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雍正九年,那时当今皇帝尚未封爵,只称“四阿哥”奉了世宗的密令,微行探访直隶总督唐执玉的官声,四阿哥邀平郡王福彭同行,并由方观承带了四名便服的侍卫,暗中保护。
这天到了昌平州地方,行经一座茶棚,下马暂息,一面喝茶,一面打听舆情。四阿哥发现茶棚间壁面有一方市招,上写八个大字:“一尘子论命不论人”,心中一动,便悄悄拉了福彭一把,努一努嘴说:“你看,这一尘子的市招,似乎对他自己的子平之术,蛮有把握的。”
“老王,”这是预先约定的称呼,福彭问道,“想不想试他一试?”
“也好,看他怎么说。”
于是由方观承陪着,一起去看一尘子,那人约摸四十岁出头,戴一副墨晶眼镜,见有人来,似无所觉,但口中有话:“三位随便坐。”
四阿哥与福彭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已会意,原来是个瞎子!怪不得“论命不论人”,来人是何仪态根本看不见,无从论起。
“先生,”四阿哥问道,“请教你这大号,是何含义?既然一尘不染,何以又奔走风尘?”
“客官,”一尘子是关外口音,“一尘子是谐音,‘一陈姓之子’而已。”
“贵处是?”
“浙江。”
“何以有关外口音?”
“自幼生长在关外。”
四阿哥有数了,必是前朝充军发遣到关外的“流人”之后,便又问说:“在关外几代了?”
“连我在内,四代。”
“是尚阳堡,还是宁古塔?”
这两处都是遣戍之地,一尘子便即答说:“客官知道这两处地方,就请不必多问了,反正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客官何事见教,请直说吧!”
“足下论命不论人,我说个日子,请为推算,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子时。”
“原来辛卯年生人。”一尘子提高了声音喊道,“小康!”
应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却略嫌瘦弱的少年,一言不发地在另一张小桌后面坐了下来,桌上有笔砚,还有一面白漆水牌,他提起笔来说道:“爹,好了。”
一尘子便念道:“辛卯、丁酉。你查康熙年间。”
那小康是他父亲教过的,知道辛卯是康熙五十年,酉月是八月,“年上起月”依“丙辛之子由庚起”的歌诀,正月是庚寅,二月是辛卯,顺序推至酉月便是丁酉,但日子却非查万年历不可。
“十三是庚午。”
“那么子时,就是丙子。”一尘子掐手指,一面念着,“辛卯、丁酉、庚午、丙子。”然后就一动不动地沉思了。
那小康早已将“四柱”在水牌上写好,定睛看了一下,突然大声说道:“爹,这个八字火炼阳金,地支‘四方夹拱’,大贵之格。”
“小孩子懂得什么?别胡说。”一尘子接着问客人,“客官,请问这个八字是男命还是女命?”
“男命如何,女命如何?”
“女命是个游娼。”
听他脱口而出,语气又斩钉截铁般硬,四阿哥倒有些不大服气,当即诘问:“何以见得?”
“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见时上地支之子为‘咸池’,煞犯桃花,这叫‘遍野桃花’,绝非良家妇女偶尔红杏出墙者比。”
解释得倒也有些道理,福彭插嘴问:“那么,何以见得是游娼呢?”
“子午卯酉,坎离震兑,请客官看一看八卦图就知道了。”
这幅“八卦方位之图”与乾南坤北、象征上天下地的“先天八卦”不同。图上画出一个八角形,中央是半阴半阳的太极图,标明“戊己”,便是五行生克中的“中央戊己土”。北方“壬癸水”,是坎卦;南方“丙丁火”,离卦;东方“甲乙木”,震卦;西方“庚辛金”,兑卦。乾卦在西北,坤卦在西南;东北是象征山的艮卦,东南是象征风的巽卦。
至于十二地支,恰如自鸣钟的钟面,子时在十二点的位置,正对面的午时便在六点的位置,卯与酉是三点与九点相对。子午卯酉在八卦是坎离震兑,而在方位便是正北、正南、正东、正西,因而星士称此格局为“全四正”,又叫“四方夹拱”,说是难得的贵格。
然而何以在女命便是游娼?福彭看了半天,始终参不出其中的奥妙,就只好老实请教了。
“南北东西,游走四方,而且这个八字,五行缺土,托足无根,命中注定了要漂泊风尘的。”
“言之有理。”四阿哥深深点头,“那么,男命呢?”
“是男命,又要看他的家世出身,做何行当?不可一概而论。”一尘子略停一下又说,“讲实话,我行道二十年,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奥妙无穷的八字,心里倒是想到了,不敢说。”
“为什么?”
“现在虽未必‘偶语者弃市’,但忌讳甚多,君子明哲保身,先请客官说了‘乾造’是何等样人,我再就命论命。”
听说奥妙无穷,而且话中有话,福彭深感兴趣,却不便造次开口,要看本人自己肯透露多少,因而只是看着四阿哥微笑。
“足下说这个八字奥妙无穷,倒要请教,假如说,此人是个读书人呢?”
“是个幕友,聪明绝顶,名震四方,可惜好酒爱色,潦倒以终。”
“名震四方,好酒爱色,都容易明白,何以见得聪明绝顶,潦倒以终?”
“时辰上的子水是‘伤官’,主智慧。年上卯木是个‘财’,卯酉对冲,酉是‘劫财’。卯上天干之辛,也是‘劫财’,上压旁冲,哪怕像邓通有座铜山,也要饿死,命中注定,无可如何。”
“嗯,嗯,”四阿哥又问,“如果是武官呢?”
“好!”一尘子脱口称赞,“这就走对路了。秋金生于八月,是‘阳刃’,强极、旺极!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炼,成了干将莫邪。子水伤官,月上之丁是‘七杀’;好的是一个‘杀’,所谓‘独杀为贵’,又好的是有伤官‘驾杀为用’。利器在手,兵权独操;征南讨北,威震八方,一定是青史扬芬的名将。”
“‘遍野桃花’不碍吗?”
“碍什么?”一尘子笑道,“攻城略地,只要打了胜仗,玉帛子女,任所取携,武将何在乎交桃花运?而且就因为南征北讨,无战不克,才会‘遍野桃花’。”
四阿哥也笑了,“这话倒也不错。不过,”他正色问道,“先生就看得这么准?”
“是的。”一尘子毫不迟疑地答说,“这个八字的精华所萃是时辰,那个子不但是主智慧,敌‘杀’生‘财’,而且成了‘四位纯全’之格,不管做什么都是第一流,倘是游娼,亦一定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
“高明之至!”四阿哥确是佩服,想了一下又问,“此人照足下所说,兵权独操,威震八方,会不会功高震主呢?”
“这亦说不定,要细推他的大运流年,才见分晓。”
“有理。”四阿哥沉吟了好一会,方又开口,“先生,你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只当听评话,这个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呢?”
一尘子先不作声,然后问说:“客官真的是姑妄听之?”
“真的。请放心,来的两位都是我的至交,跟我一样,都识得轻重,不会拿戏言当真。”
“而况,”福彭接口补充,“我们如果拿说不得的话,到处去乱说,岂不成了妖言惑众,自己先就遭殃了。”
“两位这么说,那么我也就说实话了。这个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当皇上的命。”
虽已猜想到是这么一回事,福彭与方观承仍旧动容了。四阿哥却声色不动,只问:“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天命所归,不可以常例来论。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强弱。秋月之金,当权得令,外阴内阳,坚刚之性,独异于众,万物遇之,无不摧毁,此为秋金之体性。”
“照先生所说,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吗?”
“不然,这是论其本质,八字中只占得庚与酉两字。是有道明君,还是淫昏之主,还要看另外六个字。”
一尘子摇头晃脑地念道:“‘火来锻炼,遂成钟鼎之材,土多培养,反惹顽浊之气。见水则精神越秀,逢木则琢削施威。金助愈刚,过刚则折;气重愈旺,旺极则摧。强金得水,方挫其锋;气旺得泄,金清水秀。’这个子时,真正是千载难得的好时辰。”
接下来一尘子为四阿哥解说: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锻冶,金属要多火要旺,水则不必多但要寒。子水之性阴寒,得此淬砺,方成利器。
“亥不也是水吗?如果早一个时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差得远了。”一尘子答说,“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夹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时,就是丁亥。‘丁火其形一盏灯’,难言锻炼,而且丙是‘正官’,丁是‘七杀’,杀重总非好事。”
“那么,”四阿哥又说,“这四方夹拱在这个八字上也有说法吗?”
“怎么没有?坎离震兑,贯乎八方,金瓯无缺,声威远播之象。”
“可是没有疆土,五行缺土,总不算完全吧?”
“好就好在缺土。刚才不是说过,‘土多培养,反惹顽浊之气。’至于说到疆土,既然贯乎八方,当然土在其中,何消说得?”
四阿哥听他谈得头头是道,反倒有些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意拣好的说,因而走到小康面前,看他在水牌上画的符号,子午与卯酉之间,都有一个“冲”字,知道是“衝”的简写。当即问说:“先生,子午一冲,卯酉也是一冲,有冲克就有妨碍,不是吗?”
“冲克也不止子午、卯酉。”一尘子从容答道,“客官请细看,四柱的干支,不都是冲克的吗?”
四阿哥往水牌上一看,不由得暗中称奇,年柱辛金卯木是金克木,月柱、日柱都是火克金,时柱丙火子水是水克火。无往而不冲不克,这样的八字实在少见。
“唯其少见,所以为贵。凡冲克不一定是坏事,相反亦可相成,譬如锻冶,出火之金,不能无水来淬,这就是水火既济,而非水火不容。这个八字正就有相反相成之妙。”
由于当时雍正皇帝最好此道,每喜为他所看重的臣下“看八字”——年羹尧、隆科多以及张廷玉、鄂尔泰的一生穷通富贵,他觉得都在他掌握之中,偶尔亦为四阿哥谈一谈命理,所以对一尘子所说的“相反相成之妙”,四阿哥大致亦能领略,心里在想,所谓“水火既济”的道理,一尘子已说得很透彻,至于火克金为锻炼,拿人来说,便是受教育,四阿哥从小在严父督责之下,不但在上书房最用功,而且还间接受祖父——圣祖的天算之学的熏陶,在年龄相同的“小叔叔”及叔伯兄弟中,他的资质最好,学到的东西也最多,就像烈火炼精金,终成利器。可是辛卯及卯酉之间的金克木,又说明了什么呢?
想了好一会想不通,少不得还是发问:“先生,你刚才说年上卯木是‘财’、上面的辛是‘劫财’,对冲的酉也是‘劫财’,上压旁冲,虽邓通之富,亦归于无用。如今又怎么说呢?”
“邓通会饿死,汉文帝就不会饿死了。天子富有四海,区区之财,要它何用?命理者与我同类者,称为‘比’‘劫’,兄弟朋友都是,只是性善为比、性恶为劫。比劫帮身,这个八字强极旺极,比劫无益而有害,不过害亦不大,劫财而已,不惜财自然无事。”
一听这话,四阿哥暗暗吃惊,这上压旁冲的两个‘劫’,不就是自己的一兄一弟——三阿哥弘时与同岁的五阿哥弘昼。三阿哥已经去世,无须再论;对五阿哥,应该谨记,“不惜财自然无事”。
“可是,朋友呢?”他问,“亦是无益而有害吗?”
“天子无友,不算比劫。”
四阿哥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先生真是高明之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完,他从大荷包中掏出一把碎金子,拉过一尘子的手来,将碎金纳入他掌中,“区区微意,不足言谢,有机会再请教。”
02
在路上,平郡王福彭一直惦念着这个一尘子。原来他生在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廿六日卯时,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亦是金命。听一尘子说,“土多反惹顽浊之气”,而八字中一半是土,岂非大坏特坏?因而耿耿于怀,私下嘱咐方观承,设法将一尘子接进京去,以便请他仔细推算。
于是,方观承便派了一个得力的护卫去办此事,哪知回来复命,说是一尘子父子第二天便失踪了。
“怎么会呢?”
