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热河那天是十二月初七,曹叔侄仍旧被安置在以前住过的那座公馆——如今是真正的公馆了。户部司官出身,在湖北收税的房主出了事,家产查抄入官,这所大宅拨了给热河都统衙门,专供招待过往官员之用。第二进上房与花园中的金粟斋等处,都住得有人,第一进还空着三间,外带一个厢房,曹雪芹住厢房,将正屋都让了给曹住。
安置初定,热河都统凌阿代已经派车来接,请去赴洗尘宴。凌阿代原是副都统,乌思哈擢任吉林将军后,遗缺由凌阿代坐升,曹跟他很熟,曹雪芹却是初见,不过凌阿代很健谈,所以三巡酒后,初见亦同旧交了。
“世兄,”凌阿代说道,“我有句话,怕嫌冒昧。”
“言重,言重。”曹雪芹急忙答说,“老世叔有话请吩咐。”
“我是想打听打听,当初世兄跟乌二小姐那段亲事,大家看,都是美满姻缘,何以后来就不谈了呢?”
此中内幕非常复杂,曹雪芹觉得很难回答,如果随便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似嫌不诚,因而支吾着久久不能接话。
曹看出他的为难,便代他答说:“家嫂跟乌夫人从小就是闺中姊妹,还特为这件事到热河来过一趟。婚事中变,是因为乌二小姐另有顾虑。”
凌阿代深深点头,“我也听说了,是因为乌太太的一个丫头,成了平郡王的侧福晋,府上跟平王府是至亲,乌二小姐嫁到府上,将来难免要跟平王的新宠见礼,她不愿委屈自己原来的身份,宁愿错过良缘。”他接着又说,“乌家对这件事不愿深谈,我们也不便打听,如今听四哥的话,是确有其事了?”
“大致如此。”
“那么,平王的那位侧福晋呢?听说要生小子才会有封号。”
“已经香消玉殒了。”曹答说,“是难产不治。”
“喔,”凌阿代似乎很关心地,“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记得吗?”曹转脸问曹雪芹。
“是今年春天的事。”
“是在乌将军赴新任以后。”
这件事就谈到这里。曹因为有正事要谈,不肯多饮,饭罢,分作两处,凌阿代与曹在签押房密谈,曹雪芹由都统衙门的幕友王师爷陪着,在客厅品茗闲话。
王师爷是办笔墨的,肚子里自然有些货色,跟曹雪芹谈得还很投机。曹雪芹发现他与此新交有一样同好,便是好奇。王师爷从小随父幕游各省,远至云贵,遍历湖湘,所见的奇闻轶闻甚多,这一谈开来就更无休止了。
凌阿代与曹商量正事,亦颇费工夫,直到二更天方罢,叔侄俩坐原车回公馆。送到上房,曹雪芹说道:“四叔今天真累了,早点上床吧!”说着,退后两步,便待离去。
“你先别走。”曹将他喊住了说,“凌都统谈起,说乌二小姐犹是云英未嫁之身,如今既然王府的顾虑没有了,不妨旧事重提,他愿当蹇修之任,问我的意思如何?我说我要回来商量。你看呢?”
曹雪芹颇感意外,想了一下答说:“四叔,我看咱们得先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乌二小姐何以至今未嫁。”
“那也是可想而知的,自负才媛,不肯轻许。”曹又说,“我倒觉得这件事很可以办,你写封信问问你娘的意思,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是。”
“不能再耽误了。”
曹雪芹只好再答应一声:“是。”
“另外,”曹又说,“你替我写封信给乌将军,致问候之意。”
“措辞呢?”
“只说奉差到此,追忆旧游,益增渴想。再要说,你是跟了我来的。还有,你说你娘托我带信问候乌太太跟乌二小姐。”
“只问候乌太太吧!”曹雪芹说,“带上乌二小姐,痕迹就太显了。”
曹想了一下说:“也好。”
02
一早起身,先把曹交代的两封信写好,方始漱洗穿着,到上房去陪着曹吃早饭,刚扶起筷子,只见公馆的门上来报:“凌大人来拜访。”
于是曹叔侄,双双迎了出去,凌阿代眼尖,看到室内餐桌,便即说道:“请先用早饭。”
“不忙,不忙。”曹答说,“正事要紧,请这面坐。”
“也好,我耽误四哥几句话的工夫。宫里我已经接头了,等圣母老太太午睡过了去见最好。回头我派车来接,在我那里便饭之后一起走。”
“是,是。”曹问道,“我想带舍侄进宫瞻仰瞻仰,不知道行不行?”
“有何不可!”凌阿代转脸问说,“世兄带了官服没有?”
“他还是白身。”曹代为回答。
“那就戴一顶大帽子好了。”凌阿代又说,“如果没有带,我派人送一顶过来。”
“是要借一顶,不过不必派人,反正回头要过去叨扰的。”
“好!好!我预备着。”说着,凌阿代仔细看了看曹雪芹,“我的帽子,大概能用。”
午初时分,到了都统衙门,在客厅中刚刚站定,有个十六七岁的丫头,一手提着帽笼,一手握着手镜,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揭开帽笼,里面是一顶八成新的貂檐红缨大帽。那丫头是伺候升冠惯了的,用右手自里托起大帽,正面朝着自己,捧了过去,曹雪芹虽是初戴官帽,但司空见惯,并不外行,说声:“劳驾。”双手接过帽子,不必再看正反,只往头上一戴,微微仰头,那丫头已退后一步,略蹲身子,将手镜斜着上举,曹雪芹望着镜中戴着紫貂红缨的自己,忽然有沐猴而冠的感觉,差点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大小怎么样?”凌阿代在问。
“正合适。”
“合适就好。世兄,这顶大帽就奉赠了。”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知道行情,帽子本身不甚昂贵,那条油光水滑的紫貂帽檐,起码也得五十两银子,初次相见,受人这份重礼,于心不安。
反倒是曹说道:“‘长者赐,不敢辞。’你谢谢凌三叔。”
既有此吩咐,曹雪芹不必再说什么,当下蹲身请安,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凌三叔厚赐。”
“算不了什么,你别客气。”
“雪芹,”曹正色说道,“你该领受凌三叔的盛意,这顶帽子附带着凌三叔对你的期望,你得好好上进,经常能带这顶帽子,凌三叔就很安慰了。”
“正是。”凌阿代接口,“我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曹雪芹少不得再一次郑重道谢。然后将大帽子先取下来,搁在瓷帽筒上,进行宫时再戴。
因为要进宫,午饭不备酒,很快就结束了。喝过了茶,略略休息,听得午炮声响,曹便起身说道:“是时候了!宁愿早伺候着。”
“是的!”凌阿代看一看那顶大帽子,又看一看曹雪芹说,“请吧!”
题名“避暑山庄”的热河行宫,在承德府治东北,左湖右山,宫城建制如紫禁城,周围十六里,中有圣祖御笔所题的三十六景。此外尚有清舒山馆、静寄山房、秀起台、静含太古山房、玉岑精舍、狮子园诸胜。
狮子园原是先帝居藩时的赐园,起造在当今皇帝诞生以后。由于位处狮子岭下,所以圣祖御书赐名狮子园。先帝即位后,狮子园自然而然成为行宫的一部分。曹这天的“进宫”,实在就是到狮子园。
狮子园的宫门在东,策骑到此,都下了马。管园的内务府八品笔帖式巴呼穆,已在侧门迎接,匆匆见过了礼,将从人留在宫外,巴呼穆带路,领着曹叔侄与凌阿代进宫,折而往南——南面碧溪萦绕,有桥相通,胜境都在溪南、溪东。
过桥而南是一座精舍,题名乐山书屋,屋东回廊,中峙方亭,由于是坡地的缘故,亭子特多,迤逦折往东北,经历了环翠亭、待月亭,地势渐高,北面一座七开间的大厅堂,额题“群山环翠”,东北拓出一大片平地,有一座很大的敞厅,巴呼穆带领到此站住了脚。
曹雪芹注目细看,对这座看上去还很新的敝厅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厅作长方形,用的木料很讲究,柱子都是径尺的杉木,上涂一层防蛀的桐油,人字形的屋顶,上覆的不是琉璃瓦而是极厚的茅草。
“这里得题个名儿才好。”曹捻着胡子说。
“四哥,”凌阿代问道,“你倒说,要怎么题才合适?”
曹又捻了一会胡子,摇摇头不作声。巴呼穆便即问说:“两位大人这会儿就进去?”
“好!”曹回头吩咐曹雪芹,“你在这儿待着,别乱走。宫禁重地,错不得一步。”
曹雪芹答应着,目送他们再往东北走,殿宇深沉,一时也看不清还有几重?收拢目光,又看那座敞厅,心里不由得在思索,应该题个什么名字?
细细想去,真个无以为名。就表面看,像座射圃,可是没有垛子,若说是座演武厅,却又缺少刀枪架子,空落落的,不成名堂。
再往深处去想——曹雪芹猜也可以猜得到,这里就是当今皇帝诞降之地,当初是座马厩。后来起造赐园,因为地势的关系,不能不把这里包括在内,但崇楼杰阁之间,不能有一座马厩,因而把它拆了,改成敞棚,称为“草房”。及至成为龙兴之地,曹奉命重修,图样经过钦定,曹雪芹一时实在想不明白,何以会弄成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就因为不伦不类,显得与众不同,才能传诸久远,供后人怀念。”曹雪芹这样在想,“潜邸向不住人,先帝的‘雍亲王府’不舍了给喇嘛,改成‘雍和宫’了。以此而论,就必得修成这种不能住人的样子。”曹雪芹自以为终于想通了。
03
几乎让曹雪芹都等得不耐烦了,方始发现巴呼穆领着曹与凌阿代循原路而回。三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这是可想而知的,暮色已起,倘或不上紧些,赶回城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如此,大家都不愿说话,怕耽误了工夫。走到半路,天色已黑,幸一钩上弦月自身后斜照,路还不算难走,起更时分进城,直趋都统衙门。
掸一掸土,洗一把脸,喝一碗茶,随即开饭,曹与凌阿代对去见圣母老太太的情形,只字不提。曹雪芹当然也不敢问,不过听他们闲谈不相干的事,兴致却都很好,便可推想得到,此行颇为顺利。
饭罢告辞,回到公馆已是二更将尽,曹这时才说了句:“你得替我写信,把今天的情形,告诉方问亭。”
“是直接给问亭先生去信?”
“你说呢?”
“信不如给震二哥,让他转告,否则不是另外又得给震二哥一封信吗?”
“说得也不错,就这么办吧。今儿下午……”
下午去见圣母老太太,只是曹一个人,凌阿代与巴呼穆都守在外面。这位老太太一直对曹很好,这天尤其高兴。因为年近岁逼,即令是忍受惯了寂寞的人,亦不免会有感触,所以曹的出现,在她备感亲切。而也就因为如此,问长问短,话就多了,直到她叫人去热腊八粥来给曹四老爷吃时,曹才有开口的机会。
依照他跟曹震商量好的步骤,开头只是试探。因为怕尽说实情,她心理上会承受不住,所以曹只问她:“是不是想到北京去玩一趟?”
就这样已使得圣母老太太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她从八岁到热河,至今整整四十年,北京是怎么个样子,常常只在梦里出现,但每次都不一样,究竟如何,真的恨不得马上就能看一看。
利用她这份像孩子听说要去逛庙会的心情,曹连哄带要挟,已经跟她说好了,一路上不乱说话不乱走,行止动静都听曹的招呼,绝不会乱出主意。
“只是有件事麻烦。”曹皱着眉说,“她养了四只猫、两条哈巴狗、一只鹦鹉,还有一只猴子,都想带走……”
“那不天下大乱了吗?”曹雪芹失声而道,不由得把他的话打断了。
“原就是这话。跟她软磨了好一阵子,真是舌敝唇焦,好不容易总算让步了,只带一条狗、一只猴子。”
“最难料理的就是猴子。”曹雪芹问说,“四叔何不答应她带别的?”
“不行!我答应她带猫跟鹦鹉,她说非把猴子带去不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道理?”
“莫非其中还有说法?”
“自然有。圣母老太太生在康熙三十一年壬申,肖猴的。她说,那头母猴子是她的‘老伴儿’,她不能丢下它不管。如果不让她带,她宁愿不进京。”
“原来这样!圣母老太太倒真念旧。不过,”曹雪芹说,“老太太怀里抱一头哈巴狗倒没有什么,弄只猴子在她身边,蹦上蹦下,可真不雅。”
“我也是这么想。”曹又说,“你在信上提一笔,带个会调教猴子猫狗的人来。”
“那,”曹雪芹说,“不知道桐生能来不能来,他最会弄这些东西。”
“能让桐生来最好,不然也得找谨慎、不会多嘴的人。”沉吟了一会,以一种兴奋欣慰的语气说,“除了这么一点麻烦以外,另外都好办,只要你震二哥来了,随时都可以走。”
“也不能说随时都能走。”曹雪芹提醒他说,“还是挑一挑日子比较好。”
“嗯,嗯,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帝巡幸、启跸回銮都得由钦天监挑选几个吉日吉时,先请管理钦天监的王公初步斟酌,然后再奏请钦定,事极郑重。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不挑日子就动身,一路平安,还则罢了,倘或出了什么差错,譬如路上感染风寒以致圣体违和之类,那就得担很大的责任了。因此曹完全接纳曹雪芹的意见,实时找了本《时宪书》来挑日子。
幸好,这半个月之中,宜行长行的黄道吉日很多,当下挑了十二月十三、十四、十七,一共三个日子,看曹震何时能到再说。
“你今天晚上就把信写好,明儿初九,一大早就送给凌都统,请他派专差飞递,后天初十就可以到。”说到这里,曹停下来考虑了一会说,“十三四怕他赶不到。你干脆写明白了吧,准定十七动身,过了这一天,就得等到廿一,太晚了。”
“是!”曹雪芹又说,“不过也不一定,震二哥办事很麻利,或者已经在路上了,亦未可知。”
由于曹雪芹有这么一个想法,所以第二天派专差送信时,特为关照,一路上要在驿站跟客栈打听,有没有内务府的“曹老爷”经过,打听到了,信就不必送到北京了。
亏得有此一番关照,不然会在半路上错过——曹震是十二月十一日到的,一行五男二女,女的是内务府传来的“妇差”,为的沿路伺候圣母老太太。男的有仲四,还有一名御医。仲四是曹震特为找了他来帮忙的,一路上有他,要方便得多。
“圣母老太太要走了。”在为曹震接风小酌时,凌阿代说,“有件事要请教四哥跟通声,我们在热河的文武官员,是不是该表示一点意思?譬如给圣母老太太饯个行,或是在宫门外行个礼送行什么的?”
