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震回家第一件事,是问马夫人的病情。恰好翠宝也回来了,曹震满怀希望,她会有好消息带回来。因为自保定延请来的刘大夫,五世儒医,专治气喘,着手成春的传说,不知凡几,没有理由治不好马夫人的病。
“太太的病,不光是气喘。”刘大夫说,“气喘好治,有郁症在里头就麻烦了。说什么‘身静心动’,一想起心里放不下的事,气血上冲,马上就喘了。这个病,不是药治得好的。”
“怎么会是郁症?”曹震大惑不解,“太太这几年日子过得很平安,有什么事会郁在心里?”
“还不就是为了雪芹!”锦儿接口答说,“从杏香的儿子得了惊风以后,太太的心境,慢慢就不同了。秋月跟我谈过几次,也只是有机会劝一劝,不想郁在心里,成了病根。”锦儿痛苦地捶着额头,“早知如此,一定早就有办法了。”
“心病要心药。”刘大夫说,“太太的病,能够开怀安逸,可以带病延年,光是吃药没有用。”
这“心病心药医”五字,将曹震与锦儿引入沉思之中——杏香生了个啼声洪亮的儿子,乳名小芹,为马夫人带来常开的笑口。哪知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气突变,小芹得了惊风,不治夭折。马夫人整整哭了两天,笑容也就从此消失了。
“芹二爷年纪还轻,杏香既然能生第一个,不愁不生第二个。太太何必伤心?”
锦儿与秋月都是这样劝马夫人。起初倒还有些用处,但月复一月,杏香不复再有喜信,马夫人就只拿她们的话当耳旁风了。
这时最不安的是杏香,不知何以不怀第二胎?却又不敢将她的心事摆在脸上,只是私底下烧香拜佛,到处打听何处有灵验的种子方。如今看来,若有灵验的种子方,正就是治马夫人痼疾的心药神方。
“今儿上午季姨娘也探病去了。”翠宝皱着眉说,“这位姨娘真是,什么话想到就说。话也许不错,说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可就要闯祸了!”
“她闯了什么祸?”锦儿急急问说,“说了什么说不得的话?”
“她从太太屋子里出来,跟秋月说:‘我看太太的病,得要冲冲喜了。’嗓门还挺大。后来太太跟秋月说:‘冲喜没有用,倒是替我看一口好棺木是正经。’你们想,季姨娘那句话糟不糟?”
锦儿不作声,心里在想,曹雪芹一直未娶正室,也是马夫人情怀抑郁的缘故之一。此时如真能有一头门当户对的婚姻,赶着办了喜事,马夫人心境必然比较开朗,倒是真正的“冲喜”。
“就是你那句话,季姨娘的话其实不错,不过不该以为有喜气就可以冲掉晦气。这件事,大家得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事?”
“看看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娶了来给太太冲喜。”
“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先得问问雪芹的意思……”
“这一回,由不得他了。”锦儿不等曹震说完,便即抢着说道,“只要大家都觉得合适,非逼着他点头不可。”
于是大家搜索枯肠,将熟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一个一个都数到了。但若非才貌不济,便是德性有亏,即令勉强拉拢了,亦必成怨偶。在马夫人自然是要佳儿佳妇,始足以言安慰,否则反增烦恼,就根本不是冲喜了。
一场谈论无结果。到得晚上,曹震因为白天劳累,早早归寝,及至锦儿亦将卸妆上床时,只听“呀”的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出现了翠宝。
“二奶奶,”她悄悄说道,“你请到我那里来。”
看样子是有须避开曹震的话要说。锦儿一言不发,跟着翠宝到了她的卧室,方始开口问说:“有急事吗?”
“不是说替太太冲喜吗?我倒有个主意,二奶奶看行不行?”
翠宝说完,望着锦儿,是那种等待答复的神气。“傻瓜!”锦儿笑着说,“你不把你的主意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喔,”翠宝也失笑了,“我在想,不妨让杏香装假肚子。”
这是常有的事,锦儿并不觉得她匪夷所思,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使劲摇着头说:“不好!”
“怎么呢?”
“现在是不错,说杏香有了喜,太太心里一高兴,比吃药都强。不过只能骗两三个月,到时候说是小产掉了,太太落得一场空欢喜,那比没有这回事更坏。”
“不会是一场空欢喜。”
“照这么说,是到足月了,得有一个孩子,算是杏香生的?”
“不错。”
“孩子呢?”锦儿双手一拍,“在哪儿?”
“喏。”翠宝拉着锦儿的手去抚摸她的腹部,“这不是?”
锦儿颇为惊异,“原来你有了!”她说,“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这两天才能断定,还来不及跟你说。”
“二爷呢,也不知道?”
“当然应该先让你知道。”
锦儿对她的答语,颇为满意,点点头细想了一会说:“这件事可以做,不过得好好商量,露不得一点马脚。”
“要跟谁商量,二爷?”
“当然也要告诉他。”
“倘或他不肯呢?”
“不会的,我有话说得他一定肯。”锦儿紧接着表白,“我可得把话说在头里,不是我不喜欢你的孩子,你将来就知道了。”
接下来便商议让杏香装假肚子的步骤细节。整整谈了半夜,锦儿方始归寝,上床时惊醒了曹震,他问:“刚才你好像不在屋子里,是在翠宝那儿?”
“对了。”
于是她细说了她跟翠宝所谈的事。原以为曹震会极力赞成,不道他听完了竟不开口,大出锦儿的意料。
“怎么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说,“这件事只能骗太太,瞒不住别人。我怕会有人说闲,以为我在打什么谋产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东西留给雪芹的。”
曹震有此顾虑是锦儿没有想到的,但却是实情。旗人的习俗,出嗣他人为子,往往是为了继承遗产,因此从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长,要示惠于某一个人,最简捷的办法,就是找机会利用职权,将此人指定为身故无子而留有大笔遗产者之后。如庄亲王博果铎,本是太宗第五子硕塞的长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应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诺诸子中,择一为后,但雍正皇帝却特命胤禄出嗣。承袭了庄亲王的爵位,犹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铎丰厚的家业,可以让胤禄不劳而获。
因为有此习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为曹雪芹之子,这个秘密一泄漏,必有人会联想到他是有意谋产。为了避此嫌疑,不愿将翠宝腹中的孩子“割爱”,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锦儿却别有打算。
“这不过一时骗一骗太太。等雪芹将来自己有了儿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后,让翠宝的孩子归宗好了。再说,她也还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说杏香有喜,太太心里一宽,就比什么药都管用。”
“这话倒也不错。”曹震同意了,“不过,事要做得周到,别闹笑话。”
这又何劳嘱咐,锦儿加上秋月,策划得极其周密,知道这件事的,除她们俩便只有双方男女当事人,一共只得六个。
02
果然,马夫人从得知杏香“有喜”以后,心境转佳,病势亦逐渐减轻,加以开春天气回暖,更于病体有益。杏香亦能善体亲心,无事总是在马夫人面前闲坐,讲些有趣的话题,逗她破颜一笑——其实,她就不必开口,马夫人望着她的由棉絮日渐填高的腹部,心里便很踏实了。
到了四月里,算起来杏香应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不道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杏香居然真的怀了孕。
“怎么办?”她亦喜亦忧地告诉了秋月,“六个月的肚子跟三个月的肚子差着好多呢!”对这个弄假成真的喜讯,秋月亦颇困扰,毕竟她是老姑娘,对这些事颇不在行,只有将锦儿请了来商量。
“是不是还装下去呢?”秋月问说,“如果装下去,等‘生’了以后,仍旧是那么大的肚子,这话怎么说?”
当然不能再装了。她们俩相差三个月,倘说翠宝生子,作为杏香所出,那么三个月以后,杏香将再度分娩,那不成了天下奇闻了吗?所以锦儿所思索的是,如何想一套说法,将杏香的产期拖延下来。
“古书上常记有怀孕十三个月才生的,那都是有名的大人物。除非拿这话哄太太,否则再无别的说法了。”
“哄不过的。只听人说孩子不足月,从没有听说月份过了一两月还不生的。倘或这样,必是有病,那一来,岂不是害太太担心?”
“我看!”一直不曾开口的杏香,突然说道,“我看老实告诉太太吧!”
锦儿与秋月先不作声,两人对看了一眼,然后都微微点头了。
“这法子倒是正办。”秋月说道,“反正是锦二奶奶、翠姨跟杏姨的一番孝心,也是苦心,就传了出去,也没有人会笑话。”
所谋佥同,接着商量怎样在马夫人面前揭露真相。锦儿主张将翠宝找了来,一起去见马夫人。
正在谈着,曹雪芹踱了进来,杏香首先起身,秋月亦站了起来,只有锦儿安坐不动,只望着杏香轰然的腹部发笑。
曹雪芹觉得她神情诡异,便笑着问道:“怎么回事?仿佛在商量什么大事似的,是不是要替我做生日?”
“大事倒是大事,不过不是替你做生日……”
秋月的话未完,锦儿忽然抢着开口,“我让你猜个谜,猜着了,我一个人替你做生日。”她指着杏香的腹部问道,“你猜那里面是两样什么东西?”
曹雪芹一愣,“两样?”他仔细看了一会问道,“你们替她在里面又填了什么东西?”
“你别管,除了衣服以外,你猜两样东西就是。”
“一样是棉絮,另外一样是,”曹雪芹实在无从猜起,摇摇头说,“我认输。”
“认输可是你自己说的。”锦儿问道,“怎么个认法?”
“你说好了。”
“罚你走一趟,把翠宝去接了来。”
原来从翠宝怀孕以后,曹震非常小心,不准翠宝一个人带着丫头出门,平时往来,不是曹震亲自接送,便是锦儿相陪。所以此时要接翠宝不能光派听差,必得让曹雪芹亲自护送。
“你可小心一点。”秋月提醒他说,“不光是走一趟。翠姨身子重,你可得一路照看,别让车子颠着。”
“我知道。”曹雪芹说,“罚是罚了,锦儿姊可得把谜底告诉我。”
“行!不过得等你接了翠宝来。”锦儿又说,“去吧!速去速回。”
曹雪芹笑着走了,套了车将翠宝接了来,进门便问谜底。
“怎么?”翠宝诧异,“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我问他,杏香裙子里面有两样东西,他猜不出来,我罚他去接你。”锦儿又说,“你倒也猜上一猜,是两样什么东西?”
翠宝看大家脸上都是一团喜气,料想是件很好玩的事,便真的想用心去猜,便即说道:“海阔天空胡猜多没有意思!总得给点因头,才好琢磨。”
“好吧!”锦儿想了一下说,“一假。”
“一假就有一真。”翠宝脱口答说,“一假一真,不就是两样了吗?”
“两样什么东西?”秋月说道,“真假是个空字眼。”
这一下将翠宝问住了,而曹雪芹却突然领悟,情不自禁地大声嚷道:“杏香是真的有了?”说着,双手乱搓,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
锦儿、秋月都笑了。这一笑也就是证实了他想得不错。翠宝不由得捶一捶自己的额头,“看我这脑子,假的是小芹,真的不也就是小芹吗?”接着,她握住杏香的手笑着说道:“恭喜妹妹!”回过身来又向曹雪芹道贺。
这下提醒了锦儿,“对!”她站起身来向秋月说,“刚才咱们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太说。如今咱们一起给太太道喜,不就容易明白了吗?”
于是都站了起来,锦儿领头,曹雪芹殿后,一起涌入东首前房。马夫人时常在这间屋子里起坐,见此光景,不免诧异。
“怎么啦?你们都凑在一块了!有什么事?”
“大喜事。”锦儿答了这一句话,回头唤丫头,“拿红毡条来!”