“确实不假。”那护卫说道,“我还打听了,据说那天一尘子跟人说,他惹了杀身之祸,非连夜逃走不可。果然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见了,去向不明。”
方观承大为诧异,细细思索,终于参透了其中的道理。四阿哥给一尘子的那把碎金子,称为“瓜子金”,宫中每用来赏人。一尘子发觉受赠的是瓜子金,知道遇见异人了,唯恐惹祸,所以星夜遁走。
其时四阿哥也想找一尘子,为的是想大大帮他一个忙,原来一尘子自道姓陈,在关外已经历了四代,这使得他想起了一个人,顺治年间的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
陈之遴原籍浙江海宁,明朝崇祯年间的进士,顺治二年归顺清朝,由秘书院侍读学士,一路扶摇直上,顺治九年就入阁拜相了。
那时汉人中有南北之争,北派多明末魏忠贤的“阉党”,惯于勾结太监在皇帝面前进谗。南派的领袖“二陈”——陈之遴以外,另一陈是江苏溧阳人,名叫陈名夏,字百史,崇祯朝的状元,入清后因为多尔衮的赏识,早就当到了大学士。及至多尔衮去世,便有个御史张煊严劾陈名夏任吏部尚书时,结党营私,铨选不公,但张煊由于另案诬告坐实,陈名夏获赦无事。
到得十一年,世居关外,早就从龙的大学士宁完我,上疏参陈名夏说:“名夏屡蒙赦宥,尚复包藏祸心,尝谓臣曰:‘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其情叵测。”又指责他的儿子居乡暴恶,包庇姻亲等等,“请敕大臣鞫实,法断施行。”结果廷臣会审,其他各款罪名都无其事,只有“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这句话,确曾说过。这便成了想推翻大清、恢复明朝、大逆不道的罪名,刑部奏请“斩立决”,朱笔改“绞”,留他一个全尸,其子充军。
陈名夏一死,陈之遴益感孤立,但他不能守明哲保身之戒,出语常有怨讪之意,顺治皇帝颇为不悦。终于在顺治十五年以贿结内监的罪名,抄家充军到关外尚阳堡。他的儿子陈直方,是吴梅村的女婿,亦随父遣戍。陈之遴以后死在尚阳堡,家属是否赦归,不得而知。
然则既有二陈,又何以只想到一尘子可能是陈之遴的后裔呢?因为陈之遴精于子平之学,著过一部《命理约言》,共计四卷,包括“法四十八篇”“赋二十篇”“论四十八篇”及“新论二十四则”。四阿哥亦看过这部“名著”,推断一尘子家学渊博,是陈之遴的曾孙。
为此,四阿哥特为找方观承来商量,才知道一尘子已畏祸潜逃。四阿哥没有料到有此结果,变成爱之适足以害之,心里不免歉疚。
不过,要查明陈之遴是否还有后裔在关外,方观承认为这并不难,海宁陈家是大族,刚刚予告,尚待归里的大学士陈元龙,就是陈之遴的族人,不妨向他打听。
四阿哥先同意了,但随后又变了主意,不愿多事,因为关于四阿哥的生母,已有一种传说,说他是海宁陈家的血胤,像传说中的“狸猫换太子”,为雍亲王府“调包”换入府中的——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皇子皇孙的生母,以及接生的稳婆,在玉牒中都有记载,绝不可能有假冒的情形。
而况当时的雍亲王,虽然长次两子夭折,三阿哥弘时却好好地活着,更不须从异姓抱一子来养。
那么为什么会有此传说呢?原因是有一天为大臣写悬挂在中堂的匾额,而陈元龙家的堂名叫作“爱日堂”,原有孝亲之意,而出于御笔,便容易引起误会,因误传误,离奇得无可究诘。如果现在再向陈元龙家打听陈之遴后裔的情形,必然又会引起无稽的猜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妙。
但四阿哥虽已丢开,平郡王福彭却念念不忘一尘子,曹震曾几次听他谈到,尤其是当年的四阿哥成了当今的皇帝以后,他曾说过一段颇有意味的话。
“人苦于不自知。一尘子算他人的命,如此之准,不知道他为自己算过没有?如果算过,何以不知命中有‘贵人’,而且是真命天子?大好的一步运,自己错过了,真替他可惜。”
看来一尘子的这步好运,快要到了,曹震这样在想。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找到仲四,拉向一边,低声问道:“算命的一尘子在哪里设砚?”
仲四不懂什么叫“设砚”,只说:“他住在仓神庙。”
“对,我就是要到他住的地方。你跟我一起走,别让人知道。”
看他神态诡秘,仲四不免好奇,“震二爷,”他问,“你找他算命?”
“不是。”曹震答说,“到了那里你在旁边静听就知道了。”
仓神庙很大,一尘子独占一座小院落,虽是清晨,求教的人已经很不少了,有个年轻后生在挂号。见此光景,曹震倒有些踌躇了。
“仲四哥,”他低声说道,“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跟一尘子单独谈一谈?”
仲四想了一下说:“你请等一等,我去想法子,不知道行不行?”说完便即走了。
不多片刻,仲四笑嘻嘻地走了来,当然是有了满意的结果,仲四跟仓神庙的管事极熟,找到他跟一尘子去关说。一尘子一诺无辞,请曹震到他的“静室”去面谈。
所谓“静室”,是孤单单的一座小楼,管事的领上楼去,说一声:“道长,客人来了。”
原来一尘子是道家装束,不过仍旧戴着墨镜,道士戴墨镜,加上一部连鬓的大胡子,形容古怪之中,透着些滑稽,曹震有些不相信,这样一个人算命会算得那么准。
“尊姓是曹?”一尘子回。
“是的。”
“还有一位呢?”
“姓仲,镖行买卖。”曹震答说,“是我的好朋友。”
“客官说要私下跟我谈,令友在一起,不碍事吗?”
“不碍事。”
“好,有何见教,请说吧!”
“是,是好。”曹震咳嗽一声,压低了嗓子问道,“足下几年前,算过一个子午卯酉的八字,总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足下知道这个八字是什么人吗?”
“知道。”
“知道又何以失之交臂?”
“客官看是失之交臂,我自己看是躲过一劫。”
“是一劫?”曹震问道,“足下知道不,第二天就另外有位贵人,专程来敦请,哪知足下已去如黄鹤了。”
“这是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有人来找我。”一尘子答说,“来找不能不去,去了不能不说,说了不能不让人流传,这一传,我就在劫难逃了。”
“何以见得?”
“客官简直是明知故问。”一尘子语气怫然,“请问,传入禁中,上达天听,你倒想我犯的是什么罪名。”
明知他已颇为不悦,曹震却仍旧赔笑说道:“足下实在过于高明,还请指教,以开茅塞。”他接着又说,“我此来,就像水浒上所说的,有一场富贵,要送与足下。”
这几句好话,消释一尘子心中芥蒂,“多谢客官好意。”说了这一句,他住口侧耳,静听了一下,提高了声音问道:“小康,你上来干什么?”
“挂了三十多号了……”小康一脚踏进来,不防有人在,便把话停住了。
“你跟客人去说,我临时身子不爽,今天不会客,请他们明天再劳驾。”一尘子又说,“打发了客人就回来,守着楼梯,别让人闯上来。”
小康答应着走了,一尘子便进一步向曹震请教家世,听说是曹寅的侄孙,很高兴地表示,应该算是世交,但却未说先人交往的经过,曹震想打听又不知如何措辞,只好听他一个人说了。
“小康走了,咱们言归正传。”一尘子说,“曹爷,你总知道雍正元年有一道不立储的上谕吧?”
“是。”
“那么你想,皇上不立储,我竟算出来一位真命天子,岂不是替他立了储了?就算皇上量大如海不追究,另外还有想登大宝的皇子,饶得了我吗?”
“啊,啊!说得一点不错,倒是我太懵懂。”曹震紧接着又说,“不过,如今情形不同了,你所顾虑的事,都没有了。”
“不见得。”一尘子使劲地摇着头。
曹震大吃一惊,愣了好一会才问出一句话:“莫非乾坤未定?”
“这话很难说。”一尘子答道,“后来我为这个八字细推过流年,只怕还有波折。曹爷,请勿见怪,我不能再多说了。”
“是,是,天机不可泄漏。”曹震略停一下又说,“咱们也言归正传吧,有位贵人,我实说吧,就是当年来敦请你的一位王爷,仍旧想请你进京,以便好好请教。这位王爷是皇上的亲信,当年陪皇上来过,你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的,他自然还要带你去见皇上,足下如有所求,无不可以如愿。”
“我只求保我一条老命。”一尘子说,“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命,不可妄求富贵,否则就是自速其死。说老实话,我命果然有这场富贵,不必等你曹爷送来,我早就命小犬进京去讨这场富贵了。”
然则为什么不进京呢?一尘子说是京中的“贵格”太多,倘或又算出一个帝王之命来,又将如何?
曹震听他这话,越发心生警惕。一尘子的话虽含蓄,但已是极强烈的暗示,可能另有亲贵会起而夺取皇位,这个人是谁呢?莫非是废太子理密亲王胤礽的世子弘皙?
转念到此,他对平郡王的八字及流年,越发关心。因为福彭之得有今日,全靠与当今皇帝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与渊源之故,彼此休戚相关、祸福与共,如果“今上”的皇位不保,平郡王或许会得不测之祸,亦未可知。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足下不肯受邀进京的苦衷,我明白了,怕一进了京,会有许多王公来请你推命,应付不得法,会有杀身之祸。这一点关系不浅,我亦不敢勉强了。不过,我是不是能拿一个八字来,请足下推算?”
一尘子想了一下答说:“承蒙曹爷抬爱,我亦不便推辞。不过我声明在先,这个八字能不能细批流年,殊未敢必,不能的话,请勿强人所难。”
“是,是,遵命。”
“那么请说吧!”
平郡王福彭的八字,曹震是记得的,“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但辛金与“今上”的庚金,有刚柔强弱的不同。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生,今年廿九岁?”
“是的。”
一尘子点点头,仰靠在椅背上,落入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方始开口。
“这个八字也是好在时辰,‘土重金埋’,时干辛金一‘比’,可以‘帮身’,很得力。时支卯木,有疏土之功。如果不是时辰好,危乎殆哉了。”
“是!”曹震答说,“这个八字,也有人说,根基很厚,足下看呢?”
“不错,土为‘印’,印者荫也,祖上余荫极厚。不过荫庇过甚,好比‘唐花’,经不得久。”
“唐花”又称“堂花”。冬季在密闭的土窟中,用硫黄及沸汤熏蒸,使春天才开的花,非时早放,谓之“唐花”,但这种揠苗助长的手法,矫揉造作,花虽开了,却不易经久。
曹震心想,福彭十九岁那年,先帝夺其父之爵,让他承袭。廿六岁入军机,随又授为定边大将军,膺专阃之寄,是顺治以来,八十余年未有如此早达的亲藩,岂不就像非时早放的“唐花”?
然则所谓“经不得久”,是寿数有限呢,还是爵位不能长保?
这样想着,忍不住问了出来,一尘子答说:“这要看大运跟流年。”
“那么,能不能请足下费心?”
“现在不敢说。”一尘子答道,“要有小犬做帮手才知道,曹爷下午再来吧!”
“是,是。下午再来请教。”
“不过,曹爷我得重新声明一次,倘或不能细批,请勿见怪。”
“不敢。”
曹震一上午惦念着这件事,吃过午饭,便与仲四赶到一尘子那里,却是失望了。
“曹爷,实在抱歉。”
“是……”曹震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好一会才问出来一句,“是有什么关碍吗?”
“中间有一番挫折,不过爵位可保。”
“这样说,是寿数有限?”
“盛极而衰。”
“盛极而衰?”曹震玩味了一会,惴惴然地说,“目前可说极盛,莫非祸在眉睫?”
“眼前还有一段好景。”
“那么,是哪一年呢?”
“曹爷自己去琢磨吧!我不能多说了。”
“君子问祸不问福,这个八字,关联着好些人,还请指点迷津。”
一尘子欲语还止,最后这样回答:“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
曹震还要再问,一尘子便支吾着不肯作答了。看看不可勉强,他向仲四使了个眼色,仲四将包袱解了开来,里面是簇新耀眼的一锭“官宝”。
“这五十两银子,”曹震看着小康说,“请老弟收了。”
小康不作声,要看他父亲的意思,一尘子想了一下说:“赏得太多了一点。也罢,原是好八字,也值一个大元宝。”
听他这么说,曹震略略放心了,原来江湖上有个规矩,看相算命,润金多寡,常视人而异,要得多就表示所遇的是贵人福命。一尘子肯收这笔重酬,意味着福彭的八字,怎么样也不能说坏。
但这是自我安慰的想法。福彭的流年中一定有很不利的事,所谓“一番挫折,爵位可保”,可见这种挫折,大到可以革爵的程度,不能说不严重,也就不能不关切了。
“震二爷,”仲四建议,“你回京以后,不妨跟芹二爷谈谈,他人聪明,又喜欢搞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许能琢磨出什么来。”
03
由于事先接到秋月的信,曹雪芹对于乌家亲事不成这一节,早已知道,具有肩仔一卸的轻松之感。觉得意外的是,乌二小姐不愿委身,竟是为了可能有一天会向阿元执礼的缘故,因果影响,如此变幻不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阿元暂时住在曹震家,曹雪芹跟她并未见面,这是曹震特意来叮嘱的。他的话说得很率直,先问曹雪芹,在阿元照料金粟斋时,与她可曾有过肌肤之亲?
“没有,没有。”
“亲个嘴,摸一摸身上,总免不了的吧?”
“也,”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过偶一为之。”
“好,过去的算了,不必谈了。一路来,我看她对你不大容易忘记,而且这一回跟她们家二小姐闹别扭,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跟你谈。”曹震正色说道,“雪芹,她是有主的人了,你们见了面,就算你一点都没有越礼的地方,而她跟你谈个没完,甚至哭哭啼啼,在旁人看,就非常不合适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曹雪芹怎么能不懂,点点头答说:“我不到你那里去,不跟她见面,不就没事了吗?”
“对了,我就是这意思。”曹震又说,“那也只是暂时的,我已经在找房子了。找妥了让她搬了去,你再看你锦儿姊去好了。”
“怎么?”曹雪芹问,“暂时不会入府?”
“那要看太太到太福晋那里疏通的结果。不过就疏通好了,也只是进府去磕个头,仍旧得住在外面,到了八月里,过了先皇的忌辰才能进府。”
“嗯,嗯,是替郡王先营一所金屋。”
“大致是这意思。喔,”曹震记起来了,“我在通州遇见个异人。当今皇上跟王爷请人算命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原记得好像告诉过你。”曹震很兴奋地说,“那个一尘子如今在通州,我跟仲四一起去看过他了。想请他进京,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为什么呢?”
曹震考虑了一会说:“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一时讲不清楚,我只跟你谈王爷的八字好了。”
他将一尘子不肯为平郡王福彭细批流年的经过,扼要说了些,然后提到仲四的建议。
“问王爷的寿数,说‘盛极而衰’,而又不是祸在眼前,说眼前还有一段好景,这四个字是指的什么呢?仲四很夸你,让我跟你琢磨琢磨,看能打破这个哑谜不能?”
曹雪芹微微颔首,凝神静思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说道:“这个‘盛’也许是指盛年。”
“盛年是几岁?”
“要看是男是女。女子的盛年,大致指花信已过,三十岁不到;男子的盛年,通常指壮年。”
“四十岁左右?”
“应该四十开外。”
“那还好。”
曹雪芹懂他的意思,平郡王的大限在四十开外,那就还有十几年可以倚靠,所以说“还好”。
“一尘子还有一句话,也很奥妙。”曹震又说,“我本来想问问他,王爷一生的运气如何,他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了句:‘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这句话不大容易懂。”
“怎么不大容易懂?”曹雪芹立即接口,“命跟运是连在一块的,命中忌什么,到了所忌的那一年,流年就为不利。这不是‘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吗?”