这是个颇费斟酌的难题,保密当然很要紧,礼数似乎也不能不尽。琢磨了好一会,决定只由凌阿代与副都统,还有承德府知府的妻子们,进宫请安,另外备一桌酒,为圣母老太太饯行。
“十三饯行,十四动身。”曹说道,“现在就差一个小麻烦得想法子。”
那就是为圣母老太太照料她的“老伴儿”。善于驯猴的人不是没有,但不能专为这件事另添一个人,曹震带来的人,都是经过慎重挑选过的,不宜临时增加生手。
“交给我好了。”御医黄太玄自告奋勇,“我养过猴子。”
这就什么都妥帖了。曹深感欣慰,当即在席间约定,次日上午一起进宫,料理圣母老太太进京这件大事。
04
由草房往东北走,林木深深掩映着一片屋宇,共是三进,第一进、第二进都是五开间的厅堂。第一进题额两字特大:“澄怀”,第二进题名“松柏室”,绕殿而过,后面一条极长的白石甬道,连接着围墙环绕的第三进,月洞门上嵌着一方澄泥水磨砖砌出来的匾额,先帝御笔亲题的,名为“忘言馆”。
“咱们就在这儿待命吧。”凌阿代用严肃低沉的声音说,同时双眼上视,大家跟着他将“忘言馆”三字又看了一遍。
进馆去的,只有曹一个人,由巴呼穆带领,进了月洞门,将他交给了“忘言馆”的总管齐二姑,随即又退出月洞门。
“圣母老太太今儿个有点儿烦躁。”满头白发但极为健旺的齐二姑轻声关照,“曹老爷,你多顺着她一点儿。”
“我知道。”说着,曹在廊上站住了。
齐二姑随即掀帘入内,曹屏息静听,只觉微有人声,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尚无动静,正在疑惑之际,突然觉得肩背上有样东西撞了上来,转脸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正就是圣母老太太的那头母猴,跳了在他身上。
“滚下来!”
突然这一声大喝,让已受微惊的曹又吓一跳,急忙转脸望时,是圣母老太太站在门帘前面。
猴子受了叱斥,从曹身上跳了下来,躲向一边,圣母老太太便先招呼:“曹老爷,听说要走了?”
“是!”曹先恭恭敬敬地请个安说,“我带了几个人来见圣母老太太,这会儿都在馆外待命。”
“老太太,”齐二姑在她身旁说,“请曹老爷进屋谈吧!”
“对了。曹老爷,你请进来。”
屋子里生着极大的火盆,这使得曹想起馆外有人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待命,只怕手都冻僵,当即站在门口说道:“请圣母老太太的示下,是不是让他们进来请安?”
“是哪些人?”
“一共四个人。凌都统以外,其余是一路办事伺候圣母老太太的人,一个是太医姓黄,圣母老太太的猴子,由他照看,另外两个是我的侄子。”
“喔,”圣母老太太有些踌躇,“曹老爷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见生人,不过,一个是太医,另外两个是你的侄子,不算外人——好吧!见一见。”
有这一声,曹立即转身掀帘而出,在廊上大声喊道:“圣母老太太传见。”
有西北风传送,馆外诸人听得很清楚,急步而入,上了台阶,凌阿代问道:“四哥,平时来都是请安,今天怎么样?是不是要磕头?”
“你们看呢?”
“应该磕头。”曹震接口。
“我也觉得应该磕头。”凌阿代又说,“四哥,请你报名。”
于是照引见的规矩,曹带头先行,进门以后,他往圣母老太太身旁一站,等他们都跪下了,刚要逐一报名,不道圣母老太太已站了起来,乱摇双手,抢先开口。
“不要,不要,我不惯人家给我磕头。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局面有些僵。曹心想,既然已经跪下了,不磕头岂非枉此一屈膝?当即一面向齐二姑使个眼色,一面说道:“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岂可不行大礼,请安坐受礼。”
“老太太,你就别谦了。人家要磕了头,才能跟皇上交代。”
“好吧,我就算替皇上受你们的头。”
“皇帝!”齐二姑纠正她用“皇上”的称呼。
“啊,啊,皇帝,皇帝!”
这时跪着的人已磕下头去,曹便即报名:“热河都统凌阿代、御医院御医黄太玄、内务府司库曹震、内务府官学生曹霑给圣母老太太请安。”
“喔!喔!请起来,请坐。”
站是都站起来了,却都未坐。圣母老太太从未见过衣冠整齐的这么五个男人,在她面前雁行斜立,因而深感窘迫,那手足无措的神情,很明显地都摆出来了。
凌阿代比较了解她的情形,当即向曹使个眼色说道:“一切都请你代陈圣母老太太,我们暂且告退。”
“是的。”
于是凌阿代领头请了安退出。圣母老太太如释重负,“真不敢当。”她问,“曹老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依旧乡音,不说“咱们”说“我们”。
“后天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辰刻起程。”曹又说,“明天中午,给圣母老太太饯行。”接着便陈明凌都统的妻子等要来叩谒。
“凌太太倒是见过的,其余……”说到这里,只见齐二姑拉了她的袖子,圣母老太太便把话咽住了。
这下曹想到刚才转过的一个念头,当即说道:“内务府传了两个妇人来,一路伺候圣母老太太进京。不过,我看内里还得齐二姑照应。”
“她,”圣母老太太踌躇着说,“她要替我看家。”
曹此时还不便明说,此去可能很快就会住入慈宁宫,只说:“看家不如照看圣母老太太来得要紧。”
“这话也是。”圣母老太太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自然舍不得老太太。”齐二姑向曹说,“不过曹老爷,我是有名字的,能不能伺候了老太太去,只怕还得有个交代。”
所谓“名字”即是职司,曹还不知道她是何身份,不过一定属内务府管辖,可以断言,这点主他能做。
“不要紧,有我。你尽管收拾行李好了,不必多带,路上够用就行了。”
“是。”齐二姑意味深长地说,“我明白。”
“曹老爷,”圣母老太太问道,“我们进京,住在什么地方?”
曹已听曹震说过,挑了两处地方,一处在北城,一处在崇文门外,定居何处,要进了京看情形再说。此时当然不必细谈,含含糊糊地答道:“已经预备了一处公馆。”
“那么,要住多少日子呢?”
“这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呢?”
曹词穷,只好向齐二姑乞援。其实,不用他使眼色,齐二姑也已打算为他解围,当即说道:“那得看老太太高兴,愿意多住就多住,愿意回来就回来。”
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也不必多住,看一看就好了。还是回来,日子倒过得舒服。”
说到这里,一阵金铃响,一头鼻烟色的哈巴狗摇摇摆摆地跑了来,圣母老太太俯身一伸手,狗就跳到她怀里来,却望着曹大吠。
“别叫!那是曹老爷。”她像哄孩子似的说,“你不乖,曹老爷就不带你进京了。”
也真怪,那只哈巴狗居然就乖乖地不叫了。曹内心颇有感触,觉得真该不怕麻烦,连她的鹦鹉也带了去,为她旅途做伴。皇太后以天下养,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
不过想是这样想,终于还是不敢多事,就这样沉默着,正待起身告辞时,圣母皇太后开口了。
“刚才那两个年轻的是你的侄儿?”
“是。”
“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曹震,还有一个叫曹霑。”
圣母老太太没有听清楚,“还有一个叫什么?”她问。
“霑,霑恩的霑。”曹又说,“不过,他平时都是用号。圣母老太太就叫他曹雪芹好了。”
“喔,你是说年纪最轻的那一个?”
“是的。”
“现在做什么官?”
“是白身。”
“白身?”圣母老太太问,“是说跟老百姓一样的身份?”
“是。”
“怎么会呢?看他年纪很轻,生得也很体面,而且听说,内务府的人,没有没有差使的。”
“那,那是因为他不上进,不愿意当差。”曹说道,“是从小让他祖母宠坏了的缘故。”
“你是说,你娘从小宠他?”
“是的。”
“他爹呢?是你哥哥,还是你弟弟?”
“是我过继的哥哥?”
“怎么叫过继的哥哥?”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你跟他爹,不是同一个老子?”
“是的。雪芹之祖,是我伯父。雪芹之父本来承袭了织造……”
“慢点,慢点。”圣母老太太突然打断他的话,睁大了眼睛,望着曹愣了好一会问,“曹老爷,你是南京人?”
“是。”
“你家是织造?”
“是。”曹答说,“先祖是国初放的江宁织造,先父原先是苏州织造,后来蒙圣祖改派江宁,先父弃养以后,由先兄承袭。先兄不幸承袭不久就去世了,蒙圣祖天高地厚之恩,命我承继袭职,那时雪芹尚未出生。”
“啊……啊……”圣母老太太惊诧连连,眼中闪耀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光彩,融和着亲切、感叹与意想不到,仿佛梦幻性的一种神情,“原来你家就是曹织造!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我们家是孙织造衙门的。”
“是杭州。”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绍兴人。”圣母老太太说,“从小听我爹说,我们绍兴人在杭州孙织造那里做工的很多。我们也算钦差衙门的人,绍兴府管不着我们,家里种田,连钱粮都不要缴的。”
这些情形,曹比她更清楚,织造衙门的纸工,名为“机户”,属于内务府籍,不受地方官管辖。不过,他也不必细加解释,只唯唯称是而已。
“那曹、曹雪芹,你的侄儿,莫非是遗腹子。”
“圣母老太太说得是。他是遗腹子,先祖一支的亲骨血,只有他,所以先母格外宠爱,养就了他不肯上进的性情。”
“怎么不上进?又嫖又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
“是……”曹觉得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养成了一副名士派头。”
“什么叫名士?”
“名士就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讲究做人的道理,自以为读了几句书,很了不起似的。”
“喔,”圣母老太太笑道,“原来就是徐文长那种人。”
曹大为诧异,圣母老太太不懂何谓“名士”,却又知道徐文长这个人。但转念一想,又不足为奇,徐文长是绍兴人,她大概是从小听家人谈过。
“曹雪芹哪里可以跟徐文长比,差得远了。”
“他现在年纪还轻。”圣母老太太忽然面现忧色,“你倒要好好劝一劝他,学徐文长那种样子,自己吃亏。”
“是!圣母老太太的训诲,我一定切切实实转示给他。”
“我看他是有出息的。”圣母老太太又问,“你怎么不当织造了呢?”
“这,这话说起来很长。”曹说道,“容改日为圣母老太太细陈。”
“对!对!一路去,路上有谈天的时候。”
“是,是!路上尽有请圣母老太太教导的机会。”曹乘机起身告辞。
这天是借宿在离古北口不远的一处庄院。自北京东行,经通州、三河至蓟州,出马兰关到东陵,北行由顺义、怀柔、密云出古北口到热河,这两条路上,闲散宗室及上三旗的包衣很多,有些是皇庄的庄头,有些是世袭管陵的差使,地大物博,又无徭役,几代经营,真当得殷实二字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曹震这回办差,顾虑到下客店易显行藏,所以早在京里打听好了,请海望出面安排,为圣母老太太安排的公馆,便都是这些籍籍无名,却家家有窖藏金银的富户。
这家人家姓佟,跟圣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是同族,领着古北口外一大片皇庄。老主人佟益,算起来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孙,据说先帝居藩时,每次自热河往还,都要借宿在他家。
但后来佟家自佟国维到鄂伦岱、隆科多,下场无不很惨,唯独这一家不仅丝毫未受株连,且反获得许多赏赐,都为的是这佟益为人极其谨慎,却善能识时。当年看出雍亲王胸怀大志,问到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帝在夺位以后剪除异己时,颇得力于从他口中所获知的有关佟家的许多故事及秘密。因为如此,尽管古北口外还有几家比佟家更有钱的富户,而海望却认为只有这佟益是可以共机密的,关照曹震,一定要住他家。
这一行上下廿三口人、八辆车子、十三头骡马、外带一猴一猫,走在路上,浩浩荡荡,很惹人注目。但到达佟家时,由于庭院屋子,宽敞高大,便显得稀稀落落,不甚起眼,加以远离市集,左右僻静,也没有什么人来看热闹,曹对这一点非常满意。
佟益有三个儿子,当家的是老二佟仲平。佟家父子显然知道他们接待的是什么人,派出来招呼的人很多,也很周到,但不多问一句,也不乱走一步。尤其是圣母老太太所住的那座院子,自动地视为禁地,箱笼行李都只送到角门,由齐二姑指挥两名内务府的妇差,还有一个名叫如意的使女,自己动手搬。
安顿粗定,时已薄暮,佟仲平送了一桌饭到圣母老太太那里,另外设席款待“官客”,仲四不肯上桌,说:“车把式、马夫那些粗人,必得有我在,才会安分。”曹震知道他嫌拘束,劝主人随他自便。
在桌上做主人的是佟益,谈锋很健,酒量亦宏,宾主的兴致都很好。饮到半酣时,曹震的跟班悄悄把他找了出去,只见仲四手中持着一封信在等他。
“是海大人派人送到镖局,关照连夜赶送,趟子手小刘下午到了滦平,打听到咱们已经走了,赶紧又返回来,刚刚才到。”仲四将信递了过去,“震二爷,请你马上拆信看一看,看误了什么事没有?”
