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回府第,理亲王立即将他的两个弟弟,行六的弘曣、行七的弘晀找了来,说知其事,决定立即召集会议。

要请的一共五个人,怡王府的贝勒弘昌、宁郡王弘晈,恒王府的贝子弘昇,庄亲王府的贝子弘普,还有原恂郡王胤祯的次子贝子弘明。

除了弘明,其余的人都请到了。花厅摆席,理亲王坐了主位,首座不是宁郡王弘晈,而是他的“谋主”弘昌,他的右首便是弘普。

“老爷子怎么说?”弘昌问弘普,“老爷子”是指庄亲王胤禄。

“老爷子实在很为难。”弘普答道,“他说:‘从古以来,做中作保的人不知有多少。保人当皇上的,可只有我。闺女坐花轿,头一回,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以前的话,我也听说过。我问的是,你来之前,老爷子有话交代没有?”

“老爷子说:但望赞成理王的人多,他进宫就容易说话了。”

“那也得他老人家领头发话,才有力量。老普,你得在老爷子面前,好好说一说。”

“好!我一定说。”

“咱们算一算人数。”弘昌看着主人说,“在座的,连你我就是五个,老明今儿不来,明儿大概也不会去,就去了纵然不帮咱们,也不会帮那面,如今算一算老一辈的。”

老一辈的,履亲王胤祹会站在皇帝那一方,但有庄亲王可以抵制。和亲王本来亦是能问鼎大位的,如今因为皇帝尽以先帝在藩邸丰厚的私财相赐,已被收服,发言的态度,自是可想而知。

关键是在六“铁帽”。平郡王不必说,康亲王亦倾向于皇帝,不过以他的地位,可以用话挤得他不能不说公话。如果其余四铁帽王,能拉住三个,事情就大有可为了。

当下决定,怡亲王弘晓由弘昌、弘晈设法,不让他赴会,郑亲王德沛等四“铁帽”,找关系连夜去活动,此事由弘普负责。商定欢饮而散,分头去办事,但理亲王却让弘昌留了下来。

“你看明天的局面怎么样?”理亲王问说。

“据理力争。”

“争不过呢?”

“怎么会争不过?”弘昌像是很有把握地说,“你只盯住庄亲王不松口,看他当中间人的怎么办。”

“那么争来争去没有结果呢?能不能闹?”

“能!”弘昌斩钉截铁地说。

“既然如此,咱们就得把那一着棋拿出来了。”理亲王紧接着说,“事不宜迟,银子现成。”

原来理亲王弘皙为此事,已秘密部署了好久了,最后一着便是大闹宗人府,大闹要人捧场,所以派人分头去策动境况艰窘的闲散宗室与觉罗,如果答应捧场,先送十两银子,一接通知就得到宗人府四周集合,光看热闹送二十两银子,鼓噪助威的送五十两,倘或有胆子开口帮腔,看情形重重酬劳,只要站在理亲王这一面开一句口,起码也得送两个大元宝,足纹一百两。

“好!我那里有张名单,一共是四十多人。”弘昌说道,“头一回的十两是早就送了,如今还得先送,才能把大家的劲鼓起来。”

“那也无所谓。”理亲王办大事不惜小钱,很大方地答道,“你说好了,该怎么送就怎么送。”

“不可不送,不可全送,仍旧先送十两一个。”

“说得不错,其余的也照你的办法办。”理亲王又说,“一共接头了三百多人,能有一半到,也就很热闹了。”

02

第二天一大早,曹震刚刚起身,门上来报,工部的“富大爷”来了,说有要紧事,非立刻见面不可。曹震不由得有些惊疑,顾不得衣冠不整,将富勒森请到上房堂屋中相见。

“富大哥这么早!用了早点没有?”

“别客气。”富勒森开门见山地说,“老二,我遇到一件怪事,要跟你来商量。”说着,他一捞长袍下摆,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这是干什么?”曹震诧异。

“大概两个月前,有个人,也是黄带子,名字就不必说了。拿了十两银子来跟我说,有位王爷,想请我捧场。我问他怎么捧法?他说,也许有一天,得请我到那里看热闹。如果愿意,今天先送十两,到时候再送二十两。这不是邪门吗?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叫我别问。不问就不问,我把银子收了下来,花光了也就忘了有这回事了。哪知道这个人昨晚上又来了,给我带来了这锭银子……”

“喔,”曹震不由得大感兴趣,“是要请你看热闹了,在哪儿啊?”

“宗人府。”富勒森说,“一听是这个地方,我心里就打鼓了。老二,你的手面广,眼界宽,你倒说,是看什么热闹?”

“我还不十分清楚。就知道了,富大哥,我也不能告诉你。”

“嗯,嗯。”富勒森充分谅解,“以咱们的交情,你能告诉我的,一定会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打听了。不过,老二,你得替我拿个主意,这热闹能不能去看?”

“不能!”曹震平静而简洁地回答。

“银子呢?得退回给人家。”

“干什么?”曹震答说,“富大哥,这锭银子烫手,还是怎么着?你尽管拿着花,当时不必去看热闹,事后的热闹看不完。”

富勒森凝神细想了一会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富大哥我连茶都不留你了,你请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办事。”富勒森一面说,一面拱拱手,往外疾走。

“富大哥,富大哥。”曹震将他唤住,郑重叮嘱,“这锭银子,还有刚才咱们俩的话,你千万别跟人说。”

“嗯,不会。”富勒森答说,“昨儿该我值夜,没有睡好。这会儿我到大酒缸闹一顿,回家睡大觉,天塌下来都不与我相干。”

等富勒森一走,曹震亦就匆匆出门,轻车直驶鼓楼,到平郡王秘密治事之所在。门前车马甚稀,心知平郡王上朝未回,便在门房中坐等。

一等等到巳末午初,方始见到平郡王,将从富勒森那里得来的消息,据实面陈。平郡王已从他处获得密报,所以并不讶异,只点点头问:“此人去不去呢?”

“我劝他别去。”

“这就对了。”平郡王接着又问,“恒王府的昇贝子,你跟他共过事,你觉得他怎么样?”

曹震想了一下答道:“人是很好一个人,就是功名心太热了一点。”

“他在你面前,批评过皇上没有?”

“没有。”

“对理亲王呢?”

“也没有跟我谈过。”

平郡王没有作声,起身踱了一阵方步,突然站住脚说:“恒王跟胤禟同母,性情大不相同,恒王忠厚,顾大局。”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不妨去看看他,探探他的口气,看能挽回不能。”

话说得过于含蓄,曹震不甚明白,心想,这是件大事,不把话弄清楚,无从措手,因而问道:“王爷所说的‘挽回’是指……”

“指他自己。”平郡王这回指示得很明确,“你到他那里去一趟,探探他的口气,如果他不打算赴约,你就不必说什么;要是赴约呢,你得看情形,露点口风给他,君子明哲保身。”

曹震这才完全明白,平郡王是顾念恒亲王平日谨慎顾大局,不忍眼看弘昇遭祸,当下答说:“王爷是一片保全他的心,我想昇贝子一定会感激。”

“也不用他感激,我只是能尽一份心,尽一份力。如果他真的执迷不悟,那就是自作孽,你我都不必为他可惜了。”

这“自作孽”三字,听入曹震耳中,悚然而惊,“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看来弘昇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这样想着,便不敢有片刻迟延,还怕车慢,拉过魏升的马来,腾身而上,加上一鞭,直奔恒亲王府。

“我要见昇大爷。”刚下马的曹震,气喘吁吁地说,“请你马上通报。”

“震二爷,你先请坐,缓一缓气。”门上受过曹震的好处,张罗着说,“有什么话交代给我,回头我上去回。”

“不!我得当面跟昇大爷谈,这会儿就请你上去回,说有要紧事面禀。”

“那不巧。我们大爷刚走……”

“是上哪儿?”曹震迫不及待地问,“宗人府?”

“是!”

来晚了一步,怎么办?曹震愣了好一会,总觉得弘昇待人不薄,不能见死不救,说不得只好到宗人府,看有办法挽回不能。

结果是连宗人府的大门都没有看到——步军统领等康亲王所约而愿来的人到齐,立即下令戒严,断绝通路。曹震叹口气黯然回马。

理亲王弘皙发觉情势不妙。

为了等庄亲王胤禄,一直不曾开饭,等到未初一刻,康亲王巴尔图说:“咱们先坐吧!边吃边等好了。”

大家都不说话,因为都知道康亲王是在征询理亲王弘皙的意见,该他开口答复。但他也没有作声,只是脸拉得极长。也难怪他,平日身子极好的庄亲王,忽然说是“头昏”得歇一会儿才来,这不是有意规避,不打算谈判吗?

看看要成僵局,除了康亲王以外,辈分最高的履亲王胤祹便附和着说:“对!边吃边等,我可真饿了。”

不打算来的,已早有通知,数一数在座主客只得十个人,就加庄亲王,大圆桌也坐得下,康亲王提议:“并一桌坐吧,也热闹些。”

这一点,理亲王倒是同意了。因为集中在一起说话比较方便,倘照原议分成两桌,不但力量分散,更怕有意拿他隔开,呼应不灵,孤掌难鸣,大为不利。

于是先叙辈分再叙齿,康亲王名为主人,依然坐了首座;其次是履亲王胤祹;下面空一个座位,留给庄亲王胤禄。

余下八个人,七个辈分相同,都是皇帝的堂弟兄。年龄最大的是肃亲王豪格后裔的显亲王衍璜,接下来就是理亲王弘皙、平郡王福彭、贝勒弘昌、贝子弘昇、宁郡王弘晈、庄亲王之子贝子弘普。顺承郡王熙良居末,他真是“敬陪末座”,不但辈分低,而且他的父亲锡保,挂大将军印带兵征准噶尔,丧师失律,被革了爵,由熙良承袭。这天应约而来之前,锡保千叮万嘱,多执礼、少开口,以免惹祸,所以熙良格外恭谨,亲自执壶斟酒,一一致意,倒像是主人的身份。

席间气氛很沉闷,这都在康亲王与平郡王意料之中。看看是时候了,平郡王开口说道:“正事要等十六叔来了才能谈。咱们行个酒令吧!”一面说,一面望着显亲王衍璜,意思是希望他附和。

衍璜一向忠厚和平,知道此日一宴是鸿门会,能够在席间上行行酒令,谈谈笑笑,对化解戾气总是有益无害,因而接口说道:“对了!喝寡酒可不是味,咱们行个什么令呢?”

“太难的可不行。”履亲王胤祹说,“太容易又没有意思,总要雅俗共赏才好。”

“有!”平郡王点点头,“前天在郑王那儿,有人行了个新酒令,挺有意思。这个令叫作‘无所不在’,念一句五言诗,最后是个‘在’字,意思要一正一反。平仄不调,或者意思是‘一道汤’,就得罚酒。”

“好!”履亲王同意,“你先举个例听听。”

“譬如,老杜的诗:‘国破山河在’。”

“唉!”康亲王大为摇头,“这个例举得不好!”

“是。”平郡王承认,“我罚酒。”他干了杯又说,“四伯,你老是令官。”

“嗯。”康亲王喝了口酒,慢吞吞地念道,“龙去余恩在。”

一听这五个字,理亲王弘皙与他的谋主弘昌,不由得互望了一眼,彼此会意,这是康亲王借此讽劝。弘皙之父废太子胤礽至死并无封号,弘皙亦就无爵袭,他的理亲王是先帝所封,“龙去余恩在”是提醒他饮水要思源。

念头尚未转完,履亲王在接令了,说的是:“齿落舌犹在。”

一听这句诗,在座的都像喝了一碗醋似的,牙根发酸,平郡王皱着眉说:“十二叔,包里归堆五个字,倒有四个仄声,而且不是入声就是上声,真难为你是怎么凑起来的?”

“不是一三五不论吗?”

“一三五不论,不能这么讲,莫非你老自己都不觉得拗口?”

“那就是‘拗体’。”

大家都笑了。胤祹长于事务之才,书没有念好,而口头应对却很有一套,强词夺理,竟无以为难,令官只好放他“过关”,由显亲王衍璜接令。

他是早就想好的了,从容念道:“人远衣香在。”

“这句好!”显亲王说,“大家该贺一杯。”说罢,怡然引杯。

接下来是理亲王弘皙,他放下杯子,开口说道:“驾崩盟约在。”

一听这话,席中的脸色大多凝重了,不过平郡王福彭似乎很沉着,平静地念了一句:“知足身长在。”

“罚酒!”宁郡王弘晈立即发话,“这句话说的意思不是一正一反,违令了。”

“是的。”平郡王神色自若地,“最好不要反。”说着,干了一杯酒认罚。

这时弘皙的脸上很难看了,弘昌便先以眼色示意,然后接令:“势孤公理在。”

这是为弘皙声援,壁垒逐渐分明了。大家都看着弘昇,等他表明态度,众目睽睽之下,弘昇大感窘迫,当然也有些怯意,只好找句不相干的话来敷衍了。

“人穷志气在。”

“这句也好!”显亲王称赞着,喝了口酒又说,“人总要有志气,不患德不修,学不进;不患名不成,利不就。宁郡王,该你了。”

宁郡王弘晈是个纨袴,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要像他大哥弘昌那样,借酒令帮衬弘皙,他办不到。而且就是不相干的话,他亦无法说得雅驯,抬腿指着靴子,说了句俗语:“帮破底子在。”

“四哥,”有意想把气氛弄轻松些的弘普笑道,“你得加倍罚酒。第一,平仄不调,是不是?”

弘晈念了一下,果然错了,便老老实实地认罚了酒。

“第二,你的靴子并没有破。”

“我不一定要说我。你这是歪理,我不能喝。”

“好!我再说一个理,有身份的人,不能说失体统的话,你这句话一传了出去,倘或有人误会,说堂堂郡王,连靴子都是破的,这岂不有伤国体?”

弘晈语塞,便向显亲王说道:“请令官示下。”

“他的话有理。”显亲王说,“你的酒量好,就多喝一杯好了。”

“是!四伯赏酒喝,我不能不识抬举。”弘晈举杯一饮而尽,转脸看着弘普说:“倒要听听你的,说得怎么个好法?”