“言之有理!”曹震很兴奋地,“找本皇历给我。”
“我这儿没有。”
曹雪芹出去截住了一个小丫头,让她找秋月去要皇历,结果是秋月自己带着皇历来了。
“是不是震二爷要挑好日子?”
“不是,”曹震接过皇历来答说,“我们另有用处。”
“喔,”秋月抛开此事,另有话问,“震二爷是不是在这儿吃饭?我好添菜。”
“菜不用添,只要好酒就行了。”
“那现成。”
说完,秋月转身要走,曹雪芹将她留了下来,“你别走,你也能听。”他说,“不过只听就是。”
只听不能说的话,当然是秘闻,秋月自然有兴趣,便留下不走,一面照料茶水,顺便替曹雪芹理理书,留心倾听。
“哪些年份是土年?”曹震边翻皇历边问。
“中央戊己土,辰戌丑未‘四季土’。”
“这样说,今年的流年不好。”曹震问,“今年不是丙辰年吗?”
对星相术这些杂学,也曾涉猎的曹雪芹,起身到书架上,取来一本名为《滴天髓》的书,看了一会说:“好在一个丙。”
他为曹震指出《滴天髓》上对“辛金”的说法:“辛金软弱,温润而清,畏土之多,乐水之盈。”金命的人生在夏天,火神当令,火可克金,对软弱的辛金不利,但丙辛合化为水,就成了“乐水之盈”了。
这番道理,曹震并不能完全领会,不过丙年吉吉,却是很明白的。他又翻了一会皇历,突然惊异地喊出声来。
“这可玄了!雍正四年丙午,王爷不是那年袭的爵吗?不过,”他又转为迷惘了,“午不也是火吗?这个火可是克金的。”
曹雪芹技穷了,笑笑说道:“我可没法跟你细论了,我有个忘年交,离这儿不远,吃了饭,我带你看他去。”
曹雪芹的这个忘年交,是马夫人去热河那段日子中结识的。此人是英亲王阿济格的曾孙,名叫彰宝,五十多岁,是神武门的侍卫。有一天曹雪芹到景山官学去看朋友,相偕到“大酒缸”去喝酒,与彰宝共一个“缸盖”,谈得投机,结成好友。英亲王阿济格原是镶红旗的旗主,所以彰宝亦住在镶红旗的泛地之内,与曹雪芹只隔一条胡同。
“既然只隔一条胡同,不如就请了来喝酒,可以详谈。”
“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班不是?”曹雪芹将桐生唤了来吩咐,“你去看彰大爷在家不?如果在家,你说我请他来喝酒。”
“那可得预备一点菜。”秋月接口说了这一句,转身匆匆而去。
于是曹雪芹便谈彰宝。人极有趣,只是一肚子的牢骚——英亲王阿济格与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都是太祖晚年所宠的大妃所出。多尔衮病殁塞外时,阿济格曾想取而代之,结果为当时的亲贵大臣所制伏。幽禁时曾经纵火,罪上加罪,与他的儿子楼亲一起赐死,子孙废为庶人,至康熙年间始再收入玉牒。彰宝有个堂兄叫普照,颇得圣祖重用,封为辅国公,但因他是年羹尧的叔岳,素有往还,以致受了牵连而革爵;彰宝本恃普照的提携接济,当惯了“旗下大爷”,一旦失去靠山,境况极窘,所以牢骚也多了。
“咱们回头别谈那些事。”曹震特地叮嘱,“咱们曹家正在转运,跟这些背时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当心,别碰那些犯忌讳的事。”
“那,”曹雪芹说,“咱们就不能把这个八字是谁的告诉他?”
“当然。”
正在谈着,只听有人大声咳嗽,渐渐接近,曹震知道是彰宝来了,掀开窗帘往外看,这一看差点笑出来。
原来这彰宝生得一张赤红脸,须眉皆白,乱糟糟地连在一起。身上穿的还是当差的行装,破破烂烂地不成样,但拴在腰带上的小零碎,真还不少,叮叮当当地晃荡不定。那副形容及装束,有种说不出惹人发笑的味道。
这时曹雪芹已迎了出去,口中刚喊得一声:“彰大哥!”彰宝已急步上前将他一把抱住。
“听说你们老太太打热河回来了。兄弟,你带我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去。”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说,“倒是有个人我替你引见。”
说着回头望去,曹震正站在台阶上含笑等待,此时便急走两步,自己报名:“曹震。”
“喔,震二哥!”彰宝听曹雪芹谈过曹震的境况,当下执手问讯,“震二嫂好”“小少爷好”,就像多年旧交那般亲热。
这是地道旗人的习俗,曹家在江南多年,不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而且曹震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无法回报以同样的殷勤,因而不免有些发窘。
好在酒肴已备,曹雪芹一声:“喝酒去吧!”拉着彰宝就走。饭是开在曹雪芹书房对面的厢房里,恰好秋月供了一瓶晚香玉,花气袭人,未饮欲醉,彰宝啧啧称赞:“兄弟你这儿真雅致,跟我那儿一比,舍下简直成了猪圈了。”
“好说,好说。”曹雪芹问道,“彰大哥,你是喝惯了烧刀子的,今儿我备的花雕,行吗?”
“怎么不行?我是喝不起花雕,才拿烧刀子抵瘾的。”接着,他向曹震说道:“震二哥,你不嫌我说话寒碜吧?”
“哪里,哪里!自己人原要说真话才好。”
“着!自己人说真话。我可不敢闹虚套了。”说完,彰宝将桐生刚斟上的酒,立着就干了一杯。
看他喝酒如此,曹震也就不必客气了,坐定下来,不必多话,举一举杯,连着敬了他两杯。
三杯酒下肚,彰宝的“话匣子”打开了,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些事在曹震听来是新闻,譬如平则门又叫“平贼门”,据说李闯当年逃出京城时,经过一条小胡同,地方土地“显灵”,手持大刀,拦住去路,李闯被砍了一刀,落荒而逃,出平则门往西逃走,所以平则门便成了“平贼门”。
平则门便是阜成门,正就是镶红旗的泛地。曹震对这一带很熟,却从未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便向曹雪芹看了一眼,意思是彰宝信口开河,其言不足为信。
不过,很快地曹雪芹便能为彰宝辩释误解,因为要谈一尘子,渐渐提到仓神庙,彰宝便讲了一段故事,说祭仓神时,有人扮饰仓神,左右肋下能各挟五斗米上殿。这样的气力可不大容易,曹震又在心生菲薄时,曹雪芹开口了。
“确有其事。”他说,“那年我在通州亲眼见过。”
曹雪芹不喜说假话,为曹震所深知,所以他证明彰宝并未撒谎,亦为曹震所接受,对这初交的朋友的观感不同了。
“有个一尘子,”曹震问道,“彰大哥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听说过,可惜没有会过。”
“他……”曹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听说他在通州设砚。”
“那可得打听打听,如果真的在通州,我得会一会他。”
“原来彰大哥也通子平之学?”曹震故意装出讶异的神色。
“岂但通,”曹雪芹很快地接口,“而且是精通。”
“我可不敢说,醉雷公胡劈而已。”
“不必客气。”曹震一变而为兴致盎然的态度,“有个八字,想跟彰大哥请教。”
“别说什么请教,不谈吧!”彰宝指着曹雪芹说,“他知道我,谈命有时候会有不中听的话。”
“这怕什么?君子问祸不问福,再说又不是我的八字。”
“你如果愿意听实话,我就谈谈,不过也不一定准。”
“一定准,一定准。是戊子……”曹震报了平郡王福彭的八字。
“这是个靠祖上余荫,早发的八字,就嫌土重了。”
彰宝的说法,与曹雪芹得自命书上的了解差不多,接下来,曹震便提出他的疑问,“彰大哥,”他说,“今年流年怎么样?”
“今年丙辰。这个八字原不怕火,丙辛合化为水,更妙。”
“原来这个八字不怕火!”曹震急急问说,“不是火克金吗?”
“不然。生于六月为午,午中藏土,火生土就是泄于土,隔土不能克金。”彰宝又凝神想了一会说,“这个八字要有火才好。为什么呢?金不用火炼,不能成器,辛金虽然柔弱,但有四个土在生金,源源不绝,正要火来炼,生铁才会变成精钢,这也是沙里淘金的意思。”
这把福彭在丙午年何以得能袭爵的原因解释清楚了。曹震不由得举杯相敬,“彰大哥,干一杯!”他说,“你要是挂牌,包管生意兴隆。”
“你听见没有?”彰宝看着曹雪芹说,“真到没有辙了,我还能卖‘命’。”说完哈哈大笑,连干了两杯酒,豪迈之气,都摆在表面上了。
“彰大哥,你的酒,留着量到晚上再喝,这会儿别喝了!”
“喔!”彰宝抬眼望着,意思是要问缘故。
“想烦你把这个八字的流年,细批一批。批完了,咱们好好喝一喝。”曹震又说,“我那儿有一坛十五年陈的花雕,一坛十斤,够你喝的。”
“震二哥,你是说十五年陈,十斤的坛子?”彰宝很注意地问。
“不错,你大概知道它的来历?”
“怎么不知道?当年就很难得,如今更名贵了。那酒,说实在了是二十年陈……”
彰宝为曹雪芹讲这种酒的来历,花雕销“京庄”不是五十斤的大坛,便是五斤装的小坛。圣祖登基六十年,浙江巡抚进贡绍酒,特装十斤的坛子为容器,入萹之前已藏陈了五年,所以总算应该是二十年。
这样的好酒,彰宝自然愿意留着量到晚上来喝,当下止饮吃饭,彰宝不但豪饮,而且健谈,唏哩呼噜,顷刻之间吃了两大碗打卤面,还找补了半笼蒸饺。
“这会儿可真饱了。”彰宝摸着腹部,解下腰带上拴着的旱烟袋,一眼望见秋月,招招手说,“那位姑娘,给我来碗酽酽的普洱茶。”
原就熬得有普洱茶,秋月答应着,回进去用青花大茶盅倒满了,放在托盘上,叫新用不久的小丫头金燕说:“你把茶端去给彰大爷。”
“那彰大爷不但脏,样儿还怕人。”
“别胡说!”
“那彰大爷真该叫‘脏大爷’。”金燕掩着嘴笑。
“你怎么了?”秋月瞪着她呵斥,“讨打不是。”
金燕却毫不畏惧,“茶也不能只一碗啊?震二爷呢、芹二爷呢?”她嘟着嘴说,“回头又让我多跑一趟。”
秋月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没有办法驳她,心里在想,这金燕是“昏大胆子”,到得客座,说不定胡言乱语,失礼让客人笑话,不如自己去招呼吧。
于是她把普洱茶料理好了,让金燕捧着托盘,一起到了前面,说一句:“彰大爷,请用茶!”将茶盅用白布毛巾裹着,放在彰宝面前,还补了一句,“挺烫的,彰大爷请留神。”
接着是端给曹震兄弟。那彰宝视线一直跟着她转,直至背影消失,才向曹震问道:“这位姑娘是……”
“是我们祖老太太贴身的人,一直没有嫁,如今像我们家的老小姐了。”
“不会以丫角终老。”彰宝很有信心地说,“相生得好,将来是贵妇,而且红鸾星快发动了。”
“这是个好消息。”曹雪芹向曹震笑道,“大概锦儿姊最爱听了。”
曹震却不甚关切秋月的终身,在意的是福彭的休咎。闲谈了一会,起身说道:“我回去一趟,回头再来,顺便带酒。”
这是暗示曹雪芹,应该让彰宝办正事了。但彰宝却有午睡的习惯,等他靠在软椅上,一觉睡醒,日已偏西,不过酒倒是醒了,抖擞精神,铺纸振笔,将平郡王福彭的“四柱”写了下来,排大运、看流年,等曹震携酒来时,已经批好了。
曹震很仔细地看完,有些是他懂的,有些是他不懂的,当然也还有似懂非懂之处。能懂的道理都很浅显,譬如“逢丙必利”,因为丙辛合化为水,而这个八字是“乐水之盈”。说“己未”“戊辰”两年,大为不利,是因为这两年的干支都是土,“土重金埋”的话,曹震亦听得多了,但何以己未还不太要紧,而戊辰却有绝大凶险?同样,为什么丙午年——也就是福彭袭爵的那一年格外吉利?
“流年要和大运一起来看。这个八字两岁起运,十二岁起大运丁巳,丁火在辛命的人是个‘杀’,不过辛金座下是个‘印’,足以化杀,可以平平而过。但到了丙午年,顿时改观,其妙无比。”
照彰宝的说法,“日主”辛未、“大运”丁巳、“流年”丙午这三个干支合在一起的变化来看,丙辛合化为水,足以敌丁火之“杀”。丙午之午在辛命原是个“杀”,但与未合则为“印”所化,而且印亦变为“正印”,与紧贴巳这个“正官”,成为“官印相生”,主有加官晋爵之喜。
谈到己未年的吉凶,彰宝的说法更妙了:“这年‘日主’三十二岁,一过四月,交运脱运,大运是乙卯,一步好运……”
“彰大哥,”曹震不大礼貌地打断了话,“请你给我说说,何以是好运。来,来,先喝一盅,润润嗓子。”
这恰是投其所好,彰宝便不觉得话被截断而有挫折之感,陶然引杯,拿了一把松仁往口中一吞,一面咀嚼,一面又往下说:“乙卯是上下皆木,木能疏土,所以土重的人,最好行木运。木在金命是‘财’,辛未之未跟乙卯之卯,会成半木局,财气更旺,这十年的运挺好,是不是?”
“是。”
“不过,再来一个未年就不妙了。”彰宝满口嚼着松子,含糊不清地说,“那,那跟人家闹家务一样,大小老婆争风吃醋,搞得家宅不安。幸而……”
“慢点,慢点!”曹震忍不住又要横加干扰了,“彰大哥,你就命论命,先说道理,再做比方。”
“好!”彰宝猛吞一口酒,将未嚼烂的松仁都咽下肚去,拿手巾擦一擦嘴,用筷子蘸着酒,先并排写下“辛未”“乙卯”“己未”六个字,然后指点着讲说,“天干是辛金、乙木、己土。木克土、土生金、金又克土。周而复始,纠缠不清。好有一比,有那怕老婆的人打孩子,孩子到娘那儿哭诉,好,雌老虎雌威大发!怕老婆的又只有打孩子出气,这个比方明白不明白?”