曹震便往檐前走了去,拆开信来,就着如银的月色细看。信很简单,只说如未动身,暂且留在热河;倘或已在途中,可至佟家过年。末尾缀了句,“容另详函”。
这突然发生的变化,曹震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只好将信上的话,告诉仲四,向他问计。
“海大人说另外有信,那就等他的信好了。我想,早则明天,迟也不过后天,一定会有第二封信。”
听此一说,曹震稍觉宽心,回到席上,亦不作声,直到席终,散坐喝茶时,才把海望的信拿给曹看。
“那可没法子,只好不走。不过,这话怎么跟居停说呢?”
“咱们不必说什么,只把信拿给他看,听他怎么说,再作道理。大不了,我赶进京去当面请示。”
于是将佟益请了过来,示以海望的来信,原以为他总还得问一问情形,哪知他毫不迟疑地说:“大家能在舍下过年,那可是太好了。曹四老爷、震二爷,你们尽管住着,就怕怠慢了。”
“好说,好说。”曹迟疑了一会,终于向曹震说道,“里头得怎么去说一声。”
“我知道。”曹震看着佟益,放低了声音说,“佟大爷,我说你留大家多住几天,行不行?”
“行,行,怎么不行?”
于是曹震便以此理由,宣布暂且不走。至于圣母老太太那里,叮嘱曹雪芹去转告。
曹雪芹非常不乐意任此差使,但说不出半句推诿的话,因为他已见过圣母老太太一次,真个非常投缘,这样就公事来说,他的话易于见听,便是义不容辞。
其次是他自己有过承诺,愿意勉为其难。即令无此承诺,“有事弟子服其劳”,派到他去,亦无话说,便只有问一句:“我该怎么说?”
“对!”曹震看着曹说,“咱们得好好儿核计一下,就趁这个机会,看让雪芹怎么由浅入深,把真情一步一步透露给圣母老太太?”
曹不即置答,想了好一会,徐徐答说:“还是以暂缓为佳。看京里第二封信怎么说,万一事情有了变化,还来得及补救。”
“是,是。”曹震觉得这个顾虑是必要的,“还是只说佟家留客吧!”
“今儿,”曹雪芹提出疑问,“今儿晚上去见,似乎不大合适,明儿一早好了。”
“不!就是晚上好,你只在窗子外面回一声,不就可以溜了吗?”
“说得是。”
曹雪芹随即请佟家的长工,提一盏灯笼,照着到了圣母老太太所住的院落。角门已经关了,敲开了请出齐二姑来,道明来意,请她代为禀告。
“是!请曹少爷略等一等,我马上去回。”
“那,我就不必等了。”
“还是请等一等。也许我们老太太有什么话交代,请曹少爷带回去,比较省事。”齐二姑又殷勤地说,“外头冷,请到里面来。”
“不!就这儿好。”
曹雪芹想不进去,还是进去了,因为齐二姑传话,圣母老太太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要请曹雪芹去当面说明。
曹雪芹无奈,只得走到窗外,望着窗内荧荧一灯,高声说道:“跟圣母老太太回……”
一语未毕,只听窗内高声说道:“二姑啊,怎么让曹少爷在外头吃西北风?赶快请进来。”
“是啰!”齐二姑答应着,已经将门帘掀开了。
曹雪芹进了堂屋,请了安仍旧站在近门之处,做出随时可走的模样,“我叔叔打发我来回圣母老太太的话,这儿的主人很客气,一定要留着多住两天。”他说,“明儿个不走了,请圣母老太太多睡一会儿,不必赶早儿。”
“喔,”圣母老太太摆一摆手,“曹少爷,你请坐啊!”
“谢谢圣母老太太。”曹雪芹说,“我叔叔还等着我回去给他写信呢。”
“明天不是不走吗?有的是写信的工夫。”
“这封信是要一早就送进京的。”
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我不耽误你的工夫。不过明天,看是上午,还是下午,请你再来一趟,我要问问你曹织造的情形。”
“是!我明儿下午来。”说着,曹雪芹的脚下已在移动了。
圣母老太太浑似未觉,复又问道:“你爹也是织造。”
“是。”
“那么老织造就是你爷爷了?”
“是。”
“这样说起来,我们都不是外人。”圣母老太太眼望着空中说道,“老织造我见过两回,高高的个子,长隆脸,看起来很严厉,其实和善得很,最肯体恤下人。曹少爷,我说得不错吧?”
“我连我爹都没有见过。”
答非所问,让圣母老太太一愣,齐二姑便在旁边说道:“人家曹少爷是遗腹子。”
“喔,喔,对,对!”圣母老太太失笑了,自己拍了一下额角,“看我这记性。”
“圣母老太太请安置吧!”曹雪芹很快地退后两步,一转身掀帘而出。
05
第二天近午时分,海望的信又到了。这封信远比前一封详细,说是决定请圣母老太太在佟家过年,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后的病,有了转机,圣母老太太进京不必亟亟;其次是圣母老太太到京以后,跟皇帝母子相会,很难安排一个能不为人所知的妥当途径,如果暂时不见,则近在咫尺,竟缺定省,尤其是在岁尾年头,皇帝会更感不安,所以不如不进京;最后还有一个原因,皇帝怕圣母老太太未习仪注,打算找一个命妇来跟她做伴,亦就是来教她如何当太后。这件事当然亦以在远离京城之处来办,比较适宜。
“这可成了难题了。”曹大为皱眉,“重重曲折,话不容易说得清楚,而且有些话也很难说,咱们得好好合计。”
“事情明摆在那里,非先将本意说破了不可,不然,光是在这里过年的话,就说不出口。凭什么走走不走了,既不在京,又不在热河过年,无缘无故来扰人家?”
“说破了以后呢?”曹问说。
“那只怕也还是照实说为妙。”曹震又说,“如今还不知道圣母老太太听说要进京当太后了,会是怎么一种想法?咱们先不必费这个心思,辛辛苦苦想出来一个主意,也许用不上。”
曹点点头,“雪芹,”他问,“你有什么看法?”
“震二哥的话不错,只是看怎么说。”曹雪芹想了一会说,“圣母老太太多年以来,只以为自己给打入冷宫了,就算儿子当了皇上,她似乎也没有想过会当太后。我看她是多少年一个人过惯了,忽然之间,黄袍加身,说不定会……”他说不下去了。
曹震却要追问:“会什么?你说!”
“会,”曹雪芹很吃力的答道,“说不定会精神失常。”
“你是说会发疯?那不成了《儒林外史》上的范进了吗?”
“这倒也保不定。”曹赞成曹雪芹的看法,“范进不过是中了进士,圣母老太太可是当皇太后,这分量又大不相同。”
“既然四叔跟雪芹都这么说,那就小心一点儿好了。”曹震又说,“喜出望外是一定的,不过总还不至于像范进那样。”
“真的要那样了,我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曹忧形于色地,“雪芹,你得多花点心思,一步一步来。”
曹雪芹原以为这件事应该曹去办,才合道理,不想又落到他头上。而且曹自己去办,不论得何结果,都有可辩,如是他去陈告而出了意外,曹先就错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此大事,何能委诸少不更事的子弟?光是这一款过失,便百口莫辩。
转念到此,顿生怯意,“四叔,”他嗫嚅着说,“我怕办不了这桩差使。”
曹不作声,显然亦在考虑,让曹雪芹去说,是否合适。但曹震的想法不同,他觉得圣母老太太如真的会因为遽尔大贵,以致精神失常,那么谁去说都一样。倘或有幸免的希望,这个希望只有曹雪芹才能达成。
因此,他鼓励地说:“雪芹,你别胆怯,你肚子里的花样多,想个什么法子,譬如打个譬方,讲一段掌故,慢慢儿引到正题上去,就不会惊着老太太了。”
曹雪芹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圣母老太太为曹雪芹预备了茶,还有她从热河带来、预备在旅途中消闲的零食——一个瓷坛子,下置石灰,灰上铺纸,纸上是一包包的“干点心”与瓜子、香榧、小胡桃之类,打开纸包,摆满了桌子。
“曹少爷,你到我这里来,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要跟我客气。”
曹雪芹为了想圆满交差,已下决心要跟她“泡”了,因而乘机答说:“老太太既然这么说,就别叫我‘曹少爷’,叫我名字好了。”
“你小的时候,家里人叫你什么?”
“叫我芹官。”
“好!我也叫你芹官。”圣母老太太问,“芹官,你属啥?”
“老太太是问我生肖?”他说,“我肖羊。”
“今年也是羊年,那就是廿五岁。”
“是。”
接下来便问曹雪芹的家世,谈到平郡王的太福晋,听说是他的姑母,圣母老太太便即问说:“是不是老织造的大小姐?”
“是。”曹雪芹知道,“老织造”是指他祖父曹寅。
“这样说,我是见过的。”圣母老太太眼中顿时闪出一种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曹雪芹却有些疑惑,“老太太是在哪里见过?”他问。
“自然是在你们织造衙门。”
圣母老太太说,她八岁随父进京,由运河北上。当时是曹寅由杭州“解送龙衣”进京,他们这批杭户,一共是四家人家,跟着曹寅一起走,路过江宁,曹寅因为有事,勾留了三天。她的母亲有个表姊妹,在曹家做针线,她随着母亲去探亲,在后花园一座石舫中,见到一个比她大不了三四岁的小姑娘,说是曹家大小姐。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大小姐鼻梁正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说有朱砂痣不错,曹寅由杭州“解送龙衣”进京,也是可能的。因为那时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轮流进京述职,往往附带解送其他两处的贡品,所以曹寅会由杭州进京。但说在江宁织造衙门见到大小姐就不对了,因为运河并不经过江宁。
细想了一会,曹雪芹恍然大悟,“老太太,你记错了。”他说,“是在扬州,不是在江宁。”
圣母老太太诧异,“扬州也有织造衙门?”她问。
“不是织造衙门。先祖那时兼着巡盐御史,衙门在扬州。”曹雪芹指出证据,“不错,扬州盐院的后花园很大,有湖,湖中有一座石舫。”
“你说得有凭有据,那就一定是在扬州了。”圣母老太太又说,“我还记得我表姨妈说:‘这个小姑娘将来不得了!看相的说她有那颗朱砂痣,将来大富大贵。’果然嫁到王府,真是好福气。”
“要说好福气,”曹雪芹以话引话,“天下哪里还有比老太太福气更好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圣母老太太已连连摇头,做出大不以为然的神情,“我们绍兴人有句话:‘三斗三升的命,多吃一合要送命。’我想过多少遍了,我好比《狸猫换太子》的李娘娘,做皇帝的儿子,不是我的。”她神色豁达地说,“我也不敢出头来认,一认,性命就不保了。”
曹雪芹惊异莫名,不道圣母老太太竟是这样的一种想法,但她想象中有一个宋真宗的刘后在,这个误会很严重,非为她化解不可。
“老太太,你完全错了。那时候的仁宗皇帝自己不能做主,上朝都有刘皇后在一起,所以李娘娘不敢说破,仁宗皇帝也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个生身之母。当今皇上就不同了,上面那位太后病在床上,凡事皇上做主,而且皇上也知道他是老太太亲生的。”
“知道是早知道了,不过他也不敢认。”圣母老太太说,“面子啊!”
能够顾虑皇帝不敢公然相认是为了面子,事情就好办了。圣母老太太通情达理,自己曾顾虑她会精神失常,显然是错了。不过以前确曾有此迹象,还是不能不防,所以他的措辞仍旧非常慎重。
“皇帝还不光光是顾他自己的面子,还要顾到皇上的面子。”圣母老太太不断地摇头,“这件事我想过不晓得多少遍了,一个字:难!”
“皇上”是指世宗。当今皇帝的身世之谜,果真大白于天下,势必暴露先帝的失德。这比仅仅从当今皇帝的面子上去着眼,想法又要深得多,足见她所说的,不知已想过多少遍,确是真话。
转念到此,曹雪芹好奇心起,便即问道:“既然如此,老太太总还从好的地方去想过吧?”
“怎么从好的地方去想?”
“譬如说,皇上会照应老太太的娘家人,就像宋朝仁宗皇帝,找到李宸妃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给他官做那样。”
“我父母就生我一个。听说我家姓李的人,在绍兴倒是很多,不过我连名字都不晓得,而且,我不想皇帝来认我,哪里又谈得到这上头。”
“是。”曹雪芹忽有所悟,点点头说,“这原是该由皇上自己来施恩的。”
“他也有他的难处。既然他不敢认我,就只好一切都装不知道了。”
“皇上不是不敢认,是老太太所说的,为了面子,一时还不便来认。不过,”曹雪芹很谨慎地说,“要有一个又能认老太太是生身之母,又能顾全面子的法子想出来,那就好了。”
“哪里有这样好的法子?”
“说不定会有。”
“那,你倒说说看!照你想,是怎么个法子?”
“这个法子要慢慢去想,或许还要看机会。不过,我在想,既要顾实际,又要顾表面,说不定要请老太太受点委屈。”
“我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了。”
听到这话,曹雪芹大感欣慰,知道事情有把握,但他也有警惕,越是到此紧要关头,越要慎重,所以决定回去跟曹商量了再说。
“老太太受的委屈,总有补报的一天。到了那一天,老太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曹雪芹问到,“果真到了那一天,老太太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圣母老太太说,“我还不知道你说的那一天是怎么样的一天。”
“就是皇上认了老太太,把老太太接到宫里去当太后。”
圣母老太太失笑了,“哪里会有这一天?”她说,“你不要说梦话了。”
“就算是梦话好了,谈谈不妨。”
“说梦话有什么意思?”圣母老太太兀自摇头,不屑一顾。
于是一直未开口的齐二姑说话了,“不是聊闲天吗?”她说,“老太太干吗这么顶真?”