“什么喜事?说了就是,拿红毡条干什么?”马夫人转脸看着秋月,催她快说。
“太太真的要抱孙子了。”
马夫人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而来?“怎么叫真的要抱孙子了。”她问,“莫非本来是假的?”
由于马夫人的脸色转为郑重,曹雪芹立即跪了下来,磕一个头说:“是儿子的不是,不该骗娘的。”
“你怎么骗了我?”
“雪芹没有骗太太。”锦儿经这几年的历练,已脱尽“婢学夫人”气味,不但大伯小叔的别号,叫得朗朗上口,而且衡情说理,也能侃侃而谈,只听她大声说道,“不装假的,引不来真的。是我的坏主意,太太别责备雪芹,该骂该罚,我领。这会先给太太道喜是正经。”
说着,将身子退后两步,让丫头铺好红毡条,扶着杏香一起跪了下去,秋月便照料翠宝,自己也在她身后跪下。这一来马夫人脸上的寒霜,自然就消融了。
“都起来,都起来!她们姊妹俩身子重,别磕头了。”马夫人又加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我还睡在鼓里呢!”
“我看,”锦儿看着秋月说道,“还是你来讲给太太听吧!”
秋月点点头,却暂且不开口,借着替大家安排座位的片段辰光,暗中寻思,其中情事,有些不宜说,有些得要有个解释,尤其是锦儿所招致的误解——当时虽说杏香假装怀孕,只有六个人知道,但时间一久,贴身的丫头老妈子,哪里是瞒得住的,不过秋月曾有严厉告诫,谁要是在马夫人面前泄漏风声,出了事“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都怀着警惕,不敢轻易向外人说穿秘密,只是同伴之间,私下谈论,自然不免。
由于这件事是锦儿所主持,因而有人怀疑她别有用心,说她怕翠宝生子得宠,更怕曹震喜欢幼子,分了她生的儿子的爱,所以借此机会将翠宝腹中的孩子送了人。
这种闲言闲语,锦儿亦有所闻,苦于无从辩解,因为一辩就会张扬开来,马夫人会知道,岂非大悖原意?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不替她诉诉委屈,便空有多年亲如姊妹的情分了。
这样打定了主意,便坐在矮凳上从容开口,“说起来,芹二爷真该谢谢锦二奶奶跟翠姨。”她说,“起意是翠姨,说是如果杏姨有了喜,太太心里一高兴,病就会大好了。那时她有了三个月的喜,说杏姨如果装假肚子,到时候她那里一发动,咱们这儿也说杏姨要生了,私下将翠姨的娃娃抱过来,当作太太的孙子。”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要看马夫人是何表情,再斟酌着讲第二段。
马夫人是向翠宝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问道:“这件事,震二爷怎么说?”
“那时候还轮不到震二爷说话,先跟锦二奶奶商量。锦二奶奶是只要于病体有益,怎么样都赞成的。不过,锦二奶奶也是仔细盘算过的,这是一时权宜之计,芹二爷怎会没有自己生的儿子?到了杏姨,或者将来的芹二奶奶替太太生了孙子,那时候再说破真相,让翠姨的儿子归宗,有何不可?也就是一开头有这么个打算,震二爷才准这么办的。”
最后两句话足以证明,锦儿并没有将翠宝的孩子送人之意。锦儿欣慰之余,正想开口,但马夫人已发问在前。
“震二爷先不准这么做?”
“是的。”秋月回答,“这一段请锦二奶奶自己说吧!”
及至锦儿将当时枕边与曹震私语的情形一说,更显得她对翠宝所出的儿女,并无歧视之意。不过她的误会是解释清楚了,马夫人却别有所感。
当然,锦儿绝不会说,只要“太太”一去世,真相便可公开。但马夫人从语气参详,情理推断,必有此举。生前受骗,身后一场空,冥冥中难享血食,成了飘荡无依的饿鬼。转念到此,越发珍视杏香的身孕,当天便决定,要杏香搬到后房,与秋月同住,亲自照料,从此有了事做,不愁日子难打发,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健旺了。
03
广州西关的镇南镖局,接了一笔生意,驻防的一个副都统春德,有一批箱笼,委托镇南镖局护送进京。
镇南镖局的掌柜周虎雄,是仲四的拜把兄弟。上回仲四为怡王府贝勒弘昌,运送现银二十万到广州,便是由春德验收。二十万银子不是小数目,“银鞘”又最显眼,难免启人觊觎之心,即或平安无事,但凡事惹人注目,即不免有人打听或谈论。若说接镖的是春德,驻防的将军或者两广总督都会查问,那一来就有祸事了。因此,春德日夜不安,哪知有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求见,先递进一封固封密缄的信来,是弘昌的亲笔,这就不问可知,求见的人便是镖客。
接谈之下,春德对仲四大为赞赏,因为这趟镖保得实在漂亮,又快又稳当不说,最难得的是竟能不露风声。当下特为犒赏了二百两银子,同时问起,如果广州有贵重之物,要护送进京,仲四能否承办?
仲四考虑之后答说,他在广州并无联号,不过镇南镖局的周虎雄,是结义弟兄,而且镇南也常走北路镖,请春德斟酌,是否命镇南效劳。
因为曾做此举荐,所以春德特地将周虎雄找了去,说有二十口樟木箱运到京城,问他能不能承保。
“大人赏饭吃,小人哪有推辞的道理。”周虎雄问道,“只不知二十口樟木箱中,装的是什么?看小人担不担得起风险?”
“东西并不贵重,箱子的分量也很轻。不过,”春德加重了语气,“丢了一口,不是赔钱的事。你要有十足的把握,我才能交给你办。”
周虎雄心想,东西并不贵重,又何用交镖局运送。这时便想起了仲四告诉他的话:如果春德有东西交给你运,你一定要问清楚,不可冒失。当下答说:“回大人的话,镖行的规矩,一定要验货。而况大人又说丢了一口,不是赔钱的事,小人更要谨慎了。”
春德踌躇了一会问:“非验不可?”
“是。家家如此,没有例外的。”
春德又考虑了好一阵子才说:“既然家家如此,看仲四掌柜的面子,这笔生意还是给你。箱子里装的是绣货,是王府等着办喜事用的,所以说,丢了一口,不是赔钱的事。”
接着春德叫人打开一口樟木箱,果然是香色椅披桌围等等绣件。周虎雄也听说过,香色是王府专用的颜色,春德并未说假话。当即欣然写了“承揽”,回镖局派定人手,检点车辆,准备起程。
及至二十口樟木箱运到镇南镖局,只见都有满浆实贴的封条,提一提箱子,分量都很轻,符合装的是绣件的说法。不过细细检点之下,其中有两口箱子,用的锁似乎格外坚固,周虎雄心中一动,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疑窦,也就不去多想了。
到得长行吉日,周虎雄带了镖客、趟子手亲自护送,由广州迤逦北上,取道湖南、湖北、河南,不过一个月的工夫,已经过安阳入磁州,是直隶地界,京城不远了。
由磁州到京师,经邯郸、正定,走的是直隶西路大道,到得保定,刚在南关老三元店安顿下来,仲四已来拜访。
事先原有信息,但周虎雄只说到京交镖,可以一叙契阔,想不到仲四竟迎了上来,而且据说他在保定已经等候了两天,这就使得周虎雄有些不安了。
屏人密谈,周虎雄细说了承揽这支镖的经过,又领仲四去看了那二十口樟木箱,外观毫无异状。奉命来侦察的仲四也放心了。两人喝了半夜的酒,正当仲四要告辞时,周虎雄忽然问道:“四哥,你干啥这么在意这批货?事先要我验,今天又特为老远地跑了来问。”
有了酒意的仲四,用手捂着嘴在他耳际答说:“我也是有人派我来的,只怕你保进京来的这批货,内中有西洋新式法郎机,不能不防。”
“怎么?莫非有人要造反?”
“谁知道呢?”仲四又说,“不过,是绣件大概不错,里头如果有武器,分量不会这么轻。”
“嗯,嗯。”周虎雄愣了好一会说,“四哥,你再来看看。”
周虎雄指出两口箱子的锁,比别的箱子来得坚固,似乎是个可疑的迹象。仲四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擎烛细看,又发现了一个疑点。
“你看,这两口箱子的接缝,都用油灰填过,别的箱子没有。”
一看果然,“这是干啥?”周虎雄问,“防潮湿?”
“大概是的。”
“这么说,这两口箱子里的绣件特别贵重?”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许还有别的缘故。”仲四沉吟了一下说,“到京以后,你的镖先卸在我局子里,到第二天再交镖,行不行?”
“怎么不行?反正到京也天晚了,当夜也不能交镖。”
“说得是。”
仲四是很满意的神气,而周虎雄却不能不疑虑,“四哥,”他很吃力地问,“卸在你那里,要干啥?”他越想越不安,以致语气惴惴然的,“四哥,你不是要调,调——”他始终说不出那个调包的“包”字。
“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仲四赶紧分辩,等周虎雄凝重的脸色缓和下来,他才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老弟台,难怪你,你多年在广州,京里的情形不熟。调包的事,岂是我做的?这是镖行的大忌,除非我疯了。不过,卸在我那里,当然是打算动手脚,这我也不必瞒你。这会我敢拍胸脯说一句的是,这件事绝累不着老弟台你。只要你听我的话,往后只有好处,绝没有坏处。”
听得这番说辞,周虎雄自悔造次,站起来抱拳唱个“喏”,其余就都不必说。
04
第二日在晚霞满天之下,周虎雄的镖车进了俗称“南西门”的外城右安门。仲四早已派了趟子手在接,从从容容领向仲四的镖局,按照同行寄顿的规矩,该办的手续、该打的招呼,一一做到,但那两口认为可疑的箱子,已在七手八脚、一片吆喝呼咤声中,悄悄地移到了柜房后面,仲四歇宿之处。
当天自是会饮的局面。周虎雄的酒量很好,但却适可而止,二更席散,在柜房中喝茶,谈到三更已尽,四更之初,镇南的镖客及趟子手都已呵欠连连,渴思归寝,暗中溜得一个不剩时,仲四才使个眼色,将周虎雄带到他歇宿之处。
“老弟台,我得把这两口箱子打开来看看,不弄坏你的封条。”
“好了。封条也不是我的,四哥,”周虎雄问道,“是你自己动手?”
“我可没有这个能耐。”仲四轻轻拍了两下掌,一面穿衣镜顿时活动,原来是一扇暗门。
门外进来一个很文静的中年汉子,此人是北京琉璃厂的裱糊匠,仲四特为把他请来的。只见他把樟木箱侧转,含一大口烧酒,噀如细雾,喷在封条上,如是反复多少遍,取一把薄刃的裁纸刀,楔入封条之下,然后极轻极慢地将一张封条,完整无缺地揭了下来。
箱子上的锁,可难不倒镖客,仲四有黑道上的朋友所送的一串串万能钥匙,试了几下,只听“咯噔”一声,锁簧跳开,箱子可以打开了。
“老朱,”仲四对那裱糊匠说,“打开箱子,你不拘见了什么,都搁在肚子里,连你媳妇面前都不能说。”
“我知道。”
仲四交代完了,将锁摘了下来,打开箱盖,三个人眼前都是一亮,里头装的是明黄软缎的绣件。
“这是进贡的吗?”老朱讶异地问。
其余两人都没有答话。仲四动手将绣件拎起来一看,却看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四尺高、两尺多宽的一幅明黄软缎,上绣五色云龙,最特别的是,上半段中间开着一个方孔。
到发现同样的另一幅,仲四便明白了。这一幅软缎的质地、尺寸、颜色、花样,全都相同,同中之异在于花样是反的,龙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这是轿围。”
仲四的推断不错。打开另一口樟木箱,顶上面便是一个轿顶上的重檐,明黄丝线的流苏,又长又密,制作得非常精致。
三个人相顾无语,眼中都有困惑之色。那姓朱的裱糊匠,十二岁由苏州随父进京,今年四十多岁,也算天子脚下的土著了,宫中规制,大致明白,心想明黄只有皇帝能用,而像这些“上用”的绣件,必归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纤造承办,专差送进京来。何以这明黄软缎绣花轿围,是来自广东,且由镖局护送?这件事该怎么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好了。”终于是仲四打破了沉寂,“老朱,劳驾,归原吧。”
归原比揭开更麻烦,原来满浆实贴,有痕迹存在,须一丝不走地照原样贴好,再用熨斗衬着净白布熨平烫干,最后还得拿蒲扇使劲扇,才能去除酒味,整整耗了半夜的工夫。
05
当周虎雄交镖时,曹震已接到仲四的密告,他不敢怠慢,立即赶到方观承家,细说经过。
“光是这件事,就能招来杀身之祸,真是愚不可及!”方观承嗟叹了一会,又问,“镖是交到谁那里?”