“老四真开窍!”一直在缓举慢饮的履亲王胤祹,深为赞赏“老四”——宁郡王弘晈,“明明是罚酒,他说成是长辈赏酒喝,这杯酒喝下去,比罚酒可就受用得多了。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做人就要这么识趣,才有意思。”

都知履亲王善于辞令,这几句话却真是露了本事,借题发挥,暗存规劝。康亲王与平郡王互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理亲王弘皙这一回再不听劝,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十二叔的话说得真好。”平郡王福彭特为附和,然后举一举杯,向弘普说道,“该你接令,你可别说‘有伤国体’的话,知法犯法,我可要请令官加倍罚你的酒。”

弘普只是笑笑,停了一下说:“我接得并不好,可也绝不至于受罚。”接着便念,“人老童心在。”

“这好像是说我。”康亲王笑着说。

“不敢,不敢。”弘普显得诚惶诚恐地端起杯子。

“不,不!”康亲王急忙摇手,“人老童心在,不失其赤子之心,不是句坏话,你用不着这个样。”

“那,我就算敬四伯,也替我父亲道歉,今儿怕要偏劳四伯了。”

这就表示庄亲王是绝不会来了,而且托病也是早就计划好了的。理亲王弘皙的脸色开始发青了。

“小良,”康亲王的表情也有些沉重,指着顺承郡王熙良说道,“你说一句收令吧!”

熙良记着他父亲的话,但求平安无事,当下赔笑说道:“请令官的示下,能不能喝个双杯算过关?”

康亲王尚未答话,理亲王弘皙突然看着熙良,大声问道:“你是不打算说了?”

“是。”熙良嗫嚅着。

“我替你说,亲亡遗恨在。”

这就不但语惊满座,连一干执役人等都屏息以待了。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只听平郡王福彭,用不疾不徐但显得很有分量的声音说道:“今日之会,言不及私,言私国法在。”

理亲王弘皙毫不示弱,厉声而言:“背盟天理在。”

一语未终,仪门外一条极响亮的嗓子高唱:“宣——旨……”

余音犹在,自康亲王始,已纷纷起立,拂一拂马蹄袖,趋向一旁候旨。弘晈略一迟疑,随之而起,接着是弘昌站起来时,还顺手拉了弘皙一把。

这时已有内务府的司官,带领七八个苏拉,一拥上前,将大圆桌抬向一旁,接着七手八脚地挪开椅子。很显然地,弘皙再不见机,就要被拖下去了。

这时宣旨的御前大臣、隆科多之弟庆复,已缓步进入仪门,随带八名御前侍卫,都是红顶花翎,在院子里雁行序立。庆复在廊上稍候,等接旨的香案陈设妥当,方始走上堂去,在香案之后,面南而立,开口说道:“康亲王暨诸王贝勒听宣。”

“臣接旨。”康亲王一面答应,一面躬身而前。履亲王胤祹等人跟在后面,都在香案之前面北而跪,弘皙也为弘昇、弘普架着,跪倒在地。

庆复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朗然宣旨:“谕宗人府宗令康亲王巴尔图等,有人密奏,庄亲王胤禄与弘皙、弘昇、弘昌、弘晈等结党营私,往来诡秘;庄亲王之子弘普,亦与其谋。庄亲王与弘皙等人私相交结,形迹可疑,朕上年即已闻之,朕于天潢支派,念一本之亲,冀其悔悟,渐次散解,不意至今仍然固结。着宗人府迅即传召庄亲王、弘皙、弘昇、弘昌、弘晈、弘普,暨案内比附人等,分别审问明白,务期水落石出,并限三日内具奏,候旨处分。原折并发。钦此。”

“钦此”二字刚完,理亲王弘皙已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嚷着,“你们看,你们看!怪道庄亲王不露面,这不是一条苦肉计!”

“理亲王,你胆敢抗旨!”庆复大声说道,“本爵面奏上谕,倘有人抗不遵旨,得以便宜行事。”接着暴喝一声,“拿下了!”

“我是东宫嫡子。”弘皙昂首抗声,“谁敢拿我?”

“我敢!”他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讷亲,双手一围,连手臂一起抱住,弘皙犹在挣扎,讷亲在他耳际说道:“请王爷自己尊重,不然就难看了。”

一语未终,讷亲带来的人,将一副十三斤重的铁链,蓦地里往青砖上使劲掷落,“哗啦啦”一阵暴响,连康亲王都吓得打了寒噤。

弘皙面如死灰,弘昌强自镇静,弘昇垂头丧气,弘晈紧皱双眉,只有弘普神色自若。

“别难为他们。”康亲王交代司官,“好生看守。”然后向庆复做个手势:“钦使请!”

庆复将上谕连同所发密告原折,在正中供桌上安放好了,算是交代了公事,这才按身份叙礼,打康亲王起始,一一请安问好,然后到西花厅密谈。

“这一案该怎么办?皇上有交代没有?”康亲王问说。

“皇上交代,总以安静为主。又说,凡事由康亲王、平郡王细心商量。”说完,庆复起身,

“皇上还等着我复命呢。”

庆复一走,诸王亦将告辞,平郡王便说:“我倒劝各位暂住为佳。一回府去,有人来打听消息,岂不为难?”

此言一出,履亲王首先附议:“我也是这么想。咱们兄弟叔侄,难得有这个清清静静相叙的机会,索性在这里住两天吧!”

大家都觉得这倒是个避嚣躲麻烦的好办法,当下各自传唤跟班,交代回府跟福晋报平安,同时把铺盖及动用的什物带来。显亲王衍璜的起居服饰,一向讲究,又有各种好癖,要带来的东西得开单子,其中包括一头哈巴狗与两笼鸟。

康亲王与平郡王却避到僻处,密商处置办法。又因为照会典规定,类此事件应该会同吏部办理,而讷亲正是吏部尚书,所以随后将他亦邀在一起商量。

“上谕中有庄亲王,”显亲王问,“是不是把他亦要请了来受委屈?”

“我看不必。不过,亲供是要的。”

王公百官凡是涉案须赴指定处所听勘受讯的,照定制须以书面自白,称为“亲供”。听了平郡王的话,康亲王触类旁通,想得了一个处置软禁诸人的办法。

“这样,现在就让理王他们写亲供,如果直认不讳的,奏请先行释放。倘或不老实,那就说不得只好留下了。”

“这个办法好。”平郡王说,“说了实话就能回去,那也是极好的一种鼓励。”

“这怕不行。”讷亲有异议,“上谕交代,务期水落石出,光凭他们一份亲供,只怕无法出奏。”

上谕是不能不这么写,但奉旨的人并无不准代为求情的规定,只是讷亲正在红的时候,两王都不能不买他的账,当下决定,先让大家写了亲供,再作道理。

其时已来了两个得力的官员,一个是方观承,一个是吏部考功司的掌印郎中,名叫何志平。他们都是预先由平郡王与讷亲约好了的,只看庆复进宫复命,便知事情决裂了,应该立刻赶到。

“好了。”平郡王接到报告,轻松地说,“有这两个好手,诸事都能放心了。”

于是传召方观承、何志平,及宗人府府丞杨一帆,行了礼由康亲王交代:“有人告发庄亲王与理亲王等人结党营私,奉旨审问明白,三日内覆奏。这件钦命案子,情节重大,要请三位费心。”

“是。”方观承的官阶最高,所以由他答应,但案子是宗人府主管,所以转脸问道:“杨府丞有何高见,请当着两位王爷跟讷公说明白。”

杨一帆点点头,向上说道:“请示左右两司理事官,应否随同办案?”

宗人府的建制,宗令及左右宗正、左右宗人之下,以府丞总领庶务;另外有左右两司理事官二人,掌左右翼宗室、觉罗,袭爵、派职、户口、田产等事。理事官规定由宗室充任;而府丞却是汉缺,为的是与旗人毫无瓜葛,地位超然,凡事可以秉公处理。

因为如此,康亲王便摇摇头说:“不必!人多主意多,就你们三位好了。”

“是!”杨一帆看了看方观承,意思是别无他事请示,仍旧由方观承来主持。

“回王爷,听说原折并发,是否……”

“喔,喔,”康亲王不等他话说完,“我倒忘掉了,在这里。”他从炕几上将原发的密奏,交了下来。

方观承略看一看又问:“王爷还有什么交代?”

康亲王想了一下说:“你们总识得这件事的轻重?”

“识得。”

“总也知道这件事会摇动人心?”

方观承懂他的意思——其实是了解皇帝的想法,务求安静。但何志平跟杨一帆未必知道,不如让康亲王亲口宣示,免得临事有争执。于是他说:“摇动人心,必不可免。应该如何办理,请王爷定个宗旨。”

“能够顺顺利利问明白最好。倘或不甚顺利,也不必剑拔弩张,闹得满城风雨。”

“是!”方观承向何、杨看了一眼,意思是“你们听明白了”?

“你们两位,”康亲王问平郡王跟讷亲,“有什么话交代。”

“我的话,四伯已经说了。”平郡王答说,“没有别的交代。”

“我要提醒三位,别误钦命限期。”

03

由于案情重大,关防格外严密,杨一帆特为收拾出一座跨院,出入之处,都派人看守。那座院落跟军机处相仿,也是南北屋各三间,问官只占南屋,留着北屋做问话之用,表示尊重亲贵。

虽是熟人,私下也经过一番谦让,终于还是推定方观承主持。他先将告密的折子传观既毕,方始开口说道:“奉命办理这件钦命要案,不瞒两位说,我实在很惶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知两位的想法如何?”

“我有同感。”何志平答说,“反正办这件案子,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得罪人是得罪定了。”

“这倒也不尽然。”杨一帆跟旗人打的交道多,深谙趋避之方,所以态度又自不同,“反正咱们是奉命办事,只要礼数不缺,就不会结什么怨。”

听了他的话,最不安的何志平心里好过了些,当即问道:“咱们从何下手?”

“柿子拣软的捏。”方观承说,“先找最好说话的人。”

谁是最好说话的?应该是弘普。但弘普父子行的一条苦肉计,已经彰明较著,他说的话对弘皙、弘昌不但不能发生什么启导的作用,或许还会惹起反感。几经斟酌,决定先预备纸笔,让各人自书亲供,看情形再作道理。

于是杨一帆命人在北屋备妥五份笔砚,然后将弘皙等人都“请”到,杨一帆站在门口向上说道:“两位王爷跟各位贝勒都受屈了!我们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请王爷跟各位贝勒包涵。”说着,蹲身下去,总请了一个安。

“这是什么?”弘昌指着纸笔问道,“莫非还要写亲供?”

“是!”

“我不写。”

“昌大爷袭爵的时候,不也递过亲供吗?”杨一帆笑嘻嘻地说。

那只是叙三代履历,但也叫亲供,弘昌无以相驳,不开口了。

“王爷跟各位贝勒动手吧!要什么尽管吩咐。”说着,杨一帆往后退了两步,正要转身时,为人喊住了。

“慢着!”是宁郡王弘晈,“我可懒得写,你替我找个人来。”

“老四,”弘昌问道,“你是要干什么?”

弘晈尚未答话,杨一帆已经开口了。他很机灵,心知弘晈无法写亲供要找人代笔,这个机会不容错过,“王爷,”他很快地说,“我来效劳,请到南屋来,免得打扰大家。”

说罢便躬身来延请,弘晈不自觉地跟着就走,弘昌在后面大声说道:“老四,你别去!”

一面说,一面追过来阻拦,弘晈也有些迟疑了,但禁不住杨一帆手脚灵活,手下得力,只见他横身一挡,两名苏拉已经将屏门关上了。

“开门,开门!”弘昌在屋中大吼,“嘭嘭”地踢着门。

“不必如此!”是弘普的声音,“咱们沉着一点儿,别叫人笑话。”

这句话很管用,北屋中顿时寂然无声。南屋中方观承与何志平一见弘晈都起身请安,将他延入上座。

“王爷,”杨一帆说,“你也不必费什么心思去打腹稿,想到就说,我们替你记下来,回头再整理。”

弘晈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我真不知道该打哪儿说起?”

“这样吧,”方观承提议,“我们把该问的话提出来,请王爷开导。如何?”

事实上这就是审问,不过措辞很客气,而且被问的人上坐而已。弘晈只求省事,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当下便同意了。

于是三个人将职司分派了一下,方观承发问,何志平笔录,杨一帆照料接应。

他叫人去沏了好茶,还摆上四个高脚果碟,居中高坐的弘晈,嗑着瓜子谈话,气氛显得很轻松。

“咱们从先帝驾崩那天谈起。”方观承问道,“王爷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是,理亲王家的老九。那天后半夜我睡得正沉,丫头来叫醒我,说理王有大事来请。我起来一问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先到我大哥那儿,一起进宫,天已经亮了。”

“进宫以后呢?请王爷把看见的情形,跟我们说一说。”

“当时人很多,不过凡事都是庄亲王做主。理亲王跟庄亲王争,应该由他接任,可是两道遗诏不同。”

“哪两道?”

“一道是鄂尔泰手里的,据说是先帝驾崩之前,亲手交下来的;另外一道,就是早年跟王公大臣宣示过的,要理亲王进宫去住,亦就是将有继承皇位资格的那一道。”

“那么,”方观承问道,“照王爷看,应该以哪一道作准?”

弘晈迟疑了一下,方始回答:“我觉得应该以从前的那道为凭。”

“这是王爷心里的想法,还是说出来过?”

弘晈复又踌躇,但终于毅然决然地说:“我说过。”他还挺一挺胸,大有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意味。

“以后呢?”

“以后,”弘晈回忆了一下,“庄亲王要我到易州去看陵地,我就去了,过了四五天才回来,听说理亲王跟今上谈好了。”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大哥。”

“他怎么说?”

“他说,也是看永琏的分上,由庄亲王作保,倘或永琏能够成人继位,没有话说,倘或永琏二十岁以前去世,皇位便得传给理王。”

“那么,去年端慧太子薨逝,王爷,你是怎么个想法呢?”

“我心里在想,这下皇位怕要动了。过了几天,理王约我吃饭,跟我说:‘老四,等我一年之后接了位,把你晋为亲王。’我说:‘那敢情好。’以后理王就常来请我过府去玩,差不多每回都要唱戏,玩得很晚才回来。”

“就是玩玩吗?”

“还有什么?”

方观承报以歉然的一笑,又问:“今天呢?是理亲王请王爷你来的,还是只为了宗人府的通知?”