圣母老太太破颜一笑,拈起一块米粉烘焙,用石灰收燥,坚硬异常的绍兴香糕送入口中,她的牙口还很好,只听“咔嗒”一响,咬断了一截香糕,津津有味地嚼着,而略已昏花的老眼中,渐渐地闪耀出迷惘的光芒,口角亦出现了忘其所以的笑意。那种神游太虚的表情,能令人屏声息气,唯恐惊扰了她。
终于她收拢目光,开口作答了,“我不晓得做过多少回梦,梦到我在杭州上仓桥的家里。绍兴我只去过两回,还是三回,记不清楚了,不过,也常常梦到的。”她指着耳际说:“现在,好像乌篷船‘嘎叽、嘎叽’的摇橹声音,就在我耳朵边。”
江南水乡的乌篷船,曹雪芹也不陌生,所以听她这一说,也勾起了他那近乎乡思的怅惘,同时也更了解她的愿望了。
“老太太心里最想的,大概是,第一回杭州看看老家;其次是到绍兴去一趟,不知道我猜对了没有?”
“猜是猜对了,不过没有用。”圣母老太太说,“老家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一定在的。”曹雪芹说,“想来是机户的住房,织造衙门每年都会拨款去修的,哪怕上百年都是老样子。”
“如果在,如果我能回杭州,”圣母老太太兴奋地说,“我一定要在我老家住几天。”
“住几天恐怕办不到,要想去看一看,一定能够如愿。”
“你是说,皇帝肯送我去?”
“是。”
圣母老太太发了一会怔,最后摇摇头说了一个字:“难!”
曹雪芹还想往下再说,而突然警觉,就刚才的那一番交谈,已惹得圣母老太太心中大起波澜,再谈下去,她会入迷,老年人魂梦不安,最是伤身,且适可而止吧。于是他说:“老太太把心放宽了,皇上是孝子,一定有办法能让老太太如愿,尽他的孝心。”
“曹少爷是很实在的话。”齐二姑旁观者清,心知事出有因,所以帮着劝解,“老太太听他们的,没错。”谈到这里,如意来报,佟家送食盒来了。曹雪芹乘机告辞,圣母老太太想留他却不曾留住。
一出屋子,扑面一阵西北风,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但头上冷,心里热,回想这个把时辰的盘桓,自觉所获的成就是值得兴奋的。
同样的,曹与曹震也很兴奋,商量下来认为说实话的时机,已经来临,而且决定,仍旧是由曹雪芹去跟圣母老太太打交道。
06
“老太太咱们得在这儿过年了。”
“在这里过年?”圣母老太太问说,“为什么?”
“这话说来很长。”曹雪芹转脸问道,“二姑,昨儿晚上老太太睡得怎么样。”
“昨儿晚上没有睡好。不过,今儿的午觉歇得很长,足足一个半时辰。”
“芹官,”圣母老太太问道,“你为啥问这话?”
“我怕我一说,老太太晚上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是,是不是皇帝要送我回杭州去看一看?”
“那是以后的事。”曹雪芹问道,“皇上接位的喜讯,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九月……”圣母老太太问齐二姑,“九月初几?”
“初五。”
“是她告诉我的。”圣母老太太说,“我先不相信。第二天乌都统带了她的太太来看我,一见就磕头,又改了现在你们叫我的这个噜哩噜苏的称呼,我才相信了。”
“相信了以后呢?”
“我哭了一场。”
“哭了一场?”曹雪芹微感惊愕,不过稍微多想一想,也不难了解她喜极涕零的心境。
谁知他猜错了,“我是哭我自己。”她说,“儿子做皇帝,别人做太后,心里不舒服。不过哭过这一场,也就没事了,想通了,命该如此。”
“不然,老太太还是太后。”
“你在说笑话了!”圣母老太太大不以为然,“芹官,我晓得你心好!说假话骗我是安慰我。不过我虽不识字,也不是没有知识的,世界上哪里会凭空出来一个太后,如果我是太后,在皇帝登基的那天就是,那天不是,就永远不是。”
曹雪芹只是笑着,等她说完,立即问说:“老太太,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为什么打赌?”
“看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太后?”
“喔!”圣母老太太是疑惑的语气,“你倒先说说看,我怎么会变太后?”
“不!”曹雪芹故意装出顽皮的神情,“要老太太跟我打了赌,我才说。”
“好嘛,你说怎么赌?”
“如果我输了,老太太要听我的话。”
“你这叫什么话?”圣母老太太大为困惑,转脸问齐二姑,“你听得懂,听不懂?”
“我都闹糊涂了!”齐二姑笑着回答。
“等我来算算。”圣母老太太向曹雪芹指指点点地,“你输了,意思就是我不是太后,我要听你的话?”
“是!”
“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你输了,反而我要听你的!”
“老太太要听我的,才会高兴,这就是我输,要补报老太太的地方。”
圣母老太太笑了,“原来你是说,你输了,就说一个笑话让我开开心。你这个人真滑稽,喜欢说怪话。好吧,”她说,“如果你赢了呢?”
“我赢了,老太太也要听我的话。”
“那还用得着说?”圣母老太太答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当然听你的话,你要我同皇上怎么说,我就怎么说。不过,芹官,你也不要梦想,靠我帮忙会升官发财。”
虽然仍旧是不相信的语气,但神态相当平静,理路也很清楚,这是到了真的可能深谈的时候了。而就在曹雪芹盘算如何措辞时,齐二姑开口了。
“曹少爷,谈了半天,到底要到哪一天,才知道谁输谁赢啊?”
“对了,应该有个揭晓的日子,等我想一想。”
原来曹雪芹的想法是,圣母老太太本已认命了,却忽然为她带来了一个梦想不到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由于太后的病势好转,而有趋于淡薄的模样,倘或慈宁宫中带病延年,那时本来心如止水的圣母老太太,要想恢复原来的心境,就着实需要一番解劝。他之所以说“我输了,要听我的话”,就是解铃系铃,预先留下一个将来好为她劝慰譬解的余地。
曹雪芹心想,太后的病原已有朝不保夕之势,如果能拖上几个月,可知药已对症,一时不会仙去,那时便要做劝慰圣母老太太的打算了。
于是他估计得稍微宽些,“以明年七月初一为期。”他说,“在这个日子以前,老太太挪到慈宁宫去住,就都算我赢。”
“你永远也不会赢。”圣母老太太只关心眼前,“芹官,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过年?”
“是皇上派人交代下来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因为还没有到能跟老太太见面的时候。”曹雪芹说了海望信中所提到的第二个原因,“可是既然到京了,又是过年,皇上不能来见老太太,想想看那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使得圣母老太太心头一震,多少年来,她一直在抹掉她心中的一个男孩的影子,而因为曹雪芹的一句话,那个原已淡忘的影子,遽尔加浓,她的眼眶也发酸了。
不过她还是将眼泪忍住了,“在人家家里过年,叨扰了人家,自己也不舒服。”她说,“芹官,你同你叔叔去说,我还是回热河。”
“这又有难处,因为皇上说不定马上就可以跟老太太见面,离京越近越好。”
“芹官,”圣母老太太面现不悦之色,“你说的都是滑头话,我听你哪一句好?”
“两句都要听。”曹雪芹复又摆出顽皮的神情,“不过话中有话,一句可以化作千百句,怕老太太一时听不完。”
“那你就挑要紧的说几句。”
“几句话说不尽。”曹雪芹想了好一会,欣然说道,“我讲个故事给老太太听。有家人家姓王,兄弟两个,都是秀才。王二犯了错,让学台把他的秀才革掉了,不能去考举人,只有王大一个人赶科场,哪知临时忽然有病,就由王二去顶名代考。现在我来跟太太猜一猜以后的情形。”
“怎么猜法?”
“先猜考中了没有?”
“当然考中了,不中就没有戏唱了。”
“是的。不中,我的故事也讲不下去了。”曹雪芹说,“中了举人,有头报、二报,老太太,你猜王家怎么样?”
“要开发赏钱,请客,好好有一番热闹。”
“热闹不起来,王大病在床上,快断气了。”
“可惜!”
“就因为可惜,所以有人出主意,说本来就是王二去应考的,现在就算王二是新举人好了。”
“这倒也是个法子。”圣母老太太说,“冒名顶替倒不怕人识破?”
“识破了也不要紧。人家跟他无冤无仇,何必出头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王家有的是钱,好好请一请客,自然能把人的嘴塞住。”
“就怕官府晓得。”
“这也不要紧。即令王二硬说就是王大,倘或不相信,调出乡试卷子来对笔迹,看看有没有两样。”
“那么,王大呢?”
“死掉了!”
“死掉了就没话说了,王二不算对不起哥哥。”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会,忽然问道,“如果报子报来的时候,王大病在床上,不能出面,王二捡捡便宜,是说得过去的,万一王大倒好了呢?”
“麻烦就在这里!新举人当然仍旧是王大,做弟弟的落得一场空欢喜,就不知道怎么样安慰他了。”
“命!”圣母老太太毫不迟疑地说,“王二命里注定不是举人老爷,怪不来别人。”
“王二能有老太太这种想法就好了。”曹雪芹忽然抬眼说道,“二姑,请你看看外屋有人没有?有人不便。”
外屋三个人,两名内务府的妇差,还有如意,都让齐二姑遣走了。
“老太太,”曹雪芹压低了嗓子,但语声却很清楚,“我现在还不敢给你磕头道喜,不过报子已经报来了,老太太,你就是王二,太后就是王大。”
这张底牌一掀开来,齐二姑就先失态了,上来抓住曹雪芹的手臂问:“曹少爷,你怎么说,老太太真的要进宫当太后了?”
原来齐二姑是下五旗的包衣人家,隶属先帝居藩时的雍亲府,中年守寡,并无子女。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熹妃钮钴禄氏,看她老成可靠,建议先帝,派她来跟圣母老太太做伴。平时由于关防极严,宫中情形,非常隔膜。她也只以为当今皇帝既尊熹妃为太后,圣母老太太便得委屈终身,这天听曹雪芹谈到圣母老太太还有出头之日,当然也很热衷。但旁观默想,始终想不出圣母老太太是由怎么样的一条路进入慈宁宫,如今才明白有个令人梦想不到的冒名顶替之法,怎不教她又惊又喜?
“二姑,请你先稳住,老太太还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等我慢慢细谈,请你帮老太太记着。”
“是!是!”齐二姑放开了手,“曹少爷你得慢慢讲给老太太听。”
这时两人才发现,圣母老太太双眼发直,嘴唇翕动,不知是在默默自语,还是抽风,曹雪芹不由得大惊失色。
齐二姑却是见过的,先做个手势,示意曹雪芹不必惊慌,然后拍着圣母老太太的背说:“哭出来,哭出来!曹少爷是自己人,不要紧。”
圣母老太太久受贬抑,在热河行宫这么多年,起先想到伤心之处,连哭都不敢,直到得知当今皇帝接位的喜讯,才情难自抑地放声一号。不过多年的习惯仍在,有时想哭而不能出声,必得齐二姑先宽她的心,方能催出她的眼泪来。
果然,她的方法很有效,圣母老太太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诉说,语音本就模糊,加以乡音又重,越发听不清楚,曹雪芹只是搓着手,焦急地等她哭停下来。
“好了,好了!”齐二姑去绞了一把热毛巾来,为她擦拭着眼泪说,“老太太,这是喜事!你想不当太后也不行,你是跟谁赌气,快把心定下来,听曹少爷细说。”
原来是赌气不愿当太后。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先帝与恂郡王的生母、孝恭仁皇后乌雅氏,当年圣祖驾崩,圆明园中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由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也是赌气不愿受太后的尊号,而且坚拒移居慈宁宫。不想十几年前的奇事,复见于今日,真是奇而又奇的奇谈了。
这时门帘晃动,仿佛有人在窥探,齐二姑赶过去一看,是如意来回事。
“曹老爷来了,问是怎么回事?”
齐二姑这才想到,圣母老太太的哭声,将前面的人都惊动了,急急走回来告知曹雪芹,他想了一下说:“我去。”
走到角门,只见曹、曹震都在,脸上都有惊惶之色,曹震且还有些愠怒的神色,仿佛怪曹雪芹处理不善似的。
因此,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安慰,“情形还不错。”他说,“哭过一场大概就没事了!”曹、曹震的脸色,顿时都缓和了,“你跟圣母老太太说明白了?”曹问说。
“细节还没有谈。不过,她大致已经知道了。”
“你是怎么说的?”
“我做了一个譬方。”曹雪芹说,“这会没法子细谈。四叔、震二哥放心好了,事情弄妥当了,我马上回来。”
“好!我在前面等消息。”
“今天,”曹震问说,“四叔得要见圣母老太太不要?”
“要看她的意思。”
“好,我们在前面听招呼。”曹说道,“你快进去吧!”
等曹雪芹回到原处,圣母老太太已经收泪,神色中却有些焦躁不安,“芹官,”她问,“熹妃病重了?”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老太太是说太后?”他用发问的语气,提醒她应该改口了。
“对!现在是太后。”
“太后的身子一直不好。”齐二姑在一旁插嘴,“有气喘的毛病,发起来挺怕人的。”
“太后是什么病,我可不大清楚,只知道前一阵子病势很重。”曹雪芹略停一下说,“不过,她还是会长生不老,还是会当太后。”
圣母老太太跟齐二姑面面相觑,对他这话连问都无从问起了。
“太后会有一个替身,就是老太太,岂不是还是长生不老,还是会当太后。”
“曹少爷真会绕弯子说话。”齐二姑凑在圣母老太太耳边说道,“老太太,你别忘了,你是从前的熹妃的替身。”
“最好把替身这个念头都丢掉了,老太太就是从前的熹妃。”曹雪芹问,“二姑,你伺候过从前的熹妃,如今的太后?”