“明白。”曹震答说,“明白。就因为有这个孩子,才闹得老夫妻不和。”
“对了,不过,孩子还好。接下来又弄个小,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谓“弄个小”,又来一“未”,一印两未,犹如一夫二妇,在子平之学中,谓之“争合”。
“不过,‘争合’好比‘争夕’,烦恼是烦恼,还没有什么大凶险。到了戊辰就不同了……”
“戊辰”这个干支,也是上下皆土,乙木克戊土,戊土生辛金,辛金又克乙木,这情形跟己未年相同。只是卯未会成半木局,冲克辰土,成不解之局,着实可忧。
“彰大哥,”曹震问道,“是说大限到了?”
“不敢说。”
“有没有解救?”
“谁知道呢?”彰宝用劝慰的语气说,“事在人为,人定可以胜天。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命理也一样,尽信命不如不讲此道。我也不相信我自己能说得那么准。人事沧桑,变化莫测,八个字哪里能容得下那么多穷通祸福的征兆?算命推八字,也不过自求警惕而已。”
“是,是!彰大哥谈得真透彻。”
话虽如此,曹震却非常在意,心里不断在提醒自己:记住己未年跟戊辰年,看平郡王会出乱子!
04
乾隆三年戊午,十月十二日,皇次子永琏薨于宁寿宫,年九岁。
皇后及皇帝左右最亲信的亲藩重臣,诸如庄亲王胤禄、平郡王福彭、鄂尔泰、讷亲、来保、海望等人,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尤其是庄亲王隐隐然有大祸临头之感。
从十天前,宫中深夜召御医,第二天传出二阿哥永琏高烧不退、病势凶险的消息以后,他就日夜悬起一颗心,几次想问皇帝:万一阿哥不治,该怎么办?终于都忍住了。到了二阿哥果真不治,已无忌讳,这句话非问不可。
在养心殿谒见皇帝时,总管太监早已奉旨,一切殿上行走的太监、宫女,尽皆远避,这样,庄亲王说话便无须有所顾忌,率直陈奏:三年前曾经为皇帝向理亲王弘晳作保,永琏如果夭逝,皇位就应让与弘皙。如今真的出了这样的大不幸,弘皙一定会来问这件事,将何以为答?
使得庄亲王多少感到意外的是,皇帝虽有悲戚之容,但神态异常沉着,丝毫也看不出心中除了伤爱子之殁以外,还有什么烦恼忧虑。
“我也不能马上交位给他。祖宗付托的天下,我不能不慎重。”
“是的。”庄亲王答说,“当初原议,有一年的工夫,以便从容部署。”
“一点不错。”皇帝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工夫,尽来得及从容部署了。”
话中有弦外之音,但庄亲王觉得这时候不必去细辨,万一错会了他的意思,反倒不好,只是问说:“弘皙来提这件事,臣如何答他?”
“不是有一年的工夫吗?他不必急。”皇帝又说,“十六叔,你这个保人,要到一年以后才能起作用。”
这一下,庄亲王明白了,目前根本不必烦心,理亲王弘皙如果来问,用“推”“拖”二字诀足以应付了。
就在这时候,晚风过处,传来哀哀切切的哭声,皇帝叹口气说:“皇后可怜,八年心血,付之东流。”
永琏是皇后所出,幼年颖异,相貌又长得极其体面,由于先帝命名为“琏”,暗示有付以重器之意,所以皇后亲自教导,从会说话时开始,便不妄语;从会走路时开始,便不妄行。这两年是越发稳重了,八九岁的孩子,便有龙行虎步的气象。谁知一场瘟病,尽皆成空。
“十六叔,”皇帝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你看看,还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地方?”
庄亲王接过来一看,是一道朱谕,分为两大段。第一段说:“二阿哥永琏,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当日蒙我皇考,命名为永琏,隐然示以承宗器之意。朕御极以后,不即显行册立皇太子之礼者,盖恐幼年志气未定,恃贵骄矜。或左右谄媚逢迎,至于失德,甚至有窥伺动摇之者,是以于乾隆元年七月初二日,遵照皇考成式,亲书密旨,召诸大臣面谕,收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后,是永琏虽未行册立之礼,朕已命为皇太子矣!”
看到这里,庄亲王便知永琏将被追册为皇太子,果然,第二段说:“今于本月十二日,偶患寒疾,遂致不起,朕心深为悲悼。朕为天下主,岂肯因幼殇而伤怀抱?但永琏系朕嫡子,已定建储之计,与众子不同,一切典礼着照皇太子仪注行。元年密藏匾内之谕旨,着取出。将此晓谕天下臣民知之。”
庄亲王看到最后一句,若有所悟。心想这件大事,关系极重,自己最好别多出主意,一切让皇帝自己去决定,最是明哲保身之道。于是,他只这样答说:“臣马上咨送内阁‘明发’,晓谕各省”?
皇帝点点头,忽然问说:“李卫的病怎么样?”
“恐怕,恐怕要不起了。”
“如果不起,十六叔,谁可以接他?”
庄亲王想了一下答说:“直隶当务之急在河工,总以能挑得起这副担子的人为主。”
“那,有谁呢?”
“皇帝,”庄亲王不叫“皇上”,用尊长地称呼为“皇帝”,而且也是坐在矮凳上回话,此时他舒一舒腿说,“皇帝也要用自己的人。”
这话搔着了痒处,李卫、鄂尔泰、张廷玉,都是先帝的股肱之臣,但已有尾大不掉之势。皇帝想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却顾虑甚多,但眼前有更大的麻烦,心中原想用缓急可恃的自己人,所以庄亲王的话,正中怀抱。
当然,最使得他安慰的是,庄亲王说到这话,毫无可疑的是以“自己人”自居。有此奥援,越发可以放手大干了。
不过,这只是他心里的念头,表面仍旧声色不动,只问:“十六叔,你看孙嘉淦怎么样?”
孙嘉淦为人耿直,人缘不好,本不宜于做“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但他确是皇帝所一手培植的。既然建议他用私人,自然就不能提出异议了。
“孙嘉淦如果肯改一改他的脾气,倒是皇帝的好帮手。”
“十六叔说得一点不错,我会告诉他改。”皇帝又说,“李卫的折子还没有批,这会就批了吧!”
李卫是上了一个告病请解任的折子,这个折子其实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法——大约一个月前,李卫参奏河道总督朱藻“挟诈欺公,贪残虐民”,奉旨解任听勘,李卫占了上风。哪知得意忘形,召见时在乾清宫外,与太监高谈阔论,于是皇帝召总管太监面谕,指责奏事太监王常贵等人,不守规矩,“擅与李卫交谈”,降旨“从重治罪”。小太监就不必交议了,各个重责四十板。打在人家股上,疼在李卫脸上,便上了个告病请解任的折子,一直留中未发,这会儿要断然处置了。
当下找出原折,朱笔亲批:“准予解任调治,着孙嘉淦署理直督。”这一批送了李卫的命,忧虑过度,竟致中风,请太医急救无效,撒手西去。
“遗折”送到宫中,皇帝不免歉然,不想一道朱批成了催命符,因而面谕优恤,下了一道上谕:“李卫才猷干练,实心办事,封疆累任,宣力多年,勇往直前,无所瞻顾,畿辅重地,正资料理。前闻患病沉重,准其解任调治,特遣太医诊治,颁赐参药,冀其痊愈,今闻溘逝,深为悼惜,着侍卫往奠茶酒,柩榇起程之日,除该省官员,照属员之礼奠送外,其经过地方文武官员,在二十里以内者,俱差人护送,照看出境。所有应得恤典,该部照例查奏。”
李卫是江苏徐州人,灵柩由保定自陆路到达直鲁交界的德州,改为水路,循运河南下。他的家属很害怕,因为李卫以善捕盗受知于先帝,江湖上的仇家很多,虽然上谕中特别交代:“经过地方文武官员,在二十里以内者,俱差人护送,照看出境。”仍恐出事,因而一路上是提心吊胆,日夜不安。
李卫在朝中亦颇多怨家,但亦结交了一些好朋友,方观承就是其中之一,他长行南北,出关省亲,曾得李卫资助。后来在公事上,因为接近鄂尔泰的关系,曾经有过误会,但这两年由于平郡王掌权,李卫复又修好,暗中结成很亲密的朋友。所以当李卫病故,方观承很想到保定亲自吊唁,但以处理二阿哥的丧事,无法分身,心里一直耿耿不安,这天听到一个消息,更是彻夜不眠了。
这个消息来自镖行,据说当年甘凤池为李卫以“延请至总督衙门,教授子弟武艺”为名,骗到杭州,秘密处决以后,他的散布北方的徒子徒孙,表面声色不动,私底下无时或忘报复师仇。可惜李卫防范严密,等了十年,未得下手机会。此时如果放过机会,等李卫的棺木到了徐州,入土为安,就永无报仇的机会了。
为此,甘凤池的一个再传弟子,而且是绿营千总的龚得胜,在他的防区河南汝州,秘密召集同门,密谋下手,商定的办法是,以重金罗致漕帮中善于潜水的好手,深夜在运河中凿沉装载李卫灵柩的那条官船。
方观承久历江湖,知道这个办法是可以行得通的,但漕帮规矩甚严,只要打听到龚得胜是请了哪一个好手,就能从他的“前人”下手,约束他不得有此行动。
这就要找曹震了。他现在是内务府的八品笔帖式——由泰陵陵工“保举”上得来的官,而且也是内务府的红员,管着好几个差使,经常出差在外。不过这回很巧,他刚刚从关外看了几处“皇庄”回京,一唤即到。
“李敏达,”敏达是李卫新得的谥号,方观承说,“生前总算功在地方,现在人死还不能免祸,咱们得帮他一个忙才好。”
“是。你请吩咐,该怎么帮?”
“我想请你跟仲四去打听打听……”
方观承将他所听到的消息,细细告诉了曹震,此讯既然得自镖行,仲四当然容易打听。不过曹震奇怪的是,何不向原来的那家镖行去打听。
“我是辗转得来的消息,不便深问,也不便去问哪家镖行,是何字号。为的是怕打草惊蛇,像这种事,非至好不可轻易吐露。”
“说的是。不过方先生,”曹震建议,“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何不悄悄行文河南巡抚,把那个龚得胜调走,甚至看管起来,蛇无头而不行,不就没事了吗?”
“缓不济急。”
既说“缓不济急”,可知必得上紧去办此事。曹震不再多说,辞了出来随即转往前门外大栅栏通远镖局——仲四去年新设的一处联号,一问不巧,仲四刚动身回通州。
“临行交代的,明儿就回家。”通远的管事纪胖子说,“震二爷如果有急事,我派人把他去追回来。”
“不必了。”曹震看一看暗云密布、晚来欲雪的天气,硬一硬头皮说,“我自己去一趟吧。”
于是由通远派了两名趟子手陪着,曹震带着魏新,当天黄昏赶到了通州,身上已有薄薄一层雪花了。
“震二爷怎么来了?”仲四诧异地问,“这种天气。”
“等我暖和暖和跟你细谈。”曹震吸着气说,“这个天气可真不妙!”
仲四硬将曹震引至内宅,仲四奶奶备了一个极丰盛的海味火锅,开了一坛陈年花雕,让宾主围炉密谈。
“我也有风声。事不干己,何必多管闲事。”仲四听完曹震的话,这样回答,“既是方老爷交代,不能不办。”他站起来又说,“震二爷你请慢慢喝酒,回头我也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谈。”
仲四走到前面,找了两个得力的手下,悄悄嘱咐了一番,关照分头向漕帮首领去打听其事,最好当夜就有回话,然后仍又回到原处。
“最好今晚上就能打听到。不然,就得赶到德州,一定有消息。”
“那好。”曹震问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告诉我?”
“是这样的,我们有一家同行振威镖局的徐掌柜,曾跟震二爷同过席,还记得不?”
“记得,倒是蛮爽快的一个人。”
“对了!正是他。”仲四放低了声音,“他今儿一早派他儿子到京里来找我,说有笔买卖要跟我合伙。我刚从他那里回来,不知道这笔买卖能不能接,震二爷来得正好,我得请了你老的示才能拿主意。”
“喔,是怎么样的一买卖?”
“这笔买卖透着有点玄。据说是有位王府的贝勒,有二十万现银,要保到广东。王府的银子,运到广东去干什么用?”
一听这话,曹震心中一动,想了一下问道:“是哪个王府,你知道吗?”
“不知道。据徐掌柜说,只听来的两个人悄悄在说:‘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小王爷知道。’小王爷指谁?震二爷能想得起来吗?”
“从前我们平郡王,都称‘小王爷’,如今……”曹震望着空中,一面沉吟、一面自语似的说:“有‘小王爷’,还有贝勒,这该是哪个王府?而且还不能让小王爷知道!”
看他攒眉苦思的神情,仲四便即说道:“震二爷暂且丢开,先喝酒,想事越急越想不起来。”
曹震听他的话,喝着酒把心放开来,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再思索了一会,大致不差了。
“我知道了,小王爷是怡王。”
“就是‘十三爷’府上的小王爷?”
仲四所说的“十三爷”,是指怡贤亲王胤祥,曹震点点头说:“不错。”
“那么那位贝勒呢?”
“是小王爷的胞兄,名叫弘昌,小王爷名叫弘晓。”曹震又说,“怡贤亲王几个大儿子,都不大安分,怡王病重时,想到身后,怕他们将来出事,不敢让他们袭爵。雍正爷特为派人去问,怡王说:‘皇上倘有恩典,只叫弘晓承袭好了。’那时候的小王,才三岁还不到四岁。当今皇帝接了位,特为下一道上谕,让他到上书房念书,又给他选了一个翰林当师父,如今整三年了。小怡王跟皇上的情分是不同的。”
“那么,为什么说这件事,不能让小王爷知道?”仲四问说,“是怕小王爷告诉皇上?”