“都不是。是我大哥告诉我,一定要来。”

“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昌贝勒不关照,就不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

由远而近,已问到眼前,方观承觉得够了,便向何志平示意,把问答变个体裁,化成自白的亲供。

何志平的笔下很快,真可说是一挥而就,一笔赵松雪的行楷,漂亮整齐,弘晈毫无困难地读完,指出一点,要求修改。

“别提今天是我大哥叫我来的。”

“好!”方观承很快地答应,“只说接到宗人府的通知,自然应该来。”

“对。”弘晈问说,“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王爷请回北屋吧。”方观承又说,“请王爷顺便跟昌贝勒说一声,他如果愿意看你的亲供,就请过来。”

等杨一帆送他回北屋时,只见弘升、弘普埋头在写亲供;弘皙、弘昌则坐在远处,促膝而谈,一见弘晈,两个人都抬起眼来看着他。

“老四!”弘昌问道,“你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弘晈老实答说,“方问亭托我带话,大哥你愿意看我的亲供,就请过去。”

弘昌看了弘皙一眼,取得了默契,点点头说:“好!我去看。”

依旧是杨一帆陪着到南屋。方观承对他比对宁郡王还恭敬,等他一进门便跪下说道:“给昌贝勒请安。”

“别客气,别客气。”

“请上坐。”

等弘昌在弘晈原坐之处坐定,也重新换了茶,何志平便向杨一帆使个眼色,双双弯腰后退,悄悄踏出门坎,而且顺手轻轻地将屏门掩上。

方观承改了称呼,“昌大爷!”他叹口气,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你怎么也跟理亲王在一起蹚浑水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怀念怡贤亲王待我的好处,不能不替昌大爷你着急。”方观承紧接着说,“如果说,先帝亏待了废太子,可没有亏待怡贤亲王。”

弘昌不作声,停了一下才说:“先王当初受了怎么样的委屈,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老王回护先帝,逾于常格;先帝酬庸老王,也逾于常格。上一辈的恩怨都有了很好的交代,请问昌大爷,理亲王又有什么逾于常格的恩惠到你身上?”

弘昌语塞,但脸上却仍是不以为然的神气。

“也许,”方观承毫不放松,紧接着说,“理亲王许了昌大爷,他一登大位,封你亲王世袭罔替,那是件很渺茫的事,俗语说:‘赊一千不如现八百’,你拿现成的一个贝勒去赌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亲王,岂非太不划算了吗?”

这话说中了弘昌的心病,而口头上还不肯承认,“我是抱不平。”他说,“并非贪图富贵。”

“不贪富贵,性命总要的吧?昌大爷啊昌大爷,你简直在玩命!”

弘昌勃然变色:“你们敢把我怎么样?”他急促地责问。

“昌大爷这话错了。身为臣子,无非遵命行事。”方观承从从容容地说,“皇上仰体先帝晚年宽猛相济之心,克保亲亲之谊,是故处处委曲求全,而且加恩九族,不吝爵禄,就像昌大爷,你这个贝勒不是今上封的吗?”

弘昌语塞。原先那股盛气一泄,心里不免嘀咕,自己想想,实在也稍嫌鲁莽,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寄望在理亲王弘皙身上了。

“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必辩。反正谁是皇上,谁的话就有理,将来理亲王又有一套话,一样也振振有词。”

“哼!”方观承冷笑一声,接着用微带训斥的语气说,“你以为理亲王还有将来吗?真未见有执迷不悟如此者!”

这一下,弘昌才真的害怕了。不过,他还是只能用大言怵吓,“莫非还敢杀亲贵?”他说,“还敢挑起天怒人怨的伦常骨肉之祸?”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不必提一个‘杀’字,也尽有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的处置。”

弘昌想到当年被圈禁的滋味,不由得一哆嗦,泄气的模样落在人家眼中,就连色厉内荏的空架子都支不住了。

见此光景,方观承放缓了神色说道:“昌大爷,这下你才知道,我是好意了吧?”

“你也是先王赏识的人,我没有说你不是好意。不过,光说也没有用。”

“当然我要替你想法子。”方观承接口说了这一句,略作沉吟,方又说道,“祸是已经闯出来了,只有期望将来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将功赎罪?”弘昌问道,“你们打算给我安上一个什么罪名?”

“昌大爷,你又说错话了,并不是我们跟昌大爷有什么深仇切恨,拿你罗织入罪。昌大爷,你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是个什么罪名?”

除非弘昌能说一句“我没有罪”,如果承认有罪,这罪名当然轻不了。可是,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盘算了好一会,始终没有胆量说一句:“我没有罪!随便你们怎么办好了。”

“昌大爷,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改过就从这会儿开头。”

“怎么改法?”弘昌情不自禁地问。

“喏!”方观承将现成的纸笔往前一推,“昌大爷,你先写个亲供。”

弘昌不作声,一支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终于不能不向方观承请教了。

“问亭,你说该怎么写?”

“无非悔悟之词,只说误信人言,不知轻重好了。”方观承又说,“你写完了,我再替你斟酌。”

弘昌的书读得比弘晈好,但这篇亲供一句一停顿,写得极慢,直到日落时分,方始写完。

“问亭,”弘昌平时的矜躁之气,丝毫不存,低声下气地说,“你替我好好改一改。”

“是,昌大爷的事,我没有不尽心的,请放心好了。”

“还有件事。”弘昌脸上很尴尬地,“能不能另外替我找间屋子?我不能回北屋。”

“怎么?”

“我怕见理亲王。”弘昌答说,“他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说呢?”

“那么,理亲王如果问,昌贝勒在哪儿,我们可怎么说呢,总不能照实回答,说你怕见他吧?”

弘昌愣了一会,突然说道:“你干脆这么说吧,已经把我扣起来了。”

又是一个愿行苦肉计的。方观承心想,这么办,倒是对迫使弘皙就范有帮助的,当下答说:“昌大爷愿意我们这么说,亦无不可,请稍坐一坐,我来安排。”

这时杨一帆已经将弘昇、弘普的亲供都取来了,唯独弘皙始终不合作,口口声声要见庄亲王。

“我看咱们不必等他了。我还有个法子,索性连宁郡王他们三位,一起都挪了开去,让理亲王一个人待在那儿,人单势孤,心里觉得不好受,说不定就会软下来。”

杨一帆也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另外找了一座院落,先将弘昌送了去,接着便到北屋去接另外三个人。

“杨府丞,”理亲王弘皙神色严重地问,“你们到底让不让我见庄亲王?”

“回王爷的话,我们做不了主。”

“那,你让我去看康亲王。”

“是!等我上去回。”杨一帆很快看着弘晈说,“请宁郡王,还有两位贝勒跟我来。”

那三人还未答话,弘皙却开口问了:“你把他们三位带到哪儿去?”

“亲供上有些事还不大清楚,得请了去问一问。”

说完,将弘晈、弘昇、弘普,带到弘昌那里,只见好几个苏拉正在忙碌,一个点蜡烛,两个摆桌面,另外还有两个正提着食盒进屋,后面跟着的是方观承。

“康亲王送的席,给四位压惊。”

听这一说,大家觉得心头一松,接着,便听得有人肚子里作响。

“我可真饿了。”说着,弘晈动手揭开食盒,抓了几片火腿往口中塞。

“今晚上,”弘普问道,“我们睡哪儿?”

“总有地方睡,请先宽心喝酒。”杨一帆答说,“我这会儿就去张罗。”

于是由弘昌带头,相将入席,方观承代做主人,一一敬过了酒,何志平来接替主位,方观承道声“失陪”退了出去,找杨一帆去商议。

“理亲王怎么样?”

“你听!”杨一帆指着北屋说。

方观承凝神静听,是理亲王在发脾气、摔东西,不由得皱眉说道:“这得跟两王去请示。”

两王是指康亲王跟平郡王,到得那里一看,非常意外地,庄亲王胤禄亦在座。

方观承便将四份亲供呈了上去,简要地说了处置的经过,康亲王觉得很满意,大为夸奖方、何、杨三人有办法。

“不过理亲王可不好办。原来打算把他孤立起来,也许能听劝,哪知道脾气愈大。体制所关,不能用强,得请三位王爷定个宗旨,以便遵循。”

“听说他一直要见我?”庄亲王问。

“是。”

“好吧!我跟他见见面,谈一谈。”

众人对他的这个决定,无不感觉意外,“十六叔,”平郡王福彭问说,“你老预备跟他谈些什么?”

“先要听他问我些什么?”庄亲王昂一昂头说,“反正避不见面,绝非上策。”

“是!”方观承觉得庄亲王很高明,力赞其成,“只要王爷一露面,理亲王先就发愣了。”

果不其然。弘皙原以为庄亲王使这一条“倒脱靴”的苦肉计,一定情虚不敢露面,所以一直嚷着要见庄亲王,表示他自己理直气壮,不道庄亲王居然会来,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十六叔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受你的累!”庄亲王说,“上谕中不是也有我的名字吗?”

“十六叔,你如今也知道了吧!你这么回护他,他居然翻脸无情!我早说他天性薄,十六叔该相信了吧!”

“话倒也不是这么说。”庄亲王故意停了下来,等陪着来的方观承退了出去,方又小声埋怨着说,“我早劝你别心急,事缓则圆,等自己处处把脚步站稳了,他无所借口,只好乖乖退位。你就是忍不住,一逼再逼,到底逼出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竖子不足与共事。”说着,庄亲王叹了口气,大有无端受累之慨。

弘皙一听语气不妙,随后感觉得有股冷气从脊梁上冒起来,似乎整个身子像浸在冰桶中一般,不知是怒是悲,是忧是急,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古语说得好,退一步天地皆宽。”庄亲王又说,“先皇是病中胡思乱想,又不是神志清醒时候说的话,这叫作乱命,原不能作数的。当初你别那么认真,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这总算如麻心绪中,让弘皙抓到了一个线头,能从此开始来清理了,“十六叔,”他问,“你说我什么事别认真?”

“不就是传位的事。”

“那就怪了!”弘皙气往上冲,一阵一阵地脸上发烧,“原是先王的皇位,让他夺走了,自愿物归原主,这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认真吗?”

“要说物归原主。老侄,”庄亲王仍是不徐不疾地,“神器另有所属,我不说你也明白。”

“另有所属?”弘皙问道,“你是说十四叔?”

“是不是,我不说你也明白的。”

弘皙语塞。圣祖决定将皇位传给十四阿哥恂郡王,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世宗一半以遁词强辩,一半是得了怔忡症为求自我解脱,以为愧对废太子。在弘皙来说,最初确是有着一种意外惊喜之感,可是既然做了承诺,而且今上即位时,已经取得协议,就非争不可。

转念到此,又觉得振振有词了,“真是这样的话,先皇驾崩那天,为什么发生争执,又为什么有盟约。尤其是,”他提高了声音说,“十六叔不该做中。”

“我做中是从权顾大局。”凡此指责,都在庄亲王意料之中,所以回答得极快,显得胸有成竹,他停了一下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时是圣祖有一段遗训盘桓在我胸中,不能不做中。”

“喔,我倒要请问十六叔,是圣祖的哪一段遗训?”

于是庄亲王为弘皙细谈康熙年间两次废太子的经过,提到圣祖曾有一段遗训,说皇子树党结私,各怀异谋,等他一旦身死,必然会将他的遗体置于乾清宫不顾,手足之间,束甲相攻。

庄亲王说他对圣祖的这番感慨,铭记不忘,自誓如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定要化干戈为玉帛,当世宗初崩时,极力调和的本意在此。

这番说辞何能令弘皙折服,他冷笑说道:“原来十六叔之所谓调和,就是欺骗?”

对尊长如此措辞,无礼之甚,庄亲王脸色勃然,但马上就恢复平静了,“你说我欺骗,就算欺骗。不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他说,“怪来怪去要怪你自欺!”

“怎么说是我自欺?”

“我刚才说过,先帝当初接你入宫,许了你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那是病中的乱命。先帝有病,你没有病,怎么信以为真呢?”

听得这句话,弘皙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喉头,呼吸都不通了,等将一口气缓了过来,只见他蓦地里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同时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该死,我该死!”

“你别这样子!”庄亲王说,“我索性把话说得透彻一点儿,才能攻掉你心里的那块病。圣祖的实录俱在,对你父亲心是伤透了,心也灰尽了。所以第一次废立的时候,大受刺激,痛哭流涕,六天夜夜不能合眼;到第二次再废,若无其事,说是谈笑处置而已。”

停了一会,又说:“为什么前后如此不同,就因为你父亲不可救药,君臣之义既尽,父子之情亦绝,视如陌路,无足萦怀。这你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而又以东宫嫡子自居,岂非自欺?还有一层你得冷静下来想一想,圣祖驾崩,你父亲跟你都没有封号,你的理亲王是怎么来的,不是先帝封的吗?”

弘皙心绪如麻,悔恨不已,思量往事,平日拥护他的那班兄弟侄子,此时都为他所怨尤,自觉为人误得不浅。

此念一生,恐惧之心,随之而起,庄亲王既不责备,亦不解劝,只是默默地看着。

在窗外窥伺动静的杨一帆,看着是时候了,径自推门入内,向庄亲王打个扦说道:“王爷怕饿了,宗人府备得有饭。”

“好!你开上来吧,我跟理亲王一块吃。”庄亲王又说,“我怕今天不能回去,叫人叫吃的来,你看看来了没有?”

“是。”

杨一帆答应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苏拉来摆饭桌,八样极丰盛的菜以外,还有个肥鸭炖火腿的一品锅,一小坛陈年花雕,这都是庄亲王送来的。

“来吧!”庄亲王向弘皙招呼,“咱们喝着酒聊。”

弘皙哪里喝得下酒,但却愿意听庄亲王说话。而庄亲王也正要借杯酒,谈先世,来做开导,所以关照不必伺候,以便摒绝从人,密谈出一个圆满的结果来。

“在帝王家,骨肉伦常之变,实在也无足为奇,大家想当皇上,自然是皇上权威,独一无二,这个引诱,可是太大太大了。不过也不尽是为了私意,是觉得自己真有一套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想拿出来造福苍生。”庄亲王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老侄,你想当皇上,是为了什么?你可以不答我的话,可别骗我。”

弘皙已很明白,骗也未必骗得过去,只好老实听他的话,默然不答。

“大家争着想当皇上,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是指对天下人而言,见得那是个有为的朝代;倘或连皇上都不想当了,人家看着他可怜,他羡慕人家自由,那个朝代,大概也就快完了。”

弘皙拿他的话,想了一下说:“莫非先帝自信治天下,一定比十四叔强?”

“当然。”

“我看不见得。”

“人都过去了,这是件争不出结果来的事。我要告诉你的,本朝有过许多天翻地覆的风波,不过到头来都有好结果。”

“好结果?”

“对了,好结果。”庄亲王自问复又自答,“什么叫好结果?就是于社稷苍生有益。”

“这个好结果是怎么来的,你倒说给我听听。”

“你不知道,就根本不配争皇位。我告诉你吧,这个好结果是,争不到的人能顾全大局,或者本人心不服,旁人觉得有害大局,不准他争。”庄亲王略停一下又说:“当初恂郡王能争不争,如今和亲王也是能争不争。”

“哼!”弘皙轻蔑地冷笑,“十四叔还罢了。别的人,是财迷心窍,不说也罢。”

这是指和亲王弘昼而言。当今皇帝为了安抚弘昼,尽以先帝在藩邸的私财相赐,所以弘皙说他“财迷心窍”。

“他的心窍就是财不迷,也耍不出什么高招来,倒不如当争不争,见机为妙。”庄亲王趁机开导,“你倒问问你自己,如果是你当皇上,日理万机,你能顶得下来不?听说你常常扶乩,如果军国大计,要请教乩仙,老侄,我看大清朝天下,非断送在你手里不可。”

“那……”

“你不必辩!辩也没有人听。干脆说吧,你是人家不准你争!”