“是的。”
“这更好!得空你就把当年的情形,跟老太太多谈一谈。”
“是!”齐二姑深深点头。
圣母老太太却摇摇头说了一句:“没有用。”
“怎么会没有用?”曹雪芹说,“太有用了。”
“有用也用不着,我不要当太后,我不习惯。”
语声未终,齐二姑已经抢白:“又来了,又来了!”她说,“这不是随你老太太要当不要当的事。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生皇上的就是太后,你老太太要想开缺也不行。”
太后居然亦可“开缺”!曹雪芹差点想笑出来,刚想附和解劝,意犹未尽的齐二姑,恃着多年跟圣母老太太做伴,仿佛亦同姊妹的深厚情分,还有话要说。
“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这样天大的喜事,应该把什么委屈都盖过去了,你老太太可又无缘无故赌上了气。这不是……”齐二姑强自顿住,总算没有让那“身在福中不知福”七个字说出口来。
曹雪芹不似齐二姑与圣母老太太,有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密切利害关系,因而能冷静地找出症结。他摇一摇手,向齐二姑做个不以为然的表示,等圣母老太太也不作声时,他才开口。
“老太太不是赌气,不习惯是真话。二姑,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多年清静惯了,忽然说要住到宫里去,皇后妃子天天一大早就来伺候,多少八旗命妇,轮着班进宫请安,这可真是件教人受不了的事。”
“再说,我又不是真的熹妃。”圣母老太太说,“王二终归是王二,到底不是王大。”
齐二姑默然,照曹雪芹的话,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圣母老太太的处境,确是有些不易应付。但是,“莫非不习惯,就算了不成?”她说,“天下世界,哪件事是一个人生来就习惯的?”
“这话倒也是。”曹雪芹忽然觉得不但真正找到了症结,而且也找到了解开症结的办法,他说:“老太太,你尽管把心放宽了!齐二姑的话说得不错,什么事都不是生来就习惯的,日子到了,先把老太太送进宫去,除了皇上、皇后以外,别的人不愿意见就别见,等慢慢习惯了再说。老太太看这么样行不行?”
圣母老太太不能说“行”,可也说不出何以“不行”。虽然迟疑未答,但不愿当太后的决心,显然不是那么坚定了。
齐二姑却能充分领会曹雪芹的意思,而且有把握能为圣母老太太开譬明白,当下向曹雪芹使个眼色说道:“反正要在这里过年,总能说得清楚的。”
07
能谈出这样一个结果来,曹与曹震都很满意。曹震更为兴奋,一直夸奖曹雪芹:“真是把书读通了,能借古喻今,把极难说得清楚的一件事,轻轻巧巧地都交代了。”
“也真难为雪芹!”曹也说,“事情说完了,该留的留,该打发的打发,才有个下手之处,不然一大帮人待在这儿,不上不下,进退两难,那才真是件揪心的事。”
于是将佟益、佟仲平父子与仲四都请了来,细细商量。车马自然都用不着了,但遣散容易,要让这些马夫车把式守口如瓶,不是交代一句话的事。
“说不得了,只好拿钱封他们的嘴。”佟益说道,“这件事怕只有拜托仲四掌柜了。”
仲四义不容辞,慨然允诺。接下来商量过年,做居停的佟益表示,世受皇恩,情愿报效这趟差使,但如何才不算委屈圣母老太太,他却没有主意,要跟曹叔侄讨教。
“我也不敢胡出主意。”曹问曹震,“你看怎么办?”
“只有我进京去一趟,跟上头请示。”
“对,对!这样最好。你明天就走,而且得尽快赶回来。”
于是决定由仲四送曹震回京,除了跟海望接头以外,曹另外应该有信给方观承。这封信当然是曹雪芹来写,此外他还要为曹写家书,自己也应该有封向马夫人请安的信,整整忙了半夜才都料理妥当。
“喔,”曹突然想起,“是不是该跟圣母老太太说一声,有人进京,看她有什么事要办,或者要捎什么东西来。”
“说得是。”曹震看着曹雪芹笑道,“这可又是你的差使了。”
“我看不必问。据我所知,圣母老太太不会有事要在京里办。”曹雪芹提议,“至于过年,最好能按宫中的规矩办,一旦圣母老太太进宫,心里也有个谱。”
这跟海望信中提到的,皇帝怕圣母老太太未习仪注,打算找一个命妇来跟她做伴,教她如何当太后的本意,正相吻合。曹欣然接纳,而且颇为称许。
宫中如何过年,内务府出身的人,自然熟悉。不过佟家到底不是行宫,诸如“立灯竿”、贴白绢门联之类宫中特有的规例,无法照办,只有在饮食上模仿了。
曹震是送灶那天赶回来的,箱笼行李甚多,还带来两名在乾清宫茶膳房当差的厨子。
“上头交代,明年一过灯节就请圣母老太太进京,安顿的地方也有了,是皇后娘家。”曹震又说,“皇后的嫂子,就在这两天到,来跟圣母老太太做伴。据说,这是皇后的意思,请她嫂子代替她来侍奉婆婆,真是贤惠。”
“皇后的嫂子很多,是哪一个呢?”曹问说。
“是最小的十嫂。”
“喔,那是傅恒的夫人。”曹点点头,“我见过。”接着又说,“她来了可不大方便。”
“为什么呢?”
曹因为有佟益在座,不愿多说,顾而言他地问:“海公还有什么话?”
“有一件事交代,这件事还有点难办,说圣母老太太的那只猴子,绝不能带进京,不然会闹笑话。我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跟圣母老太太说了。”
“那容易。”曹雪芹接口,“请皇后娘家嫂子找机会进言。圣母老太太不是不明理的人,当然也知道太后带只猴子进宫,是多大的笑话。”
想一想实在好笑,连曹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佟大爷,”曹震转脸说道,“该咱们俩合计了。海大人有好些话让我转告,走,上你那儿谈去。”
等曹震与佟益离去,曹正色对曹雪芹说道:“傅恒的夫人年纪很轻,性情很爽朗,有时候跟男孩子一样,说话不大顾忌,你可自己检点,能避开她最好避开,免得惹些无谓的是非。”
原来他说的“不大方便”是指此而言。曹雪芹心想他四叔说话一向含蓄,所谓爽朗,所谓男孩子一样,所谓说话不大顾忌等等,说穿了就是风流放诞。
这样的人可是招惹不得!曹雪芹答说:“我知道轻重,四叔请放心好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又是一样想法——还是好奇心使然,很想见识见识这么一个风流放诞的少妇,同时也在猜想,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08
曹雪芹是在傅恒夫人下车时,远远瞥见背影,印象特深的是脑后所垂的一个极大的“燕尾”,要头发多才能梳出这么一个头来,旗下妇女最得意的,就是能示人以盛鬋之美的这样一个大燕尾。
由佟益的妻子和儿媳,接待到内室,稍事寒暄以后,傅恒夫人便问:“曹四老爷呢?”
“曹四老爷在等着傅太太。”佟仲平在窗外回答。
这是预先商量过的,傅恒夫人一到,应该先让她明了圣母老太太的情况,然后谒见,才不至于格格不入。不过曹却不便至佟家内室叙话,就只有请她在客厅叙谈了。
客厅中只有曹、曹震与佟益,当佟仲平引导至廊上,傅恒夫人带着丫头进门时,大家都站了起来,微微低着头,而首先招呼的却是堂客。
“曹四叔,有两年没见了,你好!”
原来傅恒的族叔傅鼐,是曹家的女婿,算起来与曹是郎舅,所以她按着辈分叫“四叔”。曹自然谦称不敢当,仍旧叫她“傅太太”。
见过了礼,说些路上的情形。佟益看要谈到正题了,便即起身,道声“失陪”,出门嘱咐他家的下人回避,而且亲自把守着入口。
“曹四叔,皇后派我这个差使,我不敢辞,可是,心里实在有点怕,怕伺候不周到,皇上会不高兴。”傅恒夫人问道,“听说圣母老太太脾气挺怪的,是不是?”
“这也不尽然,能顺着她的性子,也很容易说话。”
“她是怎么一个性子呢?从来没有见过,也很少听说……”傅恒夫人顿了一下说,“曹四叔知道的,一直都忌讳谈这件事。”
“是。”
仅答一声“是”,未答她之所问,少不得还要追问:“圣母老太太到底是怎么一个性子呢?”
“这……”曹一上来就穷于应付了。
“我看,”曹震忍不住要开口了,“让雪芹来告诉傅太太吧?”
“那是谁?”
“也是舍侄。”曹答说,“他跟圣母老太太倒还投缘,有些话都是由他跟圣母老太太去回禀的。”
“这么说,他一定摸得清圣母老太太的性子!在哪儿,请来见一见。”
于是曹震亲自去把曹雪芹找了来。由于曹事先的叮嘱,曹雪芹进门不敢仰视,但就初见的那一眼,便让他心中浮起无数念头。
“这是傅太太。”曹两头介绍,“他叫雪芹,也是行二。”
“喔,芹二哥请坐。”
“傅太太,”曹震插嘴,“叫他雪芹好了。”
“那不太好吧!”傅恒夫人笑着又说,“不过震二哥、芹二哥叫混了也不好。”
那响音就像雪后檐前挂着的冰柱,断落在坚实的砖地上般清脆,曹雪芹实在忍不住了!缓缓地抬头,幸好视线未曾相接,得以让他从容相看,但觉艳光照人,不可逼视,同时一股馥郁的香气,飘到鼻端,分辨不出是襟袖之间的衣香,还是发自肌肤的体香。
曹雪芹不敢过分平视,低下头来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就这意马心猿之际,只听曹喊道:“雪芹,你把圣母老太太的情形,跟傅太太说一说。”
“是!”
在回话时,当然要抬头,这时才看清楚整个情况,傅太太坐在上首椅子上,曹对面相陪,曹震坐在曹下首。虽说傅太太曾招呼他坐,自觉还是站着比较方便。
“圣母老太太自己知道处境,曾经以宋真宗的李宸妃自况……”
“雪芹,”傅太太打断他的话,笑着说,“你可不许跟我掉文,更不许前朝后代地谈掌故。”
“是。”曹雪芹在思索,措辞如何不太粗俗,而又能让她听得懂。
“你刚才说哪一朝一位什么妃子来着?”
第一句话就难解答,她连宋朝都没有听出来,如何能将宋真宗、李宸妃的故事说清楚?
曹震看他为难的神气,不能不替他解围,“傅太太,”他说,“有出戏叫《断太后》听过吧?”
“喔,原来就是‘仁宗认母’。”
昆腔中有这出戏,改为“乱弹”才叫《断太后》,曹雪芹如释重负,一迭连声地答应:“是,是,就是‘仁宗认母’。”
“那么,圣母老太太怎么样呢?她把自己比成那位打入冷宫的妃子?”
“对了!这比拟也许不大妥当,不过可以看出来两点:第一,她认命了,自己觉得受苦是命中注定的;第二,她怕有一位刘后容不得她。如今,我是跟她解释清楚了。可是她还是不愿当太后。”
“那,那是为什么呢?”
“为了……她自己说的两个字:不惯。”曹雪芹又说,“就好比一下子让我当了内务府大臣,我也会觉得不惯。”
傅太太很响亮地笑了起来,“雪芹,你要这么譬方,我就全懂了。”她又问,“你可又怎么跟她说呢?”
“我说,慢慢就惯了。”曹雪芹说道,“照我的看法,不能操之过急,一切都得顺着她,她不愿意见人,就别让她见人。总得有些日子,让她慢慢练。”
“一点不错,把她胆子练大了就好了。”傅太太问道,“她身边有个齐二姑,是不是?”
“啊,我忘了告诉傅太太了。这个齐二姑,人很明白,圣母老太太也听她的话,傅太太最好先问问她。”
第二天上午,曹要曹震计议,奉迎圣母老太太的差使虽还不能交卸,但该办的事都办了,至于照应圣母老太太过年,有曹震在,也足够了,至多再留下曹雪芹办办笔墨,他实在不必在此逗留,而且身子虚弱,夜卧不安,很想回京过年,稍资休养,问曹震的意思如何。
“四叔尽管回京,也应该回京,两头才有个呼应。今儿是来不及了,明儿一早走吧!我让仲四送四叔到京。”
“不必到京,送到通州就行了。”曹又问,“你看,我要跟圣母老太太回一声不要?”
“照道理上说,应该回一声,顺便也跟傅太太招呼一下。”
于是,曹由曹震陪着,到后院找齐二姑,说要见圣母老太太。不道引入堂屋,见到的却是傅太太。
“曹四叔,咱们按着宫里的规矩来,你要见圣母老太太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说?”
傅太太此时的身份,就仿佛是慈宁宫的总管,曹倒觉得仔肩一轻,说话的词气也就不同了。
“请傅太太跟圣母老太太回,过年有曹震在这里照料一切,我无事可干,想先回京。这样两头有人,不至于呼应不灵,反倒比我在这里好。”
“是了,我替曹四叔回。”傅太太又问,“曹四叔哪天走?”
“明儿一早动身。”
“喔!”傅太太一双乌黑的大眼珠,不断滚动,仿佛在思索什么。
曹不作理会,“我这就算辞行了。”说着,身子后退,便待离去。
“曹四叔,你请等一等,我想拜托你带封信回京。”
“是!”曹问道,“信写好了没有?”
“还没有写呐,而且,我得找个人替我写。”傅太太踌躇着说,“找谁呢?”
曹不打算自告奋勇,想了一下答说:“请黄太医代笔吧!”
“黄太医!”傅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恐怕不太合适,有些话我不便跟他说,就说了,怕他也不懂我的意思。喔,”她突然眼睛发亮,“不现成有个人吗?曹四叔,你让雪芹来给我写信。”
“他行吗?”
