,都说很高明,准定请他挑。”
接下来,便谈一尘子。仲四奶奶的口才很来得,将一尘子渲染得神奇非凡。马夫人本信此道,听了她的话,越觉动心。
“我倒说个日子,请仲四奶奶托一尘子排一排八字看。”马夫人接着说道,“康熙五十四年四月廿七日午时。”
“杏香,”仲四奶奶说,“你拿支笔记下来。”
“是!”
杏香答应着起身,上首条案上就有现成的笔墨,还有梅红笺,她把“日子”记了下来,递了给仲四奶奶。
“那一尘子的润金,不知道怎么算。”
“那可不一定,看命好坏。太太说的这个日子,大概是芹二爷的,我看起码得十两银子。”
“好!我先交十两银子给仲四奶奶,如果不够,请你垫上,随后归还。”
马夫人在说,秋月已经在解随携的衣包,里面有十两的两锭银锞,取了一锭交了过去。习俗算命是不能白送的,仲四奶奶不用客气地收了下来。
到得下午,一尘子为杏香排定了长行好日子,是在十天以后。为曹雪芹“细批终身”,非片时可了之事,也得在十天以后,方能收到命书。马夫人看看日色偏西,起身告辞,仲四奶奶留她不住,只好仍旧连厨子一起送了回去。
晚上吃饭,仍同昨天一样安排,只是少了个杏香,谈起为她择日进京的话,曹震才知道一尘子也在通州,讶异之情,现于辞色,马夫人少不得要追问了。
“怎么你知道这个一尘子?”
“我知道。”曹震定定神,自语似的说,“他的造化来了。”
话越说越玄了,不但马夫人、秋月与翠宝都侧耳静待,用眼色催促他快说。
“我跟你们谈一件极有趣的奇事。”他看着秋月与翠宝说,“你们可别说出去。”
“知道了。”翠宝答说,“你就别蘑菇了,太太等着听呢!”
“这件奇事是方老爷告诉我的——”
“方老爷”自是指方承观。翠宝不知其人,马夫人与秋月,却都知道,他跟平郡王福彭与当今皇帝,有极深的渊源,这件奇事,想来跟皇帝或平郡王有关,所以都凝神注视——听曹震慢慢讲这件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