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当头棒喝,弘皙汗流遍体,满怀惭愧,涨红了脸好久说不出话来。

见此光景,庄亲王知道已将他彻底制伏了。不过弘皙的性情他也听人说过,欺软怕硬,刚愎自用,所以把本想加以安抚的念头收起来,静等他来求情,再相机应付。

“十六叔,我斗胆得怪你,这些道理,你早该跟我说的。”

“你这么大人,都快做爷爷了,自己不知道轻重,还等我来说?”

“唉!”弘皙叹口气,“当局者迷!”

庄亲王没有理他,只管自己陶然举杯。弘皙这时候六神无主,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憋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

“十六叔,”他说,“我想跟普二弟聊一聊。”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只要你老答应了,我自己去找。”

“好吧!”庄亲王回身向外问道,“杨府丞在不在?”

“在!”杨一帆在外应身,接着推门入内。

于是在庄亲王指示之下,杨一帆将理亲王弘皙带到软禁弘昌等人的那座院落,经过一座跨院,听得曲韵悠扬不由得就站住了脚。

“怎么,还唱曲子?”

“是的。”杨一帆答说,“是显亲王,把他府上‘小科班’的场面也传来了。”

弘皙也喜欢昆腔,便舍不得离去,凝神细听了片刻,办出正是《千钟禄》中的建文帝在唱《惨睹》。这一折曲文共计八段,结尾都押“阳”字,俗称“八阳”。显亲王唱完第四段,陡然拔高,声如裂帛般接唱第五段《小桃映芙蓉》。

这段曲文,弘皙也熟,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默念:“惨听着哀号莽,惨睹着俘囚状,裙钗何罪遭一网,连抄十族新刑创;纵然是天降灾,消不得诛屠恁广,恨少个裸衣挝鼓骂《渔阳》。”

一面默念,一面却又心惊,燕王继了帝位,建文的忠臣被戮,妻孥发往教坊;方孝孺不肯草诏,燕王威胁以灭九族,方孝孺抗言灭十族亦不惧,燕王竟真的灭了他的十族。

苍凉高峭的歌声,加深了弘皙的感慨,同时也加重了他的恐惧,虽未掩耳,却是疾走,不敢再听“八阳”了。

到了软禁弘昌的那间敝屋,又另是一番光景,杯盘狼藉,四个人脸上都是红的,看来酒喝得不少。

“王爷用了饭没有?”代做主人的何志平站起身来问。

“我不吃,别客气。”弘皙看着弘普说道,“普二,咱们说几句话。”

“是!”弘普答应着站身,领弘皙进了西间,炕上铺着温软的被褥,两人便并坐在炕沿上谈话。

“老爷子来了,你知道不?”

这是指庄亲王,“我不知道。”弘普微感诧异地问,“你见过了?”

“见过了,说了一篇大道理。”弘皙愤愤地说,“我实在不明白,何以事先一点都不透露,一直到今天才开口?”

弘普不知道他父亲说了些什么,不敢造次,便只有付诸沉默了。

“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什么事?”

“还不是让位的事,打一开头就是个骗局,你总知道吧?”

“我可不知道。”弘普斩钉截铁地说,“我只知道皇上一时不打算让位,要把准噶尔的军务弄妥当了再说,我不是几次劝你别心急吗?”

“话是说过,无非一句空话而已,他根本就没有逊位的打算。”

这个“他”是指当今皇帝,弘普立即反问:“他跟你说过这话?”

“这还用说吗?情形明摆在那里。”

“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催着要接位呢?”

弘皙语塞,心里却是愤懑不平,觉得弘普的诡辩,比他父亲还难缠。他平常不是这么善于辞令的,可见得这套辩驳翻来覆去已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了。由这一点上,更可证明一开头就是个大骗局。

“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狞厉地说,“什么人长的什么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弘普让他去发牢骚骂人,若无其事地笑一笑,开口说道:“你回头也搬来了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商量好了,斗叶子消夜,加上你一个,正好轮流‘做梦’,轮流休息。”

“哼!”弘皙冷笑道,“我可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梦做得够长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梦已经醒了?”

这句话就更露骨了,弘皙冷笑着说:“不醒怎么着,莫非真的连死了都做糊涂鬼?”

“死是绝不至于……”

弘普故意尾音曳长停了下来,看弘皙一脸殷切的神色,心知他口虽不言,心里相当焦急,迫切希望知道前途的吉凶祸福。于是,他忽然换了很庄重的神色说道:“我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还是可以做一家之主。”

“这,”弘皙摇着头说,“我不懂你的话。”

弘普很含蓄地为他解释,事已至此,罪不可免,但不至于死,王爵亦不会取消,只是须另择人承袭。弘普认为他如能表示悔改,则此另行承袭之人,可以由他来挑选。这样,他在兄弟之间,便仍可维持家长的地位。

弘皙的兄弟很多,一时想不起由谁来承袭为宜,当然,这也是他舍不得抛弃爵位,以致意绪如麻、无法作冷静思考之故。

“怎么样?你如另有主意,不妨说出来商量。”

到此地步,弘皙真有万般无奈之感,通前彻后想下来,只有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俗语来自譬,老老实实地说道:“普二,你倒替我拿个主意看。”

“老十不很好吗?在他,你是长兄如父。”

弘皙的幼弟,庶出而行十的弘,自幼丧母,由弘皙的妻子所抚养,所以名为兄弟,情同父子。弘普的建议,在弘皙自是求之不得,但怕其余诸弟,特别是老六弘曣、老七弘晀提出反对,很难处置。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跟老爷子说,无论如何帮你的忙。”弘普说道:“倘若上谕让你自行择人,奏请承袭,你会为难,直接由上谕指定,就谁都没话说了。”

04

儿戏式的宫廷政变,谈笑间就处置了。当然会有人倒霉,但比起雍正朝那种重臣大吏,动辄五条铁链捆起,解到“天牢”,甚至送到圆明园或西苑,由皇帝亲审的恐怖景象,仅仅革爵训斥,真算不了一回事了。

皇帝的心思很深,他不在乎弘皙造反,关心的是,这么一件可谓之谋反大逆的要案,竟轻轻发落,在臣民心目中会引起怎样的一种猜测?

经过数度思考,他决定亲自动笔,轻描淡写地让大家知道有这回事,而会很快地忘记,然后再看情形,逐渐加重刑罚。

于是他根据宗人府议奏,庄亲王胤禄与弘皙、弘昇等结党营私,往来诡秘,请分别革爵,永远圈禁的折子,写了一道朱谕。拿庄亲王来“开刀”,冲淡弘皙为“主犯”的身份,也是预先策划好的。他说:“庄亲王胤禄,受皇考教养深恩,朕即位以来,又复加恩优待,特令总理事务,推心置腹,又赏亲王双俸,兼与额外世袭公爵,且畀以种种重大职位,俱在常格之外,此内外所共知者。乃王全无一毫实心为国效忠之处,唯务取悦于人,遇事模棱两可,不肯担承,唯恐于己稍有干涉,此亦内外所共知者。”

连用两个“内外所共知者”,一笔带过,可以避免叙述当初争夺皇位的真相,接下来要表示他将此事看得甚轻:“至其与弘皙、弘昇、弘昌、弘晈等私相交结,往来诡秘,朕上年即已闻知,冀其悔悟,渐次散解,不意至今仍然固结。据宗人府一一审出,请治结党营私之罪,革去王爵,并种种加恩之处,永远圈禁。朕思王乃一……”

写到此处,皇帝觉得为难了,要将庄亲王形容成怎样一种人。说他能干,则“私相交结”弘皙等人,便是有心谋反,处置不能不重;说他庸碌,则“畀以重大责任,俱在常格之外”,显失知人之明。

考虑下来,唯有自承无知人之明,才能“开脱”庄亲王,当下又写:“朕思王乃一庸碌之辈,若谓其胸有他念,此时尚可料其必无,且伊并无才具,岂能有所作为?即或有之,岂能出朕范围?此则不足介意者。”

写是写了,内心不免愧怍。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生母宓妃王氏,及果亲王的生母勤妃陈氏所抚养,圣祖晚年万岁之暇,课幼子自娱,亲授胤禄以天算之学、火器之道,而皇帝又从胤禄受教,名为叔侄、义同师弟。自己一向讲究尊师重道,如今将胞叔而又为恩师的庄亲王贬得一文不值,所谓师道尊严,扫地无余,良心实在不安。

但非如此,这条苦肉计便无效用,只好随后补过。就文气推敲了一回,提笔又写:“但无知小人如弘皙、弘昇、弘昌、弘晈辈,见朕于王加恩优渥,群相趋奉,恐将来日甚一日,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彼时则不得不大加惩创,在王固难保全,而在朕亦无以对皇祖在天之灵矣。”

这样措辞,意示为了保全庄亲王,不得不然,稍稍道出了苦衷。接下来论弘皙之罪,笔下就不必客气了。

“弘皙乃理密亲王之子,皇祖时父子获罪,将伊圈禁在家,我皇考御极,敕封郡王,晋封亲王,朕复加恩厚待之,乃伊行止不端,浮躁乖张……”浮躁乖张者何在?皇帝心想,照实写出来,自己亦觉得丢脸;但如不写,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以后倘有必要加重刑罚时,亦无根据。

所以决定据实而书:“于朕前毫无敬谨之意,唯以谄媚庄亲王为事。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即如本年遇朕诞辰,伊欲进献,何所不可?乃制鹅黄肩舆一乘以进,朕若不受,伊将留以自用矣。今事迹败露,在宗人府听审,仍复不知畏惧,抗不实供,此尤负恩之甚者。”

以下论弘昇之罪:“弘昇乃无藉生事之徒,在皇考时先经获罪圈禁,后蒙赦宥,予以自新之路。朕复加恩用至都统,管理火器营事务。乃伊不知感恩悔过,但思暗中结党,巧为钻营,可谓怙恶不悛者矣。”

这就要轮到弘昌、弘晈了。想到这两个人,皇帝觉得最不可恕,而且心中浮起了难以形容的厌恶之意。怡亲王受先帝之恩,天高地厚,所以他人略欠忠爱,犹有可说,怡王子孙如此,便是忘恩负义,绝无可恕。

深一层去想,弘昌、弘晈实在亦非背叛先帝,只是对他个人有成见而已。最明显的一个事实是,在以前,他们对和亲王弘昼跟对他的态度是大不相同的,偶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认为他“出身微贱”的轻蔑神色,一想起来就会百脉贲张,无名火发。

此刻就是如此。但多年来他从师父之教,学会了一个“忍”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成语,了解得再透彻不过。因此一到这种时候,他就不期而然地会做自我提示,心境也就比较能够平静了。

“弘昌秉性愚蠢,向来不知率教。”皇帝写道,“伊父怡贤亲王奏请圈禁在家;后因伊父薨逝,蒙皇考降旨释放。及朕即位之初,加封贝勒,冀其自新,乃伊私与庄亲王胤禄、弘皙、弘昇等交结往来,不守本分,情罪甚属可恶。”至于“弘晈,乃毫无知识之人,其所行为,甚属鄙陋,伊之依附庄亲王诸人者,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而已。”

写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难题,弘普比他小五岁,从小就拿弘普当个小弟弟看待,与同胞手足无异,弘普亦当他胞兄看待,处处唯马首是瞻。即如弘皙的行径,便经常由他来密陈。这样一个论事有功、论人有情的人,加以莫须有的谴责,实在问心有愧。可是漏了他就是一个易于引起猜疑的漏洞,也就只好狠一狠心不顾他了。

不过话虽如此,措辞还是尽量求缓和,“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逾于恒等,朕切望其砥砺有成,可为国家宣力,虽所行不谨,由伊父使然,然亦不能卓然自立矣。”

罪状是宣布得相当明白了。接下来该定处分,当下宣召平郡王至养心殿,打算听听他的意见。

平郡王很聪明,何肯乱作主张,平白地得罪人,当下磕头说道:“庄亲王谊属懿亲,其处分除出宸断以外,任何人不得擅拟。”

皇帝亦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自己先定了处分,再跟他斟酌,“先说庄亲王,当然不会革爵,内务府亦仍旧要他管。我想亲王双俸及议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还有理藩院尚书,想来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见面,也免了吧?”皇帝问说,“你看如何?”

“臣愚。”平郡王答说,“窃以为皇上莫如先召见庄亲王加以温谕,以示倚任如故。”

“这……”皇帝有些踌躇,因为不知道召见庄亲王时该说些什么。

“或者,”平郡王很机警地又说,“召见贝子弘普,嘱咐他转告庄亲王。”

“这倒行!”

平郡王立刻接口:“弘普现在銮仪卫。臣当传旨,命其即刻进见。”

“可以。”

平郡王就此脱身,亲自到銮仪卫传旨,陪着弘普到养心门前,拍拍他的肩说:“记住!做戏。”

要言不烦地两个字,说得弘普心情改变了,已知是做戏就不必认真,所以进殿磕头以后,表情木然。

“小普,”皇帝仍旧用从小至今未改的称呼,他用不胜歉疚的声音说,“你总知道,我是万不得已。俗语说‘做此官,行此礼’,当皇上也是一样。官样文章,亦不能少。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了。”

“是。”

“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贝子借给我?”

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桩事,不知道是谁从罗刹——俄罗斯奉使回来,贡上两个精巧的打簧表。先帝分赏了四阿哥和他。哪知四阿哥在圆明园沿着福海散步,取视金表时,一不小心,掉在湖中。第二天先帝召见,他怕问起金表,无以为答,便去找弘普商量:“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金表借给我?”