“仍旧是怡王府的昌贝勒。”
“那就是了。”方观承点点头。
是有话没有说出来,曹震忍不住问:“这里头什么讲究?”
“昌贝勒是理亲王的‘内务府大臣’……”
“怎么?”曹震失声相问,“连‘内务府’都有了?”
“不错。不过目前只设‘会计’‘掌仪’两司。”
“这位……”方观承平举手掌,往上提升,这个手势指的是弘昇,“最近常跟他见面吗?”
曹震自从跟弘昇办事以来,颇蒙赏识,但他常念着明哲保身那句成语,生怕惹祸,所以从端慧皇太子园寝完工之后,便跟弘昇疏远了。不过形迹也不敢太显,偶尔走动走动,此时老实答说:“他倒是常跟人问起我,而我跟他最好不见面。”
“为什么呢?”
“这,方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我知道。”方观承点点头,“你也不必太拘谨。反正王爷心里有数,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不用害怕。”他接着又说,“你不妨找机会常去走走,看看他那里常有哪些人进出。”
“好,我去找机会。”
等曹震辞去,方观承随即去见平郡王,细细说了曹震所做的报告,请示应该如何处理?
“自然要请旨。”平郡王面色渐形凝重,“快到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了。”
“我看,”方观承建议,“不如先跟十六爷谈一谈。”
“十六爷”是指庄亲王胤禄。在方观承看,他是皇帝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贸然请旨,面奉的上谕倘有窒碍难行之处,便成困窘,如先跟庄亲王去谈,比较有商量的余地。方观承此一建议,经过考虑,自觉必能获得同意的,谁知不然,只见平郡王不断摇头,但隔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搁在心里。”平郡王坐了下来,招招手指着旁边一张椅子,示意方观承接座促膝,然后才用仅仅让他听得见的声音说,“皇上有个打算,万不得已要拿庄亲王做个筏子,所以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
“做筏子”亦犹垫脚石之意,皇帝又何忍将胞叔而兼“恩师”的庄亲王踩在脚下?方观承的骇异之心现于形色了。
“皇上也真是不得已……”
平郡王跟方观承谈了好些外间连想都想不到的情形,说理亲王弘皙好几次自请独对,而在皇帝面前,动辄以“东宫嫡子”自居,倨傲轻慢,毫无礼貌。皇帝的涵养功深,竟视而不见,一切都能忍住。
“好几次,理王试探,他什么时候才能接位,皇上装作不懂,不接他的茬。有一回他居然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了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下逊位诏书?’你想,有这种事!”
“那么,”方承观问,“皇上怎么答他?”
“你倒猜一猜。”
“这是谁都猜不出来的。”方观承好奇心大起,“必是极妙的辞令。”
“也可以这么说吧!皇上答说:‘这件事你别问我,去问十六叔。他常劝我以社稷为重,别操之过急,你去问他,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没有他的话。什么都不用提。’”
方观承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而且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只是口中不作声。
“理王信以为真,对庄亲王可是巴结得很,三天两头去请安,跟庄亲王的几个儿子,特别是弘普,拉得很近。提到接位之事,庄亲王总劝他少安毋躁。可是看样子,理亲王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的心情,皇上当然也知道了?”方观承问说,“皇上打算怎么办呢?”
“我刚才不已经跟你说了吗?”
方观承心想,逼宫太甚,皇帝会下重手。回答理亲王何时下逊位诏书的话,其实是提出警告,庄亲王劝皇帝“以社稷为重,别操之过急”,意思是皇帝本要治理亲王以大逆不道之罪,庄亲王怕因此引起变乱,动摇国本,所以劝他忍耐。同样的,庄亲王劝理亲王“少安毋躁”,亦有暗示他躁急则将招祸的意味在内。哪知理亲王全不理会,看来宫廷喋血的局面,将不可免。
想到这里,蓦然意会,皇帝是打算牺牲庄亲王,将他牵扯在这一案中,一起严办。但是不是如此,却须求证于平郡王。
“理亲王是自速其祸,十六爷无故株连,岂不太冤枉了。”
平郡王看了他一眼,深深点头,“你懂了!”他接着又说,“你记住,只是拿他做个筏子。”
此时方观承才了解真意,所谓做个筏子是借助此物,渡登彼岸,并无废弃之意。这是一条苦肉计,一时挨打,事后的酬庸必厚。庄亲王的后福无穷。
那么平郡王呢,方观承想到受恩深重,不由得要进忠告:“王爷也该乘时建功啊!”
听得这话,平郡王报以一声长叹,“唉!建什么功?”他说,“得免咎戾就好了。”
方观承大吃一惊,急急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皇上最亲近的是我,连不便跟十六爷说的话都跟我说。有一回皇上跟我说:‘你最好能把这个麻烦化解掉。’我说:‘臣也是这么想,容臣跟十六爷商量看。’哪知皇上连连摇手:‘不,不!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你想,十六爷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不让他知道,这个麻烦怎么能化解掉?”
方观承这才省悟,庄亲王是皇帝藏在身背后的一把刀,要借来杀理亲王的。领会到此,心生警惕,很想劝平郡王多加小心,但毕竟还是忍住未说。
沉默了好一阵,方观承把话题又拉回轿围上,“照仲四所形容的绣件来看,应该是一顶软轿。”他问,“莫非是关起门来做皇帝?”
皇帝的“乘舆”有好几种,软轿不出宫门,只在宫中使用,所以方观承有“关起门来做皇帝”的疑问。平郡王也觉得此事深可注意,叮嘱方观承跟内务府大臣海望去接头,设法打听——雍正年间海望当工部尚书时,训练了一批密探,表面的身份是工匠,利用修缮王府的机会,穿堂入室,刺探机密,颇有收获。不过海望非常谨慎,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秘密差使的人,在举朝的王公大臣中,不会超过十个。方观承也只是略有所闻,不敢跟人去谈,此刻自然是证实了。
06
“你请坐一下。”海望对方观承说,“我马上来办。”接着,他喊一声:“来啊!把营造司三老爷去请来。”
内务府下分广储、会计、掌仪、都虞、慎刑、营造、庆丰七司。营造司郎中名叫三格,因为万寿将近,修葺各处离宫别苑,忙得不可开交。这天一大早出城,督修圆明园去了。
等苏拉回明以后,海望点点头说:“对了!我忘了他在园子里。那就把堂老爷去请来吧。”
所谓堂老爷是指“堂郎中”,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在满洲文武大臣或王公内简用,领头的称为“掌钥”——掌管印盒的钥匙。但日常事务都归堂郎中一把抓。此时堂郎中名叫克尔喀,是海望的表侄,但公堂不叙私谊,所以见了海望仍叫大人,不叫表叔。
“这一阵子,理王府有什么工程在修?”
内务府通年川流不息地修缮王公府第,施工的迅速繁简,当然也要视王公的身份红黑而定。当今皇帝为了笼络起见,曾由庄亲王胤禄特为关照内务府,凡至理王府应差,要格外巴结,所以终年土木不断,但恰好这个把月是空当。
“理王府花园添造两座亭子、五间赏花用的平房,上个月就完工了。不过昨天跟‘造办处’要了四个木匠去。”
“干什么?”
“听说是打造一顶轿子。”
一听这话,海望目视方观承,会心一笑,接着说一声:“失陪片刻。”起身入内,克尔喀亦向方观承哈一哈腰,跟了进去。
方观承心中有数,料想他们的密谈非三言两语了,因而起身在廊上闲步,不道只来回蹀躞了一趟,已听得海望在里面招呼了。
“这件事急不急?”
方观承不解所谓,亦无从回答,愣了一下问道:“请问,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你知道的。”海望压低了嗓子说,“理王府怕要出乱子,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如果不急,等把轿子打造好了,自然就能看出做何用处。如果镶红旗王爷急着等回音,我就得另使手段,比较费事。”
方观承沉吟了一下说:“打造一顶轿子,快则三五天,最迟也不会超过十天,就等一等好了。”
“那样最好。请你回去跟王爷回,五天之内必有确实回音。”
哪知用不到五天,隔了两日,海望便亲自到平郡王府来拜访方观承,带来了很可靠的消息:“不错,是一顶明黄软轿,进给皇上的。”
“进给皇上的?”方观承愕然。
“万寿不快到了吗?”
“原来是万寿的寿礼。”方观承自语似的说,“什么寿礼不能进,进一顶御用的软轿!莫非銮驾库还少这么一顶轿子?”
这确是一个极大的疑问,可是其中必有蹊跷,值得细细琢磨。
07
终于用各种旁敲侧击但非常谨慎隐秘的手段,探出了理亲王弘皙的真意。原来他进这顶明黄软轿,是打算着皇帝会认为这是个笑话,拒而不纳,这一来弘皙便可以号召了,说皇帝退回这顶软轿,表示承认他不久即可接位,有资格用明黄色。当然,他亦盘算过,皇帝在拒而不纳的同时,会不会公然训斥?他预料皇帝不至于这样做,万一真的这样做了,他也有最后的打算,索性敞开来闹一场。
打听了这段内幕,皇帝对造膝密陈的平郡王说:“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了,你看怎么办?”
“请皇上的旨意,是否臣跟庄亲王商量了再来回奏?”