“行!只有他最合适,我这封信是谈圣母老太太的事。”
曹亦不能不承认,确是由曹雪芹代笔最合适。但傅太太的神情,为他带来了忧虑与警惕,所以口中答应,心里另有想法。
“通声,”辞出来以后,他对曹震说,“我不打算回京了。”
“怎么回事?”曹震诧异,“四叔怎么一下子变了主意。”
“我告诉你吧!我不放心。”曹低声说道,“傅太太毫无顾忌,雪芹不知轻重,倘或惹出什么闲言闲语,那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曹震认为是过虑,但即令应做防范,亦不必曹在此,“我知道了。”他说,“四叔还是回京,我来管住他。”
“管住他”三字语气很实在,曹放心了,但仍旧叮嘱一句:“你可好好管住他。”
09
“你可坐啊!”
“不,谢谢傅太太,我站着好了。等傅太太交代完了,我回去把信写好了送来。”
“不是写信,我是给皇后写个奏折。”
曹雪芹一愣,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给皇后写奏折,一时倒茫然不知所答了。
“我看应该用奏折。”傅太太征询着说,“你看呢。”
“我说不上来。”曹雪芹老实答道,“我还不知道有这个格式没有。”
傅太太当然也不知道,她将双臂环抱在胸,然后改用了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左下颏,偏着脸凝神细想。
曹雪芹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但为贪看她这个姿态,故意不开口。突然间看她脸一扬,曹雪芹猝不及防,视线碰个正着,不免有些惊惶,搭讪着说:“要不然,我回去问一问。”
“不必。”傅太太说道,“给皇上写奏折,你会不会?”
“那倒是勉强能对付。”
“你就照给皇上写奏折的格式,不过语气上改一改就是了。”
曹雪芹本就是如此打算,于是点点头说:“请傅太太说吧,给皇后回奏些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平安。也见了圣母老太太,会照皇后交代我的话办,只怕办不好,因为圣母老太太……”傅太太沉吟了一下才往下说,“因为圣母老太太很客气。”
“这话,”曹雪芹踌躇着说,“似乎有点接不上。按道理说,客气不就容易办了吗?”
“是这样的,我跟你实说了吧,皇后让我代她侍奉圣母老太太,这一客气,不是彼此都不自在了吗?”
“是,是!我明白了。”曹雪芹问,“还有呢?”
“还有,”傅太太想了一下说,“请皇后把宫里过年消遣的那些玩意,捎些给我。”
“还有呢?”
“还有就以后再说了。”
“好!我马上去写了送来。”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这奏折前面,自己要有个称呼,请问傅太太娘家,是哪一家高门贵族。”
“我跟你说过,不许跟我掉文。”傅太太笑道,“问娘家姓什么就是了,什么高门贵族?我娘家姓章,立早章。”
原来傅太太娘家是汉军。曹雪芹心想,刑部尚书尹继善姓章佳氏,不知可是同族。
“雪芹,”傅太太体恤地说,“你何不就在这儿写呢!天这么冷,让你一趟一趟来,真教人不过意。”
“可是没有笔墨……”
“我有。”傅太太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了他的话,随又喊道,“来个人!”
应声而至的丫头,不止一个,先来的有十七八岁了,梳一根极长的辫子,身材却不高;后来的只得十一二岁,头上梳两个抓髻,滚圆的脸,红白分明,就像灵堂中的“二百五”似的,惹人发笑。
“看我的墨盒子搁在哪儿啦!”傅太太对年长的说,“红玉,给曹少爷沏杯好茶。”
事已如此,料想推辞不掉,曹雪芹便静静地站着,一面等笔砚,一面构思。
“雪芹,”傅太太问,“你现在干着什么差使?”
“有时候在御书处打杂。”
“御书处?在哪儿啊?干什么的?”
“在武英殿,替皇上刻板印书。”
“喔,”傅太太又问,“那是有出息的差使吗?”
“这很难说了。”曹雪芹缓慢地答说,“我不知道傅太太的意思,怎么才叫有出息?”
“无非升官容易。”
曹雪芹笑笑不答,傅太太似乎也不便再说下去,场面显得有些僵,幸好那小丫头捧着一个紫檀托盘走来了。
盘中有个珐琅墨盒、两支笔,还有一迭白折子,该用的都有了,那小丫头似乎很内行,同时也看得出来,傅太太原是预备着要给皇后常常上奏的。曹雪芹心想,以后这代笔的差使怕常会有。
“曹少爷,请用茶。”
“对了,”傅太太看他忙着掀墨盒,便说,“喝了茶再写,不忙。”
“不要紧,我写完了再喝。”
说着,他拈笔在手,略一思索,便提笔写道:“奴才章佳氏跪请皇后万福金安。窃奴才自奉面谕,遵即起程,已于腊月二十六日安抵热河,当日叩见圣母老太太,敬谨传话,圣母老太太深为嘉悦。奴才并即面禀代为侍奉,以尽皇后孝心。圣母老太太谦冲为怀……”
写到此处,忽然觉得鼻端有一缕香味飘到,抬头一看,不由得心跳,不知何时,傅太太已悄悄坐在他旁边,看他写字。相距不过尺许,连她鼻子上两点芝麻似的雀斑都看清楚了。
“‘谦冲为怀’好像……”傅太太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好像没有搔着痒处。”
那么,哪里才是痒处呢?曹雪芹在心里问,不由得有些意马心猿,管不住自己。
“傅太太看,应该怎么改?”曹雪芹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收束心神,当然也就无法构思了。
“还是我原来的话,‘太客气’。”傅太太接着解释,“并不是我自己觉得自己的话比你的好,实在是我心眼里的想法就是这个样,太客气了,让人不容易亲近。”
“是,是!”曹雪芹心思略定,已能领会,“‘客气’是形容让人难以亲近,我懂了。”
“譬如说吧,”傅太太又说,“不论我替她倒杯茶,或是递个靠枕什么的,她总是不住口的‘罪过’。”她学圣母老太太一面说“罪过”,一面双手合十的神态,“雪芹,你想,这不是让人不敢亲近吗?”
“是,我来写。”
再一看,才知道得重写,因为原来那句话用不上了,却又不能涂改,考虑了一下,决定将它改为草稿。
这一来,下笔就快了:“唯是圣母老太太过于客气,凡奴才侍奉之处,圣母老太太必合十言‘罪过’。奴才何人?敢当此礼!曾婉转陈请数次,而圣母老太太谦抑如故,以致奴才内心,日夕不安。所期侍奉日久,或能熟不拘礼,俾奴才得以多多亲近。”
写到这里,将稿子转过来,放在傅太太面前问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
傅太太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看得很仔细,她的指甲很长,上套一个金比甲却似嫌俗气了。
“很好,就这么着。”
曹雪芹便将稿子收回来,提笔又写:“转瞬年节,奴才驰想宫中欢娱,不胜瞻恋。兹求皇后饬下敬事房,将宫中新年玩具检赐数套,以便伺候圣母老太太新年消遣之用。”
傅太太看了稿子,并无更动,曹雪芹誊正以后,校对无误,建议寄给内务府大臣海望转递,傅太太也同意了。
“我拿出去。”曹雪芹起身说道,“让家兄派专差送进京。”
“那就劳驾了。多亏得有你,我很感谢,也很高兴。不过,雪芹,我还得求你一件事。”
“傅太太言重了。只要我能办,请你尽管吩咐。”
“我得请你帮我交差。”傅太太说,“圣母老太太提到你,很夸赞的;齐二姑跟我说,老太太跟你很投缘,你能不能常常进来陪陪她。”
“这,”曹雪芹迟疑着说,“怕不大方便。”
“怎么不方便?”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那你不是来过了吗?而且也不是第一回。”傅太太说,“办事有时候要从权,像皇后让我来替她尽孝心,不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吗?再说替皇后尽孝,也就是替皇上尽孝,你身为臣子,不也是应该的吗?”
责以大义,曹雪芹无可推诿,只好答应下来。
到得第二天下午,齐二姑来传话,圣母老太太要找曹雪芹去聊天。由于有言在先,不能推辞,不过,这自然先要告诉曹震。
“你去是去,有句话我可不能不告诉你,四叔对你,不,”曹震急忙改口,而且将声音也压低了,“是对傅太太不大放心,深怕你跟她在一起,惹出什么闲言闲语来,关系不浅。”
“那么,”曹雪芹问道,“震二哥你呢?你是不是也不放心?”
“我对你倒是放心的。不过,傅太太对你是怎么个情形,我没有瞧见,那话就很难说了。反正,只要你把握得定,说话行事有分寸,别人造谣也造不起来。”
听得这话,曹雪芹颇感安慰,“我懂你的意思。”他说,“我会记住你的话。”
10
“芹官,”圣母老太太说,“我同傅太太在谈织造衙门,我当时太小,有些情形不懂,也记不大清楚,你总晓得吧?”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看我答得上来,答不上来。”
“是傅太太在问,诰封也是织造衙门织出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
“是的。织造衙门的职司,有这么一款。”
“那诰封上的字,”傅太太问,“是怎么织出来的呢?”
“这可就问道于盲了。”曹雪芹笑着回答。
“说的啥?”圣母老太太问傅太太,“芹官说的什么?”
“他是说,这一问就好比跟瞎子问路。”
“喔,他也不晓得。”
“对了。”傅太太向曹雪芹冁然一笑,“是不是,我劝你别掉文,你总不肯听。”
这一笑百媚俱生,曹雪芹无法答话,也不敢再看。而就在这时候,齐二姑走来问道:“该传膳了吧?”
原来傅太太为了让圣母老太太熟悉宫里的规矩,有许多说法都改过了,开饭不叫开饭,照宫里的话是“传膳”。而且传膳的时刻,亦与宫中一样,早膳是午前巳时,晚膳是午后申时,一天只吃两顿。当然,这是正餐,此外,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要,这也是宫里的规矩。
“老太太传膳,我该告辞了。”
圣母老太太倒是想留住曹雪芹,陪她一起吃饭。但记起傅太太所告诉她的,宫中主子进膳,向例只是一个人享用,即便偶尔奉谕陪侍,也是站在那里进食,而且一等主子搁着,哪怕只剩下一口饭,也不准再吃,得要马上放下饭碗。因此,也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曹雪芹其实很不想走,所以出得门来,惘然若失,还痴心妄想齐二姑会受命来招呼他回去,所以脚步放得很慢,但妄想毕竟只是妄想。
这一夜,曹雪芹什么事也不能做,傅太太的影子盘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忘之不可。心里不断在猜想,傅太太这时候在干什么?已经起更了,该睡了吧?上床以前自然要卸妆,不由得想起她那一头灿若云霞的头发,解开燕尾,披散下来,不知是如何动人心魄。
这一起遐思,心神更难收束,自己想了个法子,背诵诗篇,但不期而然涌到心头的,偏是李义山、温飞卿、韩冬郎的艳词绮语。想背一背老杜的《北征》,那么熟的诗,竟记不得起句是什么。记得起的,依旧是“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不必繁弦不必歌,静中相对更情多”这些句子。
到得半夜,起身小溲,冻风扑面,恰逢寒鸡初唱,顿觉满腔没来由的热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也记起了曹震的那些话,竟惊出一身冷汗。
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回家过年去吧!他心里在想。
一想到家,心头顿觉有无限的温馨,马夫人、杏香、秋月、锦儿的形象,重重叠叠地将傅太太的影子盖住了。
一觉醒来,归心如箭,找到曹震说道:“震二哥,我想我还是回京。”
曹震大为诧异,“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漏子,还是怎么着?”
“会出什么漏子?我是觉得四叔的话不错,以远避是非为宜。”他没有说傅太太希望他帮着敷衍圣母老太太,只说,“傅太太除了代笔不会找我,圣母老太太找我陪她聊闲天,我不能不去,那一来外面如果有闲言闲语,是件无从分辩的事。”
曹震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不过,得找个理由,还得说得响的理由,否则圣母老太太会留住你不放。”
“那容易。”曹雪芹说,“得假造一封信,说平郡王急召,问是什么事?就说不知道。”
“行。”曹震点点头说,“也不用假造什么信,说一声就得了。”
“最好你去说。”
“好!我去说。”
于是曹震请见傅太太,说这天平郡王遣急足来召曹雪芹回京,明天动身,问傅太太要捎带什么书信不要。
“好好的,怎么要回京了呢?”傅太太大为讶异,“是什么急事要找他。”
“是啊!”曹震搓着手,也装出纳闷的神气,“怎么样也猜不出来。”
“我倒有点猜着了。”傅太太说,“请你告诉雪芹,让他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是!雪芹在收拾行李,原要跟圣母老太太、傅太太来辞行的。”
曹震的谎撒得点水不漏,傅太太深信不疑,转告了圣母老太太,颇有难以割舍之感。因此,听说曹雪芹一来,她先就抢在前面来接见。
“芹官,你为啥说要回京去了,年近岁逼,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你去办,你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嘛?”
“怕不能。”曹雪芹嗫嚅着说。
“老太太,”傅太太闪身出来,“他不能不走,留不住的。”接着对曹雪芹说,“想来是平郡王奉了旨意,要问你圣母老太太的情形,你打算怎么说?”
曹雪芹一愣,心想所谓打算,即是别有说法,不能照实而言。但当着圣母老太太又不便反问:你要叫我怎么说?想了一下答说:“傅太太上皇后的奏折上,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我来了才两天。我没有来以前的情形,平郡王会问你。”傅太太暗示地说,“太琐碎的话,你不必提。”
“是。”
“雪芹,你到底想干个什么差使?”傅太太停了一下又说,“咱们是第一回见面,你帮了我很多的忙,我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很想也帮你一点儿忙。”
“多谢傅太太。我这会还没有想出来,以后再说吧!”
“以后你要跟我见面,怕不容易。”
这番殷勤的情意,又让曹雪芹心中一动,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等于没有表示的:“是。”
“雪芹,”傅太太一面看着伤感的圣母老太太,一面吩咐,“你跪安辞行吧!”