回忆到这段往事,少年友于之情,油然而兴,不自觉地出以当年戏谑之词,“金表能借,贝子不能借。”他说。

“算了,算了!”皇帝笑道,“先把你的贝子借给我,将来还你一个贝勒,也许是郡王也说不定。”

05

处置分做两部分,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议,一部分加恩从宽。弘昇永远圈禁;弘昌革去贝勒,都是宗人府的原议;弘普的贝子,既为皇帝所“借”,当然也革去了。

从宽的第一个是庄亲王,免革亲王,只撤双俸及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他的差使还多得很,何者应去,何者应留,自行请旨。惩罚臣下,开一新样,而其中自有深意,暗示对庄亲王的处分,别有衷曲。

第二个是宁郡王弘晈,上谕中说:“弘晈本应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远承袭者,着从宽仍留王号,伊之终身永远住俸,以观后效。”

宣旨的是方观承。奉差既毕,正心里在想应该如何安慰弘昌时,忽然发现弘晈泪流满面,接着伏地饮泣,不免诧异,急忙蹲身下去,将他扶了起来。

“王爷何以如此伤心?王号仍旧保留,住俸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方观承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怡贤亲王留给子孙的家业,几辈子都吃不完。

“我不是为我的处分,我伤心的是,皇上把我看得一个子不值。”弘晈且泣且诉,“说我‘毫无知识’,说我‘卑陋’,已经让人受不住了;还说我的‘依附庄亲王等人,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大小是个王,竟把我当作打‘镶边茶围’的‘篾片’了。您想,作践得我这个样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原来为此!方观承倒是深为同情,但语言“卑陋”,却绝非苛责。心想:难得他还有羞耻之心,不正好切切实实做一番规劝。

“王爷,你别错怪皇上,皇上是一番‘恨铁不成钢’的至意。譬如说吧,什么‘镶边茶围’,这种市井之语,出诸有身份之人之口,能让别人瞧得起吗?王爷,你得仔细想一想上谕上‘以观后效’那四个字。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气,何不发愤读书?读书可以变化气质,化鄙陋为醇美,不但可洗今日之耻,将来还有大用的日子呢!”

弘晈把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抹一抹眼泪,怔怔地想了好一会说:“我也不望大用,不过一定要一洗今日之耻。”

说话马上不同了,方观承大为赞美,“这才是。”他说,“我把王爷悔悟向上的情形跟皇上回奏,皇上一定也很高兴。”

06

复命仍须待命,皇帝交代方观承:“还有事要交给你办,等一等。”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茶膳房的太监马胜,带了挑着食盒的苏拉来传口谕赐食。

“这是御膳上撤下来的。”

以方观承的身份来说,赐食已不寻常,何况是上方玉食。当下朝皇帝所在之处磕了头,起身看御膳上撤下来的是,一盘包子、一大碗红白鸭丝烩鱼翅。他的量小,吃了四个包子就饱了,鱼翅还剩下一大半,心里不免可惜。

“方老爷,”马胜说道,“吃不完带回去好了。”

“这也能带吗?”

“怎么不能带?有的还特意不吃,好带回去。这是皇上的恩典,带回去孝敬老人家再好不过。”

“是,是!我带回去孝敬我娘。不过,包子好带,这鱼翅汤汤水水的……”

他的话还没有完,马胜便已接口,“不要紧!”然后转脸对苏拉,“去找样家伙来盛鱼翅!回头方老爷有赏。”

这是特意提醒方观承,颁赏本就该给打赏的,只是银子并未带在身上,但即说道:“不错,不错。回头到我那里来领赏。”

于是苏拉去找了个敞口的绿釉陶罐来盛鱼翅。刚收拾好,奏事太监来“叫起”。

皇帝已换了便服。冬至将近,天气已很冷了,皇帝将双手笼入狐裘袖筒中,在西暖阁中散步,听得帘里响动,回身站定,方观承随即跪下磕头。

“吃饱了?”

“是。”方观承老实答说,“赐食过丰,臣还能带回去,以便臣母同沾恩荣。”

皇帝不作声,忽然叹了口气,然后向首领太监说道:“你们都出去。”

等太监退出以后,皇帝在炕上坐了下来,命方观承站着说话,他的身材矮小,站着亦仅及坐着的皇帝之肩。

“你还记得吧,我接位那年,有一天看了恂郡王回来,跟你谈起的事?”

方观承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恭敬地答道:“臣何敢忘?”

“我说过,这件事怎么办,我完全听你的。如今看来,该要办了。”皇帝说道,“皇太后越来越不行了。”

方观承亦曾隐约听说,慈宁宫的御医,一天要请三次脉,太后娘家的弟妇——承恩公凌柱长子伊通阿之妻,本来每半月进宫省视一次,这一阵子常常奉召入慈宁宫,每来都是宫门将下钥时才走,足见病势沉重。

“皇太后原是带病延年,当初都以为朝不保夕,只以皇上、皇后纯孝,得享数年天下之养。万一不讳,皇太后必是含笑于天上,皇上亦应无憾。”

皇帝点点头说:“承恩公家,应该都看得出来我的一片心。不过……”他略停一下又说,“我刚才听了你的话,感触很深。”

臣子之母,得以乐享天伦;天子之母,却不能不独处离宫。稍为皇帝设想,实在是情何以堪?方观承不由得有些激动了。

“办理此事的步骤,曾面奏过,皇上如别无指示,臣今天就去看伊通阿。”方观承说,“伊通阿是明理的人,必能听臣的话。”

“好!要机密。”

“是。”方观承又问,“去接‘在热河的太后’,非内务府办差不可,应该跟谁接头,请旨。”

“你跟海望商量,要快!”

“是。”方观承停了一下,看皇帝别无指示,方始慢慢退了几步,跪安而出。

一出来就到内务府,找到海望,屏人密谈,“海公,”他说,“皇上派我跟你去看伊通阿,你知道是为什么?”

这是试探,看他知道不知道“以伪作真”的计划。如果不知道,就得好好想一想如何跟他说明。因为海望此人,确如皇帝在口谕中所宣示的,“心地纯良,但识见平常”。这件机密大事,如果讲得不够清楚,发生误会,以致行事出错,那关系就太重了。

“不就是要唱一出《狸猫换太子》吗?”海望答以隐语,以宋真宗的李宸妃比作“在热河的太后”,接着又说,“不过,我可不知道皇上派我去看伊通阿。”

“现在我一传谕,海公不就知道了吗?皇上交代,要快!咱们什么时候去?”

海望与凌柱都是皇亲国戚,平时常有往还,对凌柱家的情形很熟悉,沉吟了一会说:“承恩公风瘫了,老大不大管事,他家是大奶奶当家,有事只跟老二商量。咱们不能找通大奶奶,不如跟老二,让他跟他嫂子去谈。”

“原来海公跟他家是通家之好,那就容易着手了。”

“不!话要你来说,因为只有你对这件事最清楚。”海望又问,“你跟他家有往来没有?”

“没有,我只见过老大伊通阿。”方观承问说,“老二是叫伊松阿不是?”

“不错。照这样看,你到他那里去也不方便,只有在我那儿谈,晚上我请客。”

正谈着时,天上已经飘雪,是初雪,也是瑞雪,更值得一赏。但伊松阿因为心情不好,天又下雪,婉谢邀约,海望只好再派亲信听差去面见伊松阿,说明有极要紧的事谈,伊松阿方始冒雪而来。

其时方观承已先到了,经海望引见以后,伊松阿很客气地拉手问好,没有那种贵介公子骄倨的神色,但透出一脸的精明,方观承便不敢怠慢,言语之间,十分谨慎。

“咱们是先谈事,后喝酒呢,还是边喝边谈?”海望看着伊松阿问。

“看方先生的意思。”

“那我就放肆,妄作主张了,先谈事吧!”

密室是早就预备好的,在一个假山洞里,洞壁用油灰填实,刷上石灰水,地面也是油灰筑实砑光,铺垫极厚的狼皮褥子,关上两面厚重的木门,不但温暖如春,而且不虞隔墙有耳。

三人围着一张紫檀长方矮几,席地而坐,方观承与伊松阿面对面,声音虽轻也听得很清楚。

“松二爷,你的脸色很不好,想来是因为皇太后圣体违和,心烦的缘故。”

“是啊!”

“皇上也是愁得眠食不安。”方观承问,“到底怎么样了呢?”

“据我大嫂说,不过拖日子而已。”

“皇太后的病,”海望插嘴说道,“有好几年了。”

“是的。”伊松阿说,“如说拖日子,这日子也拖得太久了。”

“也许,”方观承说,“带病延年,还有好些日子。”

“难!”伊松阿摇摇头,越发忧形于色。

看看是时候了,方观承便陡然间说:“松二爷,恕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万一太后驾崩,你看皇上是不是照旧会照看外家?”

伊松阿无以为答,他先要琢磨方观承问这话的用意,想了半天反问一句:“你看呢?”

“我不敢瞎猜。不过,我倒带了一篇文章在这里,松二爷不妨看看。”

这篇文章是从国史馆中抄来的《费扬古传》。字写得很大,句子点断,铺叙战功之处,多从简略,所详的是“天语褒奖”以及所获的各种恩典。伊松阿以为其中有何重要的启示,所以很仔细地看完,结果大失所望,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这个结果表现在他脸上,却早存于方观承心中,“松二爷,”他问,“你知道费扬古是什么人?”

“不写得很明白吗?”伊松阿指着传记念道,“‘费扬古,栋鄂氏,满洲正白旗人,内大臣三等伯鄂硕子,年十四袭。’”

“是的。可是,松二爷,你知道不知道,他是端敬皇后的弟弟?”

“端敬皇后?”伊松阿想了想说,“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位皇后。”

“那是因为后世忌讳,有意不谈的缘故。”

“不错。”海望说道,“有这位皇后,我也是到了孝陵,细看碑文才知道。祔葬孝陵是两位皇后,一位是圣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一位就是端敬皇后。传说她是……”他缩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啊!”伊松阿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她啊!莫非真有其事?”

伊松阿亦未将小宛的名字说出来。他亦只知有此传闻,不悉其详。一半好奇,一半也是觉得特意谈到端敬皇后与费扬古,必有跟他家有关的缘故在内,所以要求方观承细细谈一谈。

“世祖跟端敬皇后的故事,一时谈不完。”方观承说,“我只告诉松二爷,端敬皇后只是认了鄂硕为父,跟费扬古不是真的姊弟。费扬古是靠他自己的功劳,并非因为他是椒房贵戚才发达的。你看,他的传中,凡是上谕嘉奖,从来不提他是端敬皇后之弟,因为本来就不是嘛。端敬皇后在日,鄂硕进封伯爵,鄂硕之弟罗硕封男爵。人在人情在,端敬不在了,哪里还会推恩后家?所以费扬古传中从不提端敬皇后。”

这“人在人情在”五字,恰如暮鼓晨钟般,发人深省。伊松阿心想,真皇帝假太后,眼前不能不尽孝尽礼,一旦太后驾崩,既非骨肉之亲,难期孺慕之思,想不起太后就想不起照应“舅舅”,要长保富贵,只怕难了。

“再说,”方观承将声音压得极低,“今上原是有生母的。母不能以子而贵,只为太后的名分被占了。眼前是无可奈何的局面,将来太后驾崩了,自己生母却不能补这个缺。朝思暮想,想到头来,松二爷,万一迁怒,府上说不定就有不测之祸。”

这话说得伊松阿一惊。仔细想想,似乎不合常理,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但这是第三者看的常理,设身处地去想一想,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生身之母不但未能迎养,甚至见面都不能够,那种痛苦会逼得人发疯,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转念到此,不由得毛骨悚然,“方先生,”他说,“这得替皇上想办法,不能让他们母子隔绝。倘有这样的情形,哪怕是穷家小户,都让人觉得可惨,何况是皇上?”

“松二爷,”方观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有这番见识,我得跟你道贺,府上世世代代,富贵不断了。”

伊松阿心头一阵鼓荡,不知是惊喜,还是兴奋,嗫嚅着说:“方先生,你一定有好主意,请你教导。”

“言重,言重。”方观承沉吟了好一会说,“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只有一件事,贤昆仲要看得破,想得透。”

“哪一件事?”

“当今太后驾崩了,一时还不能祔葬泰陵。”

“这!”伊松阿发楞,“方先生,这话我不懂。”

“那我就明说吧,府上少了一位太后,可又添了一位太后。让在热河的太后,顶如今圣体违和的太后的缺!不就两全其美。”

“那……”伊松阿细细琢磨了一下,想通了,“你是说,就当我姊姊——太后没有死?”

“一点不错!”方观承很高兴地,“松二爷,你比我的想法高明,不是少了一位又添了一位太后,是出于府上的太后,仍旧好好活着,那是多美的事。”

“可是我姊姊死了就连祭享都不能够了?”

“谁说不能够?当然得找个极妥当的埋骨之地,皇上能够按时祭扫,尽他的孝心。”

“这样,”伊松阿踌躇着说,“总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姊姊似的。”

“唉!”海望不以为然地插进来说,“五伦君臣第一,顾全君臣之义,手足之情欠缺一点,也就没有什么不安的。移孝作忠也多得是,何况是姊弟之情。”

“松二爷,你不能光是由你想,你也得替太后想一想,生前有皇上尽孝,驾崩了仍旧有人代替她当太后,娘家长保富贵,太后虽死无憾。如果有这个机会而放弃了,太后在天之灵,一定怨你不懂事,不识大体。”

伊松阿是完全被说服了,因而口气也变成宾主易位的情势,原来是方观承唯恐他不会同意,此刻变成他向方观承请教,应该如何将这件事办得圆满。

“要办得圆满,只有俗语所说的‘神不知,鬼不觉’。”方观承说,“目前,连老爷子那里都不必说破。”

“是,不过我总得告诉我大哥吧?”

“那当然,我想最要紧的是你嫂子。”方观承问,“你看她怎么说?”

“她?”伊松阿很坦率地答道,“有这样的好事,她还能说什么,再说,事情摆在那里,谁也不敢违旨。”

“松二爷,你这话说得很透彻。不过,你千万得跟她说明白,这是件极好的好事,但如果口头不谨慎,稍微露一点风声,事情就会弄得糟不可言。”

“我知道,我知道。”

“那好。你嫂子是怎么个意思,能不能明天给我个回话?”

“行。”

“那么,”方观承看一看海望说道,“明天,咱们仍旧在海公这儿见面。”

第二天见面,伊松阿带来的回话,如所预期的,伊通阿之妻毫无异议以外,而且还意想不到地,她竟自告奋勇,愿意去接“在热河的太后”。

这看来是个很好的主意。但仔细想一想,倘或行迹泄漏,反易惹起猜测,所以方观承持着保留的态度。

但皇帝倒是赞成的,而且也是嘉许的。不过方观承仍旧非常谨慎,他先不做肯定的答复,要看部署的情形而定。

首先是选奉迎的专使。依旧是选中了曹,因为他在热河行宫修草房时,见过圣母老太太好几次,而这个差使是非熟人去办不可的。

可是曹却不善于办庶务,因而又非要加上曹震不可。方观承将他们叔侄请了来,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件事,说是:“上头的意思,仍旧要你们两位去。”

曹震很兴奋,因为这件差使办好了,必蒙重赏,而曹却有恐惧不胜之感,甚至现之于形色了。

“上命差遣,本不敢辞。但责任实在太重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粉身碎骨不足赎其辜。”

“请放心,”方观承说,“出了差错,大家都有责任,只要事先策划周详,绝不会出差错。”

曹还想说什么,曹震拦在前面说道:“四叔,这是辞不掉的事。再说,只要多加小心,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就是这话啰。”方观承说,“只要你出个面,一切都有通声替你办,不必担心。”

曹无奈,只得默然而坐,听方观承与曹震策划。

“事情比较麻烦的是没有准日子。”方观承说,“这里的太后一咽了气,圣母老太太就得接进宫去,早了不行,迟了也不大好。而且,进宫总还得挑个好日子。通声,你看这件事怎么办最妥当?”