“说的是!”曹震矍然而起,“看来这笔银子的用途,是不能让皇上知道的。这可比我告诉你的那件事要紧得多,我明儿一早就得回京。”
“是!有消息最好,不然我另外打听好了来跟你回。”仲四紧接着又说,“不过,这笔买卖怎么样?能不能接?”
“接!”曹震毫不考虑地说,“不接怎么能知道这笔钱干什么用。不过,你都搁在心里,千万别跟徐掌柜说。”他又面色凝重地叮嘱,“这件事只怕关系不小,你可千万大意不得。”
仲四久历江湖,而且宫闱秘辛,亦略有所闻,因而对曹震的警告,非常重视,但亦颇为不安。雍正初年,朱门府第,血迹斑斑,令人心悸。平民百姓,倘或无端卷入漩涡,不明不白地遭了祸,无处申诉,岂不太冤。因此,他惴惴然地问道:“震二爷,接下这笔买卖,会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曹震不解,“你是说半路上会有人来劫镖?”
“劫镖是不会的。而且有人来劫镖,是我的事,跟客户无关。”
“那么会出什么事呢?你平平安安把镖银护送到地头,交清了,别的事都跟你不相干。”
仲四很难将心事表达出来,想了一下问道:“震二爷,你说我接下这笔买卖,才能打听他们的内幕,到底要我打听些什么?”
“到时我会告诉你。”
“只怕我顶不下来。”
“不会的!”曹震觉得他的态度令人困惑,“请你打听什么事,当然是你办得到的,你我相处这么些年,几时看我做过‘拿鸭子上架’的事?”
这一说,仲四放心了。喝酒闲谈,从曹震口中听到了好些闻所未闻的王府秘密,正听得兴致勃勃时,派去打听的人,先后回来复命了。
“有是有这回事,不过让东平州的三爷挡回去了。”
“刘三爷怎么说?”
“刘三爷说,收拾死人,算不得英雄,而且这个祸闯出来不好收场。”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仓书秦五爷。”
“嗯,嗯!那就错不了啦!”仲四很满意地说,“辛苦,辛苦!赶快喝酒去吧!”
等手下一走,仲四告诉曹震说,这“刘三爷”名叫刘铁珊,外号“半截宝塔”,是漕帮“江淮五”的领帮当家,家住东平州。运河自临清到济宁州这一段,是他的地盘,他反对此举,就没有谁敢在东昌府九县一州之内闹事。
至于仓场总督衙门的书办秦五,是刘铁珊的得意弟子,他的消息很靠得住。
“可是济宁州以下呢?”曹震问说,“不就轮不到他管了吗?”
“虽轮不到他管,总还要买他账的。”仲四又说,“刘铁珊的话很切实,这个祸闯出来不好收场,济宁州的舵把子,当然也要细想一想,绝不会冒失的。”
“说得不错。”曹震很欣慰地,“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回京了。”
“我陪震二爷一起走。”仲四说道,“我这笔买卖,也要到京里去谈。”
05
曹震见了方观承,当然有一番表功的说法,说是到了通州托仲四去找仓书秦五,转托其师刘铁珊,一定肯帮忙,李卫的棺木,定可安然运回徐州。
“这也了掉我一桩心事。不过,欠了刘铁珊一个情,以后不知道怎么还法?”
“只要方先生外放了,不论山东直隶,怕没有补他们情的机会?”
方观承久有志外用,能一展他的吏才,所以曹震如此说法。紧接下来,他就要谈弘昌的事了,不过他很谨慎,特意先做一番探问。
“方先生,你是不是听说了,有哪个王府,有一笔数目不小的现银,要运到广东去?”
“没有啊!”方观承诧异,“王府为什么要运现银到广东去?”
“是啊!我也纳闷。而且这笔款子,还真不少,到底王府有什么在广东的大用途,要运那么多银子去。”
“多少?”
“二十万。”
“二十万。”方观承面色不同了,“是哪个王府?”
“怡王府。”曹震接着补充,“据说是怡王府的一位贝勒。”
“那不是弘昌吗?”方观承低声问道,“是怎么回事?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曹震所知的实在有限,但在方观承已很有用。弘昌是理亲王弘皙的死党,此人本性喜事,不服教训,当年敬畏小心、一步不敢走错的怡贤亲王,特为把他圈禁在家。到得怡王去世,先帝降旨释放,封为贝子,好让他成服守制。“今上”即位之后,为了笼络起见,将他晋封为贝勒,可是他跟弘皙的踪迹,依然亲密如故。这一回要运二十万现银到广东去,无疑跟弘皙有关,因为弘昌是个纨绔,金钱到手即尽,何来二十万现银?
成疑问的是,这二十万银子的用途。往好处去想,想不出做什么事,要花如许巨款;往坏处去想,用途可就多了,招兵买马,贿通广东防军叛变、购买西洋军火等等,二十万银子也许还不够。
“我会想法子把原因找出来。”方观承说,“这件事我得先跟王爷谈,通声,除了王爷问你以外,你别跟任何人提一个字。”
“我明白。”
于是约定曹震每天要跟方观承见一次面,彼此交换消息。但实际上只是曹震将从仲四口中了解的情形,向方观承和盘托出而已。
据仲四说,这笔买卖已经谈成了,是笔大买卖。因为二十万银子要从各地去收兑,一笔在汉口、一笔在苏州、一笔在太原,限明年二月底以前运到广州。这一来一笔买卖化为三笔,保费加个倍都不止。仲四估计,这一趟辛苦,起码可分两千银子,所以他准备亲自出马。
“买卖虽好,风险也不轻,尤其是你老关照,我非得自己去,才能照顾得下来。不过,”仲四特别加强了语气说,“震二爷,别的我都不在乎,哪怕白当差都无所谓,就是一样,千万别让我经官动府。京城周围有你老在,我不怕;到了外省,倘或出了麻烦,呼应不灵,就算你老想救我,也要想想‘鞭长莫及’这句老古话。”
他的意思很明白,怕的是由这二十万银子中,掀起什么谋逆造反的大案,那时一道上谕,责成地方官沿途捉拿,成了“钦命要犯”,即使解到京中,得以洗刷清白,无罪释放,但苦头已经吃足了。
为公为私,曹震都需要向仲四拍胸担保,但谁又能担保他呢?曹震心想,光是一个方观承是不够的,他希望平郡王福彭能有个明确的表示。
“方先生,”他细说了仲四的心情以后,面色凝重地说,“这十天来,只有我跟你说的话,没有你跟我说的话,我对仲四实在不大好交代。”
“通声,我也知道不大公平。”方观承脸上显得满怀歉疚地说,“不过,这件事内幕非常复杂,我不先告诉你,实在也是为你好,不愿意让你无端担忧。反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最后你就知道你现在纳会儿闷是很值得的。”
“不错,我很放心方先生,只是说给人家听,人家未见得相信。”
“你要怎么说,人家才能放心呢?”
“除非……”曹震趁势说道,“除非我见了王爷,由王爷亲口交代,绝不会出事。我要能这么说,人家才会相信。”
“你要见哪位王爷?平郡王?”
“是。”曹震问说,“我还能见哪位王爷?”
“我以为你想见庄亲王呢!你要见平郡王还不容易,你们是至亲。”
“不错,至亲!”曹震怕他故意闪避,紧盯着说,“不过公私得分一分,这件事是方先生交代的公事。”
“不敢,不敢!我哪有资格交代你老兄干什么,无非奉命转达而已。”方观承略停一下,凑近他耳边说,“通声,我告诉你一句话吧,足下大名曹震二字,已经简在帝心了。”
“真的?”
“当然真的。”方观承意似怫然,“通声,你莫非疑心我是在胡说八道?”
“言重,言重!”曹震急忙致歉,“恕我失言。”
话虽如此,心里却很得意,非得是这种态度,才能逼出他的真话来。
到得第二天,曹震刚起床不久,便有门上来报,说“王府”派了人来。曹家上下所说的“王府”,当然是指平郡王府,但不一定是指石驸马大街,已历数世,原称“克勤郡王府”的平郡王府。
原来平郡王为了好些皇帝交代的差使,不但要“守口如瓶”,而且还须“密意如城”,言语行踪,泄漏不得半点,所以在鼓楼附近,另设了一座公馆,处理机密事务,非极亲信的人是进不去的。在曹震,如说“王府派人来请”,必得问清楚,是在石驸马大街,还是鼓楼。
福彭在鼓楼的这座公馆,亦可说是“金屋”,是他与阿元双栖之处。当然,除了曹震,或者方观承等等关系特深的少数人以外,是看不到阿元的。这天曹震奉召而至,平郡王正在重帷深垂的花厅中,接见一名御前侍卫,传出话来,先让曹震到上房去见“庶福晋”,有事托付。
“震二爷,我们家老爷要升官了。”
所谓“我们家老爷”,是指乌都统,曹震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便即问道:“是哪个缺?”
“是荆州将军。”阿元答说,“不过也不一定。我听王爷说,要等召见以后,才能定局,不过官是一定要升的。”
“有王爷照应,自然会升官。”曹震问道,“庶福晋有什么事交代?”
“我家太太今年整五十,我想送份礼,不想让府里知道,打算请震二爷替我办一办。”
阿元随平郡王别居在这鼓楼的公馆,太福晋颇不以为然,于是全府上下也就拿异样的眼光来看这个“庶福晋”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阿元当然要识趣,有事宁可求曹震,不愿麻烦府里的内外账房,免得又遭人非议。
在曹震自是义不容辞的事,“好!”他说,“我替你办。”
阿元点点头,回身进屋,过了一会,一手拿一张纸,一手拿一个皮纸包,走来交给曹震。
“要买的东西,我已写在纸上了,钱不知道够不够?不够请替我垫上,我还你。”
曹震接过纸来看,是要打一副珠花送乌都统太太,珠子大小,穿什么花样,写得明明白白,而且还注了笔:“费银百两上下为宜。”
皮纸包着的是金叶子,曹震问明了重量,估计足够,便即问说:“打好了怎么办?”
“最好让我看一看,我得写封信,还是要劳动震二爷,派人替我送到热河。”阿元又说,“生日还有半个月。”
“那得上紧了,我今天就派人去办。”
这时平郡王福彭所会之客,已经告辞,着人来请曹震叙话。见过了礼,福彭随手将一张单子递给了曹震,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履亲王允祹等奏定:端慧皇太子吉兆,应尊称园寝,造享殿五间,两庑各五间,大门五间,琉璃花门三座,燎炉一座,覆以绿瓦。题主时礼节,敬拟牛一羊二,奠帛、奠爵,读文致祭。嗣后祭祀仪,与妃园寝同。”
曹震只知道端慧皇太子是永琏的封号,茔地在西直门八里庄,却不解福彭以此单相示的用意,唯有看了用心记住,仍旧将单子放还书桌,静静听着。
“端慧皇太子园寝的工程,奉上谕,交给恒亲王世子去办,他跟我要人,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你明天前去见他,说是我让你去的。”
“是!”
“我告诉他,泰陵的工程是你经手的,这方面的种种情形很熟悉,他大概会派你提调工程。”
曹震暗暗心喜,又得了一个极肥的差使,当下笑嘻嘻地替福彭请了个安说:“多谢王爷栽培。”
“你先别高兴。”福彭正色提出警告,“第一,工程绝不能马虎,外观更要讲究。你可以先去看看荣亲王园寝的规模,做个参考。”
曹震一时无以为答,因为他想不起来荣亲王是谁。
“你听明白了没有?”
“回王爷的话。”曹震老实答说,“哪位是荣亲王?”
“世祖章皇帝的第四子,端敬皇后所出。你问一问‘屯田司’的人就知道了。”
这下曹震才想起来。荣亲王的生母,相传是冒辟疆的爱姬,出身秦淮,所谓“笛步丽人”的董小宛,先为多尔衮所掳,多尔衮死后被祸,妻孥皆没入“辛者库”,董小宛为孝庄太后所识拔,做慈宁宫的女侍,后来成为世祖的妃子,宠冠六宫。荣亲王生未数月即殇,子以母贵,尚未命名,载入玉牒,即封为荣亲王,起造园寝。据说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第二首结尾,“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甫望仓舒坟,掩面添凄侧”那四句,所咏的就是此事。
“是的。我知道了。”曹震连连点头,“我会去问屯田司。”内务府的屯田司,专管陵寝。
“请王爷再交代第二件事。”
“第二,你知道弘昇常跟哪些人来往吗?”
弘升即是圣祖第五子恒亲王允祺的长子,早在康熙年间,即已封为世子。由于允祺同母弟允禟为世宗所恶,所以允祺亦受了连累,而弘昇则因颇得允禟器重之故,竟无端被圈禁在家。
但允祺实在是个胆小怕事、忠厚谨慎的人,世宗看他们父子并无异心,将弘昇放了出来。到得现在的皇帝即位,派为都统,并管理火器营事务,是个很重要的差使。曹震只知道他跟庄亲王允禄的次子弘普常有往还,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等他据实回答以后,福彭才低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他经常在理亲王府行走?”
曹震颇为惊异,而且也很困惑。理亲王弘皙对皇帝是反对的,弘昇既受皇帝重用,何以又会常跟弘皙接近?那不近乎忘恩负义了吗?
但最让他想不通的是,照弘昇的态度,应为皇帝所厌恶,而居然仍旧管理作为羽林宿卫中的劲旅的火器营,且还派了主办端慧皇太子园寝这种要亲信才能获得的差使,这又是何缘故?