“是。”曹雪芹走到正中,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口中说道,“给老太太辞行,顺便辞岁。”
圣母老太太打算逊谢,却让傅太太按住了,不教她起身,不过,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动,探怀说道:“芹官,我给你压岁钱。”
她在怀中掏摸了好一会,取出来一枚金钱,向前一递,曹雪芹略一迟疑,决定接受,“长者赐,不敢辞。谢谢老太太。”说完了又请了个安,才将那枚金钱接到手里,好热的钱,一直暖到他心里,差点要掉眼泪了。
“这个钱,我算算,”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在我身上十七年了。那年康熙爷登基六十年,四月底到热河,端午那天有人来叫我,说宓妃要我去,皇上那时候就养在宓妃宫里。到了才知道康熙爷也在,我一生就见过这一回,当时吓得浑身发抖,也没有看清他老人家是什么样子。跪在地上只听宓妃在说,这就是某人的生母。康熙爷也没有说啥,后来叫人拿了这个钱来,说是皇上赏的。我一直放在身上,现在送了你。”
原来有这样一段来历,曹雪芹倒不知道该受不该受了,正在迟疑时,傅太太说道:“老太太请进去歇着吧!我还要交代雪芹几件事。”说着,向齐二姑使了个眼色。
于是齐二姑便半强迫地将圣母老太太搀了进去,曹雪芹已发现她面有泪光,低着头,不敢多看。
“雪芹,”傅太太直待圣母老太太的影子消失,方始开口,“我得告诉你一件事,皇上不愿人家知道圣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所以这回你见了平郡王,不必提到圣母老太太跟你怎么谈她的过去,那对你没有好处。”
曹雪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会问他,见了平郡王打算说些什么。同时他也想到,这是傅太太特为关照,实在令人心感。
“多谢傅太太指点,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感激。我们总算有缘,我能帮得上忙,何乐不为?我再问你一句,你想要个什么差使?老实跟我说。”
“那,”曹雪芹毅然决然地答道,“我就老实跟傅太太说,我根本就不想当差。”
“喔,”傅太太大为诧异,“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我生性不善于伺候长官。”
“原来你很清高,倒失敬了。人各有志,我就不必勉强了。”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傅太太的。”
“不必这么说。”傅太太急转直下地换了个话题,“我托你件事。你见了平郡王,就说我请他跟内务府大臣商量,是不是能奏明皇后,再派一个能干的人来帮我忙。我一个人,你看,你一走,我连代笔的人都没有了。”
“傅太太的意思是,请再派一位命妇来跟圣母老太太做伴?”
“也是给我做伴。”
这就不必一定要命妇了。曹雪芹心想,傅太太如能得秋月相伴辅佐,圣母老太太身上所发生的难题,大概都可以解消。
但此念甫起即消,自觉匪夷所思得可笑了。于是口中答应着,辞了出来,低头疾走,下决心要将傅太太的一切抛开。
无奈这是办不到的,因为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11
回京那天,正是除夕,马夫人不承望爱子会赶回来过年,平生第一次发现,令时佳节,合家团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围炉守岁,当然要谈圣母老太太,少不得要谈傅太太。只是傅太太跟他之间所打的交道,在马夫人及杏香面前,只字不提。直到夜半,爆竹愈来愈密,看着是时候了,秋月到厨房里照料下饺子,预备接神。
这年接神,格外热闹,因为马夫人白天看曹雪芹忽然归来,认为这意外之喜,皆蒙神庥,吩咐买一挂两万响的鞭炮接神。给的钱多,桐生乐得把各式各样的爆竹,都买了回来,一交子时,便开始在放了,“咚”“当”两声的“二踢脚”,间杂着“咚”的一声,到得半天,“噼里啪啦”一阵乱爆的“飞天十响”,一直放到五更天接神,两万响长鞭加“麻雷子”惊心动魄,将曹雪芹的征途倦意,驱遣得干干净净。
蘸着腊八醋吃完了元宝饺子,马夫人说道:“都快睡一会儿去吧!我可撑不住了。”
“不要给太福晋拜年吗?”曹雪芹说,“我可不睡了,一睡非睡到下午不可。”
这一来便得有人陪着,到天亮照料他出门拜年。秋月与杏香商量下来,决定轮班,杏香先睡,等曹雪芹出了门再换班。
“你不是说,你是托词王爷急召,傅太太还托你带话给王爷?”
“那些话也用不着说了,根本没有王爷急召这回事,一说不露了马脚?”
“不好!”秋月不以为然。
秋月认为这是两回事,对平郡王来说,他不必提赋归原因,只说辞行之时,傅太太托他带口信好了。这口信没有带到,傅太太就会查问,那时马腿尽露,反为不妙。
“你的理路很清楚。”曹雪芹笑道,“无怪乎我当时会有那种念头。”
“什么念头?”
“傅太太说,要请王爷跟内务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能不能再派一个人去,跟她做伴,帮着她应付圣母老太太。我当时心里想,要是你去,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怪念头!”秋月又问,“你既然要回来过年,怎么不早写信?四老爷回京,为什么不请他捎个信呢?”
“我是临时起意。”
“喔,”秋月问说,“是忽然想家了?”
“是啊。”
“震二爷倒肯放你回来?”
曹雪芹不作声,傅太太的影子,以及曹震所转述的曹的顾虑,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在心里有点藏不住了。
“我跟你说了实话,”曹雪芹看着她说,“你可千万不能泄露。我这些话,在杏香面前都不说的。”
看他如此郑重嘱咐,秋月便即答说:“如你觉得关系重大,怕我不小心泄露,你就别说。”
“你小心一点好了。”
曹雪芹迟疑了一会,方始说道:“那傅太太是很爽朗的人,不知道什么叫避嫌疑,常常找我去问话,替她代笔,四老爷怕惹出是非来,一直在担心。我想想也不错,还是敬鬼神而远之为妙。”
“原来是因为这个!”秋月问说,“那傅太太年纪很轻吧?”
“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
“长得怎么样?”
曹雪芹点点头,不作声。
秋月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当然看得出他还有未说的话,想了一下,试探着说:“能让你看得上眼,而且竟然无可形容了,想来不是国色,就是天香。”
“这四个字也当得起,反正……”
等了一会,曹雪芹还不开口,秋月忍不住催问:“反正怎么样?”
“反正,反正我下决心回来是对的。”
秋月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会,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居然让你快把握不住,非躲她不可了!”她说,“万一真要惹出是非来,那可是一场祸事,而且小不了,总算你心地还明白。”
“我也是想了一夜才下的决心。不过,也因为原来就有点想家。”
他有恋家之念,主要的当然是因为有杏香与孩子之故。秋月心里在想,如果没有杏香,而娶了个凶悍或者不明事理,说不上三句话便要吵嘴的“芹二奶奶”,成了怨偶,根本就不想回家,那样事情就很难说了。
这样一转念间,对前几天她跟马夫人在谈的,打算着开了年,要多方托人物色,无论如何在这一年要为曹雪芹完姻这件事,便觉得似乎亦不必亟亟。
“秋月,”曹雪芹忽然问说,“傅太太托我的那件事,我看只有给王爷写信了。”
“你是怕见不着王爷,不能当面跟他回?”
“不但怕见不着王爷,只怕连太福晋都见不着。”
照往年的情形来说,他不能没有这样的顾虑。
大年初一,平郡王要进宫朝贺,也要跟几位辈分高的亲贵,像履亲王、恂郡王、庄亲王去拜年,当然不容易见到,就是太福晋,倘或有女客在,也就见不着了。
“老王爷倒是一定见得着的,不过,这种事怎么能跟他谈。”
“对了!”秋月深以为然,“不但不能跟他谈,还怕他会问你。”
原来老平郡王因为闲废太久,加以奉旨不准出门,脾气变得很乖僻了,有时无缘无故,暴跳如雷;有时信口开河,不知所云,所以秋月特为提醒曹雪芹。
“我知道,反正我一概不知就是了。”
“这样最好。你写信去吧!”秋月说道,“我再替你去弄些吃的来。”
等她去热了现成的点心来,曹雪芹已经用正楷梅红笺写好了信,念给秋月听了,封缄妥当,扶起筷子吃鸡汤面时,只见窗纱上曙色已现,胡同里隐隐有人声了。
“今年的喜神在南,”秋月说道,“王府在西,方向不对,你不如先给四老爷去拜年,顺便兜喜神方。”
“也好!四叔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
对曹雪芹之突然出现,曹颇感意外,而且也有些惊疑,以为在热河出了什么事,曹震特为派他回来报信的。
“快起来,快起来!”他等曹雪芹磕过头起身,急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觉得还是回京来得好。”曹雪芹答说,“傅太太要找我代笔,那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加上圣母老太太也会找我去聊闲天,这样子会惹起闲言闲语,很不妥当。”
曹大为高兴,“你真是长进了。”他说,“你能事事这么想,你娘为你少操多少心,身子也就会好得多。”
这平平常常的两句话,在曹雪芹心里激起一连串的涟漪。他是第一次发觉,原来母亲为他所操心,不止于亲事一端,而且仿佛怕他不懂事,在外面闯了祸,或者得罪了人,因而放不下心,身子也就好不起来了。
这是多大的罪孽!曹雪芹愧悔交并,忘却身在何处,这一来,却又惹起了曹的怀疑,“你怎么啦?”他问,“你要回来,通声怎么说?”
“呃,”曹雪芹定定神,想了想说,“他也赞成我回来。傅太太那儿,就是他去说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说?”
“因为得找个忽然要回京的缘故。震二哥跟傅太太说,接到京里的信,是因为王爷急召,不能不赶紧回京。这话要他去说才像。”
“傅太太怎么说呢?”
“她当是真有其事,找了我去跟我说,关于圣母老太太的一切,以少说为妙,因为皇上不愿让人多知道圣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
“嗯、嗯!”曹深深点头,“这很有用,这才叫关照。”
“傅太太还托我面回王爷,想找个帮手。我怕见不着王爷,也不便托人转陈,所以备了一封信。”说着,将信取了出来。
“还有这件事?你信上怎么写的?”
信上怎么写,一看自然明白,曹雪芹心想重开一个信封也不费事,便将信拆了开来。
“这样,”曹说道,“既有请王爷跟内务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的话,不如干脆请海公转告。我本要给他去拜年,你跟我一起走。”
“是。”曹雪芹问道,“是不是先给太福晋去拜年?”
“午后去好了。太福晋那儿,不过请管家嬷嬷进去说一声,倒是老王爷那里得腾出工夫来对付他。咱们先办了正事再说。”
12
海望是正黄旗。八旗各有防区,正黄旗在内城东北地带,由西南往东北,费时甚久,近午方到。
京城拜年,向来只是到门投帖,主人只坐在车上,都由长随跟门上去打交道。所以海家门前的仆役,一见曹带着曹雪芹从车上下来,先就注意了,及至看清楚是曹,便有个飞快地奔了上来。曹认识他,是海望的贴身跟班长福。
到得走近了,长福先请安贺年,等站起身来,紧行两步,开口说道:“大人天不亮就进宫照料去了,临走的时候,特为把我留下来,专等曹四老爷。”
“喔,喔,”曹急忙问道,“是有什么话交代吗?”
“是的。大人交代,曹四老爷如果来了,请留下来,大人回来了,有要紧话说。”
“好!”曹沉吟了一会,指着曹雪芹说,“这是我侄子。他刚从热河回来,也有事跟海大人回,我让他一起留下来。”
“是,是。”门上弯腰做个肃客的姿势,“曹四老爷跟侄少爷请。”
引入花厅,有海家的总管来正周旋着。海望回来了,见面先相互贺了年,接着,曹便为曹雪芹引见,一说了名字,海望立即现出很注意的神情。
“这位令侄我还是初见。”海望随即直接向曹雪芹问话,“世兄是哪天回来的?”
“昨天午后。”
“喔,我听说圣母老太太跟世兄很投缘。”
“这怕是误传了。”曹雪芹记起傅太太的话,故意否认,“我只是承家兄之命,去传过两三次话而已。”
“是这样子?”海望略有失望的神色,“那么你这次回来,跟圣母老太太去辞行了没有?”
“礼当如此。”
“圣母老太太有什么话跟你说?”
“没有。”曹雪芹紧接着说,“不过傅太太倒是托我捎了信,我已经面禀家叔了。”
这就表示他的话到此为止,以后该由曹发言了。于是曹将傅太太希望再派个人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特别声明,平郡王还不知道,请他转告。
海望对曹的处置,深为满意,“曹四哥,你真是识得轻重缓急。”他说,“圣母老太太的事,耽误不得。派人去的话,也不必提了,说不定就在这几天,恐怕还得曹四哥吃一趟辛苦。”
“是……”
“拖日子而已。”
这就尽在不言中了。曹点点头问说:“是不是要先跟舍侄说一声?”
“我已经写信给通声了。”海望又说,“奉迎的差使,仍旧是曹四哥的,不过太辛苦了。”
“这是应该的。”
“这趟差使办妥当了,当然也有个‘保举’,不过是不见明文,真正的密保。曹四哥,你还是回内务府来吧!我保你当‘堂郎中’。”
曹现职工部员外,调升内务府郎中,而且是“堂郎中”,简直可说是一步登天。“七卿”——六部加理藩院,与内务府都有郎中的建制,掌印的郎中,为一司之首;唯独内务府有“堂郎中”的名称,实际上是内务府的总办;内务府大臣都是兼差,不常到府,“堂郎中”便是内务府的当家人。这个缺若是圣眷隆,机会好,一年弄个几十万银子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过,这也是有名繁难的一个缺。曹自知才具平常,而且存着持盈保泰的想法,当即说道:“海公的盛意,感何可言。不过,自知驽驾,不足当千里之任,将来有伤海公的知人之明,反为不美了。”
“你也别谦虚,到时候看吧!目前,我就只有一句话,请曹四哥委屈,得把铺盖卷打好在那儿,说走就走。”
“是。”曹问道,“海公特为叫人等我,就是交代这件事?”