曹震凝神细想了一会说:“我想家叔应该先动身到热河,把有这么一件事,先跟圣母老太太说明白。”

“是的。”方观承说,“这是第一步。下一步呢?”

“下一步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到热河去预备,一接到消息就护送圣母老太太进京,挑好了日子,一到京就进宫。”曹震忽然说道,“进宫那一刻最难,办差也只能办到送进京为止。”

“这一点,我已经想好了,你说另外一个办法吧!”

“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先在城外找一处隐秘妥当的地方,把圣母老太太接了来住着,说进宫就进宫,比较省事。”

“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隐秘妥当的地方,不容易找。”

“容易。”曹震说道,“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还能藏不住一位老太太。”

“那么,先找房子,能找到妥当的地方就这么办。”方观承向曹说道,“请回去预备吧!明天就有旨意。”

第二天,内务府为热河行宫年节祭祀,应派人先期预备一事,开出名单请示。朱批是:“着曹去,即日启程。”

通知送到曹那里,不敢怠慢,立刻出城,暂且找客栈住下,算是遵旨“立刻启程”,事实上总得预备一两天,才能真的动身。

“倒是什么差使,这么要紧?”季姨娘跟锦儿诉苦,“震二爷就不能替他想法子搪一搪,年近岁逼,又是雪,又是雨,我真怕他这一趟去会得病。”

“好了,好了!”锦儿没好气抢白,“快过年了,你就说两句吉利话吧!”

话虽如此,心里却不能不承认季姨娘的顾虑,并非杞忧,只是皇命差遣,身不由己,如果真的得了病,也只能怨命。

“你也不必多想。四老爷这几年运气不错,路上一定平安,只是吃一趟辛苦而已。你回家在佛堂多烧一炷香,菩萨会保佑四老爷一路顺风。”

锦儿好言安慰了半天,又取了些时新花样的尺头相送,将季姨娘敷衍走了,正想歇个午觉时,曹震从城外回来了。

“四老爷暂住东便门外南河坡的蟠桃宫,他出了个难题,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曹震皱着眉说,“他叫我跟太太去说,打算把雪芹带了去陪他。”

“那怎么行?”锦儿毫不考虑地回答,“太太的病,刚好了一点,又快过年了,雪芹不在身边,朝思暮想,不又添了病。”

曹震默然半晌,方又开口:“不过四老爷也确是少不得雪芹。”

“为什么?”

曹震考虑了好一会,拉着锦儿到后房,低声将曹此行的任务,告诉了她,然后又说:“你想,这是多机密的大事!传句话、写封信,不能没有一个自己人在身边,不然走漏了风声,还得了?”

“他不会把棠官带了去?”

“知子莫若父,棠官是什么材料,四老爷会不知道?再说,棠官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就算能请假,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准得下来的。”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曹震说道,“你倒想个什么法子,能让太太准雪芹去?”

“准是一定会准的,说四老爷有紧要差使,非雪芹帮他不可,太太能说不行吗?就怕口头上说不要紧,让他去好了,心里却舍不得,那就坏事了。”

“照你这么说,是要想个法子,让太太能高高兴兴准雪芹跟了四老爷去?”

“这个法子不容易想。”锦儿慢吞吞地说,“只有我跟翠宝轮班陪着太太,想法子哄得她高兴就是了。”

“那好,就你们两个都去也行。”

“都去?”锦儿冷笑,“我们都去了,你也就不必回家了,反正‘口袋底’多的是乐子,再不然还有‘八大胡同’。”

“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好了,好了,咱们别为这个抬杠。劳你驾,趁早去一趟。”曹震又说,“你可别说四老爷是干什么去的,只说这一回是优差,交了差大家都有好处。”

“大家都有好处?”锦儿很关心地,“对雪芹能有个什么好处?”

“那就难说了。他是名士,不谈功名利禄,就有好处他也不稀罕。”

锦儿不再作声,只找到翠宝,说一句:“我得去看太太有事谈。回来我再告诉你。”然后关照套车,带着丫头,匆匆而去。

07

一进门就遇见秋月,使得锦儿遇到了难题,曹震叮嘱:“别说四老爷干什么去的。”这话对秋月用得上,用不上?

细想却不是难题。曹此行的任务,可瞒别人,不能瞒曹雪芹,曹雪芹知道了,岂有不告诉秋月之理。然则此刻之瞒,完全是多余的事。

“我到你屋子里去,告诉你一件千载异事,不过你得守口如瓶。”

秋月紧皱双眉,在牙缝里吸着气说:“我的妈呀!你别掉文行不行?什么‘千载异事、守口如瓶’,都酸死了。”

锦儿脸一红,“还不是跟你们这班酸溜溜的人泡的。闲话少说,”她指着曹雪芹的书房说,“在不在?”

“在写春联。”

锦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先把房门关上,径自往套间走了去。

秋月很少看到锦儿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态度,料想这件“千载异事”关系重大,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变得严肃了。

“四老爷要到热河出差,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秋月诧异地,“快过年了,还出差?”

“今儿早晨的事,奉旨马上动身,已经住到城外去了。不但四老爷,雪芹也得去一趟……”

等她将整个经过说完,秋月脸上不由得就有难色。她心里的想法不难测度,正就是锦儿所顾虑的。

“我在想,去是不能不去,只有想法子哄着太太,让她没有闲心思去想雪芹。我打算跟翠宝轮班来陪太太,把孩子也带来,跟小芹一块玩,家里一热闹,太太的日子也容易打发了。”

“也就只有这么办了。”秋月问道,“你自己跟太太去说,还是我替你去说?”

“自然是你说。”

“这也行。不过是去干什么,又为什么非要芹二爷陪着去,这得有个很妥当的说法。倘或话中有了漏洞,太太一动了疑心,那可就大糟其糕了。”

“是啊!如果是别的事,大不了说了实话,疑心也就去掉了,无奈这件事是万不能说的。”

秋月沉默不语,只见她眼珠不断在转动,过了好一会,方听她徐徐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太太肚子里最能藏得住话,你是知道的,很可以明说。事先明说了,还有一样好处,这是个很有趣的差使,太太没有事,心里会想,圣母老太太听说皇上去接她,会是什么个样子;圣母老太太见了芹二爷,是不是也喜欢他?只是想这些事,就不会想到芹二爷路上辛苦,替他担心了。”

正在谈着,听得外房有推门的声响,秋月起身张望,是小丫头文玉,“芹二爷来了。”她说,“是来看锦儿奶奶的。”

“请芹二爷在堂屋里坐一坐,我们就来。”秋月回身向锦儿说道,“暂且别告诉他,等回了太太再说。”

“这样,我到他那里看看杏香去,你趁这会儿跟太太去回,我在那儿听消息。”

说停当了方始出房,只见曹雪芹迎上来问道:“听说四叔已经出城了,是震二哥送了去的,怎么回事?”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锦儿答说,“走,看看小芹去。”

于是一起出了垂花门,分路而行,曹雪芹陪着锦儿到他所住“梦陶轩”——前年就隙地新盖的一座院落,三间正屋,两间打通了的厢房,院子里一树腊梅,黄澄澄地开得正热闹。

“杏香,你看谁来了?”

杏香掀开门帘,笑嘻嘻地将锦儿迎了进去,“书房里坐吧!”她说,“那儿暖和。”

书房里生着一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暖气将两盆红白梅花都催开了,但花香之中杂着药香,锦儿便即问道:“谁服药?”

“喏,她。”曹雪芹努一努嘴,是指杏香。

“怎么啦?”锦儿关切地握着杏香的手问,“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杏香问道,“你喝什么茶?有水仙,有碧螺春。”

“锦儿姊,”曹雪芹插嘴,“试一试我的‘双清茶’如何?”

“什么叫‘双清茶’?”

“你看了就知道了。”

“水仙加梅花瓣。”杏香说道,“什么稀罕的东西,无非巧立名目。”

“他不是花这些闲心思,可怎么打发日子?”锦儿笑着问说,“你制的墨怎么了?”

“唉!别提了。”曹雪芹尚未开口,杏香已发怨声,“厢房里到处是煤烟,一片漆黑,害我整整收拾了两天。”

“这么说,是制成了,拿来我看看,自己制的墨,是怎么个样子?”

“真的能制成了,倒也好了。”杏香面无表情地说,“一团稀泥。”

曹雪芹任凭她埋怨揶揄,只是憨笑着不做分辩。而杏香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取茶叶,取瓷海,取棕帚帮着曹雪芹从紫檀条案上扫落梅——红白梅英扫了一碟子,接着匆匆而出,取来一碗水,将梅英都倾倒在水中。

锦儿一直默默地看着,心中感触很多,此时却忍不住问了:“那是干什么?”

“梅花瓣上有灰尘,也许还有看不见的小虫子,得拿盐水过一过,加到茶叶里头,喝了才能放心。”

“这是她想出来的主意。”曹雪芹补了一句。

“这么说,你们倒真是一对,好事之徒遇见好事之徒了。”

曹雪芹得意地笑了,杏香却有委屈的表情,“还不是将就着我们这位二爷。”她嘟着嘴说。

“真是,”锦儿笑道,“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

“嗨!”曹雪芹突然喊道,“水开了,快把壶提下来,水一老就不好了。”

他的话还没有完,杏香已拿干布衬着手,将坐在火盆上的水壶提了下来。曹雪芹已在大瓷海里放了茶叶,提起壶来,冲得八分满,顺手取银匙舀了一匙红白梅英倾入茶水,用一张皮纸封住碗口。

这时杏香已取了三个小号的枫木碗来,曹雪芹揭去封皮,用大竹勺舀了一碗茶,郑重其事捧给锦儿。

见此光景,锦儿不敢怠慢,站起来双手接住,捧到鼻下嗅一嗅,点点头,说道:“似乎真有点儿梅花的香味!”

“你也闻见了吧?”曹雪芹满脸像飞了金似的,“有雪水就更好了,那是‘三清’。”

“你就忘不了雪水煮茶那段掌故。”锦儿笑着说,“你们定情的那一晚,只怕也没有想到今天吧?”她突然想起,紧接着又问,“小芹呢?”

“睡了。”杏香笑说。

看曹雪芹脸上恬然自适的神情,锦儿心头的感想,纷至沓来,有半碗茶的工夫,那些感想凝结在一起,觉得有话可说了。

“雪芹,你倒像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的样子?”

“岂敢!”曹雪芹答说,“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我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是把你看得太懒了。”

“太懒?”

“可不是太懒?”锦儿答说,“像四老爷,这种时候,还得吃一趟辛苦。你不愿意做官,就可以躲懒了。”

杏香听出锦儿对曹雪芹的懒散不满,同时也不无有怪她的意思,正想开口有所辩解,却被马夫人派来的一个丫头打断了。

“太太交代,请锦儿奶奶跟芹二爷马上就去。”

曹雪芹不知何事相召,锦儿心里却明白,站起身来,向杏香说了句:“咱们回头再聊。”随即向外走去。

曹雪芹跟在她身后,一进马夫人的院子,便发觉异样,丫头们都聚在垂花门前的走廊上,离上房远远的。唯一的例外是老胡妈,在堂屋门口,端了张小凳子坐着。曹雪芹略想一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必是马夫人有极要紧而又不可泄漏的话要说,所以让丫头们都回避,而派两耳重听的老胡妈看门。

然而那又是什么极要紧而又不可泄漏的话呢?显然的,秋月是在屋子里,而刚才她是跟锦儿在一起,屏人密语,这样看来,此事必又跟锦儿有关。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扯一扯锦儿的衣服,等她站定脚转脸过来,曹雪芹先看她的脸色,毫无异状,便更诧异了。

“是怎么回事?锦儿姊,你总知道吧?”

“别多问!快进去,听太太说些什么?”

一进了屋子,锦儿先蹲身向马夫人请安,曹雪芹却只叫得一声,细看母亲的脸色,是深沉中微显得兴奋的神情,心想大概不是什么坏事,心就放了一半了。

“芹官,你得跟你四叔到热河去一趟。”马夫人的声音极低,但秋月与锦儿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所以听起来很清楚。

曹雪芹料知还有话说,且先答应一声:“是!”然后也是屏息静听。

“这几年你总不肯好好当差。我懂你的心思,嫌那些差使太委屈。你是内务府的闲散白身人,身份比工匠、苏拉高不了多少,我也不愿你去受那种委屈,再说像你三叔的那种茶膳房差使,也不是你能干的,别人弄了好处,拿你去顶缸,真远不如不干还好些。不过,这一回是很漂亮的差使。”

“喔,什么漂亮差使?”

“让秋月跟你说吧!”

“是去接圣母老太太……”

秋月将曹的任务,以及非得有个自己人在身边才方便的道理,细细地告诉了曹雪芹。

“震二哥也要去?”曹雪芹问锦儿。

“他是第二拨,四老爷是奉旨马上要走的。”

“这样说,我也得赶紧预备。”

“对了!尽明天一天,预备妥当。”马夫人接下来又说,“咱们曹家,受恩最深,康熙爷在日,凡有不便叫人办的事,都是交你爷爷办。如今这个差使,更是非同小可。老太太如果知道你跟着你四叔去办这个差使,皇上把最机密、最看得重的大事交了给你们叔侄,真是拿你们当自己人看了,她老人家一定也会很高兴。你懂我的意思不?”

曹雪芹一面听,一面体味,自然深喻其意,能办这桩差使,第一是意味着继志承先,曹家又将恢复当年天子家臣的荣耀与地位;其次是能办这件差使,便表示他已长大成立,能担当大事了。想到这一点,不自觉地感到肩头沉重,心生畏惧。

“四叔要我帮他,我还不知道干得下来,干不下来。”

“写写信,传传话,也没有什么干不下来的。最要紧的是谨慎,处处留心,别显出形来。”

“是。”曹雪芹又问锦儿,“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

“这得问震二爷才知道。”锦儿答说,“干脆你跟我回去,有什么话,你们哥俩一对面就都说清楚了。”

曹雪芹点点头,转脸向母亲请示:“娘看呢?”

“也好。”马夫人又说,“早去早回,我回头还有话跟你说。”

“那就去吧!”

锦儿起身告辞,秋月相送,出了院子,忽然说道:“你到我那儿来一下,我有点东西,你带回去。”

“什么东西?”