虽有重重疑团在心,却还不便发问,曹震只是老实答说:“理亲王府中,我从未去过,也难得听人谈理府的情形,不知道昇世子常在那里行走。”
“你仍旧装作不知道好了。不过,以后你得多留意弘昇的行迹。”福彭又说,“他们都是爱玩的人,以后会拿你当亲信,你就尽力巴结吧,跟他们混在一起,越亲密越好。”
曹震恍然大悟,福彭把他举荐给弘昇的目的是,安一个“坐探”在弘昇的身边。如果仅仅是侦察行踪,按时报告,这个任务不难,但有一层却必须先请示。
“回王爷的话,若说要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少不得会跟着昇世子,也常到理亲王府走走。这,”他率直地问道,“这不犯忌吗?”
“不会。”福彭又加了两个字,“有我!”
那就可以放心了。曹震辞出王府,先派人去办阿元所托之事,然后换了衣服去访成记木厂的掌柜杨胖子。
“震二爷,是哪阵好风把你老给吹来的。”杨胖子满面笑容地从柜里迎了出来,“我正打算着这一两天抽空上你府里去请安,有件事跟你老商量。”
“喔,有事跟我商量。你说吧!”
杨胖子回头看了一下,踌躇着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震二爷能不能先请坐一下,等我打发了那些朋友,陪震二爷去个地方,好好谈。”
“是什么地方,我来赴约好了。”
“不,那不方便。”
“好吧!我等你。”
于是杨胖子将曹震让到客座,派人招呼茶水,道声“少陪”,匆匆走了。
曹震心里在想,杨胖子要跟他商量的,与他要跟杨胖子商量的,也许是同一件事。倘或推测不误,那就该让他先开口,以逸待劳,话就好说得多了。
06
车子到了杨梅竹斜街,下来一看,是弋阳腔“六大名班”之一,“集庆部”的“下处”。伶人的住处,名为“下处”,有大小之别,“大下处”是“班底”所住,稍有名气的伶人,另占一座院落,布置精洁,足以款客。通常都冠以堂名,杨胖子带曹震来的这个下处,名为“春福堂”,是两个人一起住,一个叫开喜,唱小旦;一个叫曾莲官,唱小生。杨胖子就是曾莲官的“老斗”。
那座院落不大,正屋三间,另带两间厢房。曾莲官住的是正屋东面那一间,屋子里生得极旺的炭盆,曾莲官只穿一件宝蓝宁绸夹袍,上套一件玄缎琵琶襟的坎肩,脚上是一双薄底双梁鞋,梳一根油松大辫。衣衫虽薄,却以炭火所熏,脸上白里透红,像中了酒似的。
“这位是曹老爷。”杨胖子说,“你也跟我一样,叫震二爷好了。”
“震二爷,你好!”曾莲官蹲身请了个安,“我叫莲官,你多捧场。”
“好说,好说!”曹震拉着他的手问,“你今年多大?”
“十九。”曾莲官转脸问杨胖子,“是先喝茶呢,还是就喝酒?”
“就喝酒吧。”杨胖子又说,“拿纸片。”
“喳!”屋外有人应声,声音极其响亮。
这是下处的规矩。“拿纸片”是为了“叫局”,叫局自然要摆酒请客,这是进财的事,所以窗外伺候的伙计,必得高声应客,表示恭敬,犹在其次,主要的是让花钱的大爷觉得有面子。所以这些胡同里,流行两句口号:“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点灯笼赋归,自是黯然魂销,所以谓之‘伤心’。”
当下有个穿半截黑布棉袍的伙计,手端一个木盘,掀帘而入,盘中有笔墨,另外一叠粉红色的纸片,上印“春福堂”字样。杨胖子持笔在手,看着曹震说:“报名吧!”
“我没有熟人。”
“我给震二爷举荐一个人。”曾莲官向杨胖子说,“开喜今儿没有客。”
“对了,开喜不错。如果不中意,回头再叫。”说着,杨胖子提笔写了“本堂开喜”四字,随手交了给伙计。
“还有别的客没有?”曾莲官问说。
杨胖子踌躇了一下,向曹震征询意见:“两个人喝酒,好像太冷清了一点。”
“那就把你的同行找几个来。”
“不能找同行。”
这就很明白了,他是要谈一桩买卖,怕同行相妒,必须隐瞒。曹震便即答道:“你不找同行,我也不找内务府的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杨胖子忽然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把令弟芹二爷请了来,怎么样?”
“也行!”曹震对曾莲官说,“劳驾,看我的人在哪儿?”
他是指魏升,已在门房里烤火喝酒了,脸上喝得通红地走了来,曹震一见便开骂了。
“好猴崽子,我这儿还没有动静,你倒先喝上了。”曹震接着又说,“你赶紧去一趟,把芹二爷接了来,别说我在这儿。”
“那么,说在哪儿呢?”
“混账东西,你不会自己编吗?怎么着,你是喝醉了不是?”
主仆之间,原有戏谑的意味,所以魏升面不改色,笑嘻嘻地走了。
“咱们先谈正事吧!”曹震又说,“回头人来了,不便。”
于是,乘曾莲官指挥下人摆桌子的空当,两人避到一边,促膝而谈,杨胖子一开口,便知彼此要谈的,正是同一件事。
“说要替大阿哥造坟,震二爷你听说了没有?”
“不但听说了……”曹震蓦然顿住,停了一下方又开口,“你先说你的吧。”
“我的意思,还是仰仗你老的大力,把这个工程拿了下来。”
“嗯。”曹震只应了一声,并无别话,是要等杨胖子说下去。
“仍旧跟上次那样,四成实领,我另外送震二爷半成。你老看呢?”
“这都无所谓,反正有‘大模样’摆在那儿,错不到哪儿去。不过,这回的工程,要做得漂亮。”
“反正照图施工,要漂亮,工料就得多开。”
“能多开,还用我跟你提这话?”曹震又说,“这回提调是不是派我,还不知道;就派了我,是凭我一句话呢,还是得看图样比价,也不知道。你如果有心兜这注买卖,可别先存着捞一票的心,扎扎实实干,让十六爷他们说一声:这姓杨的胖子不错。以后,就够你瞧的了。”
这时曾莲官在喊了:“两位爷请过来坐吧,酒烫好了。”
“就来!”曹震答了这一声,转脸间问杨胖子,“这个人怎么样?嘴紧不紧?”
“紧!震二爷有事尽管谈。”
“还有一个呢?”
“也一样。”
还有一个是指开喜,他比曾莲官大一岁,但看上去反显得稚气,且因是唱旦的,总不免有些忸怩作态的模样。曹震不好此道好美妇人,看开喜无甚出色,便不大理会,只跟杨胖子喝酒谈心。
“要替大阿哥修坟的消息,你是哪里来的?”
“理王府的人告诉我的。”
一听理王府,曹震不由得添了几分注意,“你认识理王府的什么人?”他问。
“是一个管事的,姓姚。老姚是能在理王面前说话的人。”
王府用人甚多,能到得“王爷”面前,便算有面子的人了,何况还能进言。曹震心想,此人不妨结交,以后一定会有用处。于是他问:“你跟这老姚是怎么认识的?”
“那年老理亲王在郑家庄修坟,是我跟桂记木厂合办的,有事要请示理王,都托老姚传话。就这么熟了。”
“光是熟,交情呢?”
“不坏。”
“几时替我引见引见。”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哪知杨胖子竟有迟疑之色,这就使得曹震不能不诧异了。
“怎么回事?莫非这还难倒了你不成?”
“不是难倒我。其中有个缘故,老姚身份不高,据说理王从小是他抱大的,可是身份虽不高,架子倒还挺大,如果跟震二爷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你老受了委屈,心里一定骂我杨胖子是混球,话得先说明白。”杨胖子又加了一句,“你老若是不在乎,我明天就可以把他约了来。”
曹震当然不愿受此委屈,笑一笑说:“那就搁着再说吧!”
“几时我来探探他口气,他总也知道震二爷是平郡王的舅爷,也许礼貌上不同一点。”
“不必,不必!”曹震连连摇手,“我在外头,从不说我是平郡王的至亲,那样近乎招摇,最犯忌。”
“震二爷的人品真高,”杨胖子说,“你们姊俩敬震二爷一杯酒。”
“什么‘姊俩’?”曾莲官一掌打在杨胖子的胖手上,接着捏住皮肉,顺手一拧,疼得杨胖子杀猪似的喊了起来。
“唷,唷!快放手,快!”
“你先改口。”
“改什么口?”
“你还装糊涂!”曾莲官又一拧,这回疼得杨胖子额上见汗了。
“好,好!不是姊俩,是哥俩。”杨胖子对开喜说,“你快跟你兄弟一起敬震二爷的酒。”
听得这一说,曾莲官才放了手,却掩口一笑,举酒向曹震说道:“震二爷觉得好笑吧?”
“不是好笑,是有趣。”曹震笑道,“杨胖子大概疼在手上,乐在心里。”
“还乐呢!”杨胖子哭丧着脸,将他的胖手伸过来,只见手背上又红又肿一大块。
“莲官,”曹震知道杨胖子喜欢打情骂俏,趁势说道,“你替他揉揉。”
曾莲官笑一笑,从袖筒里抽出一方雪青绸手绢,按在杨胖子手背上轻轻揉着。
“莲官,”曹震说道,“倒看不出你的手劲还真不小。”杨胖子接口:“他是唱翎子生的,从小就打把子,手上、脚上很有两下子呢!”
“原来如此,倒失敬了。”曹震对戏不外行,随又说道,“几时烦你一出。”
“你还不快请安道谢!”杨胖子抽回手来说,“震二爷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来了。震二爷捧人是有规矩的,一套行头,一堂守旧,够风光的!”
听得这一说,曾莲官果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请个安说:“谢谢震二爷栽培。”
曹震是做过那么一次阔客,烦一个小旦唱《斩窦娥》送了一套行头,一堂守旧。此时杨胖子为他夸耀,他不能不承认,当下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值不得什么,我倒听听你会哪几出戏?”
他的话还没有完,开喜已取了两个戏折子来,请曹震挑选。翎子生不外周瑜、吕布,那套行头做起来所值不赀,曹震觉得有些犯不着,当下挑了一出《石秀探庄》,罗帽箭衣,费用省得多。
“日子呢?”曾莲官问。
“那得等守旧做起来才能唱,年外的事了。”又是杨胖子发言。
曹震心中一动,“看元宵行不行?”他看着杨胖子说,“你如果上点劲,能将守旧行头催着赶出来,元宵那天,我好好请一请客。”
“行!”杨胖子问曾莲官,“守旧上绣点什么花样?”
“不就是那些老套,还能出什么新样吗?”
“怎么不能?”曹震倒鼓起兴致来了,“你等一等,等我兄弟来了,替你出个新样。他还会画,也许就替你画个稿子,交盔头作照样子绣。”
“震二爷的这位令弟,号叫雪芹,也是行二,我们管他叫芹二爷。”杨胖子的话又多了,“你们要逛厂甸,一提曹家的芹二爷,没有人不知道的,真正是少年名士。”
梨园这一行,有些人特别熟悉“名士”这个称谓,听得多了,印象中脾气大,出手寒酸,无甚好感,但加上“少年”二字,便觉不同,再有“曹家”字样,顿时将这“少年名士”在感觉中化为“少年公子”了。
因为有此感觉,开喜的心就更热了,他将曾莲官的戏折子收了起来,交回原主,口中说道:“你的事定局了。”
桌上还剩下一个戏折子,加以他的那句话,等于表示,曹震应该一视同仁,也挑一出戏捧捧他。在九陌行尘中也有阔客之名的曹震,当然不能听而不闻,伪装糊涂。
“该轮到你了。”他从从容容地开口,要让人觉得他捧开喜,原有成算,并非临时起意。
“二爷,”开喜格外巴结,“我先唱一段你赏赏耳音。”说着,将戏折子摊开来,双手捧了过去。
“暂时不必唱,你自己说吧,愿意唱什么?”
“我想跟莲官配一出。”
开喜出了这个题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生跟小旦合唱的戏,曹震此时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钱不必心疼,当即想到了一出戏。
“你们配一出《凤仪亭》吧!”
唱《凤仪亭》,自然是曾莲官的吕布,开喜的貂蝉。这出戏很热闹,是出能“保人”的戏,莲、喜二人最高兴的是,平白能得一身华丽的行头,所以无不笑逐颜开。
“不过,探庄还唱不唱呢?”杨胖子问。
“双出太累了吧?”
“不!”曾莲官自告奋勇,“震二爷这么赏面子,累一点怕什么?”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个主意。”杨胖子说,“《凤仪亭》接下来再唱《白门楼》。”
曹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着曾莲官问:“怎么样?”
“你二位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曾莲官说,“打明儿起,我就理这两出戏。”
“白门楼是他的拿手戏。”杨胖子得意地向曹震说,“先看他那个一‘跺泥’,金鸡独立的大段唱功,就不枉震二爷你替他装那身行头了。”
曹震点点头,喝着酒沉吟,好一会才说:“等我明儿见了昇世子再说,果然把提调的差使派给我了,我得好好请一回客。老杨,你可得多帮我一点忙。”
一听这话,杨胖子又惊又喜,“原来提调是震二爷!真是真人不露相。”他说,“震二爷,你请放心,明年元宵请客的事,都交给我了。”
这一来,席面上越发添了几分兴奋的气氛,曾莲官跟开喜争着出主意,就“集庆部”的班底派出八出戏,算一算辰光,午前开戏,得唱到四更天才能煞尾。
曹震成算在胸,听他们谈得起劲,却不做任何承诺。等谈得告一段落时,魏升已回来了,却无曹雪芹的踪影。
“芹二爷想来不能来。”魏升说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喔,”曹震有些不放心,“是怎么了,气喘病又犯了?”
“是,听说犯得还很凶。”
于是曹震的兴致便大减了。杨胖子也看出他的心事,向曾莲官使个眼色,不再闹酒。
“拿粥来吧!”曹震将余沥一口吸干,放下杯子说,“老杨,你这几天跟那姓姚的,多套套近乎,打听打听理王府跟怡王府有什么新闻。”
理亲王府说不定会有新闻,是杨胖子隐约听内务府的人谈过的,何以怡亲王府也会有新闻,不免令人诧异。
“喔,”曹震又格外叮嘱,“你也别显得太热心,偶尔有意无意,引他们开口,你只多听就是。”
“我明白。”
等吃完粥,传唤“点灯笼”时,乘莲、喜二人不在面前时,曹震问道:“怎么开销?”