“不必。”
听得这两个字,平郡王知道皇帝的意向了,是决定要拿庄亲王“做筏子”。因此,平郡王很快地又说:“不能再姑息了!请皇上乾纲独断,臣必谨遵旨意办事。”
“嗯,嗯。”皇帝点点头说,“你找讷亲去商量,看有什么妥当的主意。”
这讷亲姓钮祜禄氏,隶属镶黄旗,是皇帝除了庄亲王与平郡王以外,最信任的满洲勋臣。他的曾祖父名叫额亦都,十九岁时结识二十二岁的太祖,一见倾服,矢志追随。太祖将一个族妹嫁了给他,以后又做了儿女亲家,是这样的至亲,所以额亦都为了效忠太祖,行事亦非常情所能测度,他有个庶出之子,骁勇善战,但额亦都看出他桀骜不驯,将来也许会叛乱,竟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这个儿子。
额亦都的儿子很多,第十六子名叫遏必隆,是世祖驾崩时的“四顾命”之一,又是圣祖元后孝昭仁皇后之父。讷亲便是遏必隆的孙子,十几岁时便得世宗的重用。
讷亲之父名叫尹德,原来只是一名子爵。讷亲祖父遏必隆的公爵,原来已由尹德的侄子阿尔通阿所承袭,但在康熙末年及雍正即位之初,对于皇室之间的明争暗斗,作为椒房贵戚的阿尔通阿,对世宗所表示的忠诚不够,因而被革了爵,改由他的伯父尹德承袭。
只是尹德捧日有心,效劳无力,因为年纪衰迈了。雍正五年四月,在世宗的暗示下,上奏告病,请以其子承袭公爵。他有两个儿子,长子策楞已由御前侍卫外放为广州将军;次子即是讷亲,年未弱冠,尚待历练。照常理说,应由策楞以长子的身份袭爵。可是当时的四阿哥,也就是现在的皇帝,认为讷亲年少气锐,勇于任事,值得培植。世宗接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原为笔帖式的讷亲,一跃而为二等果毅公,授为散秩大臣,命在乾清门行走;雍正九年特授为御前大臣,兼管銮仪使,成为皇帝的近臣。再两年派为军机大臣,居然列于重臣之列。
及至当今皇帝御极,讷亲更加飞黄腾达了,管镶白旗旗务,兼理内务府事务,不久又授为领侍卫内大臣,协办总理事务,原来的差使照旧之外,复又晋为一等公。乾隆二年迁为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而又兼管户部三库及圆明园事务,好在他年轻力壮,不怕辛苦,而且也不好声色货利,所以才具虽短,皇帝还是极其信任。
可是王公大臣对讷亲却都不怎么欣赏,因为他赋性刚愎,而且少年得志,不免骄倨,更因为以清廉自命,误解了“无欲则刚”这句成语,以为不要钱就可以颐指气使,因而爵位较低的满汉大臣,对他都很头疼。
平郡王当然不必忌惮,只是意见不合之时居多,也不大愿意跟他打交道。面奉上谕以后,当即率直回奏:“臣派方观承跟讷亲去密商,如何之处,臣明日面奏。”
得到皇帝的同意后,平郡王一回府便将方观承找了来,告诉他有这回事,又说:“我已经面奏过皇上,你去见他,也就等于钦派了,不必怕他。还有他养了好几条西洋大狗,你要小心。”
方观承笑了,“讷公我不怕,他的西洋大狗我更不怕。”他说,“我见过许多。”
“啊,啊!”平郡王想起来了,“不错,不错,你经历得多了。”
方观承关外省亲,南北长行七次之多,被好些豪门巨族的看家狗咬过,久而久之,学会了一套驯狗的方法。到得讷亲府上,只见他对四条一拥而上、作势欲扑的巨獒,这面摸一摸头、那面探一探项下,四条其大如犊的狗都乖乖地摇着尾巴安静了下来。
这一下,先就让讷亲的护卫倾服了,“方老爷真有你的!”一个个翘着拇指称赞,然后动问来意。
“我来见讷公,有极要紧的事谈。”方观承又说,“只能跟讷公一个人谈。”
这话一传进去,讷亲知道方观承的分量,当即在他一座有“西洋大狗”守卫的院落中接见。
“方观承,”讷亲向来是这样连名带姓叫汉官的,“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一件大功劳给讷公。”
此言一出,讷亲的态度不同了,“请坐!”也向外喊道,“看茶。”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厮,为宾主奉茶以后,站在讷亲身后不去,方观承便不开口。
“有话请说。”
“法不传六耳。”
讷亲一时没有听懂,想了一下才明白,转脸对那小厮说:“你出去看住垂花门,不准人进来。”
等小厮走远了,方观承方始开口:“讷公,有人打算进一顶明黄软轿,恭祝万寿,讷公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啊!”讷亲答说,“这可是新鲜事,那是谁啊?”
“想也想得到的。”
“你这一说,我明白了,必是郑家庄的那位。”
这是指理亲王——雍正元年,世宗为了隔离废太子胤礽,命内务府在山西祁县郑家庄修盖房屋,供胤礽居住,弘皙为了侍奉父亲,同时移居郑家庄,直到胤礽病殁,方始回京。
“他进这么一顶轿子,总有个道理吧?”讷亲问说,“是不是有意犯上?”
“讷公问得好。照讷公看,等他进了这顶轿子,皇上应该怎么样?是赏收呢,还是退回给他,或者严旨训斥?”
“你也问得好。”讷亲沉吟了一会说,“既然你说要送一件功劳给我,你就干脆说吧,我应该怎么给皇上效力?”
“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讷亲问道,“这是谁的意思?平郡王?”
“是的。”
“庄亲王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连他都不知道?”讷亲有些踌躇了,“这件就难办了。”
“难在何处?”
“投鼠忌器,会牵累庄亲王。”
方观承知道讷亲虽然骄倨,但亦识得利害,庄亲王是不敢得罪的,看样子非搬出大帽子来不可了。
“讷公,平郡王不是鲁莽的人。他叫我来跟讷公商量,当然事先琢磨过,有把握不致牵累庄亲王。你请放心。”
弦外有音,约略可辨,讷亲心想,这样的大事,平郡王当然要面奏请旨,至少经皇帝默许,才敢这么做。于是他说:“好吧,请你再说下去。先发该怎么发?”
“第一,讷公要马上多方面打听,到底有哪些人跟郑家庄的那位同谋;第二,要找个人,当然是要宗室,肯出头首告。”
“嗯,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隐秘。”
“这当然。”讷亲想了一下说道,“你说要隐秘,最好你来帮我的忙。”
“我天天在‘南屋’,讷公随时招呼我好了。”
“南屋”是军机章京治事之处,相对军机大臣入直的“北屋”而言。讷亲摇摇头说:“那里人多,怎么谈得到隐秘?而且我也不能老找一个人说悄悄话,你想呢?”
“是!”方观承问道,“那么,讷公有什么高见?”
讷亲不答而问:“你的底缺是内阁中书不是?”
“是。”
“我跟平郡王谈过,应该保你升升官才是。他说,你不愿意,有这话没有?”
方观承何尝不愿意升官?但因平郡王不愿显出怙权的痕迹,而他跟平郡王的关系,朝中无人不知,能当军机章京,已颇有正途出身的同列在妒忌,如果再由平郡王的保荐而升官,更遭人妒,对他自己对平郡王都觉不妥,所以曾坦率辞谢。
此时讷亲问到,自不必细说其中的委曲,只老老实实答一声:“有这话。”
“为什么呢?”
这下不能不说实话了,“我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说平郡王培植私人。”他又加了一句,“不论如何,我不能不顾平郡王。”
“好!”讷亲跷起大拇指说,“你是有良心,识好歹的。我更要保你了,你到我那里来好不好?”
方观承略想一想答说:“我在南屋不也是天天伺候讷公吗?”
讷亲懂得他的意思,方观承不是不愿到吏部当司官,而是不愿出军机,因而答说:“我不是奏请把你调回部,不过底缺升一升而已。你是吏部的司官,在南屋下了班,有事到我这里来谈,就名正言顺了。”
原来是这样安排,当然可以接受,“既然如此,我谢谢讷公的栽培。”说着,捞起亮纱袍请了个安。
“不必客气,你是帮我的忙。”讷亲又说,“文选司有个郎中的缺,我明天面奏,请皇上以特旨放你这个缺。”
方观承喜出望外。原以为七品内阁中书调部升官,无非六品主事;不想竟是五品的郎中,而且是在最重要的文选司。这就不止于“连升三级”了,会邀准吗?有些疑虑,便说了出来:“讷公,这太超擢了,皇上不见得会准吧?”
“我有我的说法,一定能准。”讷亲又说,“不过暂时也许不能在南屋当值,你也不必介意。等事情过了,仍旧让你回军机。”
方观承心想,这一来在平郡王就不方便了,而且日夕奔走于讷亲门下,也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沉吟了一下,很婉转地答说:“承蒙讷公厚爱,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讷公知道的,草茅下士,寄身荒刹,倘非平郡王识拔于风尘寒微之中,岂能有胆识贵人如讷公之今日,如果暂出军机,平郡王或者会缺望。这一层,想请讷公先跟平郡王谈一谈。”
“好!我跟他谈。”
谈到这里,只听隐隐传来“打点”之声,日正当中,是府中开饭了。方观承正待起身告辞,不道讷亲先就留他小酌。
“你在这里陪我吃饭,咱们好好谈谈。”接着,讷亲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就走。
饭开在后园假山亭子上。亭前一树桂花,开得正盛,肴馔不丰,但酒则极醇。讷亲量宏,方观承亦不弱,讷亲遇到了对手,兴致更好了。
他改了称呼,因为方观承身材瘦小,叫他“小方”,问起当年结识平郡王的经过,方观承自然据实而言。
“当时你是在那个破庙里摆测字摊?”
“是的。”
“这样说,你对此道一定精通。”
“哪里,哪里。”方观承连连摇手,“混饭吃而已。”
“你对看相、算命呢?”
“也不过懂得皮毛而已。”
讷亲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有个‘黄带子’叫安泰,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方观承听说过,此人是太祖第九子巴布泰之后,系“黄带子”的宗室,家里设了个乩坛,常有“祖师降灵”,理亲王弘晳每每深夜微服到坛上去问事。讷亲问到此人,当然与他这天来谈的事有关,所以方观承很谨慎地答说:“我知道这个人,也见过一面,不过从没有交谈过。”
“听说这安泰喜欢谈星相命理,也爱测字占卦这类玩意。你如果能跟他常在一起谈谈,一定会有好处。”
所谓好处是什么,方观承自然知道,却故意装作不解地问道:“请教讷公,是何好处?”
“他家里有个乩坛,据说灵得很。我很想去看看,可是实在不便……”
“是啊!”方观承抓住话中停顿之处,抢先开口,“以讷公的地位,一去了会打草惊蛇。”
“正就是这话。”讷亲拿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个“理”字,然后说道,“此人常到他那里去扶乩的。”
“喔,”方观承问道,“问些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
谈到这里,方观承觉得不能再装糊涂了,“讷公的意思是,让我到他那里去看看。”他说,“进身之阶呢?我不能硬闯了去,总得有个人带。”
“有人带还不妥。最好能找个机会,跟他搭上话,谈得投机了,让他自己邀你去。这样,就一点痕迹都不显了。”
“是,是。不过这个机会不容易找。”
“要找一定有的,等我来想法子。”
方观承亦以为是,默默地在思索如何得以有与安泰邂逅的机会。
“来人!”讷亲突然开口。
来的是讷亲的贴身跟班,名叫福子,到得席前,先替方观承斟满了酒,然后遮在主客之间,倾低身子一面斟酒,一面听候吩咐。
这是福子误会了,以为主人有什么不能让客人听见的特别交代。所以讷亲使个眼色,让福子站直了退后两步,他才说话。
“新三爷家祭祖是哪一天?”
“是,后天吧?”
“到底哪一天?”
福子细想了一会,又扳着手指数,“大后天,八月初十。”
“好。”讷亲说道,“你下去吧!我跟方老爷谈要紧事。”
“是。”福子答说,“伺候的人都在假山下面。”说完,放下酒壶,退了出去。
“肃王府的新将军,”讷亲问说,“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不是八旗的阔少吗?听说过。”
“那更好了。大后天他家祭祖‘吃肉’,你就有机会跟安泰见面了。”
“喔。”方观承点点头,在想这个机会能掌握到几成。
满洲大族,遇到应该上告祖宗的喜庆大事,总是请亲友“吃肉”,是很隆重的大宴会。方观承光是在平郡王府就经历过不下十次之多,对“吃肉”的情况,极其熟悉,想一想,认识安泰不难,但要在一起搭上话,而且有从容交谈的机会似乎不大可能。
“讷公,”他说,“‘吃肉’的规矩,我不外行,新将军就算我没有见过,只要懂礼节,闯席也是不禁的。不过,我去了,怎样能跟安泰在一起呢?”