“给小犊儿的。”

锦儿之子,生在癸丑年,乳名就叫“小犊儿”,次日是他八岁生日,锦儿原邀了秋月跟杏香去吃面,如今不能去了。

“明儿得给芹二爷收拾行李,一整天怕都忙不过来,明天没法子到你那儿去了。给小犊儿的东西,你带了回去。”

08

小犊儿的名字是曹雪芹所起,单名一个绥字。此中另有深意,先只有锦儿与秋月知道,为小犊儿起名,是在绣春失踪以后,那时她腹中怀着曹震的孩子,而且也预先请曹雪芹起了名字,生女叫曹绚,生男叫曹绥。以后虽不知道她是生男还是生女,但总希望是个男孩,多少年以后,如果真有缘分,两个曹绥遇见了,谈起名字的来源,便是同气连枝的确证。以后马夫人也知道了,大赞曹雪芹想得深,想得巧,说他“虽不爱做八股文,书总算没有白念”。又说“能存着这份心,小犊儿跟他那异母的胞弟,必有骨肉重圆的一天”。

这是接杏香进门以后的话,曹雪芹触动旧情,将杏香的胎儿的名字也取好了,生男名叫曹纪,生女名叫曹绣。说了给秋月听,秋月执意不可,邀了锦儿一起来劝,曹雪芹付之一笑,不置可否,害得杏香快临盆的那些日子,担心不已,生怕杏香生了女孩,曹雪芹真的会将那个“绣”字带出来。幸好一索得男,曹纪的纪,看来必是纪纲的纪,没有人会知道那是纪念绣春的纪。

“小犊儿,你看你秋姑姑给了你什么东西?”

锦儿一面说,一面解开从秋月手里接过来的那道大红纸包,里面是一个西洋扑满、一串小金铃、一个到时候会“咕咕”叫的小自鸣钟,另外是一个细白棋子布的书包,绣着一幅《饭牛图》。一头雄壮的黄牛,卧在柳荫下吃草,是秋月花了半个月绣制成的。

“这花样是我替秋月描的。”曹雪芹问锦儿,“你看怎么样?”

“不好!”锦儿笑道,“把我们小犊儿形容成一头懒牛了。”

“你可别这么说。”曹震接口,“人家秋姑姑送书包,是提醒你早该送小犊儿上学了。开年九岁,无论如何得送他上学堂。”

原来依曹震的意思,小犊儿壮得似牛犊子一般,六岁就想送他上学,无奈锦儿舍不得,只说“还早、还早”,以致耽误了两年。此时仍旧舍不得,但却不能再说“还早”,心中一动,向曹雪芹说道:“你反正也没事,让小犊儿跟你念书,好不好?”

“行。”

“人家雪芹要用功,怎么能替你教蒙童。”曹震怕曹绥从小耳濡目染,将来也是一副名士派,所以极力反对,而且直截了当地说,“雪芹,你别听她的。孩子受教育,不关她们娘们的事。”

锦儿眼一瞪,正待发作,曹雪芹见机急忙打岔,“小犊儿,小犊儿,你过来!”他说,“把你的这串牛铃戴上我看看。”

小犊儿戴上那串小金铃,蹦蹦跳跳,铃声琅琅,看孩子玩得高兴,锦儿的气也消了,站起身来说:“你们哥俩谈谈吧,我到厨房去看看。”

“雪芹,”曹震第一句话就问,“太太怎么说?”

“许我跟了四叔去。”曹雪芹答说,“看样子还挺高兴的。”

这给曹震带来了意外的欣喜,但也不免困惑,何以马夫人会觉得高兴?这倒要问问清楚,抓住了使马夫人高兴的原因,才会皆大欢喜。

等他问出口来,曹雪芹将母亲的说法和他自己的看法,约略说了一遍。曹震没有想得如他们母子那样深,不过对曹雪芹的“不肯好好当差”,却另有与马夫人不同的看法。

“这趟固然是漂亮差使,不过这种差使不常有,就算常有,你也不见得喜欢干。咱们是南京来的,从小听惯、看惯的,别说跟内务府的人不一样,就是咱们曹家自己人,也有点格格不入。我们觉得咱们家能够出个‘名士派’也不坏,这总比俗气要好些。”

曹雪芹心想,在南京时,大家都认为曹震是最俗的,不想如今他倒批评人家俗气。是曹震气质变换了呢,还是内务府的人比曹震更俗?

想想还是以后者居多,这就使得曹雪芹越发无意于内务府的差使了。此念一起,不由得有了顾虑。

“这趟到热河,真的把差使办漂亮了,倘或皇上倒赏个一官半职,震二哥,你说该怎么办?”

“那要看什么差使?你如今不是在御书处有名字吗?”

“在这些地方当个闲差,自无不可,我是怕那种要奔走趋奉的差使。”

曹震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如果要开保举的单子,我会替你跟四叔说,别把你开在里头,就没事了。”

“那好!你可千万别忘了这回事。”

“不会。”曹震突然想起,“喔,如今有件事,你看看能不能干。宁郡王要折节读书了……”

“要折节读书了。”曹雪芹不由得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这实在是件新闻。

“这四个字是王爷嘴里说出来的,我也觉得新鲜。宁郡王肯折节读书,不跟小犊儿不往热闹地方挤,一样不容易吗?后来听王爷一说,才知道是皇上激出来的。”

只为皇帝的上谕中,过于蔑视宁郡王弘晈,激得他要发愤读书,一洗“毫无知识”“行为鄙陋”之耻。平郡王亦愿扶植他这片上进之心,想物色几个能跟他常在一起盘桓,谈文论文,犹如伴读的八旗子弟。曹震亦知其事,此时想到曹雪芹可能入选,因而征询他的意见。

“我不能干!”曹雪芹毫不考虑地拒绝,“伺候贵人,我没有那个本事。”

曹震知道他的脾气,而且也只是自己想到,并非奉平郡王之命来游说,既然曹雪芹不愿,也就算了,当下付之一笑,换个话题。

“不过,热河这趟差使,非办漂亮了不可。”曹震很郑重地,“你固然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对四叔、对我可是很要紧。”

“我明白。”

“尤其是四叔。”曹震说道,“四叔吃这趟辛苦,皇上心里当然有数。四叔今年‘京察’考得不错,已经‘记名’了,这趟差使办好了,明年可望外放知府。倘或得个松江府,那就乐大发了。”

“怎么?”曹雪芹问说,“如果是江宁府,等于衣锦还乡,那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松江府有什么好?”

“天下三个府缺,成都府、辰州府、松江府。推松江府第一,松江府兼管海关,真正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且松江地方富庶,日子过得舒服。”

听这一说,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巨口细鳞的四鳃鲈,咽了口唾沫笑道:“震二哥,你说得我动了莼鲈之思。”

“只要四叔真的放了江南的知府,你跟了去还不容易。闲话少说,我得告诉你几件事,第一,关防要机密,这不用说;第二,四叔交代你的公事,要用心,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第三,麻烦的是圣母老太太,精神有点失常,见了人如果是她对劲的会拉着你说个没完,倘或如此,你要忍耐,只顺着她,等她唠叨完了,自然没事。”

“只怕有点难,我最怕唠叨。不过,”曹雪芹紧接着说,“我总忍着就是,但愿她看我不对劲。”

“那更得小心!”曹震接口说道,“是她不对劲的,见了就骂,听人提到了也骂,那就得连四叔都要小心了。”

“这……”曹雪芹不由得替曹担心,“他看我不对劲,我躲着她好了,万一跟四叔也不对,那差使可怎么办呀?”

“不会。四叔见过她几次,都很好。”

“那好。”曹雪芹放心了,犹待往下再说时,瞥见翠宝的影子,便即站了起来。

原来曹雪芹跟锦儿,因为从小在一起,礼数上一直是随便的,反倒是对翠宝,一则因为同情她甘居庶位,特意尊敬;再则他也是做个榜样,希望他人以他对待翠宝的态度来对待杏香。

翠宝懂他的用意,要为杏香做个榜样,所以总是还以同样的尊敬。

“芹二爷,你请坐。”接着,她学旗人的规矩,从马夫人起,一一问好,最后还想起一个人,“桐生呢?伤势好了吧!”

桐生两个月前堕马折断了脚,幸亏上驷院的蒙古大夫接骨手段高明,不致成为残废,但至少还得休养三四个月,才能复原。

“但愿他别成瘸子才好。”翠宝说道,“为他腿断了,阿莲哭了不知多少场。”

提起阿莲与桐生的事来,也是曹雪芹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正待谈起时,只见小犊儿奔进来大声喊道:“爸、二叔,妈叫你们去喝酒。”

“什么‘叫你们’。”曹震呵斥着,“该说‘请你们’,一点规矩都不懂。”

“妈是这么说的嘛。”小犊儿歪着脖子表示不服。

“你妈是怎么说的?”曹雪芹摸着他的脑袋问。

“妈说:‘叫爸爸、二叔来喝酒。’”小犊儿又说,“爸不是常要我别撒谎,有什么说什么吗?”

“言之有理。”曹雪芹向曹震笑道,“‘有什么说什么’如此解释,不能说他错。”

“唉!”曹震站起身来叹口气。

“你也别叹气。”锦儿正掀帘而入,笑着说道,“都怪肖牛不好,牛脾气。”

“我就不明白,你的脾气好,我的脾气也不坏……”

“好了,好了。”锦儿不让他说下去,“喝酒去吧!”

“对了!”曹震突然说道,“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孩子们学了样,不懂规矩,哪像个大家子弟。”

“得,得!”曹雪芹怕他们夫妇生意见,赶紧插进去打岔,“锦儿姊,回头我得跟你谈件事。”说着,牵着小犊儿的手,领头走了出去。

其时翠宝已抢先一步,到了堂屋,正在斟酒。曹雪芹看一桌子的菜,却只两副杯筷,就他跟曹震享用,觉得未免太过。

“菜太多了。”

“明儿小犊儿长尾巴,本来邀大家来吃面,多做了一点菜,如今都不来了,自然是请你。”

“也别专请我,连小犊儿也上桌,都在一块儿吃吧!”

翠宝不答,只看着锦儿,锦儿又看着曹震,曹震说一句:“也好。”便添上两副杯筷,又端来一张大方凳,上加小椅子,是小犊的座位。

小犊儿吃饭要人哄,那常是翠宝的“差使”。这天小犊儿格外不乖,张牙舞爪,片刻不停,曹震少不得又要呵斥了。

“快!”翠宝赶紧向小犊儿提出警告,“要挨骂了,快吃!”

小犊儿总算安静了下来,锦儿便即问说:“雪芹,你不是说要跟我谈事。”

曹雪芹是要谈小莲。但有小犊儿在,怕孩子不识轻重忌讳,到处乱说,因而默不作声。

翠宝善体人意,看出他的心意,便低声对小犊儿说:“咱们上别处吃去,别打搅二叔。”

等把小犊儿弄走了,曹雪芹才谈到桐生与阿莲,耽搁得太久的婚事。原来在曹雪芹第一次去热河以前,四儿借题发挥,打伤了桐生以后,痛悔不已,除了向秋月痛哭流涕,誓言改过,请她代求马夫人宽恕以外,对桐生仍旧深情默注,只要有机会能跟他接近时,总是体贴入微。桐生倒也是个多情种子,既难以割舍阿莲,又不忍辜负四儿,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之下,婚事一直拖延不决。

妙的是阿莲与四儿,居然亦能体谅他的处境,不忍逼他而又甘愿等待,信心十足地觉得总有一天会等出一个结果来。

见此光景,秋月对四儿,锦儿对阿莲都曾苦劝过几回,不必为此痴心,哪知两人竟像约好了似的,任凭劝的人舌敝唇焦,听的人只是不承认痴心。

日久天长,桐生也觉得这样拖着不是回事,但终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无从抉择。曹雪芹看在眼里,曾催问过他好几次,但每次都是白问。

“桐生有点神魂颠倒了,那天从马上摔下来,也就是因为极浓的霜,在他视而不见,以至于马失前蹄,他也把条腿摔断了。锦儿姊,”曹雪芹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

“你没有把你的主意说出来,我怎么知道。”锦儿笑道,“看你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的神气,那个主意只怕搁得太久了。”

“你别损他。”曹震说道,“桐生的事,连我都觉得不能再拖了,你且听雪芹说,是什么主意,不管好歹,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就行。”

受了曹震的鼓励,曹雪芹有了信心,“他既舍不得要一个,扔一个,阿莲跟四儿,又都痴心不死。既然如此,何不索性都成全了?”

“怎么叫索性都成全了?”

“把阿莲跟四儿都嫁了他。”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你是馊主意不是?”她说,“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且不说阿莲跟四儿谁大谁小,太太能答应这么办吗?”

“大小倒不要紧。桐生是三房合一子,娶个‘两头大’算不了什么。”

“哼!你说得真轻巧,算不了什么!”锦儿正色说道,“你趁早把你的馊主意收起来,哪家有这个规矩,给小厮配亲,一配就是两个?让太太知道了,你不挨骂才怪。”

“这个主意可真是不大高明。”曹震说道,“我倒也有个主意,来出《双摇会》如何?”

“什么叫《双摇会》?”锦儿问说。

“把她们两个都叫了来,问她们谁肯退让。如果都不肯,那就拈阄,凭天断了。”

锦儿不作声,静静想了一会,忽然说道:“好,就这么办。”接着便露出了笑容。

这一笑泄漏了机关,曹雪芹便问:“这个阄怎么个拈法?”

“当然是一个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拈到有名字的,就算中选了。”

“那么谁先拈呢?”

“那都无所谓。”锦儿答说,“如果是在我这里拈阄,当然礼让四儿先拈。”

“是我的人,在我那里拈好了。”

“也好。”锦儿的声音中,显得有些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儿就拈。了掉桐生的大事,也了掉我的心事,可以放心上热河。”

锦儿点点头,想了一会问道:“雪芹,照你看,桐生娶谁好?”

“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这个阄是怎么做法?”

问到这一句,曹震诧异,“什么‘怎么做法’?”他问,“还不是就照你所说的,一个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还有第二种做法吗?”

“有。”曹雪芹接口,“不但有第二种做法,还有第三种做法呢!”

“别说了。”锦儿大声打断,“雪芹你到底说一句,桐生是娶阿莲好,还是四儿好?”

曹雪芹报以诡秘的一笑,反问锦儿:“你看呢?”

“四儿好。”

“四儿好。”曹雪芹笑道,“只怕言不由衷吧?”

“既然你知道我言不由衷,你就别搅局。”

“什么搅局?”曹震连着问,“什么搅局?”

“你不懂,少问。”

曹震看锦儿神色严重,曹雪芹却透着顽皮的模样,不免困惑,不知道他们叔嫂在打什么哑谜,看样子锦儿很不高兴,真的生了气,实在大煞风景,因而频频向曹雪芹抛眼色示意。

曹雪芹自然懂得适可而止,笑一笑说:“好吧,我不搅局。在你这儿拈阄好了。”

这一下,锦儿才回嗔作喜,但又正色提出警告:“你可别泄漏机关!”