“是的。”海望说道,“你们爷俩就在我这儿吃煮饽饽吧。不过,我家是按宫中的规矩,素馅的。”
旗人管饺子叫煮饽饽,海望是椒房贵戚,所以遵循宫中的规矩。曹因为有“说走就走”的差使,决定回家去预备行李,婉言辞谢,带着曹雪芹走了。
“我明儿给你娘去贺年,今天你先说一声。”
“是。”曹雪芹问道,“四叔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好找人来陪四叔喝酒。”
“中午吧。”曹又说,“你是回家不是?我先送你。”
“我去看震二嫂。”
13
锦儿家过年很有气派,年前“扫房”,收拾得焕然一新,青砖地用锯木屑和水一遍一遍扫,扫得油光闪亮。祖宗的喜容,高高挂起,披着绣花桌围的长供桌,摆一副簇新的五供,一座五尺高的香斗,从半夜点起,至今未熄。最显眼的是堂前的“天地桌子”前面,所点的那支,从喇嘛庙里买来的藏香,粗逾拇指,高可丈余,就不是寻常人家备办得起的。
“拜年,拜年!”
曹雪芹一面嚷,一面往上房走,锦儿与翠宝双双迎了出来,锦儿穿的是元青宁缎,大毛出风的皮袄,下着大红湖绉百褶裙。翠宝却是旗装,但既不着“花盆底”,也不戴“两把头”,倒是松松地梳了个“燕尾”,那模样有点不伦不类,曹雪芹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锦儿问说。
翠宝初换旗装原有些不自在,一看曹雪芹的神情,便即说道:“是二奶奶的主意。”
“我不问是谁的主意,要换就好好换,别弄得三不像。”
“什么三不像,是满汉合璧。”锦儿紧接着问,“昨儿你叫人送我们二爷的信来,我才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事先也没有个信息?猛古丁就来了。”
“原是临时起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赶回来看看你们。”
“哼!别拣好听的说了。”锦儿问道,“你从哪儿来?还没有吃饭吧?”
“跟四老爷看海公去了。他倒是要留我们吃素馅的煮饽饽,四老爷要赶回去收拾行李,所以辞出来了。”
听说曹雪芹尚未吃饭,翠宝便转身下厨房,锦儿将曹雪芹延入起坐间,孩子们来拜年,哄着玩了一阵,才得清静下来闲谈。
“怎么四老爷又要收拾行李了呢?”
“还不是那个差使,听说只是拖日子了。海公当面通知四叔,不定什么时候,说走就得走。”曹雪芹又说,“看起来,震二哥也快回来了。”
“我倒宁愿他晚一点回来。”
“为什么?”
“过年他不在家,客就少了,就有客也不必留饭,省好些事。”
“我看这个场面,就震二哥不在家,也清闲不了。”
“幸而有翠宝。”锦儿放低了声音,且有些埋怨的语气,“为劝她改旗装,我费了好些唾沫,好不容易把她说动了,让你这一笑,她一定又不愿意了。”
“锦儿姊,”曹雪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劝她改旗装?”
“过年了,我穿红裙她不能穿,她虽不说,我知道她心里委屈,而且我也觉得别扭,所以我劝她改旗装。”
“你们俩和睦是再好不过的事。”曹雪芹很高兴地说,“震二哥真是走运了!这趟差使下来,还得升官。”
“他升不升都无所谓,只要常有差使能维持这个局面就行了。倒是你,”锦儿皱着眉说,“打今天起,你二十六了,还是白身,你就不爱做官,也得想想,将来怎么替太太请一副诰封。”
这件事是曹雪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但随即想到圣母老太太这条路子,便即说道:“如果只是替太太请一副诰封,容易,我还有一两个人可求,弄个虚衔,太太的诰封不就有了吗?”
“求谁?”
曹雪芹笑笑不答,正好翠宝来通知,饭已经开出来了,便将这件事扯过去了。
“你们吃了没有?”
“没有吃,可也算吃过了。像我们,年下哪有正正经经吃一顿饭的,饿了随便找点东西就凑付了。你一个人吃去吧,马上就有一拨客来,我得去预备预备。”
“交给我吧!”翠宝接口,“你陪芹二爷聊聊,也听听咱们二爷在那儿干些什么。”
这一下倒提醒了锦儿,陪曹雪芹吃饭时,便问起曹震的情形,当然,最关心的是可曾拈花惹草。
“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的庄院,打哪儿去拈花惹草?”
“我也不过随便问问。”锦儿笑道,“你就这么护着他。”
“倒不是我回护他。”曹雪芹说,“震二哥现在办事越来越周到了。这回的功劳,大概都会记在他头上,今年一定升官,说不定还是很掌权的缺。”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掌权的缺分?”
曹雪芹的看法是,海望要保曹当内务府堂郎中,曹怕器满易盈,心存谦退,这一来当然就要提拔曹震,不但会升为主事,而且海望多半会把他留在身边办事。军机大臣的亲信,自然会补一个掌权的缺。
听他谈得津津有味,锦儿不由得奇怪,“你自己不爱做官,对人家做官倒是挺关心的。”她困惑地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人各有志,我不爱做官,是受不惯那拘束,四叔也不是做官的人,所以我赞成他退守。震二哥不同,他爱做官,也会做官,正好弥补我的短处,所以我格外关心。再说,他得了好缺分,不大家都好吗?”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你不做官干什么呢?就这么浪荡一生?”
“逍遥自在,浪荡一生也不坏。”
“唉!”锦儿叹口气,“真有你的!”
见此光景,曹雪芹自觉有负她的期望,不免歉然,为了安慰她,便又说道:“我虽不做官,可不是不愿意做事。像这一回,四叔要我跟着去办笔墨,我不也去了吗?将来震二哥要我替他办事,只要不受名义的拘束,我还不是一样尽心尽力。”
“这才是!”锦儿高兴了,“你的见识到底比他们高,有你帮着他,他就升了官,我也放心。”
“怎么?震二哥升了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他爬得高,摔得重啊!”
“不会的。家有贤妻,就不会有祸事。而况,翠宝姊又跟你同心协力,还怕管不住震二哥?”
“这也难说得很。”锦儿又说,“好在有你替我做耳目。”
曹雪芹笑一笑问道:“你要我替你做哪方面的耳目?”
“你别笑!”锦儿正色说道,“你以为我怕他在外面玩不正经的女人,要你替我做耳目?不是的。我是怕他办事离谱,用不该用的人,拿不该拿的钱,再栽上一个大跟头,怎么得了?雪芹,你得答应我,倘有这种情形,你一定得劝他,哪怕弟兄翻脸,你也不能马虎。你们弟兄为这个翻脸,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四老爷也一定会说你做得对。”
一番慷慨陈词,使得曹雪芹肃然起敬,心里在想,当初震二奶奶若有锦儿的见识,又何至于落得个抄家的命运。感旧伤逝,思绪如潮,竟忘了回答锦儿的话。
“雪芹,”锦儿哪知他的心情,微带不悦地问道,“怎么,你答应不下来。”
“不,不!”曹雪芹急忙否认,“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办。”说着,举起杯来相敬。
锦儿也陪他干了一杯,复又嘱咐:“有什么事,譬如看他情形不大对,你知道了告诉我,我知道了告诉你,咱们先私下商量着办。你看好不好?”
“好!”曹雪芹忽然想起一件事,“明见中午四叔要到我那里来吃饭,你来不来?”
“怎么不来?原就打算好的,年初二到四老爷那里打个转,就来陪太太一天。”
第二天锦儿带着孩子很早就到了,马夫人问翠宝何以不一起来,锦儿看着曹雪芹笑了。
“怎么回事?”秋月奇怪地问。
“她怕雪芹笑话她。”
这就越发令人不解了,不过曹雪芹是猜得到的,“锦儿姐出的新鲜主意,”他说,“让翠宝姊换了旗装,不过就穿一件袍子,头上、脚上满不是那回事,不伦不类,实在让人忍不住笑。”
接着,锦儿说了不愿让翠宝觉得委屈,所以劝她改换旗装的缘故。这是名分所关,没有人能说让翠宝也着红裙,不过,曹家一向都是汉装,夹上一个穿旗袍的在内,显得刺眼,却必须得想办法。
大家心里都这样在想,不过办法到最后是秋月想出来的,“锦二奶奶,”她说,“你肯委屈一点,她就不觉得委屈了。”
“喔,”锦儿问说,“要我怎么委屈?”
“你不着红裙,跟她穿得一样,不就不显了吗?”
“对!这话很通。”锦儿颇有从善如流的雅量,“把你的裙子借一条给我,我马上就换。”
秋月笑道:“我只有一条裙子,只穿过两回,可舍不得借给你。”
按大家巨族的规矩,青衣侍儿本无着裙之理,只以秋月的身份不同了,马夫人特为做了一条新裙子给她,而且鼓励她穿着,但几年以来,她却只穿过两回。
其中的缘故,锦儿明白,心中一动,正要开口有所陈说时,只听桐生在中门外大声传报:“四老爷来了。”
于是曹雪芹迎了出去,将曹引入堂屋,先是他为马夫人贺年,然后秋月与杏香来为他拜年。锦儿一早已经到他那里去过了,此刻只是侍坐,不须行礼。
曹在马夫人面前,大为夸赞侄儿:“雪芹如今真是老练得多了。”他说,“这回亏得有他,不然怕要大费周章。”
“那还不是四叔教的。”马夫人谦虚地说,“常跟四叔在一起办事,总能学点东西。”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曹说道,“乌二小姐依旧待字闺中。这回在热河,凌都统还提起,他说,乌二小姐对王府那面的顾虑既然没有了,不妨旧事重提,他很想做这个媒。二嫂,我看这件事,很可以办。”
听得这番话,最感兴趣的是锦儿,“原来乌二小姐还没有人家。”她问,“四老爷这回看见她了没有?”
“人在吉林,我怎么看得到。”
“乌都统升了吉林将军了。”站在她身旁的秋月,为她解释。
“喔。”锦儿没有再说话,只看着马夫人。
一屋子的人,视线都集中在马夫人脸上,她却只注意杏香的神色,看她只是关切,别无异样的表情,方始徐徐答道:“这件事得好好儿合计。也许咱们愿意,人家倒不肯呢?先得看看乌二小姐本人的意思。”
“我去!”锦儿自告奋勇。
秋月知道马夫人的话含蓄,其中有许多不便在大庭广众之间谈的情形,因而推一推锦儿说:“你先别起劲,将来少不得有你的份,只怕来回跑还不止一趟两趟。”
这就连曹都听出来了,这头婚事之中,有许多障碍在。于是他的热心也减低了,说一声:“大家慢慢合计吧!”便即丢开了。
接下来的话题,仍旧是在曹雪芹身上。曹认为只有做官才能荣宗耀祖,光大门楣,这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不会改的,但要做怎样的一个官,却与一般内务府出身的人,有不同的见解。他觉得做官不是勤劳王事,就是为民兴利,内务府那种只想能派阔差使,不管那种差使是多么卑微猥琐,像他的一个堂兄曹颀,派在乾清宫茶膳房,当茶房总领,而且因为皇上所用奶茶,与主子、阿哥等所用奶茶不同,为总管太监讦告而受处分,在曹就觉得是非常屈辱的一件事。
因此对于曹雪芹不愿从内务府去讨出身,在他不以为非。官总应该做,要走一条正途,多少年来,他不时对曹雪芹提出这样的督责,只以曹雪芹一见八股就头痛,以致每一次都无结果。可是,曹并不死心,这天又提了起来。
“要论你肚子里的货色,应该两榜出身,无奈你视时文如仇敌,以致蹉跎至今。雪芹,”曹脸上忽然出现了罕见的诡谲神色,“你要是有志气,何不克敌致果?”
“四叔,”曹雪芹问道,“你是要我习武事,立军功?”
“非也,非也!我是说,你既然视时文如仇敌,就要把它打倒、降服,让时文怕你,你不要怕时文。”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锦儿尤其欣赏,老实说道:“二十多年,从没有听四老爷说过这么风趣的话。”
站在一旁的秋月,便鼓励曹雪芹:“芹二爷,何不听四老爷的话,发个狠心,降服了时文,先当秀才,后中举……”
“连捷成进士。”曹接口说道,“那时候你不必怕时文,时文也不必怕你,两不往来了。”
“我是不懂什么。”马夫人也开口了,“从前听老太爷说过,学政对旗童总是从宽的,八旗的根本在骑射,文字上马虎点,不要紧。”
曹雪芹对曹的要求,一向采取虚与委蛇、不了了之的办法,但母亲亦如此说,却不能不立刻表示态度,否则便是默认,默认即须做到。
“进了学,能不能中举人可没有把握。‘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所以‘场中莫论文’,进了学不能中举人,全家就都麻烦了。”
“别胡说八道!”锦儿首先驳他,“有什么麻烦?”
“秀才每年有岁考,又有科考,欠考要补考,不补会革秀才,求荣反辱,那时候每年要忙一次。”
“不要紧。”秋月接口,“一年忙一次算得了什么?”
“那是白忙。考好了,至多补个廪生,替新进学的人作保,可以赚几文,咱们又不在乎这个。考得不好,麻烦多多,何必让老太太替我担心着急?”
曹雪芹这话自然有些过甚其词,锦儿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却无从指摘,只看着曹,希望他能驳他。
曹倒是开口了,但非驳斥,“雪芹,”他说,“我看你去捐个监生吧!”
成为监生,便有赴秋闱的资格,而不必受秀才岁试之累,曹雪芹无法拒绝,但也不愿马上接受,只说:“让我想一想。”
“好吧,你仔细想一想。”
听得曹这样说,最热心的锦儿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