原来满洲人请客“吃肉”,完全是主随客便的,衣冠肃贺,行完礼以后,宾客自己招邀友好,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饮酒吃肉,毫无客套。已成之局,除非有熟人招呼,生客绝无硬挤入其中之理。所以,必须方观承跟安泰同时到达申贺,自己凑了上去,否则就没有跟安泰接席倾谈的可能。而况,就算能凑了上去,人家是否接纳,也还在未定之天。
讷亲听完了不作声,喝着酒静静想了一会说:“我明天通知你,要怎么才能跟安泰在一起。”
08
“新将军”名叫新永,是肃亲王豪格之后,他的爵衔极低,是第十二等的奉恩将军,但先世屡经优差厚缺,家道极丰,所以新永是八旗有名的纨袴,方观承称之为“阔少”,是比较客气的说法。
这一次请“吃肉”,是为了他嫁妹。像这样的喜事,本无铺张的必要,但纨袴行事,向来只要有个借口,便要摆阔。“吃肉”照规矩是不发请帖的,可是口头上放出风声去,说是“新将军这回请吃肉,预备了五十口猪”,即表示来者不拒,所以好热闹的旗人一传十,十传百,相约“八月初十,上新将军府上闹一闹去。”
曹震是必须去“闹一闹”的。这天早晨起得甚早,换上公服,腰带上挂了一把刀鞘上用宝石镶出北斗七星,装饰得极其华丽的解手刀,又在怀中揣上一叠用上好清酱浸润、九蒸九晒、干透了的高丽纸。但一切都检点好了,却不动身,只安坐喝茶。
“你怎么还不走?”锦儿问说,“平时去‘吃肉’,不都是天刚一亮就出门的吗?”
“今儿能迟不能早,早了就见不着我要见的人了。”
“你这叫什么话,迟了会误事,早去了等着,怎么会见不着?”
“你不懂,别多问。”
“随你去!”锦儿赌气转身要走,却又回头说道,“你别忘了,你晚上约了雪芹吃饭,别在胡同里鬼混得老晚才回来,我们姊妹俩可没有那么多工夫陪他。”
“我知道,晚上约他有要紧事情,怎么会忘?”
说完,看时候差不多了,套车带着魏升直奔新永住宅。他家在皇城以南的东江米巷,那条胡同极宽,但车马填塞,热闹非凡,曹震的官小,自己识趣,在胡同口下了车,步行而往。只见新永家张灯结彩,门口站着大兴县的四名差役,以及本宅的几个下人,一律簇新的蓝布大褂,戴着红缨帽,挺胸凸肚,神气得很。
其中有一个听差,认识曹震,闪身出来,含笑招呼,将他引了进去。转过屏门,只见天井中已搭了高与阶齐的“地平”,上铺猩红毡条,一圈一圈的客人,席地而坐,几无隙地。
曹震不慌不忙地抬眼看去,有个三十来岁,脸如银盆,气概轩昂的贵公子,穿一件月白四开禊袍,腰系黄带,上罩一件石青补褂,绣虎的补丁,头上是蓝顶子,是宗室而封奉恩将军的服饰,正为主人无疑。
因此,曹震不待通报,便从中间留出来的走道上,疾趋而前,蹲身请安,口中说道:“恭喜,恭喜。”
新永不认识曹震,但亦不必请教姓氏,只是照样回了礼,答一声:“多谢,多谢,请随便坐。”
等曹震一转身,只听西南角上有人站起来招手,口中喊道:“通声,通声!来这儿坐。”
这是讷亲特意安排好的,那个人名叫志海,是个蓝领侍卫,认识曹震,而与安泰极熟。这天相约来吃肉,而特为占了较宽的地方,等曹震走上前来,他往一旁挪一挪,腾出来一个座位。
“这位见过吧?”志海指着安泰问。
“不是安三爷吗?”曹震答说,“见过,见过。”
“喔,喔,恕我眼拙。”安泰向志海说道,“志二哥,劳驾,你给引见引见。”
“内务府的曹二爷,平郡王的内亲。”
“啊!”安泰的神气显然不同了,“失敬,失敬。”
这时主人家的听差给曹震送来一个小铜碗,志海从公用的大铜碗中为他舀了一勺肉汤,曹震从容不迫地掏出高丽纸来,撕了半块扔在小铜碗里,白汤马上变黑了。然后,取出解手刀,连肥带精片下一大薄片,在酱汤碗里浸一下,送入口中大嚼。
“喝酒吧!”
酒是上好的“烧刀子”,盛在白瓷海碗中,递接而饮,犹存传杯的古风。曹震喝了一口,递向下手,顺便请教:“贵姓?”
那人年纪很轻,显得有些腼腆、艰于作答,志海急忙从旁插嘴:“这位是安王爷,安三爷的令弟。”
“喔,幸会,幸会。”曹震自我介绍,“敝姓曹,单名震,行二。”
“曹二爷!”
就招呼了这一声,安王再无别话了。曹震原想“套近乎”,竟无从启齿。志海是讷亲的亲信,受命为曹震与安泰拉拢,见此光景便托故起身,以便曹震得与安泰接席,有交谈的机会。
“听说安三爷府上的乩坛,灵验无比。”
安泰立刻抬起眼来,“曹二爷,”他很注意地问,“是听谁说的?”
“是听舍弟所说。”
“令弟?”安泰凝神想了一会问道,“令弟多大年纪?”
“二十四,不,二十五了。”
“那就没有见过。”我有三四个姓曹的朋友,年纪最轻的也四十岁了。”安泰又问,“曹二爷也好此道?”
“我很相信,不过不大有机会拜坛。舍弟是内行,他们也常请神,每次舍弟都派职司的。”
“原来如此!”安泰又问,“令弟在坛上是什么职司?”
“他是‘下手’。”
扶乩是用木制的乩笔,在铺沙的乩盘中写出字来,为降坛之神代言;木笔两端延伸成了个丁字形,左右二人各以中指顶住横棒的两端,在右者名为“上手”,负责操纵;在左者名为“下手”,必须配合上手移动,当乩动如飞时,下手配合如果不够严密,就会出错。
安泰那个乩坛,有两名下手,但都欠敏捷,所以听得曹震的话,心中一动,随即说道:“几时带了令弟,到舍间来玩嘛!”
“是,是。理当来拜候。”
“不敢当。”安泰问说,“知道舍间在哪儿吗?”
“要请教。”
“舍间在东城为将军胡同西口路北第二家。”
“那不离大兴县衙门挺近吗?”
“对了!”安泰欣然答说,“往北隔一条胡同就是大兴县,你可一定来。”
“是,是!就这几天带舍弟去请安。”
“好说,好说!”安泰将接到手里的大酒碗转给曹震。
09
一入座,曹震就问起扶乩。他只听说曹雪芹颇好此道,以为必然确信冥冥之中,自有乩仙,不道曹雪芹脱口答道:“假的!”
这就不但曹震,连锦儿亦忍不住要质问了,“既然是假的,你怎么一直迷信这玩意呢?”她说,“世界上从没有明明知道是假的,还当真的一样,你又不是痴了。”
“好玩嘛!”曹雪芹略做回忆,不自觉地破颜而笑,“看扶乩的人,或者问事的人受窘,实在是件很好笑的事。”
“好嘛!”锦儿兴味盎然地,“你倒讲来听听。”
“慢,慢!”曹震此时还没有听笑话的心情,向爱妻摇手说道,“我先跟雪芹谈谈正经。”
所谓“谈正经”就是要问明何以见得扶乩是假,如何假法,为什么要作假?
“要问为什么作假,原因可多着呢!拿我来说,我扶乩作假是好玩,随便高兴要什么人降坛,就什么人降坛。”曹雪芹说,“有一回轮到我扶乩,有人告诉我,来客中有个姓秦的,不信扶乩,存心要来找茬,最好把他撵走。我说‘容易。’到焚符召仙以后,我判了一首降坛诗‘饮酒读书四十年,乌纱头上有青天。男儿欲到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钱。’”
“那不是岳飞的诗吗?”曹震插了一句嘴。
“不错,相传是他的诗。有人便问:‘尊神是岳武穆?’我判道:‘然也。’接下来乩笔如狂,却没有字,这表示降坛的乩仙在发威,问事的人面色如土,赶紧磕头。我把乩笔停一停又判:‘会之后人,何得在此?’大家恍然大悟,主人家赶紧跟姓秦的说好话,把他请了出去。你们想,好玩不好玩?”
曹震听得哈哈大笑,锦儿却不明白,怔怔地问说:“这有什么好笑?”
“有‘会之后人’在座,才会有岳武穆降坛。”曹震为她解释,“会之就是秦桧的号。在河南姓岳的跟姓秦的是不打交道的,那年我跟老太爷起早进京,经过汤阴,亲眼看见一个赶车的,听说车上进京会试的举子姓秦,无锡人,当时就停车,非让姓秦的下车不可,后来那姓秦的还中了状元。”
“原来是你故意捣鬼!”锦儿看着曹雪芹,笑骂了一句,“真缺德。”
“像我这样还算是好的,有的恶作剧揭人阴私,真能教人下不了台。”曹雪芹又说,“乩坛人花样很多。专有一班江湖游士,装神弄鬼,弄得好为主人家奉为上宾,弄得不好,混一顿吃喝,早早走路。”
曹震将他这段话,一字不遗地都听了进去,心中寻思,安泰家必定也养着这样的几个游士,而且可想得到的,必是高手,不然不至于会让理亲王如此迷信。
“怎么叫弄得不好?”锦儿问说,“是弄假让人拆穿了?”
“对,那些人有个秘本,上面都是些吞吞吐吐的话,看起来暗藏玄机,其实是故弄玄虚。”
曹雪芹又说:“那些人的手段,高下就在出不出毛病,出了毛病能不能补救。”
“你倒举个例子,看看是怎么出了毛病?”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好!我说个故事你听。”
他说,有一回文友雅集请来一个生客扶乩,乩仙的降坛诗是两首七绝,第一首是:“沉香亭子好春天,斗酒题诗可百篇,妃子妙年亲捧砚,至今衣染御炉烟。”第二首是:“满林枫叶蓟门秋,五百年前忆旧游,偶与瑶池仙子遇,相携且上酒家楼。”
“原来是李谪仙!”
乩笔判道:“然也。”
“大仙,”突然有人抗声说道,“降坛诗与大仙生平行谊,不甚相符,是何缘故?”
乩笔又判:“何言不符?”
“第一,”那人屈着手指数,“照杜工部《醉中八仙歌》形容,大仙斗酒诗百篇,不在沉香亭;第二,‘妃子’自然是杨贵妃,马嵬坡香消玉碎时,已经三十八岁,在沉香亭为大仙捧砚那时,已经不是妙年了;第三,大仙生平足迹未到蓟门,怎么说‘忽忆旧游’;第四,唐玄宗天宝到现在,也不止五百年。大仙是不是记错了。”
大家一听驳得有理,都目注乩盘,看李太白如何作答?哪知乩笔停了半天,只判得四个字,用了半句陶渊明的诗:“我醉欲眠。”扶乩的人却真如中了酒一般,双颊如火,连耳朵后面都红了。
“照你说来,都是假的,”锦儿不服气地问,“莫非就从来没有应验过?”