曹震又插嘴了,“什么机关?”他有些不满地,“你们俩打哑谜打得太久了。”

“是雪芹在捣乱。”锦儿问曹雪芹,“你倒说,第三种做法是怎么做?”

“两个都有名字,先拈后拈都一样。”

“那才真的是捣乱了。”

“这跟你的两个阄都没有名字,是一样的。锦儿姊,你那个办法不妥,会露马脚。”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原来锦儿打算把阿莲配给桐生。拈阄时使个障眼法,做两个没有名字的阄,名为礼让四儿先拈,其实是个圈套,不论怎么样拈,都会落空。既然一个落空,另一个自然落实,无须再拈。

“原来这就是第二种做法。”曹震听明白了,对锦儿说道,“你这种花样,怎么瞒得住雪芹?”

“至少把你瞒住了。”锦儿反唇相讥,“你不是一直蒙在鼓里,等雪芹说破了才明白?”她紧接着又催雪芹,“快说吧,你有什么高明的办法?”

“这拈阄原是有典故,明朝末年,皇帝拜相,资格相当的人好几个,不知排谁好,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各为‘枚卜’。皇帝设香案、供金瓶,瓶子里装阄子,皇帝祭天祈祷以后,从瓶子里拈阄,拈着谁就是谁……”

“这不跟吏部掣签分发一样吗?”曹震打断他的话说。

“不大一样。吏部掣签是自己掣。咱们照枚卜的办法,就得锦儿姊拈阄,而且阄子还得先给大家看过,一个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

“那怎么行!”锦儿嚷着,“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想拈谁就是谁。”

“你别忙,我话还没有完。”曹雪芹说,“有我帮忙,包你如愿就是。”

“不!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才能放心。”

曹雪芹教她:到了那天,先让阿莲跟四儿自己商量,谁先谁后,然后做阄子验明,到装入瓶中时,曹雪芹使个掉包的手法,将两个阄子变成一样,假如阿莲占先,两个阄子都有名字。

由于事先验过无弊,另一个阄子自然就不用拈了。反之,是四儿占先,两个阄子就变成空的了。曹雪芹说:“这叫作瞒天过海。”

“法子倒不错,就怕你弄不好当场出彩。”

“这种小戏法算得了什么?”曹雪芹用左手拈了几粒杏仁,交到右手,然后又一粒一粒往左手心放,一共是四粒,捏拢拳问,“几粒?”

“不是四粒吗?”

“你看!”

摊开来一看,锦儿惊异地喊:“怎么变了五粒了?”

“你再看!”

手掌一合一放,杏仁又多了一粒,“你看,这里还有一粒。”曹雪芹将手一翻,手背指缝中还夹着一粒。

锦儿大为高兴,“你这套把戏是哪儿学的,真不赖。”她笑着说,“既然这样,索性请太太来拈阄。”

“不!我不能帮太太作弊。”

这话在锦儿不免刺心,带些勉强地笑道:“其实能谈得好,又何必淘神使这套花样。”

“那就再谈一谈。”曹雪芹说,“我回去就找秋月。”

百忙中将秋月找到静处,曹雪芹开门见山地说,他已许了锦儿,将阿莲配给桐生,希望她劝得四儿情甘退让,免得自讨没趣。

“芹二爷,”秋月埋怨他说,“你这件事做得有点冒失了,倘或四儿不愿,不是变成我自讨没趣了吗?”

“这看你是怎么个说法,反正她要是不愿意,一定自讨没趣。”

“这是怎么说?莫非太太也答应了?”照秋月的想法,如果四儿不让,就只有马夫人宣布,准桐生娶阿莲,那样四儿才是自讨没趣。但是她意料马夫人未必肯这么办,因而提出疑问。及至听曹雪芹说明打算“枚卜”的经过,不免替四儿抱屈。事已如此,她当然绝不能泄漏机关,那就只有照曹雪芹的话去做了。

盘算了好一会,秋月才将四儿找了来,很委婉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难过,桐生的亲事已经定了,不是你。”

四儿脸色一变,但看得出来,她是强自保持镇静,“秋姑娘,”她问,“这是桐生自己说的?”

“不是。”秋月答说,“跟你说实话,这是芹二爷跟锦儿奶奶商量定的,桐生自己还不知道。”

“那么,要不要问一问桐生自己呢?”

“当然要问他。”

有这句话,四儿顿时眉目舒展了,“秋姑娘,”她说,“请你先问一问他。”

“怎么?”秋月心头疑云大起,“你有把握,他会要你?”

“是的。”四儿低着头答说,“他许了我的。”

“什么时候?”

“今年夏天。”

“今年夏天?”秋月急急问道,“他怎么说来着?”

“他说……”四儿越发把头低了下去,很吃力地,“他说他绝不会没有良心。”

秋月体味她的话,看她的神色,恍然有悟,随即一惊,“桐生跟你好过了?”她问。

四儿不答,显然是默认了。秋月心里又生气又着急,恨恨地说:“好吧!你也知道咱们家的规矩,看桐生怎么交代?”

一听这话,四儿跪了下来,“秋姑娘,”她说,“是我不好,不干桐生的事。”

曹家的规矩,小厮若有这种行径,看情节轻重,反正最轻也得打一顿板子,所以四儿才发急为桐生开脱。秋月自然不会信她的话,连连冷笑,毫无宽恕桐生的迹象。

“秋姑娘,”四儿扑在秋月的膝上说,“就当我没有说这些话。芹二爷跟锦儿奶奶打算把阿莲配给桐生,我让她就是。”说着眼泪已往下掉了。

秋月好生不忍,一把将她拖了起来问道:“莫非你就让桐生白欺侮你了?你不会懊悔?”

听这一问,四儿的眼泪越发如断线珍珠一般,“那有什么法子?”她这样回答。

“你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不敢。”四儿斩钉截铁地,“绝不敢。”

秋月是怕她存了什么拙见,悬梁或是投井,弄出一场大风波来。看她这么坚决的神态,比较放心了,叹口气说:“冤孽!”

“秋姑娘,”四儿怯怯地问,“你是饶了桐生了?”

“我哪有权来饶他。”

“那,那就请秋姑娘包容,求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全抛开。”

“你抛得开,我倒抛不开。你先回去,等我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

一个人独坐沉思,越想心越乱,而曹雪芹却派人来请去说话——在梦陶轩的厢房中,除了曹雪芹别无他人。

“怎么样?”曹雪芹说,“有人看见四儿打你那里出来,好像掉过眼泪。”

“我要告诉你了,只怕你也要替她掉眼泪。”

“喔,”曹雪芹放下手中在检点的书,很注意地问,“你这话中,大有文章。”

“这篇文章还不知道怎么做呢!只怕该退让的倒是阿莲。”

接着,秋月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曹雪芹大为赞叹,“想不到四儿情深如此,真该羞杀世间的妒妇!你的话不错,退让的真该是阿莲。不过……”曹雪芹突然顿住,细想了好一会,忧心忡忡地说,“会偷腥的猫不叫,我得把桐生找来问一问。”

当下将一瘸一拐的桐生找了来,曹雪芹先让秋月避到大理石屏风背后,然后寒着脸先提警告。

“我可告诉你,你的事我全知道了。你要说一句假话,害自己也害了人家,你别指望我会管你的闲事。”

“什么事?”桐生又说,“二爷,明儿就走了,有事回来再办不行吗?”

“你还想拖,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我问你,今年夏天,你跟四儿是怎么回事?”

“今年夏天”四字,直刺桐生方寸,心知瞒不住了,当即跪了下来说,“芹二爷既然知道了,就别问了。”

“阿莲呢?”

“那,那……”

看他结结巴巴的,情虚之状显然,曹雪芹大喝一声:“那是什么时候?快说。”

“那,那也是今年夏天。”

曹雪芹顿时气往上冲,“你这个混球!偷了一个不够,还偷第二个。今年夏天你交的什么倒霉桃花运。”他戟指问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你说!”

“是我一时糊涂。”桐生“啪、啪”地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这时秋月出现了,她比较冷静,向桐生问道:“你跟谁在先?”

桐生低着头答说:“跟阿莲在先。”

“既然跟阿莲在先,你是打算娶阿莲了,可又怎么去惹四儿?”

“对了!”曹雪芹接口,“这一层你没有交代,可就不能饶你了。”

“是……”桐生迟疑久久,经不住曹雪芹不断催促,他摇头说道,“二爷,我不能说,只好领罚。”

曹雪芹与秋月互相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我看杏香去。”秋月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了。

“怎么回事?”曹雪芹说,“这会儿可以实说了吧?”

在曹雪芹不断催逼之下,桐生终于吞吞吐吐地透露了秘密,他说那天是六月廿六平郡王的生日,全家都到王府拜寿去了。桐生因为替曹雪芹晒书,留在梦陶轩,傍晚收好了书,倦不可当,在厢房砖地上铺了一床凉席,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是四儿特为送绿豆汤来给他吃。

她刚洗过头发,脑后簪了一排铜丝贯串的晚香玉,正当盛放之时,香气荡人心魄,加以四儿穿一件极薄的纱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松着两个纽子,桐生情不自禁,一把抱住,滚倒在地,四儿竟未推拒,双双成了好事。

“你这是真话?”

“不敢有半个字欺二爷。”

“事后呢?”曹雪芹问,“她怎么说?”

“她哭了。”

“哭了?”曹雪芹又问,“你呢?你怎么说?”

“我说我对不起她,不过绝不会做没有良心的事。”

“这话什么意思?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辜负阿莲娶四儿了?”

“不是。”桐生答说,“我谁也不娶。”

曹雪芹大感意外,“荒唐!”他大声呵斥,“你以为这样子就算对阿莲对四儿都有良心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害了人家一辈子?”

“没有法子。”桐生答说,“娶这个对那一个就是始乱终弃,只怕二爷换了我,也只好这么办!”

“是,是,是!换了我也只好这么办。”曹雪芹又好笑,又好气,却奈何他不得。

因为声音太大将秋月、杏香都惊动了,双双赶来,探看动静。曹雪芹只好先让桐生退下,然后谈了经过后又说:“看样子是四儿有意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可惜饭是夹生的。”

杏香亦已听秋月谈过这种风流公案,此时接口说道:“是夹生的,也得让他吃下去。”

“阿莲呢?”

秋月默然,杏香欲语不语,最后还是曹雪芹自己提了办法。

“只有一个法子,都撵出去。”

“都撵出去?”秋月与杏香不约而同地惊呼,也都从心底不能相信他是真话。

看她俩的脸上,猜到她俩的心里,曹雪芹说:“我不是说笑话,非如此不足以维持咱们的家规,也非如此不足以成全这三个糊涂东西。”

秋月的阅历多,已经明白曹雪芹的用意了,“你是说把桐生荐到别处去,然后让他娶她们两个?”她警告地说,“这件事可得先安排好了,不能冒失。”

“你猜得不错。”曹雪芹得意地说,“我这一着很高吧?”

“高不高现在还不知道呢!”杏香也提警告,“一山不能容二虎,你准知道他们处得来吗?”

“这话倒也是。”秋月接口,“阿莲比较老实,四儿,瞧她的行事,可真是个厉害角色。”

“厉害不要紧,只要桐生驾驭得住就行。”曹雪芹说,“你只看她怕桐生挨打,情甘退让这一段,就可以知道了。只要桐生对阿莲不变心,四儿看他的分上,一定不会欺侮阿莲。”

“凡事到了你嘴里,都是好的。”秋月笑道,“如今你可以放心上路了,我慢慢来跟震二奶奶商量,等你回来了,也就差不多了。”

“不!我明天下午才出城,上午还有工夫谈这件事。”

秋月与杏香都劝他不必如此心急,但曹雪芹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一定要跟锦儿先谈一谈。于是第二天一早,派人将她接了来,仍旧是在梦陶轩谈论。

“我倒没有想到,桐生有这么大的魔力。”锦儿说道,“不过,我有点担心阿莲会教四儿欺侮了。等我回去问问她,看她愿意不愿意?”

“不会不愿意的。”曹雪芹说。

“那可说不定。”杏香又说,“不但阿莲,就四儿也得当面问一问她。”

“好吧!”曹雪芹无奈,“锦儿姊,你这会就请回去问吧。怎么一个结果,派人来跟我说一声。”

“对了!”秋月也叮嘱,“锦儿奶奶,你可一定得有回话,不然他在路上都不会安心。”

“好!”锦儿一口承诺,“一定有回话,也许很早,也许晚一点,看我的工夫,反正不耽误你上路就是。”

“锦儿姊,”曹雪芹善于听弦外之音,立即提出疑问,“怎么叫看你的工夫?”

锦儿考虑了一下答说:“老实跟你说吧,阿莲也只是问她一声。这件事,我得好好替阿莲想一想,如果今晚上就想好了,那明天一大早就有信给你,不然得看我明儿上午忙不忙,反正午前一定有信息。或者你明儿到我那里来吃午饭,不就知道了吗?”

“我看情形。”

谁知第二天上午,锦儿那里倒是派了人来了,不过只是传达曹震的一个通知,内务府有好些公事托曹顺便代办,须晚两日动身。曹雪芹不必亟亟,尽可从容收拾行装。问到锦儿可有话带来,回答是“没有交代”。

到了下午,曹雪芹沉不住气了,打算亲自到锦儿那里去探问消息,杏香也觉得事有蹊跷,不过她不赞成曹雪芹去,理由是倘或好事不谐,其中必有特殊的原因,或许不便在锦儿那里谈,去亦无用。

“打发一个人去好了,顺便把我要的模子借了来。”

于是打发老杨妈到锦儿那里去借做饽饽用的枣木模板,同时带了一句话去:“芹二爷说,有件事要听锦儿奶奶的回信。”

回信是:“锦儿奶奶说,明早上午她来跟芹二爷当面谈,反正能如芹二爷的意。”

其实呢,大悖曹雪芹的本意。原来锦儿考虑下来,认得曹雪芹的办法也可以,只要他能保证,将来四儿如果欺侮阿莲,他必出面说公道话,哪知阿莲不愿。

“阿莲说,她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只要半个桐生。我劝了她一上午,她始终不肯松口。我就问她,桐生是芹二爷的人,芹二爷如果一定要把四儿配给他,你怎么办?她说她会找桐生去算账。你们想,是这么一个撒泼的混账东西,我都没有想到,我会调教出这么一个人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万不能留了。今儿一早,我找了她父母来,把她带走了。”锦儿气愤不平地说:“我倒要看看她,将来怎么找桐生算账。”

听她说完了,大家都默然不语,当然,心里都很不是味道。最后是曹雪芹说了句:“始料所不及,但亦只好这样子快刀斩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