“你甭管了。”
明知会有这样的回答,不过曹震不能不说句门面话。过节交代过了,出门预备上车,曾莲官和开喜都送了出来,夹弄很长,也很狭,开喜挤到曹震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并肩而行,到得转角处,开喜低声说道:“震二爷在哪儿应酬,可别忘了招呼我。”
“不会忘。不过,我不大出来应酬。”话一出口,曹震觉得这种天气,泼人冷水,未免残忍,便又说道,“你明儿跟莲官好好理戏,别丢我的面子。”
开喜不作声,只紧捏一捏他的手,作为回答。
07
回到家二更刚过。平时曹震在外应酬,除非事先有话,锦儿与翠宝总要等到三更天,那时候如果还未回家,便由当夜的人守候。这天回家,却只见锦儿在灯下枯坐,翠宝所住的厢房中,一片漆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不过他是心中纳闷,口头却不提,只提马夫人的旧疾复发,说他是打发魏升去请曹雪芹才知道的,“你明儿看看去。”曹震面有忧色,“听说来势不轻呢!”
“就因为来势不轻,翠宝赶了去看了。”锦儿答说,“本来我要去的,她说天气太冷,劝我在家,她去照应。其实,我还是去的好,在家牵肠挂肚,倒不如守在那儿,心里反倒踏实。”
“翠宝今儿还回来不回来?”
“这么冷,又是晚上,回来干什么?自然睡在那里。”锦儿又问,“今儿王爷找你干什么?”
提到这上头,曹震的兴致好了些,“大概又有一个差使派我。”他说,“睡吧!我明儿还得起早呢。”
起早是为了到恒亲王府去见弘昇。曹震见过他,但从未交谈,所以这一回等于初见,按规矩得要磕头请安。
“请起来,请起来。”弘昇很客气地说,“我听平郡王提过你,说你很能干,也肯巴结。”
“昇大爷太夸奖了!”
“你在泰陵上当过差?”
“是。”
“陵工你是内行?”
“不敢说内行。”曹震很小心地答说,“不过那时候日夜盯在大工上,其中的毛病,大致都还看得出来。”
“你看陵工上最该留心的是什么?”
“这无非料跟工两样,验料一定要亲自过目,查工得细点人数。反正一句老古话:勤以补拙。”
他不夸自己的本事,只着重在巴结差使,弘昇颇为满意,点点头说:“皇上派我修皇太子的园寝,我打算让你来管工,你可得好好帮我的忙。”
“昇大爷言重了!”曹震一面请安,一面说,“昇大爷栽培,我不敢不尽心。”
“办事原就是尽心二字。”弘昇又问,“你跟木厂很熟吧?”
“熟是熟。不过那班木厂掌柜,见我都有点儿头疼。”
“喔,为什么?”
“回昇大爷的话,要尽心,就不能不顶真,一顶真就遭忌了。”
“好!这一说,你倒是真能实心办事的。”弘昇问道,“你看,哪几家比较规矩?”
“这还得去打听。”
“咦!”弘昇诧异,“你不是很熟吗?”
“是。不过那是前两三年的话,如今情形不大清楚,我不敢大意胡说。”
“木厂是大买卖,牌子做出来了,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你只说前两三年的话好了。”
“是!”曹震答说,“前两三年,最规矩的有两家,一家成记,一家桂记。”
“嗯,嗯。”弘昇沉吟了一下说,“明儿你到工部去找该管的司官,问他们园寝的图样出来了没有,如果出来了,你叫那两家木厂,开个工料单子来。”
“是!”曹震接下来请示,“回昇大爷,陵寝工程用料好坏、施工粗细,出入很大。太子园寝是要讲究呢,还是看得过去就行了,得请昇大爷先交代下来。”
弘昇遇到了难题——派他督修端慧皇太子园寝这桩差使,便有些难以消受,因为他知道皇帝的用心,有意如此铺张,等于明白告人,皇位必是父死子继,永琏虽已夭逝,将来还可另立太子。这在理亲王看来,心里不免嘀咕,误会到弘升得此差使是改变态度,拥护“今上”的一种迹象。如果园寝修得讲究,理亲王的误会将会加深。
倘说只要“看得过去就行了”,这话一传到皇帝耳中,也很不妥,因而踌躇着始终下不了决断。
“昇大爷,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献议,“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像这些事最好参照成案,就不怕什么不负责任的议论了。”
“啊,啊,说得不错。”弘昇完全接受,“可是,这有成案吗?”
“有!顺治爷的小阿哥荣亲王,不是有园寝吗?”
“对了,不是你提,我还想不起。准定照荣亲王的例子,谁都没话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是。”曹震接着又说,“这得昇大爷下个条子,我才好跟工部去交涉。”
弘昇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条子”对皇帝、对理亲王都有了交代,可以写得,当下点点头说:“好!我马上写。”
“再跟昇大爷回,工部的司官很难缠,多年的老案,也许懒得去找,昇大爷的条子上要写得扎实。”
“怎么才能扎实?”弘昇说道,“干脆你念我写。”
“不敢!”曹震往后退了一步,做个逊谢不遑的表现。
“不要紧。既然一起办事,只要把事情办妥,细节不必拘泥,来吧!”
说着,他已走向书案落座,曹震赶紧上前将紫檀砚盒盖掀开,濡水磨墨,借此打腹稿。
及至弘昇拈笔在手,抬头用目光催促时,曹震便即念道:“端慧皇太子园寝,应造享殿五间及使用绿瓦等情,业经履亲王议定,奉旨准行在案。一应施工细节,着参照荣亲王园寝成规办理,即速洽请工部该管司员,检出顺治年间原案,以便查看,毋得违误切切!”等弘昇写完,曹震又念:“右仰提调官曹震知照。”
08
第二天一早,曹震兴冲冲地赶到工部。工部四司,以营缮司为首,但陵寝大工归四司之末的屯田司掌管。曹震因为修过泰陵,跟屯田司的司官很熟,交情最好的一名宗室,太祖第三子镇国公阿拜之后,名叫富勒森,兄弟间居长,人称“富大爷”,其实很穷。曹震因为他没有“黄带子”的架子,常常有所接济,情谊日密,几乎像异姓手足一样。
这天去得太早了,司里的老爷们,都还没有上衙门,有个苏拉李三认识曹震,上来大献殷勤。曹震闲着无事,便跟他打听陵工档案的情形。
“那归‘黄档房’管。”李三答说,“得找杨书办。”
“喔,”曹震问道,“杨书办不知道来了没有?”
“来是来了,”李三略显得犹豫地说,“曹老爷最好等富大爷来了再找他。”
听得这话,料知其中必有缘故,曹震便不再多问,静静地候了个把时辰,方始等到脚步姗姗的富勒森。
“老二,恭喜啊!”富勒森一见面便说,“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说你得了修太子园寝的差使。”
“托富大哥的福。”曹震请了个安,赔着笑说,“正为这件事,来看大哥。”
“喔,什么事你说吧!”
等曹震道明来意,富勒森立刻便叫苏拉,把“黄档房”的杨书办请了来。此人一双三角眼,面无四两肉,一望而知是很难惹的人。
“这是曹老爷,内务府的红人。”富勒森说,“有点事想麻烦你。”
杨书办翻一翻三角眼,斜睨着曹震说:“这位曹老爷,倒像在哪儿见过?”
曹震也觉得他有些面善,细细一想,不由得暗叫一声:“坏了!”原来杨书办在未调到黄档房以前,本在营缮司管工,有一回奉派到平郡王府去勘估修正殿的工程,因过于浮滥,平郡王命曹震拿了估价单交还给他,记得当时说过一句:“简直胡闹。”这时他的神气,显然记着那段恨了。
此刻有求于人,不能装不认识,但也不便再提以前的过节,只微笑着说:“是的,我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内务府跟工部就像一家,以后还要请多关照。”
“好说。”杨书办冷冷地答了两个字,转眼看着富勒森,等候他答话。
“杨书办,请你把荣亲王园寝的老案调出来。”
“荣亲王?哪位荣亲王?”
“就是顺治爷的四阿哥。”
“顺治年间的老案吗?”
“是的。”曹震回答。
“没地方找去。”杨书办屈着手指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加上顺治,如今是乾隆,四朝的老档,说什么也找不着了。”
一面说,一面使劲摇头,眼望着别处,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使得富勒森大起反感,当下用呵斥的声音说:“你没有去找过,怎么知道找不着?档案不是按年份包起来的吗?顺治一共才十八年,就算一年一年找,也费不了多少事。再说荣亲王下葬,一定是顺治十几年的事,哪会找不着。”
曹震怕他脸上挂不住,赶紧转圜似的说:“年代久了不一定找得到,不过是上头交代的,不能不尽人事,劳驾,劳驾!”说着,连连拱手。
“哼!”杨书办冷笑一声,“好个上头交代!富大爷不也是上头交代吗?请吧,我陪你去找。”
曹震不疑有他,欣然跟着杨书办到黄档房,实在就是仓库,一共三进。开进门去,霉烂之气,扑面而来,脚下软软的像踩在毯子上,等杨书办拉开一扇天窗,才发现地上所积的灰尘有寸把厚,大概从来就没有打扫过。再抬头看时,密密排排的木架,高与屋齐,架子上是一个个的大纸包。下层的纸包,细看还可以发现尘封的梅红纸签,中上层的纸包,根本就无从辨识,里面是什么档案。
“曹老爷,”杨书办问,“还找不找?”
意思是让人知难而退,曹震急切间却辨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毫不思索地答说:“找啊!自然找。”
“好,找!”杨书办扯开嗓子,向外喊一声,“来个人!”
“来啰。”
应声而至的是个愣头愣脑、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名叫三顺,依杨书办的吩咐,将一张梯子,架在东首第二座木架旁边,人站在梯旁待命。
“曹老爷,你要找顺治哪一年的?”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哎唷!”他说,“我可还不知道荣亲王是哪年下葬的?”
“不要紧!等我来查一查簿子。三顺,你把顺治年间的档案簿给找了来。快!”
三顺答应着走了。杨书办却又追出门去,叫住了他,不知说了些什么。等曹震慢慢踱了过去,三顺已将一大沓粗蓝布面黄签条的档案簿取了下来。
这时杨书办已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架起铜脚老花眼镜,细细翻阅,足足有两刻钟工夫,曹震站得腿都酸了,只能忍着。
“有了,顺治十五年,三顺,领曹老爷去看。”
三顺领着曹震到了原处,“曹老爷,”他拿一支竹竿,在木架上层指指点点,“这几包大概就是,可不知道是哪一个月的?”
“取下来都找一找好了。”
“好。”
三顺爬上梯子,拿竹竿一拨,曹震只见当头有物砸到,叫声“不好”,赶紧往后避开,只听“噗”的一声,顿时尘土飞扬,口中鼻中,皆有异味,大咳大呛,即令赶紧以手遮口,还是吸进了不少泥土。
曹震勃然大怒,但就当要发作的那一刻,很聪明地忍住了。不用说,是杨书办指使三顺,故意弄点苦头给他吃。如果不识趣,还不知道有什么恶作剧的花样在后头。
“怎么回事?”杨书办躲在远处,假惺惺地问,“怎么让曹老爷呛着了?”
“没事,没事。”曹震也大声回答,接着向三顺说,“来,来,索性再麻烦你,把这包档案弄过来,我到亮处好找。”
档案包搬到门口,人也到了,杨书办一看曹震的那张脸,几乎只看得出四个洞孔,大的是双眼,小的是鼻孔,亦不免歉然,更怕他到富勒森那里去诉苦,说不定会有一场风波,因而赶紧采取了安抚的手段。
“你简直是混球!”他瞪着眼骂三顺,“你看看把曹老爷折腾的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打盆热水来!”
三顺是受了指使,不想却又挨了顿骂,有些不大服气,这时曹震反倒着急了,怕三顺反唇相讥,抖出真相来,杨书办的脸上下不来,会弄成僵局。
幸好,三顺总算忍住了,嘟着嘴往外走,杨书办便亲自将悬在壁上的布掸子摘了下来,一面连连道歉:“曹老爷,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一面将曹震拉到门外,说一声,“老爷请闭上眼睛。”接着为他身上掸灰。
曹震心想,这下事情大概能顺利了,这场苦头,不会白吃。等三顺打来了脸水,略略洗了一下,开口说话,先改称呼叫“老杨”。
“老杨,我做个小东,咱们先洗澡,后喝酒。”
“哪里,哪里。该我做个东,算是给曹老爷赔罪。”
“这叫什么话?老杨,你这一说,我的东可是做定了,若是让你请我,不就成了什么赔罪了吗?”
“是,是!我今儿扰曹老爷的,我先给你道谢了。”
“小事,小事,值不得一提。不过,老杨,我的公事可不能不办。”
“那也是小事,”杨书办略一沉吟,“这样,调老档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而且挺累,曹老爷就不必等了。你老把公馆地点告诉我,准明儿上午,我拣齐了送到公馆。只要真有荣亲王园寝的黄档,我一定能找出来。你老放心好了。”
结果竟是不打不相识,曹震自是心满意足,当下问道:“老杨,你看要不要约一约富大爷?”
司官与书办的身份不同,但交往之间,不一定受身份的限制,大致硁然自守的司官,跟书办总有一段距离,而性情随和的就无所谓了。若是不怎么看重操守的司官,私底下跟书办称兄道弟的也多得是。因为各人关系不同,所以曹震得先探问明白。
杨书办跟富勒森的关系,极其平常,如果富勒森愿共游宴,他当然亦无所谓,于是答说:“这得看富大爷的意思。”
听这一说,曹震心里有数了,当下去看富勒森,也不提搞得灰头土脸的事,只说想约杨书办下澡堂子,问他可有兴同行?
“老二,你跟他两个人去吧。有些话,当着我,你们就不便开口了。”
曹震领会他的意思,点点头说:“那也好。”接着又问,“这个年过得去吧?”