“当然有。这跟测字一样,偶尔触机,如有神助,说的话准得很,而且准得离奇,准得意想不到,这也就是扶乩好玩的地方。”
“扶乩怎么好玩?”监厨回来的翠宝在门外接口。
有了三四分酒意的曹雪芹,谈兴来了,“我讲件妙事给你们听。”他略想一想说,“有个姓陈的翰林……”
这姓陈的是翰林院编修,有一天扶乩问前程,乩仙判下一首诗:“春风一笑手扶筇,桃李花开泼眼浓,好是寻香双蛱蝶,粉墙才过巧相逢。”陈编修猜测了一夜,始终莫测高深,也就丢开了。
过了有半个月,翰詹大考,定制詹事府少詹事以下,翰林院侍读学士以下,数年一大考,题目出自钦命,由翰林院掌院及特简的大学士、尚书阅卷,高下共分四等,一等超擢;二等内记名,有应升之缺出,题请升补;三等罚俸;四等降调。如果连四等都够不上,足见文字荒疏,就要勒令休致,回家吃老米饭去了。
陈编修考在四等,降调知县。大家说乩仙那首诗的第二句应验,“桃李花开泼眼浓”,是用河阳一县花的故事——汉置河阳县在今河南孟县附近,县中遍种桃花,而晋朝的美男子潘岳曾做宰河阳,这两件事摆在一起,传为美谈,也成了做县官的一个典故。新进士朝考,如果不能入翰林,用为部员或知县。陈编修散馆留馆,历时三年,又当了四年编修,不道回头去当风尘俗吏的知县,七年辛苦,付之东流,失意可想,因而同年纷纷慰问。到得陈家,门上拄了一支拐杖来应门,一问起来,第一句诗也应验了。
原来主仆的想法不同,陈编修是个穷翰林,听差长随,跟着受罪。如果外放做地方官,此辈的生路就来了。尤其是门上称为“门稿”,百姓打官司呈递状子,照例要送“门包”,最少亦须二两银子。倘或是富家出了命案,或者与人争夺田产,或者是关乎妇女名节的风化案子,那张状子的门包,上百两亦是常事。
这天有人来送信,说陈编修外放知县,那门上正站在台阶上,听得主人坏消息,却是他的意外喜信,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大声笑道:“这下该我交运了。”一句话未完,只听“咕咚”一声,从台阶上失足摔在院子里,把条腿摔坏了,所以策杖而行。
这不是“春风一笑手扶筇”?一首诗应验了半首,而三四两句,仍旧不得其解。几天以后,陈家邻居听说陈编修开革了两名听差,却不知是何缘故,一打听之下,才知道那两句诗之妙。原来那两名听差,因为门稿是“肥缺”,都想谋夺到手,但原来的门上,顺理成章当门稿,非得主人格外眷顾,不能如愿。
这两个听差,不约而同地都去求教一个一向有“智多星”之称的同伴,许以重酬。此人来者不拒,教了他们同样的一条“美人计”,当然,那两个听差彼此都不知道,暗中还有对手。
那天是月底,晚上黑沉沉一片,那两个听差的老婆,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捧了一盘点心,一个捧了一壶茶,沿回廊摸索着到陈编修的书房,准备自荐。不道时间凑得巧,两人在墙角撞了个满怀,点心茶壶都打碎在地,惊动了上下来探问,两人无地自容之下,都迁怒到对方,一个骂“不要脸”,一个骂“狐狸精”。陈编修看着不像话,把那两个听差都辞退了。
这便是“好是寻香双蛱蝶,粉墙才过巧相逢”。曹雪芹的这个故事,讲得锦儿与翠宝笑不可抑。曹震心想,这样下去,曹雪芹喝醉了就无法再谈正事,于是开口发话:“你们也笑够了,暂请回避,我跟雪芹有话谈。”
曹雪芹不免纳闷,一上来就谈扶乩,又说谈正经,这两者如何能有关联?因此,他止杯不饮,向翠宝要了一碗小米粥,一面喝着,一面凝神静听。
“有个安泰,家里有个乩坛,你总知道吧?”
“安三家里的乩坛很有名,怎么不知道?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很灵,不知其如何灵法?”
“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当然想啊?”曹雪芹问道,“震二哥,你认识安三?”
“以前见过,今儿早晨在吃肉会上才交谈。”曹震停了一下又问,“他如果想请你在乩坛执事,你干不干?”
曹雪芹料知其中必有讲究,便不做承诺,“那得看情形。”他说,“震二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受拘束。”
“我知道。不过这件事关系很大,你能不能为大局,暂且受一点委屈?”
“震二哥这么说,我不能讲个不字了。”曹雪芹接着便问,“可不知道要我干什么!”
“反正是在乩坛上干活,我也不知道他会要你干什么,不过,有一层你一定得花点心思,要让他相信你,你才能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
“‘他们’?”曹雪芹不解,“是指哪些人?”
曹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理”字,轻声问道:“懂了没有?”
“嗯!”曹雪芹有些踌躇了,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震二哥,参与人的隐私,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况他们干的是玩脑袋的事。”
“你怕什么?有王爷做主。”曹震又说,“这件事办完了,有你的好处。”
听说有平郡王做主,曹雪芹的疑惧稍减,但他一向喜欢光明磊落,觉得类似行径,是小人之所为,因而虽默默同意,脸上却总带着不甚情愿的神气。
曹震阅历甚深,而况是从小看着曹雪芹长大的,自然能从他脸上看到心里。他在想,干这种事,全靠自己处处留意,随机应变,方有所获。如果漫不经心,毫不起劲,露了行藏,那就无益有害了。
曹雪芹的性情,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曹震不免气沮,心想,不必强人所难吧!但想来想去,想不出可托以腹心而能打入安泰家乩坛的人,不用曹雪芹便是放弃大好机会。既然如此,说不定只好想法子鼓舞他了。
略一思索,他有话说了,“雪芹,你不是最好奇吗?这件事是千载难遇的奇事,它会怎么变化,你最先知道,这还不能让你过瘾吗?”他极力怂恿,“你倒想想,自古以来,有皇上当得好好的,忽然说,皇位不能传给儿子,要传位给别人了,有这种奇事吗?”
“那也不足为奇。”曹雪芹答说,“宋朝的‘金匮之盟’就是。”
曹震自然不知有此一段史实,当即问说:“那是怎么回事?”
“宋太祖的杜太后,临终以前把宋太祖找了来,说国赖长君,你将来传位给老二匡义,匡义传位给老三光美,再传位给你的儿子德昭。宋太祖很孝顺,表示遵命照办。于是把‘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找了来,拿杜太后的遗命写了下来,藏入金匮。这就是‘金匮之盟’。”
“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宋太宗得了皇位。”曹雪芹又说,“‘烛影摇红’是桩疑案,不过既有‘金匮之盟’,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原来是‘烛影摇红’啊!”曹震有理会了,“再以后呢?传位给谁?”
“宋太宗传子而非传弟。”曹雪芹答说,“那是因为赵普的一句话:一误不可再误。”
“意思是宋太祖传弟而不传子是错了,劝宋太宗不能一错再错。”
“就是这个意思。”
“那就对了!现在跟当年就是不一样。当今皇上就是不愿意当宋太祖,连一错都不肯错。好戏在后头呢,你难道不想在其中演一角,所谓‘躬逢其盛’,我都替你可惜。”
一番话将曹雪芹说得好奇心大发,终于有了跃跃欲试的劲道。不过他也抱定了一个宗旨,只做旁观,绝不参与,只当助手,不做主张。
于是第二天下午,曹震备了一份珍贵的土仪,带着曹雪芹去拜访安泰。曹震的礼貌周到,曹雪芹的气度安详,件件给了安泰极大的好感。谈到扶乩,曹雪芹有问必答,颇为内行,不知不觉,暮色将临,曹震即起身告辞。
“别走,别走!在这里便饭。”安泰伸手做个阻拦的姿势,“今天晚上是坛期,你们不可错过。”
意思是说,有什么疑难之事,正好乘此机会,请降坛的乩仙,指点迷津。曹震便即欣然答说:“是,是,真是不可错过。不过初次拜候,便要叨扰,成了恶客了。”
“言重,言重,吃顿便饭,算得了什么。可有一句话,我得先说,今儿没有酒,过一天咱们好好喝。”
“是的。喝得满脸通红,瞻仰乩坛,未免不敬。”
“这倒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济颠降坛,总得叫人陪他喝一阵。”安泰又说,“我是因为曾经有人喝醉了,顶撞乩仙,后来出了事,所以不得已立这个规矩。”
于是早早吃了饭,闲坐喝茶时,宾客渐集,都是来赶坛期的,曹震的熟人很多,曹雪芹却一个不识,便悄悄退避一旁,冷眼观察。
“令弟呢?”他看见安泰在问曹震。
“在这儿。”曹雪芹不待曹震开口,便即现身上前,“安三爷有话吩咐?”
“我给引见两个朋友,都是敝坛的好手。”
这两人便是所谓江湖游士,一个叫张友龙,一个叫何彤,都在四十岁上下,仪表都还不俗。
彼此互道了“久仰、幸会”,只听安泰高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各位请吧!”
宾客随着主人家领导,来到假山上一座阁子中的乩坛,烧香焚符,由何彤做上手,张友龙做下手,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乩笔动了。
“万乘弃草芥,一担装山河,自古帝王宅,相残骨肉多。”降坛诗以后,乩仙报名:“老衲应文是也!”
这时便有人窃窃私议,曹震也在低声问说:“这老和尚是谁?”
“是给燕王夺了天下的明惠帝。”
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在安泰耳际不知说了句什么,安泰随即疾趋而出,过不多久,陪着一群宾客复回乩坛。为头的中年人长得极高,瘦削的脸,肤色极白,两耳贴肉,双眼上插,一副不爱理人的模样。
“这是谁?”曹雪芹低声问说。
“你没有见他‘卧龙袋’下一截黄带子?你想还有谁?”
原来他就是理亲王!曹雪芹心想,这晚上有好戏看了。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好戏”似乎便上场了。只见理亲王一看从乩盘中录下来的诗,顿时脸色大变,左右随从及安泰亦都显得很紧张了。
其时乩笔又动了,是催人发问:“诸居士有待老衲说法者乎?尚有滇南溥洽大师之约,不克久待也。”
催归催,沉默归沉默。因为不知乩仙来历的人,不敢随便说话,知道的因为牵连着建文逊国之事,怕触犯时忌,更不敢随便开口。这样冷着场,使得安泰大为不安,举目环视,一眼发现曹雪芹,脸上立即显得轻松了。
“老弟,”他走过来轻声说道,“你总知道这位乩仙是何方神圣,来,你上!”
曹雪芹还在踌躇,发觉曹震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那就不必推辞了。走上前去行礼通诚,心想,最好问些无关宏旨的话,千万别惹是非。
“上仙自称法号,那么,谷王开金川门迎燕王进城,上仙出亡是确有其事啰?”
“久成定论,何劳查问?”
这样的口吻,似乎不太客气,曹雪芹心里在想,这上手何彤有些可恶,不妨出个难题考一考他。转念又想,在这种场合,谨慎为妙,忍一忍不必多事。于是他又问道:“世传上仙出亡,是由溥洽大师剃度,可有这话?”
“若非溥洽剃染,何致系狱多年?”
依然是诘责的语气,但曹雪芹仍旧忍住了,“郑和七次下南洋,”他问,“是为访求上仙踪迹?”
“然也。”
“胡濙呢?遍走天下二十年之久,想来一定寻到上仙了?”
“试猜之。”
这又是故意刁难,曹雪芹心想,若说遇见,他可说没有,若说没有,他又可说有,反正总要给人一个没趣,不如不猜。
“弟子愚昧,请上仙明示。”
“胡濙于永乐二十一年还朝,星夜驰赴宣化,吾四叔夜半披衣召见。即此一事,思过半矣。”
乩仙所说的“吾四叔”,即指先封燕王,后来称帝的明成祖。“靖难之变”既由金川门入南京,宫中大火,火熄获尸体一具,指为建文自焚的证据。其实这是皇后的遗尸,建文帝已削发为僧,取法名应文,渡江远走西南。为之剃染的是高僧溥洽,因此系狱十六年,后由助燕王取天下的姚广孝求情,始获释放。
为了访寻建文踪迹,除遣太监郑和出海以外,并派都给事中胡濙,以访“仙人张邋遢”为名,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藏身所在。永乐二十一年还朝,其时成祖亲征漠北,驻跸宣化,得报胡濙已到,不及等到天明,便即召见,漏下四鼓,方始辞出。
显然的,胡濙已觅得建文,并获保证,绝无再争天下之心,此所以星夜驰谒,为的是向成祖报喜。
其时乩笔又动,判的是:“尔尚有所询否?”
好胜的曹雪芹,本来已不想问了,看乩仙这样语气,不能不有所表现,想了一下问说:“上仙既弃万乘如草芥,又如何‘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有不舍之意?”
降坛诗中那一句“一担装山河”,原是由一本家喻户晓的杂剧《千钟禄》,又名《千忠戮》的曲文,就是曹雪芹所念的那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套来的。与“万乘弃草芥”自相矛盾,看来不易回答。
不过何彤是个中高手,乩笔动处,判下两句:“皇位可弃,吾土吾民不可弃。”一看是这话,曹雪芹立即警觉,再问会有“致干未便”的话出现,当下表示诚服,行礼而退。
这时安泰上前祝告:“弟子知道大仙跟溥洽大师有约,不敢久留,只不知何时能请仙驾再临?”
乩仙的答复是:“问我何时复降?总归有日重来。人间游戏识雄才,欠我坛前一拜。”
曹雪芹上口便知,是半阕《西江月》,心中自语:这“雄才”不知说谁?反正绝不是指自己,因为早在坛前拜过了。
念头尚未转完,乩笔又动,续写那首《西江月》的后半阕:“旧日燕享未到,今朝北国低徊。高墙幽死有余哀,嫡子东宫犹在。”
这就很明显了,所谓“雄才”指的是一向以“东宫嫡子”自居的理亲王弘皙。转眼看时,弘皙已疾趋上前,拜倒坛下,唇吻翕动,是在默祷。
“鉴子心诚,来日三鼓,且复一行。老衲去也!”乩笔戛然而止。
10
二更天回去,锦儿与翠宝都还未睡,一见曹雪芹跟在身后,而且脸上都没有酒意,锦儿不免诧异,“怎么?”她问,“到这时候还没有吃饭?”
“饭是吃了,不过没有喝酒。”曹震答说,“看有什么可以消夜的?我得跟雪芹好好琢磨琢磨。”
“锦儿姊,”曹雪芹说,“我渴了,你得先给我沏一壶六安茶。”
这夜月色如银,又是“桂花蒸”的天气,翠宝的主意,在院子里摆桌子设茶置酒,让他们兄弟静静地谈话。
“你看出一点什么来没有?”
“岂止一点?”曹雪芹从从容容地说道,“那何彤肚子里有货色,居然想出一个建文帝来,很妙。”
“怎么呢?那段掌故,我可不大明白。”
“是这样的,当初明太祖立长子朱标为太子,太子薨死于东宫,立太子嫡子为皇太孙,就是建文。你倒想,建文的身份,不跟理亲王弘皙一样吗?”
“啊,啊,怪不得有那一句,‘嫡子东宫犹在’,原来说他自己,也是说理亲王。”
“对了,还有一样相同,建文逊位,弘皙也没有当上皇上。这一点,以后必有文章。”
“这文章怎么做?”
曹雪芹暂不作答,喝一口酒,又喝一口茶,静静想了一会说:“‘高墙幽死有余哀’,是在挑拨弘皙,别忘了他父亲死于非命。前面又许弘皙为‘雄才’,震二哥你倒想呢?”
“雄才大略,当然是劝他谋皇位。”
“一点不错。”曹雪芹说,“明儿建文降坛,一定拿他自己作譬,要极力进取,退让自己吃亏。”
“嗯,嗯!”曹震深以为然,因而也就越为关心了,“安三邀你了没有?”
“邀什么?”
“明天的乩坛啊。”
“明天开坛,怎么会邀不相干的人?当然力求隐秘。”
曹震不作声,默默地喝着酒。曹雪芹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觉得该劝一劝他。
“震二哥,你不必打什么想混进坛去的主意!事情是很明白的了,操之过急,反而会坏事。”
“话是不错,不过即使不能亲眼目睹建文降坛,总也得打听打听理亲王问的什么?乩盘上怎么说?”说到这里,曹震大声喊道:“魏升、魏升!”
“干什么?”锦儿应声,“我怕雪芹在这儿聊得晚了,太太惦着,叫魏升去通知了。”
“喔,那就算了。”曹震转脸说道,“我想起一个人,是理亲王府的管事老姚,成记木厂的杨胖子跟他有交情。我明儿一早让魏升把杨胖子去约了来,托他跟老姚去打听。”
“准能打听得到吗?”
“准能打听得到。”
“有把握不妨试一试。”曹雪芹说,“不过还是慎重为妙。”
“我明白,一定能办到。”曹震又说,“你后天中午来,那时一定有消息了。不过有些事大家都弄不清楚,得要问问你。”
曹雪芹一口应诺,准时赴约,只见杨胖子已经在座。彼此招呼过了,曹震将原来拿在手里的一张纸,递了给曹雪芹,正就是杨胖子从老姚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纸上没有多少字,分成三行,便是三问。第一问:“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否?”第二问:“皇上寿算如何?”第三问:“我还升腾与否?”
“这是老姚写给他的。”曹震指着杨胖子说,“老姚没有能跟到坛上去。不过在书房看到一张理亲王亲笔写的字条,照抄下来就是这一张。”
原来是理亲王发问之词,“乩盘上怎么说呢?”曹雪芹问。
“现在还不知道。”杨胖子答说,“不过老姚已经许了我,一定会打听出来。”
“嗯。”曹雪芹问说,“姓姚的有没有问你,干吗打听这个?”
“问了。”
“你怎么说呢?”
“是震二爷教我的。”杨胖子答道,“我昨天问老姚:‘外头传说你家王爷要当皇上了,乩仙降灵,已经许了你家王爷。我得赶紧巴结巴结。到底有这回事没?’老姚回答我:‘王爷要当皇上的话,传了不是一天了。乩仙降灵,我也是刚听说,还不大清楚。’我就说:‘今儿在安三爷家开坛,你能不能打听打听。’他答应了。结果给了我这一张纸条。”
曹雪芹点点头,猜测了好一会问说:“这准噶尔是怎么回事?跟理亲王所谋的事,似乎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曹震答说,“其中有个缘故。”
原来准噶尔酋长噶尔丹策零作乱,自康熙五十六年开始,起伏不常。雍正七年春入寇,世宗决心讨伐,以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结果傅尔丹中伏大败,诏降为振武将军,以顺承郡王锡保代领其军。雍正九年十月,额驸超勇亲王策棱,大破准噶尔兵;第二年八月,复又在杭爱山打了一次大胜仗。但兵费支出,已达白银七千余万,这场仗再打下去,非两败俱伤,因而乘噶尔丹策零请和的机会,决意收束,一面派平郡王福彭代替锡保,控制全局,并降旨罢征;一面派礼部侍郎传鼐、内阁学士阿克敦议和。但其中牵连着一个策棱,和局变得颇为棘手。
原来策楞是元太祖的后裔,世居蒙古喀尔喀地方,康熙年间归顺后,尚圣祖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噶尔丹策零内犯,即是东侵喀尔喀地方,到议和时,噶尔丹策零要求划定的边界,与喀尔喀部的游牧之地密接,策棱上奏朝廷,坚持不可。由此往复争论,议定以阿尔泰山为界,准噶尔在西,喀尔喀在东,双方游牧都不许超过界限。
话虽如此,还不能算是定局,因为噶尔丹策零,非常狡猾,势穷则请降,力足则不驯,非要他亲自进京,纳贡输诚,这一场劳民伤财的大征伐,才能算结束。当理亲王弘皙,缠着庄亲王胤禄,要他执行世宗的遗嘱时,庄亲王即以收服准噶尔为借口,说皇位递嬗,绝不能妨国家大计,为收服准噶尔而用兵,历时几二十年,好不容易有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将在九转丹成之际,如果九重之上,显出有争权夺位,在根本上发生变化的迹象,则以噶尔丹策零之奸狡,岂有不利用机会,翻悔成约之理,因而劝理亲王弘皙,少安毋躁。
这番说辞,不但入情入理,且亦是用兵边陲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善果。弘皙自然不便反对,且亦知道反对毫无用处,因为势既不敌,在理上再站不住脚,恰好授人以反击之柄。
于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噶尔丹策零真个悔悟,亲自来京请罪纳贡。那时当今的皇帝,功既成,身可退,再无恋位不去的理由。
谈到这里,曹震说道:“雪芹,你们喜欢扶乩的人,对乩坛的消息,一定灵通,能不能去打听一下,昨天安泰家的情形,建文降坛了没有,理亲王问的三件,乩上怎么说?”
曹雪芹思索了一回,想起一个人,也是咸安宫的侍卫,名叫纳弥,专好打听豪门朱邸的新闻,问他也许能有满意的答复。
于是他答应着,在曹震那里吃了饭,一直到咸安宫来访纳弥。多日未见,倍觉亲热,叙了一阵契阔,曹雪芹闲闲问道:“纳大哥,最近有什么新闻没有?”
“多得很,你要听哪一路的?”纳弥问说,“你知道礼王府三格格,为什么铰了头发要出家?”
“我可不爱打听人家闺阁隐私。”曹雪芹凑近他低声问说,“理亲王府有什么新闻?”
一听这话,纳弥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先四面看了一下,然后将曹雪芹拉到一边,悄悄问说:“你打听他干什么?”
“怎么?”曹雪芹问说,“有什么不妥?”
“你最好少提他。这一阵子步军统领衙门的密探,到处都是,只要谁一提理亲王,马上就被掇住了。你少惹是非!”
“多承关照。”曹雪芹拱拱手道谢,“我不跟别人去说,只跟你打听。”
“你要打听什么?看我知道不知道?”
听他这样答复,曹雪芹就不必再拿话套他了,率直问道:“有一个安泰,你知道这个人不?”
“怎么不知道?理亲王很信他的话,我看将来他的麻烦不小。你问这个人干什么?”
“他家有个乩坛。这一阵子天天扶乩,理王也常去的,也许你有路子,能把昨天安泰家扶乩的情形打听出来。”
“路子是有。”纳弥踌躇了一会,忽然问说,“这不是很急的事吧?”
看样子话中有话,曹雪芹便先反问一句:“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不急就等两天。”纳弥不好意思地说道,“实不相瞒,理王府的护卫霍老三,是三十年的老弟兄,我要问他,他不能不说。只是我跟他还有几两银子的首尾未清,等后天关了饷,我给他钱送去,顺便就把你的事办了。你能不能等?”
曹雪芹亦曾风闻,纳弥拿出卖朱门秘闻,作为副业。如今看来,确有其事,当下毫不考虑地从荷包掏出来几块碎银子,掂一掂约摸五两重,托在掌中说道:“纳大哥你先使着,不够我明天再给你送来。”
“不!不!我怎么能使你的银子?”纳弥一面说,一面推他的手。曹雪芹便将手掌一覆,正好将银子合在纳弥手中。
“你我还分彼此。”曹雪芹将他的手掌握成拳,又问,“我什么时候来听消息?”
纳弥仰脸看一看天空:“这几天的月色真好。”他说,“咱们今晚上在什刹海老陶茶棚子喝酒赏月。你看怎么样?”
“好!晚上见。”
到了傍晚,曹雪芹带着桐生,策马到了地安门外,大街西面就是什刹海,又名海子,夏天荷花极盛,是消夏第一胜地,不过秋水明潭,残荷高柳,这时候的风景也不错,所以游客很多。沿湖多的是酒店茶棚,曹雪芹依照约定,在相熟的老陶家落座。
“芹二爷好久没来了。”老陶亲自来招呼,“就你一座?”