“那,”富勒森笑笑答说,“年年难过年年过。有你在,我怕什么?”
曹震亦不答话,只报以一笑,然后跟杨书办一起闲谈着向外走去。
经过工部大堂时,曹震忽然想起一个传闻,便即站住脚问:“老杨,我听说这里有一处古迹,是怎么回事?”
杨书办愣了一下,旋即省悟,“喔,”他指点着说,“喏,在这里。”
所谓“古迹”是工部大堂屏风后面,门槛内外各有一块方二尺许的铁砖,相传是石崇的金谷园中的旧物。
听此说明,曹震不免怀疑:“石崇是晋朝人,一千多年前的东西,还能留到现在吗?”
“原是鬼话。”杨书办答说,“这里进出的人,方砖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烂了,所以安上两块铁砖。不过,倒是明朝的东西,一千多年没有,一百多年是有的。”
“总算也是古迹。”
那杨书办看起来是个粗浊小人,其实颇通文墨,经常爱在琉璃厂走走,听“内务府的老爷们”居然知道石崇是晋朝人,觉得可以谈谈,便又说道:“我们这屯田司有一联对子,是翰林院的前辈都佩服的。”
说着,已经到了屯田司公署门口,只见垂花门上挂着一副乌木镂蓝字的对联,一笔软媚的赵字,写的是“粉署共宣猷,旧雨常怀杜工部;词人能作吏,晓风争唱柳屯田。”
“这是绝对。”杨书办问道,“曹老爷,你看如何?”
曹震只知道“杜工部”是指杜甫,“柳屯田”何许人就茫然了,因而只能夸上联。
“难得老杜做过工部的官,正好用上了。”
“老杜不稀奇,难得的是柳三变当过屯田员外郎,诗人对词人,真是绝了。”
曹震亦不知“柳三变”的出典,唯有笑笑不作声,而心中自语:“看不出这杨书办的肚子里,居然很有点墨水,言谈之间,别让他小看了,得搬个救兵才好。”
出了前门到大栅栏,找了家字号沂园的澡堂子,曹震解衣磅礴,好好洗了个澡,一面喝着闷透了的茶,一面问道:“老杨,咱们上哪儿吃饭?”
“叫来吃好了。对面一溜吃食店,要什么,有什么。”
“不,不!太简慢了。”曹震不待他再提异议,便做了主张,“四宜轩的徽州菜不错,也近,就四宜轩吧!”
“只怕太破费了。”
“嗐,怎么又提这个了。”曹震随又对递手巾把子来的小徒弟说,“你去看看,跟我来的人在哪里?”
于是将魏升找了来,当面交代他去请曹雪芹,顺便看看马夫人的病好了没有。
“那是我一个堂弟弟,号叫雪芹,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我叫他来作陪,大概他能跟你谈得对劲。”
“啊,曹老爷,你太抬举我了,也把我看得太高了,请位少年名士来陪我,岂不教人笑掉了大牙!”
“你别客气,你肚子里有墨水,只有我兄弟能对付。”
这两句话将杨书办恭维得飘飘然,觉得刚从浴池中出来的身子更轻快了。
杨书办口中谦虚,心中明白,跟曹震谈文墨,是个不适宜的话题。因此,在四宜轩中把杯闲话时,便只能谈谈风月跟官场的轶闻了。
话头由内务府的笔帖式提到六部的书办,这在杨书办便有的谈了,“户部的书办最多,有一千多人。”他说,“亦最阔。”
户部管钱,脂润之地,入息必丰,是可想而知的,但户部书办又必与兵部书办勾结,因为最大的好处是军费报销,与兵部的职掌有关。此外发饷由户部,但审核之权在兵部,彼此牵制,即成彼此勾结。至于吏部掌文官的升迁调补,刑部遇有外省大案发生,工部遇有大兴作,都是书办发财的机会。
“恐怕最苦的是礼部了,”曹震问说,“礼部向来是穷衙门。”
“那也不然,只要脑筋精明,处处都可以搞钱。譬如礼部就有这么一件案子,妙的是礼部的书办,敲本衙门堂官的竹杠。”
“这也敢!”曹震大为诧异。
“不但敢,而且那位礼部尚书还很感激那个跟他同姓的书办。”
这礼部的尚书跟书办都姓陈。陈尚书的封翁是武官,“三藩之役”在江西阵亡。不久,陈太太生下一个遗腹子,就是陈尚书。这是康熙十七年的事。
到得陈尚书中举成进士,由翰林循资升转,当到尚书时,老母恰逢七十整寿,既是节母,又是忠烈遗寡,陈尚书的同乡,早就开始为陈太夫人请旌。公文一到礼部,当然以最快、最周到的办法奏报,哪知“堂稿”已经“画诺”,公事将要出部时,陈书办夤夜来叩陈尚书的门,说有紧要公事,非面禀“堂官”不可。
陈尚书已经归寝,听说是部里书办求见,大为不悦,当时传话:“有事明天到衙门里,请司官来谈。”
门上如言转告以后,陈书办说:“是老太太请旌的事,明天公事一出去,就来不及了。今晚上无论如何要见,否则陈大人会后悔一辈子。”听得这话,陈尚书不能不披衣而起,接见时当然面凝严霜,望之可畏,只仰面问了三个字:“什么事?”
“是老太太请旌的事。”
“这是公事,司里会办,何用你来见我?”
“大人,”陈书办说,“公事在我那里。这件公事要出部,大人要花一万两银子。”
陈尚书气得发抖,戟指厉声,“你、你、你,”他张口结舌地说,“索贿索到我头上来了。”
“大人请息怒。”陈书办从容不迫地说,“这一万银子,不是我要。我完全是为了大人,白当差而已。”
陈尚书怒气稍平,想了一下问:“不是你要是谁要?”
“我想先请问大人,”陈书办依然慢条斯理地说,“老太爷是康熙十七年在江西阵亡,那时老太太二十岁,遗腹生了大人,如今老太太七十大庆,算起来大人应该五十一岁,可是……”
这就不必等陈书办说完,陈尚书便已省悟,顿时汗流浃背。原来陈尚书实足年龄虽是五十一岁,但官文书上的记载只得四十九岁。既为陈太夫人请旌,当然要细述平生,二十岁生遗腹子,到七十岁,遗腹子应该五十一;倘是四十九岁,则为夫亡再醮,与后夫生之子。如有言官以此为言,即令辨得明明白白,已是腾笑天下了。
“啊,啊!”陈尚书改容相谢,“陈书办,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办法当然有。报考少报年岁,是常有的事,不过大人是‘入学’时就少报了两岁,所以要更正年岁,比较麻烦,从原籍由县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一直到吏部、礼部,所有档册纪录的年岁,都要改过。几十年的老案,调出来很费事,这一万银子,不知道还够不够,反正小人总是白当差的了。”
讲到这里曹震插嘴了,“话不错啊!”他说,“陈尚书这一万银子,可不能小气了。”
“岂止于不小气,另外还犒赏了陈书办一千两。”杨书办喝口酒说,“凡事要识窍。陈尚书是识窍的,倘非如此,一定有‘都老爷’动折子,那时候,陈尚书说不定就有终天之悔。”
“终天之悔?”曹震问道,“这话怎么说?”
“像这种情形,原是锦上添花的喜事。老太爷勤劳王事,为国捐躯。老太太抚孤守节,教子成名,如今七十大寿,奉旨建坊旌表,曹老爷你想,寿序、寿诗,有多少叙不完的风光。哪知有人参奏,年龄不符,上谕必是‘着令明白回奏’,回奏明白,已经大煞风景。有趣变成无趣,倒还是小事,七十岁的节母,说她那个遗腹子是怎么个来历,那一下说不定就是郁塞得一命呜呼!陈尚书岂不就会有终天之恨、终天之悔?”
“是、是,老杨你这议论很透彻。”曹震不由得感叹,“世上有许多事,祸福都在一念之间。陈尚书如果自以为是礼部堂官,想省这一万银子,拿大帽子压下去,那就糟了。”
“可不是!俗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识时务以外,还要看得透。譬如一场大征伐下来,凯旋还朝,皇上正在高兴的当,拿军费报销一下子办妥当,再浮滥也不要紧。倘或拖泥带水,今天一案,明天一案,皇上那股打了胜仗的热乎劲一过去,看折子看得很烦了,一定会出事。”
这话使得曹震别有会心。平郡王挂大将军印专征的军费,到现在还在兵部逐案审核,尚未了结,看样子倒要劝一劝平郡王,索性花一笔钱,一次清理结案为妙。
“曹老爷,”杨书办突然问道,“你老这回得了这个差使,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突兀,言外有意,却不知其意何在,曹震便谨慎了。
“老杨,你是老公事,我倒要请教你,该怎么打算?”
杨书办沉吟了一会问道:“曹老爷,你不在乎我说老实话?”
“当然、当然。原要说老实话,才能交得上朋友。”
“曹老爷拿我当朋友,我可真不能不说。这回的差使,你老别打算剩下多少钱,不是说钱不要,是要把钱花出去。”杨书办又说,“你老连得两回陵工差使,眼红的人不少,财去身安乐,那才是聪明人。”
曹震听得这话,深为警惕,脸色也凝重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方始拱手道谢。
“老杨,你这真是当我朋友,才说得这么直,我想我无意中得罪的人,一定不少,虽说我常常在留意,找机会弥补,不过见不到的地方也很多,老杨,你可得多关顾我。”
“言重、言重!”杨书办略停一下又说,“有几位‘都老爷’,年下窘得很,雪中送炭,宜乎及时。”
“嗯、嗯,说得不错。”曹震连连点头,“我要快办。”
谈到这里,魏升回来了,却无曹雪芹的踪影,据说从保定请来一位专治气喘的名医,这天下午可到,曹雪芹要接待医生就不能来应约了。
“太太怎么样?”
“时好时坏。”魏升答说,“我听秋月姑娘在说,要能熬过年就好了。”
这意思便是只怕连年都熬不过,曹震不由得面有忧色。杨书办不知他家的事,亦不知该如何安慰,当然,酒兴是消失了,略略再坐一回,止饮告辞。临走时问:“曹老爷,你公馆在哪儿?明儿上午我把你要的东西送来。”
“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我自己去取。”
“不必!还是我送来方便。”
彼此辞让着,结果折中,第二天中午,仍旧约在四宜轩见面。杨书办说要做东回请,曹震漫然应着,心里已想好了该做东的主。
这个主便是杨胖子。由于曹震的嘱咐,见了杨书办格外客气,一口一个“老宗长”,十分殷勤。
“咱们先办正事再喝酒。”杨书办掀开单间的门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走回来提起一个蓝布包说,“这上面有朱笔,照规矩是不能拿出来的。东西很多,卷得很扎实,一打开来不容易收拢,带回去细看吧!”
“是的、是的。多谢、多谢。”曹震接过蓝布包转交杨胖子,“你可听见了。要谨慎,不相干的人不准看。”
“是。”
“老杨,”曹震从皮袍子口袋中掏出一张红纸,递给杨书办说,“你倒看看,这张单子。”
是一张名单,即是杨书办所说“年下窘得很”的几位“都老爷”,一共十二个人,都是与内务府与工部有关的监察御史,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旗人。
“差不多。”杨书办说,“还可以添两三个人。”说着,从靴页子拔出水笔,添写了三个名字。
“怎么送法?”
“这要看各人的交情,”杨书办答说,“少则四两,多则八两,也差不多了。”
“不少了一点?”
“不少,不少!”杨书办念了两句描写穷翰林窘况的诗,“‘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门生孝敬老师不过二两头,你送四两到八两,不为菲薄。再说,都老爷的周年盘缠,也不能指望你一个,全靠积少成多。”
“是,是!”曹震欣然说道,“那班都老爷,我一个不认识,更谈不上交情,谁该多送,谁可以少送,索性拜托你代为斟酌。”
杨书办自觉当仁不让,便又坐了下来,细看名单,就那些御史对曹震的关系大不大,定节敬的银数多不多,或则四两,或则八两,唯独一个叫鄂多的名下注明“十六两”。
“此人是富大爷的堂兄,境况也不怎么好,你要多送了,富大爷也见你的情。”
这就足见得杨书办为人打算,确是当自己的事那样用心的,曹震欣慰道谢之余,觉得此人可交。当下将杨胖子拉了一把,掀开门帘在穿堂中有两句私话要谈。
“你打算送他多少?”
“他”是指杨书办。杨胖子伸出四指,比了一下。曹震会意,四两过薄,四百两太厚,应该是四十两。
“总得一个整数。”曹震说道,“你这个贵本家,样子刻薄,交上了倒是够朋友的。一个整数算你我各送一半好了。”
“不必!你这么吩咐,我遵办就是。”
于是杨胖子将他的跟班找了来,匆匆嘱咐了几句话,回身入内,开始上菜喝酒。
“老宗长,要不要叫条子?”
“主随客便,看曹老爷的意思。”
曹震也不说破,这天是杨胖子做东,只说:“如果问我,我不想叫,听老杨聊聊掌故,也很能下酒。”
“是,是。”杨胖子会意了,清谈才宜于深谈。
边谈边饮,不过三巡酒的工夫,杨胖子的伙计回来了,悄悄递上一个红封袋,等那伙计一走,他双手将红封袋捧着往杨书办面前一摆。
“这是什么?”杨书办问。
“一点小意思,请老宗长过年给孩子们买花炮。”
“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
“怎么说无功不受禄。”曹震手一指,“那不是。”
指的是杨书办带来的档案,这下他觉得不必再辞了,正要道谢时,曹震却又在他前面开了口。
“老杨,你打开来看一看。”
杨书办抽出来一看,不免动容,“这太丰厚了!”他说,“绝不敢领。”
“老宗长,”杨胖子将他的手揿住,“咱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要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就算了,要交,就别客气。”
杨书办还待讲论,曹震便抢着开口,“老杨,老杨,你再客气就见外了。”他说,“交朋友不在一时,就算欠了情,难道还愁没有补情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