“不,还有咸安宫的纳大爷。”
“喔,他是常来。”老陶问道,“芹二爷是先喝着茶等呢,还是就叫他们送酒来?”
“等一等吧。”这一等等到月出,还不见纳弥的影子。
老陶可来催了,“芹二爷,”他说,“南酒店快关门了。你爱吃‘虾米居’的兔脯,我让他留了一块,那儿小徒弟来问,还要不要?”
原来京师的酒肆,共分三类,一类专卖药酒,有酒无肴,用烧酒以花果蒸浸,大致皆名之为露,如茵陈露、山楂露等;一类名为南酒店,以绍兴酒为主,酒肴亦是江南水乡风味,诸如火腿、糟鱼、醉蟹、松花皮蛋之类;再一类是京酒店,以烧酒为主,有涞酒、木瓜、干榨等等名目,下酒以干果、肉脯为主。
曹雪芹在家喝南酒,到这些地方,却喜爱京酒店,因为他有一个很渊博的朋友,说京酒店犹有北宋汴梁的遗规,为了一温《东京梦华录》中的风味,所以特意照顾京酒店。其中有一家无名小店,虾米极美,便称之为“虾米居”,那里所制的兔脯,亦为曹雪芹每来必尝之物。
“好吧,我一面喝,一面等。纳大爷爱喝南酒,让他们送两斤花雕来。”
酒肴刚备,纳弥到了,见他满头大汗,曹雪芹觉得很过意不去,但也很高兴,看样子必有所获。
擦了脸先喝茶,等缓过气来,纳弥方始开口,“咱们挪到院子里喝去。”他说,“外头的月亮好,咱们赏月。”
说着,站起身来,亲自指挥着将桌椅移向篱落边僻静的所在。曹雪芹心中有数,赏月是个名目,便于说话是实。
“纳大哥,”曹雪芹举杯说道,“先干一杯,慢慢谈。”
纳弥干了杯,一面自己取壶斟酒,一面悄悄说道:“只怕就这两天要出事。”
“何以见得。”
“理亲王府四周的‘暗桩’多了好多。他们不认识,我知道。”
“喔,”曹雪芹问,“扶乩的事,打听出来了没有?”
“要紧的打听出来了。”纳弥答说,“乩盘上说:准噶尔不会到京,可也不会再造反。皇上的寿算很长。理王问他还能升腾不?乩上说:‘有望。’问在什么时候?批了一句诗,那就猜不透了。”
“怎么一句诗?”曹雪芹急急问道,“纳大哥记下来没有?”
“归里包堆七个字,我还记不下来,是干什么去了?”纳弥答说,“这句诗是:‘万年以后无多日’。”
“怎么叫‘万年以后无多日’?这七个字很费解。”曹雪芹问,“理亲王自己有什么看法?”
“据说理亲王觉得兆头不好,在发愁。当皇上要等当今皇上驾崩,而且就当上了也没有几天。”
“把这七个字分作两截,也是一种解法。不过,我总疑心,别有奥妙。”曹雪芹心中灵光一闪,急急问说,“纳大哥,你刚才说,理亲王府附近埋伏的人又多了好些?”
“是啊!只怕这两天要出事。”
“那就对了,就在这几天。”曹雪芹说,“万年就是万寿,‘万年以后无多日’,是说过了皇上万寿没有几天,这日子就到了。今儿几时?”
“八月十八。”
“皇上万寿是八月十三,过了五天了。我看再有五天,必有动静。”
“你是说理亲王就要当皇上了?”纳弥困惑地问,“这个皇上可怎么当上去啊?”
“就是这话啰!”曹雪芹擎杯说道,“纳大哥,‘天子万万岁,小人日日醉’,来,咱们喝着酒,看热闹吧!”
就在他们举杯邀月之际,康亲王巴尔图府中,正在举行会议。巴尔图之父杰书,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子,三藩之乱时,杰书是平福建耿精忠一路的统帅,战功彪炳,较诸他的祖父叔伯,毫不逊色。
杰书薨后,由他的第五子椿泰袭爵。此人豁达大度,精于武艺,“六合枪”为一代宗师。椿泰下世,其子崇安承袭,不幸也像他父亲一样,英年早逝,其时为雍正十一年。
康亲王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在宗藩中地位甚高。但王爵如果年纪太轻,辈分较卑,说话就欠力量,世宗想将它造成强藩的地位,以便有所匡助,因而康亲王的爵不归于崇安之子,特命崇安的伯父,亦就是椿泰的胞兄巴尔图承袭。论辈分,他是世宗的堂兄,年逾六十,行辈、年纪,为诸王之冠,自然而然地成为宗人府的宗令,也就是爱新觉罗氏的族长。
世宗的老谋深算,此时发生了无可比拟的大作用。巴尔图以宗令的身份,将理亲王弘皙、庄亲王允禄找来问话,在座的还有左右两宗正,右宗正便是平郡王福彭。
“理亲王,”巴尔图是用“官称”,更显出这是谈公事,不是叙亲戚之谊,“有人讦告你谋为不轨,在皇帝面前,毫无人臣之礼。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
理亲王弘皙原以为要谈如何接位的事,一听与想象完全是两回事,既惊且愤,愣在那里,半天开不得口。
“怎么?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弘皙一定心,神智稍微恢复后,冷笑一声说道:“有难言之隐的不是我,请庄亲王说好了。”
“我很难说。”庄亲王允禄低着头说,“我也很为难。”
“哼!”理亲王微微冷笑,转脸向行四而长一辈的康亲王说:“四伯,你是宗令,也就是咱们的族长,这件事你得说句公道话。”
“我连怎么回事都还没有闹清楚呢?那年八月廿三圆明园出大事,你们在园里大内关起门来密谈,我都不在场,今天能叫我说什么?”
“可是,四伯,你今天不是插手来管这件事了吗?”
“那是因为有人告到宗人府,我是堂官,要推也推不掉。”
“是谁告我?”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康亲王加重了语气说,“我也还没有出奏,特为请你来问一问。如果你不承认有这回事,我跟皇上面奏,办那个诬告你的人,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这完全是一番好意,理亲王正要道谢同意,蓦地里醒悟,这是一个圈套。如果照康亲王的话做,那道上谕表面上为他洗刷,实际上就是否定了以前的一切约定,也就是不承认有接收皇位的资格。那时再有什么举动,就真可以把他办成个谋反大逆的罪名了。
转念到此,气愤填膺,但马上警觉,面对这样的局面,说错不得一句,走错不得一步,因而沉住气答说:“四伯,我不是什么‘谋为不轨’,我是等着皇帝昭大信于天下。”
话还是说错了,康亲王虽已六十开外,脑筋却毫不糊涂,抓住他话中的漏洞,故意装作不解地问:“什么‘昭大信于天下’?”
理亲王把自己恨得要死,明知不能说错,偏偏说错,皇位如何嬗递,原是密约,既未“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哪里就谈得到昭不昭大信。
“我看,”康亲王趁机劝道,“你如今安富尊荣,日子过得很舒服,何必多事?”
“不是多事,是这口气忍不下。”
“算了,算了。”
“不!”理亲王抢着说道,“这件事一定得讲讲理。”接着话锋转向胤禄,这回他改了称呼,“十六叔,一样都是你的胞侄,你不能偏心。”
“我没有偏心,我是为大局。”
“大局?”理亲王冷笑,“这句话说了一年了,我不相信,我会把大局搞坏。”
庄亲王不语,康亲王便看着平郡王福彭说:“你有什么意见?”
“总以和为贵。”福彭答说,“据我所知,皇上也并没有坚持的意思。如果大家都觉得理王应该接位,皇上也不能不听公意。”
“可是,”康亲王踌躇着说,“这公意从哪里来,像这样的大事,总不能一个一个去问啊!”
庄亲王是跟平郡王早就有默契的,听得这话,便即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先得问问理亲王。”
“你是什么主意?”康亲王问。
“如果理亲王愿意,我想请四哥以宗令的身份,找大家吃顿饭,问问大家的意见。”
“吃顿饭算不了什么。不过所谓‘大家’到底是指哪些人呢?”
“咱们拟个名单出来,请理亲王先说。”
理亲王不知不觉地便开始想名字,正要开口,福彭抢在他前面说了几句话。
“宗室很多,总要有个范围,人多口杂,看不出公意。四伯看,是不是呢?”
“说得是,你们公议吧!”
“我想,除了‘铁帽’以外,只限于圣祖一系,爵位在贝子以上的,好不好?”
康、庄两王没有意见,理亲王也同意了。于是福彭执笔开名单,“铁帽”王,除了在座的康亲王与福彭自己以外,还有郑亲王德沛、顺承郡王熙良、信郡王德昭、显亲王衍璜,一共六个人。
圣祖一系,爵位贝子以上的子孙就多了,“你先报吧!”福彭向理亲王说。
理亲王按着辈分排行去想,圣祖之子,也就是他的胞叔,在世的还有八个,最长的是行十二的履亲王胤祹,其次是行十四的胤祯,他倒是可望说公道话的,但自从当今皇帝得位,将他放了出来,一再要复他的间郡王原封,而他不愿,最后勉强接受了一个辅国公的爵位。照福彭提出来的办法,他不在被邀之列,那就不必去想了。
再次是行十六的庄亲王胤禄,是此事的关键人物,无须他提。接下来便是二十几岁五个小叔叔,排行自二十至二十四,爵位是两王三贝勒,都在雍正年间所封,料想都会帮着皇帝讲话,败事有余,算了吧。
弘字辈的从兄弟可就多了。理亲王细想了一下,开始提名:“十二叔履亲王当然必请的,十六叔在这里,十四叔能不能请?”他姑且试探。
“不必了。”庄亲王答说,“请他,他也不会来。”
“五位小叔叔,”理亲王说,“当年都还小,我看不必惊动他们吧。”
“也好。”庄亲王点点头,“你提弘字辈的吧!”
“咱们按着次序来。”福彭接口,“直郡王府没有贝子,你的几个弟弟,也都不是。诚亲王的老七是贝子,恒亲王府的弘昇,当然在名单里面。淳郡王不必说,一定得请,再下来就是怡亲王了。”
理亲王心想怡亲王弘晓年纪尚轻,虽说必是向着皇帝的,但不能不邀。不过怡府还有贝勒弘昌、宁郡王弘晈,或许可以利用他们说服弘晓,不必参加。
再下来是胤祯的第二子弘明,胤的第三子、袭愉郡王的弘庆,以及胤禄的第二子弘普。理亲王算一算,弘字辈中站在自己这方面的,至少有五个人,而会帮皇帝说话的,只有一个弘晓,如果能设法让他辞谢,优势就更明显了。
“十六叔,”福彭突然问道,“六阿哥怎么样?”
“六阿哥”是指世宗第六子,为谦嫔所出,生于雍正五年,一直至世宗驾崩,六阿哥尚未命名,只称之为“圆明园阿哥”。去年果亲王胤礼去世无子,皇帝承胤礼生母勤太妃的意旨,以六阿哥为果亲王嗣子,袭爵,并命名弘瞻,今年才十三岁,尚未成年,是否亦可参与这样的大事,平郡王须向庄亲王请示。
“不必了,不必了。只请和亲王好了。”
“是!”平郡王福彭将和亲王弘昼的名字添上,数了一下,圣祖一系子孙,胤字辈两王;弘字辈由理亲王弘皙领头,合计十一个人;另加六“铁帽”,一共是十九个人。
“四哥,”庄亲王问说,“这个客怎么请法?”
康亲王想了一下说:“算是宗人府请大家议事,备个便饭而已。”
“既是便饭,不必演戏,那就用大圆桌分两桌坐吧!”
“这样最好,说话也方便。”康亲王表示赞成,当即传了宗人府的司官来,吩咐发帖备饭,时间是